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怪物

十岁那年,我和妹妹去山里放羊。
一泡尿的功夫,妹妹不见了,只剩几头吧唧嚼草的老山羊。
竖竖的方形瞳孔,倒映出我惊惶的脸。
村里人都说,是山上的熊瞎子,掳走了妹妹。
可我爸却是脸色惨白,连忙打开地窖,让我躲起来:
「不是熊瞎子,是它又回来了!」

-1-
刚上山不久,林间就起了大雾。
我和妹妹赶着羊,却并不担心,这里每块石头、每棵树的位置,我们从小就记得。
没走多久,我有些尿涨。
便对妹妹说:「春妮,你先看着羊,哥去解个手。」
「好。」妹妹捏了捏衣角,乖巧点头:「我不怕的。Ṱŭ⁵」
这丫头胆小,性子又软,我安慰道:
「没事,我很快就回来,你要害怕就背课文,喊几下就不怕了。」
春妮抿着的嘴唇,这才放松下来。
我来到乱石堆后,脱裤子方便,朦朦胧胧中,看见远处有个人影,在朝我招手。
那人生得又细又长,起码有两个我高。
手都触到了地上,脑袋却又大又扁,像个老冬瓜。
「谁在哪儿?」我浑身一激灵。
那人没应,就站在大雾里,朝着我招手,看起来模糊的脸上,嘴角咧到了耳后根。
我下意识揉眼睛,再看过去,人影不见了。
下一秒,妹妹的背书声,戛然而止!
冰冷的凉意,窜上我天灵盖,我裤腰带都来不及系,便连滚带爬跑回去——
妹妹不见了!
现场只有几只老山羊,吧唧吧唧嚼着草。
山羊竖直的方形瞳孔中,我那张秀气的脸扭曲了,满是惊惶与不安。
那天,我满山遍野寻找。
愣是没找到妹妹的踪迹,连一根头发丝都没看到,就好像凭空消失了。

-2-
村里人都说,是遇到了熊瞎子。
熊通人性,像人七分,会双腿站立起来,装作是人和你挥手,等人靠近就进行扑食。
可,我看到的,真的是熊吗?
村里邻里乡亲知道后,要自发组织上山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但我爸的表现却很反常,一口拒绝:「算了,找不到的。」
「不麻烦大伙儿了,这是春妮那丫头的命,她命不好,没有长命的福。」
说到这,我爸狠狠瞪了我一眼:
「还不赶紧滚回去!在这丢人现眼!」
「爸,可是……」我还想说什么。
我爸一个耳光抡了下来,扇得我七荤八素,找不着北:
「可是个屁,听不懂人话吗?」
我捂着脸,火辣辣的,不敢再多嘴。
村民们见我爸话说到这程度,也不好多事,相继离开,各回各家了。
见所有人走后,我爸整个人精气神都垮了下来。
我这才发现,他后背都湿透了。
「爸,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那不是熊瞎子。」我爸回过头,脸色白得可怕,浑身冷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是它又回来了!」
谁又回来了?
难道爸认识,我在雾里看到的怪物?
来不及往里深想,我爸拉着我就往家里跑,一向耙耳朵的他,抬脚就踹开了门。
「赵民强你长本事了啊?」我妈怒气冲冲出来,「回来搞得哐哐响,你是要抄家!」
我爸大口喘着粗气,「是它……它又回来了!」
「谁?」我妈一愣,下意识望了我一眼,旋即脸色骤变,「你是说十年前那……」
「对,就是它。」我爸连忙将她打断。
我妈的脸上,肉眼可见爬满恐惧,二话不说,就将我拉进了屋子。
随后,她和我爸推开木床。
床下有个地窖,我妈让我先下去躲起来。
她颤抖着嗓子说:
「春生,你躲在下面别出来,除了我和你爸,任何人叫你都别出来,也别发出声音。」
我一头雾水,咽了口唾沫,问道:
「妈,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3-
听到这话,我妈明显一怔。
她扭头看向我爸,我爸刚从箱子里拿出猎枪,摇头道:「不能说,它可能会知道。」
「它能听到我们说话?」
我心咯噔一下,下意识将头往地窖里缩了缩。
难道就在这附近?
