夫君从战场回来,带回了敌国公主。
「裳裳,为了两国交好,委屈你了。」
一夕之间,我被贬妻为妾,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深夜,帝王蛰伏在我耳畔,握着我的脚细细把玩,
「小夫人,孤与你夫君比,如何?」
-1-
「乖一些,你夫君正在门外。难不成,你想让朕把他叫进来?」
暗香浮动的鎏金殿内,绣鞋衣衫散落一地。
「别……」
我小心翼翼地哀求。
换来他一声嗤笑,「你猜他要来做什么?」
我没有说话。
外面的是我夫君,纪承。
他是来为那个敌国公主请御医的。
公主如今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隔三岔五,就要他来请御医把脉。
屏风外,突然传来纪承的声音:「皇上,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谢钰动作一顿,并没有放开我,冷声道:「讲。」
「公主身在孕中,受不得刺激,臣恳请陛下下旨,给她一个名分。」
谢钰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纪将军,夫人与你夫妻数载,你当真舍得?」
纪承声音很淡,「臣与云娘已无半点情分,居于妾位,也算对得起她,望陛下成全。」
我浑身都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盯着屏风外那道人影。
他分明说,他与那敌国公主,只是做戏。
谢钰笑起来,剥开我求他开恩的手,低声道:「听见了,他要你做妾。」
「……哪里比得过朕,你想要什么,朕便能给你什么。」
「会被人发现的,我不要沉塘……」
谢钰笑出声,「瞧你累的,都说胡话了,朕在,谁敢让你沉塘。」
向来老实本分的我,默默抱紧了谢钰的脖子。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冷冷笑开,对着门外的夫君说:「准了。」
鬓角的金钗发出灵动的撞击声。
后半程,我一直在哭。
谢钰放轻了语气哄我,「他有眼无珠,咱们扔了便是。」
「那你能让我当皇后吗?」
问这句话,本就是逼他打消心思。
谁知谢钰嗤笑一声,「又有何难。你想要的,我都能给。」
从前,便有传言说谢钰是个疯子,杀母弑父,无恶不作。
中宫空悬至今,无人敢将女儿嫁给他。
我没想到,他能疯成这样。
-2-
暮春时节,窗外的海棠灿烂成簇。
我在谢钰那昏过去,再醒了,已经回到了将军府。
公主索宁奚特意来看我。
她长得与中原人不同,五官立体明艳。
是很漂亮的长相。
「听说将军当年为了娶你,费了不少功夫吧。」
我握着茶盏,沉默不语。
的确。
当年纪承为了娶我,跪在雪地里,被他父亲抽得遍体鳞伤。
又在深夜,抱紧我,说一辈子离不开我。
索宁奚摸了摸肚子,笑着说,「可是眼下,我和将军,孩子都有了。」
「将军那时年轻,不晓得自己喜欢什么。」
「就比如我当初,在战场上见到他,他还要杀我呢。」
索宁奚说着说着笑出来,「相爱相杀,最后,还不是化成绕指柔。」
我心里像被扎了根针。
一抽一抽地痛起来。
纪承把索宁奚带回来那日,曾满眼愤恨地发誓:「若非为了两国交好,我定要手刃那贱人!」
后来,我却撞见他与索宁奚欢好。
「你先耍贱,还有脸哭?」
纪承轻笑着,肆意挑逗,不再是那般咬牙切齿。
索宁奚哭着撒娇:「将军不喜欢?那便将我杀了,一了百了。」
「哪里舍得……」
纪承轻叹一声,带着她隐匿于花海。
我才知道,纪承是真的喜欢上她了。
索宁奚离去前,立在门边,耀武扬威道:
「我与将军的结合,是众望所归。希望你能明白何为家国大义。」
-3-
乞巧节,纪承带索宁奚去参加宫宴了。
我坐在天井里,望着天上的星星,突然,有人落在我身边。
龙涎香顺着微风徐徐荡漾开来。
「头抬高,织女星在你后面。」
那道声音极具特点,清润却威严。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我没有按照他说的方向看,反而低着头,闷闷不乐。
「看织女星干什么?看了还是会散。」
谢钰嗤笑出声,「散不散,我说了算。」
我心情不好,过了好一会儿,转头望着谢钰,「您能带我进宫吗?」
「干什么?」
「去见纪承。」
我想明白了,我与纪承走到今天,缘分已尽。
有他诸位同僚做个见证,与他和离,今夜最为合适。
谢钰摩挲着玉扳指,盯着我看了良久,突然勾唇一笑,「好啊。」
就这样,我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从前我来过几次,认识宫里的路。
谢钰领着我坐在马车中,拐进了一条陌生的小巷。
「陛下,这——」
下巴突然被他捏住,谢钰冷冷勾起唇角,「你以为朕会让你去跟纪承卿卿我我?」
「你忘了你睡朕时,怎么说的了?」
我心尖一颤,脸颊烧了起来,有些无地自容。
撞见纪承和索宁奚欢好那日,我身中合欢散。
神志不清,错将一个男人当作纪承扑倒。
他便是谢钰。
当时的对话我还记得。
「小夫人,你认错人了。」
「你、你不要说话……」
「若是醒来你不认账怎么办?」
「不认账就不认账,跟你不要讲道理。」
此刻,谢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好整以暇地盯着我。
「把朕当替身,尝过了便扔,你这叫始乱终弃。」
我缩在角落,感受到自己被他清冽的气息包裹,手无助地攀上他的肩膀,「等等,有人……」
「要的就是人。」
-4-
谢钰在宴会中间,设了一间屏风。
外面的臣子,可以依稀看见内里朦胧的身影。
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将我带到了宫宴上。
我紧张得手心出了汗,刚想开口,谢钰给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听得见。」
我这才发现,右下方,是纪承与索宁奚。
纪承轻轻喘息的动静,隔着屏风透进来。
「别闹。」他低斥一声,尾音骤然收紧。
索宁奚撒娇道:「不好,我还没吃饱。」
