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心

订婚前夕,男朋友突然恢复了记忆。
我才知道,他失忆前是卧底警察。
还有个小青梅未婚妻。
她找到我,哭得梨花带雨:「如果那次任务他平安归来,我们就要结婚了。」
「求你,把他还给我……」
我沉默许久,轻声说:「好。」
然后接受公司调令安排,去了另一座城市。
三年后,我在街头被人持刀劫持。
他救下我,在我准备偷偷溜走时,一把铐住我手腕。
嗓音凛然:「又准备,再不告而别一次?」

-1-
傍晚,暴雨如注。
锋利的匕首抵在颈间,传来带着湿黏的痛感。
身后,穷凶极恶的歹徒呵斥我:「别乱动,不然杀了你。」
我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再次见到周川柏的。
他穿着笔挺的制服,侧对着我,正跟同事说着些什么。
雨水顺着他下颌的线条往下淌,衬得神情更加冷肃。
片刻后,他开始和挟持我的歹徒谈判:
「你有什么要求,提出来。」
歹徒面目狰狞,嗓音扭曲:「我要老婆!你们给我发个老婆,让她给我生儿子!」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雨越下越大,谈判专家来了几轮。
不知道哪句话说错。
歹徒的情绪突然崩溃了。
他攥紧刀柄,大叫:「反正也没有老婆,拉个漂亮女人陪老子一起死,也不亏!」
锋锐的刀刃嵌进皮肉。
剧痛伴随着濒死的恐惧,一瞬间充斥心脏。
下一秒,砰地一声。
子弹破开密集雨水,打入身后歹徒的额头。
周川柏放下手枪,大步走到我面前的时候。
我已经捂着脖子的伤口,摇摇晃晃地从地面站了起来。
由于失血过多,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向前踉跄了两步。
昏倒在周川柏怀里。
再醒来是在医院。
脖颈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痛感依旧鲜明。
周川柏站在病床前,被雨淋过的头发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水。
我哑着嗓子开口:「那个被我换掉的小女孩……」
「她没事,被她妈妈保护得很好。」
周川柏深深地凝视着我,「那个人带着刀,就算你要救人,也不该以身犯险。」
我弯了弯唇角,因为牵动伤口,笑容又很快消失。
「不好意思啊。可是保护弱小就是人的天性,这是你教过我的,周警官。」

-2-
这场挟持本来与我无关。
只是下班回家的路上,看到那个小女孩被刀抵着脖子,歹徒在她发顶肩膀胡乱地亲。
她害怕到大哭。
我突然想起了周川柏。
三年前,我们还没分手的时候。
他为救一个小男孩,被掉落的广告牌砸伤了后背,缝了六针。
当时在医院里,我急得快掉眼泪,点着额头训他:
「下次救人之前,能不能先保证自己的安危!」
他坐在一盏灯光下,仰头看着我。
因为失血过多,唇色苍白。
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还是有光:「保护弱小,是人的天性。」
向来自私自利的我,突然哽住了。
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他又握住我的手,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但是弄伤自己让你担心,还是我的不对。」
「对不起,阿禾。」
那时候的我和周川柏有多相爱。
后来分手,闹得就有多狼狈。
因为几个月后,他的小青梅宁钰突然找上门来。
我才知道,周川柏是卧底警察。
在一次任务中身份暴露,几乎被折磨致死后,想尽办法逃了出来。
却因为受伤过重,失去了记忆。
「他跟你在一起的这两年,我一直在找他。」
宁钰在我面前,泣不成声,「求你了,把他还给我……」
她给我看了很多东Ṭű̂⁻西。
照片,礼物,戒指。
是她和周川柏的过去,亲密无间的二十年。
所以,我逃走了。

-3-
出院那天,周川柏和一个年轻的小警察来接我。
他和我一起坐在后座,神情严肃。
我捂着脖子上的纱布,试图活跃气氛:「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犯了什么大事呢,出院坐警车。」
周川柏绷着脸,语气淡淡:「不会,只是去做个笔录。」
小警察把我的玩笑当了真,连忙安慰我:
「怎么会沈小姐?你不顾自身安危救人,局里正商量着要表彰你见义勇为呢!」
「只表彰没有奖励吗?」
我勾了勾唇角,「比如奖励个年轻帅气的小警察当男朋友什么的。」
后视镜里,小警察的耳朵突然红了。
他磕磕绊绊地说:「这个,我们……」
话还没说完,就被周川柏打断了。
他冷脸道:「好好开车,别分散注意力。」
「是,周队。」
我垂下眼,没再说话。
做完笔录,已经是中午。
因为临时又来了案子,周川柏出去处理。
我被其他人热情地送到门口,正要出去。
迎面撞上一张万分熟悉的脸。
宁钰。
她穿着白旗袍,打扮温婉,手里拎着个饭盒包。
原本恬静的笑容,在看到我的一瞬间,消失无踪。
其他人跟她打招呼:「宁小姐又来给周队送饭了?」
「周队可太幸福了,不像我们,任务回来晚了,只能吃冷锅饭。」
「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她低下头,像是害羞了:「快结婚啦,到时候给大家发邀请函。」
心里浮上一团浓雾似的情绪,我抿了抿唇,快步走出门去。
宁钰却追了出来。
「沈梦禾。」
她拦在我面前,神色很不好看:「当初你答应过,会把川柏还给我。」
「现在反悔,是因为他升了刑警队长吗?」
「没反悔。」
我漠然地说,「祝你和周川柏百年好合。」
她露出满意的笑容:「谢谢。」

