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荣

我是夫人为少爷挑的通房丫鬟。
但少爷从不碰我,嫌我身上脏。
一日少爷喝醉了酒和同窗打赌,拿我当赌注。
输了,便要把我送给谢家小少爷。
「这丫头被我惯得不成体统,也就做点心好吃,你若喜欢就收了!」
当晚,老管家拿着我的身契,把我送到了谢府。
第二日管家又来请我:「少爷那是喝醉了酒说胡话呢,我这就去找谢家家主说清楚,姑娘跟我回去吧。」
我正在谢家院里种花。
拍了拍身上的土:「不回。」
得知此事的少爷骂骂咧咧:「我多喝了些酒,谁许她当真了?敢忤逆我,先在祠堂跪上一日!」
他亲自去拜访谢家家主,重金赎我。
可是我的身契已经被谢冬凌一把火烧了。

-1-
我七岁入柳府,干的是在厨房烧火洗菜的活。
夏天被火烤得满头大汗,冬天手指被凉水泡得没了知觉。
十二岁时,夫人见了我,夸我出落得越来越好,比许多千金小姐还好看。
我害羞地笑笑,说夫人过奖了。
她问我,想不想换个地方干活?
我懵懵懂懂。
她又问,想不想去伺候大少爷?
我点点头。
我见过大少爷,天上月一般的人物。
品貌端庄,饱读诗书。
这样的好事竟能轮到我?
夫人含笑领走了我,教我伺候大少爷的规矩。
……原来是这种伺候。
我几度羞红了脸。
夫人拍拍我:「眼下衡儿还未娶妻,委屈你做通房,将来等他娶了正妻,我会做主,抬你做妾。」
我点点头,有点失落。
原来是要做妾啊。
还准备攒够了赎身的钱就出去嫁人的,看来不成了。
可惜我那时候年纪小,藏不住心事。
以至于那日少爷看出了我的失落。
在我去他房里伺候的第一天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我不喜欢人太多,你去门外守着吧。」
隆冬腊月,我在少爷的门前坐了一晚。
冻得牙齿打颤,四肢都没了知觉。
还不如在厨房洗菜。
我低着头流泪。
眼泪是热的,灼得脸好疼。
只好强行把眼泪憋了回去。
第二日他打开门,裹着厚厚的狐裘笑眯眯看我:「让你当丫鬟你就当丫鬟,让你做妾你就做妾,想当少夫人,也得看看自己配不配,是不是?」
少夫人?
我从未想过。
我这样的人,岂敢呢?
我求的不过是一个自由身,堂堂正正地嫁个普通人而已。
我渐渐长大了,但少爷不碰我。
好友问他:「守着这么俏的丫头,还去什么寻芳院?」
少爷撇撇嘴:「身上一股子厨房油烟味,我嫌脏,嫌她呛鼻子。」
「比起牡丹姑娘的温香软玉差远了。」
「你若是喜欢她,我把她送你啊?」
这话被我听见了。
我原也没资格生气,但少爷还是来哄我。
「你虽不如牡丹漂亮,性子也没她有趣,但你做点心的本事比她好多了!」
我端着刚做好的栗子糕,手一抖,差点掉地上。
「哎!」少爷扶住盘子,「我还没吃呢,怎么就要扔了?」
我不说话,把盘子重重放在桌上。
少爷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扔在桌上:「别生气了,这个送你。」
我盯着那香囊,没动。
「昨日在东街特意给你买的。」
他骗我。
在东街特意买的是给未来少夫人的玉钗。
掌柜的找不开零钱,搭了一个香囊给他罢了。
但少爷愿意低下头哄我,已是极大的恩惠。
我若再不知好歹,他自有万般方式羞辱于我。

-2-
「春容!」
夜里,我正借着烛光,缝补少爷的寝衣。
何管家这一嗓子,我险些扎着手指头。
这寝衣是未来的少夫人送他的,意义非凡,可惜被勾坏了一个角。
少爷让我务必缝好,否则就把我卖给人牙子。
我并不擅长女工。
少爷只是想借机让我少出现在他面前。
「哎呀!春容!别缝了,不用缝了!」
我惊讶地抬头,问管家:「什么意思?」
管家擦擦汗:「大少爷把你输给谢家小公子了!」
手里的剪刀掉在地上,咣当一声。
少爷夸下海口,还立了字据,若那花魁娘子不肯喝他的酒,就把他身边的春容丫头送给谢家小少爷。
花魁娘子非但推开了他的酒杯,还抬脚踢了他一下。
把少爷踢得飘飘然。
当即派人来取我的身契。
管家脸上带着笑。
少爷不喜欢我,全府的人都知道。
今天他把我送出去,别人都等着看我笑话。
「快跟我去谢家吧,少爷催呢!」
去就去。
伺候谁不一样?
我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荷包,里面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五两银子。
攒了多年,也没攒够赎身的钱。
只能去谢家继续攒了。
出门前,我回头看了看这偌大的府邸。
而后跟着管家提着的灯,踏上了去谢家的路。
到了谢家时,夜已深了。
醉醺醺的谢家小少Ţų₆爷已经被提回了家,正哆嗦着跪在院里。
厅堂里站着一个看起来稍稍年长的男人。
管家上前跪下:「谢小爷,我们少爷把春容丫头和她的身契一同送来啦!」
谢家小少爷哆嗦了一下,没敢动。
站着的男人冷声道:「这就是你说的除了喝酒什么也没做?」
小少爷抬起头:「小叔,我——」
被叫作小叔的男人看向我和管家:「我侄儿顽劣,给二位添麻烦了,请回吧。」
回去可不行。
柳衡若见到我,还以为我死皮赖脸不肯走呢。
他一贯是这么想我的。
管家左右为难。
我拿过自己的身契,塞进这位小叔手里。
「愿赌服输,春容以后就是谢家的人了,我从前在柳家什么都做过,手脚麻利,但凭主子驱使。」
「何管家,我若随你回去,恐怕少爷要怪你办事不力,左右少爷不想要我,你且回去交差吧!」

