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做药

我爸头七那天,病友群一百多人蜂拥而至。
群主说:「你先别跪着了,先给我们抓药。」
短暂的沉默后,群主急了。
「我们是抢了你家一点点东西,但是抛开这个不谈,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7 天了,药吃完了,是该着急了。
群主站在灵堂上,慷慨激昂:「病友们,我们只不过想活着,想活着有错吗?」
后面的人举手大喊:「没错!没错!没错!」
「病友们,有人能让我们活着,却见死不救,对这种人该怎么办?」
那些人继续大喊:「该死!该死!该死!」
群主扭过头,居高临下:「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们死吗?你就这么盼着我们死吗?」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听群友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们都是癌症患者,家里很困难,一直要吃一种中药,现在,他断了我们的药,他就是要我们死!」
群情激奋,动情处直抹眼泪。
群主像胜利的征服者,朝我伸出手:「看到了吧,你还是要跟你爸一样,一直给我们供药。你要嫌麻烦,就把药方交出来,也行。」
这一招道德绑架加软肋重击,以往确实很好用。
可惜,我不是我爸,我不像他医者仁心。
我的血,从我爸去世那天就冷了。
那天,也是这一百多人堵在我家门口,群主一边拍门一边哭丧。
「我们来看看吴神医,吴神医您一路好走啊!」
我妈心软,明知我爸死不瞑目,却还是开了门。
那一瞬间,群主卡着门大喊:「抢药啊!」
翻箱倒柜,满地狼藉,门窗被卸了扔在地上,床塌了,桌子毁了,药材踩得稀烂,我爸所有珍藏的医书都被撕了,能搬走的全被搬走了。
这才过了 7 天而已。
脸是好东西,不需要的时候可以不要,需要了可以捡起来。
「病友们!要是他不交配方,我们就不走了!我们就死在这!看有没有人管!」
群主带头坐在了灵堂中间,其他人跟着席地而坐,把半边人行道都堵了。
派出所来了人,这几天市里有运动会,治安 24 小时连轴管,派出所出警都带着冒火的黑眼圈。
驱散,散不去,民警只好把所有人都țű̂ⁱ赶到了我家院子里,站不下又挤了一部分到灵堂,满满当当,好歹从外面看不出来。
「警官同志,我主动跟您汇报一下情况。」群主义正言辞,「我们都是可怜人,身患癌症,有的晚期好多年了,活着就剩一口气。患病以后,承蒙社会各界的关心和帮助,在热心人士的援手下,我们的病情得到了很好的控制,为了我们社会的建设更上一层……」
民警不耐烦地打断他:「好了好了,讲的什么东西,做报告来了?你们聚在这干什么?」
群主羞涩地说:「我正要汇报到这一部分,我们这些病友今天齐聚在这里,不为别的,就是要讨一个公道!」
「讨公道上法院,跑人家灵堂来讨公道?」
「不!您有所不知!就是他!」群主一指我,「他就是害死我们所有人的凶手!」
民警看看我,我在灵堂好几天没合眼,满脸都是油腻的纸灰,黑眼圈比熊猫都大,顿时有点共情。
「你们不都还活着吗?他怎么害死你们所有人了?你到底是活人死人?建国后不许成精。」
「我们现在还活着,但是因为他,我们马上就快死了!」群主一伸胳膊要抱民警哭,被民警敏锐地躲开,用警棍挡住。
「行了行了,不问你了,废话一堆。」民警走到我跟前,「同志,麻烦你站起来说话。」
腿也确实麻了。
「同志,你是这地方的业主?」
我点点头:「房子是我父亲的,他刚过世,我正在给他办葬礼。」
「节哀。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说你要害死他们?」
