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星骑士

承诺守护我的骑士受命屠龙,三年后,他带着龙的尸体归城。
军队凯旋那日,举国欢庆。
也是那天,我得知我只是一本书里贪生怕死的恶毒配角。
我本该像书里那样陷害炼金术士,成为骑士和炼金术士感情中的绊脚石。
可我没办法成为反派了。
我已经死了,死在骑士凯旋的前一天。

-1-
我赤脚站在雪地上,看着军队缓缓进城。
耳边充斥着各种尖叫与庆祝声,和昨晚的寂静截然相反。
或许庆典就是需要静默去衬托高潮来临的盛大。
我悄无声息地死亡,反而成了骑士凯旋的重要一环。
领头的骑士一双红眸肃杀,腰间的长剑血迹斑斑。
一位炼金术士和他齐头并驱。
经历过屠龙的艰险,骑士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可他的眼睛依旧明亮。
两人周围悬浮着一排排小字:
【天!终于到骑士男主凯旋了!】
【事业线告一段落!甜甜的恋爱线要开始啦!】
【童年凄惨的男主终于要遇到自己的救赎啦,炼金术士一定会治愈男主吧!】
【就是那个牧师太烦人了,贪生怕死不跟着男主去屠龙,还不要脸纠缠男主!活该是恶毒男配的命!】
我本来很悲伤,可看清小字后,又有些错愕。
小字中提到的牧师,是我。
此时,队伍终于走到我的面前。
马儿从我身上穿过。
我怔愣回头,看向他们远去的身影。
似乎是为了证实那些小字的内容,我看见平时拒人千里的骑士接过炼金术士递来的花。
炼金术士勾起个笑,凑到骑士耳边说了句调侃的话,惹得骑士也无奈地笑起来。
小字下一刻狂刷:
【啊啊啊啊好好磕!】
【好甜好甜!所以可以别把那个牧师放出来恶心人吗?一想到他后面要陷害炼金术士阻挡小情侣谈恋爱我就烦。】
【就是就是,一个恶心人的配角炮灰掉就好啦,为什么要给这么多戏份?】
小字快速刷新,无一例外都是嗑骑士和炼金术士还有唾弃我的。
可我并非贪生怕死。
我不惧怕死亡,我早已知道自己的死期。
是承诺要护我的骑士,抛弃了我,将我留在赛维亚。
我也不会阻挡骑士和炼金术士在一起。
因为,我已经死了。
今早刚下葬。
突然,挖心的疼痛再次席卷全身。
我痛苦地蜷缩,用力捂住胸口,企图减缓疼痛。
可这次疼痛并没有退去,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冲击我的身体,像要把我的灵魂碾成粉末。
周围的人群随着军队的前进而离开。
很快,四周恢复安静,又只剩我一个人。
我跪倒在雪地里,似乎又回到昨晚被剖心的痛苦与无助中。
他们可能不知道,我做不了反派了。
我死了。
死在骑士凯旋的前一天,死在一个无雪的寂静冬夜。
永眠地底。

-2-
等疼痛平息,已是傍晚。
贵族从华丽的马车下来,走进富丽堂皇的皇宫。
我跟随着人流进入宴会大厅,一眼看见站在阶梯旁的骑士。
他换上庄重华贵的礼服,金色头发在明亮灯光的照耀下像是流动的黄金。
骑士正侧着头听炼金术士说话,不时应上两声。
我站在大厅门口,一身朴素的白袍和周围的奢靡华丽格格不入。
还好没人能看见我。
我向骑士那边走去,走到他身旁。
他看不见我,和炼金术士聊着天,偶尔会被逗笑。
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些小字会说炼金术士是来拯救他的人。
他和我在一起时,笑容永远不会这么纯粹。
充满着疲惫,还有一些痛苦。
而不是现在的轻松、愉悦。
原来,这就是救赎。

-3-
看着日夜出现在幻想中的人。
我想问问他过得好不好,还想祝贺他完成自己的使命。
可惜,我没机会了。
我努力掩盖住心里的失落。
忽然,周围安静下来。
连面前的两人也停下交谈,转头看向阶梯的顶端。
「来让我看看,我的勇士在何处?」
一道熟悉的声音刺入我的大脑,我的身体骤然僵硬起来,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僵硬转头,顺着骑士的视线,看见了这个国家权力顶端的人物。
也是昨天,杀我的人。
他命人按住我的四肢,几乎是疯狂地亲自剖开我的胸膛,取出心脏。
冰凉的手抚上我的脸颊,带着痴缠。
「真是不舍啊。」
皇帝脸上带着遗憾。
「我珍贵的藏品。」
最后亲自把我装进冰棺中。
皇帝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亲爱的牧师。」
骑士走上台阶,在低皇帝一级的台阶处单膝跪下,低头以表忠诚:
「日月与您同辉。」
接下来的话我听不清了,几乎是天旋地转,我耳朵闷胀,充斥着嗡嗡的响声。
只见皇帝亲自为骑士授予徽章、权杖。
炼金术士也跪到皇帝跟前,所有屠龙的主力军都得到了封赏。
看着手握权杖的骑士,我本该恭贺他终于使萨伏伊家族荣光再现。
可只要想到昨晚我便止不住地发抖。
我躲到厚重的窗帘后,蜷缩着抱住膝盖,只通过一条狭缝窥看骑士。
这时,小字又出现了。
【男主的爵位怎么变成公爵了,我记得原著不是侯爵吗?】
【炼金术士还是伯爵,除了男主的全都没变。】
【升爵位不是好事嘛?这说明男主更厉害啊!】
耳鸣渐渐消失,我终于能听清外面的声音。
「公爵,你的家族世代忠良,上次的贡品我很满意,你应该得到更好的赏赐。」
「谢陛下。」骑士的声音不卑不亢。
可我的胸膛又猛然痛起来,几乎要把我撕裂。
国王口中的贡品,是我。
萨伏伊家族将我献上,以求荣光。
我成了国王续命的药引,被关在地牢一年,受尽折磨。
月光笼罩在我身上,平时我在地牢渴求的月亮,如今却成了千万把刀,一下一下割开我的肉。
这是月神的诅咒,是神明的怒火。
我没有按照神明的赐福死在 25 岁。
所以我被赐福反噬,身为暗系魔法师,却被黑夜排斥。
如果待在大厅中,我会好很多,但国王比月光可怕多了,我宁愿忍受千刀万剐也不愿进去。
可是,菲利克斯骑士。
我好痛。
不是身体上的痛,而是背叛神明的窒息。

-4-
那日册封宴结束后,菲利克斯和炼金术士留在首都,住在公爵府中。
我每天看着菲利克斯练剑、吃饭、睡觉,和炼金术士说话。
三年时间过去,菲利克斯变了很多。
从前他沉默寡言,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才会主动开口。
但次数也不多,更多时候是他教我练剑,督促我好好吃饭,把我带在身边历练,看尽赛维亚风光。
身为赛维亚这片土地的继承人,他有很多事情要干,责任压得他喘不过气,眉眼间团着散不去的郁气。
现在的他很开心,每一次笑起来都那么肆意洒脱。
和他们待久了,我从那些小字中得到的消息更多了。
某天,炼金术士把手搭在骑士的肩上,有些疑惑问:
「你怎么愁眉苦脸的?明天可是圣骑士册封礼,我们留在首都不就为了这个。」
菲利克斯短暂变回从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剑士,眉头微微蹙起。
却并没有推开炼金术士的手。
「好啦好啦别苦着个脸了,你叫我做的戒指我做Ťú⁼好了。」
炼金术士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枚银色戒指,递到菲利克斯面前。
我看着菲利克斯迅速接过戒指,几乎是带着欣喜说道:
「你已经做好了?」
他扬起个笑,完全不见刚才的郁气。
菲利克斯细细查看戒指上的纹路。
「真好看。」
小字又刷了起来:
【戒指,是男主求婚用的那个吗?】
【什么什么,这么快就到求婚的地步了吗?可我记得求婚的戒指是绿金色的啊。】
【肯定是求婚用的戒指!原著只出现过一枚戒指!啊啊啊戒指居然是炼金术士自己做的吗?被喜欢的人用自己做的戒指求婚,好浪漫啊!】
看清戒指的材质后,我猛地瞪大双眼。
其他人不知道这枚戒指是用什么做的,可和菲利克斯一起长大的我却很清楚。
这是用月银做的,五年前我和菲利克斯历练时遇Ŧű̂₊见过一块月银矿石。
月银矿可以帮助暗系魔法师更快速凝聚魔法,还能提升暗系魔法师的身体素质,修复魔法源。
菲利克斯在挖取的过程中被魔族偷袭。
最后是我九死一生救下他。
我背着他回到赛维亚,可月银矿却被魔族吞食。
而我双手被魔气侵染,拔除后,魔法源被阻断,再也没办法使用攻击魔法。
只能依靠神的赐福做一些简单的治愈魔法。
我重伤卧床的那些天,菲利克斯亲自照顾我,最后还单膝跪在我面前,承诺道:
「我会找到新的月银矿,斯特兰。」
他眼中满是坚定:「你会再次回到月亮的怀抱中,相信我。」
菲利克斯,我曾经相信你。
可你的疏远、抛弃,不得不让我相信他们口中的「原著」。
三年时间,你是否已经忘记我了?

