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遇刺之后得了一个怪病。
白天做皇帝,晚上给贵妃当狗。
开始:「为什么朕要做这个毒妇的狗?!」
后来朕抱着贵妃的大腿:「朕愿意一辈子做贵妃的狗。」
-1-
朕自从遇刺之后,就得了一个怪病。
只要进入梦乡,就会变成贵妃的狗。
说起贵妃那条狗,朕就来气。
在朕遇刺昏迷的两个时辰里,朕的珍嫔、淑妃、贤妃全都守在朕的榻前为朕祈福。
而朕的贵妃在干什么?
朕的贵妃捡了条奶狗,揣怀里带进了甘泉宫,一边假惺惺地抹眼泪,一边悄悄地去怀里揉狗头。
朕怎么知道?
因为朕的躯体躺在床上,朕的灵魂趴在贵妃的胸上。
是的,在朕昏迷的两个时辰里,朕的灵魂附在了那只狗身上。
贵妃入宫六年,朕头一次发现,这个五毒俱全的女人,身体香香软软的。
给朕一种很好亲的感觉。
于是朕怂了怂鼻子,鬼使神差地伸出舌头舔了一口。
贵妃娇躯一震,朕狗躯一僵。
朕竟然!
-2-
朕从来没有亲过贵妃,因为朕不喜欢她。
贵妃是个绿茶。
表面弱柳扶风,私底下不知道斗死了多少佳丽。
是个名副其实的毒妇。
朕知道她又毒又坏,但还要留着她。
因为她姓谢。
三大世家,唯谢家马首是瞻。
朕在前朝拿个主意,还要看贵妃他爹谢晋的脸色。
谢晋若是在朝中惹朕不快,朕表面隐忍不发,晚上便Ṱũ̂⁷会翻贵妃的牌子。
不是宠幸,而是折磨。
朕清楚地记得贵妃刚入宫那晚。
彼时谢晋伙同太后,摁着朕的脑袋,硬要朕纳了谢茹,也就是如今的贵妃。
世家坐大,再纳个世家女回来,绝非朕所愿。
不过那时朕羽翼未丰,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当天晚上,太后截了朕的驾辇,硬把我赶到贵妃的昭德殿。
我带着一身暗火,不等宫人退去,便在前厅撕开了贵妃的华服。
贵妃揪着我的衣摆,羞怯而难堪地恳求:「陛下,别在这儿,去里面,好不好……」
我残忍地笑了笑,拂开她的手:「作什么态?如此这般,不是你求来的?」
只一句,贵妃便不挣扎了,软了下来,弱弱地嚷了一声疼便住口了。
她伸着脖领,将痛吟尽数吞下,伸着细白修长的脖颈,像一只濒死的天鹅。
不知道为什么,她那副分明快要碎了,偏硬撑着的脆弱模样,让我异常兴奋。
疯了一样地欺负她,想让她流更多的泪,想让她开口求我。
可直到结束,她都没再求一声。
而我却有些失控了。
我本来以为自己只会待到三更,而实际上我到了五更才走。
走时,衣衫整齐。
而地上的贵妃,惨不忍睹。
衣衫纷乱,满地脏污。
贵妃闭着眼睛,面容苍白,有一瞬间,我疑心她是不是死了。
不过,心软也只有那一瞬。
是她自找的。
我又没逼她进宫。
后来,每一次的宠幸,都和第一晚差不多。
我频频失控。
她频频受伤。
我对床榻之事并不热衷,也没什么怪癖,总体比较温和。
但对谢茹就不行。
非要弄疼她,非要折辱她,非要看她哭。
把对谢家的怒气全撒在她身上。
宠幸贵妃一半是迫于世家压力,例行公事,一半是泄愤。
所以朕从来不给她抚慰。
不亲吻,也不拥抱。
仿佛亲了她,抱了她,就是向世家低头了一般Ţṻₙ。
贵妃是世家派来蛊惑朕的妖精。
朕才不会受她迷惑!
-3-
「皇上又昏迷了,早上甘泉宫的近侍叫了几次都没醒,现已传了太医。春曦宫、灵犀宫、漱秀宫的都去了,娘娘要去看看吗?」
贵妃盘腿坐榻上,直勾勾地盯着朕,半晌,拉住朕的前肢,把脸埋进朕毛茸茸的肚子上,蹭了蹭。
朕四肢僵硬,动都不敢动。
大……大胆!
贵妃吐息温热,吹在朕的毛毛上,又痒又烦。
该死,这个女人怎么能这么香软!
床帏外的宫女又唤了声:「娘娘?」
贵妃闷闷地说:「不去。」
宫女试探道:「那让小厨房做碗鸽子汤送过去?」
贵妃应了一声,抬起头:「就说我在宫里为皇上抄经祈福呢。」
骗子。
她在宫里撸了一上午的狗。
都快把朕的毛给揉秃了。
过了巳时,贵妃正拿着把小梳子给朕梳毛的时候,朕突然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刚醒就听见殿外的人声。
近侍李卫压着声音说:「怎么贵妃娘娘没来?」
「娘娘忙了半晌,亲手熬了鸽子汤,让奴婢送来,这会儿正在宫里为皇上抄经祈福呢。」
呵。
亲手熬的。
分明是小厨房做的。
还抄经祈福。
你家娘娘给狗梳了一上午毛儿,还扎了小辫儿!
朕睁开眼睛,没等床边的几位妃嫔开口,对服侍的太监说:「让昭德宫的把汤送进来。」
朕尝了一口,脸都气绿了。
好好好。
原来朕喝了六年昭德宫小厨房出品的鸽子汤。
谢茹就没亲手为朕做过一次。
还有脸每次都举着个红彤彤的手指头讨同情。
好像朕不喝那个鸽子汤就罪大恶极一般。
当天晚上,朕翻了贵妃的牌子。
进了昭德宫就问:「听李卫说,你在宫里抄经,早听闻贵妃字写得好,拿给朕瞧瞧。」
贵妃脸上的笑僵了一瞬。
经文拿上来,只有三页。
朕冷笑:「贵妃一整天闭门不出,就只抄了这些?」
贵妃嘴一撇。
朕心一紧。
这女人又要装可怜了。
果然,下一秒,贵妃的泪流落了下来,娇娇地举着手:「人家抄经,手都酸了,皇上不心疼,还怪人家经书抄得少。」
这时,那只用红绳扎了一身小辫儿的京巴犬晃晃荡荡地走过来,蹲在了朕的脚边。
朕闭了闭眼睛,不想看那丑狗的尊容,咬牙切齿:「抄,把地藏经抄三遍,抄不完不许睡觉。」
贵妃完美的笑容崩了一瞬,美目圆睁,里头燃烧着熊熊怒火。
容颜平添许多生气,动人得厉害。
朕觉得好笑。
她还气上了。
不过,若是她能求一求朕,也可以少抄一点。
但贵妃没有。
她很快把情绪压下去,一言不发地去抄佛经。
那种神情,仿佛料定了和朕求情也无用一般。
朕无端地起了火,甩袖踱到内殿,爱抄抄去吧。
闭眼小憩,忽然听见耳畔压低的埋怨。
「狗皇帝。」
?
「大黄,要不你去咬他一口?」
?
「算了,他把你杀了可怎么办?」
「……」
她在跟狗说话。
这病还真怪,凝神时,便能捕捉那狗的五感。
「你说是不是我爹又气他了,才叫他想出这么个折磨人的新法子。」
眼皮一抖,她竟把朕的心思摸透了。
知道朕是在故意折磨她,把气泄在她身上。
也是,她向来不笨的。
那她,恨吗?
「不过抄经也好,他床技烂死了,又菜又爱玩儿,每次我还要装得很舒服,累死了……」
?
