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成春

宗维是我哥哥的好朋友,从小就对我很好,在哥哥意外去世之后,他虽依约照顾我,对我千百般宠溺,却在情感上拒我于千里之外。

-1-
我又打发了一位宗维的相亲对象之后,发微信给他:「任务完成,三万块。」
宗维回复的很快:「你不是两万五吗,涨价了?」
「这个难度高,我牺牲也有点大……」我说完拿起桌上的餐巾,擦了擦流到下巴上的咖啡,幸好我给对方点的冰美式。
「她打你了?!!!」
我被宗维这一串标点符号逗笑,甚至都能想象到他在办公桌前一跃而起的样子。
他是真的很紧张我,也很宠我。
我要什么他都给,对我的矫情和任性也颇多包容。
唯一不好的就是,他不肯爱我。
我叹口气,看落地窗外的海面被天空染成橘黄,远处的夕阳像是一颗暖融的荷包蛋黄。
是我最喜欢吃的,周越从前经常给我做。
他手艺很好,蛋黄是溏心的,蛋清一点也不会糊,夹在馒头里,是我最常吃的早餐。
他自己只吃榨菜,身高却如竹笋般拔节,时常按着我头顶:「多宝,咱们家的鸡蛋可都给你吃了,你说你怎么不长个呢?」
我不服气地垫起脚尖,刚能用额头撞到他肩膀:「你等着吧,迟早有一天我能超过你!」
「哈哈,我看够呛了,多给你几年时间你也长不过我。」
「那你还比我大三岁呢,我肯定活的比你长!」
……
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打开,里头装着一张我和周越的合照,是宗维给我们拍的,技术很烂。
但却是我们兄妹俩唯一的一张合照。
他手掌照旧按在我头顶,眯着眼笑的开怀,颊边浅浅的酒窝盛着日光、秋风和花香。
我站在他身前,微微仰起脸,撅着嘴去推他的手。
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开心。。
周越太擅长隐藏了。
父母车祸去世时,他隐藏悲伤,总是做出轻松的样子哄着我吃饭上学,只偶尔在夜里躲进卫生间里哭。我问他怎么了,他就做作地大叫,说自己痔疮犯了。
在学校里,他隐藏懦弱,像座山一样挡在我面前,跟所有欺负我的坏同学们打架。用平日里给我梳头的手,攥成拳头发了狠一般砸在那些人身上。
上高中时,他隐藏志向,早早就决定报一所本地的师范大学,为了节省学费,却告诉我说他想做老师教书育人,他喜欢孩子。
时日久了,周越已经熟能生巧,他想隐藏什么时,绝对不会被发现。
而我的迟钝,是我心上一辈子的痛。
「是你!」
一声惊呼打断了我的思绪,左手边站着一个妆容妖冶的女生,正是我前几天帮宗维打发过的另一个。
要不说男人桃花运太旺了也很烦,尤其还都是烂桃花。
「你认错人了。」
我拿起墨镜戴上,准备起身离开,下一秒鞋尖就被踩住了,罪魁祸首正满脸挑衅地看着我。
这可是上个月宗维从意大利给我带回来的纯手工羊皮靴,定制的,我等了两个月呢!
一阵火气冲上头,我扔下手包就抓住了她的头发,新做的指甲抠进她头皮里,立刻激出了几声尖叫。
服务员把我们分开的时候,民警也到了,将我俩带回了派出所。
对方指责我先动手,又骂骂咧咧地说我泼妇。
办案人员看向我时,我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
半小时后宗维来了,先看了看我有没有受伤,才安排律师去和对方协商赔偿和解的事。
他在我旁边坐下,黑色的风衣上还带着潮湿的水汽,外面竟然下雨了。
他头发有些湿,显得眉眼越发深邃:「你真是一天不闯祸就浑身难受。」
「还不都是因为你,男颜祸水!」
「所以……是我的错了?」
我冲他撇撇嘴,不着痕迹地低下了头,胸口涌出些酸涩,将心里的话淹没。
当然是你的错。
如果不是你固执地认为亏欠了我,自虐般地独自背负着枷锁,无底线地纵容我。
我也不会这样三天两头的出幺蛾子,让你来帮我善后,目的只是想让你为我多做一些事,好减去一些你心里的债。
就算将来的某一天你再梦到周越,也能跟他说:「你妹妹真是顽劣,我尽力了。」
这样的话,你或许能比现在更快乐一些。

-2-
我第一次见宗维的时候,他还是个阴郁且过分沉默的高中生。
跟着周越回家大概是他第一次来别人家做客,对着茶杯里上下翻滚的茶叶出神,却一口都没喝。
我坐在远处看他,实在是没忍住:「这位哥哥,我真没下毒。」
宗维一时没反应过来的我的意思,我自来熟地又挪过去:「那你就赏脸喝一口呗……」
周越正在厨房做饭,探出头来说我:「周煜,你别烦他!」
「我怎么烦人了,我这是出于主人家的热情招待嘛!这位哥哥,你感受到我的热情了吗?」
