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坟上到一半,表弟慌慌张张跑上山,说村里刚死人了。
我默默躲在后排吃瓜,清明节死人,谁家这么倒霉啊?
表弟伸手一指:「我姐开车把吴大娘撞死了!」
人群唰一下看了过来。
我莫名其妙。
堂弟总结:「我姐上午 9 点开快车把吴大娘撞死了,就在吴家超市门口。」
上午 9 点?
早上 5 点上山祭祖,磕头磕了大半天,烧纸灰都吸了一吨。
而且,上坟这么多人,大家都挤在这么小的坟地上。
「姐,你自首吧。」
离我最近的堂嫂说:「红叶,你怎么那么不小心?」
堂哥也责备我:「红叶,早就跟你说了,清明节人多,开车一定要当心。」
大伯母抹着眼泪:「红叶,在里面要好好改造,争取早日重新做人。」
我赶忙问:「老弟,你说的撞死人的姐,不会是我吧?」
堂弟说:「就是你啊,我都亲眼看见了,好多人都看见了,就是你开车撞的。」
「我一直在山上啊,就在这啊,一直磕头,烧纸,哭,早上我还去喊你上山,你赖床不起来。」
堂弟说:「姐,别解释了,你认罪吧,吴大娘家的人马上就要来找你算账了。」
我对大伯说:「大伯,从上山到上坟,我一直就在你边上吧,你不会没看见吧?」
大伯腿脚不好,一直坐轮椅,上山的时候我还推了好大一截。由于人多不好活动,到了坟地我基本就在大伯身边跪着。
大伯说:「那么多人,我哪都记得?你要是犯了错误就主动承认,我们张家是有骨气的。」
「不是,你……」
几十双眼睛冷冷看着我,和刚才对着墓碑庄严肃穆的样子截然不同。
尤其是堂弟,义正言辞中似乎还带着点志在必得。
我还奇怪,清明上坟这么大的事,他怎么能不起床呢?
我穿过人群找到堂弟的爸爸:「小叔,你听见你儿子说什么了吗?」
小叔是家里的青年才俊,本科毕业,投身家乡,创办了助农企业,在网上卖村里的农产品。因为人长得帅,也赚了不少钱,还娶到了村长的女儿做我小嫂。
「红叶,是人都会犯错,你也不用太害怕,该认就认,该赔就赔,家里人都会帮你的。」
「可是我一直都在山上啊,我认什么认?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耍我玩吗?」
「我看电视上有节目,撞死了人,只要取得家属谅解,也可以不用坐牢的。吴大娘家里都是实在人,不会不讲理,你别太着急了。」
堂弟在身后大喊:「姐,去自首吧,别来不及了。」
阴风四起,刮得纸灰漫天旋转。
原本就阴湿的天气此刻更加冰凉刺骨。
「完了,吴家人过来了,姐,你耽误大事了。」
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冲上了山,原本就拥挤的坟地更是站不下了。
带队的是吴大娘的大儿子吴万利,身后有男有女,披麻戴孝,哭个不停。
「谁是张红叶?」
都看着我。
我只好说:「我是。」
「你上午撞死了我妈,你说怎么办吧?」
「吴大哥,你肯定搞错了,我从早上 5 点就到这上坟,一直没下过山,我怎么可能开车撞死你妈呢?」
吴万利悲痛地说:「就知道你不承认,你去了城里,人就变坏了,丧良心了。」
「吴大哥,你不能血口喷人吧。」
「我问你,车牌号 97336 的白色奥迪车是不是你的?」
我头一懵:「是我的,我昨天开车回来,就停在我家院子外面。」
「好,你承认就好,你来看看。」
吴万利掏出手机,点开一段超市门口的监控视频。
时间是今天上午 9 点 03 分,吴大娘端着一堆纸壳从超市里走出来,突然一辆白色奥迪车高速驶过,正好撞在吴大娘身上。
吴大娘被撞飞起来,跌在地上,血泊遍地。
奥迪车竟然还倒了回来,停在门口,但没有人下车,也没有打开车窗。
停了几秒,飞驰而去。
就在这几秒中之内,监控清晰地拍到了车牌。
确实是我的车,我在后视镜挂了一个小娃娃,监控里可以看得到。
「你不但撞死了我妈,还肇事逃逸,你这是死刑你知道吗?还不承认!」
我真有点慌了。
车是我的,但不是我开的。
昨天洗澡时我把东西都放在卧室,车钥匙也在一起。
早上起得太早,加上又要上山磕头,我就尽量轻装减负,车钥匙自然就没带。
谁从我房间拿走了车钥匙,撞了人,还逃逸?
