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我年少有为17盛放

演播厅内,主持人卢柯面对摄像机,娴熟地开启了播报。
「欢迎大家收看由中央电视台为您直播的高山滑雪世界锦标赛总决赛。可以看到,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之后,我们的小将凌寒已经在出发台跃跃欲试。他是本场比赛的第 28 号选手,也是最后一位登场的选手。今天,他要从 1683 米的起点一直滑倒 805 米的半山腰,中途经历八个弯道和两个陡坡。」
「3、2、1……他冲出了出发台!太快了!速度与力量兼具!」
「凌寒从一开始就满速前进,速度直接突破了百公里每小时!这是什么概念?布加迪威龙是全世界最快的量产跑车,但凌寒的加速度ţūₚ简直比布加迪还要快!」
「这个季节,奥地利的雪道全是冰,这哪里是雪面,这简直就是超级冰面!凌寒必须保持全部的注意力集中,更何况前面全球顶级选手的成绩没有给他一丝一毫失误的机会——所以,他能保持这个状态一直到最后一秒吗?!」
熟悉的狂风呼啸声摩擦在凌寒的耳侧,雪板的深刃稳稳地刻在阿尔卑斯山脉的冰面上,凌寒早已习惯了这种脚下的触感,他游刃有余地深切而过,如同冰刀在冰原上刻下华尔兹圆舞曲的印痕。
他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去感受身体的每一次折叠,腿部的每一次摆动,脚下的每一次重心转换。
这样的状态,非长年的修心而不可得。
凌寒一直都知道,修心是一场漫长的旅程。你要学会在别人领先的时候依旧不焦躁,在多年不出成绩的时候依旧保持耐心,在拼命训练却不进反退的时候依旧怀抱希望。
只有这样,任何时候你站上雪道,才能真ṭü₁正做到心无旁骛,抛却杂念,投入心流之中。
凌寒觉得,自己在用灵魂去滑这一场比赛。
他用过百的速度连续掠过了好几个旗门,宛若惊鸿掠影,扬起的雪雾下是两排极其鲜明的板痕。
而后,他飞速跃过了第一个陡坡!
——稳稳落地!并立刻接入下一个弯道!
「又一次『Jumpping Entry』!顶级的『跳卡』技术于奥地利重现!凌寒曾经正是娴熟地运用这一高阶技巧,拿下了全国高山滑雪总冠军!他从陡坡飞跃下来时,在空中扭转了身体,以最佳姿态高速入弯!」解说员赵子桐险些用拳头捶上桌子。
「太难以置信了,刚刚的『跳卡』至少为他节约了 1-2 秒的时间,他是怎么想到能在这个位置用上这项高难度技术的?这简直就是个天才!不,他本来就是天才!」主持人卢柯也激动得面部通红,「官方计时器显示,凌寒现在比所有选手都要快!」
「我想,并不是没有人想到过,而是就算想到了,也没有自信能在总决赛上完美地完成。」赵子桐极其感叹,「这个动作对运动员核心力量和技术掌握度的要求都太高了,凌寒这个过弯方式简直过于震撼了。」
「好了,现在临近最后一段陡坡,前面的选手在这里速度都会慢下来,我们可以看到米勒和阿尔托宁在这里的速度都下降到了 70km 以下,而凌寒……天呐!他没有减速!从来没有人这么滑过!」
凌寒的雪板因高速滑行而剧烈地抖动起来。
板刃切过冰雪交织的赛道,在高速摄像机的慢镜头下,两块雪板甚至弯成了波浪形,随着颠簸的道面来回上下起伏。
而凌寒只能感觉到脚下的剧震,如锋利的石子在脚下切割而过。
但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进攻。
脚下承载着他全部的热情,即便雪道再颠簸,他也只需要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将所有的汗水、勇气、希冀都留在那里。
最后一个跳跃点近在咫尺。
凌寒不知道自己有多快,只觉得如若乘奔御风。
他脚下的速度那样快,内心却宁静极了。滑到这儿,长达一分钟的爆发已经让他感觉到了疲惫,但他必须控制好最后一段路程,而控制的要义是放松。
在最后一个陡坡,少年人身轻如燕,直接放直板一跃而下,腾空飞了起来。
终点的关口出现在了眼前。
无数的观众在围栏外摇旗呐喊。
终点处,祝颜抬头看向大屏幕上计时器的数字,内心咚咚地重敲。
「凌寒已经是冠军了。」她深吸一口气,对身边的人道。
下一秒,凌寒在飞跃了长达五六秒后,稳稳落地,直接顺着背后的巨大推力冲过终点线!