-4-
回去的路上,出租车停在红灯的路口。
我望向窗外。
有个女生摔倒了,被她男朋友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
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掉下来。
只一滴,就被我擦掉了。
我突然想到刚认识周川柏七个月的时候。
他拒绝了我的第三次表白,说自己记忆丢失,身份不明,没法给我幸福。
但还是陪我回家收拾了东西。
收到一半,继父回来了。
浑身酒气,像过去的很多次一样,骂骂咧咧地往我身上扑。
我想踢开他,却被掐着脖子,抽了一耳光。
在里间帮我修衣柜的周川柏听到动静,大步走出来。
揪着继父的衣襟,把他从我身上拖起来,狠狠揍了几拳。
我仰面躺在地上,面无表情地瞪着天花板。
眼前一片模糊,连周川柏的脸都看不清楚。
「梦禾。」
他叫我,「沈梦禾!」
我Ṭű̂₄弯了下唇角:「十年了,第一次有人救我,周川柏。」
他的神情有种说不出的难过,把我从地上抱起来,走出门。
「别回头,别看。」
他搭着我的眼睛,「危险的地方不用再回来,我会帮你处理好。」
「沈梦禾,我答应你的表白了。」

-5-
普通人的生活本就千疮百孔。
我只会在很偶尔的几个瞬间想念周川柏。
回公司上班的第二周,我上热搜了。
大家说,我主动替换害怕的小女孩,成为歹徒的人质,是见义勇为。
结果一夜过去,风向突然变了。
「莫名其妙,没觉得是见义勇为,就觉得这女的不自量力。」
「化全妆,穿那么暴露,还说是下班路上见义勇为,下的什么班?」
「好人谁上班穿抹胸吊带啊?」
「被击毙的人也挺可怜的,一把年纪娶不到老婆,老实人被逼急了。」
话题闹得沸沸扬扬。
有媒体联系了我,说要做一个专访。
我本来想拒绝,可是他们说,邀请了官方人员,已经跟他们协商好了,会替我澄清如今这些莫须有的谣言。
直到答应后,我才知道。
会和我一起参加专访的官方人员。
也就是那天亲自开枪,击毙了歹徒的周川柏。
专访当天,我坐在镜头前。
对面的男记者发问:
「沈小姐,你主动去跟歹徒交流,提出跟人质交换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说:「没想什么,那小姑娘哭得挺惨,想让她快点回家。」
「这么说,是她的哭声引发了你的共情喽?」
我皱了下眉,莫名觉得这话里带着嘲讽的意味。
一旁的周川柏开口,语气冷肃:「我们作为警察,不鼓励大家以身犯险。但沈梦禾小姐见义勇为的行为,非常值得褒奖。」
男记者不置可否,敷衍点头,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提示卡。
再抬起头时,眼里闪过一抹兴奋:
「那位被击毙的罪犯,之前就有过猥亵少女的前科。我也看了现场挟持的照片,他的手放在你小腹上,请问你当时有感觉到吗?」
我冷下脸:「这个问题非常不礼貌,我现在怀疑你作为记者的专业素养——」
他置若罔闻。
「据我所知,你很小的时候,曾经被继父侵犯过。」
我大脑嗡地一下。
几乎是下意识看向了一旁的周川柏。
我最难启齿的秘密。
只有他知道。
我只告诉了他。
话筒带着强烈的冒犯意味,戳到了我嘴唇边,
「是那个小女孩的哭声,让你想到了当初的自己吗?」

-6-
「谁允许你们专访问这种问题的?」
还没等我开口,坐在一旁的周川柏突然冷着脸站起身来。
他大步走过来,挡在我身前,遮住了带着恶意的镜头。
「我们之前和贵台确认过,这次专访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澄清网络上那些针对沈小姐的谣言。」
周川柏嗓音冷肃,
「但你刚才的提问已经涉及到公民隐私,和今天专访的目的无关。」
刺眼的灯光被他宽阔的后背挡住。
眼前光线骤然柔和下来。
我微微低下头,压住心头翻涌的情绪。
周川柏分毫不让,那位记者喏喏地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好赔着笑跟我道歉。
我平静道:「我要求换一位专业水平过关、有职业道德的记者,否则我有权拒绝今天的专访。」
那人很快被请了下去,换了个干练而温柔的女记者。
问的每一个问题都清楚明白,却又直指要害。
专访结束时,她跟我握手,郑重许诺道:
「请沈小姐放心,这次的专访稿文字版出来后,我会先发给你确认的。」
我低声跟她道了谢,起身往出走。
刚走到楼下,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手腕被人一把握住。
力道并不重,但熟悉的温度和触感,却莫名让我觉得眼眶发热。
「周警官,你这样对我动手动脚,ṱű̂₇实在很冒犯。」
「握一下自己女朋友的手,就算冒犯了吗?」
他目光从我脸上一晃而过,落在我发白的嘴唇上。
语气突然柔和下来,
「转头跟人说两句话,你又不见了。」
「我只是怕你又不告而别。」
心里的酸涩泡沫一样翻涌上来,又四散开来。
我喉头哽住,半晌才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那是你单方面通知我的,我没有同意。」
他说着,微微停顿了一下,
「今天那个记者问的问题,不是我告诉他的。」
「无论如何,那是你的隐私。不管是站在什么立场上,我都不会在没经过你允许的情况下,把你的隐私透露给别人。」
我反应过来,沉默了一下,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我知道。」
「但是周川柏,不管你承不承认分手的事,我们之间,早就没关系了。」