我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吴大哥,让我再看两遍。」
吴万利又点开了视频。
视频我一遍就看清楚了,但我需要时间思考对策。
眼下奇怪的不只是谁开了我的车,还有跟我一起上坟的这些亲戚怎么异口同声也说是我撞的?
视频反复播了几遍,吴万利把手机踹进了口袋。
「证据确凿,我告诉你,超市隔壁的铺子,对面的铺子都有监控,都拍到了,你想抵赖是不可能的。」
我深呼吸:「我不会抵赖,吴大哥,这辆车确实是我的,但不是我开的。是有人偷走了我的车,然后撞人逃逸。我建议报警,我也要报警,偷车也是要判刑的。」
堂哥喊道:「不能报警,警察来了,我们家还怎么过日子?那不被闲话说死了?」
堂嫂也说:「是啊,小宝刚上小学,要是知道家里亲人杀人了,还怎么得了啊?」
「小吴啊。」大伯搓着轮椅靠了上来,「我说句话行不?」
爷爷奶奶都不在了,家里大小事都是大伯说了算。
「小吴,我跟你妈从小就认识,一起打过猪草,一起干过建设,你给我个面子,别报警了,我让红叶给你们家磕头赔罪,今天这个事就在山上解决,下了山我们还是好乡亲,行不行?」
我傻了,大伯这是给我彻底定性了。
「张大叔,我今天上山就说明我不是不讲理的人。」吴万利说,「我要是不讲理,我们吴家上上下下已经把你们家拆两遍了。俗话说杀人偿命,我妈身体好的很,干超市每天 6 点起 10 点收,突然就这么死了,你们家总得给我个说法吧。」
大伯双手合十不停作揖:「你说的对,你说的在理,杀人偿命,我跟你妈年纪差不多,要偿命就让我偿吧。我腿残废,自己动不了,来来来,你把我推山口那边,把我推下去,那边是陡坡,我肯定是个死。」
「不行!谁撞死的人谁偿命,不许动我爸!」堂哥护着大伯,大伯抹着眼泪。
大伯母拽着我的衣角:「红叶啊,你就承认了吧,犯了错误可不能不承认。你爸妈走得早,是我们家最可怜的一个小辈,你要是不承认,全村都会说我们张家没教育好你,我们可没有脸去见你爸你妈了。」
吴万利对我说:「你说怎么办吧?」
我问他:「你想怎么办?」
「好,就等你这句话。」吴万利看看我,又对我大伯说,「张叔说了,我们两家世代住在村里,要是为了一个意外从此翻脸,我妈在九泉之下估计也不想看到。只要你们家认错,在我妈的灵堂上磕九个头,赔偿我们家的损失,这事就坐下来好好谈。」
「要多少赔偿?」我问。
吴万利说:「五十万。」
五十万一条人命,不多。
但这钱不该我赔。
坟地死寂一片,没有人走动,甚至感觉不到呼吸。
「红叶,你就认了吧,钱不够,我们全家给你凑。」大伯含泪哭求。
「红叶,敢作敢当,你不能丢我们张家后代的脸。」堂哥下了命令。
「红叶,你是我喂大的,我拿你就当自己女儿一样,你别怕,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大伯母说。
「姐,你要给我们树立榜样啊!」
堂弟好像还挺兴奋。
今天全家人都来上坟了,除了小叔的老婆和儿子。
换句话说,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能摸进我卧室的,还能是谁呢?