-5-
圣骑士册封地点在首都中心。
册封当日,中心的广场上人头攒动,我站在人群外,看向菲利克斯。
他是人们视线的中心。
拥有爵位和功名的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惶恐痛苦。
我看着被鲜花与掌声环绕的菲利克斯,不由想起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我的父母因为神的赐福早早死去,只留下我一人。
葬礼那天,我唯一在世的亲人把我卖给赛维亚领主。
管家觉得我身上的黑色衣服晦气,命我脱掉。
我不肯,管家便要打我。
我躲避着往后撤退,趁管家不注意跑出城堡,跑向城堡后面的小树林。
直到太阳要落下,我才停下脚步。
此时我已经进入树林深处,不过我身为暗系魔法师根本不怕黑。
四处乱走时,我突然听见一阵哭声。
犹豫许久,我还是拨开草丛。
然后见到在树下兀自哭着的菲利克斯。
他的身上脸上全是伤口。
哭是因为疼吗?
他察觉有人,猛地抬起头,和我对视。
眼神中带着凶狠,只是脸上还有未及时擦去的眼泪,显得更加可怜。
我和他对视良久,在确定他不会暴起伤害我后,抬脚走出草丛。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
随着我的靠近,菲利克斯手中紧紧握着剑,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剑架在我脖子上。
我没有去防备,反而抬手抚上他的脸。
「是痛吗?」我低声询问。
他不说话。
柔和的银光亮起,很快就治疗好他脸上的伤口。
然后我又开始治疗他身体上的伤。
因为月神的赐福,我的魔力会在夜晚暴涨,几乎是拔高一个等级。
等我治疗完再抬头,菲利克斯脸上没了凶狠,只剩下愕然了。
我叹一口气,抱住他,轻轻拍打他的背部。
「你别伤心,我也经常被父母打,治疗完就不痛了。」
他犹豫了很久,回抱住我,低低嗯了一声。
后来我才知道菲利克斯是领主的儿子。
被给予厚望光复家族的长子。
他身上那些伤是训练和被父亲打出来的。
菲利克斯得知我被卖进自己家,把我要了过来。
他把我带在身边锻炼身体,跟我同吃同住。
父母常因祷告而把我遗忘,所以我没吃过几顿饱饭。
菲利克斯知道后,每天都会准备很多吃的放在储物戒里,将戒指戴在我手上。
为了报答他,训练结束后我会跟踪他进小树林,为他治疗伤口。
菲利克斯每天要进行大量训练,根本没时间进入贵族社交圈。
他一直都是独来独往,直到遇见我。
每次治疗结束,我们都会靠着彼此,在只有我和他的森林里,享受片刻轻松。
或许正是这一段时光给我的错觉,让我误认为我们一样的——
孤独。

-6-
遗忘是记忆的死神。
我还没有回归月神的怀抱,我们的过往就先一步走向死亡。
这段时间我常想,三年是否太长,以至于菲利克斯能忘记他曾对我许诺的一切。
不能怪我这么在意他是否记得。
我拥有的太少,而失去的又太多。
我需要斤斤计较才能证明我的存在。
菲利克斯是与我相处时间最长的人,回顾我的人生,我拥有的几乎都和菲利克斯有关。
在历练的时候,我们曾几次从死神的手中惊险逃脱。
后来我重伤,再也没办法使用魔法,他一言不发,加大训练量,每天都遍体鳞伤。
一天,我在森林为他疗伤,魔法源的损坏让我的治疗效果大打折扣。
我没办法,只能延长治疗时间。
等菲利克斯伤口痊愈,太阳已经要落下了。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靠着我,而是忽然站起,将他的佩剑递给我,又缓缓跪下。
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菲利克斯——」
我知道他要做什么,想松开佩剑又被他紧紧抓住手。
他的动作带有不容拒绝的意味,将我扶起,又带着我的手,将佩剑放在他的右肩。
下一刻,他庄重而严肃的声音响起。
「我,菲利克斯,作为您的骑士,在此郑重宣誓:
「我将无条件地忠诚您,我将以我的生命、荣誉和剑,捍卫您、守护您。
「我将勇敢地面对所有敌人,我将永远保持对你的忠诚,永不背叛,永不退缩。
「我以骑士的荣誉起誓,这些誓言将伴随我直至生命的尽头。」
看着他脸上的郑重,不似玩笑。
我很惊讶,甚至有些慌乱。
「菲利克斯,我只是萨伏伊家族的仆人,你没必要因为——」
「不,」他打断我的话,「您是我的主人,我永远臣服于您。」
落日最后一抹光辉落在剑尖上,与第一缕月华齐明。
看着他脸上的执着,我无法,只好用剑轻轻拍打他的右肩,表示接受。
这是一场不完整的仪式,但我当了真。
以至于现在菲利克斯被皇帝册封时,我错愕惊异。
册封仪式上。
菲利克斯跪在高台中央。
国王手持圣剑,剑平置在菲利克斯的右侧肩膀轻轻拍打。
册封礼成后,所有人都在为圣骑士欢呼,菲利克斯穿戴铠甲与头盔,跨上战马,带领自己的骑士团走向圣殿。
今日首都道上的雪都被铲除,露出砖红色的街道,阳光落在地上,为他铺成血与荣耀所铸的路。
看他完成使命卸下责任是我多年来的梦想,我想让他活得轻松些。
可如今我却心如刀绞,多年前菲利克斯放在我手中的佩剑被落日送回今天,狠狠刺穿我的胸膛。
——菲利克斯。
一个骑士怎么能轻易许下两个承诺?
骑士宣言也不作数了吗?

-7-
在他离开前,我认为我是他的亲人。
在他离开后,我认为我是他的朋友。
现在,我觉得我只是他的迫不得已。
他的童年太过贫瘠,只需要一点温情就能开出绚丽的花。
他的人生又太长,以至于一点精彩的历险就能替换原来的一切。
或许我只是他贫瘠童年的将就,没有我,他也能过得很好。
是我太自以为是了,几次性命交付便以为自己无可替代。
册封礼后,我不想再看到菲利克斯,可我走出一段距离后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骑士团离我越来越远,我被一股力量拉着回到菲利克斯身边。
我震惊地发现自己不能离菲利克斯太远,否则会被扯回去。
接下来几天,我被迫跟在菲利克斯身边参加了几场宴会。
小字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菲利克斯跟其他贵女跳舞,小字刷:
【男主为什么不邀请炼金术士?】
菲利克斯与别人交谈,小字刷:
【为什么男主不跟炼金术士在一起?跟这些 NPC 有什么好聊的?】
菲利克斯看着戒指笑,小字刷:
【肯定是在想和炼金术士在一起后的美好生活!好甜!】
菲利克斯和炼金术士说话,小字刷:
【我磕磕磕!!】
小字似乎很喜欢让菲利克斯和炼金术士在一起。
可渐渐地,我发现菲利克斯眼中的不耐烦。
他似乎想离开首都了。
果然,在几天后,他私下面见国王,三天后我就看见他带着骑士团收拾行囊,离开了首都。
临走前,炼金术士拦住他:
「你不能留下吗?你真的想回去封地见到你的父亲吗?」
小字也疯狂刷新:
【不对不对,男主怎么回领地了?原著不是这样啊!】
【男主接下来不应该去攻打其他国家吗?怎么回去了?】
【男主不应该在首都和炼金术士表白吗?他怎么走了?炼金术士咋办啊?】
菲利克斯骑在马上,垂下眼,头盔下的血色眼眸沉静坚定:
「我需要回到赛维亚,做一件我必须做的事。」
【有什么比炼金术士还重要啊!你们可是一同出生入死的挚友啊!】
【炼金术士可是你的爱人啊!你就这么抛弃他了?】
看菲利克斯如此执着,炼金术士一咬牙:
「那好,我和你一起走!」
【啊啊啊原来是千里追夫啊!!男主你有福气呀!】
【炼金术士太爱了,男主这样对炼金术士,以后小心火葬场!】

