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承禧宫的三等梳头丫鬟。
每日最大的爱好,就是把娘娘打扮得漂漂亮亮。
什么?陛下今日临幸了江南舞女,夏日小确幸清新装安排上……
什么?陛下最近更爱异域风情,露脐飞天敦煌装安排上……
我靠好手艺当上了大内总管。
直到我二十五岁,要出宫一趟。
一向不理人的贵妃娘娘咬牙:「我不许你走!」
端庄有礼的皇后温柔一笑:「宫规陈旧,是该改改了。」
可我、可我只是回家探亲呀!
-1-
我是个穿搭博主。
加班猝死后,我穿越到大梁朝昭德十三年。
成为一名光荣的……梳头宫女?
我刚穿越过来时,宫里的太监总管梁秋实正要跟我对食。
他狞笑着,手里还拿着一条赤色鸳鸯红肚兜。
「鸢儿,你就让梁公公疼疼你吧!」
我看了看梁秋实满口的大黄牙,差点晕了过去。
可我不能晕倒。
公主晕倒,会碰到变青蛙的王子。
宫女晕倒,那就真的只能便宜满脸横肉的太监了。
我还得逃跑。
梁秋实为避人口舌,没带心腹。
我狠狠推了他一把,朝假山的另一侧逃去。
然而,还没走几步。
我一头撞进一个女人的怀抱里。
听到那声明显是呼痛的「哎哟」声,我心都凉了。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先跪下了。
我学着宫斗剧里的角色求饶:「娘娘饶罪,娘娘饶罪!」
谢邀,人是上午穿越的,骨灰估计是下午撒的。
被我撞了的人站稳身体,目光扫过我。
「宫里头不允许对食,哼……这腌臜事情,竟撞到本宫头上!」
「来人,将他拖出去打十板子!」
-2-
我瑟瑟发抖。
梁秋实挨打的惨叫声就在外头,而我这苦命炮灰,正恭恭敬敬地跪在内殿里。
坐在我眼前的是当今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娘娘。
眉若翠羽,华容婀娜。
很符合我对宠妃的刻板印象。
贵妃娘娘轻轻喝了一口茶,云纱之下的皓腕上又是红玉绳又是金链子,叮当作响。
「鸢儿,你是我宫里的,你扪心自问,本宫这些年可曾克扣过你什么吗?」
我呆呆愣愣地看着她的手腕。
贵妃娘娘轻咳了一声。
我连忙反应过来,低头回道:
「没有。」
旁边又冒出来个老嬷嬷充当捧哏。
「大胆!贵妃娘娘一向待人不薄,从未苛待过你们!你竟与太监掺和在一起,这传出去岂不是抹了娘娘的面子!」
贵妃娘娘懒倦地垂下眸:「皇上不常来本宫殿里,你们便懒怠了起来。看来,今日必须得下些重手了,来人,将她拖出——」
「娘娘。」我忽然开口。
贵妃娘娘一愣,想来是没算到我这般胆大包天打断她的话。
正欲发怒,却被我一句话定在原地。
「红玉配金不好看,不如配碧玺石。」
「还招桃花。」
-3-
「你说的是真的吗?」
贵妃娘娘蹙眉,仔仔细细打量了我一眼。
其实说完我就后悔了。
电视剧里,配角蹦跶得越欢,最后死得越早。
尤其是我现在的样子,多么像帮贵妃争宠的狗腿子啊!
可既然已经开口,就容不得我再多犹豫了。
我蹭到了贵妃娘娘的身边,指着她皓腕上乱七八糟的饰品,认真开口:「娘娘,您看您手生得好,正是胭脂手,肤白莹润,贵不可言!」
「这样的手,本就是上上品,单戴红玉和金都可,但不可混杂。若想叠戴,不如配碧玺石!」
「碧玺石?」
贵妃娘娘蹙眉。
我这不灵光的脑子一下又领悟了。
「娘娘,这石头罕见,可能要多找找……」
「好,既然你有门路,那就去给本宫找几颗来!」
贵妃娘娘随口吩咐一句,旁边的嬷嬷见我邀宠,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可我却笑不出来。
碧玺石……如果在现代,我上某宝上随便买点就行了。
搁古代,我上哪找去?
可贵人发了话,底下做奴婢的肝脑涂地也要解决问题。
我肠子都悔青了,可还要面带微笑退下去。
回到宫女们住的屋子里,我惊呆了。
——眼前的这间「危房」,真的能住人吗?
可不仅能住人,还住着十几个人。
承禧殿的主殿金碧辉煌,贵妃爱奢华,极尽享受。
可靠东南角的下人耳房却像龟缩的小房子,挨挨挤挤几个,很有四处漏风的茅屋既视感。
见我傻傻愣在原地,旁边的嬷嬷不耐烦地推了我一把。
「瞧什么!别以为娘娘抬举了你几句,你便飞上枝头了!下人只能是下人,还是安生些吧!」
我被猛地推了一把,一头栽进耳房里。
一屋子的宫女们都看着我。
下人房里如上学时宿舍的大通铺般,堆了十几个褥子,个人界线分明。
我脸都绿了。
上学时最难也就八人寝,这小小的屋子里……居然住了十几个人?
以前去故宫玩的时候,导游介绍宫女和太监住的屋子,我还嘻嘻哈哈不在意。
现在鞭子打到身上了,我才知道痛了。
我瑟瑟发抖地迎着宫女们死气沉沉的目光走进屋子,凭借身体记忆走到自己的「床位」,僵硬地躺下。
床板死硬。
回南天,褥子潮湿。
我好想哭啊!
一夜之间,我的席梦思大床、空调、暖风机都没有了!
只剩下眼前四面漏风的小破房和冷床板。
我发誓,我一定要抱紧贵妃娘娘这条金大腿。
我要升职!!
-4-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宫女的伙食也很简单,稀饭,馒头之类的管够。
要想再好的,就不行了。
饶是这样,一群宫女太监也把饭吃得吸溜喷香。
一个圆脸小宫女,见我一直盯着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家里发大水,遭过荒,好不容易吃饱……」
我面带菜色吃着干馒头。
馒头是御膳房统一发下来的,天亮就蒸好,分发到各宫,早就冷了。
在这宫里,什么都指着皇帝的宠爱来说话。
只有得宠的娘娘才能置办小厨房,单出来吃饭。
而御膳房是世袭,由宗亲继承,这么多年愈发敷衍了起来,皇帝也不好多说。
平日克扣、胡来倒也寻常,宫里头不受宠的妃子也只得咬牙忍着。
我的这位娘娘是将门世家,父亲镇守边疆,是地方大吏。
因而即便不受宠,也提了贵妃的位分。
但位分是尊贵了,待遇还是一般。
陛下勤政,不常来后宫。
偶尔来了,也是被其他「狐媚子」勾走了。
嬷嬷咬牙说着:「那新来的竹美人,不知从哪儿学来了下九流的行当,唱着曲儿就把爷们勾走了!亏娘娘做了一桌好菜!」
「还有丽妃,特地守在陛下进宫的路上跳淫舞,陛下本打算来咱们宫的,也被她哄走了!」
「还有那容妃……哼哼,她倒是聪明,从咱们娘娘的手上抢了一匹香云纱,裁了个衣裳,就是白费工夫,陛下根本不爱那桃红柳绿的!」
张嬷嬷一通发火,把宫里各位娘娘的「光荣事迹」都说光了。
我吸溜着清粥汤,听张嬷嬷勉励我们助娘娘得宠。
心里想笑。
嬷嬷把这皇帝说得正人君子一般,实际上,不还是好色嘛!
Ŧû₂好色啊,这个我会!
-5-
我上辈子是个穿搭博主。
不过不是自己「穿搭」,而是帮着其他人穿搭。
我自己长相不出挑,身材也不太好,但身边却美女如云。
但是这些美女都不爱打扮。
有的老公喜欢贤妻良母,所以她就故意灰头土脸。
有的沉迷学术,无心打扮,结果被同组的「妲己」抢了成果。
更有甚者,相亲时被男方嘲笑「上个世纪的扫地宫女」。
我就不懂了哈。
这大长腿,这杨柳细腰,这天鹅颈,这洁白细腻的皮肤!
哪里不比满脸痘痘、浑身烟味、又臭又脏的「男士」们来的体面?
所以,当我刚开始拍视频时,我就拉着这些美女拍改造视频。
结果自然是……忒好了!
我也因此成为了大主播,却因熬夜写视频脚本而猝死。
此时,混在宫城的太监宫女堆里,我脸上还挂着黑眼圈。
如果早知道会在七星连珠当晚穿越到古代,我绝对十点就上床睡觉!
可此时再后悔也没办法了。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活得稍微好些。
昨晚邻床打呼噜,我一夜没睡好。
睡不着,干脆就思考未来的生路。
算来算去,也只能是重操旧业了——「爆改紫禁城宠妃!」
我就不相信了,从前我能爆改那么多美女,现在放到宫里,我就不能爆改娘娘了?
如果贵妃得宠了,我们这些做宫女的也水涨船高了。
贵妃娘娘一高兴,我的待遇不就提上去了?
这么一想,我的事业心顿时起来了。
若不是天还没亮,我真的要替她去找「碧玺石」了!
好不易挨到天亮,张嬷嬷对我们这些小宫女一通说教。
我战战兢兢听完,好不容易嬷嬷走了。
正打算开溜找石头,旁边一个宫女忽然叫住我。
「鸢儿,今日轮到你洒扫。」
我是梳头宫女,何时要洒扫庭院了?
我刚想反驳,一抬头,看到宫女与张嬷嬷有三分相似的脸,哑炮了。
算了,洒扫就洒扫,也不费多少时间。
别看一个宫人不多,但能混到这个位置的都是人精。
张嬷嬷是家生子,是贵妃娘娘从家里带来的,比我们这些宫里配的不知道要金贵多少倍。
连着她的女儿金枝也尊贵了起来。
我忍,我必须得忍!
然而,我又低估了宫女的工作量啊。
封建时代不做人啊,员工又要当牛马,又要做鸡鸭。
一下子像老黄牛埋头勤恳,一下子又要像鸡鸭被赶得满院子跑。
洒扫,我既要扫地,又要举着鸡毛掸子清灰。
就连地缝里的青苔都要抠下来。
我跪着抠青苔时,金枝扭着腰肢路过,她高傲地「哼」了一声。
「抠干净些!莫要躲懒!」
我没跟她置气,郁闷地低头清扫。
金枝也就十七八岁的姑娘,何苦盛气凌人呢?
牛马为难牛马,何苦啊!
好不容易等她走了,我抠完青苔起身,余光忽然落在地缝里。
……是我看错了吗?
地缝里怎么有东西在闪?
眯起眼睛,弯下腰仔细一看。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乐开了花。
这碧玺石就卡在地缝里啊!因青苔生得密,又无人打扫,此时这一小点正在阳光的反射下熠熠发光。
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贝。
我小心翼翼地把碧玺石抠出来,捧在手心里,吹了吹气。
我的小命,保住了!
-6-
贵妃娘娘狐疑地看着腕间的小石头。
「便是这小玩意叫碧玺,本宫怎么瞧着像大臣上朝的朝珠?」
我赔着小脸:「是,此物稀罕,奴婢也是偶然所得。」
「好吧。」贵妃娘娘终于赏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么瞧着,的确是比红玉配金好看些。」
她心情不错,还抬举了我。
「今日你来给本宫梳头。」
旁边,本来今日该给娘娘梳头的金枝,硬生生地掰折了手里的木梳。
看向我的眼里,仿佛有毒火发射。
我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职场条件恶劣,老板发了话,我总不能不干了吧!