「没事的,等我们干死它,你再出来。」我爸叹了口气,安慰道:「对不起,爸之前不该打你。」
「春生你什么也别问,什么都别说,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我妈一把将我抱住,眼泪都流了出来:
「它是来找你的,是来报仇的。」
来找我……报仇?
我什么时候得罪过那东西?
一连串的疑问,从我脑海中冒出。
后背突然的疼痛,让我回过神来,忍不住喊道:「妈,你掐疼我了。」
「啊——!」
我妈触电般弹开,瞥了眼我的背,又收回目光。
「走了,干死那东西,我们再回来。」我爸将我妈拉起来,「你别疑神疑鬼的,吓着春生了。」
我妈眼神复杂,我不解地望向她,她眼神躲闪。
「躲下去吧,我们先走了。」我爸拍了拍我的背,笑容有些勉强:「没事的。」
我点点头,爬到地窖底,乖乖躲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后背痒痒的,我伸手去挠,一下就抓破了皮,流出不少血。
我背上有道很大的疤,自我有记忆,疤就存在了。
不晓得什么时候伤的,我以前问过爸妈,每次都被他们岔开了话题。
而如今,破皮的地方,恰好是疤的位置。
就在这时,我听见有人破门的声音,六子叔大喊道:
「民强哥,不好了!马婶出事了!」
我爸忙问:「六子,你缓缓,怎么回事?」
「我刚才经过马婶家,闻到股腥味,好奇进去看了一眼。」六子结结巴巴道:「然后我……我就……」
「看到马婶倒在地上,浑身是血,脑袋被掏空……死了!」
紧接着是枪上膛的声音,我爸道:
「走,赶紧去看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周遭安静下来。
他们应该都走了,我只要安安静静的,在这里等他们回来就行。
肯定没事的,我爸可是十里八村最好的猎人。
我缩在地窖角落,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然而,下一刻。
我听到了脚步声。

-4-
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刚想说话,突然想到什么,连忙捂住了嘴巴。
爸妈说过,要他们喊我,我才能出来。
嗒、嗒、嗒……
我下意识蜷曲起身子,躲在阴影里。
「我们回来了。」嗒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听到了女人的声音:「出来吧。」
「去马婶家的,是一只老熊瞎子,已经被你爸开枪打死了。」
这声音,是我妈没错!
我站起身,来到地窖的梯子下边,准备往上爬。
但刚爬了几步,就发现不对劲。
马婶家离我们家,也就隔了两三户人家,我爸要是开枪打死了熊瞎子,我怎么没听到枪声?
这么点距离,再怎么也能听到的。
除非……我妈在骗我!
亦或者说,上头这人不是我妈!
我身子僵在原地,往上爬也不是,不爬也不是。
现在,我也无法验证。
毕竟一旦开口,位置铁定是会暴露的。
忽地,是一阵急促的嗒嗒声,我妈的声音由近ťū⁼及远:「快逃出去,它又来了!快!!」
「我和你爸拖它一拖,你赶紧跑!跑出村子!」
砰——!
刺耳的枪声骤然响起,我心头一喜。
这是我爸猎枪独有的声音,他给猎枪改装过,声音又短又急。
看来外面的人,是我爸妈没错了!
我顺着梯子,继续往上爬,但保持轻手轻脚。
「生娃子,快跑啊!」
喊声再次传来,我即将推开地窖盖门的手,陡然停住了,一股刺骨的凉意,直冲天灵盖!
声音和我妈一样,但我妈从来不叫我「生娃子」。
只会叫春生和娃子。
而经常叫我「生娃子」的,我印象中只有一个人——
死去的马婶!

-5-
我手心狂冒冷汗,四肢都麻了。
透过地窖盖的缝隙,我看见床前,有双踮着的脚,鲜血不断顺着小腿,流到地面。
对方,一直没离开!
