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说,你将来若看见一个凭空出现的莹白光圈,只管往下跳,那是去未来的通道。
我抓着娘的袖子撒娇。
「娘,我现在是高官嫡女,马上就是齐王夫人。未来的日子,还能比现在好?」
后来,我爹倒了,我娘没了,我的夫君齐王也被穿越女攻略走了。
她攻略成功那一刻,地上凭空出现一个光圈。
穿越女舍不下锦衣华服,便留下来继续做齐王的掌中娇。
而我毫不犹豫,跳入光圈。
我娘说,去未来,就可以做天上的鹰,不必再做笼中的鸟。
-1-
人人都说我娘命好。
我爹当年,不过是一个穷书生。
却一路高中,飞黄腾达,做到尚书。
我爹对我娘,称得上千娇万宠。
哪怕饮酒微醺,他也记得在回家路上为我娘买一碗酥酪,摘一枝桃花。
哪怕我娘只生了一个女儿,且再难有孕,我爹也没苛责她半分。
此时读书人之间开诗会,大多喜欢请一两个妓子弹唱伴奏。
以妓子互赠,也是极为风雅的事。
可我爹,竟拒绝好友相赠。
他摆摆手婉拒,说,内子不喜。
在座的人,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就连皇帝都笑着调侃我爹,都官至二品了,竟还是个惧内的痴情种。
这些年,我爹后院只有一妾两通房。
在官宦人家里,绝对算后院清静,洁身自好。
于是,京中所有贵妇,都艳羡眼红我娘。
可我娘,还是不高兴,不满足。
从我有记忆以来,从来没见过我娘笑。
我印象里的娘,总是手捧一卷书坐在院中,呆呆地望着头顶的四方天,眉间有化不开的愁。
所有人都不懂,她还有什么可愁的。
我爹也不懂。
「我不就是狎了个妓吗?我知道你不喜,我甚至没把她带回家。」
「我不就是买了个娈童!多风雅的一件韵事啊,你连娈童都容不下?」
「我把袭月、秋文、方玉收房,还不是因为她们和你年轻时有几分相似,京中谁不说我是痴情种啊?你只生了ŧũ̂₉女儿,我都没有怪你。我还把她们生的儿子,都养在你的名下。」
「我这桩桩件件,都不曾亏待你。你到底还要怎么样啊?!你就不能老老实实侍奉公婆,教养子女吗?」
我娘望着他,双眼通红,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我要什么?我们成亲的时候,不是早就说好了吗?我不求你飞黄腾达,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啊!」
我爹也无力地坐在太师椅上,用手撑着头,仿佛我娘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
「怎么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又没有休妻再娶!」
「妾、通房、妓子、娈童,能算人吗?这些都是低贱的玩意儿。我早就说了,你若生气,可以随时提脚把她们卖了,哪怕将她们卖去妓院都行。这还不够吗?」
我娘长叹一声,默默流泪,不肯再答。
我爹,拂袖而去。
而我娘,对着蜡烛,枯坐到天明。
-2-
第二日,有仆妇喜气洋洋地过来传信。
「夫人,您说了不喜通房妾室,昨天晚上老爷便将她们绑了,令人将她们远远地发卖了!」
听说她们已被西域的商人买走了,这辈子都回不了京城啦!」
仆妇说得眉飞色舞。
「那个叫秋文的拽着老爷的官袍不肯走,老爷一脚便踹了过去。秋文立时便吐了一大口血,多半是活不成了!」
呸,活该!谁叫她往日仗着有儿子总是斜眼看人,甚至抢过夫人您的头面!如今可算是出了气了!」
仆妇的绸裙上甚至还有秋文吐出的血迹。暗暗一团,分外刺眼。
她越说越起劲,我娘的脸色却越来越白。
直到她喉头一甜,也吐出血来。
