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头向日葵

骑电车等红灯时,手机又向我推送了天才数学少女的采访。
我刚扫一眼,微信弹出消息。
【小美,下周你一定要回来跟那个相亲对象见见。
【他有钱,彩礼正好借你弟弟凑房子首付……】
红灯变绿,我收了手机过马路。
一辆拐弯的大卡车突然失控,将我卷入车轮下。
再度醒来,我回到中考的那个夏天。
爸妈说:「数学考一百分有什么用!你偏科太严重,这成绩不可能考上好大学,趁早打工去吧……」

-1-
失控的大卡车毫无预兆朝我撞来。
我单薄的身躯被卷入车轮中,在马路上碾出一条鲜红淋漓的长长血道。
85°C 蛋糕店的袋子被甩落在炙热的马路上。
里面的草莓蛋糕滚出来,在烈日下很快瘫成一团脏污。
真可惜。
今天是我生日,我奢侈一把花 88 块钱买了蛋糕。
却一口都没有吃到。
想许的那个愿望,也没来得及说出口。
碎屏的手机里,妈妈的微信还在不断往外涌。
她说:【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都怪爸爸妈妈没能力,你弟老大不小,他那对象没房子不肯结婚。
【那男的虽然是个二婚,但孩子被妈带走了,有房有车有单位,要不是因为只有一米六高,还轮不上咱。
【你也三十,真不能再挑了。】
……
原来人死后,往生的使者会给你些时间,让你与人间告别。
我看到妈妈见到碾碎的我哭得晕过去。
看到弟弟激动地冲上去要揍人,看到他们说要让司机抵命,但在对方提出愿意多出五十万求谅解书时沉默了。
看到探望的亲朋们劝慰「人死不能复生,小美最孝顺,想必也愿意你们拿钱的」时,他们轻轻点了点头。
看到他们把银行卡递给弟弟,抹着泪说:「这是你姐用命换来的钱,你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年年去给你姐磕头烧纸。」
我问使者:「他们烧的纸钱我能用上吗?」
「不能。」
真气!
这么一大笔赔偿款,我竟然一分也捞不着。
我又问:「我没干过坏事,还做了不少好事,投胎时能优先选择吗?」
我帮过走丢的孩子报警寻找家人,救助过流浪动物,定期资助山区的贫困学生,还去养老院做过义工等等。
我要求也不高,下辈子能当个独生女,享受父母独一无二的爱就行。
「不能。」
正失望时,使者问:「你本来想许什么生日愿望?」
「想跟那个数学天才女孩一样,被人发现和挖掘。」
「千里马得跑得够快,才能被发现。」使者伸手抚摸我的眼睛,世界陷入一片黑暗,我听到他说,「我送你半个愿望。
「靠自己,不要起贪念!」

-2-
再度醒来,我回到初三那个夏天。
老旧电视正在播着新闻:「本次世界杯决赛将在明日展开,荷兰迎战西班牙,鹿死谁手……」
弟弟将电视换成金鹰卡通频道,爸爸狠狠瞪了他一眼。
老旧的吊扇吱嘎吱嘎,妈妈扒拉着水泡饭,叹气:「小美,数学考满分有什么用?你总分太差了。
「你的分数只能去三中,那里一年都考不出十个大学生,去了也是浪费钱。」
城里来走亲戚的叔叔也道:「你妈说得对。
「你偏科太严重,而且高中数学比初中数学难多了,我就没见过有哪个女娃高中数学能拿满分的。
「与其去三中浪费时间和金钱,还不如去读免费的中专,早点毕业,给你爸妈减轻负担,帮衬你弟弟读书。」
他满脸宠爱摸着弟弟的头,道,「小旭次次考百分,又是男孩,你们应该尽全力培养他才对。」
妈妈放下筷子,擦了一把眼角的泪:「都怪爸妈没本事……要是家里有钱,三中也送你去读ṱûₜ的。」
前世,我在爸妈哭穷哭惨中,放弃了自己的未来,读了中专进了厂。
毕业后走向社会摸爬滚打,节衣缩食,对他们尤其是弟弟倾尽全力付出。
我没有读过大学,就将他当成一个寄托,倾尽全力想将他举起来。
却不承想连婚姻都变成了换钱的筹码。
如今回头,方觉自己可恨可怜又可悲。
神明只许我半愿,余下半愿须自全。
我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和前世全然不同的决定:「我要去读高中。」
爸爸把筷子往桌上狠狠一拍:「拿什么读?
「拿你语文 90,英语 85 的成绩吗?
「三中里全是染头发的黄毛,就没几个正经读书的,」他口水喷到我脸上,「你要是考上一中我跟你妈卖血也供你。
「你考出这分数,好意思要我们掏钱供你?」
我静静看着他:「你自己说的,考上一中就供我,别反悔。」
叔叔掰了一截竹扫把的枝剔牙,笑了:「小美,你怕是脑壳进水了吧。这分数莫说一中,二中都不收你嘞。」

-3-
我朝他笑笑:「叔,你有时间管我家闲事,不如先去治治你自己的病。
「说不定还能老来得子,就不用羡慕我爸了。」
叔叔脸色涨红:「什么病,我能有什么病?」
「当不了男人生不了儿子的病啊。」
说完我快步出门,留下叔叔急急辩解。
「我没病,我好着呢。
「是荷花有问题,生不了孩子。」
真让人恶心。
明明是叔叔的问题,但为了那点可怜的面子,一直将责任推卸到婶婶身上。
让婶婶承受了无数的非议。
直到后来婶婶实在受不了离婚,两人撕破脸才说出真相。
十六岁的我一无所有,纵使重生,想要改变命运、弥补心中遗憾也并非易事。
高中的录取工作估计已经到了尾声,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骑着老旧的自行车一路狂踩,敲开了初中三年教我数学的王老师的门。
急切请求:「王老师,我很想去读一中,我在数学上是有些天赋的,我可以走竞赛通道……
「我知道您跟一中的数学组组长是同学,您能帮我牵个线吗?」
王老师低声叹息:「周小美,初中数学和高中数学是不一样的。
「你总分差太多,破格录取有严格的流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我跟一中的周老师也没那么熟,这件事我恐怕帮不上忙……」
他的话给我饱满的热情浇了一瓢凉水。
我宽慰自己:很正常。
这三年来王老师的确因为成绩偏爱我,但如今他眼里我还是个半大孩子,这偏爱不足以他为我牵线搭桥费人情。
厨房飘来饭菜的香味,客厅的电视里两个主持人在热烈讨论着世界杯到底哪家球队会获胜。
王老师明显分心在听。
前世我在中专遇到了初中同学,她跟我八卦说王老师花了一年工资买荷兰赢。
结果买错了,夫妻俩因此闹了一阵离婚。
我灵光一闪,激动地握住王老师的手腕:「王老师,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我赌西班牙一比零赢荷兰,如果我赢了,你能带我去见周老师吗?」

-4-
回到家,叔叔已经走了。
灶台上扣着一碗白米饭,还有些吃剩的豆角和茄子。
妈妈坐在门槛上选豆子,劝我:「不是爸妈不供你,实在是你这成绩读高中也是浪费钱。」
我一字一句:「我会去读一中的。我要上全国最好的大学。」
「小美,人要务实。」
爸爸抽着烟冷哼,「趁早想好是打工还是读中专,明天必须做决定了!
「你这分数想读一中,做什么春秋大梦?」
贫穷的人生奉行的是实用主义。
他们曾无数次对我说:人不能做梦,有务实。脚踏实地过好现在的日子才是正经。
可是没有梦想的人生,就像是流水线上光秃秃的螺帽。
日日顶着空洞的躯壳,白白浪费来之不易的几十年光阴。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很久才睡着。
做了个梦。
梦见那辆大卡车滚滚朝我而来,我想躲,但脚下却如同生根一般动不了。
只能惊恐地看着它一寸寸撞碎我的身体。
我从噩梦中惊醒,窗外却布满灿烂朝霞。
不知名的鸟叽叽喳喳,院子里的黑狗「汪汪汪」吠叫。
屋外传来王老师的喊声:「周小美是住这里吗?」
我一个弹跳从床上坐起,鞋也来不及穿冲了出去。
漫天红粉色朝霞里,王老师朝我笑:「我输了!
「带你去兑现赌注!」
我如愿见到了周老师。
幸运的是,他从组长升职成了副校长,拥有了更大的话语权。
不幸的是,他说今年中考数学得满分的,有五十来个。
我并没有那么特别。
但我不想放弃,不住地请求:「我在数学上真的有天赋,周老师咱们是本家,求您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王老师也帮着说好话,周老师让步了。
他从桌上抽出一本书:「这是高一的数学课本。
「我给你十天的时间,十天后你来参加考试,如果能考 140 分以上,我就破格录你。」
王老师急道:「老周,十天也太苛刻了,至少得一个月。」
周老师并不通融:「一个月录取工作全面结束,黄花菜都凉了。
「你知道破格录取有多麻烦吧?她必须证明自己的实力。」