朕睁开眼睛,把额头上的青筋摁下去。
快步走出内室,来到前殿。
贵妃坐在温柔的灯火下,腿上盘着一条困倦的狗,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嘟嘟囔囔。
朕走过去,抽出她手中的笔:「不抄经书了。」
贵妃:「啊?那抄什么?」
把人打横抱起,迈入内室,扔到床上,解下玉带:「你。」
-4-
第二日,朕赶上了早朝,没有变狗。
离开时贵妃还没醒,昨晚是过了些。
不过贵妃软乎乎地告饶,求不过时怒骂娇嗔比她一言不发地痛苦承受更叫朕兴奋。
惹急了像只猫。
会挠一爪子但不疼。
朕后背就被挠了好几爪子。
胆大包天。
坐在步辇上凝神静听,果然听到了贵妃说话的声音。
贵妃:「谁把大黄的辫子剪了?」
宫女:「皇上走之前剪的。」
贵妃:「他是不是手痒?」
「……」
朕深吸了一口气。
不能杀不能杀。她爹是谢晋,这大逆不道的玩意儿不能杀。
提起谢晋朕更生气。
江陵水患的折子摆在最前头,一连三封都是谢家党羽。
三个月前,朕派方明济到江陵治水。庭议时,谢党对此多有不满,拼命想把使臣换成自己人。
江陵本是谢家封地。后先帝改制,夺了谢家的实权,现今不过留了一个名头。
现在,方明济已经被派出去三个月,治水成果斐然,江陵的情况已经得到了控制,谢党却依旧紧咬不放。
弹劾方明济治水无果,导致江陵行瘟疫,死伤三千余,要求加派官员。
塞上来的人选,全是谢家党羽。
瘟疫朕是知道的,方明济的折子里写了。水患后行瘟疫难以避免,不过方明济已经把瘟疫的范围控制在了江陵,没有扩散。
谢党死咬方明济,不过是因为方济明不是士族,是科举选上来的孤臣。
他们怕他。
他们越怕,朕越要用。
「皇上,贵妃娘娘请见。」
李卫传报,朕扔下手中的折子:「传。」
贵妃娘娘带着她的鸽子汤进来了:「皇上,臣妾煲了汤……」
「呵。」
一声冷笑,把贵妃吓闭嘴了。
惴惴地看着朕,像只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惊惶不安的小兔子。
真能装。
朕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番。
是特地装扮过的。
真好看。
狐狸精!
无事献殷勤。
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贵妃走过来,朕将人揽进怀里,吸了口,差点被呛死。
皱眉将人推开:「你熏了什么?」
贵妃抬起衣袖闻了闻,垂眸:「可能是沾了殿里的香。」
又说:「那香是皇上特地差人制的,臣妾每天都燃着。皇上说了,只有臣妾有。」
朕怔了片刻,猛然想起。
是有这么回事。
那香料里加了大量麝香,是为了避子。
朕可以让她当贵妃,但绝不会让她生下孩子。
朕瞧着贵妃毫不设防的笑容,心里突然升起一阵烦躁。
她还以为那是她的殊宠。
又觉得侥幸,幸好她不知道,不然恐怕要恨死朕。
贵妃有多爱朕,朕不是不知道。
朕变狗时,撞翻过她室内的画筒,画卷散落,朕窥见上面画了朕年少时的样子,每卷画的角落都题着贵妃的小字「宝珠」。
那些画,她从没拿给朕看过。
藏在那里,逐渐泛黄。
那时朕想,如果贵妃不姓谢该多好。
可惜,她是谢茹。
-5-
贵妃明显藏了事,估摸又是要求什么恩典。
但凡她提着「亲手煲的汤」来,必定是想用汤换好处的。
只是还没等她开口,李卫又传报:「皇上,方太医求见。」
方明曦?
未等通传,方明曦已然闯入殿内,朗声唤:「邺哥哥,我……」
撞见坐在朕身上的贵妃,面色一僵,僵硬地作揖:「见过贵妃娘娘。」
贵妃的手骤然收紧,挺直了腰,不再靠着朕,虽还微笑着,可朕还是感觉到她的警戒和敌意。
贵妃很讨厌方明曦,甚至对她起过杀心。
曾经对方明曦动私刑,被捅到朕面前,在冷宫住了两个月。
出来后,就不再找方明曦的麻烦了。
朕以为她改了,如今来看,她还是怀恨在心。
朕握住贵妃的手腕,警告地看向她。
方明曦是方明济的龙凤胎妹妹,也是朕从小看到大的妹妹。
方明济是先帝为朕选的伴读。方明曦从小就任性,总会扮成方明济的样子代替他入宫。
朕的童年贫瘠,唯在这两人身上还能窥见一丝暖色。
贵妃整治谁朕都可以不问不管,但她不能对方明曦动手。
贵妃对上朕的目光,身子慢慢放松,缓慢却坚定地拂开朕的手:「臣妾累了,先行告退。」
不等朕回话,便拖着裙摆离开了。
朕看着空空的掌心,满脑子都是贵妃刚刚看朕那一眼。
冰冷、失望、讥讽,甚至还有厌恶。
闭上眼睛,凝神静听。
贵妃已经到了殿外,抱起宫女手上的狗。
身旁的宫女抱怨:「方太医也太放肆了些吧,未经通传便入宣室,皇上竟然也不怪罪。」
贵妃的声音淡而冷:「有恃无恐罢了。那是皇上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怎么舍得怪罪?」
胡说!
方明曦何时成了朕心尖上的人了?
朕虽对她有几分包容,倒也不至于放在心头。
「邺哥哥……」
朕收回心神,看向方明曦。
她每次都这么自然而然地闯入。朕一直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她自小便如此,没什么规矩。
但别人看来,好像不是这般。
「方太医,未经通传便入宣室,坏了规矩。还有朕是皇帝,以名相称,是大不敬。」
方明曦白了脸,倔强地抬头,眼里噙着泪:「那我不叫就是了,为了治你久睡不醒的怪病,我翻了七天的医术,学了一套按摩的手法,如今看来邺哥哥……不,皇帝陛下是不需要了。」
说完,竟也不告退,转身跑了。
朕摔了茶盏,指着她的背影,看向李卫:「谁给她这么大胆子的?!」
李卫笑眯眯的:「陛下给的。」
「……」
-6-
奏折是批不成了。
怀里都是贵妃的味道,满奏折都是贵妃的脸,嗔痴怒怨,扰人心神。
想到贵妃的腰,手便是一抽,有些麻痒。
才抱了不到一刻钟,人就走了。
越想越亏,拉不下来脸入昭德宫找人,便在榻上小憩。
不肖多时,就变成了贵妃腿上的狗。
窝在贵妃香香软软的怀里,心情才舒畅了些。
还没舒畅多久,就发现室内气氛有点不对劲。
贵妃没撸朕!
往四周一看,方明曦怎么在这里?
她站在那里,身后的小太监还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方明曦说:「陛下说了,要微臣亲眼看着娘娘把药喝了。」
什么药?
为什么亲眼看着?
朕什么时候说了?
贵妃盯了她片刻,面无表情地说:「翠心,把药端过来。」
翠心咬牙:「娘娘,不能喝,如此大辱……」
贵妃沉声厉喝:「端过来!」
翠心眼眶红了,被逼端过药,看着贵妃仰头喝尽。
方明曦带着人走了。
翠心抹着眼泪,满脸愤恨:「那香炉日日都点着,一天不敢停。还要在衣裳上熏了那虎狼之药,叫皇上闻着好放心。如今又何必多此一举让人送来避子汤?您贵为四妃之首,谢氏嫡女竟要明晃晃喝下那药,这不是告诉外人,皇上厌憎您吗?如此大辱,如此大辱……」
朕如遭雷击,通体僵硬,脑子一片空白。
她知道。
她知道朕给的香里有什么东西。
故意天天熏着,让朕放心。
朕看着贵妃平静的脸,有些不懂她了。
她不恨吗?
为什么不来质问朕?
为什么装作不知道,日日燃着那毒香。
她点香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
「药不是司徒邺让送的。」贵妃轻轻揉着朕的后背,「他做事喜欢万无一失,谋定后动。谢家还没死透之前,他不会明晃晃地送来避子汤,平白让人抓住错处。」
垂眸冷笑:「司徒邺不是蠢货,不会做画蛇添足的事。」
「那这碗避子汤……」
「是方明曦自作主张。」贵妃讥诮,「她又不是头一次做这种事了。无非是近日司马邺对我亲近了些,她坐不住了,特地来恶心我罢了。」
翠心怒上眉梢:「她一个小小医女,竟如此大胆!」
气不过一般:「娘娘,我去禀明圣上。」
「不必去。」贵妃笑了笑,「你真以为方明曦蠢吗?她敢欺上瞒下就料定了我告不赢她。」
垂头轻嗤:「皇上的心是偏的。我一个恶毒的世家女怎么会被他单纯任性的青梅给欺负了呢?在皇上那儿,向来只有我欺负方明曦的份儿。」
「那就这么算了吗?」
贵妃敛眸:「自然不会。」
捏了捏额角,似乎不愿意再说。
翠心还想说什么,被大宫女翠玉拉住了:「娘娘累了。」
贵妃确实很疲惫,抱着朕倚在榻上,不多时便睡着了。
殿外两个宫女在私语,提到了贵妃,我看了看贵妃的睡容,跳下床,踱过去。
翠玉拉着翠心:「你被调到昭德宫没几年,今日的事切不可再有。主子说什么,你听着就是。」
翠心怒气未消:「我就是气不过,一个医女,竟在主子面前如此放肆,主子怎么忍得下?皇上当真一点都不管吗?」
翠玉沉吟片刻,突然说:「贵妃刚入宫那年,怀过一个孩子。」
朕的心徒然一抖,直直地往下坠。
到底还有多少事,是朕不知道的?
