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半昏时

陛下体弱,子息艰难。
于是我那宗室子竹马被过继成了皇子。
入宫前,他轻佻地俯视我。
「我如今已今非昔比,以你的家世,大抵只能为妾了。」
我抚摸着小腹,垂眸不语。
一月前的宫宴上,我误饮温情酒,与陛下春风一度。
如今已怀有身孕。
不日便要入宫了。

-1-
裴映淮成了陛下继子后,原本冷清的裴家门庭若市,人人道贺。
以至于我去拜谒时,连裴家的门都没进,就被嬷嬷打发了出来。
她头上簪着金钗,珠光宝气,眉眼间满是倨傲。
「二公子近日事务繁忙,怕是无暇招待外客。」
外客。
我低眉,缓缓品着这两个字。
我与他青梅竹马,相识十年。
而今,倒成了外客。
谁不知他已贵不可言。
从前瞧不上他这个落魄宗室的公卿之家,都急着与他结亲。
他也瞧不上我了。
好在,我已习惯这一切。
能憋住眼眶中的泪,不至于太过失态。
我从袖中拿出一个精巧的盒子,递过去,温声道ṭṻ⁻。
「嬷嬷,我也是来送贺礼的,劳烦您将这个转交给二公子。」
她随手收下,依旧怠慢。
「老身只是答应转交,这收与不收,就是二公子的事了。」
我应了声「好」,转身离去。
盒子里是一枚玉佩。
是裴映淮母亲生前赠予我的。
她与我娘是闺中密友,曾与我娘说笑,日后要让裴映淮来娶我。
不过如今,这个信物已交还。
那莫须有的婚约,也不作数了。

-2-
我只身一人,沿着长长的青砖路走回去。
难以自抑地想起那日。
云雨过后。
帝王裴相元坐在榻边,修长的手指缓缓系着衣带,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
「你是哪家的女眷?」
我攥紧被衾,头也不敢抬。
「江陵杜家,杜蘅。」
他沉吟片刻:「杜侍郎的女儿?」
我爹杜侍郎,寒门出身,苦读十余年中了进士,官至工部侍郎。我姑母是先帝的杜美人,宠冠后宫。
杜家有过一段风光的日子。
后来我爹娘相继病逝,姑母失宠,便人走茶凉了。
他看着我,目光温和,没问为何偏偏是我误饮了温情酒,也没问我为何越过侍卫闯到了这处。
只是问:「你此前可有婚约?」
我三年前便已及笄。
京城这个年龄的姑娘大多已定亲,抑或是婚嫁。
我抿唇一笑,有些羞涩地答道:「并无。」
并非我刻意隐瞒。
这是裴映淮亲口所言:「那只是母亲的玩笑话罢了,做不得数。」
近年来,他的继母也张罗着为他相看。
此事从未瞒过任何人。
陛下听罢,唇角微勾。
「朕让钦天监去算个好日子,你回去等着圣旨罢。」
他已披上外衣,衣角有金龙纹样盘桓云间。
我盯着熠熠生辉的金线,微微出神。
裴相元差人将我送回家中。
坐在马车上,我心有余悸,手还在不自觉地颤抖。
我下了一步险棋。
一着不慎,连性命都难保。
我好像赌对了。
裴相元对我是满意的。
他正年轻,虽已顺着群臣的意思过继裴映淮,但应该还能活许久。
他后宫空虚,无人会为难我。
我想着想着,泪珠一颗颗落下来。
那些被父亲政敌寻仇,被昔日故友看低的日子,也不用再过了。