-8-
炼金术士跟随菲利克斯一同回到赛维亚,我也被迫回去。
因为走得匆忙,炼金术士没有带魔法道具,一个月的风雨兼程让他狼狈不堪。
更是让小字直呼心疼。
在一个晴朗的春日,菲利克斯终于回到赛维亚。
城门打开,管家站在大道中央迎接骑士团。
管家露出和蔼笑容:
「少领主,欢迎回家。」
管家明明满脸善意,可我却不由惧怕。
在小时候,便是他一直克扣菲利克斯的日常费用。
所以历练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找更多魔兽猎杀。
为了让皮毛更值钱,我们往往要花费更多精力时间,争取一剑了结魔兽。
把我送去首都的也是他,一路上我被困在狭小的车厢中,耳边是他刻薄高傲的声音:
「能助萨伏伊重现荣光是你的荣幸。」
我双眼被蒙住,看不见太阳与月亮,只能回忆我和菲利克斯历练的时候。
在最难熬的时间里,我脑海中全是菲利克斯。
再次能看见,我已经被压在国王面前。
成为贡品的那一年,我先是失去自由,再是失去尊严,最后失去生命。
菲利克斯对管家带着谄媚的脸视而不见,兀自骑着马飞奔进入城堡。
身后的骑士团也跟着菲利克斯,在大道上扬起一阵尘土,呛得管家直咳嗽。
进入城堡后,菲利克斯下马,让身后的骑士把马拉去马厩。
而菲利克斯身后的炼金术士早已支撑不住,颤颤巍巍下马。
「菲利克斯,我想休息——」
菲利克斯没有理他,四处张望在找寻着什么。
最后更是着急地抓住一个仆人问:
「斯特兰呢?他不知道我今天回来吗?」
被拉住的仆人一脸蒙。
小字先是停顿一下,然后又疯狂刷起来:
【什么鬼?你爱人在背后说累,你在这问恶毒男配?】
【不对啊这本文难道是走虐心路线?】
【男主你在干什么!你喜欢的人在身后啊!】
【呵呵炼金术士跟着男主走了一个月,男主一次嘘寒问暖都没有,现在更是奇葩居然到家先问恶毒男配,期待火葬场。】
我也愣住了。
这是在菲利克斯凯旋以来,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见我的名字。
「斯特兰先生?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菲利克斯皱起眉,还想问什么,却被一路飞奔过来的管家打断:
「少领主大人,斯特兰先生出去找牧师了。」
【恶毒男配一个牧师找别的牧师干什么?】
【估计又在装,他为了救男主魔法源损坏,让男主欠下人情,在原著中他最喜欢用救命之恩绑架男主。】
【切,说的好像男主没救过他似的。】
【说到底还不是自己能力不行,非要装英雄。】
「他又去找人修复魔法源了?」
菲利克斯一脸不赞同:
「我不是说过会找到月银吗?现在外面这么危险,你们也不阻止他。」
管家赔笑:
「是……是,我这就派人把他找回来。」
我冷笑出声,怎么找回来?
我的尸首还在国王那里。
菲利克斯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又跑来另一个仆人:
「少领主大人,领主找您。」
末了,菲利克斯只能忍住不耐,吩咐管家尽快把我找回来,又让管家安顿好骑士团和炼金术士。
仆人带走菲利克斯,留管家安顿骑士团。
最开始被拉住的男仆跟在管家身后,有些担忧地问:
「怎么办?斯特兰不是已经被……」
管家摆摆手,一脸不在意:
「那又怎么了?到时候就说人已经死了,再弄个假尸体糊弄过去不就好了?」
男仆不放心:「可——」
「有什么好紧张的?最开始,不就是少领主先开始厌恶斯特兰的吗?现在估计就是三年没见到才想着他。」
「少领主走前有多厌恶斯特兰,整个城堡的人都知道。」
「就算最后被拆穿了也没什么,毕竟少领主的责任就是重现萨伏伊家族的荣光,斯特兰身为少领主的仆人,为这份伟大的事业牺牲,是他的荣幸!」
管家冷哼一声,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昂首挺胸又去指挥其他仆人工作。

-9-
说起菲利克斯厌恶我这件事,我又不由失落。
我们本是最亲近的人。
可因为我拎不清,在醉酒后偷亲菲利克斯,被他发现后,又坦然表露爱意:
「我爱你,菲利克斯,我爱你。」
我趴在他的身上,酒精使我头昏脑胀。
我亲吻他,又低头蹭蹭他的颈窝:
「我真的好喜欢你。」
可等待我的是无限的静默,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我支起身体,想看清他的表情。
却被猛地一推,跌在床上。
我茫然抬头,看见菲利克斯已经站在床边,穿好衣服。
「斯特兰,你醉了。
「我就当没听过这话,你先睡吧。」
他大步离开。
从前我们都是睡在一张床上,自那天以后,他就再也没回过这里。
也是那一天后,菲利克斯开始躲着我,有我在的地方他都不会来,连森林也不去了,宁可睡在狭窄的仆人房也不愿意见到我。
我意识到我好像做错了,多次前去堵截他,最后只得到一句:
「我只把你当作亲人。」
他脸上是平静。
我惶恐多日,顾不得伤心,忙不迭说:
「好,亲人就亲人,可你为什么要冷落我?
「你不是说过不会和我分开吗?」
「不作数了。」菲利克斯冷漠果断。
他转身想走,我着急忙慌拉住他的衣角:
「可你以前还说——」
菲利克斯利落打断我:
「以前说的所有话,都不作数了。」
他掰开我的手指,很干脆,没有丝毫犹豫。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不断摇头。
能看清时,视野里只剩他决绝的背影。
一年后,他说他受命前去屠龙。
临走前,他在我床头放了株银铃兰。
我以为这是和好的信号。
殊不知,这是他的道歉礼物。
我想跟着去,却被他锁在房间一天。
等我被放出来,菲利克斯已经离开塞维亚。
他抛下了我,然后,又遗忘对我的承诺。
菲利克斯离开后的两年中,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如果我没有偷亲他,我是不是能跟在他身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徒留遗憾。
可惜世界上没有时间回溯的魔法,我永远失去了陪在菲利克斯身边的机会。

-10-
接下来几天,菲利克斯一直留在塞维亚。
他先是命人在花园中种满银铃兰。
又拿出现计图,在周围挂上银饰和白纱一步步改造花园。
【全是炼金术士喜欢的银铃兰!这得多少钱?】
【天呐,这个场景,这个布局,是要求婚吗?】
【我知道了!这几天男主冷落炼金术士就是为了营造反差!他想给炼金术士一个惊喜啊!】
【太浪漫了吧!看来是我错怪男主了!】
我蹲在花丛旁,手指轻轻触碰花瓣,看着小字不断刷新。
银铃兰也是我喜欢的花,可是以前我们并不富裕,买不起这么多花。
菲利克斯的父亲即便是领主,也对他十分吝啬,只给他足够生存的钱。
可他还要买武器、买材料,那些钱根本不够。
更别提买银铃兰。
我又转头看向不断调整装饰的菲利克斯。
我能感受到炼金术士其实是喜欢他的,这很正常。
我一出生就笼罩在死亡阴影下。
月神早早订下我的性命,而我太小,不知道生命的沉重。
当我记事后,我知道自己时日不多,终日惶恐,在父母离世后惴惴不安,每天都因噩梦惊醒。
直到我遇见菲利克斯。
他带我走过生与死的界限,带我去时间与记忆之神的诞生地。
那是一片没有边界的黑海,海岸是孕育神明的岩地。
只要在海岸上留下来者姓名,录入魔力,记忆便会在脑海中成为永恒。
可我们没有魔器,只好约定下次再来。
我们坐在海边,听着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
那时我还活在死亡阴影下,听见永恒,未免不想起死亡。
焦虑之下,我故作轻松,问起菲利克斯对死亡的看法。
菲Ṫŭ̀₂利克斯表情没什么变化,视线依旧停留在海岸。
他似乎只是在讨论一个日常问题,语气平淡:
「创世神造人之际,就让死亡与人伴随。
「死亡是每个人不可抗拒的结局。」
他的眼神终于从海岸上离开,转而直视我,很轻地笑了一下。
菲利克斯看穿我的迷茫与不安,伸手抚上我的脸颊,又摸向我的后颈,温热的手指捏了捏颈肩。
我觉得有些痒。
无尽海没有风,我却感觉此时狂风呼啸而过,留下一片喧嚣。
劲风打在我的心上。
「我觉得,享受当下才是对抗死亡的办法。」
看着他平静的眼神,莫名地,我焦躁的心被安抚下来。
离开无尽海后,我开始学会珍惜当下。
在又一次日出后,我坐在山崖边,看着被旭日烧红的树林,看着新生命的诞生,旧事物的死去,看着身边带着笑意的菲利克斯。
我明白我阻挡不了死亡,这是注定的,只不过是早晚的区别。
想通后,我终于释然,接受自己的命运。
将每一次历练都当做最后一次珍惜,去享受新奇的事物。
我期待着再次去往无尽海。
我曾想,如果生命不能长存,那就让记忆永恒吧。
只可惜,现在没有机会了。

-11-
菲利克斯对我很好。
明明只比我大几岁,自己还是个孩子,却总能将我照顾得很好。
后来他进入军队,拥有伙伴,也会对伙伴很好。
我完全不意外炼金术士会喜欢上他。
我只是有点不甘心,走进菲利克斯内心的不是陪伴他十几年的我,而是跟在他身边三年的炼金术士。
从前他只在意我,厌恶我后,他又喜欢上别人。
我死的时候很痛,也很丑,面目狰狞,浑身血渍,即便要死了,我的脑子还是他。
我知道他不爱我。
可在痛到极致的时候,我依旧固执地幻想:
菲利克斯知道后,会流泪吧。
会流泪的,对吗?
我只是做错了一件事,菲利克斯还是在乎我的,对吧。
菲利克斯,菲利克斯,如果你知道我的死讯,还会为我流一滴泪吗?