「当时为贵妃看诊的便是方明曦,她隐瞒实情,开了一方堕胎药,骗贵妃喝下。贵妃得知时,孩子已经没了,她撑着病体,告到御前。」翠玉一顿,声音含着压抑多年的隐怒,「分明是召个太医来诊一诊就能大白的事,皇上却只听信方明曦,一句构陷便定了贵妃的罪。」
「彼时贵妃年轻,忍不得一时之气,对方明曦动了私刑,事情闹到了皇上面前,皇上大怒,把贵妃关进了冷宫。」
爪子死死地抠在地上。
原来那时谢茹惩治方明曦,还藏着这番隐情。
当年,谢晋强硬地把谢茹送进宫,朝堂上几番拿朕的子嗣说道,无非是想让谢茹生下朕的孩子,巩固谢家的地位。
朕满心戾气,看见谢茹就恨,觉得她进宫就只是为了要孩子。
谢茹来告状时,朕正气头上,只想着谢家父女不让朕好过,朕也不让他们好过。根本没听谢茹说什么,只记得借机发难,言语刻薄地羞辱了她一番。
当时,朕是怀着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她,才不在意什么真相。
朕自以为是地认为,谢茹家世大,不会在宫里被欺负了去。
确实如她所说,朕觉得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
从没想过,她竟是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受了天大的委屈。
向朕讨个公理,朕却视而不见。
「冷宫那两个月,谢家宝珠算是吃尽了有生以来所有的苦。」
翠玉看着殿内的那盏香炉:「从冷宫出来后,皇上就派人送来了那香。贵妃明知那是虎狼之药,还是燃了。
「那香是方明曦调的,也是方明曦送的。皇上是替方明曦出气呢,只是这口气太长,一出就出了五年。」
什么时候,送香也成了给方明曦出气了?
用香避子的法子确实是方明曦出的。
朕觉得这法子不惹眼,才交给她去办。
却被歪曲成了偏帮方明曦,简直荒唐。
不想谢茹怀孕,只是ṭûₔ因为她的身份,和旁人有什么关系?
怪不得谢茹会认为,方明曦是朕的心头肉。
翠心擦了擦脸上的泪:「娘娘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为什么不和谢丞相说,她还有谢丞相啊。」
「傻姑娘,你叫娘娘怎么说?」翠玉望向里间,「陛下和世家形同水火,本就有隔阂。娘娘怕说了,谢相会因她而冲撞陛下,反倒激化君臣的矛盾。」
「一面是君,一面是家,她修葺还来不及呢。」
朕死死地钉在原地,有些呼吸不上来。
这么多苦,她竟独自吞了。
朕知道,这六年来,朕做得有多过分。
想着,她有谢家撑腰,不会垮的。
却忘了,谢家在撑着她的同时,她也在撑着谢家。
翠玉看着翠心:「所以,以后在昭德宫少提那位,娘娘还能开心点。」
心脏一紧,却是连朕的名字都提不得吗?
「娘……娘亲……」
朕耳朵动了动,听到贵妃急切的喃语,飞奔到榻侧,纵身跳上床榻。
贵妃没醒,像是被魇住了,不停叫着娘亲。
眉头紧皱,泪浸润了鬓发。
脆弱委屈得像个找不到母亲的小孩子。
朕伸出爪子去抹她的眼泪。
别哭了。
谢茹,别哭了。
可她的泪像是流不尽,擦不完。
也是,她受了那么多委屈。
贵妃终于从梦中惊醒,大口地呼吸,怔愣许久,将朕抱到怀中,湿润的脸埋进朕的肚皮里。
「大黄,我梦到娘亲了,她喊我救命。」
喃喃自语:「娘亲被困江陵已经五个月了,父亲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回信。如今江陵水患,又行瘟疫……大黄,我好担心。」
停了片刻:「今早不应该争一时之气,若我再求求他,或许就能求个恩典,叫他把母亲接回来。」
原来她今早是为此事而来。
不过被方明曦打断了,没能说出口。
突然一阵眩晕,未睁眼就听见李卫的声音:「陛下,该翻牌子了。」
朕揉着太阳穴睁眼:「不必。摆驾昭德宫。」
朕得给贵妃一个求恩典的机会,否则她今晚要睡不着觉了。
「你可记得,五年前贵妃在甘泉宫长跪半日,告的是谁?所告何事?」
李卫皱眉思忖片刻:「这奴婢还真记得,贵妃状告方太医误诊,毒杀娘娘腹中皇子。」
朕敲了敲几案:「查查。」
-7-
在去昭德宫之前,朕连夜派暗卫前往江陵,下了死命令,带回谢夫人。
那晚贵妃十分热情,还拿了图让朕选。
朕矜持地选了五个。
贵妃一脸视死如归。
夜半,朕合衣下床,掐了殿里燃着的香。
把殿里所有的香搜出来交给李卫:「扔远点儿,交代制香司,把往昭德殿送的香,换成『云和』。取送之事,你亲自督办。」
李卫办事很快,第二日中午,就查出了结果。
昭德宫宫女所说,无半句虚言。
五年前,方明曦诊出贵妃有孕,隐瞒实情,开了一方堕胎药,送入昭德宫。
贵妃进宫这些年,这般欺上瞒下的事,方明曦办了不少。
朕握紧竹简。
因少时情谊,朕信任方家兄妹,却不想,一叶障目。
朕忘了一件事。
或者说刻意忽略了一件事——方家兄妹和谢家有血海深仇。
谢家树敌良多,但留有隐患的却不多。
恐怕谢晋都忘了,曾经被他抄杀的工部小吏方坤还有一双儿女。
先帝看中方明济有报仇之志,才选了他做朕的伴读。
先帝要递给朕一把干净又锋利的刀,直指谢家的刀。
而谢茹,也是谢家人。
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猜想,朕猛地站起来:「江陵!」
坏了!
仿佛为了印证朕的预感,昨夜派出的暗卫回宫复命。
不可能这么快,往返江陵都不止一天,这么快只能说明……
「启禀陛下,谢夫人一行已遇难,属下找到了尸体。」
朕脑子一白,一阵耳鸣。
「查!」
谢夫人本家尤氏也是江陵大姓,不可能一点自保能力都没有。
暴毙只有一种可能,方明济他,以公徇私。
不能让谢茹知道,至少现在,不能让她知道。
昨日她才求了恩典,巧笑倩兮地与朕撒娇,今日便……
朕要想想。
朕要好好想想。
「将尸体带回来,封锁消息。」
给朕一点时间,一定会有办法的。
暗卫一脸为难:「皇上恕罪,是谢相的人马先找到谢夫人的尸首。」
朕将砚台砸了。
-8-
一封信能传得多快?
朕只希望,它还没传进宫,没传入昭德殿。
殿外趋步而来一个小太监,李卫通传:「陛下,昭德殿来人了,说贵妃娘娘中毒了。」
「什么?!」
朕快步冲出去,带翻了几案。李卫小跑跟在后面。
怎么会中毒?
今晨起来还好好的。
翠玉等在殿外。李卫追上来,将披风压在朕的肩膀上,暗暗提醒:「陛下,贵妃娘娘吉人天相,定会没事。」
朕深吸了一口气,左手紧握右腕,止住右臂神经性的颤抖:「召御医了吗?」
翠玉答:「御医已经去了。」
朕踏上驾辇:「怎么会中毒?」
翠玉抿了抿唇,有些为难。
朕加重了声音:「说!」
「回陛下,娘娘忧思过重,从昨日到午时都没吃什么东西țů₊。最后一次吃东西是昨日下午,方太医给娘娘送了一碗避子汤……」
避子汤。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朕垂眼,握紧了扶手,最好不是朕想的那样:「贵妃中了什么毒?」
「砒霜。」
李卫看了翠玉一眼,又低下眉。
朕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向后靠在了驾辇上。
气笑了。
谢茹。
当真狠。
竟能做到这种地步。
为了弄死方明曦,给自己下毒,都不手软。
今日李卫呈上来竹简上,写了昨日方明曦配的避子汤的药方,并没有砒霜。
方明曦也不会蠢到明目张胆地把毒药端给谢茹。
朕气得头疼。
竟如此不惜命。
-9-
我以为谢茹会在榻上,但她没有。
昭德宫灯火通明,谢茹素衣散发歪在上首椅子里,面色惨白,眼圈红肿。
她哭过。
为何而哭?