贵妃娘娘发令后,金枝不情不愿地下去了,只剩下零星几个宫女留在殿里。
今日梳头的主力,是我。
小心翼翼站在贵妃身侧,我看着铜镜中的美人,心中一个大胆的计划成形。
……
贵妃娘娘扶着鬓发,有些不习惯。
「本宫从未戴过这么少的首饰。」
云鬓之上,只有几支步摇与一朵牡丹。
这对曾经满头珠翠的贵妃娘娘来说,很不适应。
「娘娘容色姝绝,似牡丹倾国,虽然适合戴金银,但首饰过多反而不美。不如梳高髻辅以魏紫牡丹,自是花中第一流。」
「好一个花中第一流。」贵妃被我逗笑了。
她今日要去参加每旬一度的「月会」。
——给皇后请安。
当今皇后是续弦,膝下也无所出,是个随和性子,因而也并不拘着其他妃子每日请安。
但每月一请安,却是实实在在的祖制。
贵妃娘娘顶着新发型,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门了。
我在后头翘首以盼。
希望其他娘娘多给些精彩反应,好让我好过些啊!
送走贵妃,我又要过洒扫宫女的普通日子了。
午饭寡淡,只是多了一道菠菜豆腐。
这已是贵妃娘娘拿出体己钱贴补了。
我三等的宫女也能吃上与近身侍奉的二等宫女一样的饭菜。
放在别的宫里,若是小主不受宠,也只得吃刷锅水煮菜叶。
但我习惯了现代的山珍海味,吃菠菜豆腐也吃得苦哈哈。
与旁边大口吃饭的宫女形成鲜明对比。
金枝阴阳怪气道:「有的人以为攀上高枝就兴旺了,殊不知还早着呢!」
她是头等宫女,吃得自然好。
辰时吃银丝卷和鲜笋粥,午时吃白米饭和四品热菜。
还有一道鸡丝面可吃。
比起我们这样的小宫女,已不知道要风光多少了。
我艳羡地看了她一眼。
顶嘴是懒得顶嘴的,我饿得没力气!
普通宫女是两餐制,我初来乍到不知道藏馒头,今晚要饿着肚子过了。
贵妃娘娘直到未时才回来。
她心情很好,粉面含笑,春风得意地走了进来。
一看到她,我就知道我稳了。
果然,贵妃娘娘开口道:「今日全宫赏一道樱桃肉。」
底下的宫女太监们都喜不自胜。
在生产力低下的时代,能多一道菜就是多一份福气,他们多少人都指望着多贴些膘来过冬呢。
贴身太监周大福一边点头哈腰,一边问道:「娘娘今日是得了什么彩头,这么疼奴才们?」
贵妃娘娘心情好,倒也肯开口:「今日长公主也进宫了,这么多人里,唯独夸了本宫。哼,贤贵妃的脸都气绿了。」
除去中宫,宫里东西南北四妃俱全。
除了贵妃娘娘,宫里还有贤贵妃。
因着这个「贤」字,贤贵妃平白压了贵妃一头。
今日算是让贵妃娘娘扬眉吐气一回了。
怪不得她舍得让全宫上下都吃一道樱桃肉。
贵妃待我格外和颜悦色:「明日还是你来给本宫梳头。」
我唯唯诺诺点头:「是。」
旁边的宫女都用艳羡的眼光看着我。
他们明白这是跟着我沾了光,我若是好好干下去,也不愁将来的晋升。
我也是长舒一口气。
项上人头得以保住,未来晋升通道也打通了。
我只要小心翼翼苟住就好了。
这么多的人里,唯独一个人脸色难看。
——正是金枝。
-7-
入了夜。
我正忍着饥饿躺下,忽然看金枝鬼鬼祟祟地出去了。
她本不该住在这里,只因前些天给娘娘梳头被人嘲笑了,才「下放」到大通铺里。
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以张嬷嬷的得宠程度,金枝重回大屋子只是时间问题。
果然,其他宫女躺着的工夫,金枝又去邀宠了。
我们见怪不怪。
只是今晚她去的时间太长了。
不知为何,我的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时,张嬷嬷走了进来。
「鸢儿,娘娘叫你。」
我的右眼皮重重地跳了三下。
一骨碌爬起来,我麻利穿好了衣裳。
一边还要觑着张嬷嬷的脸色说话:「嬷嬷,可是娘娘又要梳什么头……」
「梳头?」张嬷嬷不怒自威,呵呵冷笑两声。
笑得我心里拔凉拔凉。
跟在她身后,像被押送犯人一样走到主殿。
周大福眼神示意我自己走上前去。
我跪着请安:
「鸢儿求见娘娘。」
殿里传来瓷器被摔碎的声音。
周大福说:「娘娘让你进去。」
好啊。
果然是有人要暗害我。
我刚走进去,就有一样东西冲我面门来。
我定睛一看,正是白日里我好不容易寻到的碧玺石。
这小东西砸过来,我不敢躲,硬生生地扛住了。
贵妃娘娘拆了发髻,正一身素衣坐在铜镜前。
美人面上难掩怒气。
她身后的金枝露出得意笑容。
贵妃厉声质问我:「你这珠子哪来的!」
我硬着头皮回答:「回娘娘……是奴婢捡到的。」
「哼,好一句『捡到的』!本宫怎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竟只配戴泥地里的珠子了!」
听到这句,我的脑瓜子一下就「嗡嗡」了。
再看旁边的金枝,此时脸上嘲讽更甚。
原来那日她并未走远,而是看得清清楚楚……
我脸色煞白,想说些什么话解释。
可贵妃最重脸面,如今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吾小命休矣!
果然,贵妃冷着脸把碧玺珠子摔出去。
「带着你的泥珠子滚出宫!」
深更夜寒,宫禁森严。
我能滚到哪里去?
可主子发了令,我也只得弓着腰,缓缓退出去。
金枝毫不犹豫过来关门。
就在我苦着脸出去、不知该怎么办时,门口忽然传来了张嬷嬷颤抖的声音:
「娘娘,陛下……陛下他来承禧宫了!」
听到这一声,我们三个的目光都投向那颗小小的碧玺石上。
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荒谬的想法。
不是吧……还真招桃花?
贵妃娘娘猛地站起来,俏脸上难掩激动。
「陛下已经好久没来承禧宫了!」
「快,伺候本宫梳妆!」
金枝旁的碧鹊反应迅速,已经抓着衣服往贵妃身上套。
而金枝脸色煞白,不知是看出了什么。
她下意识看向贵妃娘娘。
贵妃横了她一眼,朝我招手:「鸢儿,还愣着做什么,快替本宫梳头!」
我顿时明白这是她又看上我了。
此时什么面子也不要了,狗腿地凑上前。
「娘娘要不要梳个时兴发式?」
她傲娇地点头:「自然。陛下许久未见本宫,你好好准备着!」
-8-
陛下的御驾进了承禧宫。
而我火速给贵妃娘娘梳了一个堕马髻。
妆匣里的翡翠螺钿长步摇,自放进去后就没拿出来,我小心翼翼插到了发髻上。
回眸看,镜中人云鬓花颜,长长的步摇衬得她更有几分小女儿的娇俏。
陛下走进殿中,本是紧皱双眉。
直到他看见了笑语盈盈的贵妃。
小女儿家般的情态与装扮,让天子的眉目柔和了下来。
「宛眉,朕竟以为见到了十八岁时的你。」
是了。
陛下和贵妃娘娘也曾有两小无猜、绕床弄青梅的甜蜜时刻。
只可惜这么多年恨海情天,彼此相望,情谊不再。
如今,贵妃梳的发髻让他们又回到了当年。
见陛下眉目含笑地握着贵妃的手,而贵妃满脸娇羞。
我们这些宫人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暗夜下,皓月皎洁。
今日竟是十五团圆之象。
按惯例,皇帝是要到皇后宫里去的。
可御驾偏偏停在了承禧宫内。
张嬷嬷缓缓舒出一口气:「鸢儿,你今日做得很好。」
她刻薄的面容上此时居然也有了疲惫。
「往后,也要这样帮娘娘。」
我乖觉地点了点头,朝耳房走去。
我当然得好好帮了!贵妃娘娘现在就是我的顶头上司、我的衣食父母。
正如潜龙入渊,虎落平阳。
曾经再傲气的人,入了这宫里,也得好好盘着。
助贵妃,也是帮我自己!
-9-
一夜春恩。
贵妃娘娘第二日走出寝殿时,粉面含春。
她玉手一挥:「今日全宫上下,赏半个月月钱。」
太监宫女都喜气洋洋的。
主子得宠,下人也跟着沾光。
昨日赏的那道樱桃肉,人人有份。
我吃着肉,差点落下泪来。
虽然我不是个肉食动物,但一天半没见荤腥,着实是太想念了!
吃完饭,金枝不情不愿地来找我了。
「娘娘找你。」
张嬷嬷在身后给了她一记眼刀。
又低声让我「好好干」,不要让娘娘忧心。
我吃饱了心情好,自然也是满口答应。
周大福领着我进主殿。
在走路的工夫,我看着他帽子上簪的花,忍不住问:
「周公公,你是不是还有个兄弟叫周六福。」
「……」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如有冒犯请多见谅……」
「你怎么知道的?」
周大福也不年轻,只是贵妃娘娘讨厌丑人,他自然也是清秀长相,帽子上还经常簪一朵小花。
此时,他皮笑肉不笑:「咱家兄弟六个,最小的刚好就叫六福。」
「哦哦,那你就是最大的了?」
话说完我就想抽自己了。
死嘴,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周大福看起来也很是无语。
没搭腔,而是把我领进了正殿。
贵妃娘娘正在供花,高低错落的水仙衬着她的丹蔻,很是养眼。
贵妃娘娘的心情也是很好。
一见到我,就让我起来了。
「鸢儿,你还有什么招桃花的法子,快交代出来!」
坏了,这是信起了我误打误撞的玄学大法了。
可我哪能老实交代啊!
伟大的哲学家曾经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真谛,那就是唯物主义。
招桃花的法子如果不能次次起效,贵妃很快就会失望,最后一刀把Ŧůₕ我砍了。
虚无主义要不得!
唯有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方法才是真谛。
我谄媚地凑近:「娘娘,子不语怪力乱神,招桃花的法子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娘娘人面桃花,这才吸引了陛下。」
「娘娘容色倾城,只是平日里的着装谨慎了些,这才让其他人钻了空子。若是娘娘整日打扮,焉愁陛下不来承禧宫!」
一番狗腿发言惹得贵妃笑颜顿开。
「你这滑头!」
我握着贵妃娘娘绸缎一样的乌发,认真点头道:「今日我给娘娘梳一个望月髻!」
得亏曾经有给汉服模特做妆造的经历,我还特地研究了各朝的发型。
现在不重样给贵妃梳头,简直是手拿把掐。
不一会儿,望月髻便梳好了。
贵妃娘娘还想戴那套常戴的宝石头面。
我一开口:「那套头面常戴,不如叫其他娘娘看看其他首饰。」
贵妃一想也对,矜持地允许了。
我从匣子里翻出绒花,小心翼翼地给她戴上。
贵妃娘娘还有些不习惯:「这么素净?」
我煞有介事点头:「素净,才能衬托出娘娘的美貌,正如雨后清荷。」
贵妃娘娘满意了。
她收拾好行装,又雄赳赳气昂昂出门了。
今日是看望太后的日子。
我扶着门框眼巴巴地看贵妃娘娘领着周大福出门了。
每次这个时候,我都会觉得自己像一只小宠物,不能出门,也不能乱逛,只能等着「主人」打猎回家。
贵妃娘娘,求您今日打猎顺利吧!
孩子不想再吃干巴菜了!
-10-
贵妃娘娘又得意地回来了。
我这位主子并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类型,有什么事儿都写在脸上了。
她朝我炫耀道:「太后今日独夸了我呢。」
「哼,那些笨人拾掇得再好有什么用,太后生着病,反而不喜张扬!」
我一听就明白了。
婆媳关系千古难题啊!
就是太后,也不喜欢看儿子的女人穿金戴银来,更何况自己还病着,这些女人只知道打扮也不知道慰问,何其可恨!