侍女仆妇们都慌了神,赶紧将我娘扶上了床。
我懵懵懂懂地抓着我娘的手,听到她喃喃自语。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这也是为他生儿育女的人,怎么能像畜生一样说打就打,说卖就卖啊?就这么冷血吗?就这么不把人命当一回事吗?」
我笨拙地帮阿娘擦掉眼泪。
我知道我娘是穿越女,总有些奇怪之处。
但其实,我真的不懂我的阿娘。
我不知道这些有什么大不了的。
主杀奴,罚银五两。奴伤主,以命相偿。
妾乃贱流,妾通买卖,这些都是写在大楚律里的规矩。
而且,我娘是尚书夫人,我早早定下了齐王。
我们,又不是卑贱的妾。
这一生,也不会面临这样被人卖来卖去的命运。
-3-
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
哪怕是高官贵妇,只要你是个女人,就摆脱不了任人赏玩的命运。
-4-
我娘,再也不许我爹进她的院门。
她也越来越消瘦。
但她毕竟是个美人,这一消瘦反而更显清灵毓秀。
若是盛装打扮,更是耀眼。
仿佛一只脆弱的琉璃盏,美到令人心惊。
冬日宫宴,她换上命妇翟衣赴宴。
人人都赞我娘,人比花娇。
我娘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模样。
可等到晚上回家,我爹脸色灰败,如丧考妣。
他紧紧捏住我娘的肩膀,厉声质问。
「你是不是在宴席上跟人说话了?你是不是冲男人笑了?!」
那大太监刘如意,你是不是冲他笑了!」
我娘,整个人都懵了。
「刘监过来传了旨,给命妇们奉了茶,我冲他笑笑,不过是感谢他……」
啪——
我娘话还没说完,便被我爹用力扇了一巴掌。
他眼睛里充着血。
「你笑什么啊!你是什么卖笑的贱妇吗?你这辈子没见过男人吗?!这下好了,我祝家世代的清誉,都要被你给毁了!」
我娘脸上,迅速浮起一个红色的巴掌印。触目惊心。
我哭着上前,抱住我爹的腿。
「爹,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为什么要打娘啊?娘又没犯错!」
我爹,盯着我娘,一脸的嘲讽鄙夷。
「你娘没犯错?你娘卖弄风情,倚栏卖笑,勾的大太监刘如意神魂颠倒,当众要我割爱。」
「他好与你娘做一对神仙眷侣,交颈鸳鸯!」
那阉官刘如意,鹤发鸡皮,老态龙钟。
今年将近七十。
而我娘,才将将二十八。
我娘缓缓站起身,眼里充着血,声音格外凄惶。
「你……答应他了?」
我爹颓然地跌坐在地,扯着嘴角自嘲。
「我能怎样?刘监位高权重,人称九千岁。我什么人物,敢与他相争?」
-5-
我娘怒气攻心,晕倒了。
等她醒来,发现我爹守在她的床前,眼睛里像有一团火在烧,亮得吓人。
「阿宛,我想好了!我绝不会让你受辱。也绝不会让整个祝家蒙羞!」
我娘心中骤然有了希望。
那一刻,在我娘眼里,我爹忽然又变成了曾经的那个秀才郎。
少年意气,鲜衣怒马,父兄要卖她,我爹便将我娘护在身后,救赎她于水火。
可是,我爹扔来一把剑。
他闭上了眼睛,艰难开口,语气中似有不忍。
「阿宛,我们别无选择。等阉狗来迎娶你时,你就自戕吧!」
「后面无论那阉狗怎样追责,我都一力承担。」
我娘以为,我爹要为了她对抗阉党皇权,就此浪迹天涯。
没想到,我爹一心想要我娘死。
过了好久,我娘才开口,声音又冰又冷,利的像一把刀。
「贺晏。你明明可以辞官挂印,我们从此离开京城,你还能挣得一个不畏强权的清名。可你,根本舍不下你的功名官位。
就你还自诩清流呢。曲意逢迎,卖妻求荣,你配吗?」
我爹,脸色红了又紫,紫了又青。
他终于撕下读书人的脸皮,眉目狰狞。
「我好不容易才到现在这个位置,怎能为了一个女人就辞官?
