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归

未婚夫拖了五年不肯娶我,却接回了自己的白月光。
那双从不肯下厨的手,为了白月光亲手做羹汤。
我冷眼旁观,早已习惯。
饭桌上白月光隐晦问我,和杨炳执是什么关系。
我垂着眸子,勉强扯出一个笑,没有回到这个问题。
只说:
「我要回去了。」
「我爹以前在村里,给我定了门亲事。」
杨炳执停下筷子,猛然抬起了头。

-1-
「你这傻姑娘,说的什么话。」
杨家主母,杨炳执的生母打了圆场。
「难道我们杨家还养活不了你不成?走不走的,说出来多伤人心。」
她一边扬起温和的笑容,没有戳穿我的谎言,一边招呼杨炳执。
「给念念也盛一碗汤,你看你,一点都不体贴。」
我看向杨炳执有点为难的神情,笑了笑。
「不用了,我自己来。」
让他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为我盛汤,的确强人所难了。
甜滋滋的燕窝红枣汤,是杨炳执为了柳瑶亲手下厨做的。
这也是我第一次吃杨炳执做的东西,倒是托了柳瑶的福。
柳瑶托着腮看我,笑道:
「念念到时候嫁人,也可以给我递份帖子。」
「毕竟你是炳执的义妹,也就是我的义妹。」
杨炳执看向我,眼里是隐忍和警告。
我明白他的意思,不过是不想在白月光面前,暴露我们俩的关系。
但我的回答,不也侧面和他撇清关系了吗?
我顾不上碗里的汤烫不烫,囫囵吞枣,一口饮尽。
「那是当然。」
「我成亲,一定请你来。」
杨炳执忽的有些不自在,他脱下外袍披在柳瑶的身上,轻声细语道:
「你身子寒,夜间太冷,要早些回家。」
「你不是想放孔明灯吗?我陪你一起去。」
说罢,他轻轻撇我一眼,有些不自在:
「念念……我去去就来。」
「没事的。」
我打断他的话:「祝你们玩的开心。」
杨母皱着眉头,看上去对杨炳执扔下我去陪柳瑶的行为并不满。
可我在杨家这么多年,早就知道看人看事不能只看表面。
今天是中秋家宴,如果杨母不同意,柳瑶不会出现在今天的宴席上。
这么多年,杨炳执不娶我,她也从不催促。
我想,她大概也是觉得,我配不上杨炳执。
不只是她,所有人,应该都是这么想的。
包括杨炳执本人。

-2-
杨炳执回家的时候,已是半夜。
我忙活了一晚上,吩咐厨房收拾碗筷、清理桌凳,还给辛劳了一整天的仆奴们打赏了些银两。
待我腰酸背痛地要回卧房休息时,却不经意听到书房里,杨母和杨炳执的对话。
杨母的声音有些微微的抱怨:
「也不知道你爹当年看中苏念念什么,非要给你们订亲,硬生生拖了你这么多年。」
「但依我看,念念那姑娘对你倒是一心一意的。」
「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考虑成亲?」
「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有什么娶不娶的。」
杨炳执的声音透着烦躁,他并不想多考虑这件事:
「瑶瑶刚从西北,我现在成亲,她受不住的。」
三年前,柳家因为贪墨案倒台,分崩离析。
祸及三代,柳家大小姐柳瑶也被迫流放西北。直到今年杨炳执高中探花,才能将心上人捞出来。
他自然是舍不得再让柳瑶吃苦的。
「娘,爹不是留下一大笔银两吗?我想拿过来应急。」
杨夫人愣了愣,像是没想到他突然提钱。
「儿啊,可是官场上有要打点之处?还是近期遇到了什么麻烦?」
杨炳执摇头:「瑶瑶身子骨不好,寻常药物治不了根,我得给她寻些最珍贵的药材来。」
「你疯了吗?」
杨夫人恨铁不成钢地敲了几下桌子。
「那是你拿去娶媳妇的老婆本!」
杨炳执却下定了心。
「我今年已任官职,未来的俸禄足够我们一家丰衣足食。」
「可是柳瑶身子孱弱多病,又在西北多受累,身子落下了病根。必须得人参灵芝吊着,才能养回来。」
我听得忍不住冷笑。
柳瑶虽说是被流放,但因为柳家旁族打点的关系,她并未遭罪,甚至在西北也是被好生养着的。
今晚看来能走能跑,平日里看起来与常人也并无二致。
也不知道杨炳执是哪里来的想法,觉得自己的心上人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这个人总是这样,平时也还算冷静克制,但遇到柳瑶有关的事情,马上又会变得慌乱。
「娘,只要你把钱给我,我今年就能娶苏念念。」
像是怕被拒绝,他甚至开始口不择言。
「娶苏念念能花掉几个钱?随便买两身衣裳,半两桌酒席,不就能糊弄过去了吗?」
「她一个村妇,又不需要买什么好东西。」
我的心随着他说的话,一寸一寸地冷下来。
原来我只觉得杨炳执大少爷脾气,对人情世故一概不懂。
可今晚我才知道,原来他对心上人,也是会疼在手心上的。
同样知道的还有——他早已厌我,厌到了极致。
杨夫人皱着眉头。
「不是娘不应你,实在是因为。」
「你爹给你攒的钱,全都直接交给了苏念念。」
「也不知道你爹当初怎么就看上了她,真的是……」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直接站出来打断。
「杨老爷给我的钱,我会悉数还回去的。」
他们乍一看到我,都有些惊讶和尴尬。
杨炳执眼神闪烁:「念念,我……」
我不想再多听他说一个字。
「只是从今天起,我苏念念,不再欠杨家了。」
我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道。
「我苏念念和杨家的婚事,也就此结束。」
「你们就当作,没有这一回事吧。」

-3-
苏念念之于杨家,就像是个拖油瓶。
这是所有杨家人心照不宣的共识。
除了两年前过世的杨大老爷。
他真心视我为亲闺女,也是他定下了我和杨炳执的婚事。
当年柳家落难,杨炳执得知消息已经是三日后,他发了疯般要去追上柳家,想见到柳瑶的最后一面。
毕竟山高水远,这可能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可他一个锦衣玉食的小公子,从没有出过远门,哪里知道山中险恶、路途吉凶?
他被用来捕猎的机关绊住,掉入坑里,被困了一天一夜。
而我刚好上山捡柴,顺便把他也捡走了。
金尊玉贵的小公子,脚踝处破了个口子就疼的Ṫṻ₄不行,我给他包扎,为他煎药。Ţú₎
小公子不肯:「这是什么破布,扎的我疼死了,能不能换点棉布来?」
「不好意思。」
我嫌这人聒噪,把布料扯的更紧:「家里只有破布,你忍忍吧。」
杨炳执身子娇贵,粗麻料的布扎的他的脚踝都红了,可他还是不老实。
他咬着牙从床上爬起来,挣扎着