宗维还是一言不发,挣扎了片刻才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看起来很是勉强。
我却惊呼一声窜去周越身边:「哥,他喝了,他喝了!」
周越失笑:「那是他渴了……怎么他喝口水,你比中了彩票还开心!」
「那是因为太难得了嘛!再说了,长得好看的哥哥我都自带好感,他喝了我的水一定是也觉得我可爱了。」
「花痴……」
周越对于我的无奈不是一天两天了,当时我刚上初三,对于懵懂的感情尚且一知半解,但对于人的美丑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地迷恋上了港台的男星,省下饭钱买了许多海报和明信片,贴的屋里到处都是。
周越不嫌我乱花钱,只是嫌我不好好吃饭,便把自己的饭钱分了一部分给我去买喜欢的东西。
父母车祸去世后留下了一笔赔偿和保险金,由舅舅出面开户存在了银行里,每月定期给我们发生活费。
但其实从小到大,周越花的钱还没我一半多。
他自己省吃俭用,却从来不愿意让我受半点委屈。
我明白他是不想让我因为没有爸妈而变成辛苦生活的小孩,于是我仍旧任性地吃喝花钱,只是都挑一些不值钱的东西。
如果这样能让周越安心,我愿意当那没心没肺的傻白甜妹妹。
宗维我是听周越说起过的,高二才转到他班上的,被老师安排坐在他旁边。
性格古怪话极少,自然也没什么朋友。
周越作为班长,曾经试着关怀过这位怪同学,均以失败收场。
直到某一次宗维因为低血糖突然晕倒在操场上,周越背着他送到了医务室时,才发觉他这高个子的同桌竟然轻的像朵云。
似乎从没见过他吃午饭,多数时候趴在桌上睡觉,或者看着窗外发呆。
第二天,周越便给他带了自己做的蛋炒饭。
宗维拧眉看着,倒也没说不吃,只是不动手。
周越把勺子塞进他手里,他也是挣扎了几秒钟,才张嘴吃了。
原来,是个又懒又傲娇的小公子。
周越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话语里明明带着不耐,唇角却带着笑意。
后来,周越开始越来越多地提起宗维。
说他话多了些,一整天下来也能跟自己说十句了。
又说宗维那样的冷脸,竟然也有小女生给他递情书。
还说宗维实在太聪明了,每节课都睡觉还是能考全年级第一,还被选中参加全省的奥数联赛。
他忍不住感叹:「宗维,你爸妈一定很为你骄傲!」
宗维那时已经跟他很熟了,却第一次变了脸,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周越明白了他的逆鳞,以后便再也没提过。
我曾问过他,为什么宗维那么喜怒无常又难搞,他却非要和他做朋友。
周越眼眸微微发亮:「你不懂,他是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的人。」
不需要为每月的生活费考虑、不需要勉强做每天都要笑的乐观哥哥、不需要为了未来规行矩步,想不说话就不说话,不想理谁就不理。
宗维的所有一切,都是自我而自由的,而那些恰好都是周越所没有的。
当时我以为周越只是出于羡慕而生出的亲近,后来才知道他还是为了我。
「多宝,宗维家很有钱,是我们想象不到的有钱。只要我能跟他保持好的关系,大学毕业后有了好的工作和收入,你就能跟其他的小姑娘一样,买很多漂亮的衣服鞋子还有化妆品,再也不是这些不值钱的烂东西。」
他看着我脚上开了边还在穿的帆布鞋,眼中闪过痛色。
我下意识地缩缩脚:「是我太费鞋了,不是鞋子质量不好。」
周越不再多说,只是看着夜空出神。
我靠在他肩上,两人依偎着,像是屋檐下的两棵冬菇。
后来我时常在想,宗维遇到周越,又遇到我,到底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

-3-
我最初喜欢宗维大概只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比我迷恋的那些港星还好看。
头发齐整,衬衫领口永远雪白,一张脸不笑时如雕塑般俊朗,偶尔扯扯嘴角,便如冰雪消融。
还有他身上那种沉郁而凌厉又糅杂着青涩的少年气,跟周越完全不一样,我怎么可能不觉得新鲜,继而生出探究之心。
我越来越多地怂恿周越邀请他来家里做客,还破天荒地主动搞起了家里的卫生。
饭桌上,我热情地给宗维夹菜。
他还没动筷,周越已经迅速又夹了回来扔给我:「自己吃。」
我失落地戳着米饭,连平时最喜欢的菜都没吃两口。
回房间时,我听到宗维问周越:「你妹妹……是不是不开心了?」
「没有,她就是人来疯,几分钟就好了。」
竟然在宗维面前这么说我,我精心营造的小清新形象全毁了!