「不合规矩。」
虽是叱责,却也充满纵容。
谢钰揽住我,凑在我耳边,轻声说:「想吃什么,朕给你夹。」
这句话让对面的动静戛然而止。
纪承豁然起身,「臣参见陛下。」
「嗯,免礼。」
谢钰语气冷淡,「今日家宴,诸位爱卿自便。」
话落,并不避讳地叮嘱我道:「那鱼刺多,等我给你挑。」
话落,四周一片寂静。
有几个老臣激动得站起来,「敢问陛下,帐内是哪家的女儿?」
谢钰轻笑出声,「说起来,跟纪将军,还颇有渊源。」
纪家老家旁支甚多,恐怕连纪承都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姊妹。
「原来是纪将军的堂妹。」
一帮老臣极尽所能,劝谢钰立皇后。
谢钰则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垂着眼,当真耐心给我挑起了刺。
那双好看的手,一剜一挑,碟中便只剩白嫩鱼肉。
我心中惶恐,对着桌前的果酒喝了一杯又一杯,还无知无觉。
等感觉飘飘然,已经晚了。
谢钰揽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恨铁不成钢,「你倒是放心,不怕朕扔了你不管?」
我软踏踏地靠在他怀里,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下来。
屏风外,索宁奚耍起了小脾气。
也要纪承给他挑刺。
纪承从前就挑不干净,这次竟然练出了本事。
谢钰垂眸,看着我湿漉漉的眼睛,突然捧住我的脸颊,低头在我颈子上咬了口。
力道略微重一些。
惊惶之下,我陡然叫出声。
隔壁的私语戛然而止。
「陛下,那女子……方才……」
谢钰不咸不淡地笑道:「无妨,她年纪小,受不住折腾。」
纪承似乎有些游移,沉默片刻,坐回去。
我吓得将头紧紧埋在谢钰怀里,生怕屏风突然倒下,露出我惊慌失措的脸。
谢钰低笑出声,「朕先回了,尔等自便。」
他抱着我起身,转身之际,屏风突然发出危险的呻吟。
纪承重新起身,向这边看来。
我心道不好,连忙埋头。
几息之后,屏风轰然倒塌。
烟尘散去,谢钰抱着我,暴露在人前。
-5-
满室死寂。
谁都没想到,如今谢钰正被我钻得衣衫微乱,毫无帝王的体面。
咚。
是酒桌被撞翻的声音。
纪承踉跄上前,「陛下,这女子怎么……」
我吓出一身冷汗,低头将谢钰紧紧抱住。
急促的呼吸喷薄在谢钰颈侧。
突然,头顶的金簪一松,黑发瞬间铺陈下来。
谢钰顺手扣住我的后脑,将我严丝合缝地护在怀里。
「纪将军,你逾矩了。」
纪承不肯罢休。
「敢问陛下,这女子年岁几何?是我族中哪位妹子?」
谢钰闻言,心情颇好。
「怎么,纪将军想替朕说媒?亦或者,长兄如父,今日,朕便把这件喜事给办了。」
纪承一噎,「臣怕有心怀叵测之人,借臣之名,谋害陛下。」
「还请您开恩,准臣瞧一眼她的模样。」
一帮老臣纷纷附和,「纪将军所言甚是,陛下,万事小心为妙。」
我心乱如麻。
谢钰阴晴不定,没准只是以戏耍我为乐。
若真玩腻了,将我抛出去……
谢钰低下头,悄悄问我:「可听见了,他们要我把你交出去,你想不想朕答应?」
「不要……」
「不要?」谢钰好整以暇地说,「既然不要,那便说些好话,朕听高兴了,就依你。」
「好话?」
谢钰笑眯眯地说:「你求求我。」
我小声说:「求您。」
「就这么敷衍?」他搓了搓我的指尖,低声道,「你的小命,不值得几句体己话?」
我知道他想听什么,然而一紧张,连半个字都难出口。
谢钰笑了声,抬起头,「今日不便,都退了吧。」
几位老臣铁了心,拦在谢钰面前死谏:「陛下,今日,还请你给诸位老臣吃颗定心丸。」
纪承挡在最前面,誓不让步。
谢钰冷笑一声,突然轻轻拧了下我的后腰。
我哆嗦了下,发出急促的喘息。
吵闹的众人即刻闭了嘴。
「听见了?」
谢钰眼皮掀起,淡淡扫过众人,「用不用进朕的洞房看?朕可是急得很。」
大臣们大多年过半百,被骚得面红耳赤,念叨着:「有伤风化啊……」
他们这辈子怕是都没见过像谢钰这么无耻的人。
「有负先帝所托啊……」
更有甚者,开始哭天抢地。
谢钰一概不理,抱着我,堂而皇之地穿过人群离开了。
等走到无人处,谢钰才停下脚步,「行了,还躲到什么时候?」
我从他怀里滑下来。
还没站稳,突然扭头,跌跌撞撞往外跑。
「云裳!」
谢钰大喝一声,快走几步,钳住我的胳膊,将我拖回去。
「你跑什么?」
我醉得晕乎乎的,吓得话都说不利索,「我要被浸猪笼了……」
谢钰气笑了,「浸你做什么?」
我眼下淌着两行清冷,声音幽咽,宛若冤死的女鬼。
「我不干净了……我有了奸夫。」
谢钰脸色一沉,「你嫌朕脏?」
他把我提起来,捏着我的腮,恶狠狠道:「睁大眼看看,你说谁是奸夫?」
我打了个酒嗝,哭得更加凄惨,「天老爷啊,饶命啊……」
谢钰没有安慰我,反倒挑起一抹好看的笑,阴测测道:
「那怎么办,朕同你去阴曹地府,做对鬼鸳鸯可好?」
此话一出,周围的太监宫女哗啦啦跪倒一大片。
「陛下乃天子,万不可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谢钰不管这些,只盯着我的脸蛋儿瞧。
见我犹豫不决,他弯腰靠近,轻声说:
「想清楚了,朕在这儿,你伸手就摸得着,比你那负心郎君,好了千百倍。」
想起那晚春宵一度的滋味,我不由得飘飘然。
只是片刻,便摇了摇头,改了主意。
「不好,我要先同纪承和离。」
「非得先和离?」
「嗯。」
「啧。」
谢钰脸色显露出不耐烦之色,「规矩倒是大。」
他大手一挥,「拟旨。」
大太监匆忙将物件端来,笔墨纸砚伺候。
谢钰低垂着眸子,刷刷两三下,掷了笔,盖印。
「好了,和离了。」
他将圣旨随手扔在大太监怀里,揪住我好奇的身子,拽回去。
「现下可与朕好了?」
「我是……自由之身了?」
我有些不敢置信。
「是。」谢钰语气简短,带着我乘上轿撵。
一路上,我都没反应过来。
探着身子,直往大太监怀里看。
进了寝宫,我又问:「您的圣旨比和离书管用?」
「嗯。」
谢钰低着头,认真解我的腰带。
我刚高兴起来,谢钰的手,便顺着我的小衣,钻进里头去。
「裳裳,什么时候给朕的名分?」
我盯着他那张迷惑人的俊脸,摸了摸,「奸夫——啊——」
话说一半,便被谢钰强势地将扔进了帐子里。
