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 11 点,丈夫在浴缸慢慢窒息时,我正在小区滑梯处和妈妈们聊天。
滑梯在我家卫生间窗户正下方,直线距离不过五六米。
原本我按平时惯例 11 点回家,是来得及救他一命的。
可偏偏那天萱萱妈妈新买了裙子,热情邀请我们几个妈妈去她家欣赏。
11 点 10 分,我和女儿回家时,丈夫已经气绝身亡。
葬礼上,我痛不欲生,几度昏厥。
众人皆同情慨叹。
我的小学校长婆婆李玉英,从大西北远赴而来,众目睽睽下走到我面前。
神情坚毅,一字一顿:
「你是杀害我儿子的凶手!」
-1-
那天是个寻常的夏末周六。
顾怀义因为前一天工作熬夜,起得略晚了些,10 点才坐在餐桌旁吃早餐。
10 点 05 分,女儿妙妙第 8 次催我下楼。
我蹲在门口给妙妙系鞋带时,她摇头晃脑地对着爸爸做鬼脸。
「爸爸大懒虫,太阳照屁股了才起床,爸爸羞羞脸。」
顾怀义发出闷笑,也学她做了个一样的鬼脸。
「妙妙小淘气,天天要妈妈陪着下楼玩,妙妙也羞羞脸。」
我手忙脚乱拿水壶拿纸巾,开门时想起什么,转头嘱咐:
「老公,今天妙妙肯定又一身汗,记得一会提前放水,她上来就能洗了。」
浴缸出水慢,每次放满得 20 来分钟。
顾怀义一只手拿着包子,另一只手双指比在太阳穴边划了一下。
「老婆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我翻了个白眼。
「走啦!」
滑梯就在我家楼下,是整个小区最热闹的地方。孩子们奔来奔去,家长们聚堆聊天。
和几个相熟的妈妈坐了会,我一摸口袋,发现出门着急忙慌没带手机,转头问旁边的萱萱妈。
「现在几点了?我手机落家了。」
萱萱妈炫耀似的拿出自己最新款折叠手机,大声说:
「10 点 40。」
话音刚落,我家二楼卫生间窗户开了。
顾怀义露了个头,笑着朝我喊:
「老婆,水开始放了,再玩会上来啊!」
我转头看了下正玩得满头大汗的妙妙,比了个 OK,「知道啦!」
顾怀义又礼貌地和妈妈们招了招手打招呼,才关上了窗。
妈妈们发表感叹。
「你们家这位真是完美老公啊,人长得帅性格也好,听说今年开始当合伙人了是吧?这不得年薪几十万啊?」
「几十万?那可不止,像顾先生这种层次的律师至少年薪百万!妙妙妈,你这个全职妈妈可当得高枕无忧了!」
「人家那么能干还每天准时回家,周末帮着做家务做饭,每天笑呵呵,又没什么不良嗜好,跟我家那位相比,啧啧,简直是一天一地。」
「我倒不羡慕别的,就羡慕你俩夫妻感情好,就说那次车祸,他真的为了你连命都不要!」
妈妈们纷纷点头,发出羡叹。
半年前,我和顾怀义开车去买绿植的路上,车子被一辆大货车追尾翻转,车头瞬间起火。
他驾驶位那面朝上,很快被人救了出来,而我被卡在下面,动弹不得。
眼见火势越来越大,所有人开始往后撤,只有顾怀义疯了似地不停拽拉,双手被割得鲜血淋漓,嘴里嘶声大喊,「救救我老婆,求求你们救救她!」
在他终于凭一人之力将我拖拽出来后不到 5 秒,车子轰然爆炸。
这起事故被人拍下来发在了网上,一时热度极高。网友们说我一定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才找到个这么爱我的老公。
我想起那天的场景,眼眶也有些红。
顾怀义平时看着文质彬彬,没想到关键时刻那么勇猛无畏。
后来他右手两根手指因为伤了筋骨无法再做些精细动作,我心疼得直落泪。
他拍拍我的头,笑着安慰说:
「没关系,反正我是靠脑子吃饭的人,再断两根也影响不了老公养你!」
此刻。
我在妈妈们的慨叹中,诚实点头。
「是啊,他的确是个完美老公。」
-2-
「我老公也不差哦!」
萱萱妈提着嗓音开口。
「我老公这次去巴黎,给我带了好几条大品牌裙子,漂亮极了,走,去我家给你们看看!」
萱萱妈是老夫少妻,时时刻刻在展现老公多爱她,以证明她结婚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爱。
我笑着摇头,「我不去了,我得带妙妙上去洗澡了,你们去吧。」
萱萱妈最喜欢和我比,当下表示不满。
「你老公不刚说让你过会儿上楼嘛,去我家又耽误不了多久,你不会这点面子也不给我吧!」
11 点 00 分,我从萱萱妈家里出来。
11 点 05 分,我抓住了在滑梯旁疯跑的妙妙,拽着她要带她回家。
她起先不肯。
央求着「再 5 分钟」,「妈妈,最后 5 分钟好不好」,被我以「洗澡水要凉了」为由断然拒绝。
她只好委委屈屈地跟小伙伴们一个个说再见,旁边坐了一圈的家长们乐呵呵看着,和我会心一笑。
11 点 08 分,我和妙妙上到 2 楼,碰见对门单身邻居苏跃正出来扔垃圾。他微微涨红着脸和我打招呼。
妙妙拉着他的手娇声问什么时候再帮她组装乐高,与此同时,我拿出钥匙开了门。
11 点 09 分,妙妙在走廊和苏跃说再见时,我因为喊「老公」没人应,走进了卫生间。
11 点 10 分,我发出尖叫。
顾怀义发白的脸浸没在水面之下,双目睁圆地瞪着天花板。
已然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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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
有顾怀义的同事、朋友,小区相识的邻居们,还有举着挽联来的公益组织代表。
大家这才知道,原来顾怀义这几年一直通过公益组织给山区儿童捐款,每年 20 万,累计已捐出 100 多万了。
人们唏嘘感叹。