-7-
我当然知道。
不过一瞬间的涩意后,我已经迅速地反应过来。
这种事,虽然隐秘,却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寻。 
那个记者得知消息的途径有很多种可能。
唯独,不可能是通过周川柏。
周川柏一直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一开始我就是因为他的好,才会喜欢上他。
只是后来,他记忆恢复。
我才知道。
在我之前,他的生命里,已经更早地出现了其他人。

-8-
宁钰。
只要一想到这个名字,与之相关的无数记忆也跟着涌上来。
三年前,临近我和周川柏订婚的日子。
因为他记忆残缺,我也没有家人。
原本打算一切从简的。
但周川柏还是背着我去偷偷打工,想给我买一枚漂亮的订婚戒指。
「被你捡到的时候,你就是我感知里唯一完整的人。」
漫天大雪里,周川柏抱住因为他过度工作而怒气冲冲的我,低声安抚,
「我不记得过去的事,但还是想给你一份拿得出手的爱。」
直到订婚前一天,他为了救我,被一个精神病人捅伤。
重伤昏迷被送进医院的当晚,他从前的同事找上门来。
他们说,周川柏接了一个卧底任务。
结果因为内部有人反水,泄露了他的身份。
他拼死逃出去,却因为受伤失去了记忆。
我目光失焦地看着他们。
一个女人站在我面前,一边擦拭通红的眼眶,一边对我说:
「沈小姐,我是川柏的未婚妻,我叫宁钰。」
「你只不过是在他失去记忆、最脆弱的时候,才趁虚而入,怎么会觉得他能真心喜欢你呢?」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从七岁开始,他就一直念叨着要娶我。」
「如果那次任务他平安归来,我们是要结婚的。」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枚折射阳光、闪闪发亮的钻戒。
宁钰的目光扫过来,落在我手指那枚细细的白金戒圈上。
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沈小姐,他不记得过去,连记忆都是残缺的,又怎么会给你完整的爱呢?」
我的大脑乱成一团。
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落在心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但我还是近乎本能地说了一句:「我要听周川柏亲口告诉我。」
「沈小姐。」
一旁那个跟着宁钰的年轻男人突然开口,
「你怎么好意思去问他呢?我们队长是因为救你,才又一ẗũ̂³次进了医院。」
「他已经记起过去的事,也想起了对小钰的承诺,你还希望他怎么告诉你?从警校毕业后,他的人生从来都是悬在刀尖上的,请你不要再让他为难了。」
他们给我看了一段视频。
微微模糊的画面里,放着一个生日蛋糕。
看上去还是少女的宁钰捂着脸,肩膀耸动着抽泣:
「川柏哥,我再也没有家人了。」
周川柏坐在她对面,深深凝视着她:「从今往后,我会是你的家人。」
家人。
分量好重的一个词。
千倍百倍地胜过我们之间脆弱的联系。
那不过是在他失忆时,我偷来的短暂一段时光。
「沈小姐,算我求你,把他还给我……」
「沈小姐,你的人生已经是一潭死水,就不要再把我们队长拖进来,陪着你了,好吗?」
我终究是落荒而逃。

-9-
几天后,专访播出那天。
我下班时,周川柏竟然开车,专程在我们公司楼下等我。
被拽进车里后,我才反应过来:
「你要干什么?」
他探过身,替我系好安全带,
「那天采访结束后,我去找节目组打听了一些事——你放心,针对你的隐私被泄露,我无论如何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没想到,周川柏会把我带回他们局里。
在一间没有人的小型会议室,我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当初那个跟着宁钰一起来见我,劝我不要让周川柏为难的同事。
我记得,他好像叫钟磊。
见到神色冷然的周川柏,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周队。」
周川柏开门见山:「前两天,你去档案室调了三年前调查结果的资料?」
「我……」
「你知不知道,你因为犯了错误,目前还在停职调查,根本没有调取绝密资料的权限?」
周川柏声音冷厉,近乎呵斥,
「更何况还是把公民资料泄露给媒体,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不等钟磊答话,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宁钰站在门口,微微偏了偏头,满眼疑惑:
「这是在干什么啊?大老远就听见你在训人。」
周川柏转过头,情绪莫名地看了她一眼。
不等他答话,宁钰又开口了,
「钟磊哥,你怎么又惹川柏哥哥生气了啊?明明知道他这人就是脾气倔,快点道歉,就当服个软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无比自然地走到周川柏身边,亲昵地仰起头:
「好啦,就当给我一个面子。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难道你不知道钟磊哥是什么样的人吗?他从来都没有坏心思的。」
「你说是不是啊,沈小姐?」
话说到这里,她还不忘 cue 我一句。
挑衅的意味几乎要摆在明面上了。
我看着她那张脸上努力摆出的温婉无害的表情,不知怎么的,突然想笑。
「周警官。」
我挑了挑眉,笑笑地说,「带着家属来跟我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套是吧?你的交待还真是蛮特别的。」
周川柏没理会我,只是淡淡看向宁钰:
「你先出去,现在我在处理的,是公事。」
宁钰的表情微微僵住,又楚楚可怜叫了声:「川柏哥哥……」
「宁钰。」
周川柏打断她,嗓音锋锐,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当初打着排除敌方卧底嫌疑的旗号,提议彻查沈梦禾的人是谁吗?」

