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宁

我娘是侯府弃妇,人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
偏偏她也不争气。
既没让我爹后悔,又没让英俊男子对她倾心。
狼狈离京的背影仿若丧家之犬。
后来,我被许给伯府的公子。
他虽出身高贵,却因眠花宿柳,染了一身脏病。
成亲那日,我坐在轿中,正欲自裁。
却听轿外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原是那侯府弃妇,归来抢亲。

-1-
六岁那年,爹要休妻。
他说七出之条,我娘就占了四。
不顺父母、无子、嫉妒、口多言。
祖母坐在黄花梨太师椅上,任由我爹闹,闹完了,假惺惺劝我娘:
「要么你同我儿认个错,往后好好同他过日子,生几个儿子,再给他纳几房美妾,此事便算了了,如何?」
我娘红着眼眶,没接话。
祖母又劝:「这世道,被休弃的女子还不如死了,你又何苦倔成这样?」
见我娘还是不吭声,我爹气急:「母亲,您别劝她,由她去死就是!」
听到这话,我娘眼中再无不舍。
「世间男子,果然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管外面套着什么皮,芯子里都一个样,自私自利,薄幸至极!」
我爹亦怒极:「你不过一个走镖女,若非我给你脸面,你如何进得侯府,与我为妻!」
「周若望!你以为,走镖女嫁给你是攀高枝,还是自断双翼?」
镖人四海为家,娘选择留在爹身边的时候,就没有家了。
她蹲下,取下颈上那块羊脂玉佛牌,轻柔地戴到我的脖子上。
这是她传家的宝贝,玉上穿着的红绳已磨损褪色。
她Ṭṻⁱ抚着我的发,在我耳边说对不起。
日光刺目,我已记不太清那天我到底哭没哭,我只记得她萧索的背影。
她就这么两手空空,离开了。

-2-
爹很快娶了新妇,是祖父母满意的高门贵女。
她待我算不上好,却也算不上不好。
细细数来总有几桩罪,但睡几觉起来又觉得,人性如此,何苦苛求?
世上合该待我好的人只有两个。
只是一个抛下我一走了之,一个对我视若无睹。
恨人也是耗费心力的。
我恨不了太多人,记仇也就分门别类,尽量缩小范围。
比如,继母对我不好,就算在亲爹头上。
我瞧见过的。
她在后院是高高在上的主母,在父亲面前却伏低做小,乖巧和顺,不敢造次。
也像奴仆。
我的亲生父亲若珍惜我,她也就不敢作践我。Ţù⁴
可算明了账又有什么用?
孱弱的,仰人鼻息的女儿,能做的最大的报复,就是在那鲜少露面的父亲突然想当爹,喋喋不休说些废话的时候,低头偷偷翻几个白眼。
没用,也怪没意思的。
我低头看《女诫》,密密麻麻的字拼在一起,不像人话。
懒得看,风来翻书,沙沙作响,又下雨,雨一阵,天又黑了。
日子就这么过去。
我莫名开始幻想,那个女人,她抛弃了我之后,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是如鱼得水,还是受到了报应?
说到报应,我忙翻出记仇本,一笔笔划掉我给她记的债。
老天爷,求求你,一笔勾销。
就让她如鱼得水吧。
我摸着那块羊脂玉,躺到床上,闭上眼睛开始想她。
小孩子三岁就有记忆,三岁到六岁的三年,有足够的时间让我记得她的容貌。
如今想起来的,大多都是她的笑脸。
她应当很疼我。
所以没舍得带我一起走。
我常听祖母说,院墙外不一样,吃喝都要拿命去拼。
能在院墙内当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是天大的福分。
「别想着往外跑。」她说,「外头不一样的,一旦去了外头,就会被剥皮拆骨,不得好死。」
我承认我胆小懦弱,可以死,但不能不得好死,那是什么死法儿?

-3-
及笄那年,我说定了人家,有了未婚夫婿,只等三年后抬出去嫁人。
未婚夫婿的出身不低,忘了是荣伯府第几房的嫡长,容貌不晓得,身量不晓得,脾性不晓得,我对他所有的了解,就只有一个名字。
却也不得了了。
他颇有名气。
闺中密友们一听那名字,长吁短叹,那个人啊,风评不太好。
听说,他早早就和丫鬟们滚到一处去,后来连身边清秀些的小厮也没放过。
再后来就更放荡了。
花街柳巷,门门户户都有他的足迹。
少女们实在难老成,明知不该说别人的家事,还是忍不住打抱不平。
「你爹娘,怎能将你许给那样的人?」
我难得怒火中烧,撑着一口恶气就往继母的院子冲。
却在院门口停下。
听到墙内传来的欢声笑语时,我胸口那上不去下不来的气,瞬间就散了。
谁在乎啊?
掰着指头,从亲爹开始,一路数到叔伯,但凡有一个能做主的人在乎,这桩亲事也不能成。
连闺中女儿都听说过的事,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折返回房,拿出许久不写的记仇本,把这笔债,算到了那个女人身上。
写完,想起她走那天通红的眼,又用墨汁把字迹全涂了。
白色的纸,黑色的墨。
如果人生也能这般黑白分明就好了。
爱不真切,恨不彻底,不上不下的。
真烦。
我听说过的,那流连烟花地的纨绔子弟,最容易得病。
一片烂疮,会从他身上过到我身上,然后我就只能静静等那烂疮爬满全身。
这应该就算不得好死吧?
三年后,我十八岁,那将会是我不得好死的年纪。
我又提起笔,想写一份遗书。
写给谁呢?
好像也没有人会看。
那就写给自己吧。
【周懿宁,
【展信坏。
【当你收到这封遗书的时候,你已经因为满身烂疮死掉了。
【虽然你从小就记仇,也不是很乖,会偷偷骂亲爹是坏登,骂祖母是老妖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其实你这一辈子没真正做过什么坏事,心眼子还是挺好的,你三弟弟打死的那只小黄雀,还是你给它垒的坟呢。
【记得把这事跟阎王爷说,跟他说你是一个好人,让他不要罚你下油锅。
【至于那个女人,你不想在阴曹地府见到她。
【就让她一辈子,带着对你的悔恨……算了,就让她磕到脑袋,不许忘了聪明,也不许忘了当镖师的本事,只许忘掉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就让她在哪里如鱼得水,就在哪里风生水起吧。
【反正,你原谅了那么多人……虽然,你也没有真的怪过她。】
遗书要有遗书的排面,不能随便拿出来删删改改。
我翻出一个匣子,把遗书和记仇本一起放进去,锁起来,准备出嫁的时候一起带过去。
带过去了就不用多管了。
得了脏病死去的人,所有的遗物都会有人烧。