「多好的人啊,老天不长眼,怎么偏偏让这种意外发生在他身上!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啊!」
「顾律师前几年做了很多免费法律援助,今年刚升为合伙人,他还说,接下来要好好为老婆孩子努力了,没想到……」
「这俩口子感情那么好,妙妙妈怎么受得了呀!就这么几天已经晕过去好几次了,还好居委会的人守着。」
「妙妙妈没收入来源,他们家房子还有贷款,本来顾先生活着,一两年就能还完,以后可艰难了。」
「这次事故真是太意外了,听说人摔晕后水放了 20 分钟才一点点淹没口鼻的,这中间但凡他醒了,或者妙妙妈回家了,就能随时把他救回来,唉,只能说一切都是天意!」
窸窣低语中,我面色苍白地坐在一旁,看着顾怀义的照片发怔。
这几天,我整个人湮没在极致悲痛中,哭到肝肠寸断,几度昏厥,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叹息。
居委会干部坐在我身旁,不时暖言安慰我两句。
萱萱妈走了过来,面带愧疚地说:
「妙妙妈,对不起,那天如果不是你去我家耽误了时间,也许,也许顾先生就不用死了!」
说到后面她捂着嘴哭出声。
我哀凄地摇了摇头。
「不,跟你没关系,是我的错,是我让他提前放水,是我忘了拿手机他不得不开窗喊我导致摔倒,是我说好了 11 点回家却磨磨蹭蹭晚了十分钟,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他……」
居委会干部忙出言劝解。
「妙妙妈,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只能说阴差阳错的事谁也控制不了,况且警察也说了,这是意外,概率极小的意外事件。」
那天,我发出尖叫,苏跃第一个冲了进来,意识到什么情况后,立刻将妙妙堵在了门外,并帮着拨打了 110。
警察勘查现场和开展问询后,大致推测出了事故发生的过程:
10:40,顾怀义打开浴缸放水,同时开窗跟我说话。
因为窗子ťŭŧù⁰₋在浴缸一侧,窗门朝内开,所以他当时是斜着身子探出头的,可关窗时不小心失去平衡,整个人摔进浴缸并陷入昏迷。
10:40-11:00,水慢慢上涨,直至湮没他的头部。
11:00-11:05,溺水 5 分钟后,顾怀义窒息死亡,他全程未苏醒,因为现场没有挣扎或者水溅出来的痕迹。
11:10 分,我回家,发现事故现场。
这期间,从顾怀义在窗户露脸到我回家,楼道无外人进出,现场无可疑痕迹,判定为意外事故。
有人摇头叹息。
「真是应了那句话,阎王让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咦,门口那人是谁,大热天穿那么厚?」
「是啊,她不热吗?」
我像个行尸走肉般低着头,对身边一切毫无知觉。
「她朝妙妙妈走过去了。」
「不会来找主家要喜钱的吧?这可就太过分了,这又不是白喜事。」
一双女式灰色运动鞋映入眼帘。
鞋子款式老旧,有个小小的同色补丁,沾了些浮土,仿佛在述说着自己走了多远的路。
「妙妙妈,你认得我吗?」
略带沧桑的声音响起。
声音很近,就在我耳边。
我缓缓抬头。
眼前是一张老妇人脸。
皮肤干燥褶皱,双鬓泛白,耷拉的眼皮下却目光如炬。
炎热夏日,她穿着不合时宜的薄呢外套,一手挽着个磨白了的黑色提包,一手拎着一个旧茶缸。
「我是李玉英,你素未谋面的婆婆。」
我眼神空茫地看着她,疲惫的神经元开始延伸,搭建,联通……眼睛倏然睁大:
「妈?」
李玉英慢慢点头。
「你认出来了就好。」
众人围拢过来。
「原来是顾妈妈来了,唉,白发人送黑发人啊,您节哀顺变。」
「您来了就好,一家人相互支撑,妙妙妈母女俩也没那么悲惨。」
有人好心去帮李玉英拿包和茶缸,她缓缓摇头表示拒绝,转头看了眼顾怀义的遗照,随后目光直直看向我。
「从得知我儿死讯当天,我从甘兰出发马不停蹄来到这里,是为了告诉警察一句话。」
她盯着我,神情坚毅,一字一顿。
「你是杀害我儿子的凶手。」
-4-
李玉英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身离开了,谁也拦不住。
她突然出现。
又骤然消失。
仿佛就是为了来说这么句话。
大家面面相觑后,都过来安慰我。
「妙妙妈,老人家可能是伤心糊涂了,你别往心里去啊,这个时候可不能伤心又动气。」
「是啊,农村老太太没见识又不了解情况,想必是听别人乱说当真了,回头好好沟通下就好了。」
「以前怎么从没见过顾律师的妈妈啊,人一死就赶来了,该不会是来争孩子争财产的吧?」
「别说见,听都没听过!妙妙妈,刚才那老太说跟你素未谋面,你确定这真的是顾妈妈?」
我没说话,整个人虚弱得快支撑不住。
居委会干部递过来一杯热茶。
「好了好了,你们别再问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葬礼办好,让妙妙妈好好休息,其他的事自然都会解决。」
我低头抿了几口热茶,头脑慢慢清晰了些。
是的。
李玉英,的确是顾怀义的亲生母亲。
八年前,我和顾怀义结婚时,第一次在视频里见到这个婆婆。
她在顾怀义十五岁那年和顾父离婚,抛下一切去了西北任教,从此母子分离,数年未联系。
顾父死后,顾怀义也有了一定的能力,几经辗转找到了她,要接她来养老。
她拒绝了,说当年决定进入山区时发过誓,绝不离开那片土地。
这几年,顾怀义只身前往西北去看过她两次,而我,只在每年妙妙生日那天,和她短暂视频。
此时此刻,我陷入深深的疑惑和茫然。
不明白这个发誓永不走出大西北的女人。
为什么突然风尘仆仆远赴而来?
为什么突然对我冒出那么一句话?