-10-
我走出警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
在周川柏坚持秉公办事的情况下,钟磊终于承认,是他把我的隐私泄露给了媒体。
「我只是想着,网上对沈小姐有那么多偏见,也许知道她也曾经遭遇过这种事,就不会……」
面对他的强行辩解,我只是看着周川柏。
「他的道歉,我可以不接受也不谅解吧?」
「当然,这是你的权利。」
「不过无论当事人是否讲解,他的行为性质严重,都会受到处分。」
「OK,周警官,谢谢你的铁面无私。」
我站起身来,转身往门外走去。
周川柏跟着起身:「我送你。」
「不用了。」
我在门口停住,转过头来,
「周警官,还是去哄那位伤心跑掉的、和你青梅竹马二十年的宁小姐吧。」
周川柏愕然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然而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他。
我想,我和周川柏的交集,应该就到这里为止了。
专访播出后,网上那些针对我的舆论逆转风向,尔后渐渐风平浪静。
回归从前平淡如死水的生活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过周川柏。
直到去邻市出差一个月。
回来那天,正值立冬。
天黑得早,我裹着风衣,拖着行李箱走到楼下时,就看到前面不远处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万分熟悉的身影。
箱子骨碌碌滚过地面,他听到声音,起身抬头,向我望来。

-11-
「阿禾。」
他的脸上透着淡淡的倦色,眼尾也发红。
隔着几步,落叶打着旋儿飘在我们之间。
我礼貌地问他:「周警官,你又来找我,是还有什么问题没解决吗?」
「别对我这么客气,阿禾。」
他苦笑了一下,
「如果不是职业要求,我一定喝了酒再来找你。你看我喝醉了,会不会比现在更相信我的真心一点呢?」
我一下子怔在原地。
自从恢复记忆后,周川柏几乎再也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
虽然我不想承认。
但实际上,这三年里,我始终在想念失忆时的他。
那时候我们之间,除了热忱的爱与救赎,什么也没有。
想到这里,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
我深吸一口气,往前走了两步。
干脆把话挑明:「你和宁钰都要结婚了,我要怎么相信你的真心?」
「周川柏,你要同时对不起两个人吗?」
碎发毛茸茸拂过眼睛,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什么时候和——」
话音未落,他瞳孔蓦地紧缩。
紧接着,我身后传来汽车由远及近的飞快鸣笛声。
「阿禾!!」
周川柏的声音里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
甚至还有喷薄欲发的怒气。
我被周川柏拽到身后。
踉跄中,眼前光线晃过,车灯明明暗暗。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声响。
那辆车就停在距离我们一步之遥的地方。
要不是周川柏反应过来,动作及时,是一定会撞到我的。
司机从车里探出头来:「抱歉啊周警官,一下子没看到路。万幸万幸,这如果撞到了,怎么担待得起哟。」
说完,他那张狰狞的刀疤脸挤出一个微笑。
重新发动了车子,掉头开走。
周川柏没再说话。
他背对着我,沉默地站成了一尊雕塑。
「……周川柏。」
我轻轻叫了一声。
他像是突然回过神来:「阿禾,我有点事,需要回局里确认一下。」
他的眼睛里凝着令人胆寒的锋凛锐利。
我说好。
周川柏点点头,转头走开。
走了几步,又回头望我,浓密的眼睫下,眼眶红得像是沁了血。
他说:「阿禾,再见。」

-12-
周一去公司的时候,主管突然把我叫进办公室。
「这次出差,你的工作任务完成得非常不错。公司正好在魔都开展新业务,想安排你过去,发展好的话,以后就是分公司的元老。小沈,你考虑一下。」
我回到工位,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脑子里的想法乱成一团缠绕的丝线。
有什么东西隐隐蛰伏其中,却找不到Ṭú₇理清的头绪。
直到公司团建,我喝醉了。
一个人摇摇晃晃走到走廊角落,拨通了周川柏的电话。
快要自动挂断的时候,他才接起来。
我有些含糊不清地问:「那天,你原本要跟我说什么?」
「……你喝醉了吗?」
「没有。」
风声呼啸过耳,像有海浪翻卷拍岸。
漫长的几秒寂静后,周川柏终于开口:「没什么。你说得对,我不能同时对不起两个人。」
「抱歉,阿禾,我只能放弃你了。」
我蹲在角落,抱着膝盖。
在他说这话时,指甲蓦然嵌进皮肤。
在痛感铺开之前,某种对于危险近乎本能的直觉,让我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抖着声音说:「但是那天晚上,你没说完的话,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没有回应。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忙音。
电话已经挂断了。
我整个人都开始发抖,发颤的指尖一下下触过屏幕,艰难地把电话拨回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前后不过三分钟。
三分钟。
这个号码,已经注销了。

