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陛下点的探花郎,被下旨赐婚,娶了和宜公主。
大婚当日,却被一缕孤魂野鬼夺了舍。
他借我的身体狎妓饮酒,荒唐度日,在公主府内宠妾灭妻,以各种方法折辱公主。
公主死于与我婚后的第六年。
她被灌下绝子药流产,看着窗外的积雪,病容枯槁,不似人形。
公主死后,旧事翻出,驸马理所当然被斩首。
我也回到了被他夺舍那日。
-1-
十里红妆,百抬聘礼,众人敲锣打鼓,满街都在分发喜钱喜糖。
从黑暗中睁眼时,我正骑在高头骏马上,眼前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致。
行至街角,皑皑白雪里,恰好埋了一块残破的玉佩。
这普通却熟悉的一幕,曾在我被夺舍后回忆了无数次。
「公子?」
随侍书棋见我久久不动,上前提醒。
这世上竟然真有重来一次的机缘?
「书棋,」我眉梢微抬,驱散了脑海中的眩晕感,「你用布包了那块玉,切勿亲手触碰。」
据那自称穿越者的孤魂野鬼所说,只要有人的血触碰到了这块玉,他就能夺取此人身体。
当初我捡起这块玉,不慎割破手指,他对我这具身体格外满意,得意洋洋许久。
既然是心怀恶念的邪祟,留它在这,万一被别人捡了,也是祸害。
倒不如之后把它送去圣安寺,找觉渡大师问清它的来由,念诵超度。
只是此时,和宜公主还在府上等我,我不能因此误了吉时。
「是。」
普通人成婚尚且麻烦,更何况是尚公主。
仪式从早进行到晚,跪谢天地君亲后,我在觥筹交错间终于理清了那些混乱的记忆。
再三表现出不胜酒意后,我佯装喝醉了,被书棋搀扶着入了洞房。
房间内,和宜公主端坐在堆砌着喜果的床上,盖头覆面,却纹丝不动,仿若精致的人偶。
我站直身子,吩咐书棋退下。
我虽然喝了不少,但毕竟是装醉,但脑子尚算清醒,微舒一口气,揭开了帕子。
公主眼睫微垂,唇红齿白,因为年纪尚小,看上去还是位娉娉婷婷的少女。
我的心脏却被一瞬间涌现的诸多复杂情绪灌满。
是愧疚,是狼狈,是伤怀,也是惋惜。
我与和宜公主素未谋面,在被赐婚前,我只听过她端庄大气,温柔贤淑的名声。
被夺取身体后,孤魂野鬼欺软怕硬,不敢让别人发现他的真实身份,就只能窝里横。
我其实没有太多对不起的人。
唯有公主。
我欠她两条命。
重来一次,仇是要报的,债也是要还的。
该怎么还呢?
大概是发觉我久久未言,公主动了动,声音很轻:「容公子。」
我这才说了第一句话:「公主累了吧?」
和宜公主摇了摇头。
我思索片刻,抬手把她头上的凤冠取了下来,细心地一点一点拆下她发上镶嵌的珍珠珐琅。
怎么可能不累?
这玩意我看着都重,她戴了一整天,估计脖子都僵掉了。
公主悄悄抬眼看我,乌黑的发流泻在我指间,秀美的脸颊被喜烛映得艳若桃李。
她好像有些惊讶,又有些害羞,目光迟迟不肯移开我的脸。
我动作一顿,语气调侃:「公主,好看吗?」
她面上不显,眼眸垂下,手指都蜷缩起来。
其实看我这么久也很正常。
毕竟我被称为京城第一公子,长了一张时常被贵女抛绢花的脸。
厚重的头饰被我拆解完毕,我含笑看她:「微臣去给公主拿点热食来,一起吃点?」
顿了顿,我又问:「还是公主想先打水洗漱?」
她有些愣神,好像没想到我会是这样的态度。
旋即,公主说:「先梳洗吧。」
「遵旨。」
给公主叫了水后,我去了别的厢房洗漱,顺便换了一身衣裳。
叩门回房的时候,桌上已经摆了一碗醒酒汤和一碗热腾腾的赤豆元宵。
我最喜欢的点心就是赤豆元宵,她应该是细心了解过我的喜好。
公主换了身衣裳,也洗去了繁重的妆容,看上去清丽脱俗,见我来了,眼睛微亮,随后对我温柔一笑。
在这一刻,我的心中清晰地浮现了一个念头:要不今晚就去把玉佩踩碎吧。
反正那欺负公主的孤魂野鬼不得好死。
-2-
我出生安国侯府,家族世代忠良,父亲承袭爵位后屡立战功,执掌兵权,母亲是首席大学士之女,叔伯皆是朝中栋梁,肱股之臣。
嫡姐被封为安平县主,大哥也刚领兵平乱,是锦朝最光彩夺目的少年将军。
安国侯府已是鼎盛之至,我也科举中第,被誉为京城第一公子,直达天听。
我已是乡试会试头名,在殿试中却被陛下点为探花郎,赐婚和宜公主。
消息一出,京中有意结亲的人家皆是叹惋,不乏可惜之声。
只有我心里清楚,能赐婚于我,是圣上的恩典。
安国侯府已是权势滔天,倘若我再入朝为官,凭借祖父荫庇当然可以平步青云——但这不是什么好事。