-4-
做完这一切,我彻底变得乖顺。
父亲夸我有长姐风范,祖母也说我稳重起来。
唯独继母还是那样,她的目光飘飘忽忽,不怎么落到我身上来。
我总觉得她也不怎么幸福。
其实这样说也不对,每个人的幸福都不一样。
就像云棠,我的贴身丫鬟,她的家乡闹过饥荒,家里人全死光了,她跟着灾民一起逃荒的时候从来不敢睡熟,睡熟了没人会叫她一起走,掉队了很容易被野兽吃掉。可要是灾民们再饿一点,她也会变成人的食物。
她只能缀在人群之后,远远跟着。
直到落到人牙子手里,她才睡了那段日子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如今吃饱穿暖便能让她满足,夜里打鼾震天响。
我不讨厌她的鼾声,有人气儿,下雨的时候伴着雨声特别好听。
二妹妹却不怎么喜欢。
她常抱着我给她缝的丑娃娃来找我睡觉,每当她来,云棠就不用守夜。
继母的心全用在三弟弟身上,二妹妹虽然是她亲生的,却也不怎么得她喜欢。
我觉得二妹妹和我各有各的可怜,可是二妹妹不这么觉得。
她讨厌自怨自艾。
她娘不陪她睡,她就来找我。
她的目的是有人陪她睡,那么达到目的就好了。
她说,能解决的事,都没必要伤心。
很难想象,说出这种话的人,才八岁。
我觉得她比我还像大人,她一撇嘴,说:「那你可以叫我姐姐。」
她冷着小脸,有条不紊地爬到我床上,给丑娃娃也盖好被子后,很有礼貌地跟我道晚安。
很快,她的呼吸声变得平缓,在雨落之前睡着了。
我睁着眼睛听了一会儿雨声,急促的雨势被芭蕉叶挡住,水滴聚拢,坠落于地的时候,砸出很大的水坑。
睡着之前,我还在想,这应该算水滴石穿还是积羽沉舟?
三年,不过是三次春夏秋冬,三次花叶穗雪,很快就过去了。
我深吸一口气,坐在回廊里,仰头看天。
四齐的屋檐框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天,那个女人曾带我坐在这里过。
她看看天,有些惆怅,看看我,又笑起来。
我想,无论多大的院子,对遨游九天的鹰来说,都是逼仄的。
爹曾驯服过一只鹰,而我曾是绑住鹰爪的链子。
二妹妹十一岁,不再爬我的床,连那丑娃娃都不太抱了。
她坐到我身边,托着腮,说:
「这样看天,不好看,对吧?」
「嗯。」
「大姐姐,我要出去的,不过不是嫁出去。」
她不像爹,也不像继母,她像那个女人。
我点头。
「那你,一定要去最远的地方。」

-5-
继母最近忙着操办我的婚事,常找我说话。
喜服、凤冠、嫁妆单子,都一一让我过目。
大户人家的主母大多如此,如话本里写的那样,容不下非亲生子女的不多。
像那个女人那样,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更是少数。
我也说不清哪种方式是对的,总而言之,她们都不怎么快活。
后宅的规矩早就定下,管着我们,也管着她们。
我难得活泼,她们也恹恹的。
我的闺中密友们,也都差不多。
即便如此,我还是坚信,这样的日子比院墙外好多了。
成亲的日子越来越近,关于未婚夫婿的消息也越来越多。
他最近倒是不怎么出去玩了,说是安心备婚,其实是在家中养Ťų₈病。
听说全城的大夫都找遍了,药一碗一碗地喝,却不见好。
我做梦,梦见好大一个疮,疮上长了个猪脑袋,嘟着嘴要亲我。
惊醒时,身上已出了一身汗,又听院子外闹哄哄的,二妹妹一脸激动地跑进来。
她说:「大姐姐,赢啦,我们赢啦!」
她说的是我们同北狄的战事。
两军对垒十余年,终以本朝胜利告终,受赏的大军正班师回朝。
二妹妹很是激动,说起这场战争决胜的战役,我军如何勇猛,一路追击到敌方领土,砍下了敌军将领的脑袋。
而我因心中有事,对她的话只做敷衍,全然没听到她说,那位砍下北狄大将脑袋的,是位女将军,姓段。
那个女人,也姓段。
可我满脑子都是那个腥臭的猪头。
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嫁给那样一个人?
他们明明知道,我嫁过去就会死掉!
什么凤冠霞帔,什么嫁妆,那些东西又救不了我的命!
我扑到床上哭了一阵,云棠咬唇,说:「姑娘别哭,等洞房时,我替你吧,吹了蜡烛,他也认不出谁是谁。」
「这说的是什么话!」
云棠才十四岁,黄毛丫头一个。
我擦去眼泪,不再流露半分痛苦,只暗自下定决心,既然都要死,那必然要得个好死。
出嫁那天很快到了,二妹妹难得流泪,我揉揉她的脑袋,让她好好吃饭。
大堂兄背我坐进轿子,轿帘一关,谁也没发现我的手上握着一把匕首。
我掀开盖头,拔出匕首,考虑着是抹脖子还是刺心口。
轿子摇摇晃晃,刺心口容易失去准头,但抹脖子,血是不是会喷得到处都是?
我犹犹豫豫,轿子突然停下。
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喜娘隔着轿帘同我说,撞上了回朝受赏的大军,迎亲队只能停在路边让路。
我没按捺住好奇心,掀开侧窗的帘子往外看,远远的,高头大马上坐着意气风发的将领,甲胄亮亮的反着光,盔下的面容又隐于阴影之中,明暗交错,看不真切。
我放下帘子,拔出匕首,对准心脏。
我存了报复心。
我不想孤零零地死在后宅,爹和祖母应当会遮掩,说我病死了或是不慎落水淹死了。
我偏要死在花轿上,成为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被血亲逼死的。
马蹄声越来越近,兵士整齐的脚步声已到耳边。
他们停下了。
而后,整齐划一地对着轿子说:
「恭贺新禧!」
轿子是红色的,迎亲队伍也是红色的,满目的红,满眼的喜,除了我,都在笑。
谁会认为这不是一桩值得恭喜的好事呢?
我的手在颤抖,匕首也抖动起来,可我应该没有力气捅自己第二刀。
所以第一刀,无论如何都要捅得准。
眼泪滑落,我闭上双眼。
其实,从小到大,我最怕的,就是疼。