「你别说话了。」
-6-
一觉醒来,室内的龙涎香云缭雾绕。
我翻了个身,仿佛身上的肉都不是自己的了。
穿衣服时,不小心打翻茶盏,惊动了外面的宫女。
她们鱼贯而入,恭恭敬敬喊我:「娘娘。」
我小心翼翼地问:「哪里来的娘娘?」
「陛下今晨亲口封的。」
想起昨ṭŭ̀ₙ夜的场景,我顿时满脸涨红,又一阵后怕,问:「圣旨呢?」
「娘娘ṭû⁰有所不知,陛下昨夜写的圣旨,被中书省驳回了。说会动摇军心,于治国不利。」
「今晨,陛下便是因为Ṱūₕ这个事,早早去了御书房。」
我思绪杂乱,突然觉得自己的项上人头岌岌可危。
当即穿上衣服,往谢钰的御书房去。
路上,便听有人说,
「现在几位元老大臣,正跟着纪将军往将军府去呢。势必要掘地三尺,把昨天那女子挖出来。」
「挖出来又能怎样?」
「身世好,自然是拥立为皇后,身世不好嘛……铲掉以绝后患。」
我听得遍体生凉,没法存进半步。
那人说:「谁敢违逆新帝的意思?」
「新帝明面上说一不二,实权还是握在几位元老手中的,哪轮得到他说半个不字。」
我面如死灰。
完了。
全完了。
谢钰压根没有实权。
不如趁早逃跑。
一回头,看见谢钰的贴身大太监恭恭敬敬地站在我身后。
我忙说:「我有要紧东西,要回将军府取,劳烦公公送我。」
……
-7-
谢钰被人绊住脚,身边的人不敢违逆我,紧着给我送进了将军府。
刚缓口气,纪承便来了。
「裳裳,昨夜你去了哪里?」
我紧张得手心出汗,「哪里都没去。」
他那双漆黑的眸子仔仔细细打量我一番,突然自言自语道:
「是了,你这般模样……是我多心了。」
他突然抬手,托住了我的脸。
「裳裳,最近太忙,别怪我,等我闲下来,就陪你。」
施舍一样的语气,戳到了我心底的痛处。
我避开了他的触碰,「你既已移情他人,我们便痛快和离。」
「我要离开京城。能不能把我娘的遗物还给我?」
我娘临死前,曾留下一块玉佩,当作给女婿的定情信物。
那块玉佩,至今还在纪承身上。
「裳裳,你在说什么?」
纪承蹙眉,「我如今没工夫同你掰扯这些,陛下看上了我的堂妹,如今各位同僚急着让我查明身份。你不要同我闹。」
我想起早上,他们说要将我处死的话,心里一紧,更不敢懈怠。
「你把遗物给我,我马上就走。」
纪承闭了闭眼,疲惫之色,展露无遗。
「裳裳,没人会要一个和离过的女人。」
「哪家不是三妻四妾,以你的出身,当我的妾室,不算辱没。」
我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纪承当年信誓旦旦:「你是我纪承一辈子的媳妇儿!你的话,我都听。」
可是他现在也变了。
我如今说了他不爱听的话,纪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地方,没有再值得我逗留的理由。
收拾好包袱,我一个人走到门口,却被逛街回来的索宁奚撞个正着。
她的丫鬟拽着我的领子,将我提溜回去,笑道:「要去哪儿啊?」
她会些拳脚功夫,力气颇大。
我一把将她甩开,冷冷道:「别碰我!」
索宁奚笑出声来,「你们这些中原女子,跟小鸡崽似的,柔柔弱弱。待会莫不是要在将军面前哭诉我欺辱你?」
周围的仆婢看热闹似的默默围观,没有人替我说话。
那丫鬟用了力,将我甩在地上。
我撑着身子,想坐起来。
不料索宁奚轻轻抬脚,绣鞋碾在我肩头,用了力。
「听说你跟将军闹着和离?一介妾室,哪来的脸面要和离?」
她如今的衣着,已然是原配妻子的规制。
好不风光。
我刚想说话,就被索宁奚掐住了下巴。
她好整以暇地蹲在我面前,鄙夷道:
「无知妇人,连局势都瞧不明白。将军的堂妹如今成了陛下的心头好,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可惜,你是过不上这种好日子了。」
「呸!我不稀罕!」
她挨了我的骂,冷笑一声,命令道:
「扒了她的衣裳,来日,好替将军,招待入府的贵客。」
「住手!别碰我!」
我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羞辱,拼命挣扎。
动手的几个刁妇挨了我的咬,见了血,疼得大呼小叫。
奈何人多,我拗不过她们一群。
等纪承赶回府时,我正被人摁在地上剥衣服。
「住手!」他语气沉怒。
上前踢开摁住我的老奴。
钳制一松。
我打了个滚,趴在地上,急促地喘着气。
手里还攥着一撮从别人身上薅下来的头发。
索宁奚气势骤然一软,「将军,我……是她先辱骂我的。」
几位动手的也噤若寒蝉。
都意识到纪承动了怒。
纪承没有说话,而是低着头,紧紧盯着我露出的锁骨,眼底掀起惊涛骇浪。
那衣衫覆盖的地方,正是前日与谢钰欢好时,尚未消散的吻痕。
索宁奚还想再说些什么,纪承淡淡道:「夫人身体不好,先送她回房。」
这次动手的,是纪承的手下。
四周迅速清空。
我的下巴猛然一紧。
被纪承掐住,强势地抬起来。
他的声音冷得可怕:「你告诉我,到底是谁?」
我仰着头,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男人可以三妻四妾,而女子,竟要束守在内宅中,守个莫名的「贞洁」。
「纪承,你好意思问我吗?」
「若是没有你那好夫人给我下合欢散,我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是疯了。
只想着让纪承难堪,哪怕豁出命都行。
他眼底浮现出浓浓的讥讽,一时竟口不择言骂道:「我道是你为何急着与我和离,贱人。」
这两个字刺激了我。
我猛地转头,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你才是贱人!最恶心的贱人!」
纪承眼神冰冷刺骨,像是在拼命忍住愤怒:「自己龌龊,别往宁儿身上泼脏水。」
我啐了他一口。
纪承的手下拼命低着头,生怕瞧见他受辱的场景。
他也许忘了,我从前脾气也是大的。
闹起来不好哄。
纪承冷笑一声,眼底那仅有的一丝情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裳,哪家的侍妾不陪客?我就权当你是被狗舔了,刚好对得起你的身份。」
啪!