盛极必衰,我家目前的境况,有如烈火烹油。
尚公主便不可入仕,可一旦安国侯府与皇家结为姻亲,我的子嗣未尝不能再续侯府荣光。
这件事对侯府好,对陛下也好。
对我而言更没什么坏处,娶公主,那是多大的恩典。
再者这世道本就对男子宽容很多,我若想寻欢作乐,对我家有愧的陛下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唯一不那么好的,是被当作联姻工具,直接赐婚给我的和宜公主。
和宜公主自幼生母早逝,被养在太后膝下,温柔贤淑,端庄大气,素有才名。
只是她不是嫡出,又非长公主,不算受宠,更没有母家傍身,太后仙逝后,她便没了依靠。
也许是因为身世坎坷,和宜公主的性格没有一点跋扈,天真单纯,善良至极。
她觉得是因为她嫁了我,才要我断送了入仕之路,明明是皇命难违,她却自责不已,被穿越者万般折辱也始终隐忍。
那个孤魂野鬼也理所当然认为,这是公主欠他的。
那蠢货觉得自己知天命,合该平步青云,官拜一品,甚至肖想过那个至尊之位。
可驸马的身份注定了他路路不通,他自知无望实现自己那虚无的抱负,就把怒气全发泄在无辜的公主身上。
不仅在床榻间施暴,言语羞辱,害得公主一身伤痕,还不许公主出府,变相把她囚禁在家。
在把公主的近身婢女换了个遍后,他更是无法无天,在公主府内饮酒作乐。
公主不是不知道他在外狎妓养外室,但公主因为自己多年不孕,觉得他只是郁郁不得志,把这些荒唐事全数瞒了下来。
家事难管,和宜公主又不得宠,世人只会觉得安国侯府的二公子被拦了青云路太可惜,不会觉得和宜公主被迫嫁人太可怜。
婚后第六年,他纳了扬州瘦马入府。
有孕的公主被强行灌下绝子药,郁郁而终。
公主的同胞弟弟十一皇子恰好开府,查清一切后状告安国侯府不尊君上。
这孤魂野鬼当然也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头颅落地。
欺辱公主是天大的罪行,他却好像觉得,女人生来就该居于他之下。
不知是从哪个地方来的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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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宜公主素有才名,十一岁便以诗作《冬雪》艳惊天下,十三岁便可以与陛下探讨策论,十五岁请书求立医女馆,让她们在京城也有立锥之地。
她生母地位低贱,若不是才华横溢,也不会仅凭一己之力就早早出宫开府。
可惜公主只是女子,有几句诗作便是极限,陛下再是赞叹她的才学,最后也只是随手将她赐婚给我,让她沦落后宅。
我曾愤怒地嘲笑过那穿越者:「公主心怀天下,年年布粥救灾,比你不知强到哪里去。」
他勃然大怒,随后冷笑:「再厉害,不也只是我的胯下玩物。」
当晚,就是越发残暴的折辱。
他甚至在心头叫嚣:「怎样,容二公子,看我睡你的女人,是什么感觉?」
她咬破嘴唇也不肯叫出一声,一身青紫伤痕,脸颊上渗出一行斑斑泪迹,又被快速擦去。
我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尽管知道他是人渣,但我怎能不自责,公主被这样对待,也是我的错?
倘若我没有与他相Ŧů₃争就好了。
从那天起,我不再多说一句话。
这是我欠她的。
-3-
赤豆元宵入口甜糯,我吃了两口,看见公主正托腮望着我。
「其实我知道,你没办法再入仕了,」她像是斟酌了一会,缓缓开口,「这是我的……」
她想说,这是她的错。
因为那日榜下捉婿,皇上问她,觉得这届学子如何,她毫无所觉,说了句容二公子才学出众。
她以为是这句夸赞让陛下赐婚,殊不知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是早已预设的结局。
「公主国色天香,」我打断了她,「得娶公主是微臣之幸。」
和宜微愣,神色郁郁:「可你不知道,你应该不止于此。」
我眉梢微扬:「微臣不过区区探花,这功名指不定都是靠脸得来的,哪有什么不止于此。」
和宜公主大概是没见过这样自夸容貌的男子,沉默几秒才回应道:「……容公子的确天人之姿。」
该怎么还债?