-6-
却听破风声传来,轿帘裂开,一枚石子将我手上的匕首打落。
轿子外站着一个人。
眼尾一道疤,应是风霜沐过身,周身的戾气怎么也压不住。
那人朝我伸手:「宁宁,我来接你。」
我愣住。
周遭很混乱。
喜娘惊呼有人抢亲,仆从喊着新郎的名字说要报官,还有那人身边的护卫,他们凶神恶煞,执剑守在两旁。
仿佛谁不识抬举,谁就要血染剑下ƭú₉。
我走出轿子,盯着那人的脸。
风割过,雪打过,刀光剑影,应当也伤过。
同我记忆中那美丽的脸庞,不怎么像了。
我从她身旁走过,路过那躺在地上生死未知的未婚夫婿,浑浑噩噩,只管往前走。
无人拦我,因为她提着红缨枪,跟在我身后。
我边走,边扯下发上的累赘。
而后,开始脱衣。
先是霞帔,然后是最外层,红色的广袖长袍。
我听到她变快的脚步声,在我的手指碰到中层的对襟长衫时,她一把将我的手握住,再动不得分毫。
我想挣脱她的桎梏,却被她抱进怀里,箍紧,仿佛血肉相融,我们从未分开过。
「宁宁,我回来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我再忍不住,在她的怀抱里,痛哭起来。
不知是哭我这些年,在无数寂寂长夜里,数着灯花,数着雨,数着稍纵即逝的风,于堆金积玉处,静静等待死亡的寥落。
还是哭她守在风沙里,长河落日,旌旗猎猎,尸山血海,或将一去不返的、无法预测的前路。
她的铠甲冷而硬,我的眼泪落在上面,太阳一炙,就化为飞烟。
我张口,想唤她。
却叫不出一声「娘」。
我们分别,太久太久了。
久到,眼前的一切都如梦似幻。
我怕一觉醒来,怀中人便如烟Ṱũ̂ₛ散去,徒留我一个人在这寒凉的世道里,遍体生疮。
恍惚间,我听到她的喟叹。
她说:「睡吧宁宁,我守着你。」

-7-
鸟鸣声传来,我惊醒。
云棠伏在床边,被我的动静弄醒,抬头看我,双眼红肿。
「姑娘,你怎么……怎么能想不开呢!」
她的话让我放下心来。
看来昨天的一切不是梦。
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云棠解释:
「将军她刚回京,宅子还没安置好,就让我们先住在客栈。」
「她现在在哪儿?」
「进宫去了。将军说,要退婚,还要将你从周家带走。」
这样的事,容易吗?
我不知道。
店小二送来热水,我梳洗过后,客栈外热闹起来。
我推开窗,一眼就看到了继母。
她身后是侯府家丁,而她身旁,站着一位锦衣妇人。
再旁边,坐着一个男子,脸色发黄,眼下青黑,脚踝处包着染血的布,是那个痨病鬼。
她们是冲着我来的,被守在客栈门口的护卫拦下了。
护卫们久经沙场,手中的剑都饮过血,骇得家丁们不敢上前。
锦衣妇人怒不可遏:「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段氏公然抢亲,差点害了我儿的性命,还有没有王法!莫说脸面,我就是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为我儿讨回公道!」
她言语铮铮,却毫无用处。
护卫不语,只一味拔剑。
天子脚下又如何,军令如山呐!
云棠感叹:「将军好厉害!」
锦衣妇人见我不为所动,虽愤懑,却也没有真的往护卫的剑上撞。
她横继母一眼,继母无奈,吩咐身边的老妇开口劝说。
「大小姐,自古以来,婚姻一事,尊的是父母之命,依的是媒妁之言。您同荣伯府公子的婚书早已过了官府,纵是缺了那场拜天地的礼,也已经是荣伯府的妇,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还是早些同公子归家去吧。」
我坐在窗边,摇摇欲坠。
云棠急道:「姑娘别信她们的话,将军有法子呢!」
有什么法子?
书里写,手握重兵的将军若行事跋扈,是要被天子忌惮的。
一不小心,便是杀身之祸。
何况她刚回京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劫走,算得上胆大妄为。
我向来觉得我无用。
她是在男人堆里搏杀出前途的将军,我是除了一死便毫无手段的闺中女儿。
为了我,折了她,记在史书里,我的脊梁骨恐怕要被戳断。
日光灼人,神思恍惚,袖中锦帕落下,我想去抓,却被云棠拦腰抱住。
那绣着青莲的帕子任风吹远,眼看着就要落于泥淖之中,却被一只手抓住。
那手粗糙,和光华锦缎格格不入。
护卫们整齐道:「将军!」
所有人都看向她,在她不施粉黛的脸上,准确无误地找到了眼尾那道疤。
她什么也没说,只不过一眼,锦衣妇人就被骇得后退一步。
唯独我的继母,她的眼睛只看着那帕子,不知神思又蹿到何处去。
段倾挑起一个玩味的笑:「真热闹啊。」