「老弟,你来。」
堂弟摇头晃脑地走了过来:「姐,就算你坐牢了,我也会去看你的。」
我笑着摸他的头:「你放心,姐不会坐牢的,姐还要让那个偷我车的人坐牢。」
他很镇静,但并不自然。
「姐,真有人偷你的车吗?不会吧?那么多人都看到你撞人了。」
「张红叶,你不是想嫁祸给我儿子吧?」小嫂从山下冲了上来。
「小嫂来啦,你不是回村长家祭祖去了吗?」
小嫂冷着脸说:「就是去的路上看到你撞人的,你还不承认?」
「你看到我撞人?9 点撞了人,现在都中午 12 点了,你怎么才来抓我啊?」
「你还敢嬉皮笑脸的,你别把我们全家都害了。」
吴万利伸手推了我一把。
「张红叶,别磨蹭了,我还要回去办白事,到底怎么说?」
「吴大哥,我知道是谁撞死了吴大娘。他趁我把车钥匙放在卧室,偷了我的车,撞人逃逸,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把罪推给我。」
「谁?」
我怕怕堂弟的肩膀。
堂弟往后一蹿,躲到小嫂身后:「姐,你……你拍我干什么?」
我说:「老弟,你知道行车记录仪吗?」
堂弟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抖动,脸色越来越难看。
「不知道的话我告诉你,就是能记录全车行程的录像,不但能拍路,还能同时拍驾驶舱,还能远程实时查看。」
我掏出手机。
「吴大哥,我们看看是谁偷了我的车?」
吴万利死死盯着手机屏幕。
堂弟的脸狰狞起来,和她妈一样,惊恐扭曲。
「正在连接您的行车记录仪……」
几秒钟后,屏幕跳出一个红框。
「未检测到车载存储卡,请点击重试。」
我傻了。
记录仪的卡被取走了。
我很尴尬地捧着手机,吴万利说:「你让我看什么呢?」
「稍等。」我拿回手机,快速点开拨号,按下 110。
但我还没碰到拨出,手机就被抢了。
小叔攥着我的手机,说:「红叶,你这样就不好了。」
「是我不好吗?」我无奈地笑道,「为了你儿子,你也是不容易了。」
显然,小叔和在场各位都明白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昨天我回来的时候,堂弟就围着我的车转了好几圈,一会儿问车多少钱,一会儿问我是什么发动机。
他要试驾,我没同意。
因为他压根就没驾照,而且车不外借是原则。
今天一早等我走了,他摸到我房间偷走钥匙,玩命体验了一把豪车瘾。
我真不敢相信,他撞死了人竟然还能那么沉着冷静,知道不下车,不开车窗,立刻逃走,还拔掉了行车记录仪的存储卡。
之后,他还能像没事发生一样,跑上山说我撞死了人,劝我自首认命。
而更令我毛骨悚然的是,全家老小竟然不知不觉间统一了口径,纷纷指认我就是凶手。
理由也不难猜。
堂哥堂嫂没文化,他们的儿子从小散养,将来多半也是个普通村里人。
二伯已经去世,只有我堂姐一个女儿。
小叔是家里的骄傲,小嫂又是村长的女儿,堂弟算不上品学兼优,但至少上了大专,长得也相貌堂堂,小叔还打算送他去国外混个文凭。
我爸排行老三,我妈生下我不久就病死了,我爸在我 6 岁的时候工伤意外去世,我是在家里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
和堂弟比,显然我没有那么重要。
在这个问题上,全家人不用讨论就能达成共识。
「小叔,你应该不会不让我报警吧?」
小叔阴着脸:「报警对我们全家都没有好处,对你更没有好处,你听小叔一句劝,你大伯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么折腾,就算为了全家着想,你也应该面对这个问题。」
「小叔,你们企业家是不是都这么说话,坏话一套,废话一堆?」
「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就是把我送到牢里去,让你儿子继续逍遥法外,对吧?」
「你胡说些什么?你弟干干净净。」
小嫂走上来说:「红叶,嫂子知道,你一个人在外面打拼很不容易,口袋里肯定没那么多钱,50 万我让你小叔出,绝对不让你受委屈。」
「50 万买我一个清白是吗?可惜,这东西我不卖。」
吴万利不耐烦了,恶狠狠地说:「你们演够了没有?到底怎么办?我不可能一直陪你们在这耗!」
小叔说:「吴哥,我们家内部商量一下,你给我点时间,就几分钟。」
吴万利瞟了一眼,挥挥手,吴家的人跟着他走到十几米外。
大伯对亲戚们叫道:「你们不相干的都别聚在这。」
其他亲戚都挤向了另一边,剩下大伯、堂哥和小叔几家围着我。