陈宛,要不是我,你八年前就被你爹卖到妓院接客了!你说我曲意逢迎,你不也是苟且偷生吗!?不过就是一死,那么多节妇烈女,她们都能死,偏你不能死?!」
-6-
我娘不想死。
哪怕逃出京城,做回农户女,也比死了强。
可我爹,不同意。
他说,他是状元郎,是清流魁首,文人书生唯他马首是瞻。
遇事就逃,不是读书人的气节。
刘阉当面讨要他的妻子,就是在当众打脸。
但是,清流与阉党的矛盾,好不容易缓和些,他也不想激怒刘阉。
所以,只有请我娘,去死。
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他的颜面和官位。
-7-
七日之后,刘阉就要大张旗鼓地迎娶我娘。
在那之前,我娘必须死。
我爹先是将我娘软禁起来,不许人送饭送水。
可我娘,凭着一股心头火,硬是撑住了。
不能下毒,不能杖杀,不能溺水。
不能有挣扎的痕迹。
必须是我娘不肯受辱,决绝自尽,方能彰显读书人的气节。
于是,我爹想到了贴加官。
他把我娘捆在椅子上。
一层一层地往我娘脸上贴浸湿的纸。
我娘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她拼命挣扎,我爹一个瘦弱文人,根本制不住她。
于是,我爹用力,掐住了我的脖子。
「你若再动,我便掐死你的女儿。」
我娘便认命了。
她不再挣扎,只求死前跟我说几句话。
我被吓懵了。
我不知道男人的气节,为什么要靠女人的死来彰显。
可我娘凄厉的声音,把我叫回了神。
「你要逃……一定要逃。你将来,若看见一个莹白光圈,只管往下跳!那是去未来的通道!」
「你听到了吗?别相信男人,还有,你一定要逃!」
我哭花了眼。
「我一ƭū́₇定跳,我一定跳!娘,你能不能别死啊!」
可我娘,不说话了。
我爹揭开湿纸,探了探我娘的鼻息。
果然没气了。
我爹便拿了我娘的金钗,塞进我娘手里。
又握住我娘的手,用力往脖子上扎。
之后,他有条不紊地唤来下人,让他们清理现场,传扬我娘贞烈的美名。
做完这些,他仿佛脱力般,瘫倒在地,大口喘着气。
下一瞬间,他的眼眶变得通红,在我娘的尸首边痛哭流涕。
他甚至当场赋诗一首,悼念亡妻。
犹如杜鹃啼血,感人肺腑。
-8-
我爹进宫,向皇上哭诉我娘的死。
皇上听了,面露不忍,令人打刘阉二十大板,罚俸半年。
那板子,打得极轻盈。
打完之后,刘阉便一瘸一拐地来谢恩。
皇帝笑着说,都是朕的肱股之臣,不可为一个女人伤了和气。
他给我爹加官进爵,又让刘阉赔我爹十个女人。
我爹出宫门时,嘴角诡异地上翘,又迅速压下,做出悲痛欲绝的模样。
-9-
我娘死了,我郁郁寡欢了一整年。
元宵节时,齐王带我出门散心。
人潮汹涌,我的侍女都被挤开了。
我在人群里茫然四处张望时,是他牵住了我的手。
我们心跳如擂鼓,脸羞得通红,手也紧张地渗出汗,看到不敢看对方一眼。
但我们都舍不得松手。
五年后,齐王如约迎娶我。
成婚时,齐王看我的眼神,分明是少年人得偿所愿的欣喜与迷恋。
婚后,我们琴瑟和谐,岁月静好。
我忍不住想,也许,我娘是错的。
做尊贵的齐王夫人,应该比去那个未知的未来要好。
但,又过一年,老皇帝驾崩,刘监牵着五岁的新帝登基。
我爹被刘监清算,齐王亲自来抄了我的家。
从前我爹随身佩戴的白玉环,戴在了齐王身上。
他再也不需忌惮我爹的身份。
他的身边,便多了些红颜知己。
其中他最宠爱的侍妾,也是一名穿越女。
穿越女每次看到我,都斗志昂扬。
她嘲笑我是裹脚女、小脚婆,是眼界狭窄只知拈酸吃醋的后宅妇人。
而她,是眼界开阔的未来女性。
她说,她的才情、能力都是最好的。
她一定会让齐王看见,她才是最适合做齐王妃的那一个。
-10-
她抢走了我的管家权,将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
她在宫宴上挥毫作诗,字虽丑笨,诗却极好。一首《沁园春·雪》,惊艳四座。
她甚至抢走了我名下的几个庄子店铺,开了些新奇的奶茶店点心铺,赚得盆满钵满。
之后,穿越女怀孕了。
齐王对她越发娇宠。
终于,在她生下男孩当天,齐王传唤了我。
齐王高坐台上,而穿越女,倚靠在他的怀中,两人眼神流转,是数不尽的柔情蜜意和温柔缱绻。
「你是罪臣之女,嫁入王府一年,未有所出。我不休你,就是对你的仁慈。」
现在娇娇已为我诞下麟儿,我欲以娇娇为妻,你就暂且当个侍妾吧!