-13-
我们最后见面那晚,那辆差点撞上我的车。
前前后后每一帧的画面,都在我脑中清晰地放慢。
那个男人脸上有一道横亘眉宇的刀疤。
看似赔笑的神情里,凝着一抹冰冷的讥诮。
他说:「抱歉啊,周警官。」
他叫周川柏,周警官。
他分明一早就认得他是谁。

-14-
我从地上站起来,酒精的余韵还在大脑里摇摇晃晃,像是夜幕下的浪潮。
但一个可怖的念头,已经像是突然撞出海面的礁石,浮现出来。
我转身,扶着走廊冰冷的墙壁往前走。
一开始步履有些踉跄,到最后,越走越快,几乎要跑起来。
主管从包厢出来。
和我迎面撞上,惊愕地叫了一声:
「小沈,你干什么去?」
我没有回答。
我说不出话来,只有一颗滚烫的心揣在胸腔里,翻来覆去地急促跳动,连带着血液都要一并泼出来。
星野低垂,路灯光芒笼罩。
我喘着粗气跑到那间我去过好几次的警局,竟恰好看到宁钰。
她身边,还站着几个神情肃穆的年轻警察。
我认得他们,是之前那场挟持事件里,持枪跟在周川柏身后的手下。
看到我,宁钰尖声发问:「你来干什么?!」
我没理会他。
只看向为首的小警察:「周川柏呢?ťŭ̀⁺」
「周川柏和你有什么关系啊,你是以什么身份来打听他的消息?沈梦禾,你难道不知道我才是他的未婚妻吗?你不要以为——啊!!」
我抬起手,重重地给了她一耳光。
清脆的一声响后,宁钰还要再叫,我又抬起手。
于是她所有的话都硬生生吞了回去。
我从她瞳孔里看到自己几近狰狞的表情,于是转过脸去,又问了一遍:
「周川柏呢?」
「当初那个卧底任务,根本还没有结束,是不是?」
「……沈小姐。」
年轻的小警察吞咽了一下,有些艰难地开口,
「这是我们的内部工作,您无权过问。」
站在一旁的宁钰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了。
她冲过来,揪住小警察的衣襟,大声质问:「什么意思?什么叫卧底任务还没有结束?」
「你们不是说,周川柏只是被临时借调去邻市,帮着专案组破获一起杀人分尸案吗?为什么会和当初那个任务又扯上关系?」
「你们不是说,不会再安排他去碰什么危险任务的吗?你们明明答应过我的,我爸妈当初牺牲的时候,你们都答应过的!」
她大哭大闹,嗓音尖利,泪水斑驳地糊了一脸。
一旁几个警察想拉住她,阻止的手却又停在半空,左右为难。
我心里像被谁活生生剜走一块,疼得几乎痉挛。
听到她在旁边歇斯底里地哭,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所有的声音一下子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我眼神失焦地落在她脸上,一字一句道:
「闭嘴。」

-15-
最终,我被周川柏的上级,客客气气地请进了局里。
还是那间没人的会议室,几个警察神情肃穆地坐在我对面。
「沈小姐,因为保密等级,我们无法向你透露任务的任何具体细节。」
「我们只能向你承诺,周川柏是我们的队长、亦是我们的战友。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战友、一位公民的生命,会竭尽所能,保护他的生命安全。」
「……我不想听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我低下头,盯着桌面掉漆的那一小块,
「我就想知道,他现在是不是遇到危险了?」
「或者说,那天晚上他来找我的时候,那辆差点撞到我的车,是不是跟他这次的任务有关?」
老局长看着我,低声叹了口气:
「沈小姐,你大可以不这么聪明,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把周川柏当成你漫长人生里的一个过客好了。」
「你年轻有为,聪明又漂亮,可以有远比现在更好的选择。说句实话,就算这一次,川柏有幸平安归来了,对你来说,他也并不合适。」
我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并无笑意的机械弧度:
「我不合适,那么,宁小姐就合适了吗?」
像是为了应和我的话一般,隔壁的另一个房间里,传来宁钰声嘶力竭的哭声。
在其他人隐约的安慰声里,老局长苦笑了一下:
「小钰这孩子……沈小姐,我承认,在处理有关她的事情上,我们的确有失分Ṫū́₊寸。」
「可能因为她爸妈都是局里牺牲的老战友的缘故,无论是我还是川柏,对她都多了几分纵容。」
「如果伤害到你,沈小姐,我先跟你说声抱歉。」
「之前泄露你个人隐私的钟磊,我们已经对他进行了革职开除处理,记入档案。」
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说,
「对小钰来说,父母离开后,川柏是她唯一的家人。但我知道,在川柏心里,自始至终,他想结婚的人,只有你一个。」