我望着她,想起前世她写在纸上的诸多策论,心中已有答案。
「微臣没有太多鸿鹄之志,但是公主是心怀天下之人,」我唇角微弯,游刃有余,「愿做殿下身后幕僚,为您所用。」
她想做什么,我就拼尽全力帮她去做。
她如若喜欢我,我就当她一辈子的驸马。
她如若不喜欢我,我就想办法与她和离,放她自由。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不过是陌生人,她不会对我袒露心事。
夜深了。
我正想说歇息吧,翻身上榻,一只白皙如玉的手就搭在了我的衣带上。
我侧头对上一双乌润眼眸,笑容微顿。
差点忘了今夜是我们大婚,按规矩来说,是该行夫妻之事了。
「公主,微臣……」我斟酌着自己的言辞,感到有些头痛。
家族曾为我开蒙过这方面的东西,我也不是不知事的稚子,当然明白洞房夜该做什么。
可安国侯府家规森严,我和长兄性子又相近,都不近女色,身边别说通房丫鬟,连个侍女都没有,一水的小厮,年近弱冠也没这方面的经验,一切都是纸上谈兵。
男子应该是会喜欢的,可目睹过上辈子孤魂野鬼对她的那些凌辱后,我总觉得这样的事对女子而言,大约算是一种痛苦。
我凝视着她,她粉扑扑的脸颊分明在烛火中氤氲出羞赧的颜色,可神色却渐渐忐忑起来,揪住我衣带的手也慢慢收紧。
我们是夫妻,大婚之夜,无论说出何种理由,我不碰她,都会让她感到不安。
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思绪就此清空,我拉下帷幔,吹熄了烛火。
「公主,如果有什么不舒服,告诉我。」
细细簌簌的声音中,我垂眼拢住她裸在外洁白的肩,勾住衣物的最后一根系带。
乌黑的长发垂至她的腰间,掩在樱色的雪顶间,我一点一点顺过去,最后扣住她举在颊边的手腕,指腹揩去她泛红眼角渗出的泪。
风雪交加的夜晚,没人听到融化在院落里破碎的呓语。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眼中蒙着水色雾气,无力地环着我的脖颈,我扣着她的腰,在她耳垂边低语问询会不会很疼,她只发出不明含义的气音,那一块被我唇触及的肌理红得快要滴血。
我了然,兜着她的腰往上一抬,她的指尖立刻蜷缩起来,咬住我的脖子,呜咽着。
这次我听清了,她说没有。
绞紧、冲撞、揉捏,柔软的锦被几经折腾,层层叠叠的褶皱如海浪铺陈。
终究风歇雪止。
浴桶里的热水散发着滚滚热气,我为公主擦洗,她意识昏沉,半梦半醒,一双乌润的眼睛还是盯着我看,亮晶晶的。
我也对她笑,揉了揉她的头,温声说:「公主,睡吧。」
冬日寒冷,衾被中她不自觉靠进我的怀里,就像是某种寻求取暖的小动物。
我为公主掖好被角,心想,看来不用问了。
虽然是纸上谈兵,但我应该做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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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宜公主是有自己的公主府的。
那是太后仙逝前求皇上给的恩典,恰好公主在及笄礼上出口成章,与陛下谈及策论对答如流,陛下龙心大悦,顺水推舟赐了府。
前世孤魂野鬼担忧被家中亲人发现端倪,身份暴露,成婚没几日就和公主回了公主府,大门一闭,过起自己的神仙日子。
清晨,我换好衣服,叮嘱公主的侍女不要喊她,让她好好休息。
公主是君,侯府上下都是臣,我们应该以君臣之礼相待,阖府上下都应供着她,敬着她,但公主本人温善可亲,一直以来都恭顺柔孝,每日都会去母亲那里请安。
今晨按规矩新妇该敬茶,公主绝对会早起,哪怕这不是她的分内之事。
可成亲本就事务繁重,我看她累坏了,便想要她多休息一会。
母亲是温柔体贴的性格,安国侯府的下人嘴巴都很紧,府中大大小小的事都不会外传,即便她晚起片刻,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我吩咐书棋带我去看那块玉佩。
这孤魂野鬼就是个祸害,虽然按他所说,沾染鲜血才有机会让他夺舍,但玉本就能温养魂魄,说不定他日后就多了其他手段。
迟则生变,我得尽快将这块玉佩送到护国寺。
护国寺在清源山上,那里终年云雾缭绕,恍若仙境。
太后曾在此斋戒拜佛,念诵经文,平日的祈福、祭祀、庆典,陛下都会亲自前往护国寺参拜。寺中的方丈觉渡大师,心怀慈悲,修为高深,在京城颇有善名。
此事干系重大,我得亲自去做。
只是如今我和公主刚成婚,一举一动都会引起注意,贸然前往护国寺,就怕引起什么猜忌。
该选个什么日子好呢?