这双脚上的鞋,我认识,是马婶自己绣的绣花鞋。
马婶不是死了吗?
现在这外面的,又是什么东西?
我大气都不敢喘,幸好地窖在床底下,可以挡着不被发现。
可还不等我放松,那双小腿,已经缓缓前倾……
是在弯腿,准备查看床底下了!
一旦对方看床下,肯定会发现地窖。
我左右张望,绝望在我心底蔓延,怎么办?该怎么办?
砰!砰!砰砰!
突然,又是几声枪响传来。
我连忙扭头,顺着地窖盖缝隙,望了过去。
这一看,差点吓得我魂不附体!
缝隙口不远处,一双骨碌碌的苍白眼球,正勾勾盯着我!
那张满是鲜血的脸,正是马婶!
接着,马婶被拽到一边,六子叔从马婶身后出现,把床挪开了。
我这才发现,马婶早已没了动静。
六子叔打开地窖,连忙道:「春生,赶紧出来,这地儿不能待了。」
他脸色泛白,显然也被吓得不轻。
我连忙问:「我爸他们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在马婶家柴房,你爸看到个四肢细长的东西,他追了过去。」说到这,六子叔脸上的恐惧几乎溢出。
顿了顿,他才说道:
「你妈看见后,不知道怎么了,死活让我回来,先把你带走。」
话我信了大半,赶紧爬出地窖,跟着六子叔跑。
六子叔说,我妈让他带我往镇上跑,那里人多安全。
跑了不知多久,我后背的疤越来越痒,来到河沟边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想脱衣服下去洗洗。
见状,六子叔脸色一变,忙道:
「春生,你平时装假小子,但毕竟不是真小子啊。」
「你六子叔我,虽然不是那种畜生,但你脱衣服这些,还是得背着点男人。」
假小子?女人?
「六子叔,我是老赵家的纯爷们!」我想也没想到,下意识反驳:「我是春妮的哥哥!」
六子叔盯了我半晌,「当年那件事,你真没印象?」
我一头雾水,茫然开口:「什么事啊?」
六子叔神色复杂,欲言又止,最后摇头道:
「你摸摸下面,带把儿吗?」

-6-
我不信邪。
可往下面一摸,竟是空荡荡的!
「不对,不可能!」我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慌忙看向河沟中的倒影,「这……这是我?!」
清澈的水中,出现了一张秀气的脸。
虽然剃着小平头,但柔美的五官,以及比男娃鼓囊的胸口,都验证了事情的真实性。
我竟然是个女的……
我脑子嗡嗡作响,感觉天都塌了:
「我从小就是个男娃,怎么可能是女的呢?」
「看来那件事,对你影响还是太大了。」六子叔说:「让你一直装男娃。」
我摸不着头脑:「装?为什么要装?」
「既然你爸妈没告诉你,我一个外人,也不方便多说。」六子叔似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摇头道:「歇好了,就继续走吧。」
「你要真想知道,到时候直接问他们。」
我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沉默半晌,才说:
「是不是和那个怪物有关?也和我有关系?我背上的疤到底怎么回事?」
「别说了,赶路。」六子叔岔开了这个话题,「你爸妈说了,在镇上等我们汇合。」
我还想说些什么,林子里却传来了沙沙声。
浓密大雾中,细长的阴影若隐若现,那一瞬间,我冷不丁和它对视了!
那眼神,竟带着几分熟悉。
充满戏弄的意味,我肯定在哪儿见过这眼神,但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
「愣着干啥?跑啊!」
六子叔见状,连忙扯着我跑路。
眼见着从天亮,跑到太阳快落山,终于到达了镇口。
我爸和我妈伸着脑袋,四处张望,看见我们连忙挥手,「这,在这!」
看到熟悉的面容、熟悉的声音。
我再也绷不住了,抡起腿冲进了我妈怀里,哇的大哭了起来:
「妈,我好怕,怕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我爸在旁边安慰道:「没事儿,我们这不好好的吗?」
「嗯,都好好的。」我吸了吸鼻子,「多亏了六子叔,要不然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们了。」
「六子叔?」我爸一愣:「那个六子叔?」
我怔了怔,解释道:「就二爷家的六子叔啊,赵六,你不记得了吗?」
我妈浑身一颤,抖地跟筛糠似的,嘴唇都白了:
「赵六,不是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吗?」

-7-
六子叔……早死了?