为了补救,我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件去年暑假周越给我买的裙子,直男眼光嫩粉色,我只穿了一次,像朵塑料假花。
再穿上时有点紧了,我一边暗自下决心要减肥,一边自以为优雅地走了出去。
宗维正和周越坐在一起写作业,抬头看到我时愣了一瞬,随即略显慌乱地避开眼去,又伸手拍了拍周越,小声说了什么。
周越蓦地回头看向我,立刻跑过来将我推进了房间,想要伸手又不知道该往哪放,只能拍了我头顶一巴掌:「衣服穿好也不照照镜子?」
我垂头一看,裙子侧面的拉链在我的赘肉和扭捏走姿之下,撑开了一条缝,越滑越低,正正漏出我浅紫色的内衣!
真是大型社死现场,我一下午都躺在床上打滚,羞得不敢出去。
直到宗维离开时跟我打招呼,我才把门开了个小缝:「这只是意外,你都忘了吧,还有你别信我哥,我才不是人来疯。」
「好。」
「那你还觉得我可爱吗?」
「嗯,你可爱。」
宗维轻声回答,话里带着笑意,我抬起头,对上他温和的目光,与初见之时几乎判若两人。
很久以后,宗维曾跟我说过,是周越和我改变了他。
「在你问我之前,我活了十八年从来没觉得什么东西可爱。但你问我时,我突然就觉得,『可爱』这个词用在你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我知道宗维说的是真的,因为在下一次登门时,他给我带了礼物。
一个巴掌大的棉花娃娃,穿着一身粉裙子,扎着两条麻花瓣,眼睛眯着,笑的露出两颗兔牙。
宗维把它递给我,第一次摸了摸我头顶:「我觉得很像你。」
我兴奋极了,立刻跑进房间里把高马尾改梳成了麻花辫,又一蹦一跳到他面前,咧着嘴笑:「看,现在是不是一模一样了?」
宗维上下打量我,忽而抿唇:「还差一件粉裙子……」
一看就知道他又想起了我上次的糗事,我脸立刻红透了,又急又气去打他:「不是说好了要忘了吗?」
他低笑着躲闪:「忘了,我这次真的忘了,我宣布我失忆了!」
晚饭后宗维回了家,我在厨房陪周越洗碗,他低着头:「你以后别和宗维那么没规矩……他和我们不一样。」
我不解:「有什么不一样的,他这不是经常来咱们家,吃的喝的都和咱们一样!倒是你,总是什么都顾及着他,菜都只做他喜欢吃的。」
「你不懂,宗维他没在这些方面受过委屈……其实他也很可怜。」
我实在不理解有钱人的「可怜」,但我没兴趣追问,只是假装不经意地说起:「哥,其实我有点喜欢宗维……」
周越满不在乎地轻嗤一句:「你屁大点,知道什么是喜欢?」
「我当然知道,我在他面前出糗会害羞,他送我礼物我天天带着,还总想见到他……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周越没有再说话,只是渐渐不再带宗维回来。
我问过他几次,他都说宗维要准备奥数比赛没有时间。
直到某一个雨夜周越浑身湿透的跑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也不喝,第二天都没去上学。
我直觉和宗维有关,打电话给他询问,他却只是让我好好学习,关于周越一个字都没有提。
一星期后,我收到了宗维寄来的生日礼物,是一条崭新的粉色公主裙。
他在电话祝我生日快乐,我邀请他来家里吃饭,才知道他已经转回原来的学校了。
在我的再三追问之下,周越才终于开口——他在奥数比赛前做了手脚,顶替掉了宗维的名额。
我惊地跳脚:「你为什么啊?」
「我不想去师范了,我要考好一点的大学以后才能找到好工作,我需要奥数的加分,而宗维,他没有这些一样可以。」
「那你可以直接跟他说啊!」
周越痛苦地抱住头:「他也这么说,可我不想他看不起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容易被发现……是我太蠢了,我后悔了……」
「你这样他只会更加看不起你!」
我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了他一顿,就跑去给宗维打电话,哪怕软磨硬泡也必须约他一起吃顿饭,给周越一个道歉的机会。
「宗维,我可是都贡献出我的小金库请你吃饭了,劝你不要不识抬举!」
宗维被我逗笑了,却也没答应,最后还是我给他唱了首歌,又说了许多不着调的笑话,他才应下了。