「我也不知道,上星期我父亲刚过世的时候,他们就突然闯进我家,打砸抢把我家的东西全拿走了,今天又闯进来,非找我要什么配方,不然就是要他们死。对了,上星期我还报警了,你们怎么还没有抓他们?」
民警有些尴尬,这些天警力不够,根本顾不上白事上抢东西这种案子。
「你们要什么配方?」民警又问群主。
「治癌症的配方!我们吃那个药好多年了,现在人死了,他又不给我们做药,我只好找他要配方了,这下听懂了吧,警官?」
「你有治癌症的配方?」
我连忙摆手否认:「我怎么会有治癌症的配方?我就是个普通学生,我父亲也就是个普通人,治癌症得上医院啊,找我有什么用?」
「警官同志,您别听他瞎说!」群主又急了,「他父亲是家传的土郎中,会做一种药丸,对癌症有奇效。我们一百多人都吃好多年了,比上医院便宜效果又好。我们现在就想让他继续供药给我们,其他也没什么要求。」
「土郎中?怎么又点耳熟?」民警琢磨半天,一拍大腿,「是不是上个月市局和药监局协同来查封的那个案子?」
「是的,警察叔叔。」我举手,「来查封的就是这里,我父亲被举报生产、销售假药,非法行医,当场就被抓了。要不是我父亲心力交瘁死的早,这会儿应该已经判刑了。」
「哦……」民警看看群主,又看看人挤人的灵堂,「你们吃了真有效?」
「有效。」许多人点头。
「既然是假药,那多半是弄点补药让你们感觉有效,骗你们钱,这种情况我们遇见过很多。看病还是要去正规医院,乱吃药副作用很大的。」
人群里有个大妈叫道:「没有副作用,我都吃 20 年了,医院说我是癌症的奇迹。」
「这药吃一次得花多少钱?很贵吧?很多人被假药骗得倾家荡产……」
「以前是 3 块钱一颗,今年涨价了,3 块 5 一颗。」
「一天吃几颗?」
「一天就吃一颗。」
「照你们说,一天 3 块 5 就能治癌症?」
「对。」
民警叉着腰,大吼:「愚昧!世界医学难题就被一个土郎中攻克了?开玩笑!真有这种特效药,我第一个把举报的人抓起来枪毙!」
鸦雀无声。
我拉了拉民警的裤子。
「警察叔叔,举报我父亲的就是他们。」

民警懵了,左看右看,大为不解。
「你是说……不对,我不问你。」民警转头问群主,「你们吃他父亲的药,吃了几十年,然后把人举报了,又把人家里抢了,现在又要他继续卖药给你们。」
群主激动地说:「对!他必须卖!不然我们就没活路了。」
「我不明白,既然你们需要他父亲的药,为什么又要举报人家呢?活路不是你们自己断的吗?」
群主说:「两码事。举报是我们出于正义,他父亲违法卖药,非法行医,那我们作为守法市民,当然要举报了。但他父亲既然答应给我们供药,那也必须要做到。做不到就让儿子孙子做,这不是很合理吗?」
民警嘴里默默念叨:「违法卖药要举报,答应供药又必须做到,举报不让他卖药,不让卖药又必须卖药……小刘,你听明白了吗?我怎么感觉在演戏呢?」
身边年轻的民警说:「事儿我是明白了,但理儿我是真不明白。」
「不明白就算了。」民警说,「你们这么多人,没有报批不准聚众活动,现在立刻离开,否则都跟我回所里。」
一小半人开门跑了。
「还等什么?等着去派出所拘留?」
又一小半人跑了。
那个大妈小跑过来,对民警说:「我的药快吃完了,我老胳膊老腿的,上次就没抢到几颗,我现在身上哪都不舒服,能不能让小伙子先给我几颗药让我挺几天?」
民警看看我,我两手一摊:「我不会做药,我又不是医生,我也没有证啊。」
大妈指着我大骂:「你怎么不会?我都见过你帮吴医生做药丸,配方煎熬样样都熟得很,你快给我几颗。」
「我冤枉,我是帮我父亲打过下手,但那是学校布置的作业呀,社会实践。而且犯法的事我能做吗?警察叔叔,我能做吗?」
民警没好气地说:「有病上医院,凡事都要讲法。」
大妈大叫:「你是让我死啊!你爸黑心,你比他更黑,你要多少钱?我把棺材本都给你行了吧?警察同志,他就是想狮子大开口,你们把他抓起来,让他给我们每个人做十万颗药才能放了他。」
「十万颗?」民警面面相觑,「十万颗,他能做得出来,你能吃得完吗?」