-8-
继母见段倾归来,不论锦衣妇人如何给她使眼色,都只当看不见。
此刻围在客栈前的人很多,可谁都不敢说话,热闹的长街,竟有一隅,针落可闻。
段倾施施然走过众人,踏上客栈的台阶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道:「都回家去吧,圣旨随后就到。」
说完,段倾直接上了二楼。
她的脚步声很轻,可颇有些年头的木制楼梯还是吱呀作响。
我的心随之鼓动。
「鼓清琴,倾渌蚁,扁舟自得逍遥志。任东西,无定止,不议人间醒醉。」
幼时,她带我念书,念到这段词时,我问她,这个「倾」字,是不是她名字的来由?
她点头:「可以是。」
我想不通什么叫可以是,目光被翩然而至的蝴蝶引走:「娘亲,扑蝶去!」
她温婉地笑着,带我流连于花间。
现在我才明白,她可以是不议人间醒醉的段倾,也可以是足以倾覆河山的段倾。
门开着,她却停在门外。
「宁宁,我可以进来吗?」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段倾见状,叹了一声。
「那你好好休息。」
「进来吧。」
我们几乎是同时开口。
许是近乡情更怯,我总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又是一阵沉默。
云棠瞧瞧我,又瞧瞧她,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借口煮茶跑开了。
段倾思忖片刻,坐到床上,开始脱衣。
她赤裸的背上满是伤痕。
「药膏在桌上,帮我上药。」
当街抢亲之事狂悖,皇帝不能不罚她。
可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廷杖自然免了,换成鞭子,隔着厚厚的盔甲,由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行刑。
倒是没有皮开肉绽,只有三道青紫瘀痕,然而新伤叠着旧伤,触目惊心,我给她上药时,没忍住埋怨:「刚给他打了胜仗,这算什么?」
段倾笑道:「算他偏袒。」
皇帝用这三鞭子,保住了她的军功和爵位。
上好了药,云棠端来茶和点心。
段倾系着衣裳,让我们围桌而坐。
「你们可知周家和荣伯府为什么派两个妇人来叫阵?」
云棠猜测:「为了将姑娘要回去?」
段倾摇头。
「钟鸣鼎食之家,若对我当众伤他们颜面之事默不作声,免不得被人耻笑骨头软。
「可他们也不敢直接和我对上,我刚立下大功,他们揣摩不清圣心,不知圣上有没有借机敲打我的意思,便让妇人来出这个头,试探一二。
「毕竟妇人所为,可以算作她们癫狂了自作主张,不全然代表夫家的意思。」
我听明白了:
「就好比寻常人家争家产,难看的事交给妻子做,丈夫瞧着势头,若妻子能把财产争来,他既能得好处,又能得好名声。若势头不对,丈夫也有转圜的余地。」
云棠恍然大悟:
「我说呢,怪不得场面那么奇怪,那荣伯府的夫人真要疼惜儿子,能让他带着伤出来讨公道吗?我都怕他一口气上不来厥过去。」
说完,她挠着脑袋,嘿嘿一笑:
「不过,将军为何突然同我们说这些?我同姑娘住在后院里,有您庇佑着,应当再遇不上这样的事。」
段倾说:「从今往后,不一样了。」
圣旨已下。
段倾封侯,我改同她姓。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周家女、伯府妇。
我是段懿宁,是圣上亲封的,乐安县主。

-9-
定远侯府修缮好后,段倾带我和云棠搬了进去。
府中之事,段倾几乎全权交给我,只一点,进府的仆从必须全部过过她的目。
云棠由小丫鬟荣升管家姑娘,原还很开心,自从时不时被段倾叫去问话之后,再不敢得意,凡事仔细起来,生怕段倾问起的时候漏下什么。
其实段倾并不会罚她,甚至没有几句重话,只是云棠不想让段倾觉得她愚笨。
云棠说着,又翻开账本,仔细核对起来。
她陪我八年,于动脑子的事上,向来是能偷懒就偷懒,我从未见她如此认真过。
我愈发清晰地意识到,段倾,同原来不一样了。
她身上再没有这世道所称颂的女子应有的品德,却被这个世道,实实在在地捧了起来。
无人在意她的脸、她的出身、她曾是侯府弃妇的过去,更多人在揣摩她的心思,希望同她交好,或被她赏识。
连带我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因为我是定远侯怀胎十月生下的,唯一的女儿。
就我个人的体验来说,有个当大官的娘,比有个当大官的爹,好太多。
段倾除了读书和习武,在旁的事上对我几乎没有任何要求。
自然再也没有提过我的婚嫁之事。
为了不嫁那痨病鬼而自尽的事,恍如隔世,却依旧令我心有余悸。
若这一切是梦该怎么办?
段倾将我的恐惧看在眼里,寻了个天气好的日子带我出去玩。
我简单束了马尾,换上劲装。窄袖利落,行动时轻便许多。
我们到了京郊,段倾牵来一匹小马驹,性格温驯,很适合初学者。
「宁宁,给它起个名字吧。」
小马驹眼睛亮亮的,我摸着它的鬃毛,说:「就叫犀尘。」
云棠乐道:「那不得打喷嚏。」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段倾笑道,「既是天上的仙驹,定可以护宁宁平安。」
新得了名字的小马驹踢了踢草地,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尤为好闻。
我问段倾:「有娘在身边,我还能如何不平安?」
这回轮到她愣住。
半晌,她轻揉我的脑袋:「总这么心软可不好。」
「不是因为心软才原谅你。」我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风又起,段倾幽幽叹了一口气:「我知道。」
云棠揉着眼睛,嘟囔道:「什么嘛,怎么只有我一个人眼睛进沙子。」