-5-
我天天把自己埋在家里啃高一数学疯狂刷题。
与此同时,一中二中三中的录取名单也都公布出来了。
一中我肯定没戏,但我的分数上了三中的录取线,三中的名单里也没有我。
那天晚饭桌上,我一边扒拉饭菜一边还在翻书,爸爸很生气:「你脑壳进水了是吗?
「连三中都不要你,你天天看这数学书有什么用?」
妈妈也跟着劝:「你同学杉杉准备去读卫校,以后毕业出来能当护士进医院,我看挺好的。
「小美,卫校名额还挺紧张,你也得考虑起来咯。」
我头也没抬继续往后翻书:「不去!
「只要十天后我能考一百四十,就能去读一中。」
我的态度彻底激怒了爸爸,他抽过我的书「哗」地一下撕成两半。
「看坨狗屎!周小美,你接受事实行不?你就不是读书那块料。天天关着门看看看,你要看成个疯子吗?」
我深吸一口气。
不行!
还是忍不下去。
我霍然站起,「唰」地一下将桌子掀翻,怒道:「什么叫不是那块料?
「我就需要十天的清净,这你们都给不了吗?
「如果一中给小旭这样的机会,你们还会这样打击阻拦吗?」我红着眼咆哮,「为什么总是这样!
「不管我做什么,你们都要说不行别瞎折腾!
「我偏要试!
「从今往后,只要我想做的事,不管多难,不管可能性多小,我都要去试试看!」
前世就是这样。
他们一次次打击,我一次次放弃。
最后让步了我所有的人生。
重来一次,我再也不要那样过。
就算希望渺茫,我也要努力踮起脚,就算最后够不到光,我也不会后悔。
不会在每一个睡不着的深夜里想:「要是当初我去试试,要是我当初我再坚持下就好了……」
爸爸拿着扫把想抽我,妈妈拦住他,低声道:「她就是一时半会钻了牛角尖,反正只剩几天了,到时候她就知道自己不行的。」
我本来只想默默努力,可妈妈忧心忡忡逢人就说我行为古怪怕是中了邪,还四处打听哪里有灵验的活神仙。
村里人都说我疯了。
「从来没上过课,就靠在家自学十天想考 140?她以为自己文曲星下凡啊。」
「一中的领导明显是随便找个理由糊弄她,她还当真了。」
「考这点子分数,三中都不收还想去读一中,真的是做春秋大梦。」
「数学能学好的都是男孩,有她一个妹子什么事?」
……
我学得不舍昼夜,很快到了约定考试的日子。
天还没亮我就出门搭车,遇到好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村民。
「文曲星今天怎么舍得出门了?」
「是要去参加考试了吧,能考及格不?」
「你中考那分数要是能上一中,那可是我们村头一个,以后要上族谱!」
……
天气很不好。
乌云在远方的天空翻滚,一寸寸朝我们这边压来。
仿佛这天,不会再亮起来了。
到了一中暴雨已至,门卫说现在是暑假期间,就连高三目前也放假。
学校没一个学生,周老师更是不在。

-6-
我站在屋檐下等,噼里啪啦的雨将裤腿凉鞋和滚烫的心浸得透湿。
门卫劝我:「回去吧,姑娘。
「我在一中干了五年门卫了,从来没听说有哪个学生因为某一科成绩特别好招进来的。」
所以,这真的只是拒绝我的一个借口,而我傻傻当真了吗?
我抬头看天,想看到雨幕尽头端坐的高高神明。
你只许我半愿。
若我此刻放弃努力,靠着前世模糊的记忆,买股票买比特币炒房子,你会瞬间将我从这一场大梦里抽离,送我入轮回吗?
我等了很久,神明没有回答。
但漫天暴雨里,有人撑伞匆匆而来。
他拂去脸上头上的水珠,冲我笑笑:「对不起,半路车子坏了,大雨天打不到的士,我迟到了。」
办公室很闷,周老师倒的热水很烫,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很吵。
但渐渐地,这些声音和感知都离我而去。
我沉浸在数学题的丛林里。
我触到它们的叶,摸到它们的杆,寻到了它们的根……
从一中出来时,暴雨已经停了,夏日的彩虹高悬天际。
乡间的小路有些泥泞,踩上去软绵绵黏糊糊,我的心却轻飘飘,幸福得落不到实处。
因着下雨,大家都没去田里地里干活。
一堆人聚在我家屋檐下聊天。
五婶折了一根竹枝剔着牙,笑问:「文曲星回来了?看你这一身透湿的,不会连老师的面都没见着吧?」
三伯吐着呛人的烟圈:「你也别怪你爸妈,你就不是读书那块料。
「老老实实去打工,帮你爸妈一起扶你弟弟上大学才是正经。」
大家都附和。
「是的,做人还是不能痴心妄想。」
「你爸妈养大你不容易,你也要体谅他们的辛苦。」
「女孩子嘛,读得好不如嫁得好。」
……
没人相信我可以。
或者说,大家其实不需要一个女孩太可以。
在很多人的观念里,优秀的女孩应该是从小帮着爸妈做家务,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
工资帮衬弟弟和家里,结婚时再要一笔不菲的彩礼,婚后娘家有召必应。
妈妈给他们加过茶水,看向我:「你想去试,我跟你爸也让你去了。
「这下你该死心了,是去打工还是读不要钱的中专,这两天就得做决定了。」

-7-
我笑着回:「我考过了!」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
我加大音量,「我考了 146 分,周老师说他会将我录进一中,一周就能出结果。」
众人炸开了锅。
「小美,牛皮可不是这样吹的。」
「你其他门考成那样能进一中?」
「他有没有问你要好处费?要多少钱才行?」
王婶阴阳怪气:「你一个细妹子,单独跑去找他,他该不是占你便宜了吧?
「细妹子还是要自爱,不能仗着年轻脸蛋好看就乱来。」
我怒了:「王婶早上起来没洗脸吗,眼睛这么脏,要不要我打盆水给你好好洗洗?」
王婶涨红脸:「我这也是合理猜测。」
我反击道:「那我合理猜测你天天晚上偷吃猪饲料,要不然你们一家都吃一样的饭,就你胖成个猪头样!」
众人哈哈笑,王婶气得差点仰倒。
妈妈也不相信:「他真的答应让你读一中?」
「真的。」
有人说着风凉话:「没有当场给你录取通知书吗?空口无凭的事随时可以反悔呢。」
他能冒雨而来,我信他会遵守承诺。
村里人包括爸妈都持怀疑的态度。
但六天后,我真的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这次村里那些三姑六婆总算闭嘴了。
他们说:「周中华家真是祖宗保佑,小美考那分数都进了一中。」
爸爸拿着通知书,也嘚瑟了一阵。
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通知书上写着,学费 1200,住宿费一学期 400,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加起来得要两千多。
那会儿是 2010 年,其实两千多算不上巨款。
可爸爸说:「我打听过了,这么多年一中从来没有靠数学成绩好保送大学的。
「你其他门成绩差太多,怕是你们学校倒数第一,靠总分考不上好大学。
「还是别去浪费钱了。」
妈妈跟爸爸争辩了几句:「小美都拿到通知书了,就让她去试试。
「你之前不是也答应她了吗?」
爸爸发火了:「试试试,不要钱的吗?
「你天天在家一分钱不挣,花钱的时候倒是大方,最后累死累活的不还是我?
「你要想支持她,你就自己挣钱去。」

-8-
爸爸发完火出去打麻将了,妈妈在柜子深处翻出一个小包,将里面零零碎碎的钱掏出来。
她无奈地看着我:「这是妈妈存的私房钱,才一千多,也不够啊!」
她又将钱数了一遍,深深地叹气,「我真是没用……」
前世我总是不忍心看她这副可怜愧疚的模样。
但我此刻淡淡开口:「妈,你不是还有个三十几克的金镯子吗?」
镯子是爸爸给的聘礼。
卖了它能换七八千块,付我的学费绰绰有余。
妈妈立马反驳:「不行,那镯子是留给小旭娶老婆用的。」
弟弟才十岁,结婚至少还需十多年,完全可以慢慢积攒。
而我读书,迫在眉睫。
她或许爱我吧。
毕竟我也是她生出来的孩子。
可她给弟弟的是爱是满月,余下给我的,不过是萤火之辉。
一点点的光,非但无法照亮漫漫前路,反而让夜显得更黑更沉更加没有出路。
我自嘲地笑了笑。
妈妈辩解:「卖了镯子,凑够第一年的费用,之后高二高三又怎么办呢?
「你爸说得其实也有道理,一中没有靠数学保送的,何况你还是个女孩子,到了高中冲劲不行的……」
我不想再听,打断她:「你就知道你不会肯,没关系,钱的事我自己解决了。」
妈妈警觉起来:「你该不会偷偷卖了我的镯子吧?」
她着急忙慌拿了钥匙开抽屉,打开盒子。
金镯子还在。
她细细擦拭着:「金子就是金子,放这么久看着比以前还亮。」
当然不会越放越亮。
跟王老师做世界杯决赛赌局之前,我偷走了这个镯子。
送去当铺,当了六千块。
我把钱交给王老师,说:「我赌西班牙一比零赢荷兰,这钱请老师帮我下注。」
这是我赢钱的筹码。
也是让王老师重视与我这个「半大孩子」的赌约,为我引见周老师的筹码。
西班牙赢了,我将镯子赎回,赚了五千多。
我预感纵使成功,也很难从爸妈手上拿到高中学费,所以提前做了小小算计。
我不贪,只想求得自己的学费,想来神明不会怪罪。
半夜爸爸回来,很是火大:「妈了个逼,今天我点了一晚上的炮,输了四百多。」
妈妈跟他说我自己有钱,一定要去一中。
「她要去就让她去!反正我丑话说在前头,明知道考不上大学,我是一分钱都不会出的。」

-9-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收拾了几件衣服悄悄出门。
想要竞赛出成绩,天赋和努力都很重要。
高二有个学长在市里的选拔赛拔尖,即将在九月参加奥林匹克数学赛省预赛。
那天我考完后,周老师说:「你缺得太多,如果确定要走竞赛这条路,从现在开始就得努力。」
周老师帮我安排好了宿舍。
除了我之外,同届学生里还有十个男生也要走这条路。
他们高考数学全是满分。
其中刘大福在省初中奥数竞赛拿过金奖,宋喆拿过银奖。
小组第一课,周老师说:「今年我们有六个同学参加市里选拔赛。其中有三个初中时都获过奖,但最后只有张昭一个人出线!
「这是一座独木桥,只有足够有天分和努力的人,才能挤过去,」周老师目光落在我身上,「明白吗?」
高中数学考满分,在竞赛生身上应该是基操。
从未接触过竞赛的我,是人群里最普通的那个。
周老师给我们每人发了份高中三年的数学课本。
「开学前我会组织一次考试,如果暑假期间你们不能将这几册书上基本的知识点掌握,那我劝你们趁早放弃。」
那天我一直在看高一上的数学。
虽然之前突击了一周,可其实掌握得并不牢固,周老师给的测试卷不难,我却还没拿到满分。
刘大福凑过来嘲笑我:「女孩子学数学本来就难,你还不笨鸟先飞,现在才开始看高一上……
「啧……你这样恐怕留不下来啊。」
他家境好,从小偏科厉害。
所以家里早早给他规划好了竞赛的路子。
高中数学的知识,他已经全面接触过了。
我多么希望他是小说里那种无脑反派,可事实上傍晚周老师让我们做测试卷,他第一个交卷且满分。
我交卷最晚,分数最低。
同学王涛安慰我:「你起步晚,能考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咱们一起加油。」
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维持这种情况。
都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但其实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当身边的小舟划得比你快,那纵使你一直倾尽全力,双方的距离依然会越来越远。
原来天才之路,不是书里电视里那么光鲜亮丽。
越往前,就越要克服那种「哦,原来我没有想象中那么厉害」的那种强烈失落。
但我不能放弃。
因为我不会再有机会遇到第二个心软的神。
我跟其他男生都不熟,只有底子差点的王涛会经常找我一起学习。
刘大福有时还笑话我们:「真的是物以类聚。」
夜以继日,暑期结束前,我总算将书从头到尾大概学了一遍。
周老师的测试紧随而来。
「这次考试不难,没有上一百三的人,说明你们不是竞赛的料子,奉劝你们现在放弃去走普通高考的路子。」
刘大福最先交卷,经过我身边时还嘀咕:「哟,这题都做不出吗?」
考试时间到,可我最后一道大题还没写完。
周老师是当着我们的面,在教室批改试卷的。
抽动试卷时,你就能看到是不是自己的,他的红笔在上面勾勾画画,压迫感扑面而来。
很快,成绩就出来了。