「我吃得完!」大妈一拍胸脯。
「你自己说的一天一颗,那一百年也就三万六千颗,吃十万颗你能活三百年啊?」
「我……」大妈掐指算了半天,「那一万颗吧,我还想活十年,我今年才 85,我妈活了 94,我想比她多活一年。你们就ƭų₆让他给我做一万颗,少一颗都不行。」
民警已经无语了。
年轻的民警有眼力见,拦住大妈往后退,边退边说:「大妈,我看还是去医院,医院是正规的呀,民间偏方不靠谱,吃了对身体不好。」
推着推着,推到人群里头,实在推不动了。
民警对群主说:「你是带头的吧?立刻带这些人散了。」
群主倔强地说:「那您让他写个保证书,保证按时按量给我们药。」
「你?我告诉你,没有任何人有权利要求人民写保证书,我再警告你一次,立刻带这些人散了。」
群主无奈地挥挥手,带着剩下的人离开了我家。
「同志,我看你年纪不大,还是要好好学习,遵纪守法。你祖传的手艺,还是不要再继承了,引以为戒Ṭü⁹,节哀顺变。」
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几天前被踩踏了一遍,有几根坚强的好不容易冒了个头,今天又被踩一遍,算是彻底踩死了。
但我也顾不上这些,我爸这个事业我早就不想他干了,是他理想主义爆棚,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他被葬在北郊的墓园,没有人来看他。他生前救了数不清的病人,让那些被仪器和指标宣判死刑的人多活了几年到几十年不等,但他们不感谢我爸,甚至盼着他早点死。
他们如愿了,我爸在药监局和公安上门时精神信仰崩塌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救死扶伤会被恨之入骨,还是被他救的人亲手埋葬。
他气倒了,瘫在一层层晾晒的药材上,被他酷爱终身的干瘪植物埋葬了一半身体。
片刻后他被带上了警车,刚开了没多久他就气血攻心,死在了车里。
警方给我看了录像,证明他们并没有任何殴打甚至碰撞,我爸是猝死的,而他们也只是在履行执法程序。因为没有宣判,我爸在死的时候还算是无罪公民,只能说是一种意料之外的、不幸中的万幸。
录像里,我爸突然就捂着心脏倒了,身旁的警察还对他进行了急救。
那个警察说,我爸上车后嘴里一直念叨着一句话,猝死的时候才停止。
他说的是「大恩如大仇」。
他终于明白了,他救的那一百多个病友,给他们的每一颗药,吃的都是恨。
因为我爸死了,制售假药和违法行医的流程也就终止了,他保留了清白之身在人间,虽然并没有什么意义。
他和他那一辈的人普遍相似,把精神满足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一颗药丸,成本多少,他就卖多少。对方要是囊中羞涩,他就大手一挥白送,后来我妈实在没钱买菜,顿顿白菜豆腐,把我饿得营养不良,我爸才同意不再白送了,换成打欠条。
去年冬天,寒潮汹涌,各地暴雪,药材大涨价。
我爸算来算去,一颗药丸涨了 5 毛。
这应该就是举报的导火索吧。
我站在墓碑前,始终不能理解。
明明我爸可以给我妈和我更好的生活,他却毫不犹豫用来满足自己那虚伪缥缈的善心。
我不恨他,我也不爱他。
被抄家的时候,我妈没拦住穷凶极恶的病友,被撞翻在地,头磕到桌角晕了过去。
整个丧事办完,她还躺在医院里。
这就是我爸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
离开墓园,我到医院给我妈办了出院,她要静养,但我家那个房子估计静不了,我只好把她先接到我租的房子里。
然后,我又回到老房子,把所剩无几的遗产收拾起来。
未来,还是把这个老房子卖了吧。
推开大门,身后有人叫我。
声音很熟悉,听起来很讨厌。
「小神医。」
真不想回头。
群主笑嘻嘻追上来,比我还先一步站进院子里,朝我说:「进来呀,客气啥?」