-10-
自那之后,段倾常给我送礼物。
缘玉轩的碧玉耳环,宝祥楼的蝴蝶金步摇,鲛绡阁的香云纱……名贵的送遍了,又亲自给我做了个荷包。
她常年不碰针线,加之手上满是厚茧,那荷包自然既不精致也不好看,我却天天佩着,舍不得摘。
得空她便带我去遛犀尘,跑到空旷处,又变出一只风筝。
我在原野上跑起来,风筝被风托举,越飞越高,远远的,我回头喊道:「娘!我也要被吹飞啦!」
我们明知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可段倾每次都会打着马儿跑过来,从我手中接过风筝线,乐此不疲。
段倾用行动告诉我,她永远在我身后。
我不再是一个没有娘的孩子了。
云棠笑我,明明身手灵活健步如飞,坐船游湖的时候,跨一个小台阶还要段倾扶。
我点她眉心,就让让我吧。
我恨不得把过去十二年的娇都撒回来,有时候确实做作了一些,自己都看不下去,但段倾从不拆穿,她喜欢我这样。
或者说,无论我什么样,她都喜欢。
今日一早,段倾又派人送来一匹锦缎,名贵雅致,让我裁作外袍,准备参加月末的宫宴。
这是每年例行的宴会,原是天家用来施恩百官的,后来,在宴会上看对眼的少男少女多了,倒似大型相亲宴。
往年都是大伯夫妻带着堂姊妹去,我爹官位低,这样的好事轮不到他,就更轮不到我了。
如今我倒是能去,可我刚于婚姻一事上惹出风波,反而不想去了。
段倾却让我以乐安县主的身份去露个面。
「宁宁,凡事不破不立,你是定远侯府的少主人,迟早要独当一面。」
这样的话,我只听大伯父对大堂兄说过。
大堂兄长我三岁,却鲜少同我们一起玩。
他被大伯父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祖母说他和我们不一样,长子嫡孙,将来要撑起周家门楣的。
我也可以吗?
我懵懂地看向段倾。
她温柔道:「试试吧,宁宁,不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马车缓缓驶向朱红的宫墙,我攥紧袖子,还是有些心慌。
段倾安抚地握住我的手,亲自扶我下了马车。
宫墙外的车驾很多,却静悄悄的,无人喧哗,便是自家人之间也几乎不讲话。
远远的,我瞧见了大伯夫妻,大堂姐出嫁了,他们这次带了大堂兄和两位堂妹。
两位妹妹也瞧见了我,落落大方地朝我颔首ŧŭ̀₄当作问好。
恰逢宫娥前来引路,段倾牵着我往里走,我边走边回头,匆匆一笑当作回礼。
我们的席位靠前,坐下后,不少人好奇地打量着我,而我目不斜视地看着杯中酒。
来之前,段倾同我说过,我们左手边的席位是丞相,丞相对面的席位是太子,太子旁边坐着的则是九皇子。
九皇子的生母是太后的侄女,难产而亡。太后将他养在膝下,十分爱护。
我抬头,恰好和九皇子的目光对上。
他抬手,遥遥敬我一杯酒。
按照闺阁教养,我同外男不该有任何牵扯,应该当作没看到。
可我如今是定远侯府的继承人,要光耀门楣的。
我鼓起勇气,也举起酒杯,同他遥遥一碰。
九皇子有些意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而后,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是太子桌上的夜光杯坠地。
太子朝我歉然一笑:「孤失手了,没吓到乐安妹妹吧?」

-11-
我慌忙摇头,太子命人送来一壶桂花酿,说要给我压惊。
九皇子但笑不语,狐狸似的眼睛盯着我,将敬我的那杯酒放到唇边,缓缓饮尽。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他们这是将我当作自带军权的一盘菜在争。
我恼得红了脸。
段倾以为我是羞红的,悄声劝道:「九皇子确实生得俊俏,却是个攻于心计的主儿,你拿不住他。」
这回轮到段倾被我瞪了。
她见我眼里的火星子都要冒出来,知道是会错了意,忙噤了声,夹了一块芙蓉糕给我。
我的脸更红了,这回真是羞的。
当着众人的面被戏耍不算,还要娘亲来哄,这般不聪明不稳重,真的能撑起定远侯府吗?
思及此,我脸上的红褪了个干净。
段倾忍住笑意,说:「怎么什么都写在脸上?」
那我……那我从小就是这样憋不住的,只不过从前没人在意我的脸色罢了。
羞愤交加之下,我将杯中的桂花酿一饮而尽,此酒性温,不会呛到我。
也算小发雷霆。
段倾捧场地夸我有魄力,并随了一杯烧刀子。
行,更没面子了。
我低头,自我安慰,放心好了,人都只关注自己,不会过多关注别人。
再抬头,却见九皇子和太子都看着我。
端和长公主掩唇一笑:「乐安真是个有趣的孩子,怪不得小四和小九都喜欢。」
闻言,众人安静下来,打量我的目光愈发犀利。
饶是我再迟钝,也知道端和长公主是在替皇家试探我的心意。
京城上下无人不知段倾视我如命,我嫁给谁,她就会给谁效力。
皇帝想在今天,给段倾的脖子套上狗绳。
我有些惊惶地看向段倾。
她不慌不忙地起身,敬了端和长公主一杯酒。
「长公主抬爱了。若是两位殿下都觉得小女有趣,不如找个日子,义结金兰。」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连丞相都蛐蛐她大胆。
唯有高坐上位的皇帝拊手叫好。
段倾不站储君的队,她只当皇帝的臣。
顺便,再给我争个皇亲国戚当当。
皇帝笑过一场,说段倾贪心,却也当场拟旨,破例封我为乐安郡主。
此番变化不过须臾之间,许多人看不懂。
我懵懵懂懂地领旨谢恩,直到离宫,坐在回程的马车上,还是没有想明白。
段倾的功劳再高,也只是个臣子,皇帝大可当她说的是玩笑话,何必对她有求必应,加封于我?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天边恰好传来一阵雷声。
云棠掀开车帘打量天色,说:「瞧着是一阵大雨呢。」