-3-
裴映淮定了亲。
我们居住的长兴坊很小,消息很快便传到我的耳边。
他的未婚妻是侯府千金李长音。
他给足了她敬重与体面,甚至推迟了入宫的时间,要备好礼,亲自去侯府提亲。
裴映淮路过我的宅院门口时,我正拿着扫帚,清扫阶前落叶。
ƭū́ₗ爹娘留给我的钱财用一些少一些。
是以,大部分事情,我都尽量亲力亲为。
他骑着高头大马,广袖澜袍,腰束玉带,一身矜贵气度。
我低下头,俯身拜道:「见过殿下。」
他身后浩浩荡荡跟着数十仆从,仆从们抬着红木箱子。
箱子里装的,大抵是送去侯府的礼。
他俯视着我,高高在上,言语轻佻。
「我如今已今非昔比,以你的家世,大抵只能为妾了。」
「不过长音大度,想来是容得下你的。」
我微微抬眼,看着他。
只觉得他已面目全非。
他与我对视,目光又落在我拿着扫帚的手上,语气倏然温和下来,意有所指。
「阿蘅,待你嫁了我,这样的事,往后再也不用做了。」
迎着他带着期许与倨傲的目光。
我平静道:「我不会做你的妾室。」

-4-
裴映淮属意于我,我是知晓的。
他与我青梅竹马。
少年的目光骗不得人。
他看向我时总是眼眸清亮,也愿意低下头,一直听我絮絮讲近来发生的事。
我娘病逝,他翻过高高的围墙进来,与我一同跪着守灵。
窗外秋风瑟瑟。
我最脆弱的时候,他珍重地替我披上大氅,说:
「阿蘅,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真心也瞬息万变。
裴映淮年岁渐长,与我渐渐疏离。
他说他要学武,故而没时间来与我见面。
他说他要去与文人雅士往来,博个好名声,故而不能陪我踏青。
他说他不甘做落魄宗室,他要争一争。
可是争到后来,他先放弃了我。
我去追飞走的风筝,隔着墙,听见他与人说。
「阿蘅失怙,恐不能给我助力。」
「但她到底与我青梅竹马多年,两小无猜,我亦放不下她。」
「待我功成名就,纳她为妾,好好待她,也算是不辜负她。」
我靠着墙,身子像失去了支撑一般,滑倒在地。
泪止不住地落下来,打湿衣襟。
我捂着嘴,竭力让自己咽下哭声。
哭到后来,我丢下怀里的风筝,擦干眼泪站起身。
裴映淮说得对。
我没了倚靠。
可是我不愿意做他的妾,日夜遭年少感情的羞辱。
但我也举目ẗŭ̀₅无亲,护不住自己。
那日后。
我用了许多积蓄,托人给宫中的姑母送了封信。
若非要为妾,那我宁作天家妾。

-5-
我拒绝了裴映淮。
他知道我的性子,神色如常道:「阿蘅,你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他如今是陛下唯一的Ţū⁽继子。
若陛下一直无子,他便会被封为储君,日后继承大统。
京中无人有比他更好的前途。
但他忘记了,还有一人,万乘之尊,生杀予夺。
我疲惫不堪,只抿唇,未置一词。
他身侧有人低声道:「殿下,吉时将至。」
他连上门提亲都选了吉时。
裴映淮握紧缰绳:「好。」
他正要策马出长兴坊时,传旨的太监来了,远远便唱道:「圣旨到!」
裴映淮下马,在一侧肃立避让。
他拱手致意:「可是父皇召见?」
为首的太监手执牙牌,对他报以一笑。
「这道旨意,是给杜姑娘的。」
裴映淮蓦地抬头。
他看向我,满眼错愕。
「父皇认得杜蘅?」
传旨太监道:「殿下说笑了,杜姑娘也曾面圣过,陛下自然记得。」
裴映淮正想说话。
太监出言提醒:「殿下今日亦有喜事,还是不要在此耽搁了。」
他只好先离开。
经过我身侧时。
他压低声音,暗自咬牙:「你去求了什么旨意?」
「是你让杜太妃在父皇面前陈情了?他向来宽仁,若你拿着玉佩,执意要做我正妻,他自然会允你。」
我没来得及回他。
他已扬长而去,握着缰绳的手青筋突显。
像是愠怒至极。
传旨的太监开始宣读圣旨。
洋洋洒洒数百字溢美之词。
我跪在地上听旨,头脑有些发晕,竟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直到太监满面笑容道:「恭喜杜婕妤了。」
我才清醒一些。
裴相元封我为婕妤。
他久不选秀,后宫空虚。
这已算是极高的位份了。
我勉强站起身,对他笑笑,从袖中拿出一块金子递去。
「多谢公公。」