-3-
无人理我,我缩在墙角凑合了一宿。
谢家小少爷则在院里跪了一宿。
第二日一早,就跑去求他小叔,讨我做通房。
结果当然是被臭骂一顿,赶出来了。
还被禁了足。
谢家下人不多,我不知该做些什么,也不知该问谁。
见到院子里有几棵树长得半死不活,就挑了两桶水来,浇了地,又剪了枝。
小叔穿着官袍要出门,路过我时,递给我一张纸:「谢家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你若不愿回柳家,身契我还你,你走吧。」
我低着头,没说话。
「这五两银子你拿着,就当给你结的工钱。」他又递给我一个荷包,「谢谢你打理花草。」
我没有接:「谢大人,我身上没钱,出去了也无家可归,能不能留我?」
剪了几下树枝就给我五两银子。
我在柳家这么多年,也不过攒了区区五两。
谢家是个好地方。
我想多攒些钱再走。
他沉默片刻:「随你。」
我就这样在谢家住下了。
谢大人是做官的,做的官叫户部郎中。
我说,噢,郎中啊,是给人看病的嘛。
谢小少爷笑话我:「才不是!」
我托着腮:「你被禁足到什么时候?」
他面露苦色:「一个月。」
而后又嬉皮笑脸:「怎么,想你家少爷了,想让我带你去找他?」
「不想。」我摇头,补充道,「现在你才是我家少爷。」
小少爷很受用,凑过来:「再叫一声我听听?」
「什么?」
「我家少爷呀!」小少爷一脸陶醉,「从前柳衡常抱怨,说他娘给他找了个烧火做饭的厨子当通房,整日只知道给他做点心,他觉得没趣得很,但我就喜欢你这样的,长得好看还会给我做饭吃!」
他要拉我的手,被我拍开。
「你小叔没说要我伺候你。」
我不再理他,给谢大人备茶去了。

-4-
谢大人喝了我的茶,随口夸赞:「不错。」
我要给他研磨,他拒绝了。
我要给他洗笔,他还是拒绝。
我挠挠头。
他并不抬头看我:「若无事可做,就去买些花籽来,种在院里。」
他给了我一把碎银子。
我揣着银子,欢天喜地出了门。
直奔街市上那几家花店。
从前在柳府时,我也喜欢种花。
但柳衡不让,说我种的花都是低贱的野种,登不得大雅一堂。
种在院里,是给他柳家丢人。
可是我月例那样少,买不起名贵的品种。
于是便不再种了。
难得谢家大人竟主动提出来。
还给了这么多钱。
只是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花,不如多买几样回去让他挑挑。
「少爷,您看这盆牡丹如何?雍容华贵,宋小姐一定喜欢。」
这声音好熟悉。
似乎是柳衡身边的阿鸣。
我在花架子后面,探头去看。
还真是柳衡带着阿鸣来了。
我连忙缩回去,躲进架子后面。
「就这个吧。」柳衡随意一指,「今天怎么没瞧见春容那丫头?」
阿鸣欲言又止:「少爷,您忘啦?昨日您和谢家少爷打赌输了,把春容送给谢少爷啦!」
柳衡皱着眉思索了好一会儿:「我昨日喝断片了,想不起来——罢了,反正那丫头肯定舍不得走,回头去和谢老弟赔个不是。」
他又问道:「打赌把她送人的事,春容不知道吧?」
阿鸣一脸懊恼:「怎么不知道哇?这么大的事,春容姑娘肯定知道,少爷您要不要——」
柳衡摆摆手:「知道就知道吧,这算什么大事,小爷我的丫头,我想送谁就送谁!」
阿鸣悻悻地闭上嘴。
「不过,那小丫头气性大,肯定是一个人生闷气去了,动不动就赌气不干活儿,都是你们惯出来的毛病!」柳衡拿折扇敲了敲阿鸣的脑袋,「回去告诉管家,扣她仨月的工钱。」
没用啦ṱũ̂₌。
我的工钱早就不归你们柳家管了。
阿鸣端着花盆:「少爷,咱们可要现在就把这牡丹给宋小姐送去?」
柳衡皱了皱眉:「打发两个人去送就是了,怎么还要我亲自去——对了,那小丫头是不是也喜欢养花来着?」
一口一个小丫头。
我咬咬牙,我明明有名字的。
一抬眼,柳衡正朝着我藏身的花架走来。
我紧张地往角落里靠,把自己缩得更紧了些。
他站在架子面前,看了片刻:「这盆黄的,搬到那丫头房里去。」
不喜欢黄色的,容易招虫子。
我在心里无声抗议。
好在柳衡很快就走了。
没有发现我在偷听。

