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于十三,今年十三岁。
阎罗城隍座下排行老九,钟馗崔珏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是我哥。
四六邻里赏脸,尊我一声九奶奶。
那日,是一对老夫妻背着一个小娃娃找到了我。
听说,是女儿已经一个月没联系上了。
他们跪在我的轮椅前磕头,求我给一个方向。
我算了一卦后,摇了摇头。
「回吧。」
「人在水里,捞不起来了。」
-1-
听闻此言,跪在地上的老两口瞬间身体一抖,老泪纵横。
不过似乎早已哭了千百遍。
两鬓斑白的妇人张着嘴泪流满面,却哭不出声。
男人把头磕在地上。
眼泪顺着脸颊流到地面,双拳紧握。
我都能听到他咬牙的声音。
对此,我没有什么办法,只能沉默。
转头看向那背篓中可爱的孩子,轻轻叹了口气。
老两口是皖州来的。
男的叫李志,妻子叫胡芳。
背篓里是外孙。
自一个月前女儿失踪后,老两口便一直在寻找。
报过警。
网上求过助。
找过媒体,贴过告示,甚至找人算过命卜过卦。
但,都没有消息。
如今为了找到她,已经把家里的房地都卖了,背着外孙,穿着贴有女儿的衣服,行走各地。
只想让她回家。
「我女儿命苦……命苦啊!」
胡芳全身发着抖,嗓子里压抑着极致的悲凉,语气让人绝望。
确实命苦。
女儿叫李远。
丈夫是孤儿,也是军人。
军恋七年。
军婚却只一年,女儿便收到了旗下那厚重的烈士勋章。
李志说。
如果不是还有孩子在,女儿便随他去了。
那段日子。
不过二十五岁的女儿熬出了白发。
夫妻俩好言相劝,以孩子没长大为由,好容易把试图寻死的女儿劝了回来。
人生那么长,使使劲儿,咬咬牙,坎儿总能过去的。
本以为能够好好生活。
怎料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劝回来不到半年功夫,女儿却再度不见了。
如今听我这么一说。
老两口的心气儿是彻底断了,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九奶奶……」
「您告诉我,人在哪儿?我……我去捞……」
「生要见人,死……死也要见尸吧?」
「水下冷。」
「我要带她回家啊……」
李志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出这番话。
一旁的胡芳早已哭到没有力气了,只是将女儿的照片放在脸颊上磨蹭着,紧闭双眼,神情痛苦。
口中反复呢喃。
「囡囡呐……你怎么这么想不开……你怎么舍得丢下妈妈……」
我默默无言。
谁说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
沉默半晌后,我缓缓开口。
「这是她的命,由她去吧。」
「既然瞒着你们偷偷走,就不会想要被找到……」
一句话没说完。
原本在背篓里安静的孩子,忽然哭了起来,硬生生打断了我的话。
我皱了皱眉,歪头看了看这孩子。
他瘪着嘴,水汪汪的大眼睛流着泪,看着我的眼中,似有许多我看不懂的情感。
我把手伸过去,试图给他擦擦眼泪。
他却握住了我的手。
好似哭得更加委屈。
感受到他手掌温度的这一瞬,我心头莫名一颤。
不对……
这孩子不是在闹。
他……好像是想告诉我什么?