-10-
刘大福和宋喆拿了满分,其他男生是也都是 145 以上,只有我和王涛低一点。
王涛 144,我只有 141。
这次考试后很快就要开学,周老师给我们放了三天假。
临走时他叫住我,问:「周小美,一中的门你已经迈进来了,你确定要走竞赛的路子吗?
「现在改道,还来得及。」
夏日炎炎,晚霞如火般热烈。
我笑了笑:「我确定,我一定要试试。」
我再也不要轻言放弃。
事有凑巧,叔叔就在刘大福爸妈的厂里上班。
经他宣传,我考倒数第一的事情村里尽人皆知。
「小美那个妹子真的脑壳铁。」
「聪明的男孩这么多,要是竞赛真的有出路,还轮得到她一个妹子?」
「考倒数第一学校都没退货,又没找家里拿一分钱读书,我看她那个老师有点不清不白……」
叔叔更是老神在在「劝」我:「别人考满分,你考 140,差十分还搞什么竞赛?
「趁着还没交学费,别浪费这钱了。」
爸爸也是这意思:「你上次考过了是运气好,这回现原形了吧,现在中专也招满了学生,你跟着你表舅打工去算了。」
我冷冷地看向他们:「我读书没让你们出一分钱。
「既然没出钱,就不要在这里指指点点。
「我好歹考上了高中,你们两个初中都没读完,一辈子都是井底之蛙,有什么资格来告诉我接下来的人生怎么走?」
这世上有太多这样的长辈,自己只见过眼前的方寸之地,却要用这一点点微薄的人生阅历,利用自己长辈的身份,束缚孩子的未来。
爸爸恼羞成怒,想要打我。
我已经抓起扫把挺直腰杆:「你敢打我,我就敢还手。」
十六岁的我有一米六五,脊背笔直。
看上去比一六七的爸爸,还要更高一些。
爸爸目光明显缩了下。
叔叔扬高声音:「不得了,你对你爸爸就这态度?」
我狠狠看向他:「叔叔,你的病治了没?
「镇上电线杆上都是小广告,要不要我帮你抄几个回来?
「你要是再管我的闲事,我保证把你阳痿早泄的事,宣传得全村人都知道!」
叔叔脸色涨红,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爸爸哔哔赖赖:「没大没小,都是你妈惯的。
「你别想我出一分钱供你读书,我倒要看看,你搞这鬼竞赛,能搞出什么名堂。」
我得付出全部,我必须成功。
不然这些人就会说。
「你看,我早说过女孩子不适合搞竞赛吧。」
「当初还不如听我的早点去打工,里里外外不晓得损失了多少钱。」
……

-11-
我只在家待了两个晚上就提前返校了。
那天早上妈妈坚持要骑车送我到镇上坐车。
她给我准备了大大小小很多罐咸菜,辣椒萝卜白豆角。
等车时,她从裤腰的夹层里摸出两百块:「小美,这个你拿着。
「到了学校省着点花,别惹事,好好读书。」
开学后,九门功课接踵而来。
课程排得很满,各科作业也很多,如果按时按量完成,就剩不下多少时间来钻研竞赛了。
王涛来回摇摆。
他又想抓住文化课,又想搞好竞赛。
可我不同。
我彻底放弃其他学科,一门心思扑在数学上。
我把书堆成高高的一摞,不管讲台上老师说什么内容,我都是在看数学书,做数学题。
但很快我就被发现了。
英语老师点我回答问题,我没听课,自然答不上来。
她快步走下讲台,抽过我课桌上的数学卷子,「唰」地一下撕成两半。
怒道:「周小美,这不是我第一次发现你在我课堂上干别的了。
「你要是不想听就滚出去。
「搞竞赛想保送有多难你知道吗?前几天咱们学校唯一的独苗去省里参加数学奥林匹克,都没入围。
「我听说你在这些竞赛生中资质也就一般,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学文化课。」
下课后,她还叫我到办公室继续训我,其他几个老师也怨声载道,纷纷让老周好好管管我。
老周看向我,问:「周小美,老师们的批评你接受吗?」
我深深鞠躬:「我接受。」
英语老师气咻咻:「那你以后得好好上课了。」
我将腰弯得更低些,诚恳地说:「对不起各位老师。
「凭我的资质,想要通过考试上个好大学难于登天,竞赛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的人生不会再有重来的机会,我做好了决定,请你们谅解。」
其他几个老师摇头叹气,英语老师狠狠将教案一摔:「行!
「那以后我的课,你就别进教室了。」
从那天以后,每次英语课我都是蹲在教室外的墙角度过的。
路过的老师和同学都会多看我几眼。
他们都在背后议论我入魔了。
这世上,大概没人相信我真的能靠竞赛有所出路。
我曾听无数网友说,天才都是有迹可循的。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乡下,在山里,在边缘初中,即使你在某一方面表现出一定的天赋,但只要你各科不均衡,你根本就没有往上的机会。
乡镇初中不会有预算或者动心思去挖掘你,送你去参加比赛。
这世上应该有很多很多天才。
他们就像是蒙尘的明珠,因为无人擦拭,最终被当成无用的玻璃球,随意丢弃。
那天我做一道几何题太入迷,周老师在我旁边站着我都没发现。
等我终于解开发出胜利的低呼,听到他说:「这道题不算难,你花的时间有点长了。」
我抬头看他,他低垂的眉眼里严肃中带着些莫名的失落。
他问我:「你真的决定好了?不会后悔吗?」
「绝不会!」
他伸手捞住我胳膊,将我从地上拽起来:「那以后的英语课,就去我办公室学吧。」
我是当晚才知道,周老师为何失落。

-12-
王涛决定放弃竞赛了。
晚自习前他破天荒地找我:「周小美,吃完晚饭我们一起去操场逛逛吧。」
在那之前,他恨不得把一分钟掰成两分钟花。
深秋天黑得早,最后一点桂花香点缀着暗沉的夜。
王涛说:「我试过了,我不行,我做不到兼顾。
「我也没有你那样的魄力,能彻底放弃文化课去搞竞赛。」
如果说文化课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那么搞竞赛大约是万马奔腾走钢丝。
高二学长的失败,学业和竞赛的双重压力,终于将王涛击垮了。
我自嘲一笑:「我没你说得那么勇敢,我不过是……没有选择而已。」
我拍了拍他肩膀,「其实有时候,放弃比坚持更需要勇气。」
因为放弃,也会面临无数的嘲笑和质疑啊。
王涛皱紧的眉头松了点:「周小美,我会给你加油的。
「你一定要进省队进国家队,走向世界的舞台。」
那很难吧。
但我会试试的。
因为这是我重生的契机和使命啊。
王涛走后那个周末,周老师给我们上完课后,加了一堂考试。
刘大福早早交卷也不回家,专门等在楼梯口。
看我交完卷下来,他讥讽道:「王涛都放弃了,你也趁早吧。
「勤能补拙可不适合竞赛这条路。」
我挑了下眉:「刘大福,勤能补拙说的是你自己吧?
「你现在的优势不过是你从小上了各种补习班累积而来的,你在害怕吗?」
刘大福脸色涨红:「我会怕你这个菜鸡?」
我缓步下楼,保持微笑:「你其实感觉到了吧,我进步的速度比你快,如果一直这样发展下去,迟早有天我能追上你。」
刘大福重重一哼:「就凭你一个乡下初中出来的井底之蛙,还是个女的,想超过我?
「不可能,少做梦。」
宋喆背着书包从我身后走过来,经过刘大福身边时,他淡淡地说:「其实我们对那些大城市接触到更好教育资源的学生来说,也是井底之蛙。
「有什么好嘲笑别人的。」
刘大福不服气,撂下狠话:「你们等着看,我一定比你们强,我绝对会是走得最远的那个。」
那年寒假,我一直在学习突击到大年 28 才回家。
要不是宿舍不准过年,老周又一直劝我,其实我大年三十都不想回去。
一进村,迎接我的是五婶的嘲笑。
「小美,听说你考了年级倒数第一。
「语文 50 多,英语 40 多,物理 30 多,我家猪圈里的猪读半年都不止考这点分。
「别浪费钱了,早点去打工算了。」
……