-6-
我傍晚便进了宫。
裴相元让我破格住在蓬莱殿,离他的寝殿很近。
我有些惶恐。
也并不习惯那么多人伺候。
大抵也有身体不适的原因,我一整日都神色恹恹,倦怠得甚至不想说话。
入夜,裴相元来见我。
清秋时节,他已披上大氅,领口镶了一圈狐毛,愈衬得他清瘦隽秀。
那夜烛火昏暗,我未曾看清。
他身形颀长,神仪明秀,虽常年抱病,但姿容不减,像是刚及冠的青年。
我尚来不及行完礼,便被他扶住。
臂弯有力地托着我。
他垂眸,温声问:「宫中可有不称心的地方?」
我摇头:「没有,一切都好。」
他看着我苍白的脸,伸手触碰我的额头。
手背有些凉,我下意识地往上贴了贴。
他蹙眉。
「宣太医。」
太医把过脉后,言明我已怀有一个月身孕。
有些身热,也实属正常。
我怔愣片刻。
裴相元少时便体弱多病,如今二十有七还未有子嗣。
大家虽不言明,却也心照不宣。
他大抵很难有自己的子嗣了。
未曾想这么快……
裴相元素来平静无波的眼眸泛起涟漪。
他声音里掺杂了一丝沙哑,尾音微颤。
「当真?」
太医跪地称是。
裴相元大喜过望,赏赐了太医。
因我怀胎未满三月,胎像不稳,不宜大肆声张。
他只派人去告知了太后与我姑母杜太妃,另赏了宫人,还拨了几名医女到蓬莱殿。

-7-
裴映淮自侯府提亲回来,故意没进长兴坊,想要晾杜蘅几日。
他倒忘了。
杜家还有人在宫中。
杜蘅只需使些手段,就能名正言顺地让陛下赐婚。
察觉事情脱离了控制,他有些烦躁。
但当务之急,还是笼络住侯府。
好在提亲的日子定得早。
早在杜蘅接圣旨之前。
她最多也是做个平妻了。
旁的,日后再说吧。
杜蘅是孤女,他又是未来储君。
他想她怎样,都只是一句话的事。
想到这,裴映淮悬着的心又放了下去。
次日早朝后,裴映淮入宫面圣。
陛下有意将他接入宫中亲自培养,足以见对他的重视。
陛下无亲生子,又只有他一个继子。
是以,裴映淮自信,储君之位,已十拿九稳。
紫宸殿前。
太监让人进去递了话,又面露难色道。
「婕妤娘娘正在伴驾。」
裴映淮一愣。
「是哪位婕妤?」
陛下向来不近女色。
他也从未见过陛下处理政务时有人伴驾。
太监笑道:「是陛下新封的杜婕妤。」
听见熟悉的姓氏,裴映淮心跳漏了一拍。
但京城有几户人家都姓杜,倒也不一定是他想的那样。
他深吸一口气。
「那我在此候着。」
未等多久,递话的太监走了出来。
「陛下道,此事无需避着杜婕妤,请殿下入内。」