-2-
看着孩子的眼睛思索良久,我再开了一卦。
卦象显现那一刻,我眯了眯眼。
「你们最后一次见到李远时,发生过什么?从头到尾,全部说给我听。」
老两口对视了一眼,李志仔细想了想后,缓缓开口。
「自从女婿不在了之后,她就跟我们一起住。」
「虽然人沉闷了点,但一直都没有什么异常。」
「最后一次跟她说话……是上个月十五。」
「她也没有跟我们吵架,没有跟我们说要去哪里。就是喂小宝吃完饭之后,说头有点晕,就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的时候,就看到她的车不在……」
话音未落,被我打断。
「等等。」
「她是开车出去的?」
李志连忙点头。
「对,开车出的门,一辆黑色的桑塔纳,我们也报警找过这辆车,但是,到现在还没有音讯。」
闻言,我心沉到了底。
第一卦,我占出李远人在水底,加之其父母的述说,我便以Ṭú⁵为是为情所困,想不开,所以跳了河。
但,我方才卜的第二卦,却只显了两个象。
一是车祸。
二是坑害。
两卦的结局相同,此人必死。
可指向却完全背离。
这不正常……
这一瞬,我看着握着我的手指,正在不断用小脸蹭着的孩子,陷入了沉思。
约莫是见我问了问题之后又长时间没有回答,李志终究是没有忍住,眼里带着几分希望,却小心翼翼地发问。
「九奶奶……您,您是算出什么了吗?我女儿她……」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摇了摇头。
「不用抱有希望,她肯定死了。」
「但,她死得蹊跷。」
「与我先前的判断有所出入。」
「李远。」
「不是自杀。」
听到这话,李志跟胡芳好似全身一抖,当即激动了起来。
「九奶奶……那您是什么意思?她是被人害死的吗?」
「谁……是谁害死了她?!」
我止住两人的话,缓缓开口。
「当务之急,是先把尸体找到。」
「现在你们托人开始从家里朝西的方向开始找,不要放过任何水潭,湖泊,河流以及水库。」
「车跟人在一起在水里。」
「水鬼上不来坛,所以我无法把她的魂魄招来。」
「但我同样会发兵去找。」
「等人找到,一切便会水落石出。」
「不过,需要尽快。」
「水中冤魂顶多七七四十九日,便会彻底化作厉鬼。」
「六亲不认。」
「见人害人。」
「李远假如是被人害死的,那这个时间只会更快。」
说到此,我看着两人,眼中闪过几分凌厉。
「还有,你们需要知道。」
「倘若她还保留了几分初心,那我会了却她的心结,帮她超度。」
「但她如果已然化厉,讲不听,说不通的话……」
「我会亲手杀了她。」
两人闻言犹如电打,连忙磕头道谢后,拿着手机走出屋外,托人找去了。
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看着神坛许久。
掏出一张符纸,单手结印后,随手抛出。
下一瞬。
屋内似乎多了几分冷意。
坛上八卦镜镜中。
抬头一看,一个手脚耷拉、一身蓝衣、长发盖脸的女鬼,已经出现在了我的身后。
镜中。
一双惨白的手,逐渐攀上了我的肩膀。
我闭上眼,静静感受着那股轻柔力道所带来的舒适感。
下一瞬,耳ƭũ₉边传来了她轻哑的声音。
「小主,舒服吗?」
「还行,小楚你最近按摩功夫见长啊,不枉我把你从地府捞过来。」
「一会儿按完,你去找找李远。」
-3-
楚人美的效率很快。
当天傍晚,便找到了李远所在的位置。
与我所料相同。
果真是在水底。
并且,是在一处没人看守的废弃水库之中。
李志的反应很快。
得到位置的那一瞬,便联系了当地的警方和拖车,以及身边所有在当地的亲戚赶往水库,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后,李志才启程回去主持大局,留胡芳在我这儿。
这是我要求的。
毕竟等尸体打捞上来之后,我还需要招一次魂,当面问清楚她的死因,了却她的因果,送她超度。
到时候,胡芳作为其生母,需要在场。
子时。
我坐在神坛前,默默盘着手中的金刚手串。
忽然我心头一动。
停住了手中的动作。
睁眼之际,胡芳手机便在这寂静的屋内响了起来。
「喂……喂?」
她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仔细听了几秒后,身子猛地一颤。
继而声音哽咽,强忍着眼泪开口:
「真……真的找到了?」
几秒后,约莫是得到了电话那头的答复,胡芳捂着嘴,崩溃地瘫倒在地,似目空一切,连哭都哭不出声了。
见她这副模样,我只能叹了口气。
我甚至都听到了电话那头,李志崩溃的哭声。
看来,李远的尸体是找到了。
我默默滚着轮椅上前,拍了拍她的后背。
「振作点。」
「既然她死已经无法改变,那就搞清楚,她是因什么而死。」
「至少要让她瞑目。」
「到下面了,她老公会代替你们好好爱她。」
说着,我默默运气,灌入她的气脉之中。
她必须发泄出来。
否则,人会死的。
几秒钟后,胡芳艰难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全身犹如沸水般颤抖,下一秒终于是哭了出来。
哭声凄惨,好似要横跨阴阳,让女儿听到。
见状,我松了口气。
能哭出来就好。
随即,我捡起手机,与李志沟通,让他尽快将李远的尸体打捞起来。
「好……好。」
「现在打捞公司的人已经把车跟人都找到了,跟您说的一样,都在一起……」
「拖车到山脚了,应该很快就能拖上来。」
「您……我不知道怎么说我现在的心情。」
「九奶奶……我只希望您能帮我,弄清楚是谁害死了我的女儿。」
「只要您帮我。」
「今生今世……我夫妻俩当牛作马给您报恩!!」
我应了一声后,将电话挂断。
一个中年男人能说出这种话,已经足以表明心意。
他或许是谢我。
但更多的,是对女儿爱得深沉。
此时的胡芳经过一场大哭过后,也是缓了过来,跪地与我道谢。
见她脸上那种苍白慢慢转为红润,我宽心不少。
现在,就等那头将尸体捞起来,我便能开始招魂了。
指针指向十二点整。
距离李志方才的电话,已然过去了半个多小时。
我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那坛中的香。
霎那间,我脸上的表情凝固。
只见坛中三炷香,不知何时,已成两短一长。
人怕三长两短。
香忌两短一长。
这意思是……不吉?