-12-
场景布置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
菲利克斯再次找到管家。
「斯特兰还没有回来吗?」
却见管家露出悲伤遗憾的神情:
「哦天啊,神明不佑,斯特兰先生在半个月前死于重病,现在已经入土了。」
菲利克斯原本期待的神情僵住了,慢慢变为疑惑,带着不确定:
「你说……什么?」
「嗯……少领主节哀,斯特兰先生,确实死了。」
【啊?你说什么?恶毒男配还没出场就已经死了?】
【虽然我很期待恶毒男配早日下线,可这是不是太仓促了些?就好像玩笑一样。】
【早死更好,别挡着小情侣谈恋爱。】
「斯特兰先生因为魔法源衰竭,在一年前就患上了重病,一个月前离开塞维亚去寻找医生,可惜……」
管家脸上的哀伤还没装完,就猛地被掐住脖子。
「你说——什么?谁死了?」
菲利克斯错愕消失不见,冷峻的脸上露出愤怒:
「是我这几天过于仁慈,才给你错觉吗?
「你们还以为我是以前那个无权无势的少领主吗?看清我肩上的徽章,我是公爵,即便是塞维亚的领主,我的父亲,见到我也要下跪。
「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是再敢开玩笑,我不介意杀了你。」
菲利克斯第一次对管家露出凶狠的神情。
【男主反应这么大干什么?只是死了一个男配而已,炼金术士受伤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急?】
【男配还没有露出真面目,男主关心也是正常吧。】
管家一下变了脸色,颤颤巍巍:
「可,斯特兰先生是真的死了,您可以问问领地的其他人,所有人都见到斯特兰先生离开了领地。」
看着管家在死亡的威胁下依旧坚持这个说法。
菲利克斯再次变了脸色,扔下管家,仓皇转身,一路快跑。
我很久没见过他这么着急了。
他沿着阶梯,跑到一间卧室前,用暴力破开房门,进屋翻找柜子。
这是我们以前住的地方。
他很着急地在翻找,脸色越来越惨白。
【男主着急忙慌地在找什么呢?】
【从未见过男主这么着急,以前要死了男主都是一脸冷漠,现在这么急成这样?】
我知道他要找什么。
他在找我的生命谱。
自从我魔法源损坏后,他便花大价钱弄来两张空白的生命谱。
他说:
「以后我们不能一起去历练了,如果你担心我,就看看这个谱子吧,只要乐曲不断,我就有存活的机会。」
他还说:「这是由我们的生命历程所谱写的乐章,等到我们老了,还能请乐团弹奏出来。」
菲利克斯期待地看着我:
「你会和我一起听的,对吗?
「我们要活很久很久,在临终前,听尽几十载的潮起潮落。」
在他带着憧憬的目光下,我点点头,说出此生唯一一个谎言:
「对,我们要活很久很久。」
终于,他停下动作,定定地站在柜子前。
我凑过去看,先是看见他苍白的脸,再是看见他颤抖的手。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被翻找出来的东西。
是两张写满音符的谱子,一张还在谱写,可另外一张,杂乱无章,根本看不出是乐谱。
我的生命谱,已经断了。
他的睫毛轻颤,几经抖动,我几乎以为他要哭出来。
可菲利克斯没哭。
只是呼吸愈发急促,胸膛几次起伏,最后深吸一口气,长长呼出,随后伸手将谱子捧在手心。
他似乎又恢复平静。
如果不是看见他的手不断颤抖,我差点以为他一点都不在意。
「不会的,肯定放太久坏了。」
菲利克斯苍白的脸上流露茫然。
他双手捧着谱子,踉跄几步退后,转身跑出房间。
菲利克斯向骑士团的住处跑去,脚步虚浮,下楼梯时差点摔倒。
我多久没看过他这么狼狈的模样了?
似乎在他十二岁以后,便一直是那副高冷沉着的模样。
菲利克斯跑到一扇门牌上写着伊尼戈的门前,对着门狠狠来了一脚。
门锁被踢开了,门后是一脸茫然的炼金术士。
菲利克斯撞开他,把谱子放到桌上。
「伊尼戈,你不是说你什么都能修吗?
「能帮我修修这个吗?」
伊尼戈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走过来。
他随意捻起乐谱,看了看内容。
「什么嘛,生命谱怎么会坏掉?除了龙息能烧坏谱子,谁能把它弄坏?」
「屠龙骑士,你大半夜来找我就是为了开玩笑?」
伊尼戈戏谑道,丝毫没有注意菲利克斯苍白的脸色。
菲利克斯不死心:「除了龙息,还有什么能弄坏生命谱?」
「你买的时候商人没和你说吗?这东西坏不了,不过看这个谱子的情况,也可能是谱子主人死——」
「不可能!」
「斯特兰说过要和我一起活着!他怎么会死?」
他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我不相信他会死。」
【什么嘛……居然是为了恶毒男配打扰伊尼戈睡觉……】
【恶毒男配死了就死了啊,有什么所谓?为什么要为了一件小事打扰伊尼戈啊。】
「这是假的。」
菲利克斯下了最后定论,在伊尼戈不解的眼神下,敲开了其他骑士房间的门。

-13-
昏暗的地牢内,管家被绑在受刑架上,伤痕累累。
又一鞭抽在管家身上。
「啊——!」
菲利克斯坐在椅子上,抬手示意属下停手。
「还是不肯说吗?」
管家痛得面部扭曲,却依旧嘴硬:
「公爵大人,斯特兰真的是病死了。
「我可以带你去看尸体——啊——」
话还未说完,一鞭子又抽了下去。
菲利克斯冷漠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希望塞维亚领主来救你吗?
「他不会来救你的,他正揽着族徽,做着家族复兴的美梦,或许第二天,你的尸体就能送到他面前了。」
管家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不,我是说,斯特兰真的死了,他——」
鞭子再次举起,管家害怕菲利克斯真的将他打死,闭上双眼颤颤巍巍地说:
「斯特兰不在塞维亚,他去了帝都。」
「为什么?」
「他去求学了——不不不!别打!我说,我说……」
管家咽了咽口水:
「一年前,皇帝病危,占卜师算到药引是斯特兰的心,带卫兵找到领主,承诺只要献上斯特兰,便会给予领土与爵位。
那时,是您屠龙的第二年,传信人说您要死了。
您知道的,复兴萨伏伊家族是领主的梦想,也是您的责任,领主就……献上了斯特兰。」
见菲利克斯抽出长剑,管家语气更急促了:
「噢不不不,您先冷静,我们并没有强迫斯特兰。
「他是自愿的!」
最后一句是喊出来的,让菲利克斯僵在原地。
「你说……什么?
「斯特兰怎么会自愿送死!」
「不信的话,您可以问问那个帮助过您的厨娘!斯特兰临走前,跟她谈了很久。」
厨娘很快被带了过来。
看着那张慈祥的面孔,我几乎要流泪,她是唯一一个帮助过我们的人。
也是我前往帝都前,唯一一个拥抱我的人。
菲利克斯看向厨娘,脸上带着哀求:
「是他们逼斯特兰的,对吗?」
厨娘脸上带着悲伤,眼眶通红。
她似乎有些不忍,却还是在菲利克斯暗含期待的目光下摇头。
「斯特兰是自愿的。」
她哽咽着。
「为了您的责任。」
终于宣判我的死亡。
菲利克斯显然接受不了这番说辞,身体摇摇欲坠。
可我确实是自愿的。
领主只是说明来意,我就答应了。
那时菲利克斯的命谱断裂。
我以为他死了。
身为他的亲人,理应接过他的重任,完成他的使命。
我本来就活不长,如果我的生命能换来菲利克斯的灵魂安息——那很值得。
所以,我主动背叛了神明。

-14-
塞维亚罕见地下起大雨。
窗外没有月光,只有闪电频繁撕裂黑夜,在城堡的走廊投下白光。
电光照亮菲利克斯的侧脸,神色茫然,眼眶通红,脸上溅着血。
管家的尸体已经被扔出去喂狗了,菲利克斯一怒之下拿剑刺穿了管家的心脏。
他快步跑着,跑过一扇扇窗户,跑过雨夜的嘶吼。
最后在我们的卧室停下。
菲利克斯走进去,缓缓关上门。
不同于外面的喧嚣,卧室一片死寂。
我害怕打雷,所以菲利克斯在卧室安装了滤声球。
烛光亮起,这次我看见他眼眶打转的泪水。
菲利克斯有多久不曾流泪了?
我回想着,终于在记忆中找到。
上一次还是我双手被魔气侵袭,还要背着重伤的他跑回塞维亚的时候。
那时我快疼得晕过去,还执着不肯放下他。
他的泪水打湿我的肩膀。
浴室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我回神,快步走过去。
浴室内一片狼藉,地上全是玻璃碎片,还有捂脸颤抖的菲利克斯。
我踩在镜片上,镜片中有无数张菲利克斯的脸,却丝毫不见我的身影。
我再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我死了。
是啊,我死了。
我缓缓蹲在菲利克斯面前。
他满手鲜血,用力捂着脸,身体发抖,像是极力忍耐,我却依旧能听见他捂不住的哽咽。
血顺着手臂滴在地上,四分五裂。菲利克斯丝毫不在意伤口,兀自哭着。
忍耐、却又压抑不住地哭着。
菲利克斯,我死了。
我将脸贴在他的手上。
血没有沾上我的脸,我却依旧感受到温热。
鲜活的,有力的生命啊。
血中混着泪,止不住地流,菲利克斯肌肉紧绷,颤抖着,呼吸急促。
我又将耳朵贴在他的脖子上,感受一个个破碎音节的颤动。
这下我确定了。他在哭。
是为了我吗?
我缩进他的怀里,嘴唇轻轻贴上他的咽喉。
死人是不能和活人说话的,可我依旧固执地问:
「菲利克斯。
「你为何而哭?
「你,为谁而哭?」
他没理我。
我的胸膛忽然又隐隐作痛。
我仔细感受了会儿,歪头靠在菲利克斯身上,呢喃着:
「菲利克斯,我好痛。」
他还是没理我。
他哭了很久,久到我诧异。
我抬头,此时他的双手垂下,露出一张满是泪痕、血迹斑驳的脸。
菲利克斯咬紧牙关,紧闭双眼,极力忍住哭泣。可哭这种东西怎么忍得住?
别哭啦,是痛吗?可惜我没有办法治疗你了。
我轻拍他颤抖的胸膛,企图帮他顺气。
他还是哭,明明脸部肌肉紧绷到极致,可依旧能看见他脸上的悲哀。
好可怜,我又开始吻他的眼睛。
不要哭啦。
哭得这么伤心。
我差点以为你爱我。