我在悲伤中,百思不得其解……
葬礼后,李玉英没有离开这座城市。
她住了下来。
自然没有住进我那套房子,而是住在一个火车站旁的小旅馆。
深夜,明月高悬,俯瞰人间悲喜大地。
我独自看着顾怀义的照片抹泪,心中作出了决定。
无论她是为何而来。
孩子。
财产。
又或是有什么误会。
她终究是我丈夫的母亲,孩子的奶奶。
我总不能完全不管她。
-5-
转天,我收ťŭ̀⁻拾了一些生活用品、床褥被罩后,敲开了对面苏跃的门。
他看见我,目光一颤。
手忙脚乱地整理头发、衣服。
我婉转地表达了需要他帮忙,问他有没有空,方不方便送我一趟。
「当然。」
「我随时都行。」
他看着我说。
苏跃开车载着我和妙妙,来到了火车站旁的小旅馆。
小旅馆破旧昏暗,门口立着个牌子:【住宿一天三十】
「妈妈,奶奶住在这里吗?这里这么破,我们让奶奶住家里吧?」
妙妙稚气的声音响起。
我叹了口气。
「奶奶是个有点固执的人,她不会同意的。」
苏跃抱着大包小包走过来。
「妙妙妈,东西太多,我送你上去吧。」
我迟疑,「还是不了,太麻烦你,你在这里等我们就行。」
苏跃面露一缕忧色,温声说:
「那天老人家对你说那种话,你们单独相处别有什么争执,我在场能照看着点,主要别吓着妙妙。」
我苦笑点头,「那辛苦你了。」
再次看见李玉英时。
她正坐在简陋的房间里摆弄手机。
见我站在门口,她凝然一霎,起身站起来,目光沉静。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开口。
「妈,我知道您肯定不愿意住回家,给您送了点东西来。不管您对我有什么误会,希望您看在怀义和妙妙的份上,别拒绝我的这点心意。」
我回头看了苏跃一眼。
他抱着东西走进来,放下,又默默退到走廊上。
李玉英站着没说话。
不答应也不拒绝,面无波澜地看着。
妙妙怯怯走上前,小声开口。
「奶奶,您为什么不和我们回家住啊?妈妈说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出差,要很久才回来,你跟我们一起住到家里等爸爸好不好?」
李玉英的眼神刹那柔和,粗糙的手掌轻抚着妙妙的头,褶皱漫布的眼眶泛了红。
「妙妙乖,奶奶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暂时,还不能和你回家。」
「奶奶,我想爸爸了,你也想爸爸吗?」
「对,奶奶……也很想他。」
她看上去平静沉着,但发颤的嗓音还是泄露了极力隐藏的情绪。
我转头,对苏跃轻声说了句话。
他立刻走进来,哄着妙妙先下楼去了。
屋子里剩下我和李玉英两人。
这间小旅馆夹杂在鳞次栉比的高层中间,只有寥寥天光从破败的窗子打进来。
外面的嘈杂喧闹,反衬出这狭窄一隅的寂静。
「我已经报案了。」
李玉英平静地注视着我,忽Ṱŭ⁴然开口。
我怔了怔,在昏暗的门廊旁轻叹一口气。
「对于我的嫌疑,警察早就排查完毕。我没有作案时间,作案手段,更没有作案动机。怀义的死,对我现在的生活百害而无一利,我怎么可能去害他?妈,我实在不明白,您究竟为什么会认定我会要我丈夫的命……」
「所以这是你今天来的目的?」
李玉英嗓音沉稳,「你很好奇,远在几千里之外的我,怎么会知道你是杀害怀义的真正凶手,所以你来了对吗?」
我心中升起一种悲戚无力之感。
想说什么,又觉再说什么也无意义。
「既然您这么固执地认定我是凶手,那就等警察来给出结论吧。」
我寂寥说完,转身离开。
在走廊中刚走几步,李玉英的声音在身后沉沉响起。
「其实,我本来也不完全确定。」
「但你今天来了,还带着那个年轻的男人来。你是想误导我认为你和那个男人有私情吧?你想引导我让警察从这个方向去查从而扑空……」
「现在,我确定你是凶手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走廊陷入骤然寂静。
我缓缓转身……
在逼仄,阴暗的走廊中。
与她沉默对视。
-6-
我被叫到刑警队传唤问话。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走进刑警队内部,忐忑又有些无助,以至于接警察递过来的水时,手一软,洒了半杯在他袖口上。
「你也不用太紧张,因为死者母亲报案,我们根据流程开展调查而已。」
两名警察坐在我对面,出言安抚。
「你那天基本的行动轨迹我们已经掌握,现在再跟你确认几个问题,请你如实回答。」
我默默点了点头。
「第一个问题,浴缸提前放水,是谁提出的?」
「我。」
「为什么?」
顿了几秒,我慢慢开口。
「妙妙性子活泼,每次玩都一身汗,那个浴缸出水慢,二十多分钟才能放大半缸,我担心妙妙感冒,就让怀义提前把水放好,想着回家直接洗。」
「嗯,第二个问题,你那天为什么不拿手机?」
我低喃:
「我也不知道那天怎么了,平常手机是绝对不会忘的,偏偏那天就忘了,手机就放在鞋柜上,可我忘了。」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又接着问:
「这个暑假你几乎每天上午 10 点左右带孩子下楼,在小区滑梯处玩 1 个小时后,11 点钟回家,可那天,你为什么晚了 10 分钟回去?」
我眼眶一红,嗓音变得艰涩。
「我去邻居家了。其实我本来不想去的,可我脸皮薄,别人说两句我就觉得不好意思……」
「你丈夫死在自家卫生间,为什么你对面邻居苏跃,也会在第一现场?」
「苏跃?」
我愣愣回忆了好一会,「我进屋时,妙妙还在走廊和苏跃说话,我喊老公没人应,就去了卫生间……卫生间正对着大门,我瘫坐在门口叫出声,苏跃就冲了进来——」
年长警察忽然冷笑一声,厉声打断了我的话:
「程女士,从顾怀义最后一次露脸,到发现死亡现场,你每一步都有完美人证,这是不是太巧了点?」
我怔然地看着他,随后低头,双手紧捂住脸,抽泣声从指尖溢出。
「是,都怪我!那 20 多分钟,我丈夫在孤独无助中慢慢死去,而我,不慌不忙,在萱萱妈家耽误时间,劝妙妙回家耽误时间,在楼道和邻居说话耽误时间。」
「是我害死了他!」
「我才是害死我丈夫的凶手!」
我颤声喊出这几句话。
悲伤、痛苦、惶恐、自责,各种浓烈的情绪如潮水般,在我这具早已是强弩之末的躯体内疯狂窜涌。
我终于支撑不住。
晕了过去。