早晨走时,她气色还算得上红润,才几个时辰就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邺哥哥……」
听到方明曦的声音,我才看见殿内跪着两个人,一个是陈御医,一个是方明曦。
方明曦跪走到我身侧,含泪道:「贵妃娘娘说我下毒害她,可是我没有。」
朕垂目看她,还未言语,便听贵妃轻缓地说:「你没有下毒,难不成是陛下要害本宫吗?」
她抚着大黄的背:「如方太医所说,那避子汤,是陛下派你送过来的,难不成往汤里加砒霜是陛下的旨意?」
朕看了她一眼,正对上贵妃的目光,有些怔愣。
她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是了,是眼睛。
漆黑、冰冷,又格外坚毅。
多好看,只是寻不见朕的身影。
早前她见朕,虽然隐隐埋着怨恨,到底还有几分装出来的情谊。
如今,竟连那虚情假意都没有了。
心脏漏了一拍。
别这么看我。
用这种冷漠的眼神。
我避开她的视线,看向方明曦:「朕何时让你给贵妃送过避子汤?」
方明曦抓住朕的衣摆,仰头淌泪,连连摇头:「我只是想替邺哥哥分忧。邺哥哥,你相信我,我没有给贵妃下毒,真的没有……」
贵妃歪了歪头:「那在皇上赐的香料里加入麝香,也是在为陛下分忧吗?」
嗤笑一声:「难不成,这麝香,是陛下让你添的?」
贵妃的目光一把冰冷的剑,刺进来,把朕剖开。
讥讽地看着朕和方明曦,像看两条恶心的虫子。
朕握住拇指上的扳指,大概明白谢茹想做什么了。
给自己下毒,把朕抬出来,逼到这种程度,不是想定方明曦的罪,是想要方明曦的命。
她势在必得。
方明曦也想明白了,瘫坐在地上,表情有些呆滞。
朕垂目:「方太医,贵妃问你话呢。」
方明曦面色苍白:「邺哥哥……」
朕静静地看着她,平声说:「回贵妃的话。」
「不是。」方明曦勾出一抹惨笑,「是微臣私自在香料里,添了麝香。」
贵妃别了别鬓发,问:「方明曦毒害贵妃,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方明济还在江陵为朕冲锋陷阵呢。
杀方明曦,愧对方卿。
不杀方明曦,愧对谢茹。
等等,再等等。
朕会还你一个公道,只是需再等等。
可看着谢茹的眼睛,我说不出来。
她对我失望透顶,我不想再让她失望。
我不想让她那么冷漠地看着我,仿佛与我陌路。
「陛下不忍心,就由臣妾来代劳吧。」
谢茹扶着翠心站起来,缓步走过来。
躬身抬起方明曦的脸:「谋害贵妃,罪该万死。」
一道冷光从眼前划过,血溅在朕的衣摆上。
方明曦瞪大了眼睛,脖子上插着一支银簪,鲜血「汩汩」流出。
她朝朕伸出手,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谢茹拔出簪子,血溅在她的脸上。
她那么白,被血染脏了。
朕叹了口气。
罢了,她开心就好。
抬手,用衣袖去擦她脸上的血。
越擦越脏。
贵妃漂亮的眼睛开始下雨,她静静地、面无表情地流泪。
朕又去擦她的泪:「都出气了,怎么还哭了?」
贵妃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不解和茫然,猛地吐出来一口血,身子往下倒。
朕终于有机会把她揽入怀中:「毒要往别人杯子里下,你怎么反倒往自己身上下?」
把人打横抱起,往室内走:「既然决定举刀,那就把刀尖对准仇人,不要为难自己。」
她缓缓举起手,将那染血的簪子抵在朕的心口。
朕甚感欣慰,垂眸一笑:「对,就是这样。朕的贵妃,学得真快。」
贵妃昏迷前说:「司徒邺,我好后悔。」
朕在她发顶亲了一口。
别后悔。
无论什么。
别后悔。
-10-
李卫说,他已经封锁皇宫,谢家的信送不进来。
朕换上朝服,侧头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贵妃:「你以为她为什么破釜沉舟,自损八百也要杀了方明曦?」
用指腹揉开她眉心结的怨:「为了讨好朕,平衡世家和朕之间的关系,她可是忍了方明曦六年。」
自嘲一笑:「不必封锁了,信早就传进来了。」
她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谢夫人已死,甚至知道死于何人之手。
所以才哭肿了眼。
所以才不惜给自己下毒,也要杀了方明曦。
撤手,起身,看着黯淡的天幕:「李卫,该上朝了。」
庭议时不见谢晋,说是生病。
朝堂空前平和。
风雨来前的错觉罢了。
朕趁机办了几个谢家党羽,在书房的案上拆开了暗卫密报。
下面还盖着一封来自江陵的信,署名方明济。
江陵瘟疫肆虐,有人鼓动难民出逃,一时动乱。
方明济为了避免疫病扩散,杀了出逃者三千余众。
此番种种一一在信中禀明。
谢夫人是那三千余众之一。
江陵势力盘综错杂,世家托大,方明济一介孤臣,遇到的阻力可想而知。
此次治灾,不仅为治水,还为集权。
朕派方明济去时,给了他杀人的权利。
信末落字:【已得江陵,不负所托,不日归朝请罪。】
-11-
朕不敢去昭德宫。
怕贵妃的眼神,只能靠睡觉变狗,才能和她亲近一些。
变成大黄醒来时,闻到了火灰的味道。
昭德宫的后院火光冲天,贵妃倚在柱子上,火光在她眼中跳动,妄图给她的眸子染上暖色。
翠心翠玉从殿内搬出来许多画卷:「娘娘,真的要烧吗?」
玉手拂过画卷,缓缓抽出一支,扬手扔向大火。
画卷在空中散开,火光一闪,我看到了那画上的人。
是个十岁左右的少年,手提墨笔,目光无神,茫然地看着窗户,脸上被谁用笔画了几道墨痕,像猫的胡子。
——「师父说西院来了个贵客,你见过他吗?」
——「我叫静恒,师父取的。」
——「你眼睛怎么了?」
——「我很漂亮的,你摸摸,这是眼睛、鼻子、嘴巴……」
——「阿彰,我要回家一趟,回来给你带姆妈做的桂花糕。你可要想我。喏,你再摸摸我,免得忘了。」
我仿佛从梦中惊醒,扑向那大火。
不要!
不要烧!
-12-
我十岁时突发眼疾,被父皇送到静安寺修养治病。
说是静养,不过是为了躲祸。
好好的突发眼疾,父皇甚至无法严惩下毒的人。
宫妃后面,都站着庞大的世家。
司马家的皇帝就落魄到这种地步。
静安寺不大,但足够安静。
吵闹的只有一个人。
她从墙上跳下来,把风给撞碎了。
静安寺的住持给她取了法名,叫静恒。
但是她倒不怎么静,总背着小锄头,鬼鬼祟祟地翻到西院挖笋吃。
我自然看不见她挖笋,但她动静实在太大。
跳下来「咚」的一声。
在角落里吭吭哧哧、嘿嘿咻咻、嘟嘟囔囔。
鸟都被她吓散了一群。
没人敢进西院,她倒好,一来来了三天。
我终于忍不住走到她身后,问:「你在干什么?」
她吓得叫了一声,像碰到什么,疼得又叫了一声,细细抽气。
说话时,声音都带了泪似的:「你是西院的贵客?」
抱怨:「你走路怎么没声儿。」
我疑心有声音她也不见得听见,她干得实在投入。
我听见她拍拍身上的土,听见她的脚步,然后她的呼吸吹在我脸上。
热热的,有股桂花香。
「我把挖来的笋分你一半,你不要跟住持告状。」
我对笋没兴趣,她扯着我不放,就地起火煮了,硬是把脆笋塞我嘴里。
不过,就给我吃了一口。
我疑心她是想把我变成同犯,便不会去告她的状。
于是有些赌气:「你把剩下的笋都给我,我不告诉住持。」
她吸了口气,痛心疾首:「你怎么这么贪嘴!」
我笑了一下。
我瞎了之后,第一次这么开心。
后来她报复我,欺负我瞎,趁我睡觉,在我脸上涂鸦。
其实,她一来我就醒了。
湿凉的毛笔从我脸上划过时,想睁眼吓她一跳,听见她「嗤嗤」地笑,便又不想了。
不过她实在有些坏,分明在我脸上涂画了,还夸我今天特别俊朗,拉我去院子里看荷花,叫路过的沙弥笑我。
我说我看不见。
她说:「我讲给你听。」
她说荷花是粉白的,怕我想象不到,非摘了花瓣往我嘴里送。
我每天都要吃很多奇怪的东西,花瓣、树叶,或者什么草。
她说,吃下去就知道了。
好在,她没逼我吃蝴蝶。
她说她很漂亮,拉着我的手往她脸上盖:「你摸摸看,我好看着呢。」
摸完了又忧虑:「你记得住吗?」
我故意说:「记不住。」
她有些沮丧:「那怎么办啊?」
「你每天给我摸一遍,我就记住了。」
我喜欢摸摸她。
软软的,像她提起来就流口水的桂花糕。
我没吃过她口中姆妈做的桂花糕。
想来,和她差不多。
她叫我等着,她要回家一趟,归来给我带桂花糕。
但是,我没有等到。
眼睛复命那天她还没回来。
父皇派人来接我,静安寺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包括她。
没有人会告诉她,应该把桂花糕送到哪里。
我出静安寺的时候,想让侍卫去查她,想把干脆把她带回宫里,想让她陪我一辈子。
我是皇储,我有这个权力。
但是我知道,皇宫养不活一棵小桂花。
她会死掉的。
我想让她活着,连同我那份一起。
我想在她心里活到十一岁,不是司徒邺,而是一个有点呆的瞎子。
可她,怎么会是谢茹。
可她,怎么能是谢茹?!