怪不得一向看贵妃不顺眼的太后都和蔼了起来。
在她看来,贵妃头戴绒花,这正是低调的体现。
我瞬间洞悉婆媳问题的实质。
贵妃娘娘还在炫耀自己的「英明」。
「本宫一看就知道那些女人走歪了心思,她们以为能见到陛下就铆着劲打扮,没想到陛下今日没来!哼,有太后娘娘的一句话,陛下如今更不会翻她们的牌子了!」
果然,皇帝今晚竟真的来用膳了。
我瞬间刷新了对贵妃娘娘「人傻钱多」的印象。
后宫里的女人果然没有白混的。
贵妃娘娘虽然不聪明,但对规则的领悟很强啊。
前朝事忙,陛下只是来用膳。
但这也喜得贵妃娘娘多吃了好几碗饭。
饭后,她直打嗝。
「陛、陛下已经好久没来承禧宫了,呜呜,本宫真是熬出头了!」
我一边给她拍嗝一边讨好道:
「贵妃娘娘是宫里头的翘楚,便是满蒙八旗放在一起都不及娘娘凤仪万千。」
贵妃笑了:「什么满啊凤的。」
失策,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主要是我看着贵妃就下意识背出了那句家喻户晓的台词。
可清军还未入关,如今的女真人还不知道在大兴安岭哪个犄角旮旯里玩泥巴呢。
幸亏贵妃娘娘是文盲!
她今日也多用了几杯酒,略醉了几分。
在我面前,也露出了几分小女儿的情态。
「陛下……若不是那件事,陛下也一定是爱着本宫的!」
我正竖起耳朵打算听秘闻,张嬷嬷忽然接过贵妃,好声好气地道:「娘娘,你醉ŧūₛ了。」
又朝着我道:「今日你辛苦了,回去歇着吧。」
好吧,那我只好回去。
殊不知,待我回到耳房,竟有一件大事在等着我……
-11-
金枝和几个宫女摆了龙门阵等我。
灯光下,她们几个的面目模糊而冷硬。
这些天和我一张桌上吃饭的几张面孔,陌生得可怕。
金枝冷笑几声:「你根本不是鸢儿。」
她这么笃定的语气,让我心头一跳。
「鸢儿平日里最胆小,嘴又笨,怎么可能日日往娘娘身边凑?」
旁边那个圆脸宫女也跟着补充:「就是!鸢儿就等着二十五岁放出宫,怎么可能还天天巴着娘娘!」
那几张嫉妒的脸描成一线。
在灯光下,影影绰绰。
我忽然笑了。
「是啊,我不是鸢儿。」
灯光猛地一晃,我凑近她们,神色诡异。
「我是宫里的恶鬼……附了她的身,还要来夺你们的命!」
宫女们吓得「哇」一声窜走,花容失色,一点儿也没有刚才的神气。
我满意地笑了笑。
「若是不服气,便自己去争。」
「我从前只是藏拙,也无意与你们相争。只是遇见梁秋实后,被他相逼,我才发现贵妃娘娘才是最重要的……你们就当我是个狗腿子吧,贵妃娘娘我伺候定了!」
金枝吓得脸色苍白,却还色厉内荏。
「你以为会梳几个头就能得意了?不过是运气好了些罢了,你给我等着!」
放完这句狠话,她便气冲冲走了。
看样子,今夜是打算投奔她亲娘张嬷嬷了。
我摇摇头,并不放在心上。
可想起她们所说的,心里到底是留了一线。
——「鸢儿」,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在褥子里摸索一下,果然摸到了记忆中的几个硬物。
碎银角子。
这是鸢儿悄悄攒下,打算二十五岁返乡的。
我无意侵占她的人生。
但按照七星连珠的规则,她此时应该也到了现代。
我不懂天文,也不懂下一次七星连珠是什么时候。
但也许我该出宫一趟,替鸢儿回家看一看。
到底我占了她的身子,也总得替她尽孝了才是。
-12-
承禧宫近日喜事连连。
贵妃得了宠爱,容光焕发,气色愈发好了起来。
御膳房也不似从前的敷衍,流水般的好菜送进来,各宫的人都来承禧宫打听。
自然是打听不出什么的。
贵妃娘娘把我叫到跟前:「鸢儿,这回你立了大功,以后你便跟在本宫后头伺候吧。」
跟在娘娘后头伺候,这是二等宫女做的事。
更何况这一涨,月例也要提了。
我喜滋滋地答应了。
二等宫女可在各宫行走,平时贵妃出席重要场合我也可跟着。
更何况,中午吃的菜就不是菠菜豆腐了,甚至还能吃点「剩菜」。
嗐,剩菜说起来难听。
但是贵妃性子急,等不及御膳房的菜一样样呈上来,就先拣着爱吃的吃了。
因而说是「剩菜」,其实就是娘娘没动的菜。
我已经彻底被古代生活磨得没脾气了,现在做什么都能接受。
故而升到二等宫女,我还挺高兴的。
尤其是回到大通铺搬东西,旁边的宫女脸色难看异常。
金枝现在也没比我高贵多少了,顶多算同级。
她也是个能忍的,愣是没说话。
我抱着褥子朝她做了个鬼脸:「再见啦~」
搬去的地方是西南侧的耳房。
这里依然逼仄,但比起之前的大通铺已经算是「豪华套房」了。
里头也是四人一间,另有三个二等宫女。
她们行走在贵妃跟前,也很有一番眼界,知道如今我当红,也并不为难。
其中有个叫罗袖的,尤其和善。
她细细和我讲了许多宫里的事。
「娘娘平日出去,是带着两个二等宫女和一个嬷嬷,张嬷嬷是一贯得宠的,她是娘娘的陪房,故而每次都跟着。但这二等宫女却是看娘娘喜好,若娘娘不指定,便是我们排班。」
我明白了,我这是顶了金枝的缺。
不怪她如此生气了,方才盯我的时候活像恶鬼。
可自然都住在这里了,也没道理再让我退让出去。
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现在的四人间。
罗袖说本来该是两个一等宫女的,可承禧宫从前出过事,如今只有一个张嬷嬷。
剩下的四人,怎么也升不上去。
听着这些闲闻,我若有所思。
罗袖却笑盈盈掐了我一把:「好了,这是往后的事,还是先别想了。娘娘要出去赏花,你快去收拾一番吧。」
我真心实意谢过她,又塞了一角碎银。
罗袖推辞不过,收下了。
金枝势必还要搞事情,我还需要有个活络的人替我盯着。
我瞧罗袖八面玲珑,就很是不错。
与她交好,没有坏处。
-13-
今日春光大好。
贵妃看了眼天色,临时起意打算去赏花。
我替她美美梳了一个新发型,又搭配了一套绿意盎然的春装。
不愧是我家娘娘,真美!
贵妃显然也是满意的,揽镜自照了许久。
而后,她带着我和罗袖出门了。
御花园里,百花盛开。
我在现代早就见过不少大公园,那里的景点打造可比狭小的御花园好看多了。
因而也是兴致缺缺。
可贵妃却看得很认真,连每一朵花上的褶皱都要望清楚。
也是,在物质极为匮乏的古代,女子所见的就是一景一花一物。
想要抬头望望天,可宫墙下的天也是四四方方的。
我有些怜惜地看着贵妃娘娘。
这么一看,我们一行人都没注意到花柳扶疏后的另一行人。
倒是罗袖眼睛尖,早早低声提醒:
「娘娘,前面是皇后娘娘。」
狭路相逢,位高者胜。
贵妃娘娘再不服,也得行礼。
我们这些小喽啰,自然只差是三跪九叩了。
但皇后很和善,挥挥手让我们起来了。
我敏锐地感受到贵妃娘娘和皇后身上的磁场有些不对劲。
女人和女人之间也是有磁场的,一般来说,处得好的亲如姐妹,也会越来越好。
可皇后和贵妃身上的磁场很奇怪。
果然,没几招下来,贵妃娘娘就想走了。
皇后倒是神色自若:「春光正好,贵妃不再待一会儿?」
贵妃娘娘咬牙:「臣妾没有某些人那么厚的脸皮,随便在别人面前晃眼。」
皇后莞尔一笑:「宛眉,你在说本宫吗?」
「……并未。」贵妃娘娘攥紧手帕,咬牙切齿道,「本宫说的是宫里的宫女鸢儿。」
哈?
我正在偷偷赏花,猝不及防被点名,差点直接破防了。
娘娘你拿我当挡箭牌?!
贵妃还在继续:「鸢儿不老实,上次险些被奸人所害,本宫让她小心些她也不听!」
她都这么说了,我能怎么办?
自家的娘娘,宠着呗。
我只能做唯唯诺诺状,不说话。
皇后却笑了:「听闻陛下近日总爱去你宫里,今日一见,果然清新不俗。」
贵妃只是咬唇不语。
她领着我们气冲冲地走了。
夜里,罗袖偷偷同我道:「贵妃娘娘和皇后娘娘从前是手帕交。」
「啊?」我很是惊讶。
这两人夹枪带棒的,不像闺蜜啊!
「嘘。」罗袖悄声道,「贵妃娘娘擅骑射,皇后娘娘擅诗文,本是一文一武,称作京城双璧。」
「只是……皇后娘娘的姐姐生了太子后便薨了,圣上担心妃子苛待太子,先皇后的母家谢家也担心地位不再,故而让她进了宫。」
我惊呼一声,捂住了嘴巴。
「那岂不是姐夫娶了小姨子!」
「可不是呢,皇后那时还与贵妃娘娘的兄长有婚约。」
罗袖是真姐妹啊,有八卦她是真说。
我蹙眉道:「那贵妃娘娘后来进宫……」
「正是,这宫里从来没有什么真姐妹,便是再好的关系,进来后便也淡了,不过咱们娘娘和皇后娘娘交恶,是另有原因……」
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我再想问,罗袖却不肯再说了。
承禧宫的主殿彻夜烛火通明,今夜是另两个宫女值夜。
想来,也是一夜无眠。
-14-
自那日后,后宫又重归平静。
日子寻常,宫里头花开花谢,那些年轻的容颜或归于苍老,或凋谢在最灿烂的时刻,见证者亦只有高高的宫墙与明黄的琉璃瓦。
陛下许久不来承禧宫。
不过并不是贵妃娘娘失宠了,而是后宫都是这个待遇。
前朝不安分,陛下日日夜夜要操劳,一时半会儿顾不上后宫。
他不来,贵妃娘娘也歇了想打扮的心思。
只是有时,望着我们这些年轻的小姑娘,幽幽地叹气。
别的宫女都眼观鼻鼻观心,只有我很不解。
「娘娘为何叹气?」
贵妃娘娘斜倚在美人榻上,水葱般的纤指捻起一颗葡萄。
「本宫在想,这深宫寂寞,若有个孩子傍身也是好的。」
关于贵妃娘娘的子嗣,我也曾听罗袖说过。
那是个小公主,生下来不过两周就薨了。
贵妃娘娘也是伤心过一阵子,不过幸而不是个皇子,倒也还好。
只是那次生养,伤了她的根基。
以后再想要孩子,便不能了。
眼前,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如此笨嘴拙舌。
最后还是张嬷嬷开口搭腔:「娘娘想养孩子,去抱一个便是,只是什么样的孩子,都比不上咱们小公主。」
贵妃的眼里闪过一丝黯然。
「是啊,我的观音奴那样可爱,便是全天下的孩子都比不过,只可惜……」
贵妃伤心,我们这些宫女也不敢多说话。
倒是她自说自话调解好了。
「罢了,到底不是个皇儿,本宫再伤心也得有个限度。」
她随口点了个名字。Ṫù₌
「桑雅,你去御苑抱只猫儿来。」
最近万国来朝,小国进贡了不少贡品,其中便有御猫。
被指到的桑雅柔婉应了一声,退了下来。
待到了外间,桑雅捂着肚子,脸色发白朝我道:「好鸢儿,姐姐求你个事。」
我下意识想求罗袖,可不巧,她被张嬷嬷叫走了。
无奈,我只好看向桑雅。
「桑雅姐姐,怎么了?」
按资历,我的确得叫她一声姐姐。
「我、我肚子好痛……娘娘办的事一时半会推不了,你办事稳妥,我求求你,你替我走一遭吧。」
我仔细打量了下她的脸色。
她的确是很疼,小脸煞白,脸上挂着冷汗。
「好吧,桑雅姐姐,你好生休息着。」
我领了办事的令牌,朝御苑走去。
除了刚穿越的那一回,这还是我第一次走这么远呢!