-8-
我和裴相元都畏寒。
殿里早早地烧起了瑞炭,暖意融融。
我靠着鹅绒软垫,懒洋洋地趴在书案上,侧着头,看裴相元处理政事。
折子摞成高高的一叠,我只能看见他上半张侧颜。
这些天困倦不堪,我本不想走动。
是姑母教我,要多往裴相元跟前凑,好让他对我印象深一些。
争宠,我不太会,但可以学。
于是我吩咐厨房炖了一盅梨汤送到紫宸殿。
深秋天燥,他应当需要润润嗓子。
裴相元看见梨汤,笑了,也顺势留我在这伴驾。
待了一会儿,殿外便来人禀报。
他听罢,搁下笔。
「此事无需瞒着杜婕妤,让他进来吧。」
他不避着我,便是可以问。
我抬眼,好奇道:「是谁啊?」
他推开那些折子,看向我:「裴映淮,朕的继子。」
「近一些的宗室子大都被先帝贬至了苦寒之地,裴映淮虽血脉远了些,但资质尚可,是个可塑之才。」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名字,我心下莫名地有些怪异。
又怕他说些不该说的。
我有些紧张。
睫毛不自觉地颤了颤,手心也汗津津的。
「他到底是外男……」
不便见的。
裴相元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好似安慰。
但目光又有些幽深。
「他也该唤你一声『母妃』,见一见又何妨?」

-9-
我还未想好说辞,殿外的人已入内。
裴映淮规规矩矩地躬身长揖,未曾抬头,朗声道。
「见过父皇,杜婕妤。」
裴相元淡淡道:
「平身。」
他这才抬眼。
目光落在我身上时,瞳孔微微一颤。
那些复杂的情绪罕见地没有被遮掩住。
错愕、震惊、恼怒,加之一丝难以言明的痛心。
如潮水般,尽数倾泻。
我正襟危坐,垂下眼眸,尽量平静地看下去Ṱṻₗ。
他颤抖的手指一寸寸收拢,逐渐攥紧了衣袖。
指节都泛白了。
脸上的笑意渐渐僵硬。
有些失态。
裴相元信手翻了两页书卷,瞥了他一眼,云淡风轻道:
「称婕妤还是太过生分,你可以唤一声『母妃』。」
裴映淮默了默。
他声音喑哑,从牙关中极为艰难地挤出几字:
「是。父皇,母妃。」
裴相元颔首,命人赐座。

-10-
裴映淮十九岁,不便留在内廷。
裴相元原先有意亲自教养他,故而令人修缮了崇文殿,让他暂居宫中,待加冠后封王出宫。
至于立储一事,还待日后再提。
裴相元简单吩咐了几句,还抛给他两个问题,让他明日来答。
裴映淮垂首听着,偶尔称「是」,再无多余的神色与言语。
他是知分寸的。
不会轻易毁了自己得之不易的一切。
我渐渐放了心。
裴相元的语速不急不缓,我听得有些困了,低下头打了个哈欠。
他停下来,轻声问:
「可是困了?」
「朕让人送你回去。」
我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头。
我整理裙裾,由宫女搀扶着站起身。
宫女正要去收起书案上的软垫。
裴相元道:「就放那儿吧,不必再动。」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旁若无人地暗示我往后常来。
我的脸颊开始发烫。
裴相元失笑。
「路上小心。」
「朕忙完就去看你。」
宫女搀扶着我,缓缓朝外走去。
走过裴映淮身边。
他似乎借着宫女身形的遮挡,看了我一眼。
我如芒在背,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11-
今夜,裴相元如约宿在蓬莱殿。
我们和衣而睡。
我原以为我会不习惯与人同床共枕。
他身上的清淡药香传过来,令人安心许多。
竟一夜好梦。
次日,金银玉器与名贵的药材如流水般送进了蓬莱殿。
下午,裴相元又召我伴驾。
一时阖宫皆知,我成了新的宠妃。
裴映淮再没出现在我跟前。
他有诸多事务,又要学宫规礼仪,鲜少出崇文殿。
我暂时松了口气。
毕竟,前途和我。
他早已选好。
不该后悔。