……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小小的医务室里。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
风将窗子吹开,也将走廊轻微的低语声送了进来。
「你觉得她有问题吗?」
「不好说,她的不在场证明虽然充满了巧合,但每一步又的确是她日常生活中顺理成章发生的事,之前调查时也问过,那个萱萱妈说叫人去她家是临时起意,对门邻居也是出来倒垃圾偶然碰到。况且……」
「况且什么?」
「别人被怀疑,都是极力洗清自己,可她却相反,什么都往自己身上引,甚至有些事情明明可以说清楚,也说得含糊不清,这种表现,要么真的因为遭受打击没了章法,要么,她是心理和头脑都绝佳的犯罪者。」
「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进门时紧张得连水都拿不稳,你一激她就情绪失控,她……会吗?」
「不知道。不过就算她是,有个关键也没法解释。」
「什么关键?」
「作案手法。」
「是啊,就算她是万里无一的高智商犯罪者,精心设计了一切细节,可她怎么能保证顾怀义开窗就一定会摔倒,就算摔倒了怎么能保证恰好昏迷——」
「对不起,打断你们谈话,我女儿一个人在家,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两名警察骤然回头,讶异地看着站在他们身后的我。
我垂着眉眼,脸色苍白,虚弱得有些站不稳。
年长警察咳了一声,「你人没事的话,今天的问话就可以结束了。」
「谢谢。」
我低声道谢,离开。
刚走了两步,又转身,看着二人慢慢开口。
「警察同志,我不知道我婆婆做了什么,让你们又开始重新调查这件事,为了我和我孩子能平静生活,我觉得还是应该说清楚。」
「你们刚说的什么不在场证明、作案手法,我不懂,但我知道,做一件事总得要个理由。我没有任何理由杀害我丈夫,这一点,想必你们也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了。」
「辛苦你们为了我丈夫的事操劳,谢谢你们。」
我向他们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我慢慢走出刑警队大院时,两人在走廊上烟雾缭绕。
「你刚怎么说的?你说我们故意让她偷听到对话,心理学上,作案者看见警察因为自己陷入迷雾,会在独处时下意识呈现真实反应,然后我们把摄像头下的她拿给微表情专家分析……可她刚刚,唔,主动走了过来,所以这算什么?」
年长警察默默抽了口烟,啐了同伴一声。
「算白费功夫!」
-7-
早上去的刑警队,回家时天已经暗了。
我拖着疲惫虚弱的身体,敲响了苏跃的门。
他是自由原画师,平时宅在家,今天我把妙妙托付在他家。
妙妙捧着一堆玩具进家后,他忽然低声说,「妙妙奶奶开直播了。」
我眯了下眼,「什么?」
「前天我带着妙妙在旅馆楼下等你时,听见服务员抱怨说农村老太太学着开直播问得她烦死了。我留了个心眼,这两天在网上刷,果然让我刷到了,看,是这个直播间,虽然没几个人,但是她播了一天了。」
给妙妙打开了电视,眼见她被动画片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我默默进了房间。
靠在床头闭眼冥思了一会,拿出手机,找到了那个名为「真相永不埋没」的直播间。
李玉英规规矩矩坐在镜头前。
依旧穿着那件有些年头的薄呢外套,身后是旅馆斑驳脱落的白墙。
直播间里有些零星弹幕。
【老人滤镜吗?效果不错。】
【这是真人!这老太太儿子死了,怀疑是儿媳妇害的,在网上寻求帮助呢!】
【明白了,又是一个孩子死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在网上制造舆论求同情,最后要不为了流量,要不就是为了多要钱呗!】
李玉英那双镌刻岁月痕迹的眼眸动了一下,忽然开口。
「我不要钱,我是小学老师,每月有 2280 元工资。」
【对对对,你不要钱,不要钱报警去啊,到网上来找什么真相呢?】
【课代表来了:我就住在事发小区,这其实就是个意外事故,她儿子儿媳原本感情好着呢,就是半年前外环桥附近车祸爆炸的那对夫妻。】
【啊,我知道!那个新闻当时轰动一时,大家都被夫妻俩生死不离的感情震撼,我还感动哭了!】
【我也记得!丈夫为了救妻子命都不要,妻子反过来杀丈夫?打死我也不相信!】
【老太太,你还是去看看医生?光凭臆想可不能乱给人定罪。】
李玉英盯着屏幕,平静开口:
「我没有臆想,我已经报警了。」
「我学着开直播,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抢孩子,更不是为了什么流量。我只是,想为我的孩子求得一个真相。」
「我儿子顾怀义,从小聪明、开朗、有礼貌,是个天才儿童,身边的人没有谁不喜欢他,没有谁不夸他!有一次,我在外面腿扭了,他硬是咬着牙背我走了几公里回家,那会他才十一岁,瘦瘦小小,个子还不到我肩膀。」
「十四岁那年,他兴冲冲举着中考成绩单给我报喜,可那天,我却因为和他爸离婚,要离开那个家。」
「我后来时常会梦见他那天的样子。小心翼翼拉着我的衣服,表情无助又惶恐,一遍遍喊妈妈别走。」
泪水从她眼中流了出来,顺着沟壑丛生面庞慢慢流淌。
「一周前,我儿子顾怀义死了,35 岁的大好年龄,溺死在自家浴缸里。」
「所有人告诉我那是意外,但我知道不是,他是被人害死的。」
「当年,我决绝地甩开了他的手,现在我回来找他了。我虽然是个没能力、没人脉、没本事的妈妈,但我既然来了,就绝不会让我儿子孤孤单单,不明不白地死去。」
她的声音苍老疲惫,眼神却透亮之极。
一个母亲的柔和与坚韧,在她身上交织、融合、延伸……
直播间一时陷入寂静。
随后弹幕涌动。
【我相信这不是演的了,我不信有表演这么真实的演员。】
【阿姨,我们帮您!】
【我刚录屏了,做成切片转发出去,让更多人看到,或许有人能提供什么信息。】
我凝视着屏幕。
屏幕里的李玉英。
-8-
「妈妈。」
我霍然抬头。
妙妙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正站在我身旁。