「你给娇娇奉茶,磕个头就Ţũ̂ₕ退下,记得搬出正院,去下人房住。」
穿越女朝我投来得意的一瞥。
我恭顺地跪下,双手捧起茶杯,脸上流下一滴泪,表情是恰到好处的哀怨、嫉妒和难过。
穿越女脸上,是掩不住的踌躇满志。
就在那一刻,我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恭喜宿主,攻略已成功!跳入光圈即可回到现代!」
穿越女脚下,果然凭空出现了一个莹白光圈!
我娘说的,果然都是真的!
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个光圈,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个声音。
齐王眼珠转了转,然后拉住穿越女的手,满眼急切。
「娇娇,原来你真是穿越女!我还当你是找了个理由来争宠!」
你别走,留下来助我争夺大业,好不好?我保证,此生都只娇宠你一个!我愿为你散尽姬妾!」
说完,齐王又唤来仆从。
「来人,把这些庸脂俗粉都卖进妓院,为我的娇娇儿出气!」
穿越女感动得满眼泪花,她娇笑着,扑进了齐王怀中。
「我不走了,我要留在这里,做你的掌心娇宠!」
我长出一口气。
然后,趁他们不注意,纵身跃入光圈。
-11-
其实,穿越女管家管得好,是我暗中从旁协助的结果。
她才华横溢的美名,是我四处帮她宣扬的。
她店铺生意其实并不好,也是我花了大价钱,每天找人排队去买,才赚得大把大把的银两。
我爹倒了,我娘也没了,就连齐王都被穿越女攻略走了。
我无父无夫无子,无依无靠。去未来就是我唯一的出路。
我曾听见穿越女喃喃自语,说她一定要攻略成功,做上齐王妃。
所以,我一直暗中帮她。
果不其然,在她攻略成功这天,出现了莹白的光圈。
而我,跳了进去。
-12-
我不知道这世界会怎么对待我这个天外来客。
但再睁眼时,我是一个十七岁的高二女生,父母早亡,仍叫贺筝。
穿过来第一天,我便请教了邻居,然后跌跌撞撞去改了名。
我不想像我阿娘,我不甘心做风筝,一生命运系在旁人身上。
我想叫贺铮。
铮铮向上,再无阻碍。
出门时,才走了几步路,我便难以置信地看向我的脚。
我竟然,有一双从未缠过脚的天足。
从前,在古代时,阿娘绝不肯给我缠足。
可我爹,趁我娘外出的功夫,寻了人硬生生折了我的脚骨!
我娘回家,看到我的脚便疯了一般,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拆我的裹脚布。
可我的脚骨已经折了。
从那以后,我走起路便钻心地疼。于是,我的步伐越来越小。
我爹说,我越来越像一个贞静淑女了。齐王也说,女子步态微颤,如弱柳扶风,尤为曼妙。
于是,我就觉得裹脚,没什么不好。
如今,我看着自己的一双大脚,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
竟然一点也不疼。
我试着快走,然后慢慢地,我跑了起来。
这就是我娘说过的自由吗?
这感觉,真好啊。
然后我去了学堂。
看着门口的男男女女,我又是怔愣。
女子……竟然也能和男子一样,堂堂正正读书吗?
校门口,有一家人正在送女儿入学。
她父母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小心地摊开,然后数出零零整整的钱,珍而重之地塞给女儿。
「乖女,你能读就好好读,不用操心钱。」
她哥哥也在Ṭṻ³一旁摸着头。
「你明明考上了一中,咋能为了几千块钱奖学金,就去读二中呢?放心,哥现在念了大学,做家教也能挣钱,你在学校别舍不得吃穿,知道不?」
女孩抹着眼泪,重重点头。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
从来,只有姐姐妹妹辛苦操持养家供兄弟的。谁见过兄弟供姐妹读书的?
更何况,女子读了书,能做什么?
还真能为官做宰不成?
-13-
我循着脑海中的记忆,进了教室。
刚坐定,我的同桌便扯了我的胳膊。
「阿筝,好烦上学呀!我讨厌早八!」
我理着脑海里的思绪,缓缓问出问题。
「是呀,我也不爱读书。你说我们读书,到底有什么用呢?」
同桌往桌上一趴,长叹一口气。
「我爸妈都把我这辈子规划好了。读完高中读本科,读完本科再读研!读完研就去考公务员,你说,这多无聊多没劲!」
公务员……
我连忙在脑海里查看这几个字。
女子,竟真的能入朝为官!