然而,没等我细想,胡芳的手机,便再度响了起来。
胡芳接起电话之后好似蒙了,随即一脸惊慌地把手机递了过来。
「喂?我是于十三。」
话音刚落,那头便传来了李志惊恐又不解的声音。
周遭好似还有许多嘈杂的声音。
「九……九奶奶……出事了,您……要不您来一趟吧……」
我眯了眯眼:「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李志咽了口口水,声音颤抖。
「拉不起来,拖车被拉翻了……」
「水库下面的车拉不起来!」
-4-
待我驱法轿赶到时,水库周围已经围满了人。
警察、医护、捞尸人员、当地村委等等,已经全部到位。
我从轿子里转着轮椅滑出来。
只见数个强光工作灯被吊了起来,照得此地宛如白昼。
我看了眼头顶的月亮。
大概凌晨三点。
丑时未过,还来得及。
「哪儿来的小孩?快回去睡觉。」
没等走进。
便被一贴着袖标的村委会大叔拦住。
我面容冷漠,没打算理他,只是推着轮椅继续往前。
「哎,你谁家孩子……」
他试图来抓我。
只是没等碰到我的轮椅,便被我身后跟着的楚人美上了身。
下一刻,整个人便瘫软在地。
晕死了过去。
「九奶奶……您……您怎么到得这么快……」
「我媳妇呢?」
恰好,刚过警戒线,便看到了正在与警察交流的李志。
他连忙上前询问,满脸的诧异。
「我的轿子她坐不了,她跟孩子坐车过来,还在路上。」
「废话少说。」
「现在什么情况?」
我扫了一眼在场的人员,沉声说道。
李志不敢怠慢,连忙推着我到了水库边。
在这儿我才看到。
起重吊机已经来了两台了。
第一台翻下了水。
第二台刚把第一台吊起来。
水里岸上都是人。
嘈杂得很。
「这两台起重吊机已经是我们现在能找到吨位最高的了,都是五吨。」
「但……但不知道怎么的,水下那台车就是拉不起来。」
「而且……打捞公司刚刚下过水的工作人员,现在全部发烧送医院了,现在还没退烧呢!」
「刚刚给我打电话,有一个已经烧到四十度了!完全退不了烧啊!」
「怎么办……九奶奶……」
「不能出人命吧……」
李志一脸惊慌。
此时嘴唇颤抖,显然已经是完全没有主意了。
我掐了掐手指,皱紧了眉。
「水鬼有怨,在下边待了那么久,已经成缚地灵了。」
「水是死水,山无龙气,全是死的,又恰好尽助它势,所以光凭机器,别说五吨,就是五十吨,你都拉不起来。」
「现在清场。」
「让属鼠、虎、龙、马、猴、狗的人全部回家睡觉。」
「官家的人往后退一公里。」
我四处看了一眼,再掐指一算方位,调转轮椅,指着一处平坦的水岸。
「准备一张木桌,生鸡生猪生羊各一只,摆在那儿。」
「我要开坛。」
吩咐着,我掏出十张黄符,递给李志,看着他的眼睛,我沉声开口。
「这十张符,交给医院方才下过水的人。让他们生吞下去,他们是被怨气冲着了,打针吃药治标不治本,不及时处理,会丢命。」
「切记,我吩咐的那些事,你最多只有一个小时去办。」
「一个小时之内,我坛没布置下来。」
「刚刚下过水的人,会凶多吉少。」
「三更一过,阎王点卯。」
「懂了么?」
闻言,李志接过符的手狠狠一抖,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后,一咬牙,狠狠点头。
随即猛地转过身,抄起地上ţû¹的大喇叭,边跑,边用尽力气大喊!