我僵硬地扭头,望向身后,远处空荡荡,早已不见六子叔的身影。
如同从来没有出现一样。
「春生,你真看到六子了?」我妈将我抱紧,往后挪了两步。
我吞了口口水,心脏砰砰直跳:
「妈,六子叔说是你,让他来找我,带我来镇上的。」
「之前他不是还来我们家,说马婶出事了,把你们喊过去了吗?」
我爸皱着眉头:「那不是六子,是你二爷。」
「当时你ṭû₍二爷来通知我们,看到马婶浑身是血,倒在地上。」
「他岁数大了,一个人进去犯怵,所以让我跟着作伴儿。」
我连忙追问:「那带我过来,你们叫的也是二爷?」
我爸看向我妈,我妈点头说:
「你爸当时追那东西去了,我怕屋里不安全,就让二爷去找你。」
这下,我彻底懵了。
二爷和六子叔,虽然是父子关系,但我不可能认错啊。
我敢百分百肯定,就是六子叔带我来的。
可如果六子叔早就死了,那一路上和我在一起的,是个什么东西?
我心头一阵后怕,莫不是鬼魂?
而且,我根本没见到二爷,二爷又去哪儿了?
我爸铁青着脸,「春生,你真没见到你二爷?」
「没。」我摇头。
我妈脸色更白了,抓着我爸胳膊,「你说春生二爷,是不是被……」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凶多吉少。」我爸叹了口气,使劲捶大腿:「那东西杀了二爷一家,别让我再遇到它!」
那东西,应该就是我看到的怪物。
等等,杀了二爷一家?
我脑子里划过灵光:「爸,十年前,六子叔也是被那怪物……杀死的?」
「你瞎说什么!」我妈掐了我爸腰间一把。
我爸后知后觉,找补道:「没有的事,你六子叔那会儿是去放羊,下了大雨,被山上滚石砸死的。」
哪怕我再傻,也知道他在骗人。
我一咬牙,拔出我爸别在腰间的短刀,放在自己脖子上:
「你们就别骗我了!不说,我……我死给你们看!」
爸妈见状慌了神,连忙安抚。
我不为所动,压了压刀刃:「说不说!」
「行了行了,你赶ţųⁱ紧说吧!」我妈推了我爸一把,埋怨道:「春生脖子上的刀,都见红了!」
我爸使劲揉了把脸颊,叹气道:
「好好,我说。」

-8-
「十年前,那时候你妈刚怀上你。」
「运道不好,碰上大旱年景,田里庄稼都旱死了,家里实在没东西吃。」
我爸下意识抚摸腰间猎枪:「所以我和你六子叔,就去山里打猎,想着补点伙食。」
「但天干物燥的,山里活物干死不少,连野兔影儿都见不着。」
「不得已,我们就钻进深山老林子里,去探了探。」
说到这,我爸脸颊抽搐了两下,咬牙切齿道:
「可谁知,这一去就出了大事!」
我顺着发问:「是遇到了那个怪物?」
「算是吧。」我爸脸上浮现悔恨之色,「不过遇到的,是只小的。」
「当时那小东西,从林子里窜出来,我以为是野兔子,就开枪了。」
「结果追过去找,只找到了子弹。」
「以及……一滩发黄的脓水。」
我不由紧张起来,「然后呢?」
「第二天,你六子叔就死了。」我爸吐出一口浊气,「死法和马婶一样,浑身是血,被掏了脑髓。」
这是大怪物来报复了!