-13-
我反问她:「我吃你米还是花你钱了?
「不读书跟你一样十八岁嫁人生一串孩子当猪婆吗?」
五婶气得头顶冒烟:「没教养的东西,我是你长辈你这么跟我说话?」
「好好说话我叫你一声五婶,」我狠狠瞪她,「满嘴喷粪就只能是猪婆。
「我可不是以前那么好欺负。」
五婶被我气得半死,满村地说我坏话。
「小美怕是被鬼附身了吧。
「我倒要看看她能考出个什么名堂。
「过完年市里就要搞预选赛,到时候她没拿到去省里比赛的名额,一中肯定就要开除她了。」
难为她了。
为了骂我,还四处跟人打听竞赛的事。
村里附和她的人不少。
就连爸妈一开口也全是打击的话。
一方面竞赛要出头确实很难,十里八乡也没有过。
另一方面,哪怕已经是 21 世纪,大多数的人依然觉得女孩不如男孩。
流言蜚语,是无形的刀。
前世我很怕,如今却发现只要信念坚定,内心强大,那些无形的刀便会如遇火的雪,瞬间融化,根本无法伤害我们。
我确信,我在做正确的事。
纵使万人唾弃,我亦不悔,不惧。
在家里挨到过完初五,我就返校了。
整个学校空荡荡的,除了保安就只有我。
我独自坐在教室解题,独自啃着冷馒头就咸菜,独自靠着栏杆看夕阳,独自在做完一整套题的凌晨一点看天上圆月。
本该觉得孤独,可我却格外享受。
心有所依,纵天地间只有我一人,心亦是满的,从不感觉孤独。
努力的日子过得飞快,四月很快到来。
市里数学奥林匹克的预选赛要开始了。
数学奥林匹克分为各地预赛,各省省赛,全国赛。全国赛的前六十名可以进入国家集训队,基本能保送清北。
再往后就是进一步筛选出六人进入国家队,参加国际比赛。
而若想走得更高,第一步就是要跨过预选赛这道坎。
全市有 50 来所高中,有六百来人参加比赛。
我们学校去了九个,结果考试当天在考场外,有个男生突然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他紧紧握着考场门口的电线杆,道:「周老师,我不行,我觉得我不行。」
努力了一个多学期,临门一脚,他放弃了。
刘大福轻蔑地笑了笑,旋即又看向我,仿佛在说:你也趁早放弃吧。
我绝不!
我死过一次才换来的机会,天王老子来了也阻止不了。
我必须全力一搏。
拿起笔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可渐渐地,纷繁杂念都离我而去,我沉浸在数学的汪洋大海里……
遗憾的是,题目实在有点难,交卷铃响起时,我还没答完。
初试要两周才出结果。
这期间不断有人问起我们考得如何。
刘大福得意扬扬:「题目不难,我都答完了,怎么着也得排前三,去省赛肯定没问题。
「我至少要去国赛。」
我和宋喆口径一致:「考得一般,成绩得等结果。」
刘大福当着一干同学的面嘲笑我:「周小美你就不用等结果了吧,从现在开始背政史地,你还是有希望走正常高考考个三本的。」
英语老师也在课堂上内涵我:「我劝大家还是要脚踏实地,不要跟某些同学一样做不切实际的梦。
「是骡子是马,很快就会现原形。
「浪费了快一年的时间,现在想追上进度正经考个大学也不可能,一辈子的前途就这么毁了。」
……
周末回家,五婶也坐在村口说我的事。
「我看小美都及不了格,她要是能考过,我把头发剃光给她当引火柴。
「从小读书就不厉害,考一次百分还真当自己文曲星下凡了。」
有人附和。
「是的噻,全县都没出过一个靠比赛上名牌大学的妹子,未必她就能行?
「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钱读书。
「这次考试要是没过,一中估计会开除她吧!」
五婶撇嘴:「细妹子小小年纪不学好,到时候考不上大学,靠着那张脸倒是可以去广东当鸡婆。
「她们那些当鸡婆的只要跟对老板,一年能赚一套房……」
真是越说越过分!
我蹬着自行车过去,直接开喷:「五婶你这么清楚行情,莫不是以前做过?」
五婶老脸一红,怒:「你胡说什么,我可是正经人。」
我笑了:「哟,天天在背后编排别人的正经人?不过你想去做也做不了,就你这样的身材长相,倒贴钱别人也不要。」
五婶气得跳脚:「你个小杂种小贱种,你怎么说话的。
「你嘴巴这么狂,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考出个什么名堂。」
大伯婶子大娘们纷纷指责我。
「你五婶说话有点难听,但她是长辈,你怎么能跟长辈这么说话。」
「对啊,难道你还真能考出点名堂不成!」
更可笑的是,我爸就混在他们中。
他们议论我时,他一个字也没说。
现在大家指责我,他第一个站起来大声训斥:「周小美,你无法无天了,你五婶说得有道理。
「我看你这考试第一关就过不了!」
这世上有些父母,就是这么可笑。
在外人面前唯唯诺诺,在孩子面前重拳出击。
仿佛他们这一生的尊严和面子,都要靠打压孩子,辱骂孩子来成全。
我只觉讽刺,忍不住笑了起来。
爸爸怒色更盛,伸手想来打我立威,就在这时,他的诺基亚彩屏手机响起铃声。
电话接通后,是周老师低沉的声音。
「是周小美同学的家长吗?她这次参加市里预选赛的成绩已经出来了。」

-14-
爸爸不以为然:「她考了几分,没考上吧?
「不用特意打电话来通知。」
电话那边显然愣住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众人都在看热闹,催促爸爸开免提。
免提刚一开,周老师超大的嗓音震动着每个人的耳朵。
「周小美考得很好,全市第九名,是我们学校几个学生中考得最好的,她完全有资格去参加省里的奥林匹克赛事。」
五婶掏掏耳朵:「什么?我听错了吧!」
周老师大声重复:「周小美很厉害,她考了第九名!
「她不仅有天分,也很努力,她值得这个名次。」
满场的人都静了一静,你以为他们会改变看法,夸赞我厉害吗?
不!
她们说:「这还真是祖坟冒青烟。」
「瞎猫撞上了死耗子吧。」
「才第九名,我们市里教育资源又不好,她到省里就算不上什么的。」
……
那又如何呢。
就算他们不认可我,我也迈过了第一道坎。
未来肯定还有无数的门槛在等我。
但至少现在,我的努力没有白费。
命运给了我正面的回馈。
我的人生,应该再也不会像前世那样,忙忙碌碌,一事无成,孤独死去吧?
一直没吭声的张家嫂子用胳膊肘捅了捅我,低声道:「恭喜你,这是好事,哭什么?」
我哭了吗?
我伸手胡乱一抹,才发现手掌上全是泪水。
原来人在极度开心时,也会流泪。
这泪是甜的,亦像火一般滚烫。
这一刻,我只想尽快回到学校,回到我的数学题旁边。
临走时,我问:「你们谁能借我一把剪刀,我把五婶头发剪了拿回家引火。」
五婶脸都绿了。
她自然不会说话算话,我也懒得计较,跑回家收拾衣服去村口坐面包车进城,妈妈追了上来。
她拎着大包小包,炒花生,炒黄豆,还有一个小坛子里,装着用油炒过从河里捞起来的小鱼小虾。
她将这些东西和五百块塞我怀里:「拿着吧,饿的时候填填肚子。
「妈妈挣不到钱,也没其他多余的东西给你了。」
应该感动的。
可小旭身上那套新衣服新鞋,花了四百多块。
而我从小到大最贵的行头是一件棉袄,集市上六十五块买的。
车来了。
我把东西推回去,笑了笑:「妈,我不想要。
「我不想听你以后说:当初我对你多好多好……」
今生我不想再做大海里的孤舟,渴盼着父母的爱来指明前路。
我要做一棵深扎泥土的参天大树,靠自己枝繁叶茂,开花结果。
返校后第二天一早,我在楼道遇到宋喆。
周老师也通知他了,他考了四十八名。市里这次要选六十个名额,我们的排名都是稳妥的。
刚交流两句,刘大福来了。
他很兴奋:「今天要出成绩了吧?
「周小美,你这预赛过不了,文化课又跟不上,这高中还有必要读下去吗?」
正是到校时间,楼道里人来人往,大家纷纷朝我看来。
低声议论着:「她是数学特招进来的,要是预赛都过不了,就不该待在一中了。」
「对啊,我们可是辛辛苦苦考进来的,她凭什么啊。」
……
我微笑看向刘大福:「你怎么知道我没考上?」
刘大福翻了个白眼:「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他看向我身后,大声问,「周老师,周小美这次没过吧?」

-15-
周老师瞧了他一眼,又扫了一眼看热闹的同学,笑着回:「周小美这次考得不错。
「全市第九!」
这话就像一颗炸弹,议论声四起。
刘大福更是蒙了,过了好几秒他追问:「那我呢,我肯定比她考得更好!」
周老师摇摇头:「我不知道你的排名,前六十的名单里没有你。
「这次我们学校有两名同学进了前六十,周小美第九,宋喆第四十八。」
刘大福摇头:「不,不可能!
「肯定有我,我考得很好的,排在全市前五肯定没问题。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是不是我的试卷批阅出了问题?或者我的卷子丢了。」
他向看热闹的同学一遍遍解释,「一定是出了岔子!我怎么可能连周小美都比不上。我每一次都是碾压她的!」
……
他自己不相信这个结果,家长也数次来学校闹。
毕竟从小学开始就是走竞赛路线培养的,结果现在连门槛都没摸到,如何甘心?
周老师被烦得不行,联系了市里的阅卷组,提出调阅试卷。
刘大福信心满满。
可试卷调出来,发现他有两道大题粗心犯错。
那两题加起来有三十分。
升旗仪式时,教导主任特意提到我跟宋喆,让大家向我们学习。
全校同学都送上了掌声。
有人在窃窃私语:「不是说刘大福是最厉害的嘛,怎么没有他?」
「平时厉害也没用,关键时刻顶得住才行啊!」
「那倒是,天天说人周小美是女孩子不行,结果自己都没入围,笑死个人。」
……
这些议论也落到刘大福耳朵里。
他崩溃了,仪式结束后朝我输出:「我本来分数会比你高,我本来就比你聪明,要不是我粗心,我怎么会输给你!」
我笑着看他:「不管什么原因,输了就是输了。
「刘大福,现在开始好好补文化课吧,努努力,说不定你能上三本哟。
「加油,我看好你!」
刘大福气炸了,把桌上的书全推倒在地上:「周小美,不过是过了预赛而已,我倒要看看你能走多远!」
是啊!
我到底能走多远呢。
我自己也想知道。
周老师为我和宋喆制定了学习计划。
市里的预赛只考了一场,题目基本都是高中课本的内容。
但省赛分一试和二试,一试以高中内容为主,二试则进一步ṱųₔ拓展了许多。
我此前稳打稳扎,高中基础知识掌握得还不错。
可这些拓展的内容,许多我都还没接触过。
周老师拿来一堆课本和习题:「从现在开始,你必须争分夺秒。」
省里的联赛在明年九月份,也就是高二开学不久。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周老师看向我,语气郑重:「越往后走,你越没有退路,这一点,你心里应该清楚吧?」