我迅速摁灭手机,挤出一个笑容。
「怎么了?」
她手里举着一个漂亮盒子,兴高采烈地说:
「妈妈,看,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客厅里,我和妙妙坐在地毯上,慢慢拆开那个礼品盒。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张精致的卡片。
上面龙飞凤舞一行字。
妙妙一年级,顾怀义每天晚上专门抽时间教她认字,识字量有两三千。
她对着卡片,一个字一个字读了出来。
【祝全家最大的老婆生日快乐,永远开心、漂亮!永远永远爱你的老公。】
「哈哈,是爸爸给你的生日礼物。」
我沉默地看着盒子里的奢牌包。
我和顾怀义一次逛商场时看见了这个包,当时很喜欢,但标价两万八,所以我也只是多观赏了几眼。
没想到,顾怀义竟然偷偷买了回来。
下周是我生日。
他大概是想下周给我一个惊喜。
妙妙忽然抱着我,带着委屈的哭腔说:
「妈妈,爸爸怎么还不回来,我好想爸爸,每天晚上想他都想得睡不着,爸爸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伸手紧紧搂着她。
「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妙妙别怕,妈妈会一直陪着你。」
一滴泪,悄然落在了她头发上。
又一滴。
……
妙妙在小床上慢慢睡着时,眼睛还是红肿的。
我轻吻她的小脸,起身离开了儿童房。
已是夏末,暑气消退,窗外噼里啪啦下起了雨。
伴随着雨声,我走在寂静的屋子里。
穿过客厅,走进卫生间。
顾怀义死的卫生间。
我拿出手机,点开了李玉英的直播间。
她果然还在直播。
人气比刚才多了些,弹幕不停刷动,网友们正在帮她分析可能的杀人动机。
她聚精会神地盯着弹幕,一条条回应。
「不是情杀,警方调查过了,两人都不存在男女关系问题。」
「也不是为财,他们结婚时各自掏了一半积蓄买的这套房子,这些年一直在还贷款,我儿子每年还给公益组织捐款,两人没多少积蓄。」
「没有买保险。」
「……」
我把手机放在水台上。
在李玉英回答网友的声音背景中。
缓缓转身,看向浴缸。
浴缸的里侧一角嵌在卫生间的转角里,严丝合缝。
我慢慢爬了过去。
窗外ŧű̂₂一道闪电。
卫生间顶灯「滋滋」闪烁了两下。
我头也不抬,双手卡住边角一抬,一个隐秘的小空间露了出来,里面放着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图纸。
「他们一个在南方长大,一个在北方长大,读大学时认识,恋爱,以前没有任何交集。」
伴随着李玉英的声音,我从浴缸中慢慢直起身。
一张张翻开图纸。
每张上面都写满了字。
画满了各种方位计算图。
从人的身高、窗子能开启的最大角度、身体弯曲的斜度,到各个角度倒下的位置……
翻到其中一张时,我停下了。
上面工工整整写着一行小字。
【备选方案七:步骤及可能性分析】
中央的图,正是一个成年男性躯体仰躺在浴缸中,被水慢慢淹没口鼻的样子。
我拿出一个盆,将所有图纸放进去。
又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灯忽然熄灭。
卫生间陷入黑暗。
我划开一根火柴,扔进了盆里。
火苗慢慢延伸,一点点舔舐着图纸。
所有的字迹、图案,慢慢湮灭……
我其实不喜欢用手写。
但电子版的东西,多少会留下痕迹。
将盆里的黑灰全部冲入马桶后,我转身,凝视着手机里那张苍老的脸。
黑暗寂静的空间里,低喃声响起:
「李玉英,你为什么会说那句话……」
于此同时,李玉英看着镜头。
「她究竟为什么要我儿子的命呢……」
-9-
我将房子挂在交易平台上。
李玉英找上门来。
她站在门口, 「你不能卖房子。」
我诧异于她的消息灵通。
但想到她直播间里的人,也不奇怪了。
我慢慢开口。
「这套房子,每月房贷 5800,贷款期限还有 15 年,我供不起。」
「我没有收入来源,我和妙妙需要有一笔维持到我找到工作前的生活费。」
「怀义的墓地也需要一笔费用。」
「不卖房子,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李玉英直直注视着我,一字一顿。
「死去的人还没有瞑目。」
我倚在门边,低低叹了口气。
「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不是吗?」
楼梯间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居委会干部,还有萱萱妈和一群邻居,拎着大包小包从楼梯上来。
他们看见李玉英,有些意外。
萱萱妈忽然扬声开口。
「顾阿姨,我们几个昨天都去警察局了,主动去的,证明妙妙妈无辜。」
几个邻居一片附和。
「对,我们都是她的证人。」
「阿姨,您糊涂啊,妙妙是您的亲孙女,您这么瞎折腾,对她们母女俩太不好了,她们已经够可怜了。」
李玉英没有作声,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不进屋,也不离开。
众人摇头叹气,将慰问的东西放进屋子,又极力安慰我一通。我送他们离开时,李玉英还站在楼道里。
我想了想,对她说:
「房子我肯定是要卖的,法律上,我完全有处置这套房子的权利,您守在这里也没用。如果您不肯进来,我就要关门了。」
门正要关上时,李玉英突然开口。
「你是当年残疾人连环被害案的死者家属?」
手离开门把手。
我缓缓抬眸,看向她。
她目光不闪不避,也看着我。
安静的楼道里,声音沉沉响起。
「我在平台上收到一条私信,说是你老家认识的人。她告诉我,你母亲是小儿麻痹患者,是当年那起专门杀害残疾人的受害者之一。」
「怀义虽然只去看过我两次,但我们时常会视频通话。这些年,他几乎什么话都跟我讲,工作的,生活的,但这件事我从没听怀义说过,所以,他应该也不知道吧?」
「但我曾听他说过,他在读研期间,曾跟着导师参加过那起连环杀人案嫌疑人的辩护,最后胜诉,嫌疑人无罪。当时,怀义是当以往经历的得意事件讲给我听的。」