我心肝都在打颤,不由胆寒:「那为啥,之前我妈说,它是来找我的?」
「都是造孽啊!」
我妈红着眼流泪,将我紧紧抱住。
「你背上的疤,就是当时留下的。」我爸神情复杂,「你和春妮是双胞胎,你也就比她早几分钟。」
「当时你妈正在生产,那怪物闯进来,戳穿了你妈的肚子。」
「正巧怼在你背上,也算是帮你妹妹挡了一下。」
我又怕又好奇,问道:「那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是它临时改了主意,要用更恶毒的方法,报复我们。」我妈心有余悸,话里有恨:「它走了。」
「只留下了一句话,我当时不明白,现在悟了。」
我下意识开口:「什么话?」
「都是因果……」我妈抚摸着我的脸,手心全是黏汗,表情痛苦:「它说……它说……」
我心思被勾了起来,打起精神倾听。
就在这时,有人突然按住我肩膀,是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温声问我:
「小朋友,看你一个人站在这半天,自言自语什么呢?」

-9-
胡说,我爸我妈都在呢。
我伸手往后捞去,原本在身后的妈妈不见了,「我爸妈……」
抓空的触感,遍布全身。
仿佛有无形的电流,让我浑身战栗,不由自主抖了起来:
「他们怎么……不见了?!」
警察见情况不对,把我带进了派出所,说话温声温气的,「小朋友,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我扭头,呆呆望着刚才站立的地方。
他们明明刚才还在哪儿的,怎么会不见了呢?
「小朋友?Ŧű̂₎」
警察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我……我叫赵春生。」
「家住在哪儿?」警察满意地点头,继续问道:「爸爸妈妈是谁?」
「我家在赵家村三社,我爸叫赵民强,我妈叫吴翠兰。」
我不安地搓手,突然想到什么,「对了,我还有个妹妹,她叫赵春妮,被山里的怪物抓走了!」
「怪物?是什么野兽吗?」警察问。
我眼神暗淡下来,「不知道。」
警察看了我两眼,没再多问,而是在电脑前,哒哒敲击着键盘。
不多时,他挥手让我靠近,指着电脑屏幕:
「这两个,就是你爸爸妈妈,对吧?」
上面有两个人的照片,还有好多字,我很多都不认识,只认识姓名这些。
我看了半晌,兴奋道:
「对!这是我爸妈年轻时候的照片!」
闻言,警察神色微变,古怪道:「他们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销户了。」
「销户是什么意思?」我不解。
警察解释道:「一般人死了,才会销户。」
「死了?!」我如遭雷击,尖叫道:「不会的,我刚才还见过他们,你在骗我!你是个骗子!」
警察摇了摇头,「至于你所谓的妹妹赵春妮,根本就没查到这个人。」
「假的,都是假的!」
我脑子嗡嗡作响,疯了般跑出门外。
耳边陆陆续续,不断有声音,钻进去:
「这孩子是怎么了?」
「唉,这么小就疯了,怪可怜的。」
「真是造孽啊!」
「……」
「咩——!」
一声格格不入的羊叫,令人忍不住停下脚步。
大马路上,有只老山羊静静站着,竖直的方形瞳孔,如同带有魔力,倒映出万千画面。
这不是我家的老山羊吗?
它怎么会在这?
看着老山羊眼中的画面,我瞳孔缓缓放大,画面时间,是在妹妹消失的那一天。
她摔倒在地,年画娃娃般可爱的脸上,满是惊恐!
嘴巴开合,似在说:
「哥哥、哥哥……」
是了,我就是个假小子,不是男孩,但一直让妹妹叫我哥哥。
可见到我,妹妹为什么这么害怕?