-5-
我揣着几包种子和秧苗回了谢府。
「谢大人!」我展示给他看,「有栀子、绣球、山茶,还有杜鹃,大人喜欢什么?」
「都可以。」谢大人说,「随你。」
谢大人不爱笑。
却比爱笑的柳衡好相处多了。
什么都随我。
松土,种花,浇水。
我在谢大人书房门前的花池里种上了栀子花。
刚刚忙完,谢小少爷来了:「春容姐,有人找你!」
我疑惑地抬头:「谁啊?」
何管家从他身后走来:「我的姑娘,这是干什么呢?」
我看着他,没说话。
难不成是听了柳衡的话,来扣我月例的?
我下意识地捂紧了身上的荷包。
「春容姑娘,春容姑奶奶,快随我回家去吧!」何管家笑了笑,「少爷那是喝醉了酒说胡话呢,他怎么舍得把你送给别人呢?我这就去找谢家家主说清楚,你收拾收拾,咱们一道走吧。」
我拦住他:「柳衡让你来的?」
何管家压低声音:「自然不是,我哪敢告诉少爷?凭少爷的脾气,要是知道你真来了谢家,还不得把谢家闹个底朝天?趁少爷现在还不知道,咱们悄悄回去,就当没发生!」
我觉得稀奇:「他自己说的要把我送人,他凭什么闹。」
「春容啊,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少爷了,小孩子脾气,一时一变呢!」
小孩子?
我今年十六了。
柳衡长我两岁,今年十八。
我看向谢少爷:「你今年几岁了?」
谢少爷声音洪亮:「我十四。」
「好啊,比柳衡小。」我抬抬下巴,「论小孩子心性,他比不过你呀。」
谢小少爷对此事十分在行。
扭头就要找他小叔一哭二闹三上吊。
「闹什么?」
书房的门被推开。
谢大人黑着脸,看着院中的人。
坏了。
忘了这是在大人的门前了。
谢小少爷熟练地跪下。
我紧跟在他后面。
何管家看了看我们,也赶忙磕头:「谢大人息怒,我今日是来找春容姑娘的……」
他和我对了个眼神。
柳衡出尔反尔的事,说出去太丢人。
何管家把话咽了回去:「春容姑娘有东西丢在柳家了,我叫她回去取呢。」
「不要了。」我说,「我现在什么都不缺。」
「听见了吗?」谢大人说。
何管家擦擦汗:「是,是,我这就走。」
谢大人关上了门。
谢小少爷赶紧拉着我走。
「小叔最不喜读书时被打扰!」
我心有余悸:「你小叔会不会生气把我卖了啊?」
小少爷脸色一白:「有可能。」
他说他小叔从前是刑部的官。
人称玉面阎罗。

-6-
吓得我一宿没睡着。
第二日天蒙蒙亮就爬起来,巴巴地做了精致的早膳,端到谢大人房里。
谢大人不置可否:「你在柳家也这么勤快?」
还是恼我了。
都是谢家的丫鬟了,还和旧东家拉扯不清,谁乐意呀?
我赶紧摇头:「我只对大人这么勤快。」
他不说话,我继续表忠心,把昨日买花剩下的银子放到桌上,又把各种花籽、秧苗的单价和总价一股脑报给他。
「剩的银子,奴婢全带回来了!」
谢大人看了我一眼:「你收着吧。」
我继续摇头:「奴婢不敢!」
「你算账倒快,脑子灵光。」谢大人说,「谢府的于管家年纪大了,前几天回乡养老了,现在管家的位置空缺着,你愿不愿意当?Ŧū́₃」
我愣在原地。
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半晌才问出了一句:「是țùₒ和何管家一样吗?」
他好像是笑了一下:「是,就是和何管家一样,只是我这里人少,不比柳府人丁兴旺。」
管家可是府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从前在柳府,柳老爷那几个妾室,都要巴结何管家,才能分得好看的绸缎和首饰。
我们这些丫鬟小厮,谁不是对他恭恭敬敬?
方才谢大人竟说,要我做谢府的管家。
我不知是高兴还是惶恐,一时慌不择言:「我、我恐怕……」
「不愿意?还想回柳府?」谢大人说,「那算了。」
「愿意!」我又点头又摇头,「我不想回去,我想留在谢府。」
谢大人从旁边的桌子上拿了张纸。
转身放去烛台上烧了。
我不解。
他解释道:「是你的身契,今后你是自由身,只算我雇你,还有什么要求,现在尽管提。」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跪下,冲他磕了个头。
我幼时困顿,家里的几个姐妹都被爹娘卖给了人牙子。
柳府给我口饭吃,却也没拿我当个人。
给少爷当通房也好,以后做妾也好,都是主人家的一句话。
不知哪日就会因为办错了差事,再次被发卖给人牙子,卖到不知道什么地方。
谢大人是第一个不拿我当物件的人。
「起来吧,往后别动不动就跪了。」
我站起来时,谢大人已经走了。
他总是来去匆匆。