-12-
直至一日。
裴相元政务缠身,在紫宸殿召见重臣。
我在蓬莱殿内小憩。
窗外传来轻微的声响。
顷刻间,一个黑黝黝的人影跃了进来。
我摸出枕下的匕首,攥在手中。
那人走至灯下。
却是穿着太监服饰的裴映淮。
他抬了抬帽檐,露出整张脸。
眼下一片青黑,像是许久未睡好。
他眼睛红了一圈,声音也带着哽咽。
「你早与陛下有了首尾,是不是?」
我未曾想到,他冒着极大的风险到蓬莱殿,只是问这个。
算不得早有首尾。
那夜宫宴后,裴映淮为了与李长音同行,将我丢下。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眼底的光随着吹灭的宫灯,一点点黯淡下去。
仅剩的那些犹豫,也被磨灭殆尽。
陌生的宫女又为我斟了一杯酒。
「杜太妃让奴婢给姑娘传话。」
「深宫难挨,姑娘小心抉择。」
我垂眸,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液。
而后端起来,一饮而尽。
……
我偏过头,不直接回他这话。
「你是皇子,不该入内廷。」
他恍若未闻,只看着我。
他也知接下来的话大逆不道,将声音压到了极低。
「你可知,没有子嗣的嫔妃,将来是什么下场?」
我知道的。
守一辈子的皇陵。
抑或是像我姑母一般,讨好皇后,在宫中留有一隅之地,日子却也清苦。
我笑了,嘲弄道。
「那还会比做你的妾差吗?」
「只许你攀附陛下,认他为父,不许我为妃嫔吗?」
裴映淮眼眸暗了暗。
「可至少,我对你是真情。」
「我们相识十年,难道比不过……」
看着他道貌岸然的模样。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忍不住弯下腰,开始干呕起来。
裴映淮愈加神伤,上前一步。
「难道我就如此让你作呕?」
我推开他。
「是。」
我不敢让他知道我已怀有身孕。
毕竟,这能切实地威胁到他的地位。
如今的蓬莱殿并非固若金汤。
贴身宫女听见动静,隔着门问道。
「娘娘可是有什么不适?可要请太医?」
我道:「你进来伺候。」
裴映淮面色一凛。
大抵是想不到,我真敢让人来。
他只得仓皇地翻窗离开。
宫女进门之前,我已急匆匆地将窗关上,斜躺在榻上,盖了一半锦衾。
「今日殿外是谁值守?」
她思忖后,报了几个名字。

-13-
我请示裴相元之后,蓬莱殿换了一批人。
他顺着我的意思,惩治部分宫人,又拨了几名医女来。
我的吃穿用度都要经医女的手验过。
末了,他对我道:
「往后,你想调离哪个宫人,自己决定便是,不必再请示。」
我低眉谢恩。
正欲离开。
他犹豫道:「裴映淮与你,似乎很熟稔?」
我捏紧手指,镇定地转过头。
「妾身与他,确实熟识。」
「他的母亲,与我娘是至交。」
裴相元微微一笑。
「原是如此。」
他不再多问,让我回去歇息。
年关将至。
裴相元愈发忙碌,鲜少踏入后宫。
我已怀胎三月,胎像较稳,常常在宫中走动,也去拜见了太后与姑母。
太后在筹备除夕宴。
她忙得焦头烂额,我适时提出为她分忧。
她久久地凝视我,莞尔一笑。
「倒是个有孝心的,既如此,菜品单子便送去蓬莱殿,由你把关吧。旁的便不用了,你怀有身孕,还是静养为好。」
我由此得了部分权柄,在宫中培植亲信。
姑母倒是清闲。
她几乎是无事可做,日夜都闭门不出,反复地抄她的经书。
唯有见我时,平静的眼眸里才会有些波澜。
她有些担忧地问:「你与裴映淮的事,可曾瞒过陛下?」
我轻声道:「未曾。」
我不敢隐瞒裴相元,只能避而不谈。
他似乎并非全然不知。
但他也没有生气。
我看不透他,也并不渴求与他有更深的感情。
如今这样,便已足够。
姑母叹了口气,又絮絮叨叨与我说了很多事。
教我不要走她来时的弯路。
我一一记下。
却又不免生出一些侥幸。
先帝薄情。
但裴相元不会。