我迈开脚步,想要凑近些,看得更清楚。
老山羊咩的一声,扭头窜走了,我去追,但它越跑越快,距离越来越远……
……
「停下,等等我!等等我——!」
我猛地睁开眼睛,六子叔关切的面容,渐渐清晰。
六子叔抹了把头上的汗,松了口气:
「春生啊,你可算醒了!」

-10-
「六子叔,你怎么在这?」
我脑瓜子一阵发昏,疼得厉害。
六子叔埋怨道:「我刚去撒泡尿,你就跑没影了,要不是在这派出所门口。」
「万一碰到人贩子把你卖了,那我怎么向咱老赵家交代啊?」
旁边,正是之前问我话的警察,听到六子叔的话,微微颔首:「小孩子一个人,还是要注意安全。」
此刻,我脑子里像一团浆糊。
「六子叔,我爸妈呢?他们来了吗?」
六子叔脸色一僵,片刻后才说道:「之前都是骗你的,村里闯进个熊瞎子,到处发狂。」
「村里人死的死,跑的跑,我想带你走,你死活不答应,说要等你爸妈。」
「可你爸妈,早在十年前进山出了意外,死了啊。」
「你也被吓得精神不正常了,总说他们还活着。」
「没办法,我就说你爸妈在镇上等我们,先把你带过来再说。」
我脑子麻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刚我爸妈说六子叔死了,现在六子叔又说,我爸妈死了……到底那个是真的?
我真的分不清了。
这时两个警察赶来,严肃道:「走吧,带我们去你们村,去解决那头畜生。」
「好嘞,警察同志。」
六子叔连忙牵着我,上了警车。
车跑得很快,在村口,我们就看见了二爷血淋淋的尸体,身子被撕得七零八落的。
六子叔红着眼,将二爷包了起来。
很快,经过马婶家,她的尸体倒在地坝中央,流了一地血。
我爸妈,就在不远处。
死得很惨,脑袋都被拍碎了,糊着白色脑浆。
两个警察在附近搜索,很快响起了急促的枪声,就在我家后院,一只大块头的熊瞎子,倒在地上。
没了气息。
好像,一切都结束了。
可真的结束了ṭũ⁼吗?

-11-
不对劲。
看着周围的场景,我恍惚了。
感觉天在往下面掉,地在朝上面升,附近的房屋、草木都在扭曲。
脑子好像开了闸,不断冒出些东西。
那是我以前,从不知道,也没丝毫印象的记忆。
一团温暖的液体,将我包裹着,四周黑黑的,没有任何声音,好在我并不孤独,有妹妹陪着我。
我们似乎在圆圆的「球」里,妈妈时不时还会,隔着「球」的表面,轻轻抚摸我们。
她会唱着儿歌,说着小故事。
我和妹妹都很开心。
后来,妈妈渐渐不唱歌了,也不讲故事了,说得最多的,就是饿、吃东西之类的话。
妈妈好像吃的东西,越来越少。
我和妹妹太饿了,一直吸收着妈妈的养分,妈妈越来越虚弱了。
没多久,妈妈就没养分了。
我和妹妹都绝望了,妹妹每天都问:
「哥哥,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我闷闷地告诉她,「放心,哥哥在,你就不会让你死的。」
我们不知道能撑多久,但一直坚持着。
直到有一天,包裹我们的「球」破了,一根冰冷的利刺,插在了妹妹的胸口。
无论我怎么呼唤她,她都没有应我。
这根尖刺长长的,细细的,跟我在那天大雾里,看到的怪物手臂,一模一样!
是它,杀死了妹妹!
在最后的最后,我拼命想要救活妹妹,甚至把自己变成养分,让妹妹的身体吸收。
可妹妹的身体,把我完全吸收后,她依旧没活过来。
只是,我到她的身体里,成为了身体的主人。
……
这是我在妈妈肚子里的记忆。
……
我摸了摸背上的疤,那是我和妹妹同存的痕迹
我们是畸形的连体儿,因为那件事后,现在的「我」,身体是妹妹的,但灵魂意识是我自己。
不远处,六子叔在给两个警察散烟,聊得开心极了。
我跑过去,问六子叔:「你见过春妮吗?」
「这还用问,肯定见过啊!」
六子叔吐了个烟圈,想也不想便回了。
话音刚落,两个警察同一时间扭头,死死盯着他,眼神中带着浓郁的警告意味。
六子叔面色大变,瞬间白了。
我咧开嘴,笑出了声:
「明白了。」

-12-
假的,都是假的!
我想起来了!