-7-
我不识字。
接过那摞账本时,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方才心情激动。
全然忘了自己脑袋空空。
我搬着账本找谢小少爷求助。
小少爷大惊:「你跟了柳衡这么多年,怎么不识字?」
柳衡喜欢吟诗作赋。
却从不和我聊这些。
我若插嘴,他只会告诉我:「你听不懂。」
他去书院读书,我在门外候着,曾听到了先生的话,在地上划了几笔。
被柳衡发现后,他叫来几个同窗,把我好一顿嘲弄。
「春容,学会了几个字啊?」
「在这里一节课的束修,可要扣光你三年的月例了。」
「小丫头莫不是思春了,想学几句诗,好念给情郎听呢!」
「柳兄,她不是你的通房丫头吗?夜里你可要记得检查她记住了几句!」
不知道哪句话激怒了柳衡。
他本是叫人来看我笑话的。
忽然却生了气,和同窗打了一架。
打肿了小侯爷的眼睛。
柳衡被先生一顿臭骂。
回到家,他一股脑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就好像是我攥着他的手,逼着他把拳头砸到小侯爷脸上的一样。
我被柳家老爷夫人责罚,关在柴房饿了两天,扣了三个月的月例。
并不许我再去书院。
他们总能为自己顽劣的儿子找到许多理由。
从柴房被放出来时,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后,脑袋上磕了好大一个包。
「春容,快去,少爷叫你去伺候笔墨呢!」
少爷看到我脸上的包,哈哈大笑:「像池子里的王八!春容,你不如改名叫蠢驴!」
我低着头给他研ẗṻₘ磨,偷偷擦掉了眼泪,不敢哭。
谢家小少爷对于读书也不甚精通。
教我却绰绰有余。
当即要拉着我出门,买《千字文》和字帖回来。
「你不是还在禁足?」
他笑笑:「小叔刀子嘴豆腐心,哪能真不让我出门?」
我一路跟着他,到了一家书斋。
草草买了书,小少爷又一头钻入了胭脂铺。
我不想去,便站在门外等他。
盘算着若是谢大人恰好路过该如何解释。
「春容!」
一个人拍了拍我的肩。
我扭头一看:「秋月?」
秋月也是柳衡身边的丫鬟。
但比我得脸。
少爷对着她,总是和颜悦色。
对着我却往往没什么好脸。
「你这两日去哪啦?」她压低声音问我,「两日没见你了,少爷以为你离家出走,都急疯了。」
我撇撇嘴:「他有什么好急的,那么多人伺候他,少我一个又如何?」
秋月挑挑眉:「少爷昨日提了你五十七次!」
「多半是骂我。」
「不全是。」她说,「就连夜里睡觉,都在念叨你的名字呢,喊你快回来。」
怎么可能呢。
明明他从前睡觉都不许我在床前守着。
说我身上的油烟味熏得他睡不着。
若是也让他染上味道,要被同窗笑话,被牡丹姑娘讨厌。
「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府了。」秋月提着东西要走,「你早些回来,莫要让夫人知道,要罚你的!」

-8-
在谢小少爷的指导下。
我已能看懂账本了。
常用到的那几样东西,我歪歪扭扭地能写下来。
谢大人看见了,笑了一下就走了。
我问谢少爷:「你小叔是不是笑话我?」
「我小叔的墨宝是京城有名的。」他满脸骄傲,「被他笑不丢人。」
小少爷教我写他的名字。
姓谢,单名一个允。
又教我写他小叔的,谢冬凌。
写着写着,谢允「呀」了一声:「春容姐,你的名字和我小叔像是一对呢!」
「别瞎说!」我捂了他的嘴,「我怎么能和谢大人相提并论?」
但我仔仔细细把两个名字看了无数遍。
越看越喜欢。
吹干墨迹放在一旁,我挽起袖子去修剪门口的花草。
那棵半死不活的树已长出了新枝叶。
我又浇上了两桶水。
也不知谢大人是怎么把它养成这样的。
「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谁许她当真了?敢忤逆我,先在祠堂跪上一日!」
好熟悉的声音。
我叫来门房:「谁在门口?」
门房叹气:「是柳家大少爷,怎么劝都劝不走,非要见咱们家大人。」
「见大人做什么?」我皱起了眉,「他能有什么正事?」
门房看了看我的脸色:「春容管家,您别怪我多嘴,这柳家少爷来谢家,要么是找小少爷玩,要么就是为了您啊。」
「我知道了。」我拍了拍手上的土,「你忙着吧,我去打发他。」
「她吃我柳家的饭长大,是我母亲为我选的通房,一声不吭跑去别人家是什么道理?」
我站在门口,正好看见柳衡数落何管家。
何管家把腰弯得低低的,连连附和。
「你也是个吃里扒外的废物!她跑了这么多天,今日若非我逼问,你们这群人还要瞒着我!」柳衡气急,踹了何管家一脚,「回去本少爷先扒你一层皮,再打折那小丫头的腿!」
哟,好生威风。
我倚着门框看他。
柳衡骂够了,扭头看过来。
我含着笑:「柳少爷,您找谁啊?」