「红叶,你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吗?」大伯问。
我点点头:「我知道,是你们养育了我,给我吃穿,让我读书,我能活到今天,最要感谢的是你们。」
「你知道就好,一家人之间不说什么感谢,我们是有血缘的,是天底下最亲的人。最亲的人就要相互扶持,遮风挡雨,否则这个家就散了。」
「大伯,你说的对。」
大伯抚摸着我的手:「你能这么懂事,大伯很高兴。你从小就懂事,长大挣钱了还知道给我买轮椅,你是好孩子,所以今天这个事,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我更加坚定地点头:「我知道,我会报警,让警察把凶手抓起来,还我们张家一个公道。」
大伯火了,伸巴掌甩了过来,但他离得远,够不到,没打着我。
大伯母痛恨地说:「我养了你十几年,有什么好的都紧着你用,鸡蛋给你先吃,鸡汤给你先喝,你怎么能这么薄情寡义?」
「大伯母,你对我的养育之恩我记在心里,我也一定会加倍报答你,但要我顶杀人罪,不行。」
大伯唉声叹气,大伯母哭着把他推到了一边。
「红叶,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什么时候才能懂得大局为重?」
「堂哥,什么才叫大局为重?」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看妹妹的眼神可以那么凶狠。
但我不能露怯,我不能让他们发现我意志的缝隙。
「堂哥,你也有驾照,怎么不能是你撞的人呢?」
堂哥咬着牙,说:「小宝才上小学,家里那么多担子,我又是长子,你要我怎么办?」
堂嫂也说:「你还年轻,将来时间多的是,这种事处理好了一点影响也没有,根本不耽误你在外头继续闯,你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呢?」
「堂嫂,你也有驾照,你还开过拖拉机,不如是你撞的呗。」
「你!那小宝怎么办?小宝是你们张家的长孙!他要是没了妈还怎么成长?」
我忍不住笑:「堂嫂,你才说的,这种事处理好了一点影响也没有,那也根本不耽误你带孩子啊。你嫁到我们张家来,不想着怎么为我们张家做贡献,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呢?」
我真是壮着胆子说这些话。
堂哥从小爱打架,身上一身腱子肉,曾经一拳擂倒了一面土墙。
要是把他逼急了,能一巴掌扇晕了我。
堂哥果然气得肌肉乱颤,想抬胳膊,又放了下去。
要是把我扇晕了,我醒了不认账就麻烦了。
想到这,我轻松了许多,只要能想办法报警,只要去了派出所,总有办法还我一个清白。
堂哥说:「这个事没得商量,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都必须听我的安排。」
「不然呢?」
我毫不犹豫地反问让堂哥卡壳了。
「不然……不然你就别想再进张家的门!张家也再不会承认你这个后人。」
「好,一言为定。」
「啊?」堂哥傻了,「你……你宁愿不姓张?」
「姓张是我的权利,谁也不能强迫我改姓。」
堂哥憋不住了,缓缓抬起胳膊,把巴掌攥成了拳头。
我也傻了,这一拳下来我就不是晕了那么简单了。
「我来,你冷静下。」堂嫂拦住堂哥,对我说,「你不进张家门,就不是张家子孙,你从此就不准再祭拜你爸,你爸也不能再葬在张家的坟地里。」
啪!我一巴掌扇在堂嫂脸上。
这下换我火了。
「我爸也是你的长辈吧?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议论他葬在哪?你还没进我们家坟地呢,就急着占地方了?」
堂嫂眼泪嘤嘤说不出话,堂哥从来没打过她,什么事都顺着她,所以她在家里也飞扬惯了。
「张红叶!你反了!」堂哥用尽全力挥起胳膊,却被小叔拦住。
「你俩先过去,我和红叶好好说,别动手。ťů₀」
小叔财大气粗,在家里说话也好使。
「红叶,小叔一辈子没求过人,我就你弟这一个儿子,没教好他,是我的错。」
我没说话。
「你看这样好不好?小叔这几年混得还不错,能找到上面关系,把肇事逃逸做成普通交通事故。再花点钱把吴家打点好,拿到谅解书,判成缓刑,不用坐牢。不管几年,你就在我的厂子里上班,什么都不用做,每个月领钱。过几年,我再使点手段,把这个犯罪记录洗干净,就彻底没事了。」
「彻底没事,为啥不让堂弟去你厂子里上班呢?」