我曾经也爱读书。我开蒙比兄弟们快,书也读得比庶兄弟都要好。
但我爹从没夸过我。
他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别像你娘一样,读书太多,心思都读野了。
他常看着我叹息,说,老天爷不公,这么好的天赋,给一个丫头,可惜了。
渐渐地,我也不那么爱读书。
叮——铃声响了。
第一堂课,便是英语。
我摊开课表,看着满篇的英文字母,犹如天书。
英文老师见我们一个个精神不振,便砰地一声,拍了拍黑板。
「打起精神!打起精神!来,姜琳,请用英语讲讲你之前去纽约旅游的经历——」
那个叫姜琳的女孩子,便自信地站起,侃侃而谈。
我又瞪大了眼睛。
当初,我五岁,想去逛庙会,我爹便说我心野了,要掰一掰我的性子,令人打折了我的脚骨缠足。
可如今,女子竟然能读书,能出国。
十七八岁的女孩,不必呆在小小的院子里,等待夫君的垂怜。
不必浓妆艳抹,与别人争奇斗艳。
不必辛苦操劳,为兄弟呕心沥血。
在这里,十七八岁的女孩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为了自己而读书。
这个世道,给了女子那么多活路。
我抚着课本,心中一阵阵激荡,几乎落下泪。
难怪,我娘无论如何,都要我来现代。
-14-
一堂课上完,便是课间休息。
我还在平复我的心情。
我后座的女孩却两手托腮,满脸向往。
「如果有一天,我能穿越到古代就好了!古代总不用学英语了吧!」
「而且我最近读了文臣名士贺晏悼念亡妻的两首诗,他真的好深情。」
「网上都说,贺晏散尽姬妾,只为博妻子一笑。他妻子去世后,终身没有再娶!天啊,好想穿越回古代和他恋爱!」
我瞪大了眼睛,去看她。
她的长相,意外透着一丝熟悉。而她的课本上,赫然写着她的名字——陈宛。
是我阿娘。
活生生的阿娘。
眼前活泼灵动的阿娘,和那个涓涓流血,满脸死气的阿娘渐渐融为一体。
我咬住嘴唇,忍住泪意。
看着叽叽喳喳的阿娘,我下定决心。
我一定要救我的阿娘。
我娘曾说过,她十八岁生日当天许下愿望要穿越。
现在,我们十七岁。
我有一年的时间,阻止我娘穿越。
-15-
我想过告诉我娘真相。
说我爹亲手杀死了她,说我就是她的女儿。
但可能是由于时空禁制,关于穿越的话题,我都说不出口。
于是,我开始拼命说我爹的坏话。
但凡我娘捧着脸,春心萌动地说自己想穿越。
我便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抹黑。
「你知道贺晏为了一个贞烈的名声,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吗?你知道他所谓的终身不再娶有多大水分吗?他虽然没再娶,却纳了五六房小妾,收了七八个通房,天天狎妓,夜夜新郎!」
「他的心死了,但他的那里还生龙活虎得很啊!」
我娘拧着眉毛和我争辩。
「你这都是野史!野史!好,就算他没有守身如玉,他的一身才华总不是假的,我倾慕他的才华还不行吗?!」
才华啊。
我嘴角勾起嘲讽的笑。
确实人人都称赞我爹,才华横溢,文思精妙。
可我查遍网络,也没看到我爹有一首诗歌存世。
直到我翻了语文课本才知道,我爹那些轰动一时的诗篇,都是从课本上抄来的。
我娘,是高三下了语文晚自习,背着一书包的课本和参考资料穿越。
我爹翻看了她的语文书,如获至宝,日日背诵。
然后,化为己用。
可能是干扰了历史时间线,才没有一首诗歌留存。
什么文思精妙的翩翩君子啊。
不过是一个拾人牙慧的窃贼。
我刚准备大肆抹黑我爹,我娘看着我满脸鄙夷的神情,直接气到扭头。
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此事……还得徐徐图之。
一切,从先和我娘搞好关系开始。
-16-
这一堂,是数学课。
我努力地学,努力地听,唯恐错过任何一个知识点。
而我娘,因为上课开小差画画,被老师揪起来罚站了。
她的画,也被老师撕成了碎片。