-15-
阳光再次洒落在萨伏伊,挤入狭窄的缝隙,不偏不倚落在菲利克斯眼睛上。
他就这么枯坐一夜,抬着头,血色眼眸一眨不眨,茫然望着半空,仿佛能泣出血来。
终于,菲利克斯摇晃起身,坐到书桌前,几乎是没有任何停顿,飞快写完一封信,送了出去。
做完这件事,他似乎又恢复平静,只是叫人撤下花园的所有装饰。
【什么鬼?求婚宴不办了?】
【男主到底在搞什么?】
除了频繁的信件来往,菲利克斯再无异样,甚至将家族庆功宴提上日程。
只是晚上会坐在窗前,透过窗帘间的缝隙往外看去,直至照在脸上的月光变成日光。
他的脸色愈发憔悴苍白,冷峻下隐隐透出阴鸷。
我的灵魂也越来越脆弱,总是会莫名昏过去。
再次醒来,庆功宴已经开始了。
不同于皇宫里的隆重热闹,这场庆功宴更像是丧礼,几乎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其实也很正常,这场宴会本该是菲利克斯的葬礼,屠Ṫů₄龙这么凶险,所有人都不认为菲利克斯能活着回来。
可他就是回来了,带来胜利与荣耀。
还有萨伏伊家主梦寐以求的光复。
我蹲在一旁,不适感越来越强。
整场宴会唯一笑出声的只有家主。
他脸上压抑不住的喜悦与菲利克斯的冷漠淡然形成鲜明对比。
「天啊,这真是不可思议,我以前总觉得命运不公,偏偏让我碰上家族落寞的时候。
「可是人总是不知道命运下一刻会送你什么——萨伏伊居然恢复往日荣光,甚至更甚!」
家主语调夸张,大笑着,又转头对菲利克斯说道:
「当然,这有你的功劳,我的孩子。」
他头一次对菲利克斯笑得那么和蔼。
菲利克斯面无表情,抬头将酒饮尽,然后重重放下酒杯。
沉闷的一声让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小心窥看菲利克斯的神情。
家主露出不赞同的表情:
「菲利克斯,你和那些下等平民待久了,怕是已经忘记贵族礼仪。
「既然你已经封了公爵,就不能这么随意了,我找两位礼仪师给你,往后你进入社交圈,可不能丢了萨伏伊家族的脸面。」
「斯特兰呢?」
菲利克斯打断家主的喋喋不休,突然问起我。
「你说那个黑发牧师?哈哈哈,我的孩子,你恐怕要好好感谢他了。
「你能成为公爵,他的功劳可不小,等到帝都,你可要好好祭拜他。」
「父亲——」菲利克斯目光阴沉,「我是问,斯特兰在哪?」
被打断的家主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怕是已经死在帝都了。」
话音刚落,菲利克斯站起身即刻拔剑,锋利的剑刃架在家主脖子上。
与此同时,宴会里站着的所有骑士也立即拔出剑,架在所有贵族脖子上。
家主惊恐地看着菲利克斯:
「你——」
「我最后再问一遍,斯特兰,在哪?」菲利克斯一字一句,眼神冷漠到极致。
「菲利克斯!我是你的父亲!你想做什么?」
剑锋割开皮肉,鲜血从家主的脖颈流下。
「我只有斯特兰一个亲人。」
「他现在,在哪儿?」
「他……」家主终于意识到这件事的严峻,「他应该在皇宫里,你知道的,皇帝病重,而他恰好是牧师——」
话还未说完,在家主惊恐又不可置信的眼神下,长剑刺入心脏。
菲利克斯抽出长剑,垂眸看着家主的尸体:
「你不知道命运送你什么,我告诉你。
「荣光再现这么个好消息,下去好好和祖父好好说吧。」
血溅在他的脸上,苍白的脸更显病态,明亮的烛光也压不住血眸里的阴鸷。
冷漠神色下渗出偏执。
「我不信斯特兰死了。
「既然他在皇宫,那就打上去。」

-16-
这句话说完,小字飞快刷过。
【男主不是忠臣吗?】
【为恶毒男配去做反叛军了?】
【我疯了还是男主疯了?】
庆功宴真的变成了葬礼。
菲利克斯囚禁了整个萨伏伊家族的人。
白花深蓝底的军团旗帜在塞维亚竖起。
意识溃散前,我看见菲利克斯骑在战马上,血眸冷冷注视帝都方向。
心下生出不好的预感,下一刻,我彻底昏死。

-17-
迷迷糊糊间,我感觉我被人从黏腻的水池中捞起,被擦干,又换上衣服,被架着摆放到高台上。
再次睁眼,我看见了皇帝。
我心下了然,果然是招魂术。
可哪怕知道要发生什么,看见皇帝我还是满腔怒火。
「我说过的,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皇帝笑眯眯道:「你可是我最想要的藏品。
「我命人将你炼制成魔偶了,又觉得没有灵魂的身体过于空洞,所以又将你召回了。
「我的臣民,你是唯一一个将我治好的药引,和那些废物不一样,我会好好报答你的。
「你看——」
皇帝的手向后指去,语气带着自得:「这可是我收藏珍宝的地方,我将你放在了中间的位置。」
好像在说:我珍惜你吧?
我心里升起怒火,张嘴想要讽刺两句。
下一刻,情感却跟被剥离了一样,愤怒迅速散去。
「你是想生气吗?」皇帝看出我的错愕,「可魔偶是没有感情的。」
「生气太丑陋了,你的脸上不能出现这种表情。」
皇帝又笑了起来,苍白瘦弱的脸上堆出个恶劣的表情。

-18-
皇帝将我当成玩偶,每天只要空闲就会指挥侍女帮我换各种衣服。
他几乎不会处理政务,每天就待在富丽堂皇的地宫玩他的藏品。
每次侍从或大臣来催,他总是不耐烦地摆手:
「没看见我在休养身体吗?
「政务不是有德里克在处理吗?」
大臣欲言又止,最后在皇帝不耐烦的目光中退下。
几次传来瘟疫与饥荒蔓延的消息,皇帝也只是满不在乎地笑:
「平民活着干什么?既然没有运气与能力活下去,就不要浪费资源了。」
他转头看向展示柜中的我,寻求认同。
「斯特兰,我说得对吗?」
我面无表情:
「阿拉里克,你也不过是只好运的可怜虫。
「你觉得身体残缺和死亡哪个更可悲?」
皇帝脸色骤然扭曲,狠毒地盯着我。
下一刻,权杖击碎展示柜,魔法力场消散,我被他扯下来。
他扯住我的衣襟。
「斯特兰,是我最近太宠爱你了吗?」
阿拉里克将我按在玻璃上。
玻璃割开我的皮肤,没有流出一点血。
我平静地看他,然后扬起一个微笑。
「阿拉里克,你发病了,」
我看着他颤抖不止的双手。
「那群废物炼金术师和牧师还没有治好你吗?
「你的好运也就刚刚够你活着,哪怕换了心脏,你的身体依旧残缺不堪。」
阿拉里克脸色青紫,大口呼吸着,眼神怨毒。
「别生气,阿拉里克,你的身体可承受不住你的怒火。」
「你这个贱民!给我闭嘴!来人!来人!」
他尖叫着:「把他带去地牢!」
他的身体承受不住激烈的情绪,侍从还未把我拉开,他便痛苦倒地。
我依旧轻描淡写:
「好可怜,需要我怜悯你吗?」
「你给我闭嘴!」
着急赶来的医疗团队围着阿拉里克,首席治疗师施展治疗术。
片刻治疗后,阿拉里克大口呼吸,身体轻微痉挛。
他手臂颤抖,抬手指向我:「把他拉下去!」
我再次被关入地牢。