我又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气得浑身发抖。
纪承停住了嘴。
直愣愣盯着青石砖,好半晌,低声道:「我会派人查,从今往后,你休想踏出将军府一步。」
我气笑了,「倘若我说,那人是皇亲贵胄呢?你敢杀吗?」
「是吗?」他眼底浮现出轻蔑,「那便跟我去面见陛下,好叫你死心!」
纪承这次是气狠了,拉着我直奔御书房。
他有军功傍身,因此行事作风颇为张扬。
谢钰正在御书房议事,突然被纪承打断,倒是不气。
「țû³哟,纪将军今日心情好,带着夫人进宫看景了?」
纪承撩起袍子,利落跪地,「陛下,臣想请您主持公道!」
「哦,主持公道。」
谢钰说完,低声笑出来,「你且说说看。」
纪承把我拽到谢钰面前,「云氏与皇亲贵胄私通,臣肯请陛下查明奸夫身份,以正国法!」
谢钰明显心情不错,语气玩味:「皇亲贵胄?她是这么跟你说的?」
「是。」
「可是朕明明记得,纪将军昨日,还情意拳拳,要朕给索宁奚一个名分。云裳如何,你也要管?」
「她是臣的发妻,自然该守妇道。」
「你倒是管的宽。」
谢钰发出一声轻嗤,懒散地倚在龙椅上,支着头看我,「小夫人,你怎么想?」
我哽了哽,别过头去,说:「我要和离。」
纪承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气之大,似乎要将骨头捏碎。
「你想都不要想!」
当!
一柄匕首擦着纪承的手腕飞过去,狠狠扎进身后的柱子上。
谢钰终于冷下脸,「和离的事,朕准了。」
纪承额角青筋暴跳,「她颈下吻痕为证,陛下处理有失公允,传出去——」
「传出去怎么了?」
谢钰掀起眼皮,笑里带冷,「那个地方,我咬的,你不怕死,就给朕传出去。」
-8-
纪承先是一愣,继而脸色惨白。
猛地看向我。
「昨夜……」
谢钰不紧不慢,「昨夜……哦,你是说朕与裳裳,快活得很。」
我低着头,紧紧攥着裙摆,拉着脸一言不发。
「……裳裳……会说好话,会撒娇,」他笑出声,「纪承,不比你那蛮夷来的公主强——」
「陛下!」
纪承拔高了声音,满眼屈辱,「她是臣的结发妻子!」
谢钰的眼神结了层冰碴,
「既是结发妻子,为何贬妻为妾?昨夜入宫,是谁陪你?府中中馈,又在谁手中?」
「纪承,你若是拿她当结发妻子,何至于连她中合欢散的凶手都查不出来?是查不到?还是不想查?」
一连串的发问,怼得纪承哑口无言。
他脸上血色消失殆尽,「臣……」
谢钰不肯饶过他,
「你不屑的人,朕反倒稀罕得很。就是性子倔,你不给和离书,她就三番四次地往回跑。圣旨也无济于事。」
「择日不如撞日,纪将军,签了和离书,朕便好好看着她,再也不去烦你。」
纪承还想说什么,谢钰笑里带冷,说:「朕不是在同你商量。」
有那么一瞬间,纪承看向谢钰的眼睛里,是带着不甘的。
只是很短暂的一瞬,便垂下眼。
紧紧攥着拳头,手背上青筋都露出来。
「臣,遵旨。」
我最终拿到了纪承的和离书,也要回了我娘的遗物。
他离开了。
屋里只剩下我和谢钰。
谢钰轻轻敲着桌面,「裳裳,过来。」
我老老实实来到他身边。
谢钰搁了笔,耐着性子问:「你刚才是想跑?」
我小心翼翼瞅了他一眼,「嗯。」
「怕朕没实权,护不住你?」
沉默了会,他突然掐住我的下巴打量。
笑道:「怎么跟小狗似的,打个架这么多伤?」
他揉了药膏,涂在我被婆子们抓伤的地方。
我盯着他的指尖儿瞧。
真是连指尖儿都透着一股子尊贵,怎么就偏瞧上我了呢?