「你说,你是不是就想看我装疯卖傻地求你!」
「嗯,十分怀念。」
我轻嗤一声挂了电话,心头却冒出甜蜜的悸动。
原来宗维不烦我,他也会想我。
当时的我天真地以为,这段饭过后,我们三个又能回到以前的样子。
我会快快长大,然后跟宗维告白,一切都会有全新的开始。
却没想到,那天就是所有故事的结局。
刺耳的刹车声、被推开的宗维、飞到半空的周越,还有满地的鲜血,像极了我手里融化掉的山楂冰淇淋。
周越甚至来不及说一句抱歉,只是恳求宗维能代为看顾我就闭上了眼睛,也带走了他未说出口的歉意。
周越的离开对我影响很大,对宗维也是。
这大概就是宗维无法轻易接受我的原因。
他欠我哥一条命,所以把我带回家养大,但他不敢,也觉得自己不配再有更多的想法。
我知道他需要时间去迈过心上的那道坎儿,我也愿意等他,却不能不防着那些围绕他的莺莺燕燕。
于是我主动提出要替他解决桃花,也用以试探他的心意。
宗维什么都答应,他似乎还是把我当作十年前的那个小姑娘,又或者,他从来没有走出过那个十八岁。

-4-
「多宝……」
耳边响起低沉的男声,有人在叫我的小名。
「哥……」
那声音顿了顿:「是我,醒醒,我们到家了。」
家?在周越走之后,已经没人会这么跟我说了。
周越……
我猛然间惊醒,眼角仍蕴着湿意,宗维的脸近在咫尺,却看不真切。
「又梦到你哥了?」
他现在已经能够很自然地提起周越了,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好的信号。
我点点头:「怎么回了老宅?」
「雨下得太大了,市区肯定堵车,还是这里快一些。」
老宅已经空了许久,只留了两位年长的佣人看房子。
我不好意思劳烦他们,便自己动手收拾。
去宗维房里时他正在洗澡,领带掉在地上。
我弯腰去捡,看到木质床腿上还残留着我从前弄出来的划痕。
初到宗维家时,我几乎睡不着觉,偶尔累的睡过去,梦里也全是周越浑身是血的样子。
而后被惊醒,但是还知道死死地捂住嘴不准尖叫出声。
因为宗维的母亲并不喜欢我,大概觉得我晦气,又或许是怕我会缠上她儿子。
她的身上没有一星半点的善意和仁慈,即便是宗维红着眼告诉她,是我的哥哥救了她的儿子,她也依旧无动于衷。
「宗维,所有事情都是有条件和交换的,你以为他是为什么愿意救你?」
话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宗维和她争吵,但又笨嘴拙舌地说不过,气得砸了半个客厅。
这让他的母亲对我更加不满,我为此吃了不少苦头,但也只能忍耐,然后在睡不着的深夜跪在地板上抠床腿,直到指甲流血了,心里的痛才能好一些。
宗维对此没有任何办法,他阻止不了我,就只能陪着我,沉默地给我上药包扎。
某一天夜里,我被他们母子俩的争吵声惊醒,是为了宗维出国留学的事,他反悔了。
宗母知道是为什么,盛怒之下又开始骂我,还捎带上了周越。
我蹲在楼梯拐角使劲捂住耳朵,忽然就觉得不甘不忿。
凭什么,丢了性命的是周越,没了哥哥没了家的是我,而受到谩骂的也是我们?
于是在宗维同往常一样来看我时,我疯了一样扑上去厮打他:「我恨你,我恨你!」
宗维僵在原地忘记了躲闪,任由我咬得他皮开肉绽,最后怕我情绪崩溃还陪了我一晚。
宽敞而柔软的大床,我和宗维背对着背各睡一侧,他的气息和味道总能很好的安抚我。
睡梦中恍觉被揽进了温柔的怀抱之中,有微凉的液体落在我颈后,细碎的低语满是歉意。
醒来后却枕冷衾寒,连床单都没一丝褶皱,宗维不知何时早已离去,很快他就答应了出国。
他应该是跟他母亲达成了某种协议,他离开之后,我再也没有受到过刁难,只是会很想他。
又觉得这样也好,他本就不该因为我放弃他光芒万丈的前程。
……
「周煜,是你在外面吗?」
宗维在浴室里喊我,低哑的声音隔着氤氲水汽,有些说不出的性感:「帮我拿下睡衣,刚才忘记了。」
我咽咽口水,麻利地从柜子里找出睡衣,想了想,又把上衣放了回去。
浴室门被推开一条缝,宗维伸出一只湿漉漉的手臂。
我将睡裤放在他手上,眼睛顺着门缝往里看。
肌理分明的手臂,宽厚有力的肩膀,线条优美的锁骨,马上就要到饱满健硕的胸肌……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停电了!