「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杀害怀义的理由是什么,所有人都说没有动机,甚至连警察都对我这么说,可如果,你恨怀义帮助了杀害你母亲的凶手,这算不算杀人动机?!」
最后一个字落下,因为太过铿锵用力,在楼道里响起一层层余音。
我默然片刻,垂下眼。
「妙妙去学校了,家里没人。」
「你要不要,进来说话?」
-10-
李玉英走了进来。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儿子生活的地方。
看得出她有些激动,手紧紧攥着,胸膛起伏。目光在掠过卫生间时,倏地一颤,快速挪开。
我进厨房,给她拿杯子,倒了茶。
她摇头表示不喝,目光警惕地看向我。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我抿了抿唇。
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和那边低声说了几句,没一会,视频电话打了过来。
我接通,将手机递给李玉英。
她疑惑地看着我。
「这是关律师,是怀义的大学同学兼律所合伙人,你说的当年那起连环杀人案辩护,他也参加了。」
李玉英接过,看向视频里的人。
关律师的声音沉稳响起。
「伯母,我上次在葬礼时见过您,请您节哀顺变。」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对那起连环杀人案辩护感兴趣,顾太太说让我我对您说一下当时的情况,我保证以下属实。」
「研二时,我和怀义作为学生曾帮导师处理过那起辩护案的资料,只是打下手,连副手都谈不上。案子的结果是,嫌疑人有充足的证据证明自己不可能犯案,法庭也当场宣布无罪。」
我向关律师道谢后,挂了电话。
随后看向李玉英,平静开口。
「我自始至终知道怀义在这件案子里参与的角色和发挥的作用,嫌疑人也的确证明无罪,妈,我怎么可能因为这点事,就想要害死他?」
「至于我没告诉怀义,我和这起案件的关系,是因为当时我遭受打击患上了惊恐障碍症,医生建议我要忘掉这件事,将这件事从我生命中完完全全抹除,后来,我也的确是这么做的,所以和怀义认识后,我只说父亲早亡,母亲意外去世……」
那天,李玉英离开时,表情复杂。
茫然疑惑,低落沮丧。
……
我加快了房子变卖的过程。
虽然死了人,好在基本认定是意外而非凶杀,不算凶宅,我又将价格往下降了许多,陆陆续续有人来看房。
我会在妙妙入睡后,看李玉英的直播。
她仍然没有放弃。
每天晚上,规规矩矩坐在那里,笨拙又认真地,回答网友提问。
但她没有再把矛头直接指向我。
只是说,在等警方调查结果。
我仍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确定是我害死了顾怀义。
但我知道,她的理由并不充分。
至少,不能作为有效证据。
我慢慢,放下了心。
直到这天。
她突然又出现了。
一下。
一下。
用力地,执着地。
敲我的门。
-11-
我一开门,她就越过我径直走了进来。
在屋子里四处看,四处找。
面色微红,神色激动。
我忍不住问,「你在找什么?」
她转头,目光死死盯着我。
「是全身麻痹对不对?」
我抿着唇。
静静和她对视。
她浑浊的眼眸目光灼灼,嗓音发颤却句句顿挫。
「警察跟我说,你没作案动机,没作案手段,你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你有很多人证物证,谁也不能保证让怀义摔倒,并且恰恰摔晕在浴缸里。」
「我这些天,一遍遍想着这些话,想得都要魔怔了。于是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八九岁时的怀义。」
「那年,我带他去朋友家做客,他玩着玩着,忽然直挺挺倒下一动不动,我当时吓坏了,却见他眼珠动来动去,人是清醒的,但身体四肢完全都动不了,这种状态持续了 1 个小时才慢慢缓解。后来医生问了他当时做的事后,发现他是对朋友家的水仙过敏,并且很严重,一闻到就立刻全身麻痹。」
「怀义之前跟我说过,你喜欢养绿植,家里各处都摆满了绿植。所以你一定是发现了他这个毛病,那天通过某种方式让他接触到了水仙,让他全身麻痹倒在浴缸中,一点点绝望溺死!」
她说着这里,胸膛上下起伏,眼珠子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妈。」
我缓缓开口,「您说的那些,都是梦,怎么能当成现实呢?」
她在屋子里到处走,一间间房看。
「绿植呢?我上次来看到的那些绿植呢?」
我淡声说:
「有的扔了,有的送人了。」
她咬着牙,「所以你心虚了,还是忍不住销毁证据了!」
我看着她,「妈,这房子要卖了啊,我当然得处理那些带不走的东西。」
李玉英静静看了我一会,慢慢平静下来,嗓音恢复了沉稳。
「你销毁也没用了。只要法医尸检查出怀义生前发生了肢体麻痹,你的不在场证明就没用,你就有了嫌疑。剩下的,抽丝剥茧,一步一步,我儿子的死,就会真相大白!」
我看着她,幽幽叹了口气。
越过她,在她身后的柜子上双手捧起一个瓷坛,抱在怀里轻轻抚摸,柔声开口:
「妈,你说这些话,怀义听了会不高兴的。」
李玉英愣愣看着我手中的瓷坛,瞳孔一点点放大。
「经过调查,怀义的死就是一起意外事件,拿到死亡证明的第一时间,我领到了怀义的尸体。本来想告诉您的,但是怀义在冷柜里等了那么久,我担心他太冷了,所以想着还是及早火化,让他入土为安的好。」
「妈,您也很想他吧,来,您也抱抱他。」
我把骨灰,递向面前的女人。
李玉英脸色惨白地瘫坐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发出凄厉叫喊。
「为什么啊!」
「他是那么乖,那么善良的孩子。」
「你究竟为什么要杀他啊——」
我垂眼看着她。
看着这个为了儿子远赴而来的女人。
目光悲悯,而冷漠。
番外
-1-
房子卖出去了。
价格虽然比市场价低了不少,到手还有 150 万,足够我和妙妙生活很长一段时间。
我在妙妙学校附近租了小小的两居室,她上学后,我就可以找工作了。以后的日子,虽然不比从前,也算可期。
搬走的最后一天晚上,妙妙熟睡,外面狂风暴雨,我在略显空荡的屋子里慢慢转悠,回忆过往。