谢钰垂着眼,不咸不淡道:「把心放在肚子里,朕就是把他们都浸了,也不会让他们浸了你。」
我愣是好半晌没吭声,他让我怎么样就怎么样。
谢钰笑出声,「今儿倒是乖巧。」
「给朕亲一口,一日未见,想得紧。」
「外面有人……」
「你想让他们看看?那朕抱着你去窗边。」
我嘀嘀咕咕一阵劝,谢钰笑道:「好个聒噪的妇人……」
说完,抱着我去了里间。
我不知道,纪承并未离开。
而是站在门外,将方才的动静悉数收入耳中。
心有不甘地盯着半晌,才离去。
-9-
那天,我在谢钰的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兴许是受了折腾,发起了高烧。
整日里浑浑噩噩的。
谢钰亲自忙前忙后地照顾。
待养好身体,已经是数日之后。
谢钰瞧着我总是蔫哒哒的,便喊了文武百官,陪着秋猎。
秋风送爽。
漫山的绿被已然泛了黄。
我戴着面纱,坐在高台上,看见了纪承和索宁奚。
索宁奚如今被纪承照顾得如同傲然绽放的牡丹花。
一瞬间,纪承感应到什么似的,望过来。
四目相对。
纪承面无表情地别开眼。
将亲手剥好的白灼虾放在索宁奚碗里。
」裳裳,吃肉。」谢钰喊我。
我才低下头,捡着碗里的小肉块吃。
这几日,众人把我当成了纪承的堂妹。
都以为纪承要飞黄腾达了,在席间纷纷恭贺。
纪承反而举杯,对谢钰道:「臣还要恭喜陛下,觅得良缘。」
两道视线在空中交织,火花四溅。
谢钰笑笑,「我与她,若是早几年遇见,这会恐怕连子嗣都有了。」
纪承表情一僵,「我与云娘子恩爱数载,倒是有过几次。不过她身子ƭũ̂⁴不好,没保住。可惜了。」
谢钰笑里带冷,「纪将军不如查查自己的身子。」
酒过三巡,众人乘兴,骑马散入密林深处。
我被谢钰揽在怀中。
只听他扬声道:「猎得棕熊,得头赏。」
随后对近在咫尺的纪承说道:「裳裳缺件氅子,听说狐狸毛不错,有劳纪将军了。」
纪承眼神晦涩,「臣,定当竭尽全力。」
他没带索宁奚,单枪匹马跃入灌木丛中。
谢钰却不走。
他搂着我,在原地,张弓搭箭。
下一刻,拉满圆弓,箭头直指纪承的背影。
我骇得魂飞魄散,「您要干什么?」
「心疼?」
谢钰语气吃味,「方才你可是瞧了他好几眼。还多饮了几盏酒。」
「我那是……」
我绞尽脑汁,一时想不出好听的话。
从小到大,我只要一紧张,就乱喝东西。
谢钰松了手。
箭朝着纪承的后心飞奔而去。
我吓得心脏都停了。
若是纪承死了,军中一乱,便都乱了。
「纪承!」
「当」的一声。
箭头擦着纪承的胳膊,狠狠钉入树干深处。
连带钉住了一只断气的兔子。
纪承回头,沉下脸,:「陛下何意……」
谢钰不紧不慢地踱马过去,「裳裳想要小兔子,让纪将军受惊了。」
我吓得浑身发软,差点一头从马上栽下去。
谢钰眼疾手快,捞住我,凑在我耳边。
温热的气息钻进我耳朵里。
「不想让他死,就好好哄朕。」
惊慌之下,我捧着他的唇便凑上去。
谢钰起先不动,任我在他唇上使劲。
要我难堪。
在我手足无措,准备放弃之际,才突然将我用摁进自己的怀里,扬声道:「纪将军,这兔子赏你了。」
说完,牵起缰绳,纵马一跃,往深处去了。
-10-
「慢一些呀……」
除了我的惊呼哀求,便只剩下林间的猎猎风声。
谢钰并未放慢马速,而是越跑越快。
他是真的生气了,为我刚才那一喊。
他带着我一路疾驰,来到一处湖泊。
将马拴在树上,自己翻身下马,往湖边走。
我趴在马背上,伸了伸脚,太高了,够不着马镫。
「陛下。」
谢钰充耳不闻。
我咬咬牙,手忙脚乱地从马背上溜下来。
崴了下脚。
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他追过去。
「您生气了嘛?」
谢钰斜楞我一眼,「你说呢?」
「到底是养不熟,掏心掏肺对你,你到底站哪边的?」
我眨了眨眼,说:「我希望您能好。」
谢钰眯了眯眼,「云裳,这么敷衍的话你也敢说?」
我拉住他的袖子,顺了口气,「我是从北边来的,知道打仗时,百姓们过的是什么样的苦日子。纪承在一日,北界的和平,就能存在一日。」
谢钰眼神微动,「这便是你不跟纪承闹的原因?」
「嗯。」
我有些怅然,「个人私情与家国大义孰轻孰重,我还是知道的。他固然对不起我,但只要对百姓好,就不能死。」
「他们都说你是暴君,可是我知道您批折子都批到深夜,为了家国大事,殚精竭虑。」
「我希望您也能长命百岁。」
谢钰低着头,摸了摸我耳朵,眼底意味不明,「你当真咽得下委屈?」
我哽了哽,说,「咽不下,也得咽。」
「若我和纪承,只能活一个,你怎么选?」他又问。
我纠结得皱起了眉头,好半天没吱声。
谢钰原本还算温和的表情,顿时又恢复了原状。
他一把撸起我,扔到马上。
「依朕看,问你也没用,不如和你做点有意思的事。」
我衣领一松,吓得抓紧了他。
「别,别……」
「裳裳,抓紧了,待会掉下去,朕可不救你。」
……
当晚,谢钰格外无情。
一个劲儿和纪承比。
样样比过来,要比他体力好,要比他温柔,要比他熬得时间长。
「保不住孩子,那是他不行。朕可不一样。」
「裳裳,更喜欢我,还是纪承?」
我颤颤巍巍地稳住身子,说:「您……」
屋里很热。
谢钰的手凉凉的,摸着我滚烫的脸,轻声说:
「抬头,叫人。」
我只觉得快要热化了,「陛下——」
「叫名字。」
「谢,谢钰……」
-11-
那日回去,谢钰便突然忙了起来。
我身份不便,只能日日待在宫里,听小宫女讲宫外的新鲜事。
听说索宁奚如今过得正自在,因为怀着孩子,纪承对她百依百顺。
「听说北边不太平,纪将军又要出征了呢。」
我一愣,「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前几日。北边单方面撕毁合约,开战了。」
我在窗边坐了一天,傍晚,谢钰回来了。
他似乎病了,身子不大好,动不动就咳嗽。
我偷偷跑出来,询问大太监,「陛下这几日怎么了?」
「哎,还不是为了纪将军出征的事。」
大太监为难地看了我一眼,
「陛下与纪将军关系不合,因为出征人选产生了分歧。几日未眠,染了风寒。」
「娘娘,想必您在纪将军面前,还是说得上话的。要不……您去劝劝。」
听说纪承这几日,一直住在御书房两侧的偏殿里。
坚决不肯领兵出战。
谢钰不答应换人,他便不肯走。
我悄悄盯着谢钰。
他笑开,眉眼在烛光的映衬下,好看得很。
「盯着朕瞧什么?」
「纪承他不肯出征吗?」
谢钰解袖子的手一顿,说:「还以为你想朕了,竟是想他?」
「是想您呢。」
我耳根一红,不小心说了实话。
他把我抓过去,阴测测道:「今晚还想不想睡了?」
我缩着脖子,说:「您病了,可不能过给我病气……」
谢钰气笑了,「小没良心,将来朕驾崩,第一个跑的就是你。」
「过来,今晚搂着你睡。」
我一脸难色,「还是别了,我不想生病。」
谢钰一噎,「真嫌弃?」
我闷不作声,后退了几步。
谢钰笑骂:「德性。」
他洗漱过,就睡下了。
我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均匀,悄悄从床榻上起了身,梳妆打扮后,去了偏殿。