我一边思忖着,把玉佩仔细包好,放入我书房的暗格中。
刚出书房,便见公主迎面走来,步履匆匆,神色也有几分焦急,看见我之后,那双乌润的眼眸顿时亮了起来。
「公主?」
「都这个点了,请安的时辰要迟了,」她走到我身侧,大约是真急了,语气透露出些许嗔怪,「你……你怎么不叫我呢?」
公主应该是起得急,没戴上那些繁复的首饰,穿着明媚的衣裳,脸颊不施粉黛也如剥壳新荔,唇红齿白,亭亭玉立。
她不是宴会上常见的端庄沉稳的模样,也不是被折磨得形容枯槁的模样,就只是一个生机盎然的鲜活少女。
我的心脏骤然一软。
成亲前我与她不过是点头之交,成亲时她忐忑不安,前世遭受过那样的待遇后,我更是再未见过她的笑靥。
谁家少女不怀春,即便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在这样婚嫁不由己的时代,也一定是对未来的夫婿有过期盼,不求琴瑟和鸣,也求相敬如宾。
这桩婚事已是板上钉钉,天家赐婚不容不尊,我所想的那些有关和离的念头,在冷静下来后,就知道估计不成。
更何况,公主也没多少不愿,至少她不讨厌我,自昨晚之后,甚至对我有一分亲近和信赖,就像破土而出的幼苗。
既然木已成舟,我该完成她的愿望,保她一世的笑颜。
——皇天后土在上,容序愿以性命庇佑和宜公主,护她此生无虞。
这是我欠她的。
……我想要公主一直这样,能笑能闹,生机勃勃。
「只是想要公主好好休息,」我含笑看她,从善如流,「是微臣考虑不周。」
公主微怔,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发热。
她垂眼,声音很轻:「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自然地牵住她的手,我领她向母亲院子走去,「用过早膳了吗?」
公主慌乱地想抽出手,我却不由着她,依然紧紧握着,她只能作罢:「还没有。」
身后传来侍女的偷笑声,我面不改色:「无妨,母亲一定为我们准备了。」
见她还是紧张,我只得安慰她:「公主金尊玉贵,又是皇家贵胄,不必如此拘谨。更何况母亲和善温婉,看见我们过去只会高兴——要紧张也该我紧张。」
她眨眼,不解道:「为什么?」
我觉得她实在可爱,于是摸了摸她的头:「去了就知道了。」
果不其然,到了主院,迎接我的就是母亲的责备。
「瑾然,公主年纪尚小,正是该好好休息的时候,如今天还未亮,你便拉她起来做什么?」容夫人拉着公主的手,见她纤弱,又心疼道:「这孩子,也不知道先带公主用早膳。」
又吩咐下人:「去,让厨房端早食来。」
我懒洋洋地笑:「早知道母亲准备了好吃的,儿子不就带着公主来蹭饭了。」
因为我成亲,我爹和大哥都被特许休沐三天,正坐在主院里喝茶下棋。
听到这话,我爹瞪我一眼:「成家的人了,还是没个正形。」
他看上去凶神恶煞,在京城有止小儿夜啼的名声,但在我们家人面前,却也没什么威慑力。
我选择视而不见,理直气壮为公主讨要红封。
这些都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我却仿佛很久都没见过他们了。
意识恍惚之际,却是大哥拿了个箱子给公主,言简意赅:「弟妹,这是见面礼。」
大哥这句「弟妹」是如此自然,我娘欲言又止,我爹在一边眼睛都快抽了他也没看见。
公主却毫无所觉,说了句「谢谢大哥」就伸手要去接,我眼疾手快地阻止了她。
她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么?
这箱子在大哥手里看似轻飘飘的,公主两只手都未必抬得起。
我低声和公主解释后便代她接过箱子,放在桌上。
她出于好奇悄悄伸出手想去挪一挪那个箱子,结果手都红了箱子却纹丝不动,只好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我看在眼里,没忍住笑了笑。
我了解兄长,他是务实之人,尚未成家,不懂女子喜好,恐怕一整箱都是他命人打的金砖。
我爹和我娘也不必多说,除了红封,当然都为公主准备了礼物。
这些都不包含在彩礼里,是他们的一份心意。
前世孤魂野鬼并未陪公主来敬茶,后来父亲母亲将他叫去训诫,见到的却是喝得烂醉如泥的人。
过去的容二公子仿佛不复存在,没人能解释他身上的那些变化,只认为是他前程不在,自己过不了那个坎。
他们伤心失落的眼神历历在目,尤其是母亲,她认为我之前所表现出的豁达潇洒不过是演给她看的一场戏,她心如刀绞,日夜忧思,身体竟不大好了。
母亲病重,孤魂野鬼却没回去看过一次,还是公主亲自来侍疾,才让她身体渐渐调养好了。
父亲见我荒唐度日,自觉对不起公主,对不起陛下,上书请罪,用的是安国侯府的功勋和荣耀。