下了课,我娘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抽抽嗒嗒委屈巴巴地用透明胶粘画。
「要是能穿越就好了……穿越了,就不用再学该死的数学了!」
我托着下巴,看着我娘。
其实,我觉得我娘掉眼泪的样子,也好可爱。
比她在深宅大院里,了无生机、心如死灰的样子,要鲜活得多。
我娘确实雅擅丹青。
从前,我爹还没有高中时,我娘便常常画画拿出去卖,贴补家用。
后来,我爹成了高官。
他去秦楼楚馆,与同僚雅聚时,发现名伎厢房内,正挂着我娘的墨宝。
回家后,ťú⁶他便沉着脸,将我娘画画用的颜料、宣纸、毛笔一把火烧光了。
我娘深爱画画。
她画画时,眼里有光。
但此后,只悄悄在家教我作画,自己再不动笔。
她的画,就此绝版,价格一路飞涨,居高不下。
想必此时,我娘的画已经很成气候了。
我期待地拿过她粘好的画,然后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没想到,我娘现在的水平……这么抽象。
我娘匆匆擦了擦眼泪,一把抢过回来。
「怎么?大学霸又要说我穿越是痴心妄想了?又要劝我好好学习了?我就想破罐子破摔不行吗?」
我娘,好像一只炸毛的刺猬。
我憋着笑,指了指那张画。
「你仿的是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大体形态有点意思,但是神态还差得远呢!」
我随手在数学课本空白页一勾,一个纤丽淑婉的仕女,就跃然纸上。
看着我娘想请教又不好意思说,别别扭扭的样子,我慢悠悠地抛出诱饵。
「你……想和我学画画吗?」
我娘的眼睛,噌地一下亮起,连忙点头。
-17-
每天放了学,我就教我娘画一个小时。
我娘真的在画画上很有天赋。
形抓得准,用色也极灵气。
她日夜苦练。
上课的时候,我专心听课,偶尔回头,都能看见我娘低垂着脑袋,用铅笔练着形准。
专注到鼻尖蹭了一大团铅灰,都浑然不觉。
很快,她的画就画得比我好了。
恰好市里在办古风绘画比赛,要求用古典笔触描绘城市。
我娘每逢周末便拽着我写生。
终于在截止日期前,交上了画稿。
又过半个月,得奖名单公布。
贺信直接寄到了学校。
谁都没想到,一贯数学、英语、物理样样不佳的花瓶陈宛竟然得了二等奖。
我娘高昂着头,神采飞扬,得意至极。
随信寄来的,还有两千元奖金。
下了课,我娘便兴冲冲地拽着我去吃火锅庆祝。
我笑眯眯地看着我娘大快朵颐。
「你现在……总不想着穿越了吧?你画画多有天赋呀,走艺术这条路,你以后一定能做大画家!」
我娘听了我这话,两根眉毛便拧在了一起。
她叹了口气。
「铮铮,你不懂,我不行的。」
本来兴高采烈,这会儿,却闷闷不乐。
我再问,她却不肯说了。
-18-
从那天吃完饭后,我阿娘上课依然时时走神,却没有再动过笔。
我邀她去画画。
她明明神色一动,眼神里都透着光。
转念一想,那光一瞬又灭了。
「你去吧,我没空。」
我要追问,阿娘却又把脸扭到一边。
之后,我借着过生日的由头,约我阿娘吃饭。
点好蜡烛后,我大声许下我的生日愿望。
「希望陈宛能继续学画画,考上她心仪的学校!」
我娘眼中水光闪烁,终于对我敞开心扉。
「铮铮,学画是要钱的。我打听过,美术集训还有四处考试,没有三万块钱根本考不出来。我家里……我家里根本不可能出这个钱的。」
「我妈妈去世得早,我爸另娶后又生了个弟弟。
你也懂,有了后妈,就会有后爸。他们不会在我身上多花一分钱!」
我噌地站起来,然后去房间里,找出一张存折。
我早就留意到阿娘缺钱了。
我虽还不懂这个世界的料子首饰,但我看得出来,阿娘的衣物总是比旁人旧。
阿娘长得那么美,举手投足间,却总透着些局促与自卑。
穿越时,我的金银珠宝都来不及带走。
唯独跟着我来到现代的,就是阿娘的遗物,一只满绿翡翠镯。
一发现阿娘缺钱,我便把镯子卖了五十万,这钱就在存折里。
阿娘推拒着,不肯要这笔钱。
我坚定地把钱塞到她手里,不许她再拒绝。
「我又不是白送你,你以后还给我就好了!」
阿娘把存折贴在胸口,满脸感激地抱着我。
「谢谢你铮铮,你真好!我一定还你!」
我不自在地扭开头。
我本就亏欠我阿娘,她跟我客气什么呢?