小叔叹了口气:「其实要我说,该判就判,该坐牢就坐牢,男人做错事就应该受惩罚。可是你也知道,你弟的外公是村长,他要是犯罪,牵连就大了,搞不好连我的厂子都开不下去。上百口人的饭碗保不住,那就是上百个家庭能不能活下去。不管怎么说,我也要为厂子里的职工还有全村人考虑。我挣不到钱是小事,大不了全家少吃点少穿点,可是影响了县里乡里招商引资,那对不起的人就多了。」
「哦……小叔,你不说我还不知道,我对不起那么多人呢。」
「小叔求你了,大局为重,只要你点头,后面的事我全包了,你后半辈子衣食住行我也全包了,你看行不?你现在在外面打工,一是辛苦,二也挣不到什么钱,不如回家来跟小叔。」
「挺好的,小叔不愧是做大生意的,每句话都好听。」
「那……你是同意了?小叔不会害你的,这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小叔,不是我不相信你,万一,我是说万一,我认了罪,被判了刑,你不管我了怎么办?」
「怎么会呢?小叔你还不放心?」
「不是不放心,是凡事都有个万一,我认了罪就不能翻案了,到时候你关上门不认账,我怎么办?」
小叔想了想,说:「这个好办,我现在转给你二十万,就当是个定金,以后每年都给你二十万,你愿意来上班就上,不愿意就在家呆着,二十万随便你怎么花。」
「小叔,我还是不放心,除非你立个字据,写清楚这个钱怎么付,为什么付,将来万一你不认账,我还有个凭证。」
「行,你太小心了。」小叔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刚写了两个字,笔停住了。
「妈的,差点上了你的当了,丫头片子敢跟我玩花招?」
我无辜地看着他:「我哪骗你了?」
「我要是给你写了东西,你反手交给警察怎么办?」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小叔,你不也不相信我吗?要不,我也给你立个字据?」
小叔牙都要咬碎了,关节攥得咔咔响。
小嫂大骂:「你个不要脸的玩意,嫌钱不够?不够你开个数,不就是想要钱吗?」
堂弟也说:「要多少钱你说吧,我爸给不起,还有我呢。」
我看着他智障一般自信的脸,问:「你都 22 了,挣过一毛钱吗?」
他憋着气:「我是懒得挣,我要动动手,分分钟超过马斯克。」
「好啊,那我就开个价。」
小叔问:「你要多少?」
「那就……一万。」
小叔看看小嫂,小嫂看看小叔。
「一万?人民币?」
「嗯,人民币。」
小叔喜笑颜开,小嫂突然变了张脸。
「我就说红叶是咱们家最仗义的人,一万太少了,我多给十万,三十万一年,可以吧?」
「别啊,小叔,三十万怎么够?差太多了,你也太抠门了。」
「你不是一万吗?」
「对呀,一万一天。一年 365 万,我今天 27,怎么着也能再活 50 年吧,50 个 365 万,你算算是多少,抓紧给我转过来。」
小嫂拿手机按了按,大叫:「1.8 个亿,你疯了?」
「是你们先疯的,手机还给我,我要下山了。」
「你走不了。」
小叔朝吴万利大喊一声,吴家呼啦啦拥了过来。
「我这个妹子脾气倔,死活不认罪,你们不是要一命抵一命吗?你们现在动手拿她的命抵,事后我还给你们 50 万,能扯平了吧?」
我慌了,公开杀人我是没想到的。
「50 万不够的话,还可以商量。」
吴万利红了眼,朝我步步逼近。
我身后是陡峭的山坡,各种坟包延伸而去,像个冥界的阶梯。
「吴大哥,你别上他的当。」我边退边说。
但吴万利毫无反应,继续朝我靠近。
「吴大哥,你杀了我就成了杀人犯,我小叔就能拿捏你,到时候你不但拿不到钱,还会被他要挟一辈子,要么就直接枪毙。」
吴万利停下了脚步。
「你提醒我了。」他转过身对小叔说,「先给钱,一百万。」
「你这是买凶杀人罪加一等!」我的狂呼并没有作用,小叔把他拉到一边,捣鼓了一阵,双方握了握手。
一百万,对小叔来说算是笔不小的开支,但能买堂弟一条命,也很值了。
「妹子,别怪我。」吴万利贴着我小声说,「我快死了,我得给老婆孩子留点钱。」
我突然想起昨晚听亲戚们扯的八卦,说吴万利得了绝症,儿子正在上高三,所以吴大娘一把年纪还要起早贪黑挣钱。
我只以为是诅咒式的闲扯,没想到是真的。
对不住了妹子,来生我当牛做马报答你吧。」吴万利伸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顿时天旋地转,剧烈的疼痛卡在喉咙,吴万利的力气非常大。
我没处跑,这风水宝地背山面河,我就杵在无路可逃的山墙下。