-16-
周川柏和宁钰,的确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周川柏的父亲过世得早,他母亲死在一场扫黑除恶任务里。
那年,他只有十一岁。
宁钰的父母都是他母亲的同事,周川柏因而和宁钰有了更频繁的接触。
他从警校毕业后进入警局,宁钰的父亲成了他的师父。
然后五年前,他和妻子一并在那场轰动全国的爆炸案中牺牲。
「这个消息,我们都瞒着不敢告诉小钰,但她聪明,还是知道了。」
我沉默地注视着对面头发花白的老局长。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叹息:
「她生病了,重度抑郁症,闹过很多次自杀,最后全靠川柏陪着才熬过来。我还记得川柏跟我说过,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寿终正寝的奢望,也不想耽误任何人。所以小钰对他来说,只能是家人,不会有任何别的可能。」
「但其实,结婚是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唯一能合法成为家人的途径。」
「因为小钰的病情,再加上身份特殊,我们的确对她诸多纵容。」
「三年前得知川柏还活着的消息,大家都很惊喜。那时候,小钰的病又复发了,我们都不敢刺激她,只能由着她去找你——」
老局长大概已经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
到最后,他撑着桌面,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站在他对面,下意识地四下寻找,找到水杯递过去。
他摆了摆手:「不用……老毛病了。沈小姐,你是不是从来没见过川柏的办公桌?」
他带着我出门去。
路过一小队整装待发的警察。
路过哭得声嘶力竭的宁钰。
来到一间干净到近乎简陋的办公室。
百叶窗拉开,灯光亮起。
拉开抽屉,里面摆着一个小小的相框。
照片里,是穿着鱼尾婚纱的我,眉头尚未完全舒展,脸上的表情似怒非喜。
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这是,当初我和周川柏订婚前夕。
他陪着我去试婚纱。
结果因为店主安排失误,原本我看中的婚纱送去分店给别的客人试了,我只能穿备用款。
很不高兴地跟店员争辩了几句。
整理好裙摆,回头就看到周川柏举起手机,镜头对准我。
我情绪不好,语气也有些冷淡:「有什么好拍的?我还在生气。」
他就弯起唇角,笑了一下。
又按下快门,然后过来牵我的手:
「生气也好看。」

-17-
我把相框捂在心口,忽然浑身颤抖地流下泪来。
耳畔像有气泡一个接一个,细密地破裂。
隔着一层朦胧的雾气,我听到老局长的声音:
「因为敌人涉及到的,是一些国际上的违法贸易、甚至是情报泄露,川柏作为知情人和亲历者,参加了这次绝密行动,连我们都不知道他的具体行踪。」
「许小姐,这个任务比你想象得更复杂,也更危险。」
「今天从这里离开后,你就当作一切都结束了,你从来不认识周川柏这个人。」
「——这是他要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18-
我离开警局时,夜幕仍然低垂。
我面无表情,手揣在大衣口袋里,大步往前走。
除了眼眶通红外,没有丝毫破绽。
但我知道。
只有我自己知道。
那张从相框里抽出来的单薄照片,正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衣料,隔着我的皮肤、血肉和骨骼,紧贴着我的胸口。
它和我脖子上仍未完全愈合的伤疤,和我无名指上细而黯淡的白金戒圈一起。
是我身上,有关周川柏最后的东西了。
我沿着无人的道路一直往前走。
雾气在绿化带的叶片上慢慢凝出露水,路灯的光被我落在身后,偶尔掠过的夜车不过停留一瞬的影子。
走到家附近的十字路口时,朝阳东升。
人流渐密。
我愣愣地看着前面几步之遥,那个空荡荡的长椅。
好像有人坐在那里,仰头看着我。
他说:
「真想喝了酒再来找你,说不定借着醉意,反而会更名正言顺一点。」

-19-
这天夜里,我喝得酩酊大醉。
抱着酒瓶,蜷缩在毛茸茸的长绒飘窗垫上。
窗外一轮弯月,渐渐在阖上的眼皮里化作一片黑暗。
朦胧间,我又梦到了周川柏。
认识他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月色清冷的夜晚。
稍微有点不同的是,那天是我的生日。
加完班,我裹紧大衣从公司出来时,气温已经降至零下。
我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两罐啤酒,一杯热腾腾的关东煮。
在马路牙子上席地而坐。
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就被突然路过的周川柏踢翻了。
我猛地抬起头,在月光下对上他凄冷又淡漠的眼睛。
「……抱歉。」
短促的一秒钟,无数画面从我脑中闪过去。
跟了整整四个月的合同,被领导妻弟凭空夺走的功劳。
酒局上客户意有所指的恶心玩笑,装作醉酒落在我大腿上的手。
还有更久远、更久远的东西。
理智一瞬全盘崩溃。
在周川柏掏出破旧的钱夹,说着「多少钱我赔给你」的时候。
我忽然站起身,抓起剩下的半罐啤酒,尽数泼在了他脸上。
然后挑衅地看着他:
「不用了,就这么赔吧。」
这是最最不愉快的开始。
我因自己的不幸而迁怒于他,把一点小错误放到无限大。
那时候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
我们之间,还有后来。