阿娘最终只要了三万块。
她珍而重之地将钱藏在内衫的口袋里,去往外地参加美术集训。
-19-
我和阿娘,一直在微信上联络。
她提起穿越,提起贺晏的次数越来越少。
阿娘十八岁生日当天,我给她打了视频电话。
她眸子里溢着星光。
「铮铮,我这一次画素描,考了第一名!现在正和同学们在外面聚餐呢!老师说我真的很有天赋!她问我目标院校是哪里,我说是川美,她说我目标定得太低啦,她觉得我可以考国美央美!铮铮,真的要谢谢你!」
眼前的阿娘,真的好有活力。
和从前在宅院里,死气沉沉、心灰意冷的样子截然不同。
我光看着,心里便溢出一股温柔。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
然后躺在床上,感觉自己的意识逐渐飘远。
我想,如果阿娘不再穿越,那么我也不会出生吧。
也许,我会就这样消失。
我又看了一眼视频里笑意盈盈的阿娘。
算啦,我宁愿自己不要出生,也不想她受那些苦楚。
这一次,换我保护她。
-20-
然而,我没等到自己消失。
却发现 12 点钟声敲响的那一瞬,我阿娘明明没有许愿穿越,却被突如其来的一个花盆砸破了头。
我娘的头,开始涓涓冒血。她身边有一个白色光圈一闪而过。
我蹭地从床上站起,手抖得吓人。
「陈宛,陈宛……娘,你别吓我!你别吓我!」
我娘被同学送到了医院。
我连夜赶到她们的集训地。
医生看着阿娘的脑部 CT,也说不清个所以然。
「明明只是轻微伤,怎么会昏迷不醒呢?」
我想到那个白色光圈,渐渐冷静了下ṭūₐ来。
既然,我还活着,我还在这里。
那我娘,一定是穿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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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的假很难请到,但好在我成绩好。
我请了一周的假,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娘。
说是照顾,其实也不过是给她擦擦身,按按摩,时不时翻个身而已。
我娘说过,当年我五岁时,便有系统提示,说攻略任务——【救赎贺晏,助他平步青云】已完成,可以选择跳入光圈,回归现实。
那时,我爹身边已有了妾室通房,我娘已心灰意冷。
但我娘没走。
我问她为什么,她总是戳戳我的脸,说她舍不下使奴唤婢、穿金戴银的好日子。
长大后,我才知道,阿娘是为了我。
我一个小女孩,没有爹爹的重视,没有阿娘的照顾,在深宅大院轻飘飘就没了。
阿娘,是为了我才甘愿被剪去羽翼,困在宅院的。
所以,我每天都在阿娘的病床边,絮絮叨叨。
「娘,你这次,一定要记得穿越回来,好不好?你别放心不下我。我厉害着呢,我有的是办法穿越!你早点穿回来,我们娘俩还能早点团聚。」
阿娘,别犯傻,求你一定要穿回来。
我拉着我娘的手,絮絮叨叨个不停。
直到深夜,我才肯休息。
之后,我发现,我沉入睡眠时,仿佛再一次穿越了时空,来到我阿娘身边。
我看到,在阿娘要被父兄卖进妓院时,我爹英雄救美,救赎了我阿娘。
我阿娘,看见我爹,便还是两眼放光,不顾我之前的耳提面命,一头栽进我爹编造的温柔乡。
然后,我阿娘开始白日画画卖钱,晚上点灯学做绣活,供我爹读书吃喝。
这一次,我爹没有拿到我娘的语文书,没能抄袭那么多经典诗篇,便没中状ţü⁵元,仅得了个二甲末的进士。
可他天生知道如何钻营。
他溜须拍马……四处拿我娘的画做人情,倒也是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然后,我娘生了我。
她将我放在怀里,哼着歌儿轻轻地哄。
「我的小宝宝,妈妈在未来有一个好朋友叫贺铮。她又聪明又坚韧。」
「妈妈真希望你长成她那样啊,你以后……也叫筝筝吧。筝横为乐,立地成兵,妈妈希望你又美丽又坚毅,好不好呀,小宝宝?」
我娘拿着这个筝字,去问我爹。
我爹听了我娘的释义,嗤笑一声。
「不过是个小女娘,也值当费这个心思,那便用这个筝字吧。」
我五岁那年,系统提示我娘攻略完成。
她舍不下我,果然没走。
六岁时,我娘开始偷偷教我画仕女图。
我一笔一画,画出一个胖乎乎的女郎,然后玩着颜料,咯咯咯傻笑。
我娘却瞪大了眼睛。
「筝筝,你……你怎么也有这个习惯?你怎么也喜欢画完仕女后,在她脸颊上涂两抹鹅黄?」
她冲进卧房,找出一副女子肖像。
她比对「我」和肖像中女子的相貌,然后发现,我们极其相似,而且在耳后都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小小的我,又哭又笑。
「是铮铮!太好了,原来是我的铮铮!」Ťũ̂⁷
「还好我没有穿越回去!铮铮,我一定要护着你。」
我听见她喃喃自语。
「铮铮是怎么穿越的?一定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的铮铮和我一起穿越……」
我在一旁干着急,想告诉我娘,只要抓来两个穿越女就好了!