-19-
阿拉里克确实是个好运的可怜虫。
他是整个王朝最后活着的皇子,拖着没有生育功能、满是先天疾病的身体登上王位。
光是活着就已经耗费他所有的力气,政务基本是交给那个被称为皇室忠犬的德里克处理。
先天残缺导致他性格暴虐、阴晴不定。
可身为国王,他拥有全国最好的医疗资源。
他想要活下来,就要不断使用各种稀缺药物和魔法治疗身体,甚至是更换心脏。
所以我成了他恢复健康的药引,每天或吞食或浸泡在各种药物中,生不如死。
昏暗的地牢中,我被锁着吊在半空。
这是第三天,外面终于传来脚步声。
牢笼打开,我被侍从放下来。
我被带了出去,重新洗净,换上繁复华贵的衣服。
展示台已经修好,侍从将我放上去,皇帝又变成那副笑嘻嘻的样子。
「斯特兰,我认为你说得对,那些平民还是有点好运的。
「上天给了他们一副好身体,真是走了好运。
「可神的意志降临在我身上,他们的好运,我有收回的权力。」
我生出不好的预感。
果然,皇帝扬起个得意的笑:
「所以我命人将瘟疫区所有平民都杀光了。」
他强调着,语调轻快:
「一个不留。」
「你疯了?他们是你的臣民!你受他们供奉,怎么能这么残忍——」
「我本来就不正常啊斯特兰,你与我相处一年,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性子吗?」
皇帝微笑着打断我。
「他们是我的臣民,我的意志就是他们的意志,我要他们死,他们就必须死。」
皇帝缓缓收起微笑,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斯特兰,我的恩人,你乖点,我或许还能饶他们一命。」
我脸色灰白,无力低下头颅。
皇帝又露出满意的笑容。
后面几日,皇帝待在地宫的时间越来越长。
大臣催促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陛下,虽说德里克对您忠心不二,可他毕竟只是个臣子,有些事还是需要陛下亲为。」
可阿拉里克一直都是无所谓的态țűₐ度,甚至有次笑着对大臣说:
「不可否认,他是一条不咬人的好狗,事情交给他,我很放心,那些俗物,也不需要我亲自出马。」
直到一个月后,传来平民起义的消息。
起初,阿拉里克嘲笑着:
「一群平民能掀起什么水花?他们甚至连武器都没有。
「可别告诉我地方军这么弱,连平民都镇压不住。」
可起义没有被镇压,反而传来城池接连沦陷的消息。
阿拉里克听到后,依旧摆弄着他的藏品,连头都没抬:
「那就再派军队去啊,我之Ţū́ₔ前不是封了个落魄贵族的继承人为公爵吗?叫菲利克斯?
算了,不管他叫什么,让他去就好了,把那些平民杀光也无所谓。
「是我最近过于仁慈才给了那群贱民错觉,刚好让他们好好醒醒脑。」
可这次得到命令的侍从没有立马离去,而是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地开口:
「可是陛下,叛军首领……就是菲利克斯。」
哐当——藏品坠地,四分五裂。
皇帝终于抬起头颅,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

-20-
菲利克斯统领起义军,如狂风暴雨般席卷整个帝国。
我心里没有一丝意外。
早在他决定起义那一刻,我就知道他必定会成为一把烈火,燃尽帝国。
只是阿拉里克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我已经在神面前亲自册封他,他怎么可能背叛我?怎么可能违背我的意志?」
侍从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只有被召来的红衣主教斟酌着开口:
「或许是他早就接受了别人的册封,这样您的册封就不算了……」
阿拉里克难以接受地反问:
「他居然敢欺骗神明?」
这又有什么不敢的呢?连主教都能犯戒,更何况是本就无信仰的菲利克斯。
阿拉里克终于正视这场起义,组织军队反击。
但是已经拦不住菲利克斯了。
烈火燃烧整个帝国。
不知是谁在暗地里支持菲利克斯,他仅仅用了三个月就打上帝都。
我看着阿拉里克一次次愤怒、谩骂、歇斯底里,然后发病,被牧师救回来。
像是一场喜剧。
我百无聊赖地想:
看来我所以为的神降指示也不过是一场笑话,那些飘浮的字没有一句是真的。
帝都被包围那日,阿拉里克彻底没了退路。
他只好命德里克用性命护着他。
皇宫被德里克的私军围着,做最后的防御。
昔日暴戾的皇帝此时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疯子。
「到底是为什么——」
听完战报,阿拉里克站在珍宝碎片中,目眦欲裂。
「我明明允他地位、权势、封地,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四处张望,似乎还在找有什么可以砸的。
可下一刻,菲利克斯攻入帝都直指皇宫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什么?不是说还有三天吗?德里克是废物吗?」
我坐在阶梯上,四周全是展示柜的玻璃。
暴怒的皇帝早就为了宣泄砸烂了玻璃,我跌落在地,看着他四处砸摔。
他如困兽般地嘶吼,我却蓦地笑出声:
「阿拉里克,你还真是个傻子。」
阿拉里克猛地回头看向我。
我安抚性地微笑。
「你可别生气,现在可没有首席牧师能医治你。」
战报一封封传来,菲利克斯已抵达皇宫外。
可意外地,外面没有任何打斗的声音。
直到最后一封战报传开:
德里克将菲利克斯放了进来。
真正的叛军是谁已经显而易见了。
皇宫里的侍从四散奔逃,忠于皇帝的都守在外头,地宫的门紧闭着,渐渐传来打斗声。
皇帝被接二连三的背叛击昏了头。
他明白一切都无法挽救了。
于是浑身颤抖地走过来,抓起我的衣襟。
「斯特兰,你现在连人都不是,也敢笑话我?」
「总比败犬和亡国之君要好。」
我故意激怒他。
阿拉里克已经临近发病边缘,在我的激怒下理智全无,双手掐住我的脖子,面目狰狞。
「你给我闭嘴!」
得益于阿拉里克将我当做玩偶的癖好,我近来换的衣服背后别着一根长针。
正好用来做凶器。
我拔出腰间装饰的长针,没有丝毫犹豫,甚至连身体都不僵硬了。
哧!
一切都结束了。
长针狠狠贯穿皇帝的心脏。
温热的血溅在我脸上。
此时,门外的撞击声越来越大。
皇帝一脸不可置信,抓在我衣襟处的手无力垂下。
我冷漠开口,语调平静:
「阿拉里克,你不配做皇帝。
「现在,快快上路吧。
「走快些,正好向供奉你的臣民乞求原谅。」
我抽出长针,他的身体也随之倒向另一边,死前,双眼紧紧盯着我。
哪怕是杀了皇帝,我也没有丝毫杀人快感,像是已经被抽离了所有情感。
大门被彻底撞开。
我终于与菲利克斯相见。
他浑身杀气,鲜血顺着剑锋滴落在地。
却在见到我时,漠然变成欣喜。
「斯特兰——」
他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惊喜,颤颤巍巍走到我面前,踢开皇帝的尸体,单膝跪下,握住我的双手。
下一刻骤然僵住。
菲利克斯,你在欣喜些什么呢?
我垂眸,对上他绝望的双眼。
我甚至还能笑起来,只是身体僵硬,做出来的表情怕是不好看。
「对不起,我食言了。」
我这样说,却生不出丝毫歉意。
「我不明白,斯特兰,你违背了哪个承诺?」
他强笑着。
我们对视着,看清彼此所有表情。
当然没有任何承诺,我只是开了个玩笑,你说过的,不作数了。
全都不作数了。
我一言不发,只抓住他的手,放在脸颊边。
热量从他的手中源源不断传过来,我笑了笑。
这已经很明了了。
菲利克斯,这只是我的尸体,里边有个快消散的灵魂。
我看着他眼中渐渐蓄满泪水,然后泣不成声。
怎么哭了呢?
我想为他擦去泪水。
却发现自己双手颤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变成魔偶后我的思维就不太清晰了,连感知都迟钝了不少。
我思考了一会儿,才意识到——
濡湿手背的泪不止有菲利克斯的。
原来,我也在哭。

-21-
我被带到菲利克斯在帝都的住宅。
从快速刷过的弹幕中,我得知菲利克斯投靠了德里克。
他几乎疯魔,杀了无数魔术师、剑士、贵族,攻占半个帝国,只用了三个月就打上帝都。
这个国家垂垂老矣,先皇亲封的圣骑士为它敲响丧钟。
菲利克斯是最大的功臣,却连庆功宴都没去,只找新皇要走了所有牧师——为了救治我。
可没有用。
他又去找炼金术师、魔法师,但每个人见到我,都只是摇头。
我半靠在床头淡然看着最后一个魔法师被送走。
菲利克斯从魔法师摇头那一刻就知道没希望了。
这几天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摇摇欲坠。
他坐在床旁,在门关上那一刻再也忍不住,抓着我的手,脸埋在我的掌心中,不停流泪。
「明明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菲利克斯声音沙哑,语序混乱,颠三倒四地问着,千言万语在舌尖滚了滚,最后汇成一句句为什么。
我另一只手抚上他的发顶,一路顺着往下抚上他的肩,轻轻拍着。
没有为什么,菲利克斯,我注定早早回到神的怀抱。
我早就认了。
这是我的命啊。
重逢后,菲利克斯总在流泪,把十几年前从未流过的泪全哭出来。
晚上也总睡在我身边,紧紧抱着我。
魔偶是不用睡觉的。
我只是任由他抱着,在黑暗中细细看他的眉眼。
他总是睡不好,以前是,现在也是。
菲利克斯半夜惊醒后,就抱紧我的腰,哪怕冷到打颤,也要往我怀里缩。
我任由他动作,甚至会主动抚摸他的后颈。
我们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段相互依靠的日子。
唯一不同的是,我死了,药石无医。