雪道被围栏围成了 U 字型,周围满满的全是正在呐喊的观众,在人声鼎沸之中,凌寒标志性地甩尾刹车,呲起一人多高的雪墙。
这道雪墙带起的雪花直接飞溅到了直播摄像机的镜头上。
演播厅里的背景大屏幕上只剩下一串定格的数字——
「1:04:67」
解说员高声吼道:「1 分 04 秒 67!比前序所有的选手都要快!凌寒滑雪的方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从未有人能像他这样高难度地入弯,像他这样完美地落地!在萨尔巴赫的雪道上,凌寒就是超级大回转的统治者,他是真正的高山滑雪之王!」
「古人云:发心易,而恒心难。在十几年艰难刻苦的训练里,凌寒曾辗转于多个队伍,一度当私教来补贴训练费用,但他从未放弃过滑雪。在一个世纪的时光里,他终于成为了第一位夺得高山滑雪世锦赛冠军的中国人。」
「村上春树曾在书中写道:『当你穿越了暴风雨,你便不再是原来的自己。』凌寒在冰面上飞驰十载,终于冲出了强敌环绕的『暴风雪』,于阿尔卑斯山脉登顶!让我们恭喜凌寒!恭喜中国滑雪!」
直播的解说声激情昂扬,现场浓烈的掌声与欢呼声亦经久未息,特意赶来萨尔巴赫观赛的国人高举着国旗,用中文狂喊:「凌寒!冠军!凌寒!冠军!」
凌寒用力高甩右手的雪杖,重重地喘息。在潮水般的呼喊声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激烈感觉如海啸般席卷而来,每一寸呼吸,每一条肌肉,每一缕神经,每一次跳动的心脏,每一处微小的感受,在这一刻都那样的清晰,那样的有力,那样的无与伦比。
那些痛苦的,迷茫的,灿烂的,辉煌的,全都在这一刻席卷而来,冲刷着他的内心。
而后,凌寒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被一群人托举着翻越了围栏。
那些帮祝颜翻过去ťū¹的人,紧跟着立即拉扯住了想要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而后祝颜灵活地从一群大个子中钻了出来,径直朝凌寒奔去。
凌寒的神情瞬间紧张了起来,他迅速张开双臂,生怕祝颜摔倒。
下一秒,祝颜直接冲进了他的怀里。
凌寒将女孩子一下抱了个满怀,她的呼吸,她的体温,她发间的香气,通通于顷刻间充盈而来,围绕在凌寒的身边,分外熟悉,又分外令人安心。
在成千上万的观众与媒体面前,祝颜捧住了凌寒的脸,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凌寒倏然间瞪大了眼睛。这个吻过于措不及防,却要命的甜美。有什么温柔的东西渐渐化开了Ťṻ₉,紧绷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凌寒闭上眼,揽住祝颜的腰,轻柔地辗转。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呼啸的寒风与热烈的欢呼交织在一起。在这浩瀚的世界里,他们两个围成了一方小小的天地。就连时间都忍不住变慢,如同过去了几个世纪一般漫长。
没有一个冬天是轻松的。凌寒想。
但春天总会到来。
在这个极致温柔的拥吻结束时,他在祝颜的耳畔轻声道——
「颜颜,樱花开了。」
*** ***
在整个雪圈因「一个世纪来第一位中国选手夺得高山滑雪世界冠军」而兴奋到狂欢时,有一个办公室里,却因此而气压极低。
秦文斗站在领导的办公桌前做检讨。
领导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将烟蒂敲在了透明的烟灰缸里,一边敲一边向秦文斗要说法:「老秦,你这个高山滑雪队总教练是怎么当的,全国最好的苗子怎么给香港队搞过去了!世锦赛『零』的突破啊,这突破居然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秦文斗这会儿理解了,为什么有些人会被一口气活活憋死。
你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人,终于离开了你的队伍,结果从成绩到知名度到商业价值全都步步高升,如今你的领导来找你的麻烦,你还不能说什么,这口气能不憋得难受吗?