祭祖祭了自己,我也对祖宗们彻底无语了。
我挣扎着往后退,靠在了山壁上,摸到了风化的土。
我用尽全力抓了一把,往吴万利脸上拍去。
吴万利眼一闭,手上的劲立刻变小了,我趁机甩开他的胳膊往侧面一扑。
「Ŧü₎别让她跑了!」小叔大喊着奔了过来,我什么也顾不上了,往隔壁别人家的坟包连滚带爬,鞋还蹬掉了一只。
两个坟地中间隔着长满荆棘的树丛,是天然的分界线。
我一蹬腿,就感觉小叔的手已经抓到了我的腿,却没用上力让我滑了出去。
浑身刺疼,脸上火辣辣的。
但我根本没法停下来,只能闭着眼往前爬。
每一步都如万箭穿心。
爬过荆棘丛,我算是稍微安全了点,他们要追过来得绕个十几米。
想爬土墙是不可能,我只能继续往前爬下一个坟。
感谢这些祖宗的后代,赶在强制火葬之前把坟地都翻修了一遍,家家铺了水泥地,斜坡都挖成了平底和直墙。
要是正常山坡,我一溜烟往山顶跑,他们不一定追得到我。
在心里问候这些刨山修坟的一万遍,我又爬过了另一个荆棘丛。
脸上辣糊糊潮糊糊的,不知道毁容了没有。
我还没谈恋爱,还没结婚,还有那么多男同事天天要见。
第三个坟再往前,是一道几乎 90 度的陡坡,宛如黄土悬崖,至少 30 米高。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完了。
我要被血缘至亲逼死了。
小叔和吴万利他们追到了坟前,大伯母推着大伯也赶了过来。
小嫂举着手机对着我。
小叔喊道:「张红叶,你开车撞死了吴家超市的吴大娘,你要畏罪自杀吗?」
我真佩服我现在还有脑子思考他们想干什么。
我大喊:「今天是 2024 年清明节,我小叔的儿子张红豪趁我上山祭祖,偷我的白色奥迪车,车牌号 97336,撞死吴大娘后栽赃给我,并买凶吴万利杀我灭口。」
「妈的……」小嫂骂了一声放下了手机。
「小叔,我跳下去,你就是凶手,你们父子俩都是杀人犯,真是我们张家的好子孙,哈哈哈……」
我像疯子一样大笑起来,笑得他们不知所措。
「爸,妈,我是被老张家逼死的!」我朝天边大喊。
挺豪迈的。
风萧萧兮易水寒,我一去兮不复还。
大清明的怎么山上全是坟也没个活人。
要么自己死,要么被吴万利和小叔弄死。
不管了,我跳吧。
我闭上了眼,站在了陡坡边缘。
身后传来小嫂的声音:「让她跳,自己跳得更好。」
怎么办?
小叔要我死,是因为我不给堂弟顶罪。
吴万利要我死,是因为要拿我换钱。
但是我跳下去死了,一样要顶罪,一样被换钱。
豪迈顶个屁用。
我转过身对吴万利大喊:「姓吴的,我小叔连我这个亲侄女都敢逼死,你以为你死了之后,你儿子会有什么好下场吗?你以为我小叔不敢杀人灭口搞死你老婆儿子吗?」
吴万利的眼神突然凝重了起来。
「你听说过敲诈勒索吗?你没看新闻吗?夫妻离婚都能被判敲诈勒索,你拿我小叔一百万,他身边大把的律师能把你送到牢里,钱还要一分不少的还回去。你不信你自己拿手机查查,再不会你问问你儿子。你儿子上高三,有脑子,如果他爸成了杀人犯,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小叔慌了,对吴万利说:「你别听她挑拨,她就一副烂嘴皮子,在外面不知道干什么勾当。一百万我有,你还不相信我?」
「你不知道我干什么勾当,我告诉你呀小叔。我在沿海城市做教培,就是教学生考试,我让全校倒数一百的学生考上 985,让家里贫困的学生考上免学费的公费师范大学,我对得起社会对得起我每个学生。」
我不是做教培的,我只是有好朋友做这个,业绩属实不夸张。
「吴大哥,你儿子成绩一般吧,顶多就上个烂大专,有什么用?你交给我,我带他上分,考北大清华,考全国名校,将来就算你死了,你躺棺材里也骄傲,吴大娘多少在天上干个公务员。」
吴万利沉默了,原本准备冲锋的姿势渐渐松了下来。
他自己的命不重要,但他心里挂着他儿子。
「你杀了我,吴大娘也白死了,你儿子永远是杀人犯的儿子,你们吴家所有后代都有个杀人犯的亲戚。」
他身后的人戳了戳他,说:「我觉得丫头说的有道理。」
另一个说:「咱们家是死人的啊,怎么变成杀人的了?」
隔着几米远,我能清楚感觉到吴万利的大脑正在飞速旋转。
小叔靠在吴万利身边说:「吴万利,你别忘了。」
吴万利没动。
「实话告诉你,你答应我老婆的时候,她都拍下来了。你不做到位,今天谁都别想跑。」
我惊呆了,原来从 9 点出事到现在的 3 个小时里,小叔和小嫂已经和吴万利达成了协议。
吴万利上山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真相了。