-9-
「春容?」他有些磕磕巴巴的,「你、你怎么……」
柳衡的目光落在我沾着泥土的衣裙上。
他立刻瞪大眼睛:「他们怎么这样待你?在柳家时,我何曾让你干过这样的脏活重活!」
可是每天听他的挖苦,比松土浇水脏多了。
「说你是个傻丫头,你还真傻,气性比蛤蟆还大。」柳衡拉着我的手腕,急赤白脸地往谢府闯,「欺人太甚,谢允真是胆大包天了,敢苛待本少爷身边的人!」
我没拦住他。
袖口都被扯皱了。
谢允今日去书院上学去了。
柳衡没找到谢允。
只找到了在厅堂喝茶的谢冬凌。
「谢大人。」柳衡不情不愿地对着谢冬凌行了个礼,「春容原是我的贴身丫鬟,我今日是来领她回去的,还望谢大人体谅。」
谢冬凌不语。
「或者,大人开个价?」柳衡对阿鸣使了个眼色,「毕竟当初是我开口把她送给谢少爷的,她现在是谢府的人,如今我重新出钱买她,谢大人尽管提。」
阿鸣呈上了一张银票。
我竟不知,在柳衡眼里,我能值这么多钱。
要是早些给我该多好。
谢冬凌依然不动声色。
柳衡有些不耐烦了。
他翘起二郎腿,手指敲着桌子:「谢大人,你府上要是缺养花养草的下人,我明日就给你送五个来,工钱柳家替你出了,只是这丫头——我今日一定要带走。」
柳衡拿过那张银票,胡乱拍在桌子上:「银子我留下了,还请谢大人把她的身契送回柳府。春容,走!」
我站着没动。
谢冬凌淡淡说了两个字:「烧了。」
柳衡眉头一皱:「什么烧了?」
「身契。」我补充道,「谢大人已把我的身契烧了。」
……
厅堂里沉默了片刻。
而后又变得吵闹刺耳。
「你凭什么烧她的身契?」
「她是我娘给我挑的通房,将来要给我做妾的!」
「我好不容易才调教出这么听话可人的丫鬟,谢冬凌,户部的烂账你算清楚了吗?烧我的丫鬟的身契,管得太宽了吧!」
柳衡被气得涨红了脸,指着谢大人的鼻子骂。
谢冬凌冷笑:「柳大少爷若是缺通房丫鬟,本官明日会送五个过去,月例银子谢家来出,如何呢?」
我忍无可忍,冲过去挡在谢大人面前。
他太隐忍知礼,吵不过柳衡。
「柳少爷,那日你把我输给了谢家小少爷,我连同身契被送来谢家,自那时起,我与你们柳家的契约就已经废了。」我叉着腰,扯开了嗓门,「谢大人烧的身契,是我与谢家重新签的,谢大人烧自己家的东西,你管不着!」
我是诓他的。
来了谢家一后,谢大人没有让我签卖身契。
但道理不假。
早在柳衡把我当赌注输掉的那一刻。
我就不会再为他卖命了。
「我这里还有字据呢!」
谢允不知何时回来了,拿着那日在青楼时,众人喝醉立下的赌约:「柳衡,你是自己走,还是等我报官告你强抢民女?」
上面还有柳衡用姑娘们的胭脂按下的手印。

-10-
柳衡走得很不甘心。
「春容,将来若是后悔了,来柳家找我,我还收你。」柳衡往我手里塞了枚玉佩,「你慢慢就知道了,做我的妾,过的已经是你这辈子不敢想的好日子了。」
「她不用。」谢冬凌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她要做的是正头娘子,诰命夫人。」
柳衡面色阴郁,咬着牙上了马车。
「给大人添麻烦了。」我不好意思地冲谢大人行了一礼,「若非大人愿意留我,恐怕我早就被抓回柳家了,大人是我的恩人。」
谢大人摇摇头:「你是我的恩人。」
这话叫人听不明白。
谢大人指了指门口的花树:「这棵山茶是我大哥当年亲手种下的,也是他唯一留下的东西,可是自从他逝世后就不开花也不长叶,我想了许多办法,都没能把它救过来。」
「若非是你,我恐怕要永远遗憾下去了。」
我沉默了片刻,还是没说话。
难怪救不活。
这明明是桂花树。
按山茶养着,能养活才怪呢。
等开花后,谢大人恐怕要尴尬一阵子了。
「就这么些小事?」我挠头,「大人随便寻个花匠来,就——」
他摇摇头:「自然不是,但你那时候还小,恐怕已经不记得了。」
我绞尽脑汁地想。
还是没想出来。
但我一向不喜欢钻牛角尖。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若柳少爷再来,我一定解决好!」我信誓旦旦,「不让大人再烦心。」
「他不会了。」谢大人笑笑,「他不敢。」
谢冬凌说这话时,我还当他只是过嘴瘾。
又过了几日,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谢家的隔壁是宋家。
就是和柳家订了亲的宋家。
宋家的家主是顶有名的宋阁老,和柳衡定亲的是宋阁老的小孙女。
从前,柳衡闯了祸,柳家总能想尽办法把事情捂下来。
一句「年轻无知」便遮掩了过去。
若是宋小姐生气,不痛不痒地送几样礼物,再道个歉——
最终都落在一句「退亲对姑娘家的名声不好」。
但那日从谢家离开后。
柳衡心中不忿,再次踏入青楼买醉。
一夜过去,天亮离开时,正好撞上了宋阁老去上朝的马车。
这天我出门采买时,回头往宋家巴望了一眼。
正好看见柳衡被老爷夫人押着,到宋家赔礼道歉。
他左脸上有个红红的巴掌印。
正耷拉着脑袋跪在门口。
柳家夫妇一个劲地求人。
只换来宋阁老的怒骂:「谁敢把我孙女嫁给那个王八蛋,就和姓柳的一起滚!」
我站在门口,大声嘱咐自家门房:「都听见了没?宋阁老是咱们谢大人的恩师,宋阁老的意思就是咱们大人的意思,往后啊,若是看见柳家的人,尽管赶出去,千万别污了宋三小姐的眼睛!」
柳夫人冲上来就要骂我。
被柳老爷拉了回去。
听说我家谢大人又升官了。
小小年纪,已经是四品。