承禧宫离御花园近,上次出门根本没走一会儿。
我小心翼翼地在宫城里摸索。
好在周围都是哑巴一样悄无声息的宫女太监。
我用余光打量着宫里的亭台楼阁。
其实和现代所见的并无两样,但比起簇新的古城建筑和绑着灯饰的商业街,这里更有古色古香的韵味。
名为「岁月」的历史风沙,在这些建筑上打磨出别样的韵味。
我开始后悔自己对建筑一无所知。
如果是后世的那些专家看到这些未被损毁的建筑,一定乐开花了!
可作为门外汉的我只能隔水看花,震撼于它们的恢宏美丽,而不懂其中的奇异奥妙。
这么走着,便到了御苑。
这里是豢养奇花异草的宫苑场所,除却异国贡品,更有地方进贡的珍品。
我找到掌事太监,讲明来意。
他赔笑道:「贵妃娘娘要只狸奴?这么小的事情,怎么劳姑娘走一趟呢,使人说一声,咱家送到承禧宫去便是。」
我摇摇头:「娘娘亲口嘱咐的,应当是想挑一挑吧。」
「好,这边都是新贡的狸奴,姑娘随我来。」
跟着掌事太监移步,御苑开阔,后头装着一个大笼子。
里头都是各色的狸奴。
这些猫儿平日里不见人,一见到我,凑了上来喵喵叫。
掌事太监笑眯眯的:「猫都在这里,姑娘挑一个吧。」
我看着眼前各色猫咪,嘴角抽了抽。
这……这要怎么挑?
挑了这个美貌的,旁边那个性情好的好像被辜负了。
挑了那个性情好的,这个主动的好像也被辜负了。
对着一众猫咪水润的眼睛,我干脆闭起眼睛随便指。
「后面那个……那个最懒的。」
掌事太监有些为难:「姑娘,旁的都好,只是后面那个性情凶悍,怕是会伤到娘娘。」
我看了看那瘫成一团的长毛狮子猫,有些不信。
「这么懒……还性情凶悍?」
正说着,那猫忽然站起来,抖擞了一身长毛,迈着妖娆的猫步朝我走来。
旁边的猫就像触电一样往旁边奔跑。
狮子猫蹲在我面前,朝我喵了一声。
一点儿也看不出性情凶悍。
我满意道:「就这只吧,又美貌又性情好,还主动。」
就这样,我顶着掌事太监心虚的目光走出了御苑。
怀里的猫很乖,好端端地待在我的怀里,甚至都不用笼子。
我很满意。
这猫根本一点儿不「性情凶悍」嘛!
……
来时好找,回去的路却是九曲回廊。
我有些迷糊,走错了好几次。
好不容易脑袋灵光了,终于想起了来时路。
后头突然传出一声淫笑。
「嘿嘿,小美人,在这里等着你梁大人呢?」
-15-
我靠。
阴魂不散的梁秋实!
又老又瘸的太监顶着一头稀疏的头发,脸上的皮松松垮垮,就像是恐怖片里的经典 NPC。
我下意识拔腿就跑。
这具身体很年轻,梁秋实没追上。
可当我转了两个弯儿,一眼看见眼前的死胡同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不熟悉地形的锅!
身后,梁秋实已然逼近。
他大喘气,涎水滴落,眼里闪着凶光。
「臭娘希匹,你这小婊子,让你跟梁大人还不愿意,果然和桑雅那个贱人一个模样!」
桑雅?
脑海里关于穿越之前的记忆猛然被唤醒。
原来……鸢儿被梁秋实盯上不是没有原因的。
是桑雅抱怨说自己不舒服,才诱哄着这小姑娘去御花园摘花,被梁秋实盯上。
若不是我撞见了贵妃娘娘,恐怕那回已「生米煮成熟饭」了。
礼教害人啊,更何况还是鸢儿这么小的姑娘。
若被梁秋实这老东西得手,恐怕最后也只有「死」这一条路。
我咬着后槽牙。
生平第一次这么想杀人。
挨千刀的老太监,竟敢肖想人家清白的姑娘?!
桑雅也不是个好的,我就猜她肚子疼是装的,却不料她这样阴毒。
——分明是梁秋实看上了她,她又做局转嫁给了鸢儿!
想着这些天居然和这样的人共处一室,我怒火中烧。
身前的梁秋实缓缓逼近。
我正欲捋起袖子跟他搏一搏。
怀里的狸奴却突然如闪电般窜出,不过轻巧两个来回,老太监的惨叫声已响彻云霄。
血一滴滴落在青石板上。
我惊呆了。
梁秋实捂着眼睛,弯着腰嚎得不成样。
怀里的狸奴还在慢条斯理地舔着爪子。
我迅速反应过来,趁梁秋实没动静,连忙抓着猫跑得飞快。
临近他身边时,腿还高高扬起。
照着他的裆下就是一记扫腿。
「啊啊啊啊!」
他叫得更加凄厉了。
我假装没看到,飞一般地窜走了。
等回了承禧宫,罗袖正在泼水,见到我有些惊讶。
「这么快。」
我因飞奔而喘气,没来得及说话,朝她摆手。
罗袖说:「正好,贵妃娘娘刚寻你来着,叫你即刻去见她。」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
这样也好,我还有话同贵妃说哩!
-16-
贵妃斜倚在榻上,横了我一眼:「你倒是个大忙人,本宫想见你都不成。」
我抱着猫讪笑:「这不是替贵妃娘娘寻猫去了。」
「本宫叫的是桑雅,怎么是你去?」
「这……」
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一五一十全说了。
贵妃娘娘听完了,嗤笑一声。
「原来竟是这点小事。」
我正欲说话,却见她轻轻抬手。
「周大福,去将那梁秋实弄死。」
我瞠目结舌。
却见周大福轻喏一声,退下去了。
「娘、娘娘……」
我感觉自己舌头有点打结。
难道究竟是封建王朝等级森严,贵妃随便一句话,竟可以叫一个太监去死。
更何况,这还是地位不低的梁秋实。
贵妃娘娘轻哼了一声。
「本宫向来护短,这腌臜物三番五次犯到我跟前,早瞧他不顺眼了。」
「更何况……」她艳丽的眉眼掠过一丝煞气,「他还是谢知秋的人。」
谢知秋,是皇后娘娘的闺名。
我又明白了。
原来竟是又卷到二位娘娘的私事中去了。
脑内逐渐放空,浮现出皇后娘娘温婉秀美的模样来。
梁秋实居然是皇后娘娘的人?
看容貌,不像啊!
有这番事,贵妃也懒得梳头了,只是叫我有一搭没一搭在跟前伺候着。
那狮子猫是个会看人脸色的,见了贵妃,将我也忘了。
此刻躺在贵妃的怀里又是踩奶又是呼噜的。
一番操作让我瞠目结舌。
……这位也是「猫中贵妃」啊。
贵妃娘娘叫它哄得一展欢颜,脸色也好了许多。
她取下头上步摇逗弄着狮子猫,像是自说自话般道:
「你倒是个有良心的。」
「既如此,也叫你秋秋也好?」
我眼睁睁地看着狮子猫被安了个「秋秋」的名字。
怎的这么奇怪?
皇后娘娘的闺名——不会就叫秋秋吧!
我看着「秋秋」上扑下跳,极尽奴颜婢膝,逗得贵妃娘娘笑容连连,心里十分佩服。
做猫做到这份上,倒也是不亏了。
这时,周大福回来了。
贵妃娘娘容色淡淡:「事办完了?」
「是,已交给奴才的兄弟六福了。」
「你兄弟是个审人的好手,定要从那老货嘴中审出什么来。」
「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我脊背上一阵寒气,有些莫名的畏惧,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从前或许是我将一切都看得太简单。
宫里的女人都是宫斗的一把好手。
不争,也许只是不屑。
陪完贵妃,从正殿出来后,我瞧见罗袖又在泼水。
一盆水下去,青石板上的血迹便淡了许多。
她瞧见我,笑了笑:「怎么样,你挑的猫儿娘娘喜欢吗?」
「娘娘心情还不错。」我看着那淡淡的血迹,「罗袖姐姐,桑雅呢?」
「哦,她啊。」她笑容未变,「犯了大错,刚从这里被拖出去呢。」
我顺着长长的直道一看。
紫禁城里本不该有烟气,可淡淡的水雾蒸腾,似一层又一层薄纱将青石板上的泥泞与鲜红掩去。
无人知道,这里被拖下去一个人。
罗袖说:「娘娘最恨背叛。」
桑雅,就这么死了。
-17-
隔日,贵妃娘娘又出门了。
宫里日子无趣,除却请安,其他皆是后宫妃子找的乐子。
这回便是贤贵妃偶然得了几株名贵牡丹,邀人来赏花。
贵妃娘娘与贤贵妃不对付,但旁人都去了,她若不去反而显得失了身份。
因而出门前她换了好几身衣裳,叫我看了许久,这才拖着脚步出宫。
贵妃娘娘说,这叫「好戏在后头看」。
果不其然,等我们到了贤贵妃的永和宫,满院子姹紫嫣红的妃子已到齐了。
既是看花,也是看人。
贵妃娘娘今日戴了一套珍珠头面,粉白的南海珍珠又大又圆,是今年刚进宫的珍品,整个宫里独娘娘有。
我感叹,怪不得妃子要争宠呢,敢情争的不是又老又丑的皇帝,而是这些首饰金银!