但都到了这一刻了,秦文斗只能绞尽脑汁地找理由。
「凌寒三年前确实是咱们国家队的,但他这个人性格不太好,屡屡和队友起冲突,后面待不下去,就自行退役了。而且他当时的成绩也就普通,国内排名虽然不错,但Ŧü₁没有任何的国际竞争力。」
秦文斗提前准备了凌寒那段时间的比赛成绩,将打印好的文件递给领导看。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领导的脸色,接着道:「这也确实怪我,错误地预估了他的潜力,可能天才就是比较孤僻吧。」
「他都和队友起了什么冲突?」领导皱眉问。
秦文斗一听到这个问题,便觉得这事儿还有转圜的余地,反正无从考证,他索性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通,直到看到领导频频摇头,便知道这件事也就算是过去了。
「这回就算了。」领导指点道,「以后要团结我ŧŭ̀₆们的年轻选手,识别好有潜力的新人,不要让他们随便外流!」
「那当然,那当然。」
……
几分钟后,秦文斗心有余悸地出了办公室。
很快就要上报冬季奥运会的名单了。秦文斗仔细地揣摩了一下上层的意思,觉得还是按原计划上报最为稳妥。
虽然冬奥会里,雪上项目的重要性非常高,但到了国内,高山滑雪反而是小众到不能再小众的项目,普通人根本不会去观看,上层领导更不会将其作为夺金热点去密切关注。
如果此时贸然把凌寒召回来,面子的事情姑且不谈,更高层的领导一旦开始过问,万一最后怪罪下来,这个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那大家还都不如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周后,高山滑雪的初版参赛名单递交上级审核。
排在首位的队员,依旧是蒋晟。
*** ***
蒋晟也不知道自己刷了多少遍凌寒的世锦赛总决赛视频。
短短的一分多钟,连头带尾不过两分钟,从起步满速到空中转弯,从跳卡入弯再到最后的加速飞跃,凌寒的每一个动作几乎都被他刻到了脑子里。
还有那最后的拥吻。
这场冰天雪地里极温柔缱绻的吻,在雪圈里已然被称之为「世纪一吻」,因为高山滑雪已经走过了一个世纪的时间,而凌寒是一个世纪以来首位来自中国的世界冠军。
而自己,即便在分站比赛中破了纪录,也依旧没资格参加世锦赛总决赛。
蒋晟沉默地盯着手机屏幕,却忽然听到父亲在客厅里打电话。
男人怒吼道:「谁给你我的联系方式的?!你不要以为你可以威胁到我!我警告你!不可能!」
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男人愈发怒不可遏了起来:「你是凌寒的老子!你找我干嘛?你不应该去找他吗?没有我你能知道你有个冠军儿子吗?你欠了一屁股账不都得靠他吗?」
「有本事你就去告啊,你自己都他妈失信人了,我看你能告赢谁!」
最后他恶狠狠地挂了电话,却又瞬间觉得内心慌乱,手忙脚乱地将对方给拉黑了。
在面对压力的时候,逃避是男人的最佳方案。
蒋父烦躁地「啧」了一声,而后一转身,忽地发现儿子黑着脸,一声不吭站在自己的身后。
他吓了一跳,接着吼道:「你在这儿干嘛?!」
「你都干什么了?」蒋晟冷冷地问他。
「你老子做什么事情还要跟你汇报了?」
「你都对凌寒干什么了?」蒋晟固执地反问。
蒋父梗在了那里,却还是高昂着头,维持着「大人」高高在上的姿态。
父子俩人沉默地对峙。
见父亲丝毫没有交代清楚地打算,蒋晟用极其认真的语调,极缓慢地一字一顿道:「他已经是世界冠军了,你再也阻挡不了他。无论你在做什么,现在停下,还来得及。」
「你懂什么?」蒋父嗤笑出了声,「你以为我几番运作都是为了谁?如果不是为了你,我能花这么大功夫、这么多心思?你也知道人家拿世界冠军了?那你怎么不拿一个呢?你有这个闲工夫跑来质问你老子,不如好好地给我滚回山上去训练!冬奥会你可是第一个出战!」
他一连串地回击着,劈头盖脸地将蒋晟一顿骂,可是迎来的只有儿子冷淡的反问——
「所以,第一个出战的凭什么是我?」
蒋晟也不知道自己在矛盾些什么。
这种矛盾是从发现了父亲在背着自己做些什么开始的。其实以前他和家里没什么矛盾,父母再严格再有掌控欲,但对他也是毫无保留地投入,最多就是成绩不好的时候挨挨骂,但成绩好的时候也是要什么给什么。
他从小就听各种励志鸡汤,想想当年郎朗的父亲严厉到堪称抽象,蒋晟就觉得自己这个糟心的爹,只不过是脾气大了一些,大男子主义了一些,大多数时候也挺好的。
但他不能接受父亲对凌寒下手。
他一直以为他和凌寒的竞争都是在台面上的,就算是当年彼此使绊子、嘴贱、刻薄、搞小团体对立,那也通通是光明正大、愿赌服输,你就是没本事让兄弟们都服你,没本事让教练们都喜欢你,那是你自个儿的问题,你活该下位活该滚蛋。
可事实不是这样的。
在真正的事实面前,那些自以为是的优越感,通通都不堪一击。
蒋晟被击懵了。他想,他凭什么呢?冬奥会的名单他看到了,没有任何变化,他还是滑雪队的一哥,目标是滑进全世界前 30,那也是破冬奥会的历史纪录了。
所以呢?