手机响了一下,收到短信提示。
我随意地拿起来看,瞬间凝住。
发信人,是顾怀义。
我瞪大眼睛,颤抖着点开:
【老婆,如果你收到这条信息,说明我有一个月不能登陆软件引发了定时发送,我应该是出事了。
老婆,我爱你,但我要向你道歉。我有一个秘密,很遗憾,这个秘密不能告诉你,因为太过惊世骇俗为世俗不容,这是个注定要被我带到坟墓里的秘密。
因为这个秘密,我一方面像个普通人一样过着普通的生活,另一方面,像个无时无刻不在担惊受怕的幽灵,时时担心有人来害我。
年青时的我很幼稚,梦想历史留名,不论善恶,甚至付诸了行动。现在我意识到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但我骨子里还是那个幼稚的灵魂,还是不愿意在某一天悄无声息地离开。
所以,尽管这是我应该承受的,我还是忍不住做了一些准备。
我在家里、律所、车里,每个房间,每处角落,只要是我会出现的地方,都安装了针孔摄像头。
抱歉啊老婆,没有告诉你。
因为我不是为了监视,而是为了我一旦发生意外,警方可以根据线索找到害我的凶手。
摄像头一共安装了 21 个,以下是摄像头安装点位和登陆密码链接……
我这一辈子,唯一能相信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你,另一个是我妈。所以这条信息我设置了同时发给你们两人,以防万一。】
-2-
窗子发出「砰」的撞击声。
我茫然地看了看身后。
窗子飘摇摆动,窗外台风肆虐,风声雨声犹如雷霆万钧,震天动地。
我闭了闭眼,点开了蓝色链接。
一张标注了 21 个点位的图纸,每个点位后面附带了点位摄像头的链接和登陆密码。
清楚,具体,详实。
目光睃巡,找到了其中一个摄像头。
愣了愣,起身,我走进了卫生间。
站在中央,我缓缓抬头,看向头顶——
那是一盏造型普通的吸顶灯。
是图纸中标注的其中一个摄像头点位。
也是顾怀义溺亡时,睁着灰白的眼珠,死死盯着的地方。
……
我抿了抿嘴,抬起发颤的手指,进入了摄像头页面。
按照记忆中的日期时间,一条条查看。
我看见了自己一遍遍测量窗子打开的角度,一次次模拟瞬间倒下时可能的方位和落点。
看见自己深夜坐在浴缸,拿着笔不停写写画画,又将东西小心折好,放进浴缸角落。
看见那天早上,我悄悄将袋子里的盆栽,和窗台上原本的盆栽调换。
看见顾怀义倾斜着身体和外面招手后,身子一僵,直直仰倒在浴缸里。
看见他惊恐地瞪着双眼,眼睁睁地看着水一点点淹没自己……
我闭上眼,准备退出画面。
忽然,耳边响起一阵轻微「咯咯」声。
很轻,却很顿挫。
仿佛从什么狭窄的地方挤压出声。
我睁开眼,左右看了看。
外面风声肆虐,但窗门紧闭,卫生间里安静之极。
「咯咯」声又沉闷地响起。
我低头,骤然意识到声音是从手机里发出。
我震惊地看着屏幕。
画面中央,顾怀义瞪着灰白眼珠子,死死盯着我,喉咙挣扎着发出声音。
却含糊不清。
我把手机声音放到最大。
又放到耳边。
一句类似于痛苦和悲鸣的呻吟,传入了耳朵。
「我,知,道,你,是,谁,了。」
-3-
窗外狂风呼啸,我坐在浴缸边缘沉思了许久。
半个小时后,缓缓起身。
先去妙妙房间看了看。她睡得香甜,我低头轻吻她的额头。
随后拿起车钥匙,开门,走出了家。
我开着车,穿过肆虐的台风,穿过一片狼藉的大道,来到了李玉英住的小旅馆。
前台没人,我径直上楼,在昏暗的走廊里不慌不忙地走,到了李玉英的房间门口。
门没关,她坐在床边,点着一盏发黄的小台灯,背对着我在看手机。
我走了进去,走到她身后。
李玉英骤然回头。
看清我的脸,她反倒平静了下来。
「我知道你会来。」
我「嗯」了声,在屋内唯一的椅子上坐下。
李玉英起身,看了看窗外,微微蹙眉。
「我在你来之前十分钟报了警,你有多少时间说话,取决于警察赶到这里的速度。」
我歪头,低笑了声。
「这种天气,我的时间应该很充足。」
李玉英冷冷注视着我,声音冰冷。
「程可君,你为什么要杀我的儿子!」
我眯眼,看向窗外零落的飞叶,缓缓开口:
「我妈被杀时,我正在距她不到五十米的地方……」
我妈是天生的小儿麻痹患者,我爸死后,她早出晚归靠卖馄饨供我读书,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
18 岁的那天晚上,因为突然下大雨,我去接妈妈收摊稍微晚了些。
走țŭ̀¹到公交站牌后时,我发现裤脚湿了,就蹲下来挽裤脚。
大雨中,我看见一个人穿着雨衣慢悠悠走过来,手里拎着碗馄饨,正是妈妈摊子上的。
他在满是积水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从我的角度,正好能看见他垂着的手。
他一边漫不经心地哼着歌,一边单手揉搓着戒指,从无名指揉出来,套在中指上,又揉到食指上。
这是一个特别复杂琐碎的动作,但他做得很熟练,仿佛练过千遍万遍。
我挽好裤脚正要起身,却见他将馄饨远远掷到了马路中间,又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刀,刀尖上一滴一滴地坠着鲜血,融在雨水里。
我吓得一动不敢动,直到他坐累了,又慢悠悠离去。
那天晚上,我妈成了当年轰动一时的残疾人被害连环案中的第三名死者。
我给警方提供了线索,但凶手一直没有抓到。我因此得了惊恐障碍症,在医生的建议下,将这件事尘封在记忆中。
后来,我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样正常生活、读书,大学里遇见了顾怀义,他对我一见钟情,追了我一年后,我们热恋、结婚、生子。
偶尔,我会在梦魇时梦见那天晚上,凶手在我眼前单手转戒指的动作,但随着时间流逝,我慢慢挣脱,慢慢遗忘……
我本以为过去的痛苦将止步于此。
直到半年前。
我又看见了那个动作。
-4-
半年前,顾怀义在车祸以命救我,伤了两根手指。
他本不怎么在意,见我心疼得四处找办法给他治,便笑着安慰我,「只是没以前灵活了而已,我自己多练练就好了。」
于是,那天晚上,我们相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我又看见了那个动作。
怎么说呢?