-20-
后来我又见到周川柏好几次。
第二次,临下班前。
他捧着一杯热腾腾的关东煮,突然出现在我们公司前台。
「麻烦帮我送给你们公司的沈梦禾。」
论外貌他实在生得出众,接近一米九的高挑身材,肩宽腿长。
哪怕是向来挑剔又刻薄的我,也不能从这副五官上挑出任何缺陷。
身上的卫衣短了,抬手间就露出劲窄的腰身,还有隐约一线的腹部肌肉。
前台小姐过来把关东煮递给我,又八卦地凑近:
「小沈,那是你男朋友不?」
在她简练而精准的描述里,我霍然站起身来,大步追出去。
下行的电梯里,我盯着周川柏的名字。
「你这是什么意思?」
「赔给你。」
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发展,愣了一下:「……昨晚你已经赔过了。」
「……哦。」
他应了声。
像是想了一下,又说,
「那个不算,你只是在发泄情绪。」
「该我赔给你的,不会少。」
电梯在一楼停住,门打开,外面站着好几个人,在等我们先下。
周Ţųₑ川柏朝我摆摆手:
「没什么事的话,沈小姐,再见。」
他出门,有人进来,我被挤在角落重新上了楼,像是罐头里死气沉沉的沙丁鱼。
我一直都是这样,早就习惯了。
但这一刻,心里像是突然擦起一线火光,有什么东西像烧着的引线,一下子就被点燃了。
后来碰面的次数多了,我知道他叫周川柏,目前的工作是送外卖,主要负责送我们这一片的公司和小区。
「你长得这么好看,干这个也太浪费脸了。」
我捧着啤酒罐,倒着坐在椅子上,下巴抵住椅背,
「有没有考虑过当个网红帅哥什么的?我可以帮你写策划案。」
这一次,周川柏沉默了好久。
他把手里才洗干净的杯子擦干,尔后轻声说:「不行。」
「我之前受过伤,从前的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但是,潜意识里有直觉在警示我,不要做抛头露面的事。」

-21-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温柔天真的好人。
我阴暗又自私,极端又疯狂。
而哪怕失去记忆,依然保持着最朴素的正义感的周川柏,和我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们在一起之后,大多数时候,是他在迁就我。
直到有一次,我为了跟关系户争一个项目,连着几天跟客户赔笑脸喝酒,忘记了周川柏叫我一定要回家的叮嘱。
他一个人在家等到深夜,然后出来找我。
我们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争吵。
他眉头微拧,连吵架时神情都是克制的:「沈梦禾,到底是谁教你的这么不知羞?」
这话语气并不重,却像是一枚细针蓦然钻进指尖,沿着血肉脉络一路往上,直扎进心脏里去。
我一滴血都没流,却痛得浑身发抖。
「没人教,我天生的。」
我弯起唇角,弯起眼睛,冲他笑得天真又灿烂,
「周川柏,你指望一个从十岁起就被继父反复强奸的人知道廉耻吗?你是第一天知道我是个坏人吗?」
「现在后悔了,觉得我恶心,你早干什么去了?」
他整个人僵在我讥诮的目光里。
我尖锐又防备地看着他,在心里盘算着他下一句会说什么。
而我要怎么回击,才不至于让自己一败涂地。
可我等来等去,只等到周川柏蓦然覆盖过来的拥抱。
和他滴落在我颈间温热的眼泪。
不打麻药缝针都未曾掉过一滴泪的周川柏,正紧紧抱着我,将脸埋在我肩窝里,无声地哭。
他几乎是哽咽着在说:「对不起,对不起,阿禾,都是我的错。」
「别说这种话。」
「别说伤害自己的话。」
我不知所措地愣在他怀里。
实际上,周川柏并不是我的初恋。
在他之前我谈过好几个男朋友,但从来没有人会这样。
会在我们吵架时,因为我撕开自己的伤口去反击他,为我痛得掉下眼泪来。
我张了张嘴,只觉得呼吸间都又温暖又疼痛。
直到周川柏放开我,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那上面,躺着一枚很细很细的戒指。
他说:「阿禾,和我结婚吧。」
回家后我才知道,他在家精心布置了很久。
气球,花海,星星灯。
这天晚上,周川柏是打算向我求婚的。
「我还是记不起过去的事,但至少,未来是明朗的——阿禾,我想跟你共度余生。」
余生。
分量好重的一个词。
那个错乱颠倒的夜晚,我把周川柏推倒在满地玫瑰上,花瓣被揉碎,汁液染红衬衫、沾上皮肤。
温暖覆盖了一切过往的、疼痛的记忆。
我是真的以为,我们可以一起走到人生尽头那一天。

-22-
但命运往往无常。
在我们将要订婚的前一天,周川柏为了救我,被一个精神病人捅伤。
被送去医院的路上,陷入昏迷前。
他握住我冰凉发抖的手,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阿禾,我好像想起来了。」
「——我是个警察。」
这句话,从生到死,贯穿了他的人生。

-23-
周川柏确认彻底失联的消息传回来时,正是除夕的前几天。
我坐在小区楼下的长椅上,看着不远处的几个小孩玩烟花。
小小的一个,点燃引线。
几秒钟后,就会旋转着,在人工湖的冰面上绽开一连串火花。
接到电话后我沉默了很久,什么也没说地挂断。
然后起身,走过去。
为首的小女孩听到动静,回头看着我。
她友好地问:「姐姐,你也要玩吗?」
我点点头,她就递给我一个。
风中一簇颤动的火苗,引线被点燃。
小女孩后退几步,急得大叫:
「姐姐,快扔掉!」
前后不过几秒钟,火焰在我的手心,炸开血肉的花。
痛感并着烧焦的气味一同扑上来,在一瞬间填满鼻息。
烟花的绚烂转瞬即逝。
亦如周川柏短暂却光辉的人生。
一片黑暗里,几个小孩子像看疯子那样看着我,畏惧地一步步后退。
我垂眼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慢慢地微笑起来。