这不就是自欺欺人吗?
*** ***
祝家家宴。
所谓家宴,就是一家人齐齐整整。虽然老的少的都各怀心思,但起码除了正在美国念书的祝颜,其他人都到齐了,表面看上去也是和和气气的。
祝家最近的中心话题,是祝颜谈恋爱了。
祝远山看到了「世纪一吻」的照片,差点儿要跳起来:「她怎么搞的?谁允许她谈恋爱了?这小子谁啊?跟咱家门当户对吗?还有,这俩人怎么就当众亲上了!这要以后再找门当户对的,这都是黑历史她知道吗?!」
反而是祝老爷子打断了大发雷霆的儿子,淡定道:「哪里不好?这么年轻就是世界冠军了,还是咱们家新品牌的代言人,年少有为,这不是很好吗?」
顾暮雨给祝璨喂了口辅食,转头也接话道:「自从凌寒拿了冠军,OnFire 的销量节节攀升,我看后台流量数据,大部分的增量都是从他的宣传物料来的。」
祝远山奇道:「这人也不是你选的啊?你选的那个谁,蒋晟是吧,都没进决赛呢!」
顾暮雨淡定道:「这不是咱们家大小姐眼光好吗?」
「你俩什么时候关系那么好了?」
「我们为什么要关系不好?」顾暮雨挂上了一个标志性的假笑,「她爱爸爸,我爱老公,我们都爱同一个男人,当然得关系好。」
祝远山如果还听不出这段话是在阴阳他的话,那也就别在江湖上混了。
他还想找顾暮雨讨说法,顾暮雨直接抱着孩子进卧室了。自从上次的事件后,顾暮雨也没再跟他呛嘴,除了跟保姆一起寸步不离地看着孩子外,俩人之间堪称风平浪静。
可这段日子实在平静得太过头了,祝远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母亲在他耳边哼哼道:「她这是怂了,服软了。你就随着她去,谅她也不敢离婚的。当然了,她不闹事,你也就收着点,毕竟我孙子还是需要亲妈的。」
祝远山觉得他妈说得对,也就不再多想了。
顾暮雨进了卧室,直接给祝颜发消息通风报信。
「你爸因为你谈恋爱的事情发了脾气,被老爷子镇压了下来。老爷子站你这边的,而且对你男朋友很满意。」
祝颜回了个「OK」的手势表情,而后问道:「那个自称凌寒父亲的人呢?还有消息吗?」
这段时间里,顾暮雨专门安排人找到了刘威,冒充赌友,蓄意接近了对方。
刘威这个人,分明是凭空冒出来的,却直奔凌寒而来,甚至能找到凌寒奶奶的疗养医院去,那就代表一定有幕后的人在操控这一切。
顾暮雨一通电话给祝颜打了回去,道:「我想摸到刘威背后的人是谁,所以让接近他的人给他出馊主意说:现在泼脏水给凌寒已经没用了,都是最开始撺掇你的人惹出来的事情,那个人要为这件事负责,他得给你钱——你猜怎么着?刘威转头就去要钱了,直接提着刀堵在了人家家门口,人家立刻把上面的人供了出来。」
「上面的人是谁?」祝颜问。
「还不知道,刘威暂时不肯说。」
「这不正常。」祝颜皱起了眉,快速地思考道,「这个人放弃得太轻易了,找凌寒要不到钱,就立刻找别人要。他就算被追债的逼急了,也不应该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的亲生儿子吧?」
「所以有没有可能,根本就不是亲生的?他生怕这件事被捅破,那就真的要不到钱了。」
「我们再查一查。」
「好,有消息告诉你。」
「谢谢。」
「不客气。」顾暮雨淡淡道,「我尽心尽力地替大小姐办这件差事,还请大小姐以后给自己的亲弟弟留口饭吃。」