有些事情,你以为你已经彻彻底底忘掉了。可它真正出现在你面前时,回忆就会事无巨细,分毫毕现。
他的动作,和我记忆里的动作无缝重合。
节Ţüₗ奏、曲度、方式、小细节。
一模一样。
「不可能!」
寂静的屋子里,李玉英一拍桌子,满脸赤红地大声怒斥我。
「你就是为了给自己脱罪!怎么可能单凭一个动作,就判定怀义是杀人凶手!」
我木然地看着她。
「我当然不会,所以,我开始了验证。」
连环杀人案一共犯案 5 起,涉及 4 个城市。我借着各种契机,确认那些案件发生时,他所在的行踪。
全部对应上。
我在家里找到了一本那起连环杀人案的信息简报,他解释说是当年研二给嫌疑人辩护时做的工作研究。但我后来问过安律师,那本简报顾怀义在大二时就开始搜集了。
案件发生后,社会上曾展开过讨论,心理学家分析,凶手对残疾人有一种天然的仇视,他在犯案时并不觉得自己在作恶,反而觉得是在为人类除害。
我有意带他去残疾人之家做公益。
尽管他刻意隐藏,我还是毫不费力感受到了他在与他们接触时的抗拒和烦躁。后来,他不经意发表了一句感慨,「残疾人是上帝失败的作品,本不应该存在。」
李玉英愤怒的低吼划破了长夜。
「这能证明什么?你用果去推因,你只看到你想看到的!」
我慢慢点头。
「你说得对,这些都只能构成怀疑,真正让我确认的,是有一天晚上他对我说的话。」
李玉英的嗓音在发颤。
「什么话!」
我吁了一口气,慢慢回忆。
「那天也是个雨夜,他在外面喝醉了,我去接他。走在路上,我突然转头问他,吃馄饨吗?加葱还是不加葱?」
「这是我妈习惯性用语,我不确定他记不记得,但心理学书上说,连环杀人案凶手喜欢一遍遍回味自己犯案的过程,回忆细节,回忆场景。」
「我和我妈长得很像,所以,我又将脸凑到他面前,他眯眼看着我,目光变得有些遥远。雨声中,他疑惑开口,你不是死了吗?我又问,怎么死的?他指着我的脖子说,这里,放血啊。」
「我妈是 5 名死者中,唯一因颈部动脉失血而死的人。」
-5-
李玉英趴在桌子上,喘着粗气,背不停起伏。
「不可能,我儿子死了,已经被你害死了,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只是为了脱罪,为了阻止我给警察提交证据!」
我倚靠在椅背上,淡声说。
「有一部分吧,毕竟,我如果被抓,必然会交代作案动机,顾怀义是连环杀人凶手的真相,就会浮出水面。」
「妈,你的直播间叫什么来着?哦,真相永不埋没,你本来不就是来寻求一个真相的么?」
李玉英转头,眼睛猩红地瞪着我。
从葬礼那天见到她第一眼,尽管遭受丧子之痛,多年的为人师表,让她始终保持该有的体面。
但此刻,她面容扭曲,目露狠光。
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我吞噬。
我望着她,目露悲悯。
「在别人眼里,这或许是罗生门,可只有我知道,这就是唯一的真相。」
看了眼窗外,我深吸一口气。
「以上,就是我的动机。」
「决心一下,方法就简单多了。无非是不停地测算、实验、模拟。」
「我知道他对水仙会突发性全身麻痹;萱萱妈素来喜欢和我比,每次老公买了东西,都会邀请我们去看;对门苏跃时常会在我上楼时,故意出来倒垃圾装作偶遇。」
「而且我有耐心,就算这次不成功,还有下一次,事实上,那天也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七次。」
李玉英忽然「啊」了一声,露出绝望可怖的表情。
「怀义是麻痹,不是昏厥,也就是说,他那段过程是清醒的?他是一点一点,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死亡。」
我叹了口气。
「原来你没有看那些画面啊,妈,那就别看了。但我必须说,他的死和其他受害人想比,远不足以弥补,所以,那是他该受的……」
天光渐亮。
窗外传来警笛声,划破台风后的清晨。
我拍了拍裤子,站起身来。
「妙妙是您的亲孙女,以后就托付给您了。希望她以后健康成人,不要学他爸爸,也不要学我。」
脚步声由远至近。
我转身,和身后两名警察直面相对。
他们越过我,看向李玉英。
「李女士,你说有关键性证据要呈交,抱歉,昨晚道路被毁,我们来晚了。你现在很安全,什么都可以跟我们说。」
我垂着眉眼,一言不发。
等待结局。
-6-
大雾天。
我带着妙妙, 去高铁站送李玉英。
她还是穿着那件薄呢衣, 一手挽着黑提包,一手拎着旧水壶。
只是与来时相比,身姿似乎佝偻了些。
妙妙在一旁,坐在椅子上玩。
李玉英漠然地看着我。
「我是为了妙妙。」
那天早上, 她没有交出那条信息。
跟警察的解释是,原本想录音套我的话作证据,可惜没搜集到有用的信息。
警察不客气的批评了她一通后走了。
此时, 她耷拉的眼皮扫了我一眼。
「那天晚上, 你冒着风雨赶来, 是猜到我没有看摄像头?猜到我还没有将短信交给警察, 所以来找我作最后的挣扎?」
我点头承认。
「之前,你连进我家门都不敢, 眼神看向卫生间都不敢,这是一个母亲天生的脆弱。所以,我的确猜你短时间内不敢看,你没看的东西自然还不会立即交给警察。」
她冷笑一声, 「你有把握让我信你?」
我摇头, 「没有。去之前,我做好了和妙妙分离的准备。」
「那你觉得我现在信了吗?」
我看向她。
「一半一半吧。」
后半句话我没有说出来。
有一半,就足够了。
另一半,是建立在她和儿子的了解上。
她时常和顾怀义通话,想必能根据我的话验证到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一些判断。
此外,顾怀义那条短信上说的秘密, 多少透漏了与之的关联。
更关键的,是除了这个原因, 我没有任何有说服力的杀人动机。
而只有这个原因, 才能支撑我做出这些事……
李玉英转身要走时,我忍不住开口。
「我一直没想明白, 你为什么一开始就认定是我害死怀义?」
她目光看向天边的白云, 声音苍老而遥远。
「怀义第二次去甘兰看我时, 我们谈到生死, 他开玩笑对我说,如果有一天他死了, 发现戒指在食指而不是无名指上, 说明他是被人害死的。」
「警察告知我死讯时, 我一眼就看到他的照片, 戒指歪歪斜斜, 套在食指上。」
我怔然。
这是我完全疏忽的一点。
「那你怎么, 会认定是我呢?」
「我也只是, 一半一半。」
她转头看向我。
忽然越过我,目光一凝。
我转身。
妙妙静静站在我身后, 脸上透着一丝茫然。
我还没来得说话。
她手一举, 指着上方显示板笑着说:「奶奶的车马上就要开了。」
李玉英走了。
走得落寞而苍凉。
她说再也不会踏出甘兰一步。
……
我开车载着妙妙从地下停车场出来, 收费的小伙子正在用平板看《肖申克的救赎》。
扫码时,电影放到典狱长即将伏法,转头看墙上圣经的一幕。
【His Judgement Cometh and that Right Soon。主的审判迅速降临。】
车杆升起, 我莫名有些发愣。
妙妙在我身后提醒。
「妈妈,该走了。」
我一惊,踩下油门。
情绪复杂地驶出停车场。
驶进匝道。
驶入迷蒙的薄雾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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