纪承身着朝服,坐在角落。
听见动静,微微抬起头。
那双暗淡的眸子映入了些许微光,倒映出我的身影。
他坐着没动。
指尖捻了捻,喊道:「裳裳。」
我在他对面坐下,问:「纪将军为何不肯领兵出战?」
纪承神色一紧,「你我都生分至此了吗?」
我没理会他,反问道:「是因为索宁奚吗?」
纪承抿唇,「是。」
「宁儿她……不愿让我残害她同族。」
我的手渐渐收紧,起身,来到纪承面前,盯着他。
在他即将开口的那一刻,突然扬起手,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耳光响彻偏殿。
纪承愣住了。
我说:「纪承,你可以忘了和我的承诺,但是,别忘了肩上那几百条人命。」
他眼神一颤,「你——」
「当年,我全族父老乡亲,为了救你性命,葬身敌军刀刃之下。」
「你说过,你要当将军,保家卫国。」
「你说要让蛮夷的铁蹄,再也踏不进中原半步,我这才跟你跋涉千里,来到京城。」
纪承的脸色一白,「裳裳。」
我恨铁不成钢道:「你娶索宁奚,是为了两国和平。我不闹。如今,你为了索宁奚,拒不出征,那我便杀索宁奚!」
「这战场,你不上也得上!」
我眼眶都红了,扭头对着门外道:「来人,带索宁奚来!」
等候在外的御林军齐齐应声:「是!」
纪承猛地站起来,「你敢!」
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言辞激烈:
「陛下怕落人口实,我不怕。我一介女子,争风吃醋,杀了索宁奚,不过一死。纪承,你想清楚。」
纪承好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此刻,谢钰的御林军,统统站在我身后。
只等我一声令下,便冲进将军府拿人。
纪承紧紧咬着后槽牙,「云裳,你好得很。这几年的夫妻情谊,你半分也不念了。」
我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偏殿。
「多说无益,将军请吧。」
大太监一脸欣慰,「娘娘神勇。」
如今这话,由我说出来。
满朝文武便不会再说什么。
只是今天之后,与纪承彻底撕破脸,我的身份,也许就瞒不住了。
我忍着头晕目眩,说:「去把索宁奚带进宫里来,就说,我请她入宫叙话。」
「是。」
-12-
索宁奚进宫当晚,纪承出征了。
少顷,有人来报,「娘娘,将军夫人到。」
时隔半个月,再次听到这个称呼,我不由得一阵儿恍惚。
紧接着,便听到索宁奚的声音传来。
「我家将军与娘娘是亲缘,请娘娘开恩,看在将军的份上,让他留在京中,陪伴生产。」
大太监请示我的意见,我点了点头,让她进来。
索宁奚冲开人群,闯进来。
「娘娘——」
她的话陡然卡在喉咙里,看见我,突然转了调,语气生硬。
「怎么是你?」
「是你不让他出征的?」我问。
索宁奚方才谄媚的表情一扫而空,孤傲地扬起下巴,
「是我又如何?将军宠我,甘愿为我辞去职务,这便是你羡慕不来的吧?」
我盯着她,轻轻说:「掌嘴。」
底下便有人替我去做。
索宁奚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恶狠狠地盯着我:「我是公主!你敢打我!」
「掌嘴。」
啪!
又是一巴掌。
「云裳,你个贱婢,你——」
我抬眼瞧着她那张脸,说:「阻挠我国将军出征,是死罪。两国开战,你还敢以敌国公主自居,亦是死罪,打你已经很便宜你了。」
索宁奚突然暴起,想要冲过来。
被一群人拉住。
她红了眼眶,仿佛看杀父仇人板,「云裳,你且等将军凯旋!届时,他定会替我报仇。」
话落,一帮人露出了鄙夷之色。
纪承凯旋,便意味着她的母国战败。
前一秒还在为母国求情,下一秒,便希望母国做夫君的垫脚石。
这种毫无气节的墙头草,没人瞧得起。
我浑身疲惫,吩咐道:「把人看紧了,不许出岔子。嘴也堵上吧。」
直到离开前最后一刻,索宁奚还在辱骂我。
我回到寝殿,卸掉钗环,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想起很多年前,纪承抱着我,躲在废墟之中。
缝隙之外,血流成河。
我的亲族被蛮人的长刀剖开肚子。
那群人整日以亵渎尸体为乐。
那时候,我便发誓,总有一日,要看着他们覆灭。
纪承参加武举那会儿,我起早贪黑,给他熬粥做饭。
生怕养分跟不上。
我惜命,是怕自己看不到他们死。
躺上床的时候,谢钰动了动。
被子间立刻盈满了我的花香味儿。
「可出气了?」
谢钰闭眼将我揽进怀里,「待了这么久,手都是凉的。」
「您都知道?」
「朕听你的梦话,耳朵都生了茧子。」
我鼻尖发酸,抱紧了他,好半晌没说话。
「别哭了。」
谢钰说道,「从前便是我护着你,如今,还是。」
窗外下起了雨,雨夜寒凉。
我依稀想起了在北地跟父母兄弟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那段记忆,因为后来过于惨烈,被我遗忘在了记忆深处。
只记得,那时候护着我的,是纪承。
如今,却是另一个人了。
-13-
天气转冷,北边的战事越发胶着。
期间,索宁奚闹过几次。
无人理会。
到了入冬的时候,北方有捷报传来。
仗打赢了。
满朝文武的死气沉沉瞬间一扫而空。
日日盼着大军凯旋。
「娘娘,将军夫人这几日越发猖狂了。天天念叨着要您后悔。」
我原以为她说的是疯话。
谁知这日,我陪着谢钰看奏折时,突然有急报传来。
「纪将军不见了。」
谢钰微微蹙眉,「什么叫不见了?」
「大军途径碘玉关,连日的大雨冲垮了河岸。将军掉进河里,被冲走了。」
那报信之人微微一顿,说:「军中传言,是……」
「是什么?」
「是陛下夺了将军发妻,将军羞愤欲绝之下,寻了死。」
啪嗒。
我手里的毛笔突然掉在纸上。
一脸茫然。
纪承半分旧情不念,怎么可能为我寻死……
谢钰淡淡瞥了我一眼,「无稽之谈。」
可是当天夜里,诸位老臣便跪在大殿前,义愤填膺。
「求陛下处死妖妃!告慰军心!」
随行的,还有从战场归来的诸多将士。
声势浩大。
俨然一副,我不死,此事便不算完的架势。
我的身份,也因此曝光人前。
索宁奚笑疯了,关在殿中不断叫嚣:「云裳,你等死吧。」
纪承的副将跪在殿前,声泪俱下,
「将军靠着夫人的情报重创敌军。结果妖妃却因私怨将夫人囚禁在宫中,此事不给我们一个交代,众怒难平!」
我坐在殿中,听着外面冲天的哭喊,浑身冰凉。
谢钰去了前面,与人商议对策。
临走前,他摸了摸我的头发,说:「莫慌,此事与你无关。」
可怎会与我无关。
不过我不想逃了。
此战大捷,未来几十年,中原的势力会慢慢将他们蚕食瓦解。
大仇得报。
窗外的更鼓已过三声。
突然,从房梁上翻下一个人来。
我尚未出声,便被人捂住了嘴。
「是我。」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瞬间放弃了挣扎,错愕地盯着来人拉下面具。
是纪承。
他完好无损。
双眸矍铄。
哪里像是已死之人?