顾暮雨如今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在这之前,她还想为自己的孩子争上一争,但如今很明显老爷子就打算手把手培养祝颜,而在足足 17 岁的年龄差跟前,弟弟根本没有和姐姐竞争的余地。
等祝璨成年的时候,祝远山已经老了,而祝颜却早已羽翼丰满,那会儿的祝璨还真是要靠姐姐给资源了。
*** ***
刘威感觉自己快要被逼崩溃了。
他在广东呆了二十几年,如今却不敢回广东,因为没有任何的容身之地。他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下水道的臭虫,见不得光,被阳光一照就会灼热到灰飞烟灭。
因为他们总能找到他。
是的,他们总能找到他。
那些追债的人无孔不入,无论他停多少次机换多少个号码,逃到哪个城市哪个角落,对方都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定位他的所在。
在又一次被堵在城中村的破屋子里,刘威要疯了。
对面来了三个纹身的男人,都壮得像头牛一样,衬得刘威如同佝偻着的瘦猴。他被堵到了墙角,瑟瑟发抖。
对方的皮带直接抽了下来,怒斥道:「你不是说你有办法吗??你不是说你找到了你儿子,你儿子现在很有钱吗?!」
「再给我点儿时间,再给我点儿时间……不要打我了……」
债务被层层分包,最后到了一群最穷凶恶极的追债人手中。
为了拿到钱,他们什么手ṭůₙ段都用得出来。
刘威的头被摁进了抽水马桶里,耳边传来水流的轰鸣声,呼吸在一瞬间停滞,胃里的食物翻江倒海地上涌……他只能不停地求饶,再求饶。
他也不记得那群人是什么时候走的,对方恶狠狠地说,下次来如果再没有钱,那就先剁了他的一根手指,再放他的血。
他们走的时候连门也没关上,破旧的屋子里漆黑昏暗,只剩下大门处投进来的阳光,仿佛一接触就能烫掉人的一层皮肉。
街坊四邻冷眼旁观,无人愿意掺和进这样的是非里。
寂静的黑暗中,刘威只觉得眼花耳鸣。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整个人一个激灵,因为应激反应而浑身剧烈地抖动起来。这些年他早已没有任何的亲人朋友,除了追债的电话,就连骚扰广告他都接不到了。
他慌忙地按下了挂断键。
几十秒后,他的手机上又弹出了一条短信。
「您好,我是《深度见闻》栏目的调查记者,正在撰ţū₀写一篇关于滑雪运动员凌寒的报道。这边有关注到您在网上发布的信息,请问您是凌寒的父亲吗?我们是否可以采访一下您?」
在那一瞬间,那颗快要死掉的漆黑心脏,又在刘威的胸前里「砰砰砰」地剧烈跳动了起来。
还是有用的。
还是有用的!
他还有希望!他不会被那群人逼死!
凌寒以为他搬个家,给他奶奶换个医院,自己就找不到他了吗?他如今是个公众人物啊!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怕呢?!
什么没有办法证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什么没有义务去替陌生人兜底,我呸!如果当初不是那个婆娘非要留下他,他连命都没有!