依旧是公主入宫求情,说自己过得很好,说孤魂野鬼待她很好。
只有我知道,她哪里过得好。
在孤魂野鬼一日一日的冷眼埋怨下,在京城终日不止的流言蜚语中,在陛下缄口不言的默示下,她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自小被教养得至纯至善的姑娘从始至终都在自责,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言葬送了本该锦绣前程的探花郎的未来。
所以我欠公主的,哪里只有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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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亲几日,我都陪着公主。
她与母亲相处得极好,安国侯府上下也待她尊敬,她与我之间熟稔了许多,渐渐变得像是一对新婚夫妻了。
傍晚用完晚膳,我们在院落散步,谈及什么时候去公主府住的时候,公主拉住我袖角,欲言又止:「我很喜欢这里。」
我笑着说:「喜欢便好,以后可以常回来。」
她犹疑半晌:「你如果不愿意,我们也可以不回府。」
我微怔,随后凝视着她的脸,反问道:「那你呢?」
「啊?」
「公主是否愿意?」我温声说,「我听闻公主府的景观皆由公主设计,一草一木都出自公主之手。那是公主精心照料的家,公主在这是新妇,在公主府中却是主人。公主是真的不愿意回家,还是要为了我退这一步?」
公主望向我,迟迟说不出话来。
今晚月色极好,流泻如碎银。
她忽然垂下眼,极小声地说了一句:「裴听禾。」
裴是国姓,我反应了几秒,想起这是她的闺名。
成婚几日,我们居然也没正式介绍过这些。
「我名容序,小字瑾然。」笑意染上我的眼,我顺着她的话转了话题,「公主是否也有小字?」
「有的,我的名字和小字都是皇祖母给我取的,」她说,「叫苒苒。」
听禾,苒苒。
太后热爱着土地。
身子康健时她曾带宗室子弟去郊外的田庄看农民耕种,时常亲自下地帮忙,给予那些农户尊重和体面,总是笑眯眯的,没有架子。
她珍惜粮食,自己从不奢侈浪费,还时常布粥救灾,捐赠大量银两给贫困农户、孤儿、寡妇和学子,是真正的善人。
她曾说过,比起争奇斗艳的花朵,她更喜欢一把又一把丰盈的稻穗。
比起奢华的皇宫,她更偏爱那些广袤的原野,常年在外清修,体察民情,深入百姓。
这样的太后,养大的和宜公主,有着许多与她同源的品质。
「皇祖母说,她喜欢听那些稻禾呼吸的声音,她希望我也能听到这样的声音,所以给我取名听禾。」公主陷入了回忆,「她还说,丰收是百姓最幸福的时刻,丰收时的田地都是茂盛的模样,她希望我也一直生机勃勃,一直带给自己幸福,所以唤我苒苒。」
一字一句,都是对和宜公主的拳拳之心。
「太后是心系百姓之人,」我摸了摸公主的头,「公主也是。」
「我比不上皇祖母,」她摇头,「但我会尽力的。」
「公主不是有很多这方面的打算吗,」我问,「譬如改良农具和种子肥料,开设慈济堂、女子医馆和女子学堂。」
她一直都是这样努力去做的。
去年,正逢连月大旱,尽管京中引水灌溉田地,那些农作物依旧一日一日地枯黄,仿佛是害了什么病。京城遭灾,粮食产量极低,粮价飙升,和宜公主在这时求见陛下,忽然上疏了一份折子,写了些救灾的法子。
那时是在御书房,我爹也在,自然也清楚这件事。
一个公主,却在关心这些和下等农户相关的东西,甚至还将如何造肥的过程写得清清楚楚,当时就引得陛下不悦,说她不该了解那些污秽之物。
可只有我知道,公主自幼博览群书,又和太后一起陪农民打交道,甚至经常前往自己的田地农庄耕种,身边不乏许多来自不同地方的奇人异士,上疏的东西,都是切实可行的。
放眼整个京城,唯独公主的田地农庄产量都未受影响。
「可父皇最后也没听我的。」裴听禾的眼睛有些黯淡,「我能做的事情,太少了。」
「那我来帮你。」我说,「我是驸马,大小也是个官职,又是安国侯府的嫡次子,在朝中行事比公主方便。」
裴听禾愕然:「但你受限于驸马身份,做出功绩也无法升迁。」
「那又如何,」我拂去公主头上的落花,漫不经心地说,「我的功绩本就是公主的功绩,都记在你身上便好了。」
她被我逗笑了,眉眼弯弯:「我只是个公主,要功绩有什么用呢?」
理所当然的一句话,我却听得心里发紧。
一个不受重视,用以联姻的公主,要那些功绩有什么用呢?
我被困于身体里时,无时无刻不在想这样的问题。
孤魂野鬼能肆无忌惮地伤害公主,就因为公主是他的妻子,是陛下的「补偿」,是无人依靠的无宠公主,是……没有权柄可言的女人。
我总要提防再次被夺舍的可能性,我不能让任何人再一次伤害到公主。
她有她的抱负和理想,为何不能站得更高呢?