贵妃娘娘刚入场,身边便聚集了四面八方的艳羡目光。
她容色如常,缓缓落座,勾唇道:「各位妹妹兴致好呀,今日竟打扮得这么好看。」
闻嫔掩面笑道:「臣妾等庸脂俗粉,怎敌娘娘容色倾国。」
这一番夸奖让我自愧弗如,又让贵妃娘娘更得意了些。
可惜,根据宫斗剧定律,很快就要有人来打脸了。
果然,皇后缓缓而至。
恬淡雍容的目光落在贵妃的身上。
「宛眉今日收拾得很齐整。」
贵妃娘娘平日涵养好,很少动怒。
偏生每次碰见皇后便像只炸了毛的猫,瞪圆了眼睛,越发显得活色生香。
「你什么意思?!」
皇后轻轻笑了下,不说话。
倒是贤贵妃来打圆场:
「好了,张贵妃,皇后娘娘这是在夸奖你呢。」
「难得我得了几株名贵的花,你可别风摧雨推的,毁了我这几盆花。」
皇后问:「大公主今日也要来吧。」
贤贵妃点头:「往忠国公府发了帖子,不知公主收了没有。」
谈起这个话题,张狂连贵妃娘娘,都收敛了许多。
她问:「公主这是第一回进宫吧。」
贤贵妃点点头:「是,往日发了帖子,都被忠国公府截了下来。」
贵妃娘娘嗤笑了一声:「不过一个没落公爵,倒敢管起金枝玉叶的事了。」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不敢搭话。
不是谁都有张贵妃这般显赫的家世的,她父兄得力,又手握边疆大权,什么话都能说上几分。
但更多的妃子,只能沉默以对。
后宫的女人都是身不由己,赌对了便是无边荣耀,赌输了便是粉身碎骨。
贤贵妃开口了,声音有些发涩:
「崔家是世家,里头弯弯绕绕的,公主在里头也不容易。」
贵妃娘娘轻叹一声:「到底是没娘的孩子,可怜见的,没人疼。」
这话便是图穷而匕见了。
在场的人无不悄悄将目光投向皇后。
谁人不知大公主是先皇后所生,按理来说,她也该叫皇后一生「姨母」。
这样的孩子,本该由皇后来「疼」。
皇后垂下目光,并不答话,纤白的手搁在杯子上。
「等公主来了再说吧。」
又等了一阵,天色偏移。
匆匆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从门外跑来。
她长得与皇后娘娘有几分相像,都有尖尖的下颌与一双杏眼。
只是又不太像。
皇后娘娘气定神闲,自有一番雍容风度。
可这女孩子虽有贵气,神色却张皇,身形也消瘦。
见到众妃子,一时愣在垂花门外。
还是皇后娘娘唤了一声「珏儿」,这才如乳燕投林般跌进来。
「母后!」
她咬着下唇,哭得泪眼婆娑。
我站在贵妃娘娘的身后,借着衣香鬓影打量着这传说中的「大公主」。
听闻先皇后生得貌美,可大公主却容貌不丰,只是清秀。
其中大约是「女儿类父」的锅。
我见过陛下,虽气度不凡,但也是中人之姿。
放在男子上还好办,放在女子上倒是不显美貌。
大公主伏在皇后的怀里哀哀痛哭。
就连贵妃娘娘的眼里都掠过一丝复杂。
「母、母后,珏儿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公主抽噎道。
她自十四岁嫁予忠国公府,至今从未返宫过。
也不知皇后用了什么法子,将她生拉硬拽了出来。
此时的贤贵妃也是不掩愠色。
「忠国公府好大的派头,竟敢拘着公主?」
「不、不是……」公主抽抽噎噎道,「是珏儿自己不愿出来的。」
「崔家嫂嫂是世家贵女,婆母虽然不说,但也总想我同她一般的。」
「我没法子,只好拘着自己同她一般有礼,只是却越做越差……」
听闻这个,周遭的女子都是一声叹息。
贤贵妃道:「我的小公主啊,您是金枝玉叶,从小无忧无虑长大,怎么能同那世家规训的宗妇一般?若是这么比,不是本宫说胡话,怕是一辈子都比不过。」
贵妃开口道:「你父皇一辈子殚精竭虑、打压世家,本就是为了让你快快活活的,你怎的让自己拘住了?」
公主红着脸,支支吾吾道:「嫂嫂是清河第一美人……」
听到这个,便都明了了。
到底公主年纪小,不懂得权力才是比美丽诱人得多的东西。
但宫里子息少,对为数不多的孩子们,大多都是哄着来的。
我察觉到贵妃娘娘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良久,她开口:
「鸢儿,你同公主回府住一段日子。」
我愣了下,没想到贵妃娘娘居然会这样吩咐。
也是,公主既然为容貌而伤心,派出我是最稳妥不过的。
令我惊讶的是贵妃娘娘的态度。
她看着张扬热烈,其实看宫里诸事皆如隔岸观火,不显山不露水。
但她竟如此在意大公主。
皇后娘娘渺渺的目光也扫过我的面孔。
她似乎在努力记忆我的模样。
「你……便是鸢儿?」
我敛容道:「正是奴婢。」
她有些回忆的目光一下收回,淡淡道:「你一人去不妥,本宫再派一人与你同去。」
我自然是应下了。
-18-
回到宫里,我还没来得及和罗袖好好合计一番,张嬷嬷便来找我了。
她给了我几个金叶子:「这是娘娘叫我拿给你的。」
我受宠若惊,推辞道:「这太贵重了。」
这几个金叶子,值我两个月月例呢。
张嬷嬷说:「拿着吧,宫外头比不上宫里,更何况没有娘娘护着,有娘娘傍身总是好的。」
听她这么说,我好奇了起来:「张嬷嬷年轻时也被派出宫过吗?」
张嬷嬷骄傲的目光扫过我:「当然不。娘娘怎么可能舍得我出宫。」
我:「……」
好吧,是我冒昧了。
承禧宫的人都很有性格,连张嬷嬷也不例外。
这些日子,我助贵妃获宠,她待我倒是和颜悦色了许多。
在老嬷嬷的眼里,只要对贵妃有用的人,便是好人。
虽然从前对她印象不大好。
但她没私自眛下金叶子,我已十分感激。
朝她点了点头:「我给娘娘描了几个搭配图案,就交给您了。」
开玩笑,我怎么可能完全丢下贵妃不管!
这次出去,算是「出差」,是给我镀金的。
贵妃娘娘开了口,作为她手底下的人,我必须得把差事办得漂亮。
可这一出去,也不知道驴年马月才能回来。
万一公主将我扣下,我还指望着贵妃娘娘把我要回来呢!
在皇ṭŭ²城里当差,算是高级公务员。
除了各宫娘娘,无须对人低头哈腰的。
到了二十五岁,还能「光荣退休」。
可如果困在大宅院里,便是一辈子卖身了。
我将画册递到了张嬷嬷的手里,郑重道:「嬷嬷一定要替我美言几句啊!」
张嬷嬷笑了:「你这滑头,我省得,放心吧,娘娘不会忘了你的!」
就这般,第二日,我和皇后宫里的螺青出了宫。
公主被留宿一夜,第二日起来,脸色看着好了许多。
她看向我们:「你们便是母后和张娘娘留给我的婢女?」
我还未张口,螺青已然委婉道:
「奴婢与鸢儿姑娘是宫中的二等宫女,这次是奉娘娘们的命令来助公主的,公主放心,奴婢们定然会在事了后再回宫。」
大公主默了一瞬。
「罢了,本宫也不缺两个婢女。」
旋即又抬起头:「你们两个好好干,本宫定然有赏。」
大公主果然性情柔和,对宫女尚且如此,怪不得崔府众人敢如此作威作福呢。
我和螺青对视了一眼。
果不其然,方才是她对公主的试探。
若是公主大发雷霆,说明她是个有气性的。
可此时退缩了一步,反而显出平日里受的气来。
螺青叹息一声。
我附耳在大公主旁:「公主,放心,我和螺青姑娘既出来了,定不会白做事。」
公主垂下眸,神色落寞。
「这样便好。」
-19-
到了崔府,我才知道公主为何这样郁郁寡欢了。
世家贵族,派头太多了!
本朝是陇西贵族之后,当年因联姻结盟而建朝。
纵然太祖、高祖削藩几次,可世家根深势大,终究难以完全撼动。
为稳住世家,历位皇帝都将公主下嫁。
可世家本就盘根错节,大姓之间联姻不在少数,又数年清议、谈玄,自成一套规格。
公主嫁的便是清河崔氏家的三公子。
尚公主者不可入朝为官,这位亦是个富贵闲人。
路上,公主曾掩面哭泣道:「鹤郎怨我毁他仕途,不待见我,连见一面都难。」
我嘴角扯了扯。
我的小公主喂,你亲爹可是九五之尊,你娘是皇后,你姨母也是皇后。
我要是有你这样的身份,我横着走!
偏偏她早年丧母,及笄后又嫁给了崔三郎,被拿捏得死死的。
可我和螺青来,不正是为了解决此事吗?
我算是看了个清楚。
螺青谨慎,长袖善舞,工于心计。
宅斗的事,交给她便行。
至于我嘛,好好管公主的穿搭便行!
我摩拳擦掌,想一睹公主口中那位「嫂嫂」的芳容。
直到马车下一见,我有些失望。
原来古人也会「包装」啊!
崔氏长嫂身材倒是不错,清瘦纤长,如洛神妃子。
只是脸嘛,便欠缺了几分。
是貌美的,却无「清河第一美人」的含金量。
我看比起宫里的诸位娘娘,远远不及。
我与螺青对视了一眼。
此女子面色冷淡,虽有书卷气,只是对公主如此漠视,怕不是个好相与的。
果然,她虽因御驾而来接公主。
却并未给公主半分眼神。
甚至连一声问候也无。
这般将天家贵女视若无物的气度,不怪十五六岁的公主招架不住。
不怕人盛气凌人,就怕人冷暴力霸凌!
大公主放在现代,也就是个高中生。
整日面对的都是这样的人,怪不得不敢出府、循规蹈矩,不敢偏离半步!
我不动声色,螺青却已朗声开口:
「既见公主,为何不跪!」
崔家大嫂扫了一眼螺青,神色厌烦。
「我是王氏女,天子有令,不必跪。」
这是太祖建朝时的命令,可如今累计数朝,这规矩早就废了。
也就蒙蒙不懂律法的娇客了。
见公主闹了个大红脸,正打算解释时,我笑了笑。
螺青可是皇后娘娘行走六宫的帮手,是要做女官的苗子,熟知律法,这点小招数,早就被她看破了。
果不其然,她厉声喝道:「蒙骗贵女,罪加一等!」
身后的宫廷御卫悍然拔剑。
剑拔弩张之下,崔家大嫂的脸青白一阵。
她最终还是弯下了她那高傲的脊梁。
其实贵女间的跪礼,并非三跪九叩,只是微微屈膝即可。
可偏偏此人高傲,连应付都不肯。
行完礼后,崔家大嫂匆匆离去。
公主满脸的懵懂与担忧。
我笑着安慰她:「公主不必怕,这才是个开始呢。」
-20-
待进了崔府,我细细打量了一番。
好在这崔三郎还是个讲究人,并未苛待公主。
不然细究起来,可不是派两个宫女那么简单了。
给公主粗略地出完气后,小姑娘已然完全把我们当成了心腹。
兴冲冲地就要拉着我们游览她的院子。
眼看天色渐黑,我和螺青叹了口气。
伸手拉住了公主。
「公主,天色将晚,您不早些歇息吗?」
公主懵懂:「歇息什么?我每日都要玩一会儿才要睡的。」
我顿了一下:「您独自睡?」
她有些疑惑:「不是我一人睡,还有人陪着不成?」
「……」我委婉开口,「驸马呢?」
小姑娘的目光纯然:「他自然是睡在他的院子里啊。」
什么?!
少年夫妻,居然分房住!
我终于明白崔府为什么敢这么堂而皇之地拿捏公主了。
我深吸一口气:「公主,放心,一切有我!」
入了夜,我和螺青守着公主,细细忙活了一通。
小姑娘脸蛋红彤彤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除了出嫁那一日,我还是第一次打扮成这样。」
我叹息了一声。
我预想中的公主,本该刁蛮任性,偏偏这孩子不知怎么养的,反而天真得可怕。
想想也是,如此尊贵的身份,够她在宫里宫外横着走了。
偏偏她作茧自缚,被崔家这些人拿捏得不行。
思及此,我悄悄在公主耳边道:「一会儿驸马来了,您什么也不要说。」
公主有些忐忑:「三郎,他、他真的会来么……」
螺青笑吟吟的:「公主,您就放心吧。」
悄无声息和她对视了一个眼神,我退出去了。
将崔家的这些人和事物都在脑袋里转了一下,我龇牙咧嘴地开始掏金叶子。
还没焐热的钱财,转眼就要花出去了!
可为了长远,我这是必备投资。
我拿着金叶子贿赂了崔三郎守门的小厮。
有个书童说公子允许我进去了。
一路上,我悄悄打量他的院子。
倒是古朴方正,很像一般儿郎居室的装扮,没有什么花红柳绿的妖媚女子。
看来崔三郎还挺守男德的。
想到营销号说的有些公子哥儿会玩书童,我又悄悄将目光放在了眼前的书童身上。
很好……双开门冰箱,还长了胡子,崔三公子应该还没有这么重口味。
待到我见了崔三郎,才发现他才是我刻板印象里的书童啊!
少年郎刚及弱冠,面若好女,只是浑身气质脱俗,显出几分如玉公子般韵味。
他扶起我:「姑姑是宫中人,不必客气。」
我嘴角抽了抽。
不过这样老实也好,倒不是个轻浮的浪荡子。
我干脆开门见山:「崔驸马可是对公主有意见?」
他怔愣了一下:「姑姑何出此言?」
我:「奴婢与螺青被娘娘委派出宫,皆因公主在崔府受了委屈,贵妃娘娘震怒,特来令奴婢整治一番,驸马有什么想说的?」
崔三郎似被震动,嘴中喃喃道:「她在我府中受了委屈……是啊,是我让她受了委屈……」
瞥见我催促的目光,他才正色道:「在下自会向陛下请罪,修书一封和离书,放公主自由。」
我差点晕倒。
这迂腐的读书人!怎么听见我的言下之意呢!