-11-
「大人如何料到宋阁老会走那条路去上朝?」
谢冬凌微笑:「不是料到,是我故意让他绕去了那里,老师一向疼爱小孙女,不会放任宋小姐跳进火坑。」
我点点头:「柳衡活该!」
「春容。」他忽然严肃地叫我的名字,「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听他接着说。
「我要离开京城了。」
我一愣:「大人不是升官了么?怎么反倒要走了?」
谢冬凌忍俊不禁:「谁告诉你京城的官一定大?」
「小叔要去云州做知府。」谢允冲我比划,「五品到从四品,当然是升官啦!」
谢冬凌的眼神凉凉看向他:「这会儿你倒是比谁都清楚,你自己何时能及第登科Ṱú³?」
谢允一溜烟跑了。
谢冬凌看向我,语气温和:「我此去云州,不知要待多久,你若舍不得京城,大可不必随我颠簸——就继续在这里住着,往后若有了更好的去处再走。」
京城对我而言,没什么舍不得的。
我本不是出生在这里,只是被人牙子卖来了。
我想跟着谢大人走。
可是……
我探究地看他的表情。
我是谢府的人,理所应当该跟着去。
他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来问我?
难道是因为路途遥远,多一个人多一份开销?
难道是因为我蠢笨,怕我误事?怕我丢人?
我撑起一个笑脸:「大人,我——」
我本想说,我什么也不会,就不给大人添麻烦了。
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想随大人一同去云州。」我垂下头,「要是多带一个人的开销太大,就不必给我发月例银子了,我知道自己笨,但我一定不乱说话,不给大人惹麻烦……大人能不能带上我?」
我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鼓起勇气抬起头。
看见的却是同样错愕的谢冬凌。
「你怎么会这样想?」他一时哭笑不得,「我当然是愿意带上你的,到了那边,许多的家务事,还要仰仗春容管家呢——谢家虽不是富得流油,多养你一个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管账的这些日子,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文钱恨不得掰开花。
就连见到集市上卖包子的,脑子里想的也是面粉的价钱、肉馅的价钱、伙计的工钱,蒸成包子后,能挣多少钱。

-12-
谢家的下人,加起来总共就七个。
两个做饭的,两个洒扫的,一个看门的,还有两个打杂的。
谢冬凌美其名曰不想把谢允养出一身少爷毛病。
我知道是他公务太忙,许多事都被省略了。
我把去云州的事与他们说了,平时就懒懒散散的几个人,一时面面相觑。
最后全都决定留在京城。
谢冬凌忙着交接公务,我忙着打点行囊。
谢允兴奋得很,跟着我跑前跑后。
「春容姐,我想再去买些防蚊虫的香囊来,挂在马车上。」
我正对着谢冬凌的书焦头烂额,随手塞给他一些银子:「买。」
谢允拉着我:「春容姐,你跟我一道去吧,你都好几日不出门了!」
我犹豫了片刻:「好吧。」
香料店内,谢允很快就被花里胡哨的香囊吸引了注意力,全然忘了他此行的目的。
我倚在河边的树干上,也算忙里偷闲。
河边有一个眼熟的人影。
我定睛一看,正是柳衡。
他身边的,似乎是宋三小姐。
宋小姐甩开他的手往前走,十分生气的模样。
我心里暗骂,死皮赖脸,恬不知耻。
还好意思往宋小姐身边凑呢。
他们往我的方ťŭ̀₇向走来了。
我侧过身,藏在了树干后。
宋小姐走得极快,柳衡小跑着追。
没几步就到了我藏身一处。
宋小姐看见我,脸色铁青:「柳衡,你说得好听,其实今天来这儿是为了和她见面吧!」
柳衡看见我,惊讶地张了张嘴。
我冲店里抬了抬下巴,解释道:「三小姐,我是陪谢少爷出来买东西的。」
宋三小姐并不信,冷哼了一声就要走。
柳衡却走不动了。
他故意拔高了音量:「春容,我娶你做娘子!论模样,你虽比牡丹姑娘略逊一筹,但比她宋槿强多了!」
宋小姐脸都要气歪了,扭头骂道:「你欺人太甚!」
她是书香门第的好姑娘。
如何骂得过柳衡这个没皮没脸的纨绔?
柳衡看着我,脸上是促狭的笑:「春容,我不娶她了,你跟我回去,当柳家少夫人吧!」
我朝他伸出手。
柳衡一喜,伸手就要握上来。
我往他手心塞了个东西。
是他从谢府离开时给我的玉佩,让我拿着玉佩去柳家找他。
「用不上,还给你。」我说,「我永远不会去找你。」
柳衡表情一僵。
我抽出手,朝宋三小姐笑了笑:「三小姐出门没带丫鬟么?」
她小脸通红,眼见着就要掉眼泪:「小鸢儿被柳衡身边那个小厮缠住了!」
「没事,我送姑娘回去。」
我拉着宋姑娘往家走。
柳衡想追上来,被谢允拦在原地。
他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本少爷不要的人扔给你,你们倒是当个宝贝供上了!」
谢允也不甘示弱:「你爱要不要!春容姐还看不上你呢!」
宋小姐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眼泪。
我侧过身挡住她的脸,避免被路人看见:「前些日子,我离开柳家后,遇到了柳衡的另一个丫鬟秋月,她跟我说,少爷是喜欢我才常常戏弄挖苦我,并不是真的厌烦我,若是厌烦我,早就把我赶走了。」
宋小姐看着我,不明白我说这些做什么。
「他们都说,少爷看我一眼是我的福气,我不觉得,我并未做错什么,白白受他挖苦——但我知道,是他不好,不是我不好。」
我递给宋小姐一条干净帕子。
「三小姐,柳衡自负狂妄,他对你死缠烂打出言不逊,是他不好,不是你不好,小姐可千万别被他扰了心神。」