这件事,我想了太久太久。
「前朝太师关山月的故事,公主可曾听过?」
那位惊才绝艳的状元郎,以一己之力挽救将倾王朝,培养了三代圣君,权倾朝野却甘愿在晚年放下一切云游的太师关山月。
她是女子——是数百年来绝无仅有的,第一女官。
我问:「公主为何不效仿?」
夜幕降临,星星仿佛都落进她眼中,她愣愣的:「我也可以吗?」
不是对自己的不自信,只是从未设想过的茫然,还有一点点,透露着光亮的期盼。
「当然。」我对她行礼,坦然抬眼,「微臣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
-6-
休沐结束,再次上朝后,我递了个折子给陛下。
驸马是闲职,陛下还给了恩典,上朝可免,见我请奏,他有些讶异,却还是笑眯眯地接了。
然后第二日就把我叫去御书房,旁边还站着我爹。
我们父子眼观鼻鼻观心,陛下却笑道:「容卿,这折子可不像是你写的。」
我恭敬地行礼:「陛下圣明,这些耕作的法子都是公主庄子里的一个举人想的。」
「哦?」陛下有了几分兴趣,「还是个举子?」
我面不改色:「那曹举人出自江南一带的漕水县,是他们村子唯一一个中举的书生。但此人少时常和家中人种地,据他所说,读书也是为了让家里吃饱饭,来京城后就一心研究起农耕,没料到还真研究出了些东西,当年还被太后赏识,现在就一直在公主农庄里当管事。」
「这么说,听禾去年上疏的那些建议,也是这曹举人想的?」陛下若有所思,「倒确实听说过听禾那庄子不怎么受灾。」
「是,」我实言秉明,「公主惜才,希望曹举人这些东西能对农耕有所帮助,这才托臣上奏。」
陛下感慨:「听禾确实是个纯善的孩子,难为她有这份心。」
我笑:「公主自然是极好的。」
他顿了顿,打趣我:「瞧着你和听禾感情不错,看起来比从前还春风得意。」
「公主金枝玉叶,又柔嘉善表,臣结此良缘,每日都喜不自胜,被家中人笑话许久了。」
陛下哈哈大笑:「安国侯,你儿子对着朕抱怨你呢!」
我爹瞪我一眼,陛下笑得更厉害了。
他龙心大悦,赏了我不少东西,想了想又道:「听禾此前不是一直在慈济堂帮忙,今年天寒地冻,京中人手紧缺,朕对你一向放心,现如今你和她夫妻一体,不如一起去管一管京中的孤寡ţŭ̀³。」
我连忙跪下领旨。
临走前,陛下又说:「明日宣那曹举人进宫一趟,看这折子,他非纸上谈兵之人,如若这些计策果真可行,朕重重有赏!」
我笑道:「那陛下赏公主就好,人是公主照看的,微臣不想抢功。」
「你啊!」
陛下又笑,指着我对我爹说:「你生的痴情种子,和你倒是一样。」
我爹叹气:「也就这点还随臣。」
身后的御书房气氛热络轻松,我紧绷的肩膀一塌,吹着曲回公主府。
裴听禾正坐在书房算账,轻纱浮动,阳光跳动在她的眼睫,细碎却潋滟。
她和身边的管家侍女说话:「这批银两,用于安置那些房子被雪压垮的人家……」
似乎是注意到我回来了,她抬眼对我笑,黑透的瞳孔没有杂质,清澈如一汪甘泉:「容序?」
我愣在原地。
在御书房面圣都未曾波动的心跳,陡然快了一拍。
半晌,我说:「幸不辱命。」
冬日即将离开。
夜间,床榻之上,我吻住她的指尖。
嘴唇逐渐向下,撩起裙摆,探入里衣。
「容序,别……」
她惊慌失措地抬脚,却被我握住脚腕,按在锦Ṫŭₛ被上。
「苒苒。」我轻声喊她的小字。
就这样埋入芳草萋萋,温热柔软的化雪之地。
水声汩汩,春意惊鹊。
次日,我起了个大早,吩咐书棋给我熬药。
热气腾腾的汤药呈现黑褐色,极苦,我眉头都不皱就一饮而尽。
「容序。」没料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猝不及防,转身就看见头发还未梳好的公主,双眼蒙眬地看着我。
在自己家,她比平日要放肆些许,一看就是没睡饱却跑出来找我了。
我皱眉,把身上的外袍脱下来披在她肩上:「公主,这儿冷,回房去。」
「我醒来没看见你……」她拢了拢外袍,看见我桌上的汤药,「这是什么?」
我一顿。
想说点别的敷衍过去,可看见她的眼睛,我就知道敷衍不过去了,只得实话实说:「避子药。」
「我吃这个,不是我不想和你生孩子,」既然说了实话,我就一次性把心中想法都吐露出来,「只是你年纪太小,生育伤身,我担心你。」
裴听禾沉默几秒:「那为何不和我说?」
「我说了,公主一定会自己准备避子药,」我说,「这玩意太苦,又伤身,不想你喝。」
她怔怔的:「可男子哪有喝避子药的道理,我从没听说过。」
裴听禾从没听说过满京城有哪个男子,会为了不让妻子喝苦药,自己去喝这种东西。
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这药都有大夫配,说明肯定不止我一个男人喝。」
她垂着眼,忽然伸手抱住了我。
「容序。」
她说:「除了皇祖母,没人像你对我这样好。」
「公主是最好的公主,」我觉得心脏像被人揪紧了,有种手足无措的心疼,「我对公主怎么好都是应该的。」
这怎么就叫好了呢?