「我是来带你走的。」
他抽出我发间会触发响动的珠钗,将我拽起来。
身后有人说:「将军,公主已平安救出。」
「嗯,撤。」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纪承!你跟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纪承一顿,「宫里要乱了,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我保你一命。裳裳,只要你肯跟我走,过去的事,既往不咎。」
我突然抽出手,「你要造反?」
纪承的脸色晦暗不明,「宁儿腹中有我的骨肉,为了她,我不得不做。」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种话能从纪承口中说出来。
他的假死,原来是和索宁奚做的局。
而索宁奚是北蛮人,这不仅是造反,还是……通敌叛国!
「纪承,你还记得自己是哪里的人吗?」
面对我的质问,纪承冷了脸,「裳裳,你这辈子,到死,都要埋进纪家的祖坟。来日我做了皇帝,你便是贵妃。」
他的眼底,已然毫无情谊。
只剩下不甘。
和野心勃勃。
倘若我跟他走了,便会是掣肘谢钰的把柄。
「生死有命,我不愿跟你走。」
说完,我提起裙摆,头也不回地朝外冲去。
「来人,救命——」
话落,被纪承紧紧捂住嘴。
「由不得你。」
-14-
大殿前面已经乱了。
群情激愤下,众人与谢钰的御林军发生了冲突。
待到有人大喝一声,「将军还活着。」
骚乱瞬间静止。
众人齐齐望过来。
寂静的天阶下,我被纪承用长剑抵着,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杀气浓郁冲天。
谢钰站在御林军身后,双目沉冷。
「退,莫伤着她。」
御林军呈合围之势,随着纪承的走动,变换着包围圈。
纪承语气沉缓,「陛下,我大夏因此一战,损耗巨大,百年内难再休养成气候。臣以为,应当止战。」
「然陛下受人蒙蔽,是非不分,辱没臣妻在前,迫害忠臣良将在后,臣肯请陛下退位让贤!」
谢钰冷笑一声,「纪将军,你当真是为了百姓?」
「是。」
「你敢对天起誓,绝无私心?」
「是。」
「若朕不同意呢?」
他清润威严的声音响彻在夜幕之下。
纪承说:「那臣便斗胆,替您做决定了。」
那立在身后的万千弓弩手,只需纪承一声令下,便会万箭齐发,取谢钰的性命。
他全然不惧。
几位老臣迟疑道,「陛下如今是先帝唯一的血脉。除了他,还能有谁?」
索宁奚掏出一份玉佩,高高举起。
「将军乃先帝遗腹子,有此为凭!」
此话一出,群众哗然。
几位老臣当即涌上来,辨别玉佩真假。
片刻后,陡然跪地:「老臣参见十六皇子殿下!」
先帝生性风流,哪怕是年老时,仍沉迷于风月之事。
当年驾崩后,曾有一女子身怀六甲,偷偷溜出宫去。
腹中便是十六皇子。
那女子据说是北地人,恰好,纪承的户籍便是在北地。
与这段历史不谋而合。
此刻,纪承的话便有了绝对的可信度。
索宁奚道:「我愿与将军交好,换大夏百年太平。」
一瞬间,群众高呼,声潮一浪盖过一浪。
逼迫谢钰退位之声更高。
只有几位老臣,面面相觑,有些迟疑。
刚要说话,就被纪承的人拖下去砍了。
索宁奚死死盯着我,眼里的嫉恨快要溢出来了。
她巴不得立刻将我碎尸万段。
可是只有我知道,那玉佩是假的。
当年上京途中,我们连饭都吃不起的时候,遇见一商旅之人被杀,纪承冒着风险,偷来了他的包袱。
其中最金贵的,便是这枚玉佩。
他在撒谎。
我刚想张口,却对上了谢钰的视线。
他朝我微微摇头,示意不要乱讲。
这一战,是无法避免的。
而我,除了拖累谢钰,别无他用。
谢钰说:「只要你把裳裳放了,一切都好说。」
纪承拿刀抵着我的后腰,咬牙切齿,
「这女人到底有些本事,能伺候得陛下沉沦其中,命都不要了。」
我无视这些羞辱,对谢钰说:
「我此生,最恨北蛮踏进中原。倘若有一天,我成了横在他们面前的盾,我宁愿一死。」
「裳裳,你ťų₎想干什么?」
谢钰眼底闪过慌乱。
当第一支冲天炮照亮夜空。
我挣脱纪承的钳制,纵身跳下了天阶。
几十丈的高度,掉下去,不死也是半残。
我看见谢钰惨白的脸,以及向我冲来的身影。
黑暗瞬间将我吞噬。
我撞在了石头上,亦或是挂在了铁戟上,一路滑进深渊里去。
我是没想活着的。
场面瞬间乱了。
双方兵戈相交,努箭如漫天飞雨,黏着火焰,向屋宇楼阁飞去。
狼烟四起。
血雨瓢泼。
我最后摔在一块倾斜的石壁上,无助地望着艳红色的夜晚。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夜,厮杀声震天。
我看见了掉落下来的成堆的尸体,突然浑身抖起来。
那些尘封记忆,如潮水般袭来。
幼年时,我跟在那个人身后,一蹦一跳。
「阿钰哥哥,你为什么总是望着京城?」
「因为是我的家。」
「怎么不回去呢?」
「回不去。」
「为什么回不去?」
年轻了很多岁的谢钰,叼着根草,笑道:
「一个小萝卜精,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吃糖吗?」
「想。」
「亲亲阿钰哥哥,就给你买糖。」
那时候,我跟在他屁股后面,走街串巷。
北地是滋养我们长大的沃土。
后来某天,谢钰抱起我,问:「阿钰哥哥要去京城了,走了后,你想不想我?」
我一听就哭了,抱着他不撒手。
谢钰眉开眼笑,「晓得了,等你长大,来京城,阿钰哥哥娶你。」