让她们心甘情愿留在古代,我们便能借着通道回现代。
可惜,我此时犹如一缕青烟,谁也看不到我,谁也听不见我。
后来,还是我娘发现我爹格外紧张他的白玉环。
他睡觉时,都要把玉环解下来握在手里。
不仅不许人碰,还日日轻抚,有时,还对着玉环喃喃自语。
「不是说,每过二十年便送我一个穿越女,助我位极人臣吗?这一次,我想要一个知书达理、小意温柔的!」
原来如此!
原来,我娘的穿越,竟是玉环引来的。
我恍然大悟。
难怪,我爹被齐王抄家后,这块玉环便到了齐王手里。
之后,就有穿越女直奔他而来!
原来如此!
原来,我娘的穿越,不过是我爹早有预谋!
在深夜,趁我爹睡觉时,我娘悄悄去拿那块玉环。
我爹攥得更紧。
还转了个身,死活不松手。
我便化作一阵风,吹落烛火。
大火烧了起来。
仆妇们连忙将我爹唤醒,他匆匆将我娘往后一推,自己拔腿就跑。
这一跑,便落下了玉环。
我娘连忙要去接, 可是,没有接住。
叮——的一声,玉环竟直接碎了。
我一阵眩晕,意识回笼, 迷迷糊糊从床上醒了过来。
是了, 我…
我正在医院。
而我的阿娘,昏迷不醒。
我冲到阿娘的病床前, 看到她手指微微动了动。
然后, 她眨了眨眼,颤巍巍地抬起手,擦了擦我的眼泪。
「傻孩子, 哭什么?别怕, 阿娘回来了。」
番外:
后来, 我陆陆续续又在梦中, 回了几次古代。
我看到,我和我娘走后,我爹又娶了好几房妻妾。
每一位美人,都和我娘有几分相似。
人人都赞我爹,情深如许。
但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后来,我爹换了个上峰。
上峰雅好丹青, 尤爱花鸟美人图,品味极高。
我爹遍寻不得,只能卖掉他新买的大宅, 才换来一副名家画作。
卖宅院时,他低声叹息。
「宛宛,若你在我身边就好了。若你在,我何至于此?」
我知道,他此时的不舍倒是真的。
我还梦到了上辈子。
看到我跳入光圈后, 齐王起初毫不在意,心中只有他的穿越女。
穿越女理所当然地接过了中馈。
恰好,京城中有一位位高权重的侯爷结亲。
穿越女摩拳擦掌, 要大显身手。
她悉心挑选了贺仪,古玩珍品流水一般送入侯府, 其中以一尊琉璃的石榴百子摆件最为贵重。
她信心满满,自以为能为齐王结交下人脉。
没想到,主家看完礼单, 便把她赶了出去。
原来, 这位侯爷早年在战场伤了根本。
穿越女的贺仪, 就是在戳人的肺管子。
京中贵族人人都知道这些隐私, 可是,没有我暗中帮忙, 谁会主动去告诉穿越女?
侯爷直接与齐王府割席。
齐王人前小心赔笑, 面对穿越女却勃然大怒。
他令人将穿越女锁进佛堂, 然后,他抚着我的小像连连叹息。
「筝筝,还是你好。你怎么这么狠心, 就不要我了呢?」
我一阵恶心,然后从梦中惊醒。
还好是梦。
现在的我啊,是清大大二学生。
再不是等待男人垂怜的下堂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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