我下意识地尖叫出声,宗维迅速从浴室中迈出来,伸手揽住我的后背:「别怕,我在这。风雨太大了,可能是电路老化,我去看看。」
「我……我和你一起去。」
我抱着他的腰,贴在他身上,像对连体婴一样往楼下走,脚下突然一滑,连带着他一起跌了下去。
宗维一直护着我,后背狠狠地摔在地板上:「你没事吧,有没有摔到头?」
我也在他身上来回摸索:「你呢,有没有受伤?」
不知道碰到了哪里,宗维低哼一声,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
「你受伤了?我扶你起来,咱们去医院。」
他按住我手,语声暗哑:「我没事……你别乱动了。」
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侧脸,微弱的月光照亮了他眼底隐忍的欲望。
下一瞬,房间骤然明亮。
宗维下意识眯了眯眼,眸中的炙热迷离一点点隐藏,脸上又重新覆盖上一如既往的温和坦荡。
那些若有似无的心思像是暗夜中的藤蔓,被天光一照,就此烟消云散。
我恼恨他的清醒和隐忍,也不愿在这样凄风冷雨的夜继续独自忍受对他的喜欢和思念。
于是伸手抱住宗纬:「今晚我想跟你睡。」
「你都多大了,不合适!」
「怎么了,难道你觉得我长大了就不可爱了吗?」
宗维没再说话,他本就不善言辞,六年的分别又将我们变得生疏。
去年他归国我去接他,远远看一眼就红了眼眶。
他却克制而冷清,一板一眼地叫我名字,说周煜你长大了。
一句话就将我多年的思念阻隔在唇边,是啊,我们都长大了,有些话已经无法随意言说了。
思及此处,我按捺的委屈又涌上来:「要是时间能永远停留在从前该多好……」
本意只是表达唏嘘,宗维却瞬间变了脸色,大概又想起了周越,而后僵硬地起身背对着我,光裸的后背一片血红。
「你先休息吧,我再出去看看。」
我不甘心地问:「如果有一天,有其他男人觉得我可爱了呢?」
宗维似乎没听到,脚步匆匆出了门去。

-5-
大雨下了半夜,天快亮时才渐渐停了。
我睁着眼睛辗转反侧,一边想着要不要直接冲到宗维的房间里霸王硬上弓。
一边又想着是不是该去给我哥扫个墓,拜托他给宗维托个梦啥的……
翻身间听到似乎有重物落地的声音,是宗维的房间。
我急急地过去,屋门一碰就开了,对着门的窗户开了一半,穿堂风吹的人前后心发凉。
宗维从床上滚落在地,脸朝下趴着,呼吸灼热,竟是发起了高烧。
想来同我没给他睡衣穿有些关系,那我自然有责任照顾他。
想好了说辞应对宗维清醒后的质问,我才动手把他连拖带抱地弄回床上,脱了他的衣服,用温水投了毛巾给他擦身体。
本着严谨细致的原则,我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摸……不,擦了个遍,累出了一身汗,最后在他脸上拍了拍:「对你好还得先找好理由,你说你多气人!」
宗维皱皱眉,无意识地把脸颊往我手心蹭,口中呢喃:「不要……」
我猛地缩回手,难道吃豆腐被发现了?