「所有人过来!!都踏马别忙活了!!」
「……」
待他聚集人群,我默默推着轮椅到了方才手指的位置。
在这儿,能看到整个水库。
此时明月高悬,月黑风高。
但整个水面,却是阴气森然。
我平静地注视着水底。
仿佛看到了水下的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正在死死盯着我!
-5-
本以为又要清场,又要连夜订购开坛之物,对李志来说,要求有点苛刻。
但不曾想,一个小时不到。
原本将水库围了个水泄不通的人群,便全部被李志清走,只留了两个开吊机的工作人员在。
我预定的开坛生肉,也全部到位,按照要求一一摆好。
待我推着轮椅走到案桌边上时。
原本热闹的水库,重新回归寂静。
还剩最后一盏灯亮着。
「九奶奶,都安排好了,你看还有什么吩咐。」
李志擦着汗,喘着粗气问道。
他全身被汗水浸湿,跟在水里被捞起来没什么区别。
我轻声开口。
「差不多了。你办事效率挺高。」
他摆了摆手。
「都是邻村的村民,在这儿住了大半辈子了,老少ṱüₜ爷们都会给面子,换个人来,也是一样的。」
我没有多说,默默闭上双眼,沉声开口。
「一会儿你站在我身后,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动,不要喊。」
「明白了么?」
他好似深吸了一口气:「好!」
我点了点头,呼出一口浊气。
「关灯。」ṭū́ₓ
「啪。」
伴随着最后一盏灯关闭,黑暗袭来。
整个水库。
再无半分光亮。
很安静。
安静到,我能听到李志的心跳。
夜风轻轻荡起水面的涟漪。
我双手结印,横开鬼眼!
三炷道香于我手中翻腾之际,香火燃起!
「酆都北阴座下,罗酆六天鬼众。」
「饿殍道前拾腐骨,孽镜台边照幽魂」
「今日十三开坛起法,行幽冥之法,渡尘世之人!」
「阴兵借道,鬼将听宣!」
「叱!」
咒落。
周身似有阴风起!
鬼魅哭嚎!
凄厉声响!
待三炷道香插入香炉之际。
桌上左右两只白蜡瞬间点燃。
烛火于风中摇曳。
却丝毫不灭。
此刻我静坐坛前,双眼化作纯黑之瞳,已然起势!
我手结成一印,遥遥一指水面,怒声大喝!
「水鬼李远!」
「上来见我!」
霎那间,漆黑的水面好似涌动,一道凄厉之声自水底层层透出!
好似极为痛苦!
但却迟迟不见魂来!
「不来?」
我眼中闪过几分凌厉,单手起符,随手一甩。
符火炸起!
霎那间,数道手持刀斧、穿着官服的阴兵差人,立于我的身后。
「把人给我押上来!」
阴兵拱手听令,化作数道流光,直扑水中!
「啊!!!」
一道女性凄厉的尖叫声顷刻间自水中传来!
身后的李志听到这个声音,好似不由自主地抬了抬头,眼中带有几分震惊之色:「远…ťũₘ…远儿?」
「别动!」
我怒喝一声,言出法随!
霎那间李志跪倒在地,动弹不得!
阴差抓人的关键时刻,作为血亲不得干涉,否则一损阳寿,二损阴德!
在我喊停李志之时。
漆黑的水面好似翻起几道肉眼可见的泡泡。
下一瞬。
透过烛火光亮,面前的水下,好似有一道黑影由小到大,缓缓浮现。
我眯了眯眼。
直至那黑影浮起之时,我才看清。
是一具已经被泡到浮肿腐烂的尸体。
唯独一头长发,于水中如彼岸花般绽放。
不多时。
阴兵回坛,同时押回一道湿漉漉的生魂。
她跪在地上不断颤抖着,声音呜咽。
双眼,似有血泪。
我漠然地看着她。
「你就是李远?」
-6-
跪在地上的生魂身体一抖。
锁ẗṻ⁸在其脖子上的铁链同时颤动,传出碰撞之声。
她没说话。
我眯了眯眼。
一抬手。
坛侧阴兵瞬间狠狠一拽铁链!