刘威的大脑近乎疯狂地运转着,他颤抖着给那个陌生号码打了回去,反复呼喊道:「对,是我!我是凌寒的父亲!」
*** ***
随着春雪的渐渐消融,雪季结束了。
各大雪场一个接一个的封板,凌寒也从寒冷的雪国飞往了永恒夏日的海南岛。他准备直接在三亚呆一个月,专程陪奶奶。
奶奶开心坏了,每天都笑得堆起了幸福的褶子,逢人便说自己的孙子是世界冠军。
凌寒知道,奶奶的这份「炫耀」和别的家长不一样。
时至今日,他依旧清楚地记得那个雪夜里,老人哭得要晕过去,手中的拐杖一下又一下敲在自己的身上,却又舍不得下重力气。她哭着质问自己为什么退队、逃学和撒谎,直到倒在那漫天的风雪之中。
回忆太痛,凌寒不忍再去想。
还好,苦尽甘来了。
奶奶的病情控制得还不错,凌寒在三亚租了辆车,带着她去各个景点游玩儿,一会儿去天涯海角拍照,一会儿又去海边吹风。基本上玩半天休两天,日子过得慢悠悠的,老人家的心情越来越好,身体也越来越好。
直到天气越来越热,奶奶才问他:「乖孙,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
凌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个家,他现在不敢回。刘威有一阵子没动静了,但他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他怕奶奶遭不住。
「奶奶是觉得这里不好吗?」凌寒问道。
「很好,但不是咱们家呀。」奶奶笑眯眯道,「都四月底了,家里已经暖和了,可以回去啦。咱们等冬天再过来。」
凌寒沉思了一会儿,找了个理由道:「家里太旧了,没这儿条件好。我之前说去省会买套新房子,你又舍不得老屋,所以我想,先带你全国各地住着,三亚天热了,我们就换到昆明去。等我过阵子给家里重新装修一下,装修好了再回去,行吗?」
「要多久啊?」
「嗯……一年?」
「那么久啊?那我想回去看看。好多东西在家里呢,奶奶放心不下。」
「好,我抽空带您回去看看。」凌寒温声道,「然后我们就去昆明。」
他选的疗养机构,在国内设有多家疗养度假村,可以过一段时间就换个地方,好在奶奶对旅居不太抵触,只是老人必然会想家。
凌寒知道,这一切都是缓兵之计。
而有些事情, 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沉思了良久, 终于问道:「奶奶,我的爸妈……当年为什么不要我了?」
他印象里很小很小的时候问过这个问题,当时奶奶只是默默地掉眼泪,他是个早慧的孩子, 一见奶奶伤心,自己就先慌了, 拼命地垫着脚要给奶奶擦眼泪, 而后更是再也不敢问类似的问题了。
这个话题被祖孙两人默契地搁置,一直到今天。
如今,奶奶又一次沉默地看着他, 目光复杂而悲伤。
「你已经二十岁了啊……」老人家低声道, 「是该告诉你了。」
「……」
「你妈妈没有不要你,她是生病走的。」
「嗯。她叫什么名字?」
「婷婷。她叫凌婷婷。」
「我跟妈妈姓?」
「对……你爸爸那个人,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奶奶的嘴唇一下子颤抖起来, 「他抛下整个家, 自己跑到南边去快活, 一回来就是要钱!后来你妈妈走了,我们娘俩没钱,他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浑浊的泪水从老人的眼眶中流了下来,她整个人蜷缩在了床上,止不住地抽噎。
凌寒的心里疼得发慌。
他拼命地给老人顺着背,从上到下慢慢地顺、慢慢地拍, 一边拍一边哽咽道:「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奶奶,我以后不问了。咱们家, 就咱们两个人,咱们好好过。我不问了……」
奶奶说的, 和那个男人说的没太大出入。
凌寒觉得自己一直很矛盾。
他一度怀疑自己是奶奶捡来的孩子, 否则为什么这么多年里, 亲生父母都对他完全不管不顾?可他一方面希望那个男人是个骗子,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另一方面,又希望自己真的是奶奶的亲人。
他到底是谁呢?他从哪儿来, 又将到哪儿去呢?
没有人可以回答他。
他鼓起勇气去问了,但早知道奶奶会这么伤心, 他还不如不问。
人老了, 就像个小孩子。凌寒缓缓拍着奶奶的背,一直把老人哄睡着了, 才一个人静静地离开, 去海边散心。
浪花一下下地拍打着海岸,晚霞折射出馥郁瑰丽的色彩, 紫、粉、橙交织在一起, 天地盛大,而他依旧如此渺小。
夕阳渐渐落下,夜幕缓缓挂上。
海岸黑了下去, 伸手不见五指, 全世界只剩下海潮规律的哗啦声。
手机忽然叮咚了好几下,成为这广袤世界里除星空以外的唯一光亮。
急促的消息提示音没规律亦没节奏,是好几个人同时在找他。
有祝颜, 有邵嘉南,有宁大辉,有各种各样关心他的人……
内容殊途同归——
「不要看微博!不要看热搜!不要看任何社交媒体!」
凌寒心中一震。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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