也好,我正要找他呢。
「小神医,我们商量商量,大事!好事!你肯定高兴。」
「我爸刚死,我高兴?」
「小神医,人要往前看嘛,现在前面就有一件好事。」
群主左右看看,想找椅子没找到,一屁股坐在捣药的石墩上,说:「我介绍一下自己,我叫周磊,是病友群的群主。」
「我知道,我认得你。你说吧,是什么好事?」
「咱们合伙,你生产,我销售,五五分账。」
「3 块 5,一人 1 块 7 毛 5?」
「你傻啊,3 块 5 卖一辈子都吃不起一碗馄饨,你别跟你爸一样,这儿不好。」周磊指了指头顶。
「那卖多少?」
「一百。」
「一百一颗?」
「我给你算算。」周ťū́ₙ磊捡了根桂枝,在地上画起来,「病友群有 190 多人,除去一些家属,真正患病的有 160 人。每人每天吃一颗,就是 160 颗,一个月就是 4800 颗,一年就是 58400 颗。一颗一百块,一年就是 584 万。咱们一人一半,年收入就是 292 万。怎么样?像你这个年纪的,有几个打工能年入百万?年入十万都算凤毛麟角了吧?」
年入 292 万,比我爸一辈子赚的都多。
「一百一颗,卖得掉吗?」
「嘿嘿嘿……我就说你傻,一百一颗,一个月不就三千块,三千买一个月的命,你买不买?到医院住两天,各种仪器照一照,说不准大几万就出去了,人想活着的时候还在乎贵不贵?」
我亲眼见过一家人来求药,大男人一见面就跪下磕头。
人想活着的时候别说钱,连身而为人的尊严都不要了。
「而且,你爸办不成的事,我能办。」周磊得意地看我。
「什么事?」
「办证。我有关系,把你这个药注册成合法药物,正大光明地卖,该进药店进药店,该上网店上网店,开发票,照章纳税,从此再无后顾之忧,谁举报都没用。」
他的表情胸有成竹,似乎笃定我别无选择。
如果我只是个旁观者,我应该挺佩服他的。
「你好好考虑考虑,过两天我再来找你。你记住,只有我能让你挣那么多钱,别傻乎乎地把配方交给国家了。」
周磊走到门口,我叫住了他。
「万一我不同意呢?等你病死了,我一样能自己卖,岂不赚得更多。」
他笑了,掩饰不住的狂喜。
「我又没病,怎么会病死呢?谁跟你说我有癌症了?」
说完他做出一个极其虚弱又绝望的样子,微张着嘴,眼神空洞,宛如等死。
「装不会吗?」他说,「哦,为了让你能彻底考虑清楚,避免以后反悔,给咱们俩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还是要和你说一声。」Ŧûⁿ
他转过身,朝我轻轻鞠了一躬。
「举报你爸,就是我让他们干的。我说你爸涨了 5 毛,一年能多黑他们 29200。你知道吗?5 毛钱在他们每个人身上一年也不过就 182 块 5,但他们气得就像每个人都被黑了 2 万 9。算账太好用了,5 毛钱就让他们所有人像见到杀父仇人一样举报你爸。他们这样的人呐,都不能算是人,所以从他们那赚点钱又算得了什么?」
他走了,院子里空荡荡的,我好像又看见了我爸。他勤勤恳恳做着一个一个足斤足两的药丸,用低廉的价格交给一个个可怜的患者。那些人弯着腰,浑身破烂,却都长着一张恶鬼的脸。
我爸不能白死。
更不能白死在这群人手上。
长夜降临,我打包好老房子里其他要搬走的东西,在院子里点了三炷香,烧完后,把我爸的遗像装进箱子里。
当晚,病友群里的牢骚多了起来。
有些人药不多了,想找人腾挪一些,没有人愿意。
有些人囤了很多,表示可以私聊有偿转让,却因为要价太高,被人在群里问候祖宗。
【3.5 买来的,2000 转让,你比资本家的狗还狗!】
更多的人表示了不满。
【吴医生没了,他儿子又跟我们不对付,将来找谁弄药?】
【群主说句话啊,是你说只要举报吴医生,他就会把价格降下来,不敢坑我们钱@周磊】
【我们只是想便宜点拿药,不是拿不到药!】
【人命关天,还有没有人管了?谁给我弄来药我就认谁?我把面子放这,谁有本事谁来拿。】