只见此魂好似立马失去重心倒地,死死扒着脖子上的铁链,口中不断发出「呃……呃……」的凄厉声音!
看她双腿不断挣扎的痛苦模样,我依旧没有让阴兵停手。
直至她对我伸出手求饶,我才示意阴兵停手。
铁链松开的那一瞬,阴兵押着她重新跪好。
我居高临下看着她,双眼漠然。
「会说话了么?」
她顾不得脖子上的疼痛,立马跪地磕头。
「咳……呃……我……我错了……」
我没有让她停。
只是收回视线。
「厉鬼我见得多,也杀得多。」
「在我面前,你拿不了架子。」
「念在你爹娘如此痛心以及那个孩子的份上,我劝你懂点事。」
「不然我现在就让你魂飞魄散。」
「永世不得超生。」
李远身体再度狠狠一抖,一边磕头,一边大喊自己错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示意她停下。
此刻倒是听话了。
虽然停下,但仍然把脑袋埋在地里。
我看了眼天空以及坛中三炷已经燃烧过半的道香,思索一番,沉声开口。
「有冤申冤,有怨说怨。」
「我懒得下去拿生死簿。」
「罚ţù₈你也罚了。」
「但你身上那么重的怨气总得有个来源。」
「我给你半炷香时间。」
「把发生过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倘若你真是冤死,待我查明那日,自会替你做主。」
「送你超度。」
闻言,李远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眼下猩红的血泪,好似淡了几分。
「您……」
「您真的愿意帮我?」
我沉默无言。
其实按理说。
她害过人,而且已经成了厉鬼,我应该除掉她才是。
可当我脑海中闪过那枚勋章跟孩子当初抓住我手指,放在脸上蹭的模样时,心里便多了几分感性。
「你该庆幸医院里那几个发高烧的人没事。」
闻言,李远再度磕头。
不断说着谢谢。
而在随后半炷香的时间里。
她哽咽着,讲述了在她身上发生的故事。
直至最后。
我终于明白,她身上的怨气为何那么重。
师父教我不得对阳人起法。
但……
我却第一次产生了杀人的念头。
-7-
以下为李远自述:
我叫李远。
我……我不知道从哪儿跟您说起。
我的丈夫,一个可爱的大男孩,就这么死了。
他……他还有半年就退伍了。
他……他答应过我,回来的时候,会给我带格桑花,会给我一个完整的家庭,会当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爸爸。
会……弥补这些年欠我的爱。
可他食言了。
在我收到烈士勋章的那一刻,我只感觉我的天塌了。
明明……
明明还有一周,就是他的生日。
我包了他最爱吃的饺子,带上了我跟小宝所有的照片,还有给他织的围巾……
我连车票都买好了。
可……他却回来了。
这一周来,我几乎每天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闭上眼,就是他的样子……
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他会离开……
那天半夜。
我又梦到了他……
他告诉我,让我要好好生活,要好好带大宝宝,还告诉我,给我留了信。
可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什么信。
我想抱抱他。
可……可我抱不到,我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了。
那一瞬间,我就醒了过来。
刚好。
我看到了手机上,他给我发的短信。
那一瞬间我蒙了。
使劲使劲地掐自己,确定了那不是梦。
那就是他的手机号码。
可点开信息之后,我又再次从希望中坠落。
信息,是他战友借他的手机发的。
战友担心部队发的信息我收不到,就单独给我发了一份。
是让我去拿他的遗物。
看着信息,我怔了好久好久。
我才记起来。
今天……是他的生日。
反应过来的那一刻,我穿好衣服鞋子,连夜出了门。
我很想他。
哪怕……哪怕那是他的遗物,我都想赶紧看到。
起码留给我的东西……不只是那一枚炙热又冰凉的勋章。
开车去的路上,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我知道,到了地方不能哭。
那是部队。
虽然我不能做什么,但起码不能丢他的脸。
我本以为我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当我看到他留给我的东西时,我还是忍不住崩溃大哭。
东西不多。
一封信,一本相册,一张唐卡,一颗冻干草莓。
以及……
以及一朵风干了的格桑花……
那本相册里除了他嘚瑟的样子外,全部都是夜空星星的照片,每一张都备注了时间……写上了他查哨巡逻时,在想的事情。
信里说,他要拍够三百张星空,做成动画书,以后念给我与孩子听。
信里说,草莓是边疆培育的草莓,让我尝尝有什么不一样。
信里说,唐卡是平安的象征,要我记得给宝宝戴上,是他求了好久才求来的。
信里说,那是他见到最漂亮的格桑花,他忍不住摘下来了,想要送给我。
信里说,他生日快到了,领导准了他请假,准备要回家跟我以及孩子过。
信里说,他学会虫儿飞这首儿歌了,回来可以哄宝宝。
信里说,要我记得提前把饺子包好……
信里说……
信里说他很想我……很想很想我……
那天。
我抱着他的遗物,哭了很久很久。
我甚至升起了要跟他一起去的念头……
但……
但我看着那一本相册,想到他给宝宝在照片后面写的日记,想到他说,要给宝宝做星空动画书……
我就不想死了。
我想回家,我想把他没做成的事情给做好。
边疆的夜空我拍不到。
但把照片串起来做成动画书这种事,我还是能做到的。
我还没跟宝宝说他的英勇。
还没看到宝宝长大像不像他。
还没……还没把我们的孩子养大。
我怎么可以死呢?