-16-
当然知道。
如果我省联赛没过。
意味着我高一整整一年都浪费了,届时再改弦更张高考,约等于没有希望。
我抬头看向他,也看向神色同样凝重的宋喆,笑了:「破釜沉舟,殊死一搏,没有好怕的!」
宋喆眼底的光亮了起来:「说得对!与其瞻前顾后,不如殊死一搏。」
周老师也笑了:「好,要的就是这份气魄。」
从那天开始,我彻底放飞了。
各种课全都不听,明目张胆做数学。
只有英语老师阴阳怪气地:「周小美,你这么努力,下学期省赛,课要拿个全省第一啊。」
我左耳进右耳出,权当没听见。
蜕变的路上,我们总能听见各种打击的声音。
一一去计较,只是浪费时间和精力。
我们要做的是专注,专注提高,专注自己的成长。
我跟宋喆相互比较,互相督促,彼此考核,一同往前狂奔。
周老师帮我们申请到了图书馆一个小房间,晚自习我们在那上课做题。
那天晚上结束时,已经接近十一点。
教学楼的灯次第熄灭,连高三区的光都暗了。
夜色晦沉,星子全无。
宋喆抬头看着乌沉沉的天,轻叹:「看这天,像不像永远都不会天明?
「周小美,今天晚上的卷子一共十题,有八题我不会。
「你说,这世上比我们厉害的人那么多,我们真的行吗?」
「我不知道。」我偏头看他,「全力试过才知道行不行。
「今天那八道题,你学会了几道?」
「三道!」
「如果我们要解开一万道题才能到达彼岸,那现在只需要再解开剩下的 9995 题了。」
我朝着安静的操场喊,「我要加油我要保送我要往死里读书我要改变命运!」
宋喆跳起来捂着我的嘴:「周小美你疯了,现在已经十一点了。」
我朝他眉眼弯弯地笑。
他怔了下,放开我,跟着大喊:「对,我要往死里读书!」
话音刚落,楼下一道手电筒的光射上来:「谁,哪个小兔崽子大半夜不睡觉,哪个班的……」
是教导主任。
吓得我们一个激灵,拔腿就跑。
努力的日子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暑假。
假期过后就是联赛,这个假期自然要好好利用起来。
周老师争取到了省会一个专门带竞赛生老师特训的两个名额。
金牌王老师,手里带出过十多个清华保送生。
周老师是请自己研究生导师出面,才让王老师同意辅导我们两个校外生。
学费和住宿学校都会承担,我自己要出的就是饮食钱。
但需要家长签署一个同意书。
我本以为这是很简单的事,却万万没想到爸妈根本不愿意签字。

-17-
爸爸瞪大死鱼眼:「你一个女孩子,跟着一个男老师一个男同学去星城待一个多月,身边没个家长,太不安全了。
「我已经打听过了,这十年来,我们全市就出过一个靠数学竞赛保送清华的。
「人家家里有钱,请了专业老师一对一教出来的。
「咱家有那条件不?」他狠狠吸着烟,「我看你还是趁早放弃算了。」
叔叔也在帮腔:「是的噻,女孩子越到后面动力越不足,何必白费力气。
「保送是那么容易的吗?」
荷花婶受不了他,已经跟他离婚,他不行的事现在村里尽人皆知。
他不反思自己,却把一切的错都怪在我头上。
我紧紧捏着拳头:「不要你们出一分钱,这都不行吗?
「周老师好不容易才给我们争取到的机会。」
爸爸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我从来没给你老师送过礼说过好话,他又是出学费又是包住?我看他就是不安好心!
「再说家里马上要双抢了,今年你妈包了十亩田,你要是走了,谁来帮忙搭把手?
「你想累死我跟你妈啊?
「你要是敢去,我打断你的腿!」
听听。
多可笑啊。
我的前程,我的人生,我的未来。
远远不如我能帮他们搭把手收稻子重要。
或许,是他们没有这样的眼界。
又或许,是他们觉得折断孩子的翅膀,不让她们飞得太高太远,那么这一辈子,孩子都可以成为受他们控制的私有品吧。
我笑了。
笑着笑着又哭了,我一字一句:「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我一定要去。」
爸爸拍着桌子:「你敢去,以后就别认我跟你妈。
「只管自己,完全不在乎我跟你妈辛苦,没良心的玩意,我就当没生过你!」
我擦干眼泪:「好,求之不得!」
我胡乱收了两件衣服就往外走。
妈妈一直在劝我:「你一个细妹子去那么远的地方,你爸也是担心你安全。
「保送的确没那么容易,你好好跟你爸说,别顶嘴。」
我偏过头看她,轻声问:「在你们眼里,我就那么不行吗?
「就算真的希望渺茫,我那么努力,我用尽全力在改变命运,我不值得一句鼓励吗?」
我是身处废墟,却始终高高昂着头,想要开出最灿烂花朵的那株向日葵啊。
我不值得一句「你真棒!」吗?
妈妈愣了愣,张嘴似乎想解释,又不知该说什么。
我错开她继续往外走,爸爸随手抄起扫把朝我砸来。
竹扫把的细枝擦过我的脸,火辣辣地疼。
他说:「你今天出了这个门,以后就别回来!」

-18-
我挺直腰杆,回头直直看向他:「那真是太好了,这个家,我早就待够了。」
离开时还听见我爸在咆哮。
「疯了,真是疯了,我怎么生出这么个大逆不道的女儿。
「我倒要看看,她能考出个什么名堂。」
我变换笔迹自己在同意书上签了字,去了星城,跟着王老师学习。
学习就像是爬山。
越往上越难。
且越往上你就会发现,前面总有你追不上的人,而后面又总有人超过你。
王老师一共带了十个学生,我跟宋喆是底子最差的。
最厉害是卫勉。
他是真正的天才,不管多难的题到了他手里,总能攻克。
新的知识点,王老师只要提一次,他就能掌握。
他从不像刘大福一样嘲笑人,他总是沉浸在数学的世界,独来独往。
在遇到他之前,我认为自己也算是有天分。
在遇到他之后,我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天才。
他的天赋,是你与他站在一处时,会忍不住自卑,忍不住消极。
忍不住怀疑:我是否真的可以……
宋喆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那天当卫勉在三分钟内解开了我们一个小时也没解出的题时,宋喆说:「周小美,我好像真的不行。」
我问:「我也觉得,那我们要放弃吗?」
他愣住:「啊……我,我们都努力了这么久……」
我笑着拍了下他的肩:「对啊,我们都走到了这一步,肯定不能放弃,那就不要想太多。
「尽全力,剩下的交给命运!」
特训结束时,王老师送给我和宋喆一人一本自编的辅导书。
他拍着我们肩说:「竞赛这条路,可能更多看天分,但人生这条路,却需要脚踏实地地努力。
「不管九月份的省赛你们能不能行,记住你们在这次特训期间的状态,用这个状态面对以后的人生,你们肯定能有所成。」
暑假结束,就正式进入高二了。
我再次见到了刘大福。
他预赛失败后,家里马上给他改了赛道,学ṱü₄了绘画。
高考要走绘画特长生的路线。
他在楼道里拦住我,说:「你看,就算不能竞赛,我还可以学画画学音乐学表演……
「我的人生有的是机会,而你呢,要是这会儿省赛考不好,就彻底完蛋了。」
是啊。
有钱的人生,有无数试错的机会。
而穷人,却是输不起的。
我,输不起呢。
我直直看向他,语气平静:「那我就拼尽全力不输!
「上次我能考过你,这次我也能过这个坎。」
刘大福又破防了:「你做梦,省里厉害的人多着呢,上次你纯粹是运气好。
「你不会以为每次都会走狗屎运吧,这回你肯定要现原形了。」
如果真的现原形,他应该会被吓死。
因为我是来自前世的一只丧鬼。
但我没有多少时间跟他对线,因为开学后没几天,全国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联赛(省赛)开始了。

-19-
周老师平时看着老神在在,考试前比我跟宋喆还紧张。
问了无数遍,准考证带了没,铅笔ťų₉圆珠笔这些有没有带够?
一遍又一遍地叮嘱答题一定要细心,注意陷阱,把自己会的要全部写上,争取每一分等等。
南方的九月,秋老虎热浪袭人。
等待发卷时,教室里很安静,能清晰听到文件袋拉锁滑动的声音。
我想起前世经常会做梦。
梦见自己身处在考场,ţṻ⁾正在解数学题。
那些数据纠缠在一起,我怎么都理不清。
仿佛要解的,不是数据背后的真相,而是我乱成一团理不出头绪的人生。
在梦里,我始终没有完成那场考试。
如今现实和梦境重叠。
这一次,我至少能听到交卷铃声的响起。
联赛有一试和二试,一试满分 120,二试满分 180。
加起来总分一共是 300,要在一个上午全部考完。
考试开始,我整个人沉进去后,其实是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
只在收卷时懊恼时间过得太快,而自己还有题解不开。
考完后出考场,我手脚发软,肚子饿得咕咕叫。
居然碰到了卫勉。
他拿着个面包在啃,我主动跟他打了个招呼:「你太明智了,居然还提前塞了吃的在书包里。」
他伸手把面包下面一截掰给我:「喏,给你。」
拒绝好像显得小气,而我确实饿了。
我接过就啃,含糊问:「哪买的,真好吃。」
「我妈做的。」他边嚼边回答,「等咱们到了省队,我再给你分。」
我咀嚼的动作一顿。
可是,我不一定能进省队呢。
不过我转念一想,还是笑着点头:「好啊,那你给我带一整个,要大,我很能吃的。」
他点点头:「嗯,好!」
走出校门,卫勉头也不回上了路边等待的车辆,还是阿姨催他一句:「是认识的同学吗,得跟人家再见!」
他才降下车窗,郑重其事地朝我挥挥手:「再见!」
我在樟树下找到了脸色发白的宋喆还有焦灼的周老师。
他居然没问我考得如何,而是大手一挥:「走,咱去吃顿好的。
「我请客!」
考试的成绩得十月底才能出来。
刘大福比我还清楚赛制,所以在同桌莎莎问我「周小美你考得怎么样,能不能拿一等奖」时,他笑了。
「拿了一等奖也没啥用,高考也只能加五到十分。
「就她的底子,加这点分有意义吗?」
莎莎惊讶道:「那得怎样才能保送?」
「还远着呢,至少要先进省队去参加全国决赛。然后在决赛里拿到奖,才有希望。」
莎莎握住我的手:「你这么努力,肯定能进省队。」
刘大福翻了个白眼:「省队每年就三十多个人,她至少得排全省前三十,你觉得……」