-13-
「大黄!」谢茹一声惊呼,「快拦住它!」
火焰烧焦了皮毛,太监拽住我,把我扯回来,拍灭我身上沾的火星。
我眼睁睁看着火舌舔舐那幅画,把我和她的十一岁烧成灰烬。
那火,仿佛烧在我的皮肤上。
灼得我生疼。
谢茹扑过来,抱起我反复看:「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毛都烧掉一块儿,本来就丑,这下更丑了。竟然往火里扑,不要你的狗命了!」
我看着她近在咫尺关切的脸,抬起爪子……
眼睛、鼻子、嘴巴……
明明是我摸到的样子,这么多年,我竟然认不出来。
明明细细摸过那么多遍。
明明自信再见到,能立刻认出来。
可她认出了我,而我却认不出她。
果真是,瞎了。
「烧疼了吧。」她什么都不知道,以为我是烧疼的,用袖子擦我的泪,吩咐宫女,「去御膳房拿些烧伤的药来,要快。」
说完,抱着我,头也不回地往殿里走。
身后火光冲天,一幅幅画卷转瞬成灰。
我挣开她的怀抱,冲向烧画的宫女,咬住她的衣摆,喉咙中发出哼咛。
别烧了。
别……烧了。
宫女犹疑:「娘娘?」
谢茹站在回廊的暗影里,静默片刻,走出来,俯身抱住我,低声说:「继续。」
「若是喜欢,改日给你画一幅。」她抚摸我的脊背,轻声说,「是我记错了,他不是咱们的阿彰。他是大梁的昏君。大黄乖,我们不要他。」
-14-
一阵锥心之痛,我从睡梦中醒过来。
李卫小声唤着:「皇上,皇上。」
我揉着太阳穴,脑子里满是谢茹那句「不要他了」。
朕握住李卫地腕:「去昭德宫。」
我要见谢茹。
见她,告诉她,我是阿彰。
一分不想等。
怕慢一步,她真就不要我了。
李卫有些为难:「皇上,慈宁宫急召,太后娘娘发病了。御医说,情况怕是不太好。」
顿了一下,怕朕不去一般:「昭德宫那位也去了。」
朕到慈宁宫时,宫妃在殿外跪了一群。
谢茹跪在最前头,眉目间隐有担心。
才刚能下床,便又要到这里跪着。
吩咐李卫:「叫她们散了,又不是太医,跪着有什么用。」
宫女又来叫了一回,说太后要见朕。
到殿内,太后禀退左右,冲朕招手:「彰儿,你来,让母后再看看你。」
朕跪伏在床边,任她抚摸。
「和你父皇真像。」她眼含泪花,「你怨母后吗?」
父皇刚去世时,世家把持朝政,逼朕废除先帝所改之制,让朕做他们手里的木偶。
朕孤立无援,只能死撑。
在朕最需要她的时候,她站在了谢家那边。
怨吗?
或许怨过。
她或许也没想听回答,只问了一句,便转开了话题。
「春喜说,谢茹来了。」
朕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太后说:「哀家知道你不喜欢她,但你不要磋磨她。哀家死后,你就放她去南山给你哀家守陵,也省得在宫里碍你的眼。」
恐慌涌上心头,朕急喝:「不行!」
太后抬眼看过来,有些诧异。
朕深吸了一口气:「宫里比她贤德的大有人在,母后再挑一个吧。」
「你真以为我非要你的妃子为我守陵不可吗?」太后半合眼睛,有些疲累的样子,「你要是不喜欢谢茹,就放她出宫,她和别人不一样。当初她进宫为妃,谢ŧü⁰晋不同意,她便到慈宁宫给我磕头。这宫里奔着什么来的都有,权啊、势啊、名望啊。唯独她,是奔着你来的。所以,你不要她,就把放出去。」
出了慈宁宫已是月上中天,李卫给朕搭上披风。
朕下了台阶,突然喷出一口血。
李卫惊呼一声,扶住朕,大声疾呼:「快传太医!」
朕握住他的胳膊:「不用。」
朕没病,朕只是心疼了。
心疼谢茹。
心疼她一颗赤子之心,却被朕刻意羞辱,以至鲜血淋漓。
到如今,不敢再把心掏出来给朕看。
朕的,静恒啊。
-15-
太后殁了。
朕烧了那张命谢茹守陵的懿旨。
南山寒,她体弱,受不住。
谢晋为亡妻发丧,谢茹归家奔丧。
走之前,我问了三遍何时回宫,才终于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七之后,我出宫相迎。
谢茹笑得很完美,但眼睛始终冰冷。
不要紧。
我握住她的手,才止住了颤抖。
她回来了,别的都不要紧。
谢茹回宫的第三天,方明济返京入宫,要回方明曦的遗骨,被谢茹堵在了宣室之内。
「听说方大人在江陵杀了三千手百姓,好不威风。」
方明济垂首:「不是百姓,是暴民。」
「杀都杀了,死人又不会跳起来说话。自然是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冲我一礼,「陛下英明,自有定夺。」
我握紧了扳指:「李卫,送贵妃回宫。」
谢茹抬头,微笑重复:「请陛下定夺。」
又一次,将朕架上高台。
我不敢看她,怒吼:「李卫!」
李卫忙不迭地上前,低声道:「哎哟,我的贵妃祖宗诶,快随奴才去吧。」
谢茹拂开李卫,直视方明济:「本宫想问问大人,本宫的母亲,江陵尤氏,也是暴民吗?」
不等方明济回话便厉声呵斥:「为兄者杀我母亲,为姊者下毒害我,你们方氏兄妹,与谢家何仇何怨?」
她垂眸冷笑:
「哦。我想起来了,成康二十五年,我爹奉命抄斩了一位贪污的工部小吏,名方坤。事情办得不漂亮,叫他跑了一双儿女。」
回身再拜:「陛下,方明济为罪臣之后,当斩。」
我松开玉扳指,看向方明济:「方卿,你退下吧。」
禀退左右,垂视站得笔直的谢茹:「除了方明济,你可以提任何条件。」
谢茹的眼睛仿佛燃着两团火:「放过方明济,那江陵枉死的三千难民算什么?我的母亲死了,可这三千其中,又有多少母亲,多少儿女!