【吴医生也是作,非要涨价,结果把自己涨死了,真不知道算不算报应。】
【就是啊,我的钱也是钱,大家的钱也是钱,非要多黑那 5 毛吗?赚那么多钱没命花,哈哈。】
病友群是我爸让我加的,他没空搞电脑,也不会,让我偷摸进群是为了观察哪些患者有问题,好随时告诉他。万一有人突然发病,他也好提前准备药材。
他如果知道病友是这样评价他的,估计要从骨灰盒里跳出来吧。
我妈静养了几天,从悲痛中走了出来,主动承担起做饭打扫屋子的活,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知道她想问什么。
我对她说:「安心,我不会继承我爸的遗志,我对治病救人没有兴趣,我只想好好孝敬你,过好以后的日子。」
我妈很高兴,饭都多吃了一碗,她此生也没什么心愿了,唯独害怕我重走我爸的路。
但过好以后的日子,哪有那么简单,首当其冲的就是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
我爸已经死了,就算把病友群的人都杀了,他也不会复活。
他唯一留给我的,就是祖传了许多许多辈的药方。
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我发现家附近时常出现一些奇怪的人。
他们能从一早守到半夜,什么都不做,就一直盯着我家。
我妈也说,出门总感觉有人在背后跟着她,一回头又找不到,好像是自己多心了。
病友群里的争吵越来越激烈,有药的和没药的分出了阵营,互相谩骂,但一旦有人提起了我爸,所有人的矛头就会瞬间统一。
终于,有人说要杀了我,杀了我妈,反正没了药是死,不如拉我们同归于尽。
看着对话框越来越恐怖的字,我点开了周磊的电话。
这一个多月他给我打了好几次,我都以我妈病了要照顾为由搪塞了过去。电话里的他越来越不耐烦,和初次在院子里见面时判若两人。
显然,病友群里的辱骂给了他不小的压力,他急需在这个时候把药续上,否则万一有人病死了,群也差不多该解散了。
在老家的院子里,周磊对我的提议很惊讶。
他足足围着院子转了三圈,才憋出一句话。
「还是你狠。」
我严肃地说:「我做药,有成本,我要六成。」
周磊倒是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只是说:「你可能没有想过,卖这个价万一闹出事,就不好收场了。」
我说:「没事,你不是能把药合法化吗?合法了就是商品,商品定多少钱是我们的权利。」
周磊皱着眉说:「这么说是没错,但合法化需要合法药企介入,定多少钱也会受他们影响,还需要时间。照你说的,恐怕这一茬 160 人都老死了,也没有新的病友补充进来。」
「那我不管,那是你的事。你要是嫌贵,随便你卖多少钱,反正一颗要给我三百,少一分都不行。」
周磊冷冷盯着我:「我他妈觉得自己已经够黑了,一百一颗我都是壮着胆子。你年纪不大,气性倒不小,敢卖五百一颗,有胆量,比你爸强多了。」
「我从小到大一碗鸡汤都没喝过,钱都被我爸无私奉献了,我恨他,恨到骨子里。你就说你干不干吧?不干我找别人。」
「你爸的技术,你都会吗?别做不出来,那就真成假药了。」
「你放心,我从小看到大,闭着眼都会做。喏,这几颗你试试真不真。」我递给他几颗药丸,他又是看又是闻,还抠了一块放嘴里。
很苦,他的脸都痉挛了。
「确实一模一样。但你怎么保证这是你做的呢?也许是你爸留下来的呢?」
「你不信?我现在做给你看,我带了药材。」
院子角落里还遗留着我爸的工具,我尽力模仿他的样子,人坐在哪,药放在哪,先干什么,后干什么,一套操作下来,湿漉漉的药丸就呈现在面前。
「现在还是潮的,晾几天干了就成了。」
周磊狐疑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他拿起一颗药丸,闻了闻。