-12-
狂风乱作,段倾压好车帘,同我十指紧扣,嗓音柔柔的,让我不要怕。
掌心传来的温度让我的心安定下来。
我将心中疑问抛出,段倾没有直接回答。
她说:「三个月后,我要随军回西北。」
说起这个,我不意外,却有许多好奇的事。
我问:「西北有草原吗?」
「往东走是草原,牛羊成群。」
「西北的大漠广阔无垠吗?」
「往西走,大漠一眼望不到头,却有绿洲,绿洲里有美丽的月牙湖,我朝的最后一道关就在那里,叫做半月关。」
「我们住在半月关吗?那里有好吃好玩的吗?好吧,我也知道边关苦寒,可是我不怕的……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的。」
我用脸颊贴上她的掌心,小猫似的蹭了蹭。
段倾却说:「你不去。」
我愣住:「什么意思?」
「你是乐安郡主,你只能留在京城。」
皇帝把能扼住段倾脖颈的狗绳,交到了我手上。
我便不可能有机会离开京城。
「那这个郡主我不要当了!」我祈求段倾,「娘,你带我走吧,我不要和你分开……」
段倾却决然地摇头:「宁宁,你不能随我一起去。」
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雷声之中,暴雨至。
我大喊停车。
无人应我,马车依旧往前行着。
我不管不顾就要往下跳,段倾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叫停了马车。
我挣脱她的桎梏,跳下车的时候一个趔趄,跪倒在路边。
段倾想扶我,却被我拍开手。
衣服被雨淋湿之后变得很重,我踉踉跄跄往前走,一路走到深巷绝处。
没有路了。
我终于站不住,摔坐在地,仰头看她:
「你为什么又要抛弃我一次?为了做正确的事,你总可以这么残忍。」
当初,鹰选择长空是对的。
如今,将军选择权力也是对的。
「可我软弱,我甚至说不出你还不如不回来这种话,我想你回来,日夜都想。你有钱我们就过有钱的日子,你没钱我就刺绣赚钱养家。
「我只是想和我娘在一起,这件事很贪心吗?为什么总是不被成全?
「还是我太没用了?如果我也能上阵杀敌,是不是就能跟你一起走?」
段倾捧着我的脸,擦去我脸上混着雨的泪水,她看着我的目光是那么哀伤:
「宁宁……你听我说。
「我在京城毫无根基,所得一切全仰仗陛下那颗变幻莫测的心。这定远侯府看起来气派,却是空中楼阁,坍塌只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你留在京城,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活着,让他安心,那我就永远都会是手握重兵的将军。若我战死沙场,你便是遗属,皇朝不论谁继位,为了民心,都会礼待你。」
我哭着摇头。
段倾将我拥入怀中:
「宁宁,权力是好东西,它会给你自由。没了权力,我们才会面对永恒的分离。你替我留在京城,好生经营,让定远侯府生出根,扎进土里,好不好?
「你等我五年,五年后,我一定会回京,同你团聚。」

-13-
三个月很快就过去,枯叶落下,秋天到了。
我亲手做了一个荷包,把从庙里求来的平安符塞进去。
荷包上绣着一株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顽强,落在哪里都能活。
段倾一看就明白了我的心思,揉了揉我的脑袋。
临行前,她又交待我,京中若有大变,就去投奔九皇子。
我虽然不明白,如今海晏河清,京中为何会生变?却也认真将此事记下。
段倾离京那天,我上城墙送行,一直等到段倾的旗帜模糊成一个黑点,才收回远眺的视线。
往后五年的路,我又要自己走了。
只不过,这次我开始懂得什么是权力给予的自由。
闺中密友们陆续出嫁,深居简出,可但凡是我给她们下的帖子,夫家从不会拦着她们到我这儿来。
好不容易能喘息片刻,她们七嘴八舌的,不是骂婆母刻薄,就是骂夫君粗鄙好色。
难得有个嫁得如意郎君的,也拧着秀气的眉毛,叹道:
「想来是世道有病罢,夫君专一倒成了错,在家婆母姑嫂都不满意,出门兄弟好友也笑他傻。」
哎呀……哎呀……
众好友齐齐叹息,有些事想透了又如何?又不能不嫁人,日子不就得稀里糊涂地过么!真有大彻大悟的,要么出家了,要么疯了要么死了。
那硬生生撕出一条道儿来的也不是没有,只是往前数个几百年,又能有几个段倾?
好不容易撕出来的路,也传不过两代,一旦开路人死了,路也就绝掉了。
正叹到这里,护卫们来报,抓到了一个翻墙的小毛贼。
我让云棠自行处理就是,云棠跑了一趟,有些为难地对我说,那翻墙来的小毛贼不是别人,是我的二妹妹,周雪言。
她在十二岁生辰这天,从周家逃跑了。
我让云棠将周雪言带过来。
她脸上冷冷的,却还是很有礼貌地唤我一声大姐姐,颇有点宠辱不惊的意味。
我却看到她紧紧攥着胸前的包袱,指节泛白。
应当是害怕我将她送回周家去。
我并未多问,直接命人去周家传话。
「就说我接二妹妹过来小住一段日子,谁要是不满意,自个儿来同我说。」
既能保全周雪言的名声,又能同我亲近,自然没人会不满意。
周雪言闻言,长舒一口气。
处理好这些事我才拉起脸,质问她为何逃家。
「我早就和大姐姐说过,我会离开那里的,大姐姐也让我走得越远越好!」
「……」
好友们觉得颇有意思,问:「你一个小姑娘,能走到哪里去?」
周雪言认真道:「高处去,越高越好。」
「你倒挺有志气。」
「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篁坐呜呃?」
一句诗怼得一群大人哑口无言。
夜间,周雪言抱着那个丑娃娃敲响我的房门。
我看着那个丑娃娃,挑眉:「你不是许久不抱这个娃娃了么?怎么,担心我赶你回家就把心眼子用到我身上来?」
她摇头:「这是娘亲给我收拾的包袱。」
倒是令人意外。
「我本想空手逃的,带着东西可不好翻墙。是她给我准备的包袱,里面放了银票、贴身的衣裳和你亲手给我做的布娃娃。我不用翻墙出去,因为她瞒着众人给我开了门。
「大姐姐,娘亲其实……只是混乱,对吗?所有人都只告诉她该如何当男人的妻子、夫家的媳妇。
「她的娘亲应当也一遍遍地对她说过,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人,她能相依为命一辈子的亲人只会是她的儿子。
「她未必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可她从小到大听的都是这样的话,便将自己缩进这样的壳子里去了。
「可是,她还是送我离开了。
「无论这个世道如何离间我们,我们总会有那么一刻生出物伤其类的痛苦,对吗?」
我想起继母那总是飘忽不定的目光,或许是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落到何处去。
就像一株漂亮的观赏植物,躯干可以被扭曲,枝叶可以被修剪,可跟随着阳光和雨露,总会长出几株反骨,哪怕下一刻就会被剪掉。