-14-
除夕宴,我怀孕一事便彻底瞒不住。
应当说,没什么再瞒的必要。
裴相元大宴重臣。
命妇们也一一赴宴。
我坐在裴相元身侧,低他几头。
裴映淮乃是皇子,位置也靠前。
我怕多生事端,只低头吃着单独呈上来的菜。
酒过三巡。
有女官引着命妇上前,向我献酒。
来人捧着酒杯,低头奉献。
「臣妇顾氏,恭祝婕妤金安,福寿康宁,谨献此酒,以表虔敬。」
我正准备拒酒,裴相元已开口,尾音里带着笑意。
「杜婕妤怀有身孕,不便饮酒。」
此话一出,宛若巨石投入湖面,激起千层浪。
献酒的命妇颇为圆滑,立即笑容满面,俯首再拜道:「谨祝娘娘麟趾呈祥,早诞贵子。」
一霎间,众人搁下酒杯、筷子,起身,齐齐拜贺。
我往下看去。
裴映淮站ƭų⁵在人群中,脊背僵直,如遭雷劈。
他面色苍白,双颊上醉酒的酡红也淡去了。
各异的目光投到他身上。
有讥讽,有好奇,有怜悯。
他扯了扯唇,像丢了魂似的,随波逐流地拜道。
「谨祝娘娘早诞贵子。」
裴相元抬手,示意众人落座。

-15-
除夕宴后,我顺理成章被晋了位。
如今已是昭仪。
裴映淮的婚期却推迟了。
侯府那边说,嫡长女出嫁,要准备诸多东西,原定的婚期怕是来不及。
但却也未定下新的婚期。
长兴坊的裴家再次变得门可罗雀。
裴映淮也沉寂了几日。
但也只是几日。
十月未到,谁也不知这个孩子是男是女,是否会拿回储君之位。
他照常地与裴相元议事。
照常地给侯府送礼。
不过如今步步谨慎,再不复从前的倨傲。
我渐渐显怀,也有了胎动。
裴相元总是要我坐在他身边。
他懒洋洋地靠在软榻上,一手拿书,一手支着下巴,给孩子念折子。
念完折子又念兵法、经史。
他朝我看来,眼眸如星。
「孩子可曾动了?」
我摇头。
「不曾。」
我委婉道。
「陛下有些心急了,几个月大的胎儿,听不懂这些罢?」
他笑。
「好吧。」
「朕以为朕的孩子,必当是聪明绝顶的。」
他思忖片刻,又道。
「不聪明也无妨。」

-16-
我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
身子愈发臃肿。
却还不得不每天托着沉重的身子去散步,以防胎大难产。
想起以后,我害怕得睡不好。
半夜惊醒时,泪已浸湿了枕巾,脸颊一片冰凉。
裴相元将我拥入怀中,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背,温言安慰。
「莫慌。」
「医女说,胎位很正,能顺利生产。」
他总是很从容冷静。
我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又轻声问他:
「陛下喜欢公主还是皇子呢?」
他伸手,用指尖抚平我皱起的ŧů₋眉。
「都好。」
「无论如何,这都是朕的第一个孩子。」
我听罢,安心下来,沉沉睡去。
裴相元不曾与我说。
他也是心焦的。
每日都要过问我的状况,还要抽空询问太医。
我惊醒后,他便也睡不着了。
……
七月,我顺利诞下一女。
孩子随了我和裴相元,头很小,也不重。
抱在怀中,软绵绵的,让人舍不得用力。
裴相元看着她,眉眼中尽是欢喜。
他给孩子取名明寰,赋予极高期许。
我被晋为贵妃,暂掌了皇后的金印。
明寰也收到了很多礼。
裴相元为她打了金锁、手镯、璎珞、金印。
我姑母为孩子做了些小衣服。
她这些天忙着裁衣,脸上罕见地有了些笑。
「公主不缺身外之物,但姑奶奶亲手做的东西,大抵是不一样的吧?」
裴映淮也送了些礼。
都是贵重但常见的物件。
但他近日心情不错。
也敢登侯府的门,再商议婚期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与裴相元一起看孩子。
他没有束发,只着竹青银纹的常服,将明寰抱在怀里,柔声念起《六韬》,哄明寰睡觉。
明寰睁着眼睛听着,不肯睡。
裴相元兀自笑起来。
「朕就知,明寰是有大才的。」
她现在哪听得懂呢?
我忍俊不禁。