又不放心离开,只能乖乖地缩在床角,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
再醒来时,床上只有我一个人了,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不难想象出宗维看到我睡在他旁边时的反应。
我有些好笑,脸颊却莫名红了起来。
穿上鞋下楼,刚转过弯就听到了熟悉的女声。
算起来,从我三年前搬出去住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宗维的母亲了。
方女士仍同印象中一样高傲,见着我习惯性地皱眉,而后侧过身让出身后的女人。
沈思瑶身材高挑容貌靓丽,我曾在宗维大学的合照中见过她,她看向宗维的眼里装着星辰。
宗维应该也知道,所以在对方想要给他一个奔放的西方拥抱时,僵硬地避开了。
方女士瞪了他一眼,热情地拉着沈思瑶坐下,眼角不屑地扫过我,声音更洪亮了几分。
说着沈思瑶多么出类拔萃,多么适合做儿媳妇云云,到最后才提及沈氏集团打算回国发展,跟宗氏有许多合作的机会。
言外之意是打算联姻。
沈思瑶无疑是很优秀的,加之看到我还能面不改色,想来是个识进退懂隐忍的狠角色。
很适合商场,也很适合宗维。
他一时间似乎找不到理由拒绝,只是沉默。
我站在楼梯拐角处,从心底涌出的恐惧带走了我周身的力气,只得紧紧握住栏杆。
「不好意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虚浮而决绝:「我怀孕了,是宗维的。」
楼下三人齐齐看向我,目光却各异。
沈思瑶是震惊的,方女士则带着些玩味。
而宗维,一双眼眸黑沉得不见底,没回应也没反驳。
但我知道他这已经是生气了,否则,他从来不会让我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
短暂的沉默过后,宗维起身,亲自送了他母亲和沈思瑶出门。
方女士避开他回头看我,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我心里发毛,迅速地躲回房间里锁上门,宗维敲了好几次我都没开。
他无奈:「周煜,我要换衣服出门。」
「……你要去哪?」
「有点事需要我去处理。」
我磨磨蹭蹭地打开门,背靠墙低着头,一副做错事的鹌鹑样。
「现在知道丢脸了,刚才为什么乱说话?就不怕我拆穿你,或者被我妈直接拉去医院检查?」
「你才不会……我知道你会护着我的。」
宗维沉默半晌,忽然抬手捏住我下巴:「周煜,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他声音又硬又冷,带着少见的恼怒。
如果我够聪明,当时就该明白他愤怒的根源是我本人,而不是被沈思瑶刺激得昏了头,以为他是觉得我坏了他的好事。
「所以,你后悔了吗?还是……嫌弃我了?」
宗维手指紧了又松,冷冷转过头去:「算了,晚上回来我们再继续说。」
我下意识地想拉住他,只是迟疑了一瞬,他衣角就从我手中滑走,就此失去了机会。
宗维出门后不久,我接到了方女士的电话,反常的客气,说要请我喝杯咖啡。
「别说什么孕妇不能喝,我知道你在撒谎。」
直到我依照地址赴约时,她脸上都还挂着嘲讽的笑:「知道我为什么笃定你没有怀孕吗?」
「因为我知道这些年宗维有多珍重你,他绝不会冒犯你,更不会让未婚先孕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呵,但你似乎不太懂他,竟然如此随便地信口开河,往他心上狠狠捅了一刀。」
我蓦然一惊,额头冒出一层冷汗,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
一时的意气之言,就将宗维多年的宠爱变成了难堪。
方女士优雅地放下咖啡杯:「周煜,你太蠢了,一直畏畏缩缩的不出手,今后怕是再没机会了。」
她言语中的轻蔑如同无数细针,顷刻间刺破了我强装的镇定,只能硬着头皮反驳。
「话别说太早,只要我死缠着宗维,孩子迟早会有的,到时候他肯定会对我负责。再不济,我也有办法搅黄他和沈思瑶,以他对我的包容,想必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你这就是利用他对你的好,要弄的所有人都不得安宁了?」
「是啊,你别忘了,他可是欠着我哥一条命呢!」
方女士愤然离去后很久,我才懊恼地揪紧头发,我都说了些什么啊!