-14-
周雪言在我这儿住下后就不打算回周府了。
她让我给她请老师,文武都要。
她的目标很明确,要给公主当伴读。
我有些意外:「你小时候崇拜我娘亲,我还以为你也要到边关,上阵杀敌去。」
「我现在也崇拜她,可段将军的路太险了,我现在练武顶多学个三脚猫的拳脚,就算侥幸能保住性命,却也泯然众人,挣不到功名。所以我不去边关,我去宫里,到时,自有我的一番造化。」
云棠赞叹:「二姑娘小小年纪心思已经如此通透,假以时日,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我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周雪言却不以为然:「招小人,自然也招贵人,我才不怕。再说了,不招人妒是庸人。世上庸人那么多,少我一个才好。」
她说得对。
不过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没有理由不帮我,独木难成林啊。」
虽然被这个十二岁的孩子拿捏住了,我却不觉得丢人。
只想把她也改姓段。
我开始理解族老们为什么对可堪大用的后辈倾力托举,因为那代表着家族的希望和无限可能。
恰逢九皇子及冠封王,出宫开府,我备下礼,亲自登门恭贺。
既是为了给周雪言铺路,也是为了段倾临行前的嘱托。
若九皇子值得信任,自然是越早同他有交情越好。事到临头才去寻人庇佑,与赌博无异。
九皇子封了诚王,却一点儿也不实诚,说话阴阳怪气的,听意思是一回事,听语气是一回事,看表情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有时候也想不明白段倾为何觉得他可托付生死。
幸好九皇子对我的示好照单全收,不像对旁人那么刻薄。
许是因为段倾,许是因为我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许是兼而有之。
借着九皇子的风,我同皇室的来往逐渐密切,周雪言顺理成章地选中了公主伴读。
同皇子伴读不同,公主伴读需要长居宫中,我送周雪言离开前,还是问了她悔不悔。
「大姐姐,世上女子均有出卖色相的机会,却鲜有出卖智谋的机会。」她指着自己的脑袋,满眼都是野心,「我为何要悔?什么一入宫门深似海,若那宫门内是海,我便是鱼,我还要当最凶猛的那条。」
她放下车帘,马车载着她驶入宫墙。
我想,我们终究要湮没于时间之中,既然如此,为何不努力抓住自己想要的一切?
我凭此生出许多勇气,也开始做不擅长,却能让定远侯府在京城扎根的事,等待着和段倾的团聚之日。
日子匆匆过去,不止我,云棠也渐渐沉稳起来,我们一同将名下的产业扩大了一倍,多赚的钱用来修善堂,施粥施药。
我承认做这些事并非出于我的善心,我既想博个好名声,还想借此同皇亲和官眷们走动,铺设自己的关系网,可君子论迹不论心,玉皇大帝千万要原谅我呀!
施完粥回府,路过宝祥楼,云棠眼尖,瞧见大伯母正往里走,想起什么似的,同我笑道:「姑娘还记得吗?当初大夫人给长房的大姑娘买那支蝴蝶金步摇的时候,你羡慕极了,还去本子上记了一笔呢。」
我记起此事,又想到十五岁那年写下的「遗书」,思及如今光景,只觉得好笑。
回府后,我将盒子翻出来,砸开锁,只见记仇本和遗书都在盒子里静静躺着,纸张微微泛黄。
我翻阅着从前记的那些「仇」,有些是我小心眼,比如继母只给我做过一身寝衣,却给周雪言做过两身。
有些则是全然的羡慕,尤其是看到大夫人待大堂姐那么温柔那么好的时候,我就会红着眼眶记下来。
大伯母送过大堂姐缘玉轩的碧玉耳环,宝祥楼的蝴蝶金步摇,鲛绡阁的香云纱,亲手做的荷包……
我越看越不对劲。
为什么和段倾送我的,一模一样?
难道她看过这本「记仇本」吗?
可这盒子被我压在箱底,钥匙早在成亲那日就被我扔进了周府花园的池塘里。
我又想起成亲那日,明明有轿帘遮挡,段倾却知晓我要自尽似的,扔石子打掉了我手中的匕首。
那些从前未曾关注过的细节逐一浮现……
那么,段倾那时说五年后就能同我团聚,是她和九皇子共同计划着什么,还是她能预知未来发生的事?
我晃了晃脑袋,只觉得这种猜测实在有些荒唐。
谁能预知未来呢?