如果公主和离,陛下和贵妃娘娘还不将我手撕了?
我微咳两声:「让公主受委屈的人,并不是公子。」
「那是……」他有些疑惑。
我言简意赅道:「贵府规矩森严,公主正值花信之年,难免应付不来。」
「更何况,奴婢听闻驸马不常去见公主的院子。」
说到这个,崔三郎的眸光更是黯淡。
「我知她……她不喜我,所嫁我更是屈尊,因而不敢在她面前乱晃,怕惹来厌烦。」
我扶额,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了。
这简直是盲婚哑嫁的最好例子。
驸马啊,长嘴你就多说话好Ťů₁不好!
公主谈到你的时候,眼里的爱都快溢出来了。
奔着嗑 CP 和撮合有情人的目的,我凭空多了一股责任感。
「崔驸马,奴婢觉得你和公主之间定有一番误会。」我顿了顿,「公主她……并不是你所想的那般。」
「今夜公主备了宴,都是你爱吃的菜,还请驸马前去吧!」
-21-
凉风习习。
我和螺青随侍左右,看少年夫妻红了脸,皆是松了一口气。
这世上本就不该有那么多误会,不过是因为哑巴太多了!
好了,这么一对账才知道。
公主以为驸马不来见她,是因为对她不满!
驸马以为公主不愿嫁他,故而平日不敢来相见!
这两人,竟这么硬生生错过了大半年!
此时,公主喝了石榴酒,脸蛋更像熟透了的石榴般娇艳可人。
眼看气氛正浓,我和螺青对视一眼。
将挂在金钩上的红纱放下,而后毫不犹豫退去。
少年夫妻情正浓,失而复得的爱,最是珍贵不过。
是夜,我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日,却又接到一个消息。
「崔家大嫂要设宴给公主接风洗尘」。
我轻哼了一声。
好一个接风洗尘。
先不说公主只是回宫小住了一番。
再说了,从宫里头出来,怎么叫沾染了「尘土」了?
这崔家大嫂怎么这般斤斤计较,大宅子里也就罢了,若放到官场上,几个头都不够砍的。
皇权至高无上,在这个封建等级森严的时代,可不是随便乱说说的。
也就公主性格纯稚,不会告状,才纵得她如此放纵。
我又花出去一片金叶子。
这回是跟崔府的婢女打听设宴的规模。
这些世家子弟啊,就喜欢曲水流觞、击鼓传花这些繁复玩意。
设宴从始到末,从穿搭到用菜,都自有一套规模。
我若不是本土人,还真不知道。
我是有任务来的。
这回,我定要公主艳压崔家这一众群芳!
宴会定在三日后,因而我还有三日时间准备。
既然都出宫了,没必要那么被动了。
我干脆找了个小厮给我跑腿,指挥他上街给我采买。
其间,螺青看着那些枸杞、茉莉、沉香,很疑惑。
「要这些做什么呢?」
我神秘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上辈子我曾经做过一个视频系列,名字就叫「古法制妆」。
就是模拟在古代原始的环境下,用手边的东西做出一系列化妆品。
为了打磨这个系列,我可谓是煞费苦心。
又是查古籍资料,又是请教专家学者。
后来发现民国时期的技术已然成熟许多。
所以这一系列技术都是以民国时期为范本而完成的。
远比大梁朝要先进得多。
制个化妆品,那是手拿把掐。
再加上我在宫里也用了手头的东西做了些,需要长远酿制的已经备好了。
公主和驸马那儿有螺青盯着。
小两口如今正是蜜里调油。
我干脆全身心地投入化妆品的制作。
直至三日后。
螺青与公主好奇地凑近。
「这……这红红的膏状体是什么?」
我笑了:「这是口红。」
「口红?是与口脂类似么?我瞧它们有些像。」
「是的,不过口脂为了显色,里头有朱砂,但其实有剧毒。你看那些拿朱砂炼丹的道士,后面不都是疯疯傻傻,这都是被朱砂毒的。」
公主悻悻地道:「幸亏本宫不爱服丹。」
螺青拿起另一个:「那这个呢?」
「这个是妆粉。」
「呀,本宫知道,不过母后不爱让本宫用,她说这东西有毒。」
「皇后娘娘说得对,一般妆粉里是有铅粉的,虽会增白,却也是有毒的,涂久了脸上会发青。」
「不过,奴婢的不一样。这里头是用米粉制的。」
「米粉,那不是下等人才用的?」
「是,也不是。民间多用米粉,只因便宜而天然,但有个致命的问题,便是米粉易坏易馊。不过奴婢改进了,如今这妆粉好用又耐用。」
一样一样介绍下来,公主也泛起了迷糊。
「原来女子上妆,竟有这么多门道……」
我笑吟吟按住她。
「女子上妆,便如男子披上盔甲,都是各自的武器罢了。」
「您坐好,让奴婢为你佩剑披戈,好上阵杀敌!」
一番话,让公主又笑了起来。
「好,本宫就信你一回!」
香粉涂抹,肌肤瞬间变得瓷白细腻。
螺子黛轻轻描摹,勾勒出一对远山黛眉,奥妙深远。
花露胭脂被水融开,轻轻抹在脸颊上。
最妙的是那口红的颜色。
不同于时兴但死板的正红,是宛若少女脸红般的淡淡桃红,勾勒出饱满的唇形,显得诱人而夺目,更有一股春天的气息。
我满意地看着这副妆面。
公主清秀有余,五官却不够浓墨重彩。
如今添笔勾勒,不作普通但死板的正妆,而是放大少女气息,更显惊艳。
年轻,就是最大的本钱!
吹弹可破的莹润肌肤,自然而健康的气色,懵懂而青春的气息。
气死崔家大嫂吧!
最后一步,我小心翼翼地在公主的额头提笔绘下花钿。
时兴的是贴花钿,用细细的红纸剪裁出图案,好处是更换方便,坏处是图案简单且易掉。
至于画花钿,这个时代还没有发明出如此显色且不易掉的胭脂。
女子都是涂抹大片,以支撑到繁冗的宴会结束。
而这一点已经被我改进掉了。
最后一笔落下。
我满意地看着眼前的作品。
我轻拍螺青的手:「公主今日定会艳压群芳。」
螺青笑了:「难为鸢儿姑娘忙活了半日,公主今日真是美得惊人。」
公主含羞带怯地看了眼铜镜里的自己,也被惊艳了。
这时,驸马进来了。
他看见了公主,惊艳得连呼吸都忘了。
我和螺青识趣地退出去了。
哎,刚化的唇妆,估计又得重新补了。
果不其然,待公主再出来,唇妆已经糊了,眼里也水盈盈的。
她小声跟我说了一句话。
我又领着她进去了。
再出来,那个风华正盛的公主又出现了。
来吧,战斗!战斗!
-22-
崔家大嫂溃不成军。
公主一出场,一股由茉莉、丁香,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混合出的幽香便袭来。
这香幽韵撩人,却又不呛人。
把崔家大嫂精心准备的沉香压下去了。
我在旁边死命压住上提的嘴角。
金叶子法则!
只要使出金叶子,在崔府没什么打听不到的。
知道崔大嫂要使沉香,我立马找了个能压制沉香的香膏出来。
下一步,公主身着华丽宫装出席。
这是皇后娘娘昨日从宫里送来的,听闻是贵妃出的珍藏料子。
这样的宫装本有很多,可她担心伤了崔家女的心,又因被大嫂敲打着,故而压着不穿。
这回是皇后娘娘点名送来的,非穿不可。
宫装在此,崔府诸人各怀心思,也不得不低头了。
这是宫里隔着在敲打崔府众人。
两招溃败,便要来第三招了。
崔府一个旁支媳妇摸到公主身旁,先是夸公主的衣服,而后话语一转,问起了公主的妆面:
「公主这妆面不是崔府丫鬟化的吧。」
公主点了点头。
这人眼里露出了「果然如此」的奸诈目光。
「哎呀,公主您娇弱,被那奸人所害。您这妆虽是好看,却落入下流,不符合我们世族的清贵气质!虽美,但美得下乘……」
哎呀,我一直守在这里,就是等着这一句呢!
我面带微笑地踏出人群:「这位夫人可是在说奴婢?」
「奴婢是承禧宫贵妃娘娘的梳头宫女,贵妃娘娘平日里起居妆造都是出于奴婢之手,没承想竟在夫人口中落入下乘了呢,真是可嘘可叹。」
「娘娘的妆造也是陛下点名夸过的了,没想到竟沦入世族下乘……哎呀,这清贵的气质,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妇人脸上一白,下意识看向崔氏大嫂。
崔氏大嫂面上一寒。
这妇人下意识的举动直接暴露了她!
无奈,她只好站了起来,举杯朝我致歉。
「妇道人家,不懂什么,请姑娘莫要多心。」
她今日也是盛装出席,云髻峨峨,身上衣裳虽不华丽,却处处是巧思。
比如绲边的缝线都是银线捻的,动起来闪闪发光。
我朝她笑笑:「奴婢只是个无名小卒,算不得什么的,只是这妇人驳了公主的面子,夫人就这么草草放过么?」
崔氏大嫂回头,朝贴身婢女耳语了一句。
那婢女点点头,挥手便带着两个婆子把那妇人拖了下去。
妇人大惊失色:「夫人,这可都是你……」
她话还未说完,就已经被拖出去了。
崔氏大嫂颔首:「今日让姑娘见笑了。」
「算不得什么见笑,只是公主是金枝玉叶、陛下与娘娘们的心头肉,她生性纯善,不爱与人计较,可我们这些做婢女的总得替她计较计较吧。」我笑着看向崔氏大嫂。
得亏宅斗剧没少看,又有公主这张虎皮,我扯起来也不怕什么。
涵养温婉的女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攥着酒杯的手发白。
「是……」
「那便行了,以后若有风言风语传出来,娘娘们可不会这么心善。」
这般敲打下去,崔氏大嫂是个聪明人,不会轻举妄动。
果不其然。
宴会过半,她就借身体不舒服而匆匆退场。
公主顺手接过后半场宴会的主持。
一直在打压下的小公主此时熠熠生辉,焕发了自己独有的光彩。
宴会结束后。
我与螺青也接到了宫里来的消息。
皇后娘娘让我们回去。
朝公主告别后,小姑娘很是不舍。
几日的相处已让她对我们有了感情。
「鸢儿姐姐,螺青姐姐,你们真的要走了吗?」
我轻笑着抚过她的鬓发。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是人,总该有分离的。」
她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可是,我舍不得你们……」
「公主的奶嬷已从宫中来了,以后不必担心,自会有人护着你,还有……」
我为她整理好因奔跑而有些散乱的头发,将每一朵珠花都细心簪好。
「公主今日真的很漂亮。」
「奴婢做的妆品都留下了方子,公主以后可以继续用。」
公主闷在我的怀里,不作声。
我感受到前襟有些湿润气。
大抵是皇家才能将养出这样的孩子吧!这才是十五六岁的本色,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而不似寻常女子般的泥胎木偶作态。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往后,要与驸马好好的。他很爱公主,公主亦深爱着他。天下夫妻没有说不破的事,公主往后做自己便好。」
伴随着抽泣声,似一朵蓓蕾抽开细缝般,透出一个小小的「嗯」。
……
上了马车。
我回望着崔府的亭台楼阁。
不过几日,却像是过了半个月的光景。
下次再出这深宫,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摇晃的马车上,螺青一直看着我。
我推开脸上盖着助眠的手帕:「螺青姐姐,我有这么好看的吗?」
她笑了,脸上漾起一个小小的酒窝。
「是啊,你有这么好看。」
我摇摇头,又把手帕盖了回去。
「鸢儿。」
螺青忽然出声。
「那方子你可以傍身……为什么会留给公主呢?」
我抿了抿唇:「需要的方子给需要的人,就是这么简单罢了。」
「坊间并无这样的方子,应当是你独创或是祖传,可值千金,你就这么给了公主?」
螺青的语气不似好奇也不似嫉妒,反而多了一丝探寻。
我轻轻地呼出两口气,绢质的手帕落在了地上。
「因为,公主纯善,我愿多护着她一些。」
螺青不说话了。
摇晃的马车中,只有手帕被长风吹鼓的闷声。
一声,又一声。
-23-
回了宫,我还没来得及跟贵妃娘娘汇报一声。
皇后那边就来了消息,说想见见我。
这怎么行呢!