那一刻我看着格桑花,好像真的赋予了我力量。
我决定好了。
我要替他好好活下去。
所以,我带上了他给我留的东西,在市里买了很多很多好吃的,决定回家大餐一顿,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哭了那么久。
总归是要补回来的,反正是拿他的钱买……就当是他补偿我留我一人的小小惩罚。
可我没想到……老天爷好像在跟我开玩笑。
我在深渊时,他对我伸出了手,拉我起来。
当我即将爬出深渊时,他又将我狠狠推下谷底。
回程路上。
我出车祸了。
我甚至都没看清对面是什么车,只记得那车下山的速度很快很快,快到我来不及反应。
撞上的那一刻,我只感觉脑袋不受任何控制地撞在了方向盘上。
隐约间,我好像听到了对面那辆车的人下车。
之后……
我昏迷了过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车……居然在水里。
并且正在一点点,一点点地往里沉。
水从车窗溢进来时,我整个人完全是懵的,直到感觉到水的冰凉我才反应过来,我的手脚,乃至身体,全都被绑上了大石头。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车会在水里,更不明白我的手脚为什么会被绑上石头。
而当我转过头,看到车窗外的岸边,蹲着一个正在抽烟的男人时,我拼命大喊,使劲用身体撞击车窗。
然后,他看到我了。
他手里的烟掉了。
他甚至站了起来。
但,无论我怎么喊,怎么求救,怎么用身体撞车,他却好像没有任何要救我的意思。
他只是又点起了一根烟,蹲在岸边。
静静地看着我沉入水底。
当腥臭的水漫入我的鼻腔、耳朵时,我使劲憋着气,仍然幻想着会有人来救我。
可我挣脱不了绑在身体上的绳子以及大石头。
我……我终于坚持不住了。
第一口水呛进来时,我只觉得难受。
直到肚子越来越撑,我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看着那一朵在水里飘起的格桑花。
我想起了老公,想起了宝宝,我开始疯狂挣扎,在水里撞得头破血流,把手磨到几乎断裂。
但都没用。
我活不下去……我逃脱不了……
他为什么不救我……
为什么……
-8-
李远跪在地上,血泪不断流着。
口中不断重复着为什么……
听到这儿,我闭上眼。
握紧的拳头不断在颤抖。
我终于明白,那两卦为何不同。
我终于明白,李远的孩子为什么会拉着我哭得那么凄凉。
我声音沙哑:「楚人美。」
楚人美静静立在我身后。
「小主,我在……」
我睁开眼,看着水中飘起的尸体旁那一朵鲜艳的花朵时,眼中的杀意再也隐藏不住。
「去查。」
「撞李远那辆车是谁在驾驶……那个蹲在岸边的男人是谁……统统查回来。」
「阎王不收他们的命。」
「我收。」
楚人美没有多说,身形瞬间飘散。
我重重做了几个深呼吸。
示意阴兵回坛,将李远身上的铁链松开。
但李远仍在跪地哭泣。
双眼空洞,流着泪,却没有半分泪痕。
看她这副模样,又想到那背篓里的孩子,我眼角稍酸。
「不哭,起来。」
「老天爷不公。」
「那这个公道,我帮你讨。」
「回去看看你的孩子,你的父母。」
「剩下的事情,我来做。」
话落。
李远抬起头,眼下的血泪好似消失。
下一刻。
起重机顺利吊起桑塔纳。
李志,以及刚好赶到的胡芳,终于看到了在水中漂浮的李远,她手中拿着一本相册。
那枚唐卡以及一颗草莓,也正好搭在了她的身上。
一家人虽然相聚。
但却天各一方。
李远朝他们飘去,抱住那背篓里的孩子。
孩子好似有所感应。
握着勋章翻了个身,好似倚在了李远怀中。
下一刻。