-22-
菲利克斯只知道我被炼成魔偶,却不知道我的灵魂也会消散。
我的身体过于虚弱,菲利克斯就四处寻找古籍、治疗身体的魔药。
他停了所有社交和政务,整天和我待在一起,几乎没有松开我手的时候。
在新皇刚上位时如此懈怠并不是明智选择。
菲利克斯明白,但他不在意。
伊尼戈也明白,三番四次劝说菲利克斯多在新皇面前露面。
菲利克斯一开始还会和伊尼戈见面,次数多了也变得不耐烦。
直到今天,所有不耐爆发出来。
伊尼戈:「你不能再这样了,新皇快要站稳脚跟了,你可是整场战争中最大的功臣,再不露面,功劳都要被那些只会动嘴皮子的文臣夺走了。」
「伊尼戈,」菲利克斯皱着眉头,「我说过我现在最要紧的事是陪在斯特兰身边,他身体不好,我起码要等到他好一些才能去处理这些事。」
伊尼戈觉得不可思议:「菲利克斯,你疯了吧?为了一个魔偶连权势都不要了?」
菲利克斯冷下脸:「伊尼戈,如果你是为了权势来劝说我,那就请回吧。」
「我们是合作伙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不能这么任性——」
菲利克斯打断他:
「我能,而且,我们的合作已经结束了侯爵,我已经履行了我的承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伊尼戈红了脸,辩解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作为朋友,我也希望你能越来越好。」
「留在斯特兰身边,我才好,没有他我什么都不是。」
菲利克斯留下最后一句话,没再管尴尬羞恼的伊尼戈,吩咐管家送客,转身离开。
他上楼走到我身边。
「怎么不盖毯子?冷到怎么办?」
菲利克斯取来毯子,和在楼下时的说话态度截然不同。
会客厅的对话我听得一清二楚。
我招招手,他顺从蹲在我身边,握住我的手。
「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听伊尼戈的?」
菲利克斯脸色一下子变了,故作伤心地说:
「你怎么也要推走我?我们三年没见,你不想我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向空中一行行滚动的小字。
【现在男主只是不知道反派的真面目,知道后肯定会后悔这样对待伊尼戈!】
【恶毒反派装什么柔弱大度,最善妒的就是他了。】
我确实善妒,同时也起了试探的心思,于是微笑着开口:
「你不是喜欢伊尼戈吗?」
就像是小字说的,你们暗生情愫,却被我这个恶毒反派阻挠。
菲利克斯「蹭」一下站起来,一脸震惊错愕:
「斯特兰,你在说什么?我喜欢伊尼戈?你从哪看出来的?」
「不是吗?」
我故作茫然。
菲利克斯急了:
「当然不是……我以为我已经够明显了斯特兰。
「我从始至终只喜欢你,斯特兰,我只喜欢你。」
听到想要的答案,我如愿笑了起来,可依旧装作不信:
「真的吗菲利克斯?」
「当然!我从未有过二心。」
「那当初为什么远离我?」我问出真正想问的问题。
菲利克斯一下从着急变得支支吾吾:
「我……」
「我以为你讨厌我。」
「不——」
他不想说,却在我祈求的眼神中,一脸羞恼地说出来:
「我说了你不要笑我,斯特兰,我——我不是勇士。
「我是懦夫。
「我没有足够的能力护着你,我也并非无所不能。」
他絮絮叨叨地贬低自己:
「屠龙路上很凶险,我怕我护不住你,就像那次历练——我怕我害死你。
「斯特兰,远离你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希望我的死亡换来的是你的原谅,而非伤心。」
说到这,他不再着急忙慌颠三倒四地解释,逐渐冷静:
「如果你跟着我一起去屠龙,很可能会死在途中。
「我没办法接受是我害死你,屠龙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
「你还有很长很长的人生,没了我在你身边,以你的性格,肯定能找到更好的伴侣。」
「斯特兰,我长子的名头听着好听,可实际上,我只是个复兴家族的工具,我没有显贵身份,没有滔天权势,我不值得你为我而死——」
说完这句,他顿住,又匆匆拿出帕子轻轻擦去我的眼泪:
「怎么哭了?我说的是事实,斯特兰,我对不起你,我用我的余生做赔礼,好吗?」
原来是这样,仅仅只是因为这个。
尘封在僵硬躯体下的所有情感喷薄而出,三年的悔恨和茫然此刻消散。
我伏在菲利克斯肩上,哽咽出声:
「菲利克斯,你从未问过我的意愿,你怎么知道我以后会不会忘记你?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一辈子笼在你的死亡阴影下?
「如果我忘不掉你呢?如果我只爱你呢?」
菲利克斯手足无措地哄着:「没关系,我活着回来了,我一定会治好你,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我也只爱你。」
他轻轻吻上我的唇。
得到想要的答案,可我依旧悲哀。
现在知道又有什么用呢?我只是个将死之魂。
我不怕死,我的生命太短,而遗忘太长,我只怕在我有限的生命里,无法创造与你永恒的记忆。
为什么你要不顾我的意愿,轻易替我做决定?
菲利克斯,我爱你。
我恨你。

-23-
自从表明心意后,菲利克斯黏我黏得更明目张胆。
早上睁眼先从我的脖颈一路吻到嘴唇,然后又开始亲吻我的手心,直到我受不住痒制止他。
晚上睡觉前会一直在我耳边重复念叨: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直到我用吻堵住他的嘴。
在吻得意乱情迷时,我会故意停下,温柔笑着,推开菲利克斯追上来的吻。
在他急切而恳求的目光下问:
「菲利克斯,谁主宰着你?」
直到得到令我满意的答案后,我才重新吻上去。
并且戏谑看着小字破防。
偶尔看烦了,我还会在伊尼戈找来时,故意一次次在菲利克斯走前,问他们之间的关系。
通常是菲利克斯急切辩解:
「我们顶多只是合作盟友,权力引诱下的联盟关系又能坚固到哪去?」
「没了么?」
「如果你是说恩情上的,我倒是救过他很多次,我……算他的救命恩人。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菲利克斯的否认又让小字破防:
【你怎么能在反派面前这么说伊尼戈!】
【什么时候火葬场……我受够这个男主了,能换掉吗?】
【问问问,听到答案你满意了?反派啥时候死,真碍眼!去死去死去死!】
原来这就是他们说的生死之交吗?
这就是他们说的挚友吗?
我只看见一只趴在菲利克斯身上吸血的水蛭。
我问的次数多了,菲利克斯逐渐厌烦伊尼戈,后来甚至不出面,只让管家去解决。
「同伊尼戈说,往后不用再来了,我心意已决,哪怕没有我,以他的手段也能巩固自己的地位,不是吗?」
我对此很满意,嘉奖似的摸摸菲利克斯的头。
年轻的公爵每天思考最多的就是怎么养好爱人的身体,其次是规划他们的未来,完全不知他的爱人即将死去。
我也没有告诉他,只是在他黏我时给予正向回馈,让他每天浸在幸福中,ťŭ̀⁵洗去他的阴鸷。
笑容重新出现在他脸上,他越来越离不开我,每天贴着我,向我索吻,或者讨论未来,末了还要再亲我一下。
偶尔他也会反省:
「斯特兰,我是不是太烦人了?」
这又是他索要爱的把戏。
我如他所愿摇头,俯身吻他。
「不,我很喜欢你这样。」
菲利克斯被吻得晕头转向,扬起ţŭ̀₃个带着开心和傻气的笑容。
他也会提出抗议:
「斯特兰,你太溺爱我了。
「伟大的萨伏伊公爵要变成你的奴仆了。」
我微笑着,轻抚他的头发。
在他最幸福的时刻,我开始袒露四年过往,包括成为药引所遭受的所有痛苦。
在他悲伤不能自已的时候,我又会吻去他的眼泪。
「别哭,我是自愿的。」
他却哭得更凶了。
我捧着他的脸,鼻尖蹭着鼻尖。
「再亲两下,不要哭了好吗?」
几年间受到的所有痛苦在今天又刺伤另一人,痛苦变成两份,却没有削减,反而在爱的加持下愈烈。
他每一次眼眶通红,为我流泪,我都忍不住兴奋。
是的。
菲利克斯,我在报复你。
我在用你的爱、我的爱,来报复你。