实在觉得对不起宗维,便打算去超市买些食材,晚上给他烹制佳肴作为补偿。
可刚起身,就透过玻璃窗看到了对街站着的熟悉身影。
宗维木着一张脸,对面的沈思瑶温柔地对他说话,还伸手抱了他一下,他没有拒绝。
而后两人并肩走进了旁边的星级酒店。
从黄昏到夜色,我眼睛都盯得酸痛流泪了,宗维也没有出来。
冷透的咖啡又苦又涩,我一饮而尽,不由地打了个哆嗦,忽然觉得好冷。
街上的情侣们依偎着软语,只有我孤独的像个游魂,迫切地需要热闹。
于是我决定去买醉。
这是我第一次来酒吧,之前宗维不允许我来,我都乖乖地听话了,现在嘛,他才顾不上我。
喧嚣的音乐声中,我身体跟着摇摆,眼泪却一串串地落下,最终在一个陌生男人抚上我腰肢时,落荒而逃。
回到家门口,看到宗维正靠着墙壁抽烟,脖颈仰起,显出形状优美的喉结。
饮下的烈酒在胸腹间烧了一路,此刻终于涌上了头。
我踉跄着奔过去,抱住他的脖子就吻了上去。

-6-
那是一个挣扎又混乱的吻。
宗维的肩背像铁一样坚硬,嘴唇却软的让人沉醉,唇齿间香烟的味道伴随着血腥气,激的我心神荡漾。
他用力推开我,大口喘着粗气:「周煜,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当然知道,我在吻你啊,或者说……」我伸手抚上他胸膛:「我在向你求欢……」
宗维手忙脚乱地扶我,被我趁机吃了不少豆腐,连推带撞地倒在了沙发上。
呼吸相闻,我能感觉到他似乎动了情,可眼眸却越发冰冷,推拒我的力道毫不留情。
与之前沈思瑶抱他时的配合截然相反。
我心尖一痛,越发狂野地去撕扯他的衣服,低下头凑近他的侧脸,却又不知该如何下口。
莫名的,不敢再去亲他的唇,直觉会有难以估量的后果。
但我停不下来。
宗维推拒的更加用力,我却只是往他怀里拱:「你喜欢沈思瑶吗,还是必须要娶她?如果你不想,我可以帮你啊!像从前一样,你给我钱就行,也不用觉得欠我……」
「现在这样也可以吗,只要付钱?」
他的声音明显冷了下来,可惜我头脑昏沉并未发觉:「可以啊,都可以……」
只要是你,怎么样都可以。
我还来不及说,就被一股大力掀翻在了地上,胯骨磕的生疼,宗维却没像往常一样过来扶我。
「周煜,你任性也该有个限度。」
「刚才的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你是周越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看顾你一辈子。」
「我从来都没忘记,我欠着你哥的那条命。」
说到最后,宗维的表情已经趋于平静,却犹如一阵飓风将我一颗心吹跌坠了深渊里。
他竟然听到了我和他母亲说的话!
难怪,他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咖啡厅的对街,想来应该是方女士和沈思瑶联合算计了我。
那我方才主动献身的举动,不正好加深了他的误会吗?
一时间我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胡说八道真是害死人啊!
我试图解释:「不是的,那个,你听我说……」
宗维已经走到门口,忽然又顿住脚:「若是有其他人觉得你可爱,那也很好,我和你哥都会为你高兴的。」
原来昨天他听到了我的问题,此刻终于给了我回答——他根本不在乎。
我爬起到一半又重重地跌回地面,手掌蹭破了一块皮,远不及胸口的疼痛,似乎要把经年的暗恋从身体里彻底剥离。
我从没想用周越的命去绑架宗维,更不想做他妹妹。
我累了,我想离开这里。
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我终于发现,是时候斩断这样不清不楚的牵绊了。
否则再继续纠缠下去,难堪的只是我自己。
而我,不想连曾经的美好都失去。

-7-
第二天,我就向公司递交了辞呈,领导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就同意了。
你看,公司少了一个人还是照样运转,所以我们失去一个人,也能好好的过下去。
都没什么大不的。
在宗维没再出现的半个月内,我顺利完成了工作的交接,也用这样的说法成功说服了自己。
然后在一个落雨的清晨,离开了这座有宗维的城市,并没有告知他。
我不愿用眼泪当做告别,让彼此都遗憾。
毕竟宗维给我的,已经够多了。
回到家乡时刚过中午,我没回旧家,而是直接去了墓园,带着周越最喜欢的向日葵。
想着该如何同他诉说我失败的初恋,从儿时起一恋多年,最终还是一场空。
他是会骂我不要吊死在一颗树上,还是会笑我追个人都追不上?
应该都不会。
我确信,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努力帮我实现愿望,或者将宗维打一顿为我出气。
周越就是这样的人,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会给我所有的宠爱和保护。
我仰头将眼泪憋回去,努力调整出一个微笑,才轻快地走向周越的墓碑。
却远远地看到了一个按理说不该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的人。

-8-
宗维裹着一袭黑色的风衣,身形挺拔瘦削,垂着眼看墓碑时,侧脸的线条更加分明了些。
他不知已经站了多久,衣角都被风吹弯出了僵硬的弧度。
「抱歉啊周越,我好像没有把多宝照顾好。」
「其实我并不怪她想要利用我,我只是难过她变了。她小时候明明是那么一个单纯可爱的小姑娘……我那么喜欢。」
「我喜欢了她很多年,但我不敢说,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她,我怕你不同意,更怕我给她的爱比不过你给她的爱,可她说她恨我……周越,她说她恨我啊!」
「所以我偶尔也会怨你,为什么要救我呢,反而将我和她推入了如此两难的境地……」
宗维自嘲地笑,尾音哽咽,而后下了某种决心一般:「我仔细想过了,只有我先放下亏欠,收回纵容,她才能真的走出过去,独立而自由地生活。」
「我们都不能再捆绑住彼此,除非以爱的名义,可惜……」
「可惜什么……」
我冷冷地打断宗维,眼见着他变了脸色,心里一阵痛快。
自以为是的误会我,又庸人自扰的在这多愁善感,一场两情相悦被硬生生搞成了苦情戏码,这货简直就是世界第一大傻子!