她前世吃的苦太多太多,所以我不愿意再让她吃一点苦。
-7-
曹举人见过陛下后,颇得赏识,没过几日就被指进司农署任了职。
他入朝后也不闲着,每日都去京中各种农庄布学,忙得不亦乐乎,陛下看在眼中,对他越发喜爱,他便成了炙手可热的朝中新贵。
接手慈济堂后,公主便忙碌了起来。
有陛下的圣旨在前,朝中官员不敢糊弄她,户部拨了笔善款,工部也派人去修缮了京中倒塌的房屋和慈济堂。
公主日日施粥,事事亲力亲为,公主府内上上下下都忙着记录那些孤寡老少的情况,一切井井有条。
我也就当了个言官,每日老老实实地上报公主做了些什么,取得哪些功绩。
朝中有人笑我「昔日探花郎如今竟像是一个只会溜须拍马的幕僚」,我不以为耻:「当公主的幕僚有何不好?」
把他们梗得不行,却也无话可说。
因为陛下显而易见地偏爱我。
我不多事,不揽功,不想着往上爬,也没有任何野心,就当个一心一意帮公主的闲人,让他对我越来越满意,不止一次在众臣面前夸赞我和公主。
冬去春来,依照惯例,帝后要前往护国寺祈福。
陛下点了我和和宜公主同行。
这是从Ťű̂₅前不受宠的和宜公主从未有的待遇。
当今皇后虽然身体不好,极少出现在世人眼中,和陛下的感情却极好,两人少年夫妻,至今仍相敬如宾,陛下给足了她尊敬和体面,皇后也将宫中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
皇后信佛,每日在宫中都吃斋念佛,每每来到护国寺都要单独再待一个月,抄阅佛经。
出发前,我问公主:「皇后娘娘与你关系如何?」
公主摇头:「皇后娘娘与我并不亲近,但也是公正之人,没让我受过委屈。这几年她身体不好,也不怎么管宫里的事了,都是静妃和淑妃在管。」
「公主不是说想办女学吗,」我说,「你也说不能贸然向陛下提出这样的建议,需找几个同盟。」
裴听禾懂了我的意思,仍有几分犹豫:「可皇后娘娘不管事,淑妃娘娘和静妃娘娘……」
静妃清冷,淑妃傲慢,都不是好相处的人。
但不过犹豫了几秒,她的眼神很快坚定了下来:「我会试试的。」
她所说的女学,不只是向女童开放的学堂,也是为全天下的妇女所准备的,可以学习一技之长的地方。
过去女医馆的成功给了公主灵感和启发,她愿寻来天下有本事的厨娘、绣娘、花农……让她们教那些无枝可依的女子一门足以谋生的手艺。
公主有自己的田庄和商铺,她懂农事,也懂行商,对于商人这样身份卑劣的存在也没有任何偏见和歧视。
她还想自己经商,做一家女子主营的商铺,收留那些可怜的寡妇和孤儿,让她们也能找个营生,自食其力。
公主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只是这事实在是有些惊世骇俗,陛下恐怕不会轻易答应。
「公主会成功的。」可我看着她的脸颊,没有一刻怀疑过这一点。
裴听禾笑了:「容序,你好像比我还自信。」
她比从前更加光芒四射,只要有人站在她的身侧,就会被她深深吸引。
「当然。」我扬眉,「愿为公主肝脑涂地。」
「瞎说。」她拍了我一巴掌,又被我牢牢握住,水盈盈的眼睛认真地看向我,「我不要你肝脑涂地,就想要你好好的。」
我静静地看着她,弯起唇:「我也就想要苒苒好好的。」
站在高处,不必为任何人折腰。
……
护国寺。
祈福完毕后,公主和皇后一起去抄佛经,我找上了觉渡大师。
将那包裹完好的玉佩递给他后,须眉皆白的觉渡大师一眼便瞧出不对。
「恶魂据此,」他摇了摇头,「可惜了这块温魂宝玉。」
我点头:「恳请大师度化了他。」
最好是魂飞魄散那种度化。
「本就是罪孽缠身的恶魂,无法往生,倒可镇压在寺中,日日净化,也算功德一件。只是,老衲观这恶魂与公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怕是扯上了前世今生。」觉渡大师深深看了我一眼,「公子可否伸手,让老衲看一看?」
我坦然地摊开掌心。
觉渡大师笑了:「公子是个福缘深重之人,只是背了债,需偿还。」ƭű̂⁵
「我知晓。」
「那公子可知晓,你这重来的机缘,也是那位贵人求来的?」
「她身负龙运,又真心祈福,才护你魂魄不至消散,能和那恶魂共存至此,重来一世。」
「你们的缘法本是阴差阳错,却深深纠缠,幸而也算金玉良缘。」
我愣在原地。
若有所觉地抬起头,仿佛看见一道跪在佛前的身影。
空荡荡的大殿内,虔诚的少女双手合十,身形纤弱,卑微如尘埃蜉蝣。
她在求什么?