-15-
段倾离京那天,换上男装直接去了边关。她要夺回女儿,就不能只求糊口,当个镖师。
身份文牒上不会标注男女,段倾这个名字亦看不出男女,她投军异常顺利。
而后便是数不清的大小战役。
她有许多接近死亡的时刻。
有时候她被埋在黄沙里,伸手求救的时候像极了诈尸的僵尸。有时候她沉浮在月牙湖中,同她飘荡在一起的还有许多缺胳膊少腿的尸体。
她最常看到的是猩红的血。
敌人的,战友的,自己的。
谁也说不清今日还能同自己说笑的人,明天会不会死。
段倾尝试变得麻木,她也确实做到了。只偶尔,在想起刚到军营时那个率先接纳她的孩子时,心里还是难受。
他总饿,投军就是为了吃饱饭,看到馒头时两眼放光,被人戏称小馒头。
「段哥,我今天又吃饱啦!等我再长大一点,就能一刀两个北狄狗,到时候我看谁还敢看不起我?你等我罩你啊!」
那双充满朝气的眼睛,随他的头颅一起,滚落到另一具尸体上。
小馒头没等到再长大一点。
战争便是这样,它不区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该有福报谁该有恶报。
它只是把死亡带过来。
段倾憎恶杀戮,可她也明白,于此时此地,以杀才能止杀。
她的身后有她的女儿,有小馒头的家人,还有她走过的大江南北,她的国与家。
她被发现是女儿身时,已是军中副将。
元帅考虑了一天一夜,到底惜才,舍不得杀她。便让她立下军令状,若能取下阿察尔的项上人头,不仅不会追究她的罪过,还会为她请功,升任她为主将。若不能,她便以死谢罪。
阿察尔是北狄一员猛将,刀下不知染了多少大晟兵士的血。
杀了阿察尔,便算断了北狄一只臂膀,有望结束这场持续了十余年的战争。
后来,关于那场战役的记忆逐渐模糊,段倾只记得血染红了沙,她的枪在阿察尔的刀落到她头上前,捅穿了他的喉咙。
她后来反复在想,她能死里逃生这么多次,能在边关杀出一条血路,上苍应当是站在她那边的。
那为什么,在她赶回京城后,看到的却是她女儿的尸体?
那个在喜轿旁哭得撕心裂肺的丫头叫云棠。
她将懿宁最宝贝的盒子交给段倾:「将军,姑娘她很想你。」
段倾抱起懿宁的尸体,双眼血红,泪在无知无觉中落下。
谁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段倾,她从未哭过。
灵堂上,段倾一遍遍抚过懿宁十五岁那年留下的遗书。
【至于那个Ṭü⁴女人,你不想在阴曹地府见到她。】
懿宁在段倾肚子里的时候就很乖,生产的时候也很顺,稳婆说她是个会心疼娘亲的好孩子。
【就让她一辈子,带着对你的悔恨……算了,就让她磕到脑袋,不许忘了聪明,也不许忘了当镖师的本事,只许忘掉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懿宁抓周时,越过金银珠宝笔墨纸砚,爬到段倾跟前,一把抓住了她。
【就让她在哪里如鱼得水,就在哪里风生水起吧。】
段倾离开时,六岁的懿宁泪流满面,却没有开口求她留下。
【反正,你原谅了那么多人……虽然,你也没有真的怪过她。】
风吹过那写满了少女心事的本子,桩桩件件都是她们分别后的十二年。
段倾提剑闯了周府。
周若望该死!

-16-
她的剑毫不犹豫地将周若望捅了个对穿。
这不是几鞭子能糊弄的事,便是皇帝有心回护,段倾还是被下了狱。
朝堂各方势力借此斗争起来,最终,在多方博弈之下,段倾免了死罪,可廷杖之刑还是伤了她的身体,让她落下了病根。
段倾回了边关,这一次,她不再幸运。
幸好,她也不再有挂牵。
她静静看着自己的血融进月牙湖里,血流干前,她只在想,若时光能倒流,她一定要让她的女儿,平安幸福地活下去。
再睁开眼,她回到了天元三十二年,距离大胜而归,只剩一年。
段倾难以置信,是梦吗?
如果是梦的话, 她愿意再也不要醒来。
她提前安排人回了京, 如果她赶不回去, 便由她安排的人去抢亲。
这一次, 无论如何,她都会护下懿宁。

-17-
天元三十八年中,我收到了段倾的信。
她的信言简意赅, 让我两个月后住进九皇子府。
是九皇子妃亲自给我安排的住所, 我这才确信,段倾和九皇子一直有着联系。
又是雨夜, 火把却将京城照得亮如白昼。
六皇子反了。
六皇子是皇后亲生,文韬武略,自认也配登上至尊之位。
至于九皇子,他一直是太子党,为了钓出有不臣之心的人,才和太子演那争夺帝位的戏。
九皇子妃带着孩子同我躲在一处。
杀声震天, 我却很安心。
我坚信, 段倾会回来保护我的。
云收雨歇,段倾骑着马,沐在朝阳的金光之下。
她朝我伸手, 我朝她飞奔而去。
这一次, 再也不会有分离和痛苦,对吗?

-18-
六皇子谋反之事以失败告终,皇帝气急攻心, 缠绵病榻, 命太子监国。
段倾勤王有功, 却封无可封, 太子便赏了她丹书铁券。
她也顺势卸下大半兵权给太子的人,以示臣服。
我总算可以离京, 陪段倾回半月关。
月牙湖如翡翠一般镶在广袤无垠的沙漠之中。
犀尘撒开蹄子撒欢, 卷起的沙子时不时塞我一嘴。
跑累了, 犀尘回到月牙湖边饮水,我跳下马背, 跪在岸边, 低头看那清泠泠的湖水。
水面上是我的倒影, 同蓝天白云一起泛着涟漪。
月牙湖是半月关的圣湖,在战争结束之后,再闻不到血腥气味。
我伸手,感受着湖泊的温度,浅层被阳光晒得温温的,再往下一点,便冷得刺骨了。
「娘,为什么沙漠上会有这样的湖?这里没有雪山,我看不到水源。」
「水源在地下, 地下有长河。黄沙能遮住我们的眼睛,却不能挡住河流的奔涌。」
被遮住的眼睛、Ţū́₆捂住的耳朵, 迟早会在长河坚持不懈的奔流中,恢复清明。
「真好啊!」我叹。
白云悠悠,云棠不知寻到了什么,高兴地唤我去看。
段倾拿出一壶酒, 她一口,月牙湖一口。
对啊,真好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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