宗维下意识朝我迈出一步,随即又似乎想起了什么,顿在原地沉默不言。
大概又以为我在「任性」,既然如此,我不妨更任性一次,亲手揭开他血淋淋的伤疤。
「宗维,其实自始至终被旧事困住的只有你自己,我哥的死让你不敢面对我,也不敢面对你自己的心,只能用责任来解释你对我的关爱,什么妹妹,说到底,试图用其他名义把我捆绑一生的,不正是你自己吗?」
宗维身形微晃,犹如迎面挨了一拳,脸色迅速苍白下去。
「我之前不是不明白,只是我愿意给你时间,甚至愿意主动去牵你的手,但是……你亲手放弃了。」
我冷淡却又坚决地说完,转过身就忍不住心疼,满脑子都是宗维失魂落魄的眼睛。
但是我必须这样做,只有让他也痛了,他才能真正清醒,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不再理会身后的呼喊,我快步跑回车上,迅速发动驶离。
后头传来汽车呼啸的引擎声,紧紧地跟着我,与此同时包里的手机也响了,是我为宗维设置的专属铃声。
他应该是真的着急了,电话一遍一遍打,还不停地在后鸣笛。
我扫了眼后视镜,再回神时看到对向车道一辆失控的大卡车,顶着被撞毁的护栏直冲我而来。
其实我是能躲开的,可我后头跟着宗维……
来不及思考,我的本能已经先于理智往左打了方向,将整个车身横着甩出去挡在了卡车前头。
巨大的撞击之下,我在车中翻滚的昏天黑地,破碎的玻璃划破我的脸,耳侧嗡鸣如雷。
意识渐渐模糊,我似乎陷入了一场深沉的梦境。

-9-
无边旷野安静如坟,有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站在一束白光之中,竟然是周越。
我惊喜地呼喊,才发现自己出不了声,想挥手又抬不起来,急的我直掉眼泪。
下一秒,周越就来到了我身后,像儿时一样为我梳头,循循善诱。
「多宝,我不能带你走的。你要是也走了,宗维该怎么活下去啊?」
「相爱的人就应该在一起,你们一个是我的亲妹妹,一个是我的好兄弟,我想看着你们幸福。」
「还有啊,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那人来疯的毛病,别一冲动就乱说话,都惹过多少事了……」
周越语声无奈,眼角却挂着熟悉的宠溺,伸手在我脑门弹了一下。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宗维正在给我擦脸,被我吓了一跳,愣了几秒后才伸手抱住我:「多宝,你终于醒了……」
我锁骨骨折加中度脑震荡,手术后昏迷了三天。
宗维日夜守着我,胡子拉碴的下巴都尖了。
连泪水也挂不住,一滴滴落在我的脸上,嘴唇颤抖着却又没说出什么来,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
这是吓傻了。
我舍不得看他这样子,低笑着逗他:「怎么……这会知道心疼我了,那还不做点什么表示一下?」
话音刚落,宗维就俯身吻在了我唇上,呼吸热切,珍而重之的,久久都没有离开。
有些话似乎再也不用说明。
不过……该问的还是要问:「那天我看到你和沈思瑶进了酒店……」
宗维浑身一僵,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我那天同方女士说的那些胡话,立时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我那天故意瞎说的,为了气你妈……」
「我知道……」宗维打断我,又在我额头亲了一下:「你都躺在这里了,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我再也不用去听任何人说,包括你。」
「其实我也知道你不会跟沈思瑶有什么,但我当时很怕,怕她会成为那个我无法打发走的例外……」
「不用你,我亲自打发了。当天我就是去见她的父亲,已经谈好了合作,但是不会联姻。」
宗维牵住我的手握紧,眼眸装着令人沉溺的深情:「只有多宝是我的宝贝,一辈子不会放开手了。」
原来这人也会说情话啊!
那个初见时沉默的少年,走过岁月变故,穿过时光荆棘,终于长成了男人模样。
而他,愿意用尽全部,让我一直做从前的小女孩。
(全文完)
作者:牧云深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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