「现在是湿的,闻不出来,你放心,你放心呀,肯定是真的,我还能骗你?我们是合……合伙人呀。」
我不能自控地脸热起来,眼珠子也自己飘向别处。
周磊从口袋里抽出一把美工刀。
「你……你要干什么?杀了我你也得不到配方。」我叫道。
他没理我,一刀切开了那颗药丸。
看了看,又放下,接着切旁边的药丸。
「你要干什么啊?你别不相信我,我发誓这都是真的……」
我苍白的解释戛然而止。
第四颗药丸切开后,里面的瓤明显和前面三颗不一样。
「这三颗里面也是湿的,怎么这一颗里面都干透了呢?」
周磊的问题让我无法回答,正在沉默,他一把拽起我的胳膊,猛抖几下,袖子里掉出几颗药丸。
他捡起一个,切开,里面是干的,和第四颗一样。
「我说你怎么穿这么宽松的衣服,原来是藏了东西。」周磊笑道,「神医传人原来是魔术师。」
我很尴尬。
「不说话是吧?那我替你说。」周磊左右踱步,「袖子里的和第四颗是你爸遗留的真药丸,你自己做的是假的,怕我要验货,趁我不注意搓丸的时候塞了几颗真的,因此手上的蜂蜜也抹到了上面,从外表看不出来。但你爸留给你的是早就晾干的药丸,你现做的这些里面必然是湿的。怎么样?我说的对不对?」
我低着头,无地自容。
精心策划,毁于一旦。
「哼,幼稚,你还太嫩了。」周磊说,「其实从一进门我就知道你做不了你爸的药,我甚至都怀疑你连药方都没看过,或者压根就没有药方。」
我小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周磊仰天大笑:「很简单,你带了蜂蜜。蜂蜜是药丸的粘合剂,但是你带这个透亮,干净,明显是市面上常见的洋槐蜜。我曾经偷偷蹲过你爸丢的垃圾,你爸一直用的是产自南方的鸭脚木蜜,这种蜜不好买,一到北方就凝结成乳白色的,像猪油一样。」
我没话说。
「你到底会不会做?别浪费我时间。」
「会……但我需要点时间,药方的字我看不懂。」
「字看不懂,你不是大学生吗?给我看看。」
我有些为难。
「我们现在是一伙的,我还能霸占你的配方不成?不行你给我看一半,中药配方少一味药都不行,你总该知道吧?」
我点开手机,把照片挡掉一半,递给他。
「这是……篆文?」
他把手机还给我。
「我也看不懂,但我认识几个古汉语专家,你把药方分成四份,我让每个专家翻译一份,这样就不会泄露了。」
「不行,我自己能查,顶多半个月,我就能把配方研究出来。」
「半个月人都死差不多了。」周磊急得冒火,「这样,你不就是怕我知道配方吗?我有个办法,P 图会吧?你把配方上你认识的字 P 掉,只留下不认识的字,我把你不认识的字找专家翻译出来,你有了完整的配方,我顶多只有不完整的那一半,皆大欢喜。」
我想了想,说:「行。」
回到家,我打开电脑,一顿操作,把难以辨认的字用色块盖住,发给了周磊。
周磊给我发了大拇指的表情,对我表示赞赏。
于是,我迎来了漫长的等待,等着我的配方被专家翻译成我能认识的现代文字,等着我的配方能变成五百一颗的药丸,创造一天八万的财富。
奇怪的是,从那天起,病友群安静了,再也没有人说过一句话,连例行的早安晚安相互鼓励的鸡汤都没有。
那些终日哀嚎的病友,就像集体去世了一样,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中。
过了一周,我有点急了,打电话发信息催周磊,他说快了,字比较难认,专家正在加班加点地翻阅古籍。
又过了一周,我有点慌了,周磊从没有主动联系过我。
我开始疯狂给他打电话,他要么不接,要么就是关机。
于是我给他发消息,先是问他进展怎么样了,需不需要我和专家探讨一下。
没有回应,我愤怒了,义正言辞地勒令他立刻停止翻译我家的古籍,要是出了问题他负不了这个责。
还是没有回应,我害怕了,求他不要公开这页篆书,那是我祖上的遗物,我只是想用来纪念祖辈,想知道写的是什么内容而已。
既然周磊说认识专家,可以翻译这些古文,我才愿意相信他,但他怎么能人间蒸发式的消失呢?