-24-
被送到医院的时候伤口的血迹已经凝固了。
血痂和皮肉连成一团,看上去狰狞可怖。
医生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球,一边处理伤口,一边问:
「都这么大人了,怎么玩个烟花还能把自己炸成这样?」
我想了想:「我只是想感受一下,被子弹打中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么疼。」
他不再说话,闷头处理伤口,直到上完药包扎完毕,才闷声闷气地补充了一句:
「伤口处理完了,有空的话可以去楼上心理科做个检查。」
我垂下眼睫,只觉得手上包扎好的伤口,连痛感也仿佛隔着一层雾气。
朦朦胧胧,不甚清晰。
从这一天往后的好几年,我对于外界的感知,都是这样。
因为任务性质过于特殊,牵涉范围极广,对保密性的要求极为严苛。
周川柏和其他战友一样,安静而隐秘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没有被大众知晓。
三年后的某一天,我从那位年轻的小警察那里,听闻了宁钰的婚讯。
当初跟在周川柏身后的青涩小警察,如今已经是新一任的刑警队长。
他说,宁钰想见我。
我在警局附近的咖啡馆包厢里,和宁钰碰了面。
她看到我时,眼中仍然带着残存的恨意。
我是真的好奇,忍不住问她:
「你到底有什么资格恨我?当初是你信口开河,造谣周川柏和你订婚;也是你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让他们调查我,指使钟磊把我的隐私透露给记者。现在你都要结婚了,你未来的老公知道你整天惦记一个根本没喜欢过你的人吗?」
「你闭嘴!你胡说!」
她尖声叫道,
「如果不是你趁虚而入,我和川柏哥哥早就该结婚了,他不会去接这个任务,更不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都是你害死了他!」
这一声像刀刃划过,血淋淋地破开鼓膜。
我大脑嗡地一声,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站起身,越过桌面,揪着宁钰的衣领,把她拎到我面前。
一字一句地说:「他没死。」
从宁钰身上飘来一股腻人的甜香,她几乎是残忍地看着我:
「沈梦禾,你在自欺欺人些什么?这种任务本来就是十死无生,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吧,如果不是那天你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他根本不会去以身犯险!」
已经很多年了。
时至今日,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从车里探出头来赔笑的刀疤脸,有着怎样的长相。
但她话说到这里,我原本鼓噪着跳动的心,反而冷静下来。
「你错了,他不是因为我受到生命威胁,是因为这些人,危害了他所立誓要保护的人民。」
「他会接下这个任务,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正义的、勇敢无畏的人。我就是因为他是这样一个好人才会喜欢他。」
「宁钰,你自诩和他青梅竹马二十年,却根本就不了解他。你的喜欢自私浅薄又傲慢,那甚至根本不是喜欢,只不过你骨头软,总要攀附着什么才能活下去,从前是你爸妈,后来是周川柏, 现在又换成将要和你结婚的男人。」
「反正, 谁都一样。」
我说到最后, 宁钰强装出的冷静已经消失无踪。
她无力辩驳,在我用力的手下, 当真像一株软绵无力的藤蔓。
没有攀附物,就什么也不是。
我厌恶地松了手,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揉乱的袖口, 淡漠道:
「另外,我们今天的对话,我已经全程录音下来, 后续会发给你的结婚对象。不用谢我, 宁小姐。」

-25-
后来,我听说, 宁钰还是结婚了。
只是,对象并不是原先那一个。
这世道何其不公。
像她这样愚蠢恶毒又刻薄的人, 反而过得很好。
而周川柏和他生死未卜的战友们, 只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世界上。
没有被任何人知道。
但我还是不甘心。
我还在等。
等一线希望, 得重见天光。

-26-
这天早上,新闻里播报了一起近十年内最大的扫黑除恶事件。
某个涉及三十多个国家的巨大黑恶势力被彻底扫除。
这也意味着那些原本不敢见光的英雄姓名, 终于可以被公布出来。
新闻里, 长长的名单之首上, 我看到了周川柏的名字。
他所做的一切, 伟大的牺牲, 终于被世人所知晓。
被授予特等功的称号。
我站在罐头一般人满为患的地铁车厢,看着厢壁上挂着的电视画面。
身边的人议论纷纷。
「天,真了不起。」
「那个姓周的警察好帅!」
「不知道他去执行任务前, 有没有爱人?这么久过去了, 他的爱人会不会在想他呢?」
我冷硬如铁的心脏,就被陌生人的一句话, 轻易击溃了。
我握着吊环, 恍恍惚惚地想起,今天好像是我的生日。
也是很久很久以前, 我第一次遇见周川柏的日子。
这一年, 我三十一岁了。
我在下一站下了车, 买最近一班的飞机票。
回到当初相遇的那座小城市时, 已是夕阳西下。
瑰丽的阳光把云彩染出层层叠叠的粉金色。
循着记忆找到原来那家公司时, 才发现那家便利店没有拆除,还在原地。
只是因为时间旧了,看起来有些破旧。
我在里面买了两罐啤酒,挑了一杯关东煮, 在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坐下,
拉开拉环, 泡沫涌了满手。
我有些手忙脚乱地找着纸巾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忽然疯狂震动起来。
下一秒,一双包裹着利落小腿线条的靴子停在我面前。
不慎踢翻了我的关东煮。
心脏好像被人一把紧捏住, 我缓缓抬起头。
面前是一双被狰狞刀疤横亘了半张脸,但仍然亮如寒星的眼睛。
他说:「抱歉,我赔你。」
「我把我都赔给你。」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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