无论是之前我爸妈,还是眼前的六子叔,都不是真的。
他们早在十年前,那场山上怪物的袭击中,就被怪物杀死了,是马婶把我从我妈肚子里掏出来。
我命不该绝,活了下来。
马婶是个苦命人,年轻时嫁了个杀猪匠,没多久杀猪匠在家里触电,被活活电死了。
马婶,也就成了寡妇。
后来,马婶又嫁给了本村的赵老三,赵老三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整天好吃懒做。
有天半夜喝多了,掉河里淹死了。
马婶,又成了寡妇。
自那以后,村里人都说马婶克夫,两个男人都是被马婶克死的,命里没什么好姻缘。
男人们都离马婶远远的,自然也没人愿意再娶她。
马婶自己,更没了那心思。
虽然有过两任丈夫,但都死得太快,马婶没有孩子,一个人终究是孤独的。
见到嗷嗷待哺的我,她便把我收养了下来。
这,才是我真实的人生!
咔嚓——!
周围的景象,如同破碎的冰面,不断蔓延出蛛网般的裂纹,化作粉碎。
当我再次看清眼前的景象,六子叔和警察们,已经消失了。
外边,天已经黑了。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我忙不迭跑到院子里,哇地大哭起来。
马婶浑身是血țŭ⁾,țû₊身子冰冷冰冷的,原本慈祥的脸,都变得干瘪,看起来皱巴巴的。
脑袋被掏空了,只剩一张带着头发的皮。
是那个怪物,都是那个怪物!
它不仅杀了我全家,现在更是杀了马婶,我什么都没了,全被怪物毁了!
我要报仇!报仇!!
左右张望片刻,我回到屋里,从床底下的箱子中,找到了一把猎枪。
虽然我年龄小,村里猎户从不带我进山打猎。
但每次几家的猎户回来,我都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东问问西问问,学到了不少东西。
我学着猎户们的样子,擦干净枪管,装上火药和钢珠。
我要和怪物拼命!
刚走到院门,村长气喘吁吁跑过来,堵在门前:「春……春生,找你半天了。」
「村长爷爷,你找我干什么?」我一愣。
村长端详着我,身体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全身竟然冒出一个个脓泡。
「当然是……吃掉你啊!」
啵、啵啵……
脓泡接二连三炸开,出现了一个个密密麻麻的黑窟窿,不断有黏腻的蛇,从里面钻出来!
我吓得大叫一声,将枪管怼进村长嘴里。
砰的开了一枪。
巨大的惯性,让村长飞出去几米。
随着村长挪开,我原本被遮挡的视线,恢复了。
眼前,是地狱般的场景……

-13-
火光滔天,尖叫四起。
村民们四处乱窜,熊瞎子、豺狼、豹猫子还有五颜六色的蛇,都在村子里肆虐。
我拦住一个男人,问:
「二牛叔,这是怎么情况?」
「它来了!赶紧让开!」二牛叔大吼,脸上布满惊恐,:「林子里的怪物下山了,这些畜生都是它叫来的!」
我晃了晃手里的枪,忍不住说道:
「二牛叔,你不是经常打猎吗?把枪找出来,我们干它!」
「这么多你打得过来吗?快逃吧!」
二牛叔急不可耐,懒得和我掰扯,急忙跑开了。
杂乱的尖叫,以及兽吼,此起彼伏。
我该逃吗?我要逃吗?
不,我不能逃了。
怪物杀死妹妹,我没能救下妹妹;怪物杀死爸妈,我什么都做不了;怪物杀死马婶,我还什么都不做吗?
凭什么,怪物能夺走了我的一切?!
我攥紧手里的猎枪,压下心头恐惧,朝着远处冲了过去。
凭借着对村子的熟悉,我边躲避野兽,边找怪物。
「春生,你在这干什么?赶紧跟我走。」突然我妈的声音,从旁边巷子传来。
我小心翼翼凑了过去,直接开了枪!