他也是来演的。
寒意遍体,毛骨悚然。
大伯朝我招手:「红叶啊,就算警察来了,我们所有人都咬定了是你开的车,你又能怎么样呢?我们家里人你是知道的,说一不二,那是有骨气的。所以,你还是认了吧,认了,顶多两三年就出来了,该怎么活还怎么活?」
我火死了,去年我发了年终奖,特地给他定做了一个高档电动轮椅。他高兴地绕村子转了好几圈,一直转到没电才停。
而他却坐着我买的轮椅,污蔑我让我坐牢。
上山的时候他还在发牢骚,说这个轮椅动力不行,坡度一大就爬不动,还是要人推。
我恨不能把他推海里。
我在心里默默诅咒了一万遍,他们看来我在发呆。
「红叶,你干嘛那么倔呢?你就为家里做这一点贡献不行吗?」
浑身疼。
我放弃了。
我不想死,我好不容易在城里混了点名堂,我不想就此了却残生。
判刑就判刑吧。
我总不能把我爸的尸骨挖出来带走。
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小叔悄悄摸过来,一把搂住我,把我按在地上。
「小叔,你不用按,我想通了,我愿意行了吧,我实在没办法对你们不好,我更不想死。」
小叔松开了手。
「吴大哥,你别杀我,我愿意顶罪。回头就说吴大娘是我撞的,然后我再逃回山上假装上坟。车呢?老弟,车你停哪了?不能警察问我我不知道。」
堂弟支支吾吾地说:「停在柳叶巷子里了。」
「我认,我顶,你们带我去自首吧。」
小叔看了看吴万利,吴万利掏出一张纸。
「签了就去。」
我一看,认罪书。
时间地点经过,最后以上内容我保证属实。
「我签。」
我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张红叶。
小叔让我捧着认罪书,拍了张照。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大伯说:「好,好,好。」
小嫂得意极了,搂着堂弟说:「没事了,没事了,不怕……」
「吴哥,可以报警了。如果她临时反悔,我们就按说好的办。」
说好的办,意思应该就是众口铄金。
吴万利含着泪打了 110,声泪俱下说了遍车祸怎么发生,怎么查到逃逸的凶手,怎么追到山上拿下了我,还有书面的认罪书。
几分钟不到,警笛就从山下传来。
十几个警察冲了上来。
问清情况后,警察表示要带我走一趟。
我同意。
但是走的时候,必须要带上一样东西。
在柳叶巷深处,一间茅草棚的后面,警察找到了我的车,它被掩盖在一大堆干草下面。
方向盘、门把手上都没有指纹。
堂弟确实很谨慎,关键时刻很冷静。
但有一点无法解释。
我的车钥匙还在我卧室里,车钥匙上面也没有指纹。
如果是我撞死了人,没必要把钥匙送回家。
由于我供述的案情离谱且涉及村干部,县公安机关很重视。
尤其是从山上带回去的那样东西。
我反复强调,那里面的内容不止存在具体的东西里,而是存在于网络服务器。
也就是说,如果有人想渎职枉法,包庇村长家属,他必然无法销毁所有证据。
更不要说小叔一个农村企业家了。
我很快被洗清了冤屈,我的确一整个上午都在上坟的队伍里。
偶尔不在,时间也不允许我回去撞死个人,再把车藏好,再把钥匙送回家。
吴大娘被肇事致死的焦点转移到堂弟身上时,堂弟提交了一份证据。
早上 8 点半开始,他和两个哥们在家里打游戏。
因为胜利,他们还合影留念。
两个哥们都可以作证,他们一直打到 10 点左右,其中一个回家了,另一个觉得没意思也回家了。
后走的那个人说,出门的时候还看到了堂弟的母亲回家。
村长家清明不上坟,他家有祠堂,仪式都在家里,一般快到中午的时候开始。
小嫂应该在 10 点左右出门才对,怎么会 10 点回家呢?
带小嫂问话,小嫂有点慌。
尤其是早上出门的时间,一开始说 8 点多,后来又说 9 点多。
村长特别看重祠堂,装了摄像头。
那天,小嫂并没有出现。
她解释不了自己去了哪,只说看到我开车撞了人然后跑了,在哪看到的说不清,也没有证明。
对这样明显的心虚,警察得心应手。
不到 24 小时,小嫂就供述了撞人逃逸的是她。
我工作后很少回家,我那间卧室平时就用来放生活用品。
早晨堂嫂准备回家要带的东西,到我房间发现了我的车钥匙。
她之前看过这辆车,想要,但小叔没给她买,因为去年刚给她换的车,老是换会影响他和村长的名声。
村长家的仪式很快,上香磕头,其他就是赌博吃饭喝酒。
小嫂心生一计,把车开回自己家,仪式办完再开回来,反正我们在山ṱũⁱ上至少要呆到下午 2 点。
就算被发现了,嫂子借妹妹的车开一下算什么?