-13-
种在谢冬凌书房门口的栀子开花了。
启程去云州前,我摘了一些下来,做成了香囊。
出发的那日是个好天气,一路走走停停到了云州。
谢允耷拉着脑袋:「骨头都要颠散架了。」
谢冬凌笑他没出息。
接风宴上,两个年轻貌美的姑娘站在谢冬凌身侧。
一个想给他倒酒,一个想给他布菜。
谢允喝得微醺,还不忘给我解释:「那两位是刘通判家的两个女儿。」
倒是稀奇。
我们当奴才的拼了命给自己赎身。
他倒是上赶着送自己的闺女去伺候人。
谢冬凌冷着脸,侧身挡住了刘家小姐递来的酒杯。
刘通判使了个眼色,两个姑娘退了下去。
「春容姐,你快吃。」谢允拿手肘戳戳我,「小叔特意嘱咐了,要我照顾好你!」
搬进新知府的府邸,每天都会有新的礼物送来。
谁送的能收,谁送的不能收,不能收的该如何退回去——
谢冬凌都一一与我讲过。
人情世故是门高深的学问。
谢允每每听到,就要捂着耳朵逃走。
但这是我份内的事。
我仔仔细细地记了下来。
谢冬凌常常夸我聪明。
我十分不好意思。
一日,他和我一同用膳。
他忽然问我:ẗŭ₊「府上人手是不是不太够?」
我想了想:「还好。」
「多雇几个人吧。」他说,「我瞧你瘦了,恐怕这段日子太辛苦,找两个人帮你理账吧。」
我点头应好。
心里却在盘算别的。
谢家有家底,不缺银子。
却和柳家大不相同。
柳家的家产,除了良田农庄,还有各类商铺。
那些铺子的账本,柳夫人整日看,还是看不完。
谢家从前也是有的。
我悄悄打听过,似乎在谢冬凌的大哥,也就是谢允他爹去世时,谢家经历了一场变故。
那些家产全都被谢冬凌卖成了银子。
后来也没再购置。
他所有的心思都在读书和当值办差上。
但我可是谢府的管家。
我得让谢家的日子越过越好呀。
这些日子,我攒了些银钱。
已经足够开一间铺子。
云州人喜欢吃甜食。
可城中没几家精致的点心铺子。
比起我的手艺差远了。
我用自己的钱租下一间地段好的铺子。
就叫春容糕点铺。

-14-
我雇了两个姑娘回来。
教她们做糕点。
每天教一样,两个姑娘学得快。
十天过去,已经快要做得比我好了。
放了两挂鞭炮,糕点铺子热热闹闹地开了张。
白天我守着铺子看账本。
入夜关店后,我提着小灯笼,路过州府衙门,顺路把谢冬凌接回家。
我递给他一个小食盒:「大人要是饿了,就先吃点垫垫肚子。」
他笑得很可恶:「又把没卖出去的拿给我吃?」
「哪能啊?」我把手收回来,「我店里的点心就没有卖不出去的,你不吃我去给谢允吃!」
「哎,我吃!」
谢冬凌想抢我手里的食盒。
拉扯中,他的手掌拂过我的手背。
我们都好似被雷劈了天灵盖。
迅速松开手,各自拉开了些距离。
我抿了抿嘴,把灯笼伸过去了些:「大人当心脚下。」
谢冬凌接过灯笼:「我来吧。」
小灯笼和天上的月亮把我们俩的影子照得长长短短,层层叠叠。
第二日,我让人把第一锅的点心包了几个送去给谢冬凌。
还热乎着呢,这下不能说我给他吃剩的了。
谢大人让人送回来一个银锞子,叫我以后每天送一碟过去。
店里的客人笑我财迷,连知府大人的钱都赚。
我笑呵呵地想,这店就是知府大人的店呀。
这天,点心已经卖完了,我低着头算账。
「你确定这是最好吃的一家?我怎么瞧着店面破破烂烂的。」
语气里颇为嫌弃。
「罢了,春容丫头喜欢吃这些,买些给她吧。」
我探头看向门口。
柳衡迈着他尊贵的步子,踏进了店门:「点心呢?怎么是空的?」
阿鸣左右看了看:「有人吗?掌柜的,公子想买些点心送给心上人!」
柳衡拿折扇敲了下他的头。
我放下手中的纸笔,站起来:「点心已经卖完了。」
柳衡先是一愣,随后冲过来:「春容,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谢家不要你了?我早就知道他们不是好东西,别怕,我接你回去!」
我没理会他的问题,转移了话题:「你怎么来云州了?」
「少爷是专门来找你的!」阿鸣笑嘻嘻地凑过来,「姑娘不在的这段时间,少爷吃不下睡不好,求了老爷和夫人好久,才得了准许,特意来云州接姑娘回去呢!」
阿鸣说得绘声绘色。
比如换了五个丫鬟,少爷没一个喜欢的。
比如这阵子少爷吃饭不香,瘦了十来斤。
比如少爷痛改前非,发誓再也不去青楼。
比如少爷喝醉后,躺在我睡过的榻上叫了一宿我的名字。
比如少爷在老爷夫人面前跪了一整日,又绝食三天,终于让夫人同意娶我为妻。
我听着只觉得奇怪。
是上次我把玉佩还给他时说得不够清楚?
还是柳衡他偏偏喜欢给自己、给旁人添堵?
「春容,我想明白了。」柳衡一副认真的模样,「我是真心喜欢你,什么宋三小姐,什么牡丹姑娘,都不如你在我心中的分量,我只想娶你做妻子,正妻!」
我歪头瞧着他。
亲事是宋家退的,宋小姐不想要他。
被宋阁老撞见后,牡丹姑娘担心惹祸上身,也不再见他。
怎么到了他嘴里,这些姑娘倒成了任他选择?
想着想着,我笑出了声。
柳衡也笑了:「我就说嘛,你只是一时想不明白,早晚能想通的,走,跟我回京,咱们下个月就成亲!」
我摇摇头:「不走,走不了。」
「为何?」他笑容凝固,「你放心,你既然已经不在谢家,无论东家是谁,我一定赎你出来!」
我抬手指了指:「要不你去看看店名?」
柳衡和阿鸣跑出去看。
我笑着锁上了店门:「我如今是老板啦,才不去伺候你呢!」