-20-
莎莎打断他的话:「闭嘴吧,刘大福。
「你早上出门喝了一斤醋吗,这么酸,你是不是见不得别人好啊?
「我觉得小美行!小美这么聪明又这么努力,她不行难道你行?」
……
陆续有同学附和:「就是,她不行你行啊!」
「你自己被淘汰了就看不得别人考好呗!」
……
刘大福被怼得满脸通红:「我说的都是事实,你们等着瞧好了!」
居然这么多人站在我这边,我特别意外。
当初他们可是当着我的面都说我不好呢。
莎莎仿佛知道我心中疑惑,挽着我的手低着道:「以前大家觉得你走后门进来的,心里有怨气呗。
「但这都一年了,你的确聪明又努力啊,如果连你这样的都不行,那我们天天这么努力学,是不是到高考的时候也不行呢?
「而且我们有什么数学题问你,你每次都很耐心解答,不像刘大福鼻孔朝天,大家心里都有数呢。」
她将我的手握紧了些,「小美,你一定行。
「你肯定能进省队,肯定能保送,我这次期末考后肯定能进理科重点实验班!」
我也握紧了她:「你肯定行。」
这次省联考题目比往年难,我感觉自己发挥出了最好的水平。
不过能不能排在考前,要看其他同期的表现。
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周老师第二天给我们开了个小会。
问起我们接下来这一个多月的打算,是继续全力冲刺,还是先搞文化课程,等结果出来再说。
秋日的风带着热浪,从窗户涌入,吹过我跟宋喆的脸。
宋喆自嘲地笑了笑:「我肯定进不了省队了,接下来就全力攻文化了。」
他偏头看向我,问,「周小美,你呢?」
我啊。
我就是为圆梦而来,是没有第二选择的。
我深吸一口气:「我还要继续学。」
在结果出来之前,我都不能放弃。
周老师一拍桌子:「好!
「周小美,那老师就陪着你继续往前,直到没有路的那一刻!」
小会结束时,宋喆叫住我,带着歉意:「周小美,我能力有限,只能陪你走到这,接下来的路你得自己走了。
「对不起,感觉我背叛了咱们一路的同盟。」
我摇摇头:「没关系,能同行到这里,已经很开心了。」
人生路漫漫。
彼此终点不同,能同行一段路,已经是幸运和缘分。
他眼眶微红:「你要加油,连我的那份一起。」
我郑重允诺:「好!
「我一定会坚持到,无路可走那一刻。」
他放低声调:「我有时很羡慕你,你好像从不会动摇。」
不,我动摇过千遍万遍,将自己整个人生都赔进去。
才换来了今生的醒悟呢。
等待出成绩的那一个多月,我感受到了同学的善意。
因为过度沉浸学习,我经常忘记时间。
宋喆、莎莎、王涛,还有很多其他不太熟悉的同学,总是会给我投喂各种东西。
馒头、饼干、牛奶,甚至还有从校外打包的炸鸡和奶茶。
他们说:「小美,不吃饭可不行,营养得跟上。」
「小美,你一定行的。」
其实我不太能理解。
王涛说:「因为你就是在另一个赛道努力的我们,如果你行,那么证明努力是真的有回报的,这样我们才能更坚定。」
那天傍晚我喝着莎莎给的牛奶,吃着王涛带着炸鸡,看着最后一抹夕阳沉入绚烂的晚霞之中。
心在这一刻被填得满满的。
是幸福!
能追逐自己梦想的幸福。
那几天王涛莎莎他们比我还紧张。
天天追着周老师问结果有没有出来。
这天课间操后,我们撞到周老师正在接电话。
王涛凑过去想问,周老师朝我们摇摇头,做了个别吵的手势。
莎莎耸耸肩:「算了,看来今天也不是好日子。」
她挽着我的手回教室。
刚走了几步,周老师叫住我:「周小美,成绩出来了……」

-21-
我定下脚步,心提到了嗓子眼。
缓慢转过头,深秋的阳光晕染在周老师身上,他逆光站着,我一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那一刻,天地万物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我听到周老师说:「小美,你拿到了省一等奖。」
省一有六十来个人,不代表能进省队。
我急急问:「我排名多少?」
周老师眼眶红着,带着掩不住的笑意:「全省二十六。」
「二十六,二十六……」我喃喃自语,「二十六……」
莎莎早就跳起来,大声嚷嚷:「周小美,你排全省二十六,你太厉害了,你真行!
「你肯定能进省队。」
我眼睛很涩,鼻子也很酸:「是,我应该能进省队,我能进!」
巨大的欢喜过后,我才想起宋喆。
而周老师已经在跟他低声说着什么。
我走过去,宋喆朝我笑笑:「我拿了省二,比我想象得要好,我还以为自己是陪跑的呢。」
我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什么。
他反而捶我一拳:「干嘛这表情,我努力过,也有回报,恭喜我啊!」
我深吸一口气:「恭喜你,宋喆。」
宋喆笑容更深:「谢谢你,周小美,要不是你一直在前面领跑,这段路我可能早就放弃了。
「就算没拿到省一,没进省队。但就像王老师说过的那样。只要想到这一段咬牙坚持的时光,我想我什么困难都能熬过去。」
如我预料的那样,很快周老师就收到了我被录入省队的电话。
一整天我的人都是飘着的,像是踩在轻飘飘的棉花上。
学校特意发了广播报告这个好消息,号召全校学生向我们学习。
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在祝贺我。
「周小美,你真厉害!」
「周小美,这是你应得的。」
「周小美,到时候要在全国赛拿奖,保送清北哦!」
……
高一和高三的很多学生都在下课时组团来看我。
他们围着窗户边,指着我议论。
「就是她,在省里拿了二十六。」
「这也太厉害了吧,我年级二十六都拿不到,呜呜……」
「真不知道她脑子是怎么长的。」
……
我知道进了省队不代表成功。
可这一刻,我的确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
我想大吼:「我考了全省二十六,我进省队了。」
我想告诉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这一次,我跟前世不一样了。」
我再也不会浑浑噩噩,碌碌无为。
我再也不会糊糊涂涂,无辜丧命。
这一次,我不要当不知春秋的蟪蛄,我要做乘风而起的大鹏。
内心的狂喜尚未平息,我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我以为她是得了消息要来恭喜我,却没想到电话那头她哭哭啼啼地说:「小美,你爸爸出事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22-
我赶到医院时,爸爸刚做完手术出来。
麻药劲还没过,他安静躺着,看着比醒来时要讨喜许多。
妈妈拉着我的手又开始哭。
「我跟他说了,太晚了又喝了酒,就别出门打牌了。
「他就是不听。
「结果就摔沟里了,医生说骨头都断了,就算是好好恢复,以后这条腿也跟正常人两样了。
「我身上钱也不够,医生刚才又在催交钱了。」妈妈擦着眼角,「小美,你身上还有钱吧,先出来应个急行吗?」
心内一片寒凉,我反问:「我还在读书,我哪来的钱?」
「你都有钱读书,你肯定有什么生钱的法子,你爸的腿不能不治啊!」妈妈眼泪成串地掉,「家里就他这一个劳动力,他要是成了瘸子,以后咱家这日子可怎么办!」
她拉着我的手,「小旭才十岁,读高中念大学娶媳妇买房子,以后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小美,你说我以后可怎么办?」
我缓缓拂开她的手,淡淡地问:「妈妈,你希望我说什么做什么呢?」
妈妈绞着手:「我,我……」
我拔高音调:「你希望我主动说,我不读高中了,我去打工,给你爱喝酒打牌的好老公看病,供养刚满四十岁的你,再让你的好儿子趴在我脖子上吸血。」
我情绪越来越激动,近乎咆哮,「直到我死了,你们还能用我的尸体敲一大笔,给小旭买车买房娶老婆,而你们要做的,就是每年祭日的时候,给我烧点纸钱,对吗?」
妈妈脸色涨红:「你想哪儿去了?我也是没办法……
「你是我生的,我怎么会盼着你去死,我只盼着你好,盼着全家都好啊!」
我深吸一口气,压住即将涌出的眼泪:「妈,数学竞赛联考的成绩出来了,我考了全省二十六。
「我被选入省队了,能去参加全国决赛。
「这一次,我不会再为任何人,任何事放弃我的人生。
「绝不!」
她喃喃:「你能进省队真好,可你爸和你弟怎么办?」
「他又不会死!
「腿瘸一点而已,至少他还好好地活着。
「他会这样,完全是自作自受。」
我顿了顿,「至于小旭,他是你生的,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要对他人生负责的是你!
「你也才四十,完全可以去打工,当清洁工当家政哪怕去工地煮饭。
「你们俩一起养活一个孩子,并不难。」
爸爸这时醒了,他用力瞪我,说话还含糊不清:「小杂……种,没良心,当初……不该……」