她很兴奋,油门踩大了,把吴大娘撞飞了。
她感觉到了撞了个什么,又把车倒回去,从玻璃看见吴大娘躺在血泊里,当场吓傻了,立马逃了。
在村外开了大半个小时,她才冷静下来,10 点左右回了家。
堂弟知道后,给她出主意。
先把车处理好,把痕迹处理掉,把钥匙放回来,当做不知道。
堂弟给小叔打电话,小叔还夸奖他思维敏捷,并联系吴万利,让小嫂和他当面协商。
协商的内容,被小嫂偷偷录了下来。
吴万利得了癌症,在利诱下同意了收钱谅解。
但当时满大街的人都目睹了车祸一幕,也都看着司机扬长而去。
肇事逃逸,就算家属谅解,也要判刑,只是量刑适度减轻。
不管怎么判,小嫂这辈子算完了,小叔和村长也一定受影响Ťù⁰。
他们一家三口急中生智,很快想明白了。既然一定要判,那就找个人判。既然是我的车撞的人,那判我最合适不过。
我是个孤儿,又是个单身女人,依靠长辈亲戚喂养才长大。
小叔在坟地偷偷摸摸把每个人搞定,他是家里最有权势的人,几乎每个亲戚都因为小叔而得到过好处。
小嫂通过加钱搞定了吴万利,让他上山配合搞定我。
村长负责搞定街道两边的商户,保留视频监控,但不准说看见了司机。
村长甚至紧急给村里派出所送了一堆礼品,美其名曰节假日村委会专项补贴。
大伯听到小嫂被刑拘,气得差点站起来打人。
当然是想打我。
但他打不到我,他没有电动轮椅。
轮椅已经被当成证物,锁在了刑侦队,等着上法庭。
我给大伯定制轮椅时,因为很自豪, 没怎么考虑就选了顶配。
顶配自带一个隐藏式的轮椅行车记录仪,还送了三年云服务, 可以保存近 7 天的视频。
回家送轮椅给大伯, 大伯太高兴, 一家人围着夸我, 我就把这个事忘了。
后来想起来, 觉得反正也没什么用,就没提过。
在陡坡边,大伯的轮椅正对着我,太阳的反光点亮了一块镜片,照在我眼睛上。
一闪一闪, 就在扶手下面。
那个时刻, 我只能赌记录仪还在工作,服务器仍然存活,全家人都没发现那有个镜头。
豁出去了。
记录仪完完整整记录了我早上跟大伯问好,给他拿包子当早饭, 一路推着他上山,还跟他聊轮椅的动力不行。
到了坟地,轮椅还拍到了我磕头,磕完了走到大伯身边蹲着。
几次不在镜头里, 时间间隔也不长。
大伯只能大骂张家没有我这么个逆子, 让我滚, 有多远滚多远。
正合我意。
本来家里也没什么我的东西,除了几张我爸妈的照片没什么别的挂念。
家里所有人都拉黑了我, 大伯还要去派出所给我改姓。
结果姓没改成, 大伯也被带走了。
三个月后, 这起全县瞩目的大案Ṫū₂宣判了。
小嫂犯交通肇事罪, 致人死亡,情节特别恶劣, 判了 8 年。
犯诬告陷害罪险些致我被杀害, 判了 5 年。
故意杀人罪未遂, 参与策划杀害我灭口, 判了 10 年。
数罪并罚, 判了无期。
小叔犯包庇罪、行贿罪, 且是诬告陷害罪的共犯,数罪并罚,判了 13 年。
吴万利犯受贿罪和故意杀人未遂, 判了死缓。
堂弟犯毁灭证据罪, 是交通肇事罪共犯, 判了 4 年。
小嫂的父亲, 村长犯包庇罪、滥用职权罪、妨害作证罪等, 判了 7 年。
大伯和堂哥一家犯包庇罪,各判了一年,由于大伯身患残疾, 缓刑一年。
法院还判决小嫂向吴大娘家属及我进行民事赔偿。
可惜了吴万利的儿子, 真成杀人犯的儿子了。
小叔的钱全赔了吴家, 厂子要破产的时候被县里接管。
赔我的那部分我没要。
我跟家里所有亲戚说,如果有一天我爸妈的坟被破坏了、不干净了,哪怕被野狗刨了几下, 这钱一分不少得给我。
我想过把爸妈的坟迁走,但他们在天之灵未必愿意。
也许,他们会觉得我已经能保护他们了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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