我那总是想起的身影,其实是谢钰。
后来,我趴在小山坡上,望着京城。
十二岁的时候,淋了雨,发了一场高烧。
从此,脑子就不好了。
也记不清了。
再后来,纪承来到了我家。
我便渐渐将那个身影,重叠在了纪承的身上。
怪不得……
第一次进京面圣时,谢钰赏了我不少东西。
并说:「小夫人,既嫁了人,便好好过日子吧。」
我哭了,拼命从杂乱的天阶下爬出来。
我想最后再看一看谢钰。
哪怕是一眼也好。
天蒙蒙亮。
稀薄的微光撒在大地上。
大殿门前,尸横遍野。
那明黄色身影,迎着烈烈寒风,手提长剑立在广阔无垠的天幕之下。
衣袍染了猩红色。
纪承倒在他面前。
断了一条腿。
四周,是跪得七零八乱的御林军。
谢钰咳嗽几声,突然呕出一口血,看到了我。
「裳裳……」
我强撑着站起来,哭着朝他跑去,「阿钰哥哥……」
谢钰望过来,眼底满是柔情,「好裳裳,终于想起哥哥了……」
随后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15(三个月后)
「皇后娘娘,索宁奚生了,是个女儿。」
初春,窗外的杏花开了。
我低着头,将鸳鸯荷包的最后一针绣完,抬起头,「陛下知道吗?」
前不久,谢钰便同我说过,「不轮男女,统统留在京城为质。」
宫女答:「陛下去了天牢。」
我因为上次大战,落了一身伤。
每次晚上疼醒,便吵得谢钰好一阵忙活。
次日,他势必要去天牢中慰问一番的。
我活动了活动僵硬的身子,破天荒去天牢寻谢钰。
一盏小灯衬得狱中幽森可怖。
我被人引Ţũₐ着,来到了小路尽头。
纪承和谢钰的谈话声传进耳朵里。
如今谢钰,可是丝毫不遮掩了。
坐在纪承面前,跟他说我如ťù⁼何如何好。
「……你抢了朕的功劳,将她骗得死心塌地。与朕欢好还得先跟你和离,好大的本事。」
纪承声音嘶哑,被束缚在刑架上,「夺人妻室,未免卑鄙。」
「卑鄙又如何,有本事这皇位你来坐。」
宫女拦在我面前,不许我再走一步。
「娘娘有孕在身,要顾念身子。」
里面谈话声一顿,谢钰转眼走了出来。
一身冷霜褪去,换了笑,「裳裳,今日怎么有心情来寻我?」
他如今是越发好看了。
笑起来,就能让人心跳加速。
我想起昨夜跟他拌嘴,此刻正该不同他说半句话的,便抿着唇,一言不发。
谢钰道:「还因我叫错名字的事生气呢?」
「那是鸳鸯,不是水鸭子。」
我又纠正。
「是,阿钰哥哥眼拙,裳裳手巧。」
我扭头走在前面,谢钰就跟在后面。
一路出了牢门,坐上回宫的马车。
如今,那玉佩已经物归原主,坠在谢钰的腰间。
纪承等着秋后问斩。
索宁奚被母国抛弃,生产后第二天,便自缢而亡。
我把玩着谢钰腰间的玉佩,问:「你当年上京的时候,是怎么弄丢这个的?」
「被人抢了。」谢钰回答得云淡风轻,可是我知道他的后腰处,有道很深的疤痕。
当年差点要了他的命。
我枕在他胸口,听着强劲有力的心跳声,说:「那他们怎么证明你是皇子?」
谢钰缓缓笑开,「十三哥去世时,他母妃生怕断了自己荣华富贵,便找我顶上了。」
「你身上的鞭伤……」
「自然是她打的。」谢钰好像生怕我不了解,补充道,「那可是疼得狠。」
我沉默了,低着头,默默攥着他的手指,搓来搓去。
因为我突然想起,谢钰是为什么来京城的了。
那一年雪灾,家里颗粒无收。
我蹲在墙头,半夜抱着谢钰期期艾艾地哭。
我说:「阿钰哥哥,如果我认识皇帝就好了。我想吃饱饭,再也不想挨饿了。」
谢钰当时摸了摸我的头,叹了口气,「那阿钰哥哥去当皇帝好不好?」
「真的?」
「真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
啪嗒。
一滴眼泪落下来了。
谢钰一顿,将我抱过去,「哭什么?我又没骂你。」
这一说,我哭得更厉害了。
「你傻不傻啊……」
「怎么能因为一句戏言,就搭上自己一辈子?」
谢钰说道:「怎么能叫戏言?裳裳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
谢钰刚打完仗那会儿,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死了。
几个臣子逼着我陪葬。
我那时候以泪洗面,日日蹲在他床头絮絮叨叨说话。
「阿钰哥哥,我不想死……」
念叨了三日,谢钰手突然搭在我头上,摸了摸,声音嘶哑:「哪个混账敢让我的裳裳陪葬?」
他睁开了眼,「到了阎王殿,听见裳裳哭,又回来了。」
这身子刚刚养好,几位大臣又开始找茬。
说我德不配位。
嫁过人的女子,不能当皇后。
被谢钰罚了俸,关在府里闭门思过。
马车咕噜噜地驶进宫门,我叹了口气。
「我不嫁给纪承就好了。」
谢钰垂着眼,「若你与他过得好,放手也便放手了。可是后来见他那样,我舍不得。」
「裳裳,你将我摁在床上那次,」谢钰轻声道,「我高兴疯了。」
「可是他们都说你……」
谢钰发出一声轻笑,「说我什么?我就喜欢你,怎样都喜欢。」
我心尖儿一颤,突然有个大胆的念头。
「阿钰哥哥。」
「嗯,干嘛?」
我脸很红,凑在他耳边轻轻说:「我给你补个圆房吧?」
谢钰呼吸一紧,「怎么补?」
「第一次太潦草了,有句话,我一直没说……」
我在他耳边好一阵嘀咕。
谢钰闷哼一声,紧紧握住我的手,声音沙哑:「再说一次。」
「阿钰哥哥,我心悦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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