-23-
我站起来,冷漠开口:「现在一刀两断也来得及。」
「断就断!我……不稀罕。」
「很好!」我重重点头,「希望我在全国赛拿到成绩,保送的那一天,你们不要拉着我的手,说我是你们的好女儿。
「让我给你们养老养弟弟。」
我转身,毫不留恋地出了病房。
将爸爸含糊的咒骂和妈妈的哭泣,远远抛在身后。
医院的走廊很长,我越走越快。
可走得再快,也追不上眼泪掉落的速度。
活了两世,我都没有获得过父母全心全意的爱。
在进一中后,在预赛突围后,在这次初赛获得二十六名成绩,得以入省队时……
我多么渴望一句肯定,一句爱的表达。
没有!
前世我自欺欺人,觉得是自己不够优秀。
如今我才明白,不爱就是不爱。
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我再也不要被道德感和那微不足道的父母亲情束缚。
我要彻底斩断这亲缘,我要好好爱自己。
我要独自爬上那高峰。
我要站在山顶,俯瞰曾经绊住我手足的蝼蚁。
那天离开医院后,我很快就去了省队进行封闭训练。
爸妈去学校找过我,但如今学校对我寄予厚望,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反正暂时稳住了他们。
这次省队一共有三十三人,我的排名很靠后。
去特训营报到那天,我遇到了卫勉。
他拿了全省第一。
情理之中,王老师当初也说过,卫勉是他这些年带过的最天才的学生。
他一见我就拉开偌大的行李箱,掏出一个我大腿那么粗的红豆面包递给我:「喏,答应你的。」
他妈妈上前嗔他:「你注意点,都快打人同学脸上去了。」
卫勉不听,将面包继续往我怀里怼:「拿着!」
阿姨将我拽到一边,轻声说:「小勉天天催我做面包。
「他在数学上很有天赋,人际交往和自理能力却很差。
「周同学还请多包涵。」
我摇摇头:「谈不上包涵,他应该是太过沉浸自己的世界,才会这样。心无旁骛才能更专注学习啊。」
阿姨耸耸肩:「哎,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决赛就在十一月,留Ţù₍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跟卫勉分到一组,一对一互助学习。
他总是有天马行空的解题思路,一开始我完全跟不上节奏。
他会为我讲解一遍。
在我茫然时,他也很茫然。
那双疑惑的眼睛仿佛在问我:「我都说得这么清楚了,你还是不懂吗?」
但万幸的是,他有自己严格的时间表。
上午八点到十一点半,下午一点半到五点,晚上六点半到九点是他的学习时间。
其他时间他雷打不动要吃饭或者玩游戏睡觉。
而我可以用其他时间来琢磨这些题。
在下一次遇到类似题目时,我便能尝试用他的思路和角度去破解。
那段时间真的很痛苦,每天都要承受来自真正天才的恐怖威压。
但痛苦过后,每解开一道题,每接受一种新的思路,我觉得自己像是蛇,在一层层蜕皮,迎来一次次新生。
那些日子痛并快乐着。
成长的感觉如此美妙,让人沉浸和痴迷。
而我进步也很明显,在一次次小测里压过了之前排名比我高的同学,有一次甚至拿到了第三。
遗憾的是,留给我的时间太短。
冬令营也就是决赛开始了。

-24-
临走前,周老师和宋喆特意来星城给我送行。
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一句:「周小美,加油!」
冬令营为期一周,其中考试时间有两天,每天 3 个试题,考试时间 4 个半小时,每题 21 分,总分 126。
这一次冬令营一共有五百多个学生参加。
每一个单独拎出来几乎都是数学年级第一的存在。
北方的冬天开了暖气,教室里热烘烘的。
我太紧张,手心出了很多汗。
等待入场时,卫勉分了两块小熊饼干给我:「喏,给你吃。」
饼干很甜。
吃完后,紧张似乎也消散很多。
从小到大,我都很爱吃甜食。
那会儿妈妈会用面粉摊鸡蛋饼给我跟小旭当早饭。
我喜欢加糖,但小旭爱加盐和酱油。
妈妈总说,下次给你单独做加糖的。
下次又下次,总是没着落。
次数多了,让我甚至有种错觉:是自己不配。
所以前世纵使自己赚钱,我也极少放纵自己尽情吃甜。
很多很多这样的小事,之前想来总觉扎心。
如今回头看,却发现不再重要了。
会有朋友给我买糖,与我分享甜饼干。
我也可以自己做。
加满满的一大勺糖,从喉头一直甜到心底。
跨过这个坎啊,我相信人生会有永远也吃不完的糖在等我。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完成的两天考试。
等我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考场外。
大家都在交流感慨着试卷多难,哀鸿遍野。
只有卫勉抱着一袋饼干,一边吃一边往前走。
经过我身边时,他停下脚步,将整个袋子都递给我:「喏,给你吃!」
「都给我了?」
「都给你!」
「你吃饱了?」
他舔舔唇,笑了:「没,你喜欢,给你吃!」
很多饼干被压碎了,但是真的很甜。
甜到我忍不住哭了。
卫勉吓坏了,巴掌怼到我脸上帮我擦眼泪:「不哭,下次我给你带一整包。」
下次?
他是一定能在前六十,进国家集训队的,而我,恐怕拿个银牌,就是我能够到的人生巅峰。
前六十,得靠做梦才行吧!
我擦了擦眼角,笑着点头:「好,我喜欢黄油曲奇,很甜的那种。」
决赛的成绩出来得很快。
闭幕式那天,结果也出来了。
获奖的有将近三百人。分为金牌银牌和铜牌三个档位。
其中铜牌 95 人,银牌 120 人,金牌 72 人。
但是铜牌名单里没有我,银牌名单里也没有我。
只剩下金牌和没有获奖的人员。
虽然我自认为发挥出了最好的水平,而且其中有两个题型之前还跟卫勉一起做过,但还是没自信可以拿到金牌。
所以当所有银牌名单宣布完毕后,我的心跌到了谷底。
看来这一次,我是什么奖都捞不到了。
我很失落。
卫勉戳戳我,悄悄递给我一块饼干。
他笑容纯净:「很快就是你啦!」
可惜,金牌念到只剩下最后六十人,也没有我的名字。
最后这六十人,就是能进国家集训队的人。
也是能直接保送清北的。
此前我还有一点点微薄的希望,现在我是彻底觉得自己此番颗粒无收了。
没有奖牌,就意味着绝不可能有保送的机会。
意味着我这次带着任务的重生,终究是失败了。
或许人生就是如此。
即使你有天分,但茫茫人海里,总有比你更有天分的人。
即使你很努力,但也不是每次努力就会有正面的回报。
能走到这里,走到这个全国的大舞台,我已经比上辈子厉害很多很多了。
只是还是忍不住会失落,忍不住会难过,忍不住会心碎。
偏偏这时,我耳朵捕捉到了一个名字:「周小美。」

-25-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舞台。
卫勉伸手推了我一把:「叫你,快上去!」
四周的人纷纷看向我,主持人的目光也落在我身上,朝我微笑。
我迟疑地指着自己鼻子。
他笑了,重复:「金牌获得者,本次决赛第五十八名,周小美,请上台领奖。」
我蒙了。
几秒之后,巨大的欢喜,如滔天一样的海浪将我淹没。
接过奖杯的双手一直在发颤。
眼泪蜂拥而出,耳朵嗡嗡作响,呼吸困难,天地间一切都失去声音,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嘭……嘭……嘭……」
前世濒死时,我也听见过自己的心跳。
同样是心跳,同样来自我,同样急促。
却完全是不同的心境。
胸前的缎带,手里的奖杯,台下的相机,带队老师的笑容……
一切的一切在我眼前交错。
我做到了。
我进了全国前六十。
我可以进国家集训队,我拥有了保送清北的资格……
这是属于我的荣誉时刻。
亦是我人生全新的起点。
金牌获奖者合照时,拿了全国第二的卫勉挤到我身边。
Ţū₍
他朝我绽放出干净澄澈的笑:「恭喜你!」
我眼泪热泪,哽咽开口:「也恭喜你,卫勉。」
他朝我耳边凑了凑:「黄油曲奇,下次带给你。」
那天晚上,带队李老师的手机被打爆了。
这次我们队里有三个金牌,十个银牌五个铜牌,我跟卫勉进了前六十,卫勉还拿了全国第二。
ŧű⁰是很好的成绩。
周老师、王老师、宋喆、王涛和莎莎都给我打了电话。
一声声祝福,一句句羡慕,一次次哽咽。
真好啊!
难过时,有人给我饼干。
欢喜时,也有人与我同享。
我啊。
拿到了梦寐以求的名次,更收获了爱。
我再也不是前世那只孤魂野鬼啦。
吃完主办方的晚餐后,李老师又带着我们队员去唱歌庆祝。
十多年前,剧本杀密室逃脱这些还不流行,唱 KTV 是年轻人一项很流行的活动。
卫勉坐立难安。
因为到了他睡觉的时间。
李老师拗不过,叫了出租车送他回酒店。
目送出租车离开后,他手机响了。
接起后他嗯了两声,将手机递给我。
还会有谁呢?
手机凑到听筒边,我听到久违的声音:「小美,我是妈妈。
「我们听你周老师说了,这次比赛你拿了全国五十八。」妈妈哽咽了,「没想到你真能拿到这样的好成绩。
「我跟你爸都为你高兴。
「你爸已经出院了,医生说他的腿最好还是去省里系统地治疗一下……小旭上回期中考试也拿了班级第二。
「我在镇上超市找了个活儿,一个月两千块,每天累得腰酸背痛。第二天都起不来床……」
她絮絮叨叨个不停。
我打断她:「我知道了,你还有事吗?」
妈妈讨好地笑着:「我跟你爸都为你开心,这个月二十八准备办一次酒席庆祝。
「现在全村人都夸你厉害,大家都想见见你,你一定要回来哦。」