「一只母豹猫子,别以为装我妈的声音,我就会上当!」
接下来路上很顺利,这些动物倒是奇幻,竟然大部分都会说话,有一只熊瞎子还说是我爸。
我想都没想,一枪就打烂了它的脑袋。
找了一圈,我终于在村里土地庙,找到了怪物的身影,又细又长的四肢,戳在地上。
老冬瓜似的扁长脑袋,异常恶心。
它裂缝似的嘴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我可不会给它机会,上来先开枪再说!
砰!砰!
它身体残渣飞溅,脚下一软,倒在了地上。
我只觉得好笑,大家害怕的怪物,竟然这么不堪一击,是因为不了解,才害怕么?
「你终于来了。」怪物吐着血说。
我冷笑:「你杀我全家,我当然要来报仇!」
「杀你全家,是因为你爸伤了我的孩子,他竟然差点杀死它!」怪物嘶吼着:「这很公平!」
「当时你要是杀死我,就不会有现在了,后悔吗?」我问。
怪物眼神玩味,嘴角几乎咧到耳后根:
「为什么要后悔?我不仅完美惩罚了伤害我孩子的人,而且很快,我孩子就要重生了。」
我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什么意思?」
怪物站起身,围着我在耳边低语:
「你觉得是真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我如坠冰窟,脑子轰的一声。
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14-
天渐渐亮了。
遥远的警笛声,从远处传来。
一辆辆警车停在村口,全副武装的警察迅速行动,封锁了整个村子。
救我救救我……
我躺在村口不远的灌木丛里,可却发不出声音。
身体的控制权,已经不属于我了,除了眼珠能转动,能听到声音外,我做不了任何事。
我背上的疤,仿佛活过来了。
原来在十年前,怪物就计划好了一切,它戳破我妈的肚子,是为了让它受伤的孩子,活下去。
就是那个时候,小怪物钻入我妈肚子,进了我和妹妹的身体。
这么多年,它一直寄生在我体内疗伤……等待着完全恢复,重生的那一天。
我能感受到,它要成功了。
现在,我只能希望警察,能够发现我。
可明明这么多警察, 却一个都没看到我,最近的离我不到两米, 我能清晰地听到他们说话:
「太惨了,我头一次遇到这么大的命案。」
「特别是赵民强一家,除了他女儿赵春生没找到,其他人都死了。」
「估计也是凶多吉少了。」
我在这, 我就在这啊!
我心中疯狂大喊,拼命想要吐出字, 喉咙中终于有了个颤音:「救……」
那俩警察的声音,徐徐传来:
「哎,你别说,这惨案肯定和赵民强一家脱不了干系。」
「也是,他们夫妻两人, 都是被猎枪打死的。」
「其他村民, 大多是被野兽咬死的。」
我爸妈, 被猎枪打死的……
听到这话,我脑中,不由自主浮现,那被我打死的豹猫子和熊瞎子……它们当时都没反抗。
一股刀子般的惧意, 在我心底蔓延!
我如同泄了气的皮球, 彻底放弃抵抗, 看着那俩警察, 渐渐走远。
我被骗了,从最开始就被骗了。
恍惚中, 我记起了假象中, 虚假的妈妈要告知我的, 怪物给她留下的话:
「我要让你们全家, 永世不得超生!」
不久后,我的意识彻底被吞没了。
迷迷糊糊中,有什么拖着我,走进了大山深处……
15(尾声)
大山深处,崖底山洞。
有只老山羊拖着个小女孩,慢悠悠走出老林子, 沿溪来到山洞口。
老山羊停了下来, 白苍苍的羊背脊上,出现道由里向外的口子。
尖尖的肢体, 从里面钻了出来。
这是一个四肢细长的怪物, 脑袋扁圆,嘴巴狰狞宽大, 它轻轻抱起小女孩,用尖锐的手肢,将其划开。
女孩皮肤外掀,里面没有内脏血肉。
同样的细长四肢, 从里面缓慢探出,这是一个怪物幼体。
就这样,一大一小两个怪物,往山洞深处而去, 消失在黑暗深处。
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只有湍急森冷的溪流中,那飘荡着的山羊皮和人皮,昭示着发生的一切……
【完结】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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