有一刻,我觉得她离我极远。
可转瞬间她又回眸,对我笑得眉眼弯弯。
她唤我:「容序。」
-8-
和宜公主陪皇后抄了一周的佛经。
她回府后和我说:「我跟娘娘说了我的意思,娘娘只说要我回去。」
她并不气馁,又入宫去找静妃和淑妃。
结果第一次去就被拒之门外,还遇上了安平公主。
安平公主素来受宠,是个飞扬跋扈的性子,和和宜公主也不怎么对付,照例在宫中对她冷嘲热讽一通后才放她离开。
公主的侍女愤愤不平,说起这件事眼眶都红了,公主却自始至终都很平静。
她说:「安平不是坏人。」
侍女委屈:「前两年还好,现在安平公主脾气越来越大了,这不是故意往公主您身上发么?」
裴听禾便沉默了,晚上便和我说:「安平的驸马……待她不好。」
因为几年无孕,țū́ₕ她的驸马抬了个妾,安平去宫中找皇上哭,皇上只叹气,让她懂事些。
安平毕竟是公主,但驸马不过是纳了妾,待她冷淡,一个月不进她的房,这事陛下也管不着。
「她的驸马做得不好,但她不该对你发脾气,那是她不对。」我摸着公主的头发,「苒苒,不用这么懂事。」
她便凑近我说悄悄话,热气挠在我耳后,痒痒的:「可我想到我的驸马这样好,我就觉得她可怜,她和我发下脾气也没什么。」
「公主这是从哪学的。」我忍俊不禁,「还会说这样的话逗我开心了。」
「我说的是实话呀。」她弯着眼,唇红齿白的面容上是溢出来的欢喜,「容序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君。」
我手一顿:「你喊我什么?」
「……夫君。」
「诶。」
生平第一次,我觉得心脏化成了水。
于是吻上她的嘴唇,吹熄了身边的烛火。
一夜好梦。
皇后归宫那日,恰好是她的生辰,宫中举办了宫宴,我和公主结伴前往。
丝竹声中,皇后不紧不慢地拿出了一卷佛经。
「这是本宫今年收到最喜欢的生辰礼,」她说,「山下一个孩子送来的,说是送给我。」
佛经展开,上面的字迹虽然稚嫩,却娟秀干净。
「是个可爱的小姑娘,说这些字是慈济堂的女管事教的, 还说感谢陛下让公主教她们这些, 她是她们村里唯一识字的女孩子。」
端庄沉稳的皇后娘娘抬眼:「陛下看这字, 觉得如何?」
满座寂静。
陛下面上的笑容不知不觉消散些许:「皇后,这是何意?」
却见一向千娇百媚的淑妃娘娘轻笑一声:「陛下, 臣妾也觉得这字好看得紧呢,若是臣妾从前也像家中兄弟那般识文断字,现在就能和陛下吟诗作对,写几幅字让陛下挂在墙上, 想想都觉得真是好。」
就连清冷寡言的静妃也放下杯子:「近日宫中的花不错, 仿佛是和宜公主献上的。」
沉默半晌, 安平公主双手抱胸,不情不愿地说:「那花农儿臣也知道,是和宜找来的一个寡妇,京中花卉没人比她照养得好,做的香粉也好闻,儿臣也买了好几次。」
紧接着, 就是宫中妃嫔一个接一个地进言。
她们就像是迎来了第二个花季的群芳,绽放于这场宫宴。
裴听禾的眼眶红了。
她走上前, 对着陛下行了个跪拜大礼:「恳请父皇, 允准儿臣开设女学。」
我坦然向前,撩起袍角, 随公主一起下跪。
丝竹声已经停下。
许久, 我听见陛下喜怒未定的声音:「既要成立,管事人又该是谁?」
紧接着,便是皇后宠辱不惊的声音:「是和宜提议, 便由和宜负责。」
淑妃笑道:「臣妾觉得甚好呢。」
静妃道:「臣妾也觉得不错。」
最后还是安平公主轻哼一声:「父皇, 和宜要是做不好,您就把这事交给儿臣,儿臣指定比她做得好。」
陛下长叹一口气:「也罢, 也罢。」
尘埃落定。
我想起那日公主对我说:「其实我也很自信。」
我问:「为何?」
她眉眼弯弯:「因为我们都是女子啊。」
因为是女子, 才会在这种时候, 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哪怕是一向看不惯她的安平公主。
于是我们平身后,相视一笑。
-9-
女学开设当日,两位公主穿着朝服, 参与了早朝。
朝中自然有反对声,但出乎意料的是,平日最为活跃的宫中妃嫔的母族这次一句话也没说。
而支持者也甚多,安国侯府更是带头赞扬陛下此举圣明, 朝中新贵曹大司农还因此事吹捧了陛下三日,惹得陛下连连发笑。
我的官职在公主之下, 安安静静站在她身后。
我听见安平公主小声说:「这可是你说的, 帮我和离。」
而裴听禾笑着说:「皇姐,以你的身份,休了他也未尝不可。」
我:「……」
公主眼见着是彻底变了。
只是我有十足信心,她绝不会休我。
下朝后, 有人拉住我嘲讽:「容兄,这回真成女官幕僚了?」
我笑眯眯地回道:「怎么,是你羡慕不来的福气?」
他彻底噎住。
宫门前,有人在等我回家。
她喊我:「容序。」
我便从容踏上马车, 入她帐下。
——「苒苒。」
春意盎然,万物复苏,苒苒焕新。
我愿赠她无数春风。
祝她扶摇直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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