-17-
八月,是裴映淮的生辰。
他的冠礼事宜皆由礼部安排。
冠礼在宗庙进行。
由德高望重的太傅为他加冠,礼部亦安排了乐师。
裴映淮身着华服,立如芝兰玉树,矜贵又从容。
好似回到了刚被过继成皇子的时候。
我心下了然。
他想等的并非加冠。
而是加冠后的封王。
毕竟裴相元如今只有明寰一个女儿,他心中仍有希冀。
冠礼后还有家宴。
家宴由我筹备。
我不愿多见他,只办得中规中矩,不出错便足够。
他见了我,垂下眼,长揖。
「见过贵妃。恭贺贵妃喜得公主。」
本是平常的贺喜。
由他说出来,却觉怪异。
我蹙眉。
「坐吧。」
宴后,裴映淮还要回一趟崇文殿。
殿门外。
太监适时带着早已备好的圣旨来了。
「圣旨到!」
裴映淮跪下接旨,唇角微翘,恭敬地听着。
待太监读罢圣旨,他的脸色却骤然一变。
裴相元封他为琅琊郡王。
郡为虚封,只象征着食邑,并无实权。
实封给他的食邑,大抵仅有五百户。
这对比他从前落魄的时候,已是云泥之别。
但对于他皇子的身份而言,却有些低了。
太监将圣旨给他。
「恭喜琅琊郡王了。」
他捧起圣旨,面色灰白,喉结滚动着,到底还是咬着牙谢恩了。
自今日起,他便要出宫了。
他汲汲营营争了几年。
只争了个不能世袭的郡王爵位。
以裴相元的态度,他大抵是无缘储君之位了。

-18-
侯府向裴映淮退了婚。
李长音拖了一年多,是再也等不了了,另换了位门当户对的世家子未婚夫。
他如今地位尴尬,权贵世家们为避嫌,几乎不再与他往来。
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明寰年幼,离不得人。
我忙着陪她。
明寰活泼爱笑,太后与太妃都很喜欢她,时常来看。
裴相元对她更是宠爱。
满月酒便风光大办,宴请重臣,还为她拟了封号升平公主。
……
明寰三个月时,我第二次侍寝。
殿内燃起一对龙凤烛,连帷幔都换成了红色。
我红着脸,又羞涩又紧张。
那夜有温情酒壮胆,夜色又浓,烛火昏暗,我才敢去解他的衣带。
如今人清醒着,束手束脚,什么都不敢做。
裴相元失笑。
他放下帷幔,将我的手拢进掌心。
我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目光温柔,也有不易察觉的侵略性。
帷幔隔去一室春色。
次日恰好休沐。
裴相元取消了常朝,只批阅紧要的奏章。
他罕见地没有早起,与我一同躺着。
披散的长发与我的头发交叠在一起。
我微微起身,去理长发。
他拉住我的手腕,眯着惺忪的眼看我。
「我从前Ţü⁷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我垂下头,靠近他,与他对视。
「陛下想问什么?」
他低低地笑了。
「没什么。」
「一年前觉得难以开口,但如今已有了答案。」