-24-
精心照顾没有挽救我破败的身体,只是让僵硬的躯体更灵活些。
随着时间流逝,我的身体每况愈下。
菲利克斯又开始焦虑,为了救治我,甚至变得疯魔。
他打起圣器的主意。
伊尼戈不知从何得来的消息,认为他实在荒谬,两人甚至在会客厅吵起来。
「你是疯了吗!你疯了吗!
「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菲利克斯,你还是你吗?」
伊尼戈不明白,他的好友怎么变成了这样。
「我怎么不是我?
「伊尼戈,请回吧。」
伊尼戈快要气死了:
「我是来劝你重回社交界的,不是让你去送死的。
「窃取圣器是会遭到神罚的。
「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闹,斯特兰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我不可能这时候抛下他,如果圣器能救他,神罚又算什么?」
伊尼戈这次真破防了,语气中带着满满不可置信:
「你为了一个死人,成了叛军,现在又要为一个不确定的传言赔上性命?值得吗?」
话没说完,一把长剑抽出,指着伊尼戈的咽喉。
「他没有死。」
在空中一堆飘浮的问号中,菲利克斯握着利剑,眼神凶狠。
「只有斯特兰活着,我才是我。
「现在,这里不欢迎你。」
【是在开玩笑吗?是在开玩笑吧,菲利克斯怎么能这么对伊尼戈?】
【菲利克斯有病吧!怎么能这么对伊尼戈?!】
【没事没事,等反派死了就好,现在反派还是菲利克斯的白月光,为了白月光这么偏激也正常,等白月光死了,菲利克斯会忘掉他的。】
【那男主不就感情上不洁了吗?】
【谁没个初恋了?没结婚算什么,菲利克斯总有一天会忘记他的。】
【反派快点死吧,我要坚持不住了。】
在滚动的小字中,伊尼戈先是惊慌,过后又是愤怒。
他大步转身离开。
「菲利克斯,你现在简直不可理喻。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这段日子我没有阻止他寻找任何治疗我的办法,我看着他焦虑,又安抚他,让他更离不开我。
因为那不会伤到他。
可这次不一样,菲利克斯不能去抢圣器,他可能会死,神罚不是开玩笑的。
而且圣器也救不了我。
「没用的,不要去了。」
我抓住他的袖口,在他拒绝前开口:
「圣器没有用的,我的灵魂要消散了。」
我直截了当告诉他,撕碎他最后的妄想。
「我出生起就签订了契约,我只能活到 25 岁,然后成为神明真正的侍奉者。」
「你说什么?」他愣住了。
我平静地抬头望着他。
「不管有没有成为贡品,我的生命都会停在二十五岁。」
所以我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时刻。
「菲利克斯,我的灵魂不属于我。」
我还想说什么,看清他眼神的时候却愣住了。
几日几夜流下的泪水终于将他所有痛苦与悔恨冲刷出来。
「万一呢,」菲利克斯固执道,「万一有用呢?」
他将我的手拉下:「等我回来好吗?等我回来。」
「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去,」菲利克斯哀求道,「斯特兰,我没有办法再次抛下你,算我求你。」
「菲利克斯,」我冷静地叫住他,「你回来后,只能看见我的尸体了。」
菲利克斯脚步一顿,过了很久,才僵硬转身。
迎上他绝望的目光,我面无表情,很平静开口:
「如果你爱我,就结婚吧。」
我要你永远属于我。
如果你爱我,那就让我永远活在你心里。
他们都说你会忘记我,可我偏要你记住。
记住我的爱,记住我的——恨。
永远。

-25-
伊尼戈和菲利克斯彻底决裂。
剧情的发展让那些所谓的读者崩溃。
在无声谩骂中,菲利克斯亲手为我戴上戒指。
不是伊尼戈做的那枚。
菲利克斯身为公爵,要些月银矿不是什么难事,他请帝国首席又打造了一枚,由我们亲手现计。
【怎么就结婚了?我几天没看剧情歪成这样?】
【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到底是谁魔改剧情?】
夜晚的公爵府很安静,宾客散去,只留有一地的银铃兰。
镜前,我抚上菲利克斯的脸。
「不开心吗?」
菲利克斯摇头,尽力克制住哽咽:「很开心,如果此刻能成为永恒的话。」
「菲利克斯,」我轻笑,「你知道的,人总要死。」
「我已经释怀了,怎么一开始洒脱的你却变得怯懦?」
「我只是——」他深吸一口气,「无法接受……」
「在这最后的时光,我们开心些好吗?」
他显然是无法做到的。
厚重的窗帘挡住一切光亮和声响,只在地上留下一块苍白的月斑。
一豆深红的烛火静静燃烧。
房间里只剩菲利克斯的呜咽。
我一言不发,只低头细细吻着他的眉眼,一直吻到他止不住泪还要抬头回应我。
他的泪落在我裸露的肌肤上。
我低喘颤抖,几乎丧失理智,却又在这意乱情迷的时刻,分割出另一灵魂无比漠然地想:
用爱报复才刻骨铭心。
我要你永远记住我。

-26-
离我 25 岁大概还有一个月,简单的日常接触已经留不下任何记忆点。
我决定和菲利克斯离开帝都,到当初历练的地方。
我们将以前走过的路线粗略过了一遍。
也许是回光返照,又或许是菲利克斯的精心照顾终于起了作用。
我能使用一些很简单的攻击魔法,虽然成效不大,但总归还是让我开心的。
比起做一个普通的牧师,我还是更想做魔法师。
不用看着民众饱受魔族摧残却无能为力。
不用躲在后方祈祷胜利。
月银矿确实有用,只是我用不了太久了。
这一个月,我们沿路猎杀魔族,去集市买纪念品,在黑夜中拥吻。
我再次拿起剑,仿佛回到最初历练的时候。
其实一开始菲利克斯并不开心,可我不让,我说:
「这是我最后的行程了,开心点。」
他下一秒就红了眼眶。
后来的路程,他一直强装镇定,脸上挂着牵强的微笑。
我杀得很痛快,或许和菲利克斯将所有高级魔族清走有关,我几乎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剑捅入魔核,我杀掉了一个中级魔族。
比以前还差点,可我依旧很开心。
我欣喜转头看向不远处看着我的菲利克斯。
「菲利克斯——」
我想和他讨要个夸赞,下一刻,却眼前一黑,剑脱手,我向地面摔去。
昏厥前,菲利克斯飞奔过来抱住我。
我恍惚意识到,我好像,要死了。
再次醒来,菲利克斯抱着我喂药。
我推开药剂,侧头。
快日落了。
红日于远方烧尽一切,风吹打着,挤进树叶间隙,奏出尖而连绵的悲歌。
像神的召唤。
今天是最后的期限了。
「菲利克斯。」
我忽然唤他。
「我要死了。」
我的耳边已经出现神明的呼唤。
我平静问他:
「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不——」他低头,彷徨抓住我的肩膀,「不要丢下我。」
看来是没话说了。
「其实——」
我费力开口。
「我很高兴,你爱着我。」
眼前逐渐朦胧,我看向菲利克斯的方向,只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菲利克斯,其实我想对你说, 我一开始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认为我懂你,你认为我明白你的心意,确实,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长,我懂你压抑的内心, 焦躁的情绪, 我熟悉你每个小动作背后代表的一切, 你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你想做什么、说什么。
「唯独爱,是我不敢懂,也不敢猜的。
「越是缺乏,越难猜透。
「我们的人生中很缺乏爱,所以我们很努力创造爱。
「但我们是没有办法完全造出一个我们也不懂的东西的。
「我们在爱上太怯懦、太小心翼翼, 命运只是一个哈欠,我们的世界就掀起惊涛巨浪。
如果你以后遇到你爱的人,不要再这么胆怯了, 好吗?」
其实。
我恨你自以为的懦弱。
我恨你自以为地爱我。
菲利克斯摇头, 哽咽着:「不会再有别人了, 只有你, 斯特兰, 只有你了。」
我释然地笑:「总会有人来爱你的。」
「不会的——斯特兰,这些天我总在后悔, 我甚至恨我自己的懦弱, 为什么我们就到了这个地步,」他似是不解,「明明一切已经结束, 明明——」
「我知道你对我签订的灵魂契约不满。」
我叹息着打断他。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们才刚刚相爱,我怎么就要步入坟墓了?
「命运怎能如此。」
「我头一次对命运生出怨怼而非惶恐——
「可如果没有那份契约, 我们早就死在那个偷袭的魔族手下。
「世上没有这么好的买卖,我得到了什么, 就该付出什么。」
天空被落日烧成浓稠夜海, 冒出点点孤星。
我淹没在风中, 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我不曾和菲利克斯说过的。
说到最后, 耳边只剩呜呜风声,连菲利克斯的啜泣都听不清了。
「菲利克斯,没必要妄自菲薄, 我曾说过, 你会是最厉害的勇士。
「你也做到了,屠杀黑龙, 甚至毁灭了一个帝国。
「但我最欣慰的还是你保护了你的臣民。
「我希望以后你也能庇护你的每一位臣民。
「勇士的剑, 从不对向弱者, 只指向前方。」
长叹一声,我用全身最后的力气摘下戒指,塞到菲利克斯手中。
「活在悔恨中太痛苦了。」
不,我要你永远后悔。
「忘了我吧, 菲利克斯。」
永远记住我吧, 菲利克斯。
神谕降下,我彻底陷入黑暗,感知渐渐被剥夺。
明明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还是觉得菲利克斯落在我脸上的泪烫得惊人。
月光爬上我的脚尖。
我轻笑。
「晚安,骑士。」
晚安,菲利克斯。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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