我明白了,他这是过河拆桥。
我瘫坐在墙角,抬头就看着我爸的遗像,他就那么悄咪咪看着我,一动不动,似笑非笑。
我闭上了眼睛,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
又过了半个月,周磊打来了电话。
手机就放在茶桌上,响个不停,茶碗里被它震得阵阵涟漪。
响了半个小时,我按下了接听。
「姓吴的,我操你妈!」周磊狂吼的声音震耳欲聋,「我操你妈!你敢骗我……」
电话那头咣当一声,乱作一团。
「别抓我,别抓我,我是被骗的……是那个姓吴的……」
我回到屋里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告诉我妈我要出去办个事,不一定很快回来。
在楼下,我很快就等到了呼啸而至的警车。
我如实交代。
那天,周磊在我老家门口堵我,说知道我父亲被举报而死的真相。
他说,群里 160 个病友集体举报我父亲非法行医,售卖假药,是为了迫使我父亲把药价从 3 块 5 降回 3 块。
这导致我父亲受不了打击,在警车上猝死。
周磊让我相信他,他是好人,他还告诉我他其实没病,只是伪装成了癌症患者。因为经常为病友发声,当上了群主。
我也不知道真假,警察可以带他做个体检。
他堵我的目的,是为了找我合作卖药。
但我没有答应他,一是他曾经带领病友群到我家打砸抢,二是因为我压根看不懂父亲留下的古籍。
厚厚一本,我爸死得突然,并没有告诉我哪一张是针对癌症的药丸。
周磊说他认识专家,可以帮我翻译,并且让我把一部分内容遮挡掉,以证明他不会占为己有,还说以此算是向我父亲赎罪。
我也留了心眼,只随意从古籍中拍了一张给他,不知道怎么了,他就再也没联系过我。
警察反反复复提问,我反反复复回答,因为我说的都是真的,所以问不出什么破绽。
我还主动上交手机,打开聊天记录,给警察们过目。
我们就是那天才加上的微信。
第一条消息是我发的,P 过的古籍。
第二条,我说:「这是请专家翻译的照片,我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为了保密,有一部分我遮挡掉了。这是我父亲留给我为数不多的遗物,我想做个纪念,请绝对不要外传。」
周磊说:「放心,我保证不看,也绝不外传。」
接着是长达两周的空档。
接着就是我愤怒的警告,我低声下气的哀求,和周磊一言不发的冷漠。
「到底发生什么了?为什么要把我抓过来?」我问警察。
两个警察互相对视一眼,说:「你父亲生前有一个病友群,是吗?」
我点点头:「是的,里面有接近 200 人,但并不全是病友。这个群在我和周磊见面的第二天起就再也没有人说过话,你们可以查。」
「你和这些病友熟悉吗?」
我摇摇头:「完全不熟悉,只知道他们吃我爸的药几年到二十几年的都有,但他们还是共同举报了我爸,我完全不想熟悉他们,也不想再见到他们。」
「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我瞪大了双眼:「什么意思?」
「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段里中毒死了,前后几天。」
我很惊愕。
「周磊供述,他用你给他的古籍里的内容制作药丸,高价卖给那些病友。」
「我完全不知情,我都不知道那是药方,而且我强调过多次不准外传,周磊也承诺了。」
「你们有没有合作约定,共同分赃之类的行为?」
「完全没有,我发誓,我和他的交流记录、银行转账、行为轨迹,你们都可以去查去鉴定。」
「这些我们都已经掌握了,周磊是在和你见面都第二天建了一个新群,群友和之前的病友群是同一批人,他就在那个群里售卖。」
「哦……怪不得之前的病友群就没人说话了。」
「好了,感谢你的配合,你可以回去了。」
「等一下!」我起身正要离开,警察又拦住了我。
「你再给我看一下你们的聊天记录。」
我点开手机。
「这是什么文件?」
「我发给周磊的古籍照片,我把一些内容遮住了,不信你点开看看。」
警察点开了文件,确实是一张照片,还有若干个黑色方块。