我可是贵妃的狗腿子,跑到皇后跟前岂不是太有嫌疑!
我连忙跑过去和贵妃娘娘说一声。
贵妃娘娘仍然是那么美,倚在美人榻上简直就像一幅绝美的画。
听完我的话,她的纤指从秋秋的皮毛上拂过。
「唔,谢知秋要见你,那便去吧。」
我小心翼翼地揣测着贵妃娘娘的心意。
结果却发现……贵妃娘娘好像没有什么不满?
大约是涉及公主的事,贵妃娘娘一早便知道了吧。
自以为猜准娘娘心思的我一溜烟跑到了皇后的坤宁宫。
螺青正在那里等我。
她笑盈盈地拍去我肩膀上的尘土,在我耳边轻声道:
「别紧张,娘娘为人很好。」
我深吸一口气,踏进了内殿。
我从未单独和皇后相处过。
大抵位高权重者都有自己的气度,我看她简直像一棵小草看大树。
瑟瑟发抖。
皇后娘娘正在内殿练字。
见我来了,字的最后一笔恰好收势。
浑圆厚重,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无」字。
她直起身,放下毛笔,那截雪白的皓腕又缩回袖子里。
我盯着皇后娘娘。
她与贵妃娘娘差不多的年岁,却美得没有那么攻击性。
岁月在她的眼底眉梢留下了痕迹,却更衬得美玉无瑕,自有一番磅礴写意的风流。
螺青端了水和帕子来给皇后娘娘洗手。
皇后一边擦手一边问我:「贵妃怎么样?」
我一愣。
我以为皇后会先问大公主。
许是看清我的内心所想,她淡淡笑道:「螺青是我的心腹,你又是贵妃身边的得力人,公主那里本宫并不担心。」
我低头看那个「无」字。
「贵妃娘娘很好。」
传闻贵妃娘娘与皇后娘娘曾是手帕交,二人离经叛道,也曾踏马游遍山河。
一别经年,如今一人收敛锋芒当起贤后,另一人依旧恣意放纵。
只是,她们都被这深宫困住了。
皇后轻轻叹了一声:「本宫知道,宛眉怨我。」
「那个孩子,本是为了本宫才没有的。」
这桩旧事我也有所耳闻。
这也是我在崔府打听到的,在宫里无人敢嚼这个舌头。
听闻贵妃娘娘诞女两周,皇后为何触怒了陛下,被幽禁行宫。
旁人都不敢劝,唯有贵妃思她心急,连夜前往行宫。
待到事了回来,小公主却高烧不退。
后来,贵妃娘娘就与皇后娘娘起了龃龉。
她回来便砸了坤宁宫,还与皇后娘娘割袍断义。
「本宫与你,生死不见尔。」
后来,贵妃娘娘整日整夜地抱着小公主。
陛下不知是心中有愧,还是厌烦了她,一直未踏进承禧宫。
贵妃从此失宠。
直到我穿越过来,恰恰是贵妃振作起来的时候。
听闻七星连珠之日,许愿的人会愿望成真。
也许,她便是许下了什么愿望吧。
-24-
皇后娘娘后来并未多说些什么。
只是流水般降下赏赐,嘉奖我办事得力。
但我还没高兴一会儿。
回到承禧宫时,却惊闻一桩大事。
贵妃娘娘前些日子和陛下大吵了一架。
张嬷嬷叹气:「无非是件小事,只是娘娘脾性上来了,这才和陛下大吵了一架。」
我结结巴巴问:「那、那结果呢……」
嬷嬷苦笑:「自然是陛下又去宠幸别的小妖精了。」
因着陛下留宿别宫,贵妃娘娘也闷闷不乐。
但这却没耽误我升职。
贵妃娘娘道:「如今公主回宫来不似从前闷闷不乐,直夸你,本宫也不是那苛待手下人的性格,既然你事情办得漂亮,干脆抬了你上去。」
迎着一众小宫女艳羡的目光,我成了承禧宫的一等宫女。
如今,与我平级的只有资历颇深的张嬷嬷。
人风光了以后,身边都是好人。
除去罗袖,曾经对我爱答不理的宫女们都狗腿了起来。
连金枝都不敢像从前那样气焰嚣张了。
我人逢喜事精神爽,更加快活了。
升职的快乐,只有打工人才懂!
而且贵妃最近懒得理陛下,正是我摸鱼的好机会!
我干脆又继续之前的制妆大业了。
罗袖看着我在院子里捣鼓东西,很是好奇。
「你那神奇玩意儿便是从这弄出来的?」
我朝她眨眼:「正是呢。」
索性缺人手,我便拉着她一起了。
这样一来,本来要干的活就紧巴巴了。
金枝前阵日子老实了许多,又被她娘拉着,提回二等宫女了。
我安心制妆,她倒是忍辱负重,安心把我的活儿全干了。
直到我捉到她偷看我教罗袖。
「你过来。」我朝她招手。
金枝昂首梗着脖子,忍辱负重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罗袖已经在憋笑了。
我猛地凑近,捂住金枝喋喋不休的嘴。
在她耳边悄悄道:
「我让你过来啊。」
金枝猛然瞪大了双眼。
我笑嘻嘻把她领到了那一摊东西面前。
「还缺人手,便抓个壮丁咯。」
罗袖手巧,金枝聪颖。
二人是承禧宫里最聪明的人了。
再加上她们对贵妃忠心耿耿,我更加不必担心泄露出去了。
宫里不比宫外。
要是贵妃知道别的宫里得到我的方子,那我不是完了么!
可是千防万防,也防不住内里出了奸细。
我前日才做的新口脂,不过一日,便传到了竹美人的宫里去了。
听闻竹美人在旬会上好一通显摆,还要说涂给陛下看。
而我和金枝罗袖对视了一眼。
哎呀,怎么有人把我们的残次品偷走了呢?
那里头没配好,人用了可是会过敏的。
果然,还没到晚上,竹美人便嘴唇红肿,是戴着面纱接御驾的。
金枝捂着嘴巴咯咯笑:「这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说完,她又想到了自己,闹了个大红脸。
扭扭捏捏带着自己半年月钱买的银簪子来道歉了。
「过往是我对不住你,你、你要杀要剐,我都奉陪!」
我收了簪子,戏谑地看着她。
「金枝姑娘,难道你只会说这句么?」
她羞了,一跺脚,跑远了不肯见我。
贵妃仍然心灰意懒,我们虽乐得清闲,但待遇却是差了下来。
御膳房的奴才们惯会偷懒。
纵使金枝三催四请的,耍了许多泼辣招,送来的吃食却是一日不如一日。
起初还能忍受,后来的竟只是清粥了。
当然,主子吃得还是好的。
只是我瞧贵妃这回是被伤得狠了,接连消瘦了许多。
我吃清粥小菜也快瘦了!
终于,我没忍住。
一日,借着侍奉的名义,我凑到了贵妃旁。
她只动了几筷子的菜,便不肯再用了。
「可是今日的菜不合娘娘的口味?」
「不是。」
「那便是娘娘有心事?」
贵妃抿唇:「……算是。」
我斗胆道:「眼看天气就要凉下去了,娘娘这么搁着可不是件好事,万一真是『人比黄花瘦』了可怎么办。」
「滑头。」贵妃经我一逗,总是心情好了些。
可须臾之间,神色又萎靡了起来。
夏日炎炎,她却像一枝晒干的芍药花,枝头花蕊里都散发着萎靡无力。
她问我:「鸢儿,大公主在府里如何?」
我顿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回答:
「公主很好,驸马疼爱,旁人敬重。」
「真好啊。」贵妃娘娘说。
可连线的泪珠却从她雪白的腮边滚落。
「若是我的观音奴也在世,想必也是这个光景吧。」
观音奴,便是贵妃娘娘所生的三公主的乳名。
宫里头孩子少,可身居高位的嫔妃几乎都有个孩子傍身。
贵妃娘娘嘴里说着不屑。
可当四公主奔向贤贵妃时,她还是不免流出羡慕的眼光。
此时此刻。
就连我都对她生起了哀怜的心思。
贵妃娘娘那时一定很痛吧。
我没有失去过孩子,可我曾经也被抛弃过。
那种切肤之痛,胜似所有痛楚。
于是,在此刻贵妃失态痛哭之时。
我做了一个逾越的举动。
我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她的后背,用无言的拥抱安慰着她。
这不是鸢儿在安慰贵妃。
而是穿越千年的那个灵魂,在安慰痛失女儿的张宛眉。
贵妃娘娘抽噎着,止住哭泣。
我同她说:「娘娘,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谁要你……你……」
贵妃娘娘像极了一只名贵的波斯猫,漂亮而不亲人。
除却陛下和她宫里的人,她从不搭理人。
可她却在今日彻底向我袒露所有的脆弱。
我想。
我不能负了娘娘。
所ţų²以我努力从脑海里搜刮曾经读过的「产后抑郁症」知识。
我想找到一个解决办法。
可是这时。
贵妃娘娘又像是无师自通般好了。
她洗去眼泪,绾起青丝,搽了我新制的妆粉。
她几个月来第一次走出承禧宫。
她用行动告知所有人。
那个宠冠后宫的张贵妃,回来了。
-25-
夏日炎炎,越州刺史进献了几个江南舞女,腰肢玲珑,清新可人,很是惹陛下喜欢。
我转手就掏出了自己玩十几年妆造小游戏的功底。
取御花园畔池水清凉、荷叶繁盛之景,夏日小确幸清新装安排上。
陛下看了大为快慰,连着留宿承禧宫三日。
西域小国遣使来访,带来几十车贡物与数名舞女。
使者恭恭敬敬,却又暗含一丝骄傲道:「贵国什么都有,只是女子却少了一丝风情。」
果然,陛下看了满后宫循规蹈矩的妃子,有些不耐烦。
我反手就在罗袖的帮助下亲自裁剪了一套异域衣裳。
取敦煌壁画上的飞天,庄严又神圣……
陛下在御花园闲逛,穿奇装异服的秋秋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猫儿穿得倒是怪异。」
待进了承禧宫,贵妃娘娘正在月台上起舞。
陛下这回一连留了八日!
七月流火,暑气渐消。
贵妃娘娘渐渐成了后宫最得宠的女子。
陛下盛宠之下,贵妃娘娘脸上的笑容更舒心了。
直到九月,贵妃娘娘偶感不适。
陛下派太医来验。
太医恭恭敬敬请了脉,抬首脸上皆是喜意:「脉滑如珠,娘娘这是有喜了!」
数年之后,贵妃娘娘终于又有孕了。
承禧宫上下都十分高兴。
然而到了傍晚,我去伺候贵妃娘娘时,却见她倚在美人榻上,神色落寞。
见我来了,手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秋秋。
她问我:「鸢儿,过了年你是不是就二十四了。」
我愣了下,算了下。
若是按虚岁,好像的确是到了……
「你想出宫吗?」贵妃娘娘问我。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这一刻,我清楚意识到这具身体残存的意识。
她在迫使我说出那个答案……
贵妃娘娘却突然开口:「罢了,那时再说吧。」
我们都知道那个心照不宣的时候。
腊月,大雪纷纷。
贵妃娘娘的肚子已有些显怀了。
她的脸庞有些浮肿,望着窗外的大雪,神色怔愣。
「鸢儿,我美吗?」
我回道:「娘娘自然是美的。」
「既然我美,为何她不愿回来呢?」
她神色痴痴地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肚子里。
我们都没有提起那个「她」是谁。
有的女子,她生命中所有的显耀与富贵,或张扬与热烈,都付之以泼天的荣华之下。
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下。
是任何人触摸不到的痛楚心事。
或许,七星连珠那日,她也向上苍许了愿望。
隆冬大雪,丰年将至。
或许,明年我们就该见到「她」了。
-26-
贵妃娘娘怀胎九月,生下一个皇子。
陛下很高兴,大赏六宫。
贵妃娘娘应该也是高兴的,可当我告诉她这个消息时,她艳丽苍白的脸上却闪过一丝悲伤。
夜里,我守着她,却听见她在说梦话。
「观音奴,你还是不肯原谅母妃……」
听见这个名字,我一愣。
半晌,却是不忍地放下帘帐,往香炉里添了一味香。
这香是宫里新得的,称作「回梦」。
见娘娘睡了,我蹑手蹑脚走出屋外。
张嬷嬷正盯着乳母照看着小皇子,见我出来了,连忙将我拉到一旁。
「娘娘怎么样了?」
张嬷嬷是贵妃身边的老人,我便实话实说了。
她听完长叹一声。
「三公主去得早,始终是娘娘的一块心病。」
「若是这回又是个公主,娘娘说不定还好些,可偏生……是个皇子。」
张嬷嬷叹息:「娘娘曾找钦天监的人问了,钦天监的监正说若是七星连珠这一日诚心祈祷,说不定能成功。」
「只是,如今是个皇子……是小公主她不愿意啊!」
说着,张嬷嬷老泪纵横。
「她不愿意回来,娘娘也跟着伤心。」
我沉默了。
这种事情,向来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我又怎么能阐述这命理中的奇诡呢?