-26-
周老师劝我回去:「富贵不还乡,那不是锦衣夜行?
「我知道以前你爸妈你村里的人都不看好你,你现在出息了,就该挺起胸膛回去让他们都瞧瞧。」
庆功宴办得很热闹。
看得出爸妈花了大价钱。
爸爸破天荒地拍拍我的肩:「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你这么有出息,真是爸爸的好女儿!我现在走出去,谁都叫我一声状元她爹。
「以前都是爸爸不好,爸爸以后改,以后改!」
说到后来他哽咽了,妈妈更是落了泪:「都是爸妈对不起你。
「小美,以后咱们一家人开开心心过日子。」
家里墙面重新粉刷过,油漆味还未散去。
所有电器都换新了。
电冰箱,洗衣机,大电视……
我的房间里以前只有一台经常坏的风扇,如今装了崭新的格力空调。
爸妈请了乐队,租了八个拱门,烟花像不要钱一般,在大半天里噗噗地放。
我跟妈妈说:「这么多电器和烟花拱门,花了不少钱吧?何必打肿脸充胖子?」
妈妈道:「拱门烟花好多都是别人送的。
「这些年咱们家穷,好多人都看不起我们。」她拉着我的手,眼眶微红,「现在你有出息了,我倒要看看,以后谁还敢看不起我们。」
村里老老少少来了不少人吃酒。
五婶也来了。
她像是得了健忘症一样,跟邻村的婆娘眉飞色舞地说:「小美可是我正经侄女。
「从小就是聪明样,我早就知道她会有出息的。
「我家宝华跟她是一个祖爷爷,一条藤上的瓜,以后肯定也不会差的。
「过几年你们来喝我家宝华的喜酒咯。」
……
爸爸在迎来送往宾客,脸都快笑烂了。
他喝了不少酒,脸色坨红。
妈妈劝他少喝点,他的腿还没好透,医生叮嘱过要清淡饮食。
他推了妈妈一把:「臭婆娘,大喜的日子我喝几口怎么了,你别扫兴。」
他嗓门超大,高高举起我的奖牌,「看到没,金牌!
「你们这辈子都没看到过真正的金牌吧?
「我家小美从生下来就跟别人不同,还不到一岁就能从一数到一百。
「从小到大,数学次次都是满分。
「这主要就是遗传了我的基因,她是命好,投胎成了我女儿才这么聪明。
「以后她清华毕业,一年不得赚八百十万?我再也不用过穷日子咯。」
他的牌友刘叔附和道:「你确实命好,生了个这么聪明的女儿。
「小旭以后读书的钱,也不用你操心咯。」
爸爸大言不惭:「那是必须的,小美肯定会全权负责,我跟她妈以后就退休养老,享女儿的福就可以了。
「而且她现在保送,省里县里肯定都要奖励,至少几十万。
「别说小旭上学的钱,就是他以后娶老婆房子车子的钱,我都不操心了。」
此话一出,众人一阵羡慕。
「你这命太好了,什么时候我也能有这么有出息的女儿。」
「就是,我那女儿一个月要她给我两千,她都发脾气,真是白眼狼。」
……
如此盛大的热闹,我却只觉可笑。
我以为他们终于幡然醒悟。
以为他们还是爱我的。
可原来短暂的亲情,盛大的热闹,都是盖在金钱欲望下的遮羞布。
我已经在发飙的边缘,偏偏爸爸还不收敛。
朝我招招手:「小美,你快来告诉大家,你这次拿了全国五十八,到底能有多少奖金?」

-27-
「一分钱都没有!」
爸爸摆摆手:「你莫开玩笑,你可是咱们县破天荒头一遭,不可能没奖金。
「不说一百万,五十万肯定跑不了。」
我冷笑着:「有多少钱那也是我的,跟你们没关系。」
爸妈的笑凝住了。
几个长辈更是皱眉:「小美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爸妈养大你不容易,你爸这次又伤了腿,你弟弟还小。」
「难道你有了出息,就不管家里了?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
……
爸爸拉长脸:「你怕是忘了自己姓什么,是谁的种!
「我们是你爸妈,小旭是你弟弟。是我跟你妈培养的你,你得了个奖连自己根都不记得了?
「你不管我们要遭天打雷劈的。」
我都气笑了。
「你上次是不是把脑壳也摔坏了?
「你们培养了我?
「当初我好不容易争取念一中,你一场麻将输四百,却不肯出我两千块学费。
「我要去省里参加特训,你们为我把我留在家里帮你们收稻子,不肯在同意书上签字。
「你们从来不相信我能拿奖,你说过好几次,以后要跟我断绝父女关系,你都忘了吗?
「这些年你们从来不重视我,只偏心弟弟。儿子是宝,女儿是草。
「我被你们当草这么多年,现在发现我有价值,想趴在我身上吸血?
「没门!
「小旭是你们生的,需要对他这个宝贝儿子负责的是你们,不是我!」
妈妈喃喃:「小美,以前是爸妈对不起你,可是我跟你爸没文化没学历,年纪又大了,现在只能靠你……」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冷漠至极,「我觉得四十来岁,远远算不上年纪大。」
爸爸怒了,狠狠拍着桌子:「你现在能耐了,是不想认我跟你妈了?
「你是我女儿,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你的东西就是我们的,这钱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信不信我让你读不了书,保送不了!」
信。
如果是以前成绩差,不被看重的我。
他们去学校大吵大闹,可能我真的会被劝退吧。
可我现在是板上钉钉地清华保送,很快就要去国家集训队。
学校和县里不会再允许我这样的门面出意外。
而且……
我微笑,一字一句开口:「你们忘了吧,今天是我十八岁生日。」
当初因为他们不重视,我入学比其他孩子晚一年多。
想不到现在,竟成了优势。
「我成年了,我不需要监护人。
「我的人生可以自己支配,我的钱也是。」
其实我有那么一瞬间想过,如果他们幡然悔悟,我会放下过往,好好与他们做家人的。
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们终究,是不配。
爸爸无能狂怒,抄起桌上的碗筷朝我砸来:「没良心的小婊子!」
……
我躲过后,转身,快步离开。
身后妈妈哭着在追:「小美,小美,妈妈错了。
「你爸就是喝多了胡说八道,爸妈是爱你的,你不能不管我们。」
这声音就像是索命的藤蔓。
我加快脚步,最后跑了起来。
死心吧,周小美。
无论是前世今生,你都得不到父母的爱。
若这爱不纯粹,我宁可不要。
高飞吧,周小美。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牵绊住你的脚步。

-28-
我跟卫勉一起去了集训营。
每天都是做题,考试,做题,再考试。
集训营有六十人,国家队却只有六个名额。
在这里,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差距。
如果我是历经劫难飞升的天兵,那他们中的很多,便是生来就注定的天神。
在他们面前,我时常会感慨自己普通和平凡。
有次莎莎给我打电话,问我在集训营感受如何。
我说:「我看到他们,就像是你看到我一样。」
莎莎大吃一惊:「你们差距有这么大吗?
「那你还努力吗?反正都已经保送了,不如干脆放松一下吧。」
不!
还是要努力的。
不过这份努力的目标,不是为了跨越我们之间的天堑,而是为了不辜负这一趟重来一次的旅程。
我豁出性命才换来的这次机会。
我打败了多少人,才进入这个舞台。
如果我摆烂,那我对不起曾经死去的自己。
也对不起那些被我挑落马下的对手。
更对不起我恳求神明,才换来的再一次青春。
挂电话前,莎莎说:「小美,我也要努力。
「我也要跟你一样,以后回头看时,绝不后悔自己浪费了光阴。」
几个月的学习,历经两轮选拔。
毫不意外地,我最后也没能进入国家队,没能代表中国去国际参赛。
没关系。
结果在我预料之中。
我并不难过。
相反,我很开心。
因为明知不行,我还是尽了全力。
我喜欢这样的自己。
好在卫勉发挥稳定,是国家队的一员。
分别的那天,他眉头皱得很紧:「我想你也去!」
他一点都不懂人情世故,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
我笑着拍拍他:「要不是有你帮我,我都走不到这里。
「这是我比赛的终点,却是我人生的起点。
「我们以后还会有机会再相见的。」我握住他的手,「卫勉,谢谢你!
「要加油,等你拿奖回来,我给你做巧克力饼干。」
卫勉伸出小手指:「拉钩!」
我将手指勾上去:「好,一言为定!」
中国队不负众望,六人全拿了金牌,其中卫勉拿了世界第三,是队伍里最好的成绩。
那天我在微博上看了颁奖视频,看到他拿着奖杯,接受记者采访。
记者问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他说:「吃巧克力饼干。」
我瞬间热泪翻涌。
真好!
他获得了他该得的。
真好。
这世上有人如此重视跟我的约定。
再后来,爸爸的确去学校闹过几回。
但那时我确定保送清华, 学校已经挂了横幅庆祝。
县里学校都不可能劝退我。
而且我成年了,不再需要监护人。
因此我自己都没有出面,学校就将爸妈打发了回去。
我顺利念了大学,再度与卫勉相遇。
很遗憾,他在男女感情上不开窍,所以我们没有如言情小说里那般,成为命定的恋人。
但我们是很好很纯粹的战友和朋友。
他专心科研,我想他这一辈子都会献给数学。
高考结束后,大家也有了各自的归宿。
王涛和莎莎考上了 985,宋喆也读了 211。
莎莎抱着我哭着泪人:「小美, 要不是一直盯着你, 想着像你一样努力,我这样的资质, 肯定考不上 985。」
当初她是擦着线进的一中, 能考到 985, 一路也吃了不少苦。
至于刘大福, 家里人一直给他铺路,但高考还是不尽理想。
他凭借美术, 考了个二本。
录取尘埃落定后,班长组织了谢师宴。
席间周老师几度哽咽,更揽住我的肩,直言我是他最得意的门生。
还借着酒劲故意问英语老师:「小李,我当初就说周小美行,你看我的眼光没错吧。
「你不祝福下我的学生吗?」
李老师的脸都快绿了, 这么多人瞧着, 只能端起酒杯:「周小美,恭喜你。」
大家纷纷为我鼓掌, 那时刘大福坐在靠后的位置,心不甘情不愿地拍拍手。
我想他依然不服气吧。
可那又如何呢。
我进了清华, 他再也没有立场也不敢将那些嘲讽的话说出口。
其后我一路研究生博士毕业, 投身航天事业。
从大学起,爸妈一直想方设法联系我, 还曾不远万里来北京找我。
他们始终没有放弃让我养老的想法。
我以前也曾想, 毕业后工作,赚多多的钱, 弥补上辈子贫穷的遗憾。
可随着知识越学越多, 慢慢发现除了金钱,这辈子我更想过有理想有痕迹的人生。
而且进入这样的保密单位, 意味着爸妈再也不能纠缠我。
但我每个月定期按照法律规定的标准给他们打钱。
一直到三十多,我都没结婚。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
梦见了那个浑身是血, 躺在病床上没了呼吸的自己。
心软的使者沐浴在金光里, 他问我:「你可还有未尽的心愿?」
「没有,我现在很好。」
「可需要一段美满的姻缘?」
我摇摇头:「不用。」
「为何?」
「你说过的,不能太贪心。」
我如今有理想有事业有朋友, 爱情只是锦上添花。
若有, 固然好。
若没有, 亦可。
使者笑了:「很好,去吧。」
我从梦中醒来,冬日的北方, 六点多天际只有蒙蒙的亮光。
手机里有莎莎给我发的微信。
【小美,我跟宋喆准备结婚了。
【要来给我当伴娘哦!
【宋喆找的几个伴郎特别帅,说不定就有你的菜!】
– 完 –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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