那水中的格桑花飘到了轮椅前。
我默默将其捡起,放在怀中。
烛火摇曳。
李远的生魂,轻轻拍着孩子的身体。
好似轻声呢喃。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
我闭上眼。
只觉脸颊温热。
-9-
伴随着李远的尸体打捞上来,李家这件事告一段落。
那一夜李远对我说的那些话,我隐去了死因,只告知了李志夫妇,李远会死在水里,是想不开自杀。
本意是不想让老两口一辈子活在仇恨中。
毕竟有些事,不需要他们去做。
他们要做的, 是好好生活下去,带着女儿以及女婿的意志和心意,好好将孩子养大。
所以对于他们来说。
这件事算是结束了。
但对我来说, 只是刚刚开始。
在我下阴曹司,拿来生死簿确定了李远所说全部属实后。
我便在神坛前立了誓。
此事。
我必将一管到底,直至恶人除尽。
否则天诛地灭。
有了此法誓作担保。
李远再无怨言, 跪地磕头道谢后,散厉回魂。
接下来几日,我帮着主持了李远的葬礼,超度了她的魂魄后, 这场法事从头到尾, 我不收一分钱。
只是拿走了那张唐卡。
…….
「小主……」
「安……排……好……了。」
楚人美站在我的身后,轻声开口。
我坐在神坛前,轻轻点头。
今天,李远的头七过了。
我可以没有半分顾忌地开始办事。
早在几天前。
楚人美就查清了与李远相撞那辆车的来路。
还不是本地人。
据说。
是沪江那边的公子哥。
一个叫江凤生。
一个, 叫岑陆, 外号阿六。
我本想直接起法杀人。
但怎料这姓江的,家中祖坟还挺硬, 坟里埋了三道圣旨,似有几分残余的人皇龙气加持, 我还真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他。
不过,也只是一时半会儿。
我并不急。
局做好了, 杀人不见血。
手才不会脏。
经过楚人美几日的努力,那叫江凤生的已经被折磨得不像样, 日日噩梦缠身,几乎精神崩溃。
要说就不愧是吓死过人的十大阿飘之一。
楚人美办事有脑子。
一头往死里吓江凤生。
一头又不断给岑六托梦,让其带着江凤生过来找我。
有她在。
我省心许多。
现如今,窝已经打好了。
就等鱼儿上钩。
正想着。
大门被敲响。
「进。」
我睁开眼,轻声开口。
透过八卦镜能够看到, 是两个年轻人进来了。
「您好。」
「我们找一下九奶奶。」
闻言。
我嘴角勾了勾,用力握了握手中的唐卡,默默调转了轮椅。
看着两人。
面容淡然。
「我是于十三。」
番外:
半年后。
我推着轮椅, 到了李远的墓前,默默放上一朵格桑花。
这是我托人买的。
虽然这花色与坟墓的氛围不搭。
但,我相信她会喜欢。
看着她刻在石碑里的黑白照,我轻声呢喃。
「江凤生拿走了我给他的神像,岑六带走了那枚唐卡。」
「半年了。」
「我下的法, 也够时间了。」
「今天我来, 就是想告诉你。」
「他们的命。」
「我要收了。」
「你在下面, 可以闭眼了。」
说完,我笑了笑, 调转轮椅离开。
下一刻。
我的眼中,闪过几分杀意。
「楚人美」
「小主……」
「你下阴曹司帮我走一套程序,拿勾碟令下给岑六,一张就够。」
「是!那……江……凤……生……呢?」
「我亲自拘他的魂。」
「是……」
……
与此同时,沪江某处公园中。
一名男子,坐在了一名黑绸束眼的女子卦摊之前。
「嘿, 姻缘怎么算?」
女子貌似双眼有疾,面对男子轻佻的言语,只是漠然开口。
「将死之人何须问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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