-15-
我不知道柳衡何时离开的云州。
只沉浸在点心铺的生意越来越好的喜悦里。
拿着翻了许多倍的钱,我又去盘下了一家茶馆。
柳衡嘴刁,伺候他的那几年,除了做点心,我还练成了一手好茶艺。
离开了柳家,终于有机会让这些为我所用。
谢允喜欢跟着我在店里帮忙。
我好心提醒他:「你不好好读书,当心你小叔骂你。」
「不会的。」谢允说,「我不读书,小叔会骂我, 可我跟着你,他就不会骂我了。」
我哼了一声:「他要是骂你,我可不会求情。」
谢允满不在乎:「春容姐, 我不是读书的料, 你教我做生意吧?」
我也没有学过, 拿什么教他呢?
左不过是多听多看多摸索。
我把赚来的钱拿给谢冬凌。
他一口回绝:「这是你自己赚的钱, 给我做什么?」
我说,可是本钱是大人给我的。
「那是你应得的。」他说,「你整日忙碌, 我只担心工钱给少了。」
我觉得他真是个善人, 美滋滋地把钱存进了钱庄。
半年后, 我过十七岁生辰。
谢冬凌送了我一套宅子。
我大惊:「使不得!」
他带我去宅子里看。
布置得红红火火。
我疑惑:「搬家也要挂大红绸子吗?」
谢冬凌的表情不太自然:「看看我给你的乔迁贺礼。」
在他的注视下,我打开了一个大大的箱子。
里面是一套绣得精致的嫁衣。
和一顶华贵非常的凤冠。
我愣了半晌, 才问出口:「大人这是……何意?」
「春容。」他轻声唤我, 「我想娶你为妻, 你可愿意?」
我顾不上愿不愿意,拼命摇头:「这怎么行呢?大人品行端方,容貌俊美, 娶妻该娶世上最好的女子!」
「可是, 谁是最好的女子?」他拉住我的手, 「你善良坚韧, 又聪慧可爱, 你就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呀。」
夸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可我仔细一想, 又觉得他没说错。
我补充道:「我还长得好看。」
谢冬凌忍俊不禁:「好看, 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好看的。」
成亲礼办得很隆重,我隔着盖头悄悄问他:「这么沉的凤冠,你花了多少银子?」
他笑道:「财迷。」
我忽然懊恼。
他才不是什么大善人。
把我这样的娘子娶回家,他明明比狐狸还精明。

-16-
又过了五年,知府家里的花开了好几回,又落了好几回。
谢冬凌被召回京城, 任户部侍郎。
谢允却想留在云州。
我们把几间铺子留给了他。
临行前, 谢允塞给我一个大大的软枕:「春容姐,赶路辛苦, 你当心身子。」
谢冬凌板起脸:「说多少次了, 叫婶母!」
谢允满不在乎:「咱俩各论各的。」
回了京城,我随谢冬凌面圣。
陛下看重他,也封了我为四品诰命夫人。
出宫后,他扶着我上马车。
路上和一辆略显陈旧的马车擦肩而过。
我看着眼熟。
想了许久才想起来,那纹样应该是柳府的。
许久不见, 恍如隔世。
「柳家最近如何?」我刚问完, 随即摇摇头,「罢了, 无关紧要。」
马车慢慢驶过。
路过一条并不熟悉的街道,隐约想起一些久远的记忆。
那时我也还小。
一个小男孩跑向受惊的马,我一把将他拉住。
「小儿贪玩,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敢问姑娘是谁家的小姐?改日必登门致谢!」
「允儿, 不许再乱跑!」
……
头上的翟冠有些重,我抬手扶了扶。
飞鸟衔珠,天地遨游。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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