「若这三千人出了江陵,死的就不止三千。」
那三千人多为疫病者,没有活路了,便收了钱,散播言论,暴起出城,意在搅乱江陵。
甚至,搅乱大梁。
「没有更好的办法吗?非杀不可止吗?遇到问题便杀,便是为官之道,为君之道吗?」
我被她眼中的失望激怒:「妄议朝政。江陵的情况你又了解多少?」
利用江陵疫病,想要趁机起事的,可是谢晋。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谢晋不会与她讲明。
「我了解多少?成康二十七年江陵大旱,那一郡的百姓,是我一碗粥一碗粥地送过去救下来的。我救他们,不是为了让他们死,不是让他们为了大局无缘无故地成为谁刀下的亡魂。天灾不死,反倒叫他们死于人祸,于心何忍?!」
我咬紧牙关,咽下一口腥甜。
我知道。
那年,我也在江陵。
见过道旁施粥的谢茹。
她当时作男装打扮,一身短衫,脸晒得通红,还脏兮兮的。
彼时江陵旱情严重,百姓饿了许久,看到施粥,竟然哄抢。
谢茹在中间,被推搡了几下,还吵着难民们慢些。
要看要摔倒,被我拽上了马。
她眨眨眼睛说:「我见过你。」
彼时我并没有认出她,她在晒得太黑了,声音还干哑,一点都不像桂花糕。
我只当她认出我的身份,想攀关系,在安全的地方把人放下,说:「再施粥,记得先去府衙请官兵压阵。」
那时,我赶着去府衙询问旱情,快马离开,并没听清她在后面喊什么。
若我认真听一耳朵,会不会听见她叫我「阿彰」。
「朝中有能力者不在少数,陛下却因忌惮世家,凡世家举荐皆弃之如弊。若不是陛下偏信方明济,这三千人本可以不死。」
许是气急攻心,谢茹有些站不住了,我快步上前,在她倒下之前将人扶住,听她骂我一句「昏君」。
倘若神志清醒,她才不会把心里话
-16-
「怒气攻心,需要静养。」陈太医思忖片刻,「娘娘长年吸食麝香,身子损伤严重,前些时日又中毒,元气大伤,加上思多郁结,只怕……」
我靠在榻上,拿着湿帕给谢茹擦手:「但说无妨。」
「怕是,会短寿。」
静了片刻。
朕的心跳,仿佛也停了。
「有病就治。」谢茹的手真小,我合掌便包住了,「陈爱卿。朕不死,她也不能死。」
偏头看过去:「你明白吗?」
陈太医汗如雨下:「臣尽力而为。」
朕觉得他愚笨,索性再说清楚一些:「不是尽力而为。要么让朕早死一点,要么让她晚死一点。总之,不能她死了,朕还活着。」
-17-
虽然陈太医那么说,谢茹看起来倒不像个病人。
比起前几日,脸色还红润了许多。
朕倒不至于认为是送进昭德宫的药材补品起了作用。
李卫忐忑地问:「陛下,谢相送到昭德宫的密信怎么处理?」
那薄薄的信封里,包藏祸心。
里面写的什么,朕再清楚不过了。
在她心里,我早已成了昏君。
所以,这一次,她站在了谢家那边。
「给她送过去,她看了高兴。」朕写下一个「忍」,搁笔细看,「往后有昭德宫的信,不必拦着。」
药材补品流水似的送入昭德宫。
谢茹谢恩谢的勤快,送进去的药转手就倒了。
不得已,我只能每天卡着药点到昭德宫看着她喝药。
去了几天,谢茹的厌烦从心头爬上了眉头。
一个月后,谢茹请求离宫看望父亲。
我拿着汝州传来的信件,问:「什么时候回来?」
谢茹说:「不日将返。」
不日就是没有日子。
我想问问她,谢晋屯兵汝州,她可否知晓。
秦王秘密入京,她是否参与。
可我只是压下了信,说:「朕派人送你。」
谢茹没有拒绝。
我登上城楼,看着马车出了皇宫。
回身对李卫说:「李卫啊,西南有蛊师,能炼一味忘川水,派人去找找。」
-18-
朕在位第十年秋,谢晋伙同秦王逼宫。
那天,谢茹从城外的私宅里跑了。
三个月前出宫的马车并没有把她送回谢家。
大厦将倾,她不过是一颗小小的卵。
可她又是无比珍贵的那一颗。
谢茹糊涂了,被谢家人蛊惑,做不了正确的抉择。
朕来帮她做。
暗卫来报时,朕正在高台上等着看这场闹剧。
而谢晋被快马而来的谢茹拦在了承武门前。
朕死死地握着手上的扳指,吩咐暗卫:「把她带上来,不要伤到她。」
城楼下。
谢茹在谢晋面前横马:「爹,不能去。」
谢晋说:「宝珠,让开。」
「陛下一个月前派人去过沧州,沧州军三天前便已驻军城外。」谢茹下马,仰头看着谢晋,「父亲,女儿求您,回去吧,我们不争了,我们回江陵好不好……」
一声雷响,谢晋抬头看了看天,再次重复:「谢茹,让开。」
谢茹哭着摇头:「司徒邺既去沧州请兵,他就什么都知道了。这道门里面是天罗地网,你为什么还要去?!」
「他知道,我才更要去。与其等屠刀落下来,倒不如搏一线生机。」谢晋挥手,命人将谢茹拖开,叹息,「自十年前开始,谢家就没有退路。你不明白,司徒邺是不会放过谢家的。」
雨落下那一刻,我听到的是谢茹凄厉的地哭声。
暗卫在混乱中把她带上城楼。
彼时,宫道中已兵刃交接,血流成河。
她挣开暗卫,趴着身子往下看。
突然回身,扑跪到我面前,流着泪摇头:「陛下,陛下,不要,不要……」
以头抢地,不停叩首:「我爹是鬼迷心窍,他老了,陛下,求求你放饶他一命,我会带他去江陵,再不入京……
「你杀了我,是我撺掇他谋反,是我,都是我的错。」
朕用手托住她的额头,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解了披风给她裹上。
「别说傻话。」
一支利箭朝谢晋袭去,谢茹睁大了眼睛,厉声哭喊:「父亲!」
我死死地拉着她的手臂,捂住她的眼睛:「下雨了,你受不得凉,我们回去。」
-19-
谢晋伙同秦王逼宫,株连七族。
至此,世家失权。
谢氏被抄那日,朕去了祠堂。
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不负所托,世家已死,司徒家再无掣肘。
朕不会忘了,先帝改制,被谢晋余众逼死在金銮殿上的耻辱Ŧüₗ。
不会忘了世家门内升歌舞、百姓街头无枕席的惨状。
不会忘了有才者叩宫门而无响、抱恨而终的不甘;无德者在朝欺上瞒下、蝇营狗苟的不公。
世家当权,只手遮天。国法不法,不公是公。
朕从未忘记,朕担起的是一个怎样千疮百孔的大梁。
大梁的大业,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在朕面前铺展。
朕清楚地知道每一步应该落在哪儿,怎么落。
可这中间冲进来了一个谢茹。
成了朕最无法把握的差池。
-20-
昭德宫谢茹是回不去了,作为罪臣之女,她甚至不能再姓谢。
李卫将蛊师带到朕面前:「陛下,这药要连喝七日,于身体无害。」
七日后,我去看谢茹,她蜷在床上,像一只初生的绵羊,警惕而又脆弱。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冲她伸出手:「静恒,来,过来。」
21.