我只能安慰安慰老泪纵横的张嬷嬷,让她的哭声不要被贵妃听见。
总归贵妃娘娘还年轻。
年轻,便还有希望。
-27-
小皇子诞生过了两周后,皇后娘娘才来。
这些日子,宫里和贵妃娘娘好的嫔妃都来探望过。
唯独皇后娘娘一直没出现。
我本以为她不会来了的。
可她还是来了。
皇后娘娘身边的螺青将礼物匣子递给了我。
我微微展开一看,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雕刻成了长命锁。
我连忙递给了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看着那块白玉,纤细的手指抚摸了一下,突然道:
「这是你谢家的祖传之物,你就这么给了我?」
皇后娘娘道:「再华美的东西,不给到合适的人,也就不算珍贵。」
「更何况,这是我曾经许给你的。」
贵妃娘娘忽然笑了下,收好那块白玉。
生了孩子后,她好像也平实温和了许多,不再似从前那样张扬。
到这时,她也能和皇后娘娘心平气和地说话了。
「谢知秋,当年你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
皇后娘娘说:「如果我说我没有出手,你会信我么?」
「呵呵……」贵妃娘娘笑着,眼角沁下一滴泪。
「我想信,却又不敢信。」
两个女人都沉默了起来。
唯有婴孩的哭声响在整个屋子里。
后宫里的女人,最在意两件事情,一是宠爱,二是孩子。
贵妃娘娘曾经同时失去了这两样。
良久,她缓缓开口,声音艰涩:「我知道,那个孩子是陛下动的手……他不想有人越过太子去,故而趁我出宫去杀了观音奴。只是,谢知秋,你为何要掺和在里头呢!你为何要掺和在里头!我的观音奴,那时才出生不过两周啊……」
她苍白的脸颊上滚下两行泪。
「我与你知交数十年,曾踏马同游山河,若是李贤儿害的我也就罢了,为何——偏偏是你!」
皇后娘娘沉默了。
在这一刻,她仿佛并不是凤仪万千的皇后。
而只是那个世家贵女谢知秋。
她说:「宛眉,抱歉,太子也是我的侄儿。」
后来,一地狼藉。
贵妃像是被抽尽了全身的力气,仰面倒在软榻上。
她的喉咙里发紧:「你走,你走……」
送走螺青后,我与张嬷嬷看着她们的背影远去。
宫城里的女人,见得最多的永远是这样的背影。
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
曾经的至交好友,沦落到如今的境地,真是可悲又可恨。
可是无论是我、张嬷嬷,还是贵妃娘娘都知道。
小皇子是皇后娘娘保下来的。
若不是有她出手,能生下来还未必。
可我们又清楚地知道。
三公主之死又是有皇后的筹谋。
太子毕竟也是她的亲侄子,是她姐姐的血脉。
他是流淌着谢氏血脉的储君,是谢家倾全力也要保住的人选。
后来贵妃失宠多年,也未必没有皇后的手笔。
可她现在又是这般做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愧疚。
也许,是因为悔恨。
可贵妃娘娘根本不需要这些愧疚与悔恨。
人啊。
坏得不彻底,好得不完全。
这才是最让人恨而无奈的。
-28-
小皇子渐渐长大。
他会走路的那一日,恰是我要出宫的日子。
是的。
我要出宫。
宫女到二十五岁可以出宫,这是太祖定下的恩典。
而我在贵妃娘娘期待的眼神和张嬷嬷的挽留中选择了出宫。
转眼穿越过来已三个春秋。
我想,有些事情容不得我继续逃避了。
在这深宫之中,连我都渐渐迷失了自我。
纵然我因贵妃娘娘的扶持、皇后娘娘的愧疚而登上了大内总管的位置。
昔年梁秋实之流的太监,再也不敢冒犯我了。
可我总感觉不踏实。
人处在一个不安的境地下,总会胡思乱想。
在出宫的前一个月的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前世。
父母离婚后,母亲带着我改嫁。
继父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但为了维持生计,曾经骄傲的母亲也只得低下头和他结婚。
起初他们还供我读书,后来,弟弟出生,小小的家中被奶粉罐和尿不湿堆满,更加容不下我。
我只好住校。
等到三年高中结束,我考上了当地一所还不错的大学。
兴冲冲准备回家时,却发现已人去楼空。
母亲留下一封信,说继父的工作调动到远方了。
他们举家搬迁,却忘了我。
每个月仍然汇微薄的生活费,但却在生活上将我彻底一脚踢开。
我从此过上了独居的生活。
后来虽然认识了许多朋友,但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
我逐渐变成了别人嘴里「独来独往」的异类。
在承禧宫的三年,竟是我为数不多的与人相处最多的日子。
张嬷嬷嘴毒,一心为贵妃,但也会在意其他小宫女,țŭ̀ₕ拿出自己的月钱请别人吃糖。
金枝随了她娘的刀子嘴豆腐心,小姑娘虽然曾经跟我有过龃龉,但后来还偷偷跟我道歉了,拿出半年的月钱赔礼。
罗袖温柔敦厚,最是和善不过,这么多年待我如一,也从未眼红过什么。
还有贵妃……贵妃……
一个女人,有显耀的家世,有夫君的疼爱,有大好的青春,她本该是完美无瑕的。
可偏偏三公主的离世,在她的心里戳出一个大洞。
自此,君恩如水淌过,再也无法温暖那片冰冷的心膛。
她应该也是怨过的吧。
年少时真心实意爱慕过的枕边人,却是害死女儿的真凶。
可她又不敢怨陛下、不想怨陛下。
于是将所有的恩怨都归咎于皇后的身上。
自从生了小皇子后,她身上母性的意味更浓了。
可她仍是孤独的。
我不知道我的离去,会不会使她变得更加孤独。
但有些事情,我终究需要探寻一番。
-29-
我要离宫了。
贵妃那一日拉着我的手,一声不吭。
她想说些什么挽留的话,可骄傲又使她说不出什么来。
最终,只是咬咬牙,挤出一句话来:
「本宫不许你走!」
我朝她一笑:「奴婢只是回家瞧瞧。」
「我、我才不信……」贵妃娘娘低声道,「阿娘那时也说回家瞧瞧,后来我却再也没看见她了。」
我抚过她湿淋淋的鬓发。
「娘娘,我的手艺罗袖和金枝都已学会了。」
贵妃娘娘咬牙道:「你明知道本宫已然习惯了你。」
我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手。
「娘娘须得保重身体才是。」
贵妃的眉宇之间骤然掠过一丝失意。
「罢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出了宫门,忽然见到一个宫女朝我招手。
正是螺青。
我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她。
「螺青姐姐,有事么?」
她捧着一摞衣裳,见到我,笑眯眯地递给我。
「无碍,我来送送你。」
「这些都是我给你做的衣裳,是新的,你不要嫌弃。」
我自然不会嫌弃了,螺青的手巧是阖宫出了名的。
我只是有些疑惑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许是看出了我的心事,螺青笑着道:
「是娘娘让我来送送你的。」
「她不太方便来。」
我摇摇头:「只是回乡一趟,怎么值得娘娘亲自来送。」
螺青道:「娘娘说了,宫规森严苛刻,是时候该改改了。」
「只是改革之事,须得从长计议,倒是苦了你了。」
我笑着道:「不碍事的。」
这般说着话,便到了二宫门外。
到这里,螺青便不能继续走了。
她将衣裳递给我,又扶稳我鬓边的珠花,笑了一笑。
「我与你同在崔府一段时日,也算能说得上话的。眼下你就要走了,虽说只是返乡,但少不准一辈子便回不来了,有些事, 还是说清了为好。」
「你……还记得桑雅吗?」
我一愣:「记得……」
螺青苦笑道:「那是我亲妹妹。」
「鸢儿,桑雅做的事并非皇后娘娘指使, 你莫要记恨她。」
听着这句话, 我浑身如坠寒窖。
我一直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可偏偏忘记了, 后宫的争斗向来无孔不入。
桑雅,鸢儿。
都是皇后的人。
二者一明一暗。
都是皇后安插在贵妃身边的探子。
故而金枝的敌意并非空穴来风,罗袖的温柔包容也并非真心实意。
那……贵妃娘娘呢?
也许, 她一早便看出了我并不是真正的鸢儿。
从第一次的心生慈念, 再到最后的酣然放手。
我一直以为是我的技术征服了贵妃娘娘。
却不知是她的包容使我走到了现在。
我抹去了眼角不知何时沁出来的眼泪。
「螺青姐姐, 多谢你。」
多谢你, 我才知道了这些。
世界上最大的无助与痛苦,是无知。
我打定主意再回到贵妃娘娘身边。
这一路,栉风沐雨也好, 辛苦伶仃也好,总归有我陪着, 她不会太孤单。
我扛着包袱打算回去。
这时,本来大好的天光突然黯淡了下来。
我眯起眼睛, 却发现太阳上覆盖一道黑影。
有宫人惊慌道:「食日……天狗食日了!」
我浑身一软,忽然晕倒。
再睁眼,已然是天光大好。
明媚的光晕降下,透过出租屋的玻璃朝外看去, 雨后初晴的五彩光华笼罩整个城市。
车水马龙, 高楼大厦。
我……又回来了?
我触摸着玻璃,身后自动开启的电视机播报着早间新闻。
「昨日天空出现七星连珠奇景, 据市民反映,多处出现奇观, 比如张贵妃博物纪念馆,出现一道五色光晕。张贵妃, 小字宛眉, 其父张孝青, 为大梁朝十将。贵妃生前宠冠后宫,生三子,丧女……」
我猛然奔出屋子, 顶着邻居疑惑的目光, 开起我那辆 SUV。
一路上, 我的手在颤抖。
张贵妃……
是啊, 我忘了。
上个月我的车抛锚, 只好在附近的博物馆借宿。
那个荒山野岭的山头, 只有一个纪念馆,是张贵妃纪念馆。
听闻是海外华侨出资筹建, 只因他的祖上曾是张贵妃身边的嬷嬷, 故而筹办了这个博物馆。
博物馆无人问津,里头却保管着贵妃身边所有的爱物。
我飞奔到博物馆里。
路上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我颤抖地扑到展馆最中央的观者留言册上。
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古画,画上女子梳高髻,只簪一朵魏紫牡丹。
皓腕凝清霜, 只戴着一串红玉手串与碧玺石。
画中人云鬓花颜,正浅笑着望我。
我颤抖着手翻开留言册。
上面还有我上个月开玩笑般留下的字迹。
【想回到古代看一眼你。】
贵妃,果然宽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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