「你确定遮住了?」
「对啊。」我自信地说,「我用小方块一个一个手动遮Ŧú⁵住的。」
「你用什么软件遮的?」
「PPT,你看这个文件名就是点 PPT 结尾的。」
两个警察呆呆地看着我,看的我很疑惑。
「你上班了吗?」
我摇摇头:「还没呢,现在大四。」
「学什么专业?」
「法律。」
一个警察小声问另一个:「法律系不学 PPT 吗?」
另一个说:「应该不学吧,不工作谁会这玩意啊?」
「行了,你走吧。」
我走出房间,外面是走廊,正巧撞上戴着手铐路过的周磊。
周磊一见我就疯了,破口大骂:「兔崽子,你故意的!你故意演我!用 PPT 骗我!你们抓他啊!他才是主谋!是他毒死了那 160 个人!」
两个警察押着他,并没有放慢速度,周磊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渐渐声音也听不见了。
「哎?你不是那个……办丧事的,不对,土郎中的儿子?」
我一扭头,正碰上头七那天的民警。
「警察叔叔,你在这上班啊,我还以为在派出所。」
「我来汇报工作,正要回所了,你这是要去哪?我顺你吧,刚好要找你,你家里被抢的东西我们追回了一部分,在所里放了一个多月,也确实太忙,没空联系你来取,你正好跟我过去。」
「行,我刚才碰到的那个人,犯了什么事啊?」
「那个人啊?」民警前后望望,示意我先出去。
上了车,民警说:「他可厉害了,卖假药,毒死了一百多人。我记得你父亲也是卖药被举报的吧,你看看,药品还是要规范管理,一出事就是大事。」
我连连点头,说:「我绝对听您的,绝对不继承我爸的事业,好好上学,好好工作,报效社会。」
「嗯,这就对了。」
「他卖的什么药啊?毒死很多人?」
「嗨,他不知道从哪弄了个古药方,照方抓药,弄了一大堆毒药。完了他还有个群,里面都是得癌症的,有一百大几十号。这一百多人可真吃啊, 胆真大啊,全死了,一个活的都没有。」
我啧啧惊叹。
「那药方写了什么你知道不?」
我立刻摇头。
「附子,十钱。厉害!附子你知道吧?」
我继续摇头。
「你不知道就对了,你爸肯定知道, 附子就是乌头, 生乌头 0.2 毫克就能要人命, Ṫŭ₁神奇的是在中药房就能买得到。」
「十钱?一钱是五克, 十钱都五十克了。」
「是啊, 还不如写一两呢,那能不毒死人吗?还不止, 还有生半夏、红商陆、天南星,都是十钱。我的天呐, 都是剧毒的中药。这是做药啊?还是做砒霜啊?就这他还卖五百一颗,我的天, 一个人一个月就是一万五,一年就是十八万。一百多人, 好几千万啊,太暴利了。」
「好几千万, 难怪他会冒险。」
「这么大的事, 想死缓都难啊。到了, 我去给拿东西,你先签个字。不过我先声明, 追回来的东西不多。」
我拎着一个大蛇皮口袋回到家里,我妈坐在客厅里着急,一见到我高兴坏了, 一个劲地说:「听邻居说你被警察带上车了, 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我被我爸附体了是吧?你放心吧。」我扶她坐下, 打开床底下带锁的箱子, 取出一个布包,打开, 里面是一本古书, 夹着一张旧的发黄的纸。
「你前阵子一直在折腾药材,还天天搓丸子,我还以为你真就要干你爸的工作。你那是要干嘛啊?」我妈还是不放心。
我说:「我搓丸子有用, 我学校有场毕业表演, 我要演一个中药神医的继承人。我那场剧情可好看了, 我要假装被坏人识破, 让他放松警惕, 觉得我是个傻子。再故意露出破绽, 让他以为天上掉西瓜, 最后嘎一下死了。」
我深呼吸一口气,拿起打火机。
「妈, 我爸就是被这张纸害死的, 他要是不会做这个破药丸,也不至于挂墙上。」
两寸长的火光摇曳不停,密密麻麻的字迹在我眼前晃动。
【生附子一钱,生半夏一钱, 红商陆一钱,天南星一钱……】
既然是我爸的东西,就让它随我爸去吧。
(完)ẗũ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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