「静恒,来,过来。」
我看着面前那ţū₌只骨节分明的手,冲他龇了龇牙。
那手并不害怕我,反而又进了几分,入侵我的领地。
我猛地扑过去,张嘴咬住。
旁边有个尖细的声音:「快,快把娘娘拉开!」
我感觉到有人逼近,抓紧了那只手,嘴下更用力了。
「出去。」
「手」说话了,他毫不反抗,任我将他的手咬得鲜血淋漓。
四周的人散开了,很快没了声响。
「手」在床边坐了下来,慢慢把我揽进怀里:「别怕,静恒,不怕。」
我在他的安抚下,慢慢放松了紧绷地神经,松开嘴,仰头看着他,学话:「静恒。」
歪了歪头,又说:「静恒,不怕。」
「手」看着我,颤抖起来。
他的目光我看不懂。
良久,他掩面,有水从指缝流出来。
我舔了舔唇上的血,有些心虚。
他看起来,疼极了。
-22-
「手」说他叫阿彰,我叫静恒。
说:「静恒是阿彰的妻。」
我盯着他手里香喷喷的糕点吞了口唾沫,点头:「静恒是妻。」
阿彰笑了,拈着糕点往前凑了凑,问我:「静恒是谁的妻?」
我扑上去,一口叼住糕点,含含糊糊地敷衍:「阿彰的,阿彰的。」
吃完了,舔着手指问:「妻是什么呀?」
阿彰说:「妻是生死相随。」
我不明白。
-23-
阿彰是个好人。
只有两点不好。
一是总给我喝苦苦的药,不喝就不给我吃烤鸡。
二是总爱吃我的嘴巴。
看我的眼神跟我看桌子上的烤鸡一模一样。
我总担心他会吃掉我。
有一次,他果真扒掉我的衣服,我拼命捂住他的嘴,哭着说:「你别吃我,我不好吃。」
阿彰就笑,仰面栽到床上,抱住我叹息:「好了好了,不吃你。」
后来我才明白,阿彰不是想吃我,是想亲亲我。
可是,他抱我上床时,那副样子,看起来像要吃人一样。
青禾给我洗澡时,总是红着脸,看着我一身红痕,很高兴的样子:「娘娘福泽厚着呢。」
青禾说,那是帝王恩宠。
后来,我也明白了什么叫作帝王恩宠。
帝王恩宠从来不宠一个。
有一日,阿彰晚上没来,饭菜热了三次,来了一个小太监。
我听到他低声对青禾说:「叫娘娘别等了,陛下去了春熙宫。」
青禾来哄我:「娘娘,陛下让我们不必等,我服侍您用膳吧。」
我问她:「春熙宫是什么地方,阿彰为什么要去那里?」
青禾跪倒在地:「娘娘莫要伤怀,陛下独宠娘娘数月,听闻朝堂里已经有了不满。春熙宫的淑妃娘娘是镇远将军之女,一年前宫变时有勤王之功,陛下定是要安抚的。娘娘放心,陛下的心,还是在娘娘这里的。」
「淑妃,娘娘?」我看向西面,春熙宫的方向,「他也会和淑妃娘娘睡觉吗?」
青禾红着脸,沉默不语。
我捂住心脏,愣愣地说:「青禾,我胸口好闷啊。」
一滴水滴在手背,我把自己眼睛里流出来的水递给她看:「青禾,我哭了。这是我的泪。」
青禾抹了把泪,咬了咬说:「娘娘别伤心,青禾,青禾去把陛下请过来。」
「不必请了。」
阿彰从殿外跨进来,近了,就闻到陌生的梅香。
他蹲在我面前,拭去我脸上的泪,问:「哭什么?」
「独自垂泪算什么本事,你该跑过去把我抢过来。」阿彰冲我笑,「我跟别人睡觉,我是你的,我只跟你睡觉。」
我看着他,反觉得以往和现在都不真实。
反倒是刚刚心如刀割的感觉才真实。
幸福和快乐让我不踏实,我应当心如刀割。
-24-
「本宫倒要看看,陛下到底藏了个什么狐狸精,名不正言不顺地养在甘泉宫,竟还要遣散后宫!」
我放下筷子:「谁在殿外喧哗?」
青禾:「奴婢去看看。」
我看着冲进大殿的雍容华贵的女人:「不必了,人已经进来了。」
到了殿内那嚣张跋扈的女人反倒安静下来,惊恐地退了一步:「谢……谢茹?!」
见了鬼一样,白着脸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谢茹已经死了。」
我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谢茹是谁?」
扶着青禾走到她身边,凑近:「我和她很像吗?」
淑妃很快冷静下来,半信半疑:「你不是谢茹?」
我笑了笑:「我叫静恒。」
淑妃突然笑了起来,声音渐大,双目赤红:「人都死了,他竟在宫内养了个替身。」
笑出了泪,又优雅地擦掉:「人活着的时候拼命磋磨,死了又怀念,竟找了个假的……」
止住笑,冷声道:「男人还真是贱!」
用护甲抬起我的脸:「她这半辈子半点福没享,福报倒还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美眸中情绪不分明:「谢茹,你何其可笑!」
殿外一阵嘈杂,司徒邺匆忙赶来:
「送淑妃回宫。」
「瞧瞧,陛下多紧张,是怕这个也没有了吗?」
没等小太监碰到她,便转身,脖颈伸直,下巴高高扬着:「不必送,本宫自己会走。」
司徒邺没有搭理她,猛地扑过来抱住我。
我看着淑妃的背影,在司徒邺的耳边问:「阿彰,谢茹是谁?」
-25-
其实宫中早有这样的声音。
我听见宫女躲在窗子底下嚼舌根子。
说我很像已故的那位贵妃娘娘。
一年前的宫变,宫内近侍大换血,新人比旧人多。
见过那位贵妃娘娘的不多,但总归有人见过。
司徒邺什么都给我,什么都依我,甚至亲自下厨为我做桂花糕。
但唯独一点,他不许我出甘泉宫。
这一点,也是在我想出甘泉宫时才知道。
司徒邺把我伺候得太好,整整一年,我竟都没有想过出去看一看。
侍卫守着宫门,不许我踏出去半步。
淑妃能闯进来,倒是手段不凡的。
出不去,我便找了那位嚼舌根的宫女,叫她给我讲讲那位谢贵妃。
她说,谢贵妃很得陛下宠爱,那时候,陛下最爱去的就是昭德宫。
我问她:「那么得宠的人,怎么就死了。」
那宫女白了脸,怎么都不肯再说。
「若你不说,我便要告诉陛下,你说我长得很像谢贵妃。」
那宫女连连叩头:「娘娘饶命,我说,我说。
「谢贵妃因谋逆获罪,一年前的逼宫的主谋是谢贵妃的父亲前丞相谢晋。谢家七族被斩,人头在城楼前挂了三天,城楼都挂不下了。」
我的脑袋像被刺了一下,想起来漫天飞箭、大雨倾盆,冲刷不掉宫道上的血。
心口一悸,有些喘不上气。
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26-
我不停地做梦。
梦见竹笋、瞎子、红鬃马、少年郎、皇宫、大殿。
梦见无情的眼、残忍的手、漫天箭雨、无数猩红。
醒时,便什么都得忘了。
「恭喜陛下,娘娘这是有喜了。」
朦胧中,听到有人一声恭贺。
「真的?」
司徒邺压抑着喜悦,只消片刻,声音又低下去:
「若是生育,她身体可受得住?」
「娘娘体弱,这一年虽然进补调理,但终究……」
「若是……」他停了片刻,似是踌躇,「若是不要这个孩子,慢慢养着,怎么样?」
「只是,若是再滑胎,娘娘就不能再孕了。」
「不要紧。」司徒邺的声音十分沙哑,像是在劝服自己,「不要紧……只要她好好活着。」
他似乎向床帏看了一眼,一字一句地说:「备一碗滑胎药来。」
转头对青禾说:「让宫里的人仔细点,别在她面前多嘴。」
我躺在床上,抹掉眼角的泪。
没有多少惊讶。
他本就是这般狠心的人。
司徒邺哄我喝药时,神情与平常无异,若细看,才能在他眼角窥见一丝不忍。
只是少得可怜。
我问他:「这是什么药?」
司徒邺笑着:「调理身子的,喝完药给你做桂花糕。」
他很会做桂花糕,比御厨做得还好吃。
我贪嘴,平时他若用桂花糕哄我喝药,我都会乖乖的。
但是他骗我了。
这是滑胎药。
他骗我的不止这一件事。
我是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傻子,他能骗我的太多太多。
细看这宫殿,倒像一间华丽的笼子。
「阿彰,我都听到了。」我打翻了药碗,「我要把他生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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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邺拗不过我,压着脾气,不在甘泉宫里发,上朝时全发在朝臣身上。
前朝的消息总能听到一点。
最多的是朝臣逼着司徒邺立后立储。
司徒邺没有儿子,就逼着他生。
这事也是奇怪。
司徒邺年进而立,后宫佳丽繁多,却无一所出。
我肚子里这个,是长子。
既然他能力没问题,不是不能生。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他不让生。
都察院手伸得太长,竟开始管教起司徒邺在哪里睡觉。
司徒邺把折子摔倒御史大夫的脸上,转头给他赐了七个美妾,还差太监给人排了个班儿,一周七天,每天一个。
不按着上面来,就是抗旨。
半旬之后,都察院闭嘴了。
司徒邺的意思很明白,谁插手他的后宫,他就插手谁的后院。
有不信邪的继续挑战他,司徒邺来了一句:「不议国事,脑子都动在女人身上,枉为人臣。不过朕也难辞其咎,后妃太多,才分了诸卿的心。」
于是干脆遣散后宫,只留下了一个我。
原因是,静嫔有孕。
朝臣眼含热泪,之前上书骂我妖妃的也都闭嘴了,连个屁都不敢放,生怕司徒邺发疯,连我也赶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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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除我身边所有的威胁后,司徒邺不再关着我。
我的活动范围从甘泉宫到整个后宫各殿。
有时,逛着逛着,就逛到了昭德宫。
昭德宫朱红的大门紧闭,没有人气,周边的树都比别处高大一些。
丛木中传来一声低哀的犬吠,青禾抱出来一只卷毛小狗。
很小,刚出生的样子。
我觉得欢喜,招她过来抱给我摸摸。
手还没有碰上那小狗,就听身后一道陌生的声音。
「谢贵妃也养过一条狗,听说是只京巴犬。」一个身穿紫色朝服的男人走过来,剑眉星目,颇具君子之姿,「宫变之后,昭德宫被封,宫内旧人被诛杀,那狗也不见了,陛下还差人找过,却是无果。」
他在昭德宫前站定,望着落魄的牌匾,似是在怀念故人。
「你是谁?」
他拜我:「在下方明济。」
枢密使,方明济。
不是文官。
抬眸,脸上挂着一丝不真切的笑:「娘娘不记得我了?