-19-
明寰渐渐长大。
裴相元对她的宠爱甚至越过了宫规。
紫宸殿又铺了地毯,供她爬行。
桌椅锋利的边缘都被用布包上,防止她受伤。
明寰一岁抓周。
宫人们在案几上摆了七弦琴、金冠、经书、纸笔、印玺等物。
裴相元思忖片刻,竟将玉玺也放了上去。
明寰正左顾右盼,一见玉玺,眼眸立刻亮了起来。
她径直向玉玺爬去,将玉玺抱在怀里,不肯松手。
满殿一静。
裴相元将她捞进怀里,蹭了蹭她的脸,唇角微扬。
「明寰真是像极了朕。」
这算是极大的褒奖了。
明寰四岁开蒙,早于礼制。
除宫中学士外, 裴相元还选了一批有才情的女官教授她。
公主伴读也是选了与她年纪相仿的世家贵女。
这些年。
裴相元还是仅有这一个女儿。
我虽受宠, 却也再没怀过。
前朝有臣子上书, 请他再选秀。
他一一推拒。
他身体本就不好,能有明寰已是上天眷顾。
如今政务繁忙,又要亲自过问明寰的课业, 再分不出精力。
前朝忧心他的子嗣问题。
裴映淮的名字也再次被提起。

-20-
裴映淮未曾死心, 依旧在结交名士。
还拿出一笔岁禄,资助寒门学子。
但岁禄有限,他也做不了太多事。
虽博得了好名声, 却也无实质作用。
人人都在观望,等着裴相元的反应。
裴相元做的第一件事, 却是寻了裴映淮的错处,将他贬去南方。
原因很简单。
怕他日后挡了明寰的路。
同年九月,凤鸟降临蓬莱殿,引为吉兆。
云游的高僧路过宫门, 留下「帝星降世」的预言。
教导明寰的女官有一位是将门之女。
她为躲婚嫁, 自请入宫, 教公主习武。
裴相元见她武艺高强,破格让她进御林军任职, 封郎将。
朝中有些反对的意见。
但她也出身名门, 背靠将军,反对的声音掀不起风浪。
明寰八岁, 设公主府, 配备属官。
因她年岁尚小, 属官由我代管。
部分寒门士子上公主府投帖,我筛选后, 转交给明寰。
明寰看后, 挑出满意的,到裴相元跟前, 举荐他们入仕。
几年下来, 三省中也有了她的人。
府兵也是公主该有的。
她作为陛下独女, 食邑破了万户。
伴读们同她一起长大, 情深义重。
能文的几位在我的提拔下做了内舍人,参与朝政。
能武的几位受了明寰举荐,也破格入了御林军。
公主府几年前的一批属官也大都入朝为官了。
明寰及笄那年, 光焰动天下。
裴相元让她受了百官朝拜。
她到了该定亲的年龄。
我问她可有相中的人。
她道:「有。赵家的长子,但倒也不是相中这个人, 是相中赵家的兵权了。」
我有些忧心:「为了兵权与他成婚吗?下次争权怎么办?」
明寰一摊手,直言不讳:「那就多成几次婚吧。先头几位祖宗,不都为了笼络望族封了很多妃吗?」
我一时哑然。
她又笑:「儿臣只是说笑。」
「这些权力, 自然是握在自己手中才放心。」
她的性子不像我与裴相元。
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21-
明寰十七岁那年, 裴相元下旨,册封她为皇太女。
我母凭女贵, 被封为皇后。
朝野上下有反对之声。
但明寰都雷厉风行地出手压下。
虽有过女皇, 但立皇太女还是头一遭。
我仰首,看着身着衮冕,登临高台的明寰。
不禁笑了。
只愿她一日肃清万里,总齐八荒。
我年少失怙, 除却嫁人,几乎无路可走。
但好在。
明寰与后来的女子,都有坦途前路。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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