「当年宣室之内,娘娘可是指着我的鼻子骂,为江陵三千余众鸣不平,力逼陛下取我性命。」
看向我的肚子,语意不明:「如今,竟也如剪了爪子的猫,甘心做个宫妃,为人生儿育女了。」
我眯起眼睛:「你认识我?」
方明济揣起手,微笑:「谢茹,别来无恙。」
「说错了,我叫静恒,不是谢茹。」
方明济压近,在我耳边低语:「娘娘,你骗过了自己,骗过了陛下,骗不过我。那蛊师是我送到李公公手里的。我还知道,那药,娘娘一口也没喝。」
我后退一步,死死地握住青禾的手臂:「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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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远远地跟在后面,我握着青禾的手臂不放,压低声音:「你的主子,是方明济。」
一年前,谢氏七族被诛杀,我被关在甘泉宫,生不得死不成。
司徒邺派十二个宫女日夜轮守,日日有药送进来。
那药我喝了两剂。
后来听宫女闲话,无意中说起,陛下请了个蛊师,炼制了一味忘川。
送到我跟前的药,能抹除人的记忆。
那宫女便是青禾。
这样的机密,青禾不该知道,更不该口无遮拦地说出来。
她是个递信的。
我不知道青禾是谁的人,又为什么帮我。
但当时孤立无援的我,已经无暇考量别的。
不管是谁伸来的手,我都得握住。
那药我没喝,司徒邺也没有发现。
要骗司徒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敏感多疑,任何真情流露,都可能被发现。
要Ṱû₉骗过他,就要先骗过我自己。
这一年,我做得很好。
司徒邺完全信任我,觉得我忘了,觉得我全身心地依附他,像一只羔羊。
起初,我不明白司徒邺为什么不杀我。
直到他叫我静恒。
我恨到全身颤抖,我恨不得咬破他的喉咙。
他叫我静恒。
他有什么资格在杀我全家之后,叫我静恒!
他若不知道,记不起来,那他只是个无情的君王。
可他知道。
他明知道,却如此待我。
叫我十余年的相思爱恋显得可悲可笑。
他大可以与我说明,说他不爱我,说他不可能爱上谢氏女。
说儿时妄言不作数。
我是谢家嫡女,我没有那么贱。
他若说了,我拼死也要出宫去,再不求什么君臣相合。
可他不,他不爱我,也不放我。
他磋磨我,他折磨我。
他拿着谢家,捏住我的把柄,把我困在高墙之中,一点点地杀掉了我。
又在尘埃落定之后,做一副情圣的样子。
妄想抹去我的记忆,再续前缘。
令人作呕。
江陵三千人。
谢家七族。
昭德宫六十余人。
司徒邺欠我数千人命。
我要他死。
不仅要他死,还要他最爱的天下。
「娘娘恕罪。」话虽这么说,可青禾面上没有丝毫惊惶。
我松开她的手臂,轻轻握住她的手:「我若叫你死,你活不过今晚。」
「青禾明白。」她低眉垂眼,「青禾是娘娘的人,娘娘叫我死,我就去死。」
我笑了:「方明济把你教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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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方明济为什么找我。
因为他害怕。
有孕之后,司徒邺恨不得把我拴在身上,把我当个瓷器捧着,生怕一不小心摔碎了。
为此,他把公文搬到昌和殿,批文时并不避着我。
也是,我一个记忆尽失的傻子,倒是没什么好防的。
正是如此,我发现了些端倪。
司徒邺不信任方明济。
一年前同仇敌忾的君臣,也生了间隙。
一个狼子野心,结党营私;一个了然于胸,隐忍不发。
司徒邺喜欢忍,默默布局,忍到对手狗急跳墙再一网打尽。
在此之前,他会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冤种样子,让人放松警惕。
这种趣味确实可恶。
他扔下参方明济的折子,对李卫说:「这人心哪,会越养越大。」
方明济很了解司徒邺,所以他要留一条后路,这路就是我肚子里的孩子。
来年春天,我顺利产下一子,侥幸没死。
司徒邺很高兴,赐名玥。
司徒玥三岁,司徒邺依旧没有立储的意思。
反倒在宗室里挑了个孩子,放在身边养着。
他对司徒玥很好,却不想让他当皇帝。
虽然他叫我忘了我姓谢,他却一直记着。
他不会立司徒玥,因为他是我的孩子——罪臣谢氏所出。
但既然有皇子,那么宗亲始终差一点。
就算司徒玥不想做储君,但他只要是司徒邺的儿子,就会有无数的人推着他,把他推上那个高位。
方明济就是最大的皇子党。
拥护司徒玥,发展党羽。
司徒邺听之任之,看似无所谓作为,实际在琢磨刀往哪里下刀能砍得更干净。
明和十五年,新任刑部侍郎当堂参枢密使方明济贪污受贿,私自养兵炼器。此案牵连甚广,陛下震怒,特封钦差,彻查此案。
方明济被收监,青禾把信传到我这里。
我烧了信,对青禾说:「死了一个皇子党,会有千千万万个皇子党。他做了这么久枢密使,也该换换人了。」
这四年,可不是只有方明济在努力。
与虎谋皮,我丝毫不敢懈怠。
方明济借皇子之名结党,但却忘了,那些人信的是权势滔天的枢密使,是会成为储君的皇子。
不是他方明济。
青禾双目赤红:「没有大人,就没有娘娘的今天。若是大理寺审问,大人倒了,难道娘娘和殿下能独善其身?」
「你曾经说本宫福泽深厚。」我用护甲抬起青禾的下巴,「你觉得,陛下会杀我吗?」
青禾瞬间白了脸。
五年,司徒邺是怎样对我,她最清楚。
司徒邺会怀疑我,会查我,但绝不会杀我。
他要杀我,又怎么会等五年。
我要凭着帝王恩宠,杀死我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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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明济被抓后。
司徒邺三天没有来过昌和殿。
大雨那夜,他沾着一身水雾跨进来,让宫女抱走了玥儿,屏退左右。
他的衣摆还沾着血,眼尾进雨了一般,激出了红晕。
「静恒,方明济死了。」冰冷的雨滴从他睫毛滴落,「还未提审便发病身亡。朕倒不知,他还有病。」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不该说话。
司徒邺猜得没错,方明济是我杀的。
「朝臣逼我立储,几乎全数都写玥儿的名字。」司徒邺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我,「我想问问你,你想让玥儿做储君吗?」
我温和地说:「全凭陛下定夺。」
「那玥儿愿意吗?」他扯了扯唇,「他愿意做一个身不由己的储君吗?像个工具一样,被人操持一辈子。」
我突然觉得窒息,扶着几案,深喘了几口。
没关系的,为了复仇,你什么都可以做。
谢茹,不要心软!不要心软!
司徒邺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前, 倒了杯温水, 送到我的唇边:「静恒,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我陛下的?」
冰冷的手掌握住我的脸,将温水灌下去。
我来不及吞咽,水溢出双唇。
司徒邺便吻上来, 吻去那水珠, 轻声说:「若是司徒玥愿意,我便立他。」
将我的手拉向他的玉带:「湿衣服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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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床上,我才直观地感受到司徒邺的怒气。
整整一夜没叫人消停。
早上宫女看了我身上的痕迹都倒抽了一口冷气,窃窃私语,揣测陛下有特殊癖好。
我冷笑一声,任她们造谣。
我最喜欢众口铄金,把死的说成活的。
人人都说要立皇子为储君时,那这事便是成了。
但司徒邺迟迟不动,我想起他那晚的话。
他说, 要司徒玥愿意。
司徒玥才三岁半,他不知道什么叫作储君,他只知道要听娘亲的话。
当玥儿跪在司徒邺面前的时候,司徒邺踹翻了桌子, 抖着手指我, 眼眶赤红:「他是你儿子!」
我微笑不语。
「好……好好好。」司徒邺似哭似笑,提笔拟旨,「我给, 我给。」
明和十六年,司徒邺立储,封司徒玥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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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和十七年,司徒邺重病,太子监国。
是秋, 雨连绵下了三天。
李卫在殿前跪了一整日。
我踏出宫门那一刻,李卫老泪纵横, 重重叩首:「请娘娘,垂怜!」
他求我去看一眼司徒邺。
殿内没有人,司徒邺不在床上,他盘坐在窗边, 似是在看雨。
但我知道,他已经看不见了。
「十日秋」是我仔细挑选出来的毒。
一点一点入侵, 先夺五感,然后是五脏肺腑。
人死之日, 全身溃烂。
如今, 已经侵蚀到眼睛了。
司徒邺没有回头,背对着我说:「静恒,你给我带了桂花糕吗?」
「没有桂花糕, 我的姆妈死了, 她的头颅挂在城墙上。」
司徒邺说:「谢茹,来世,我不做皇帝了。」
「不做皇帝,做静安寺瞎眼的沙弥。」他偏头, 似乎笑了一下,「是不是,就能等到你的桂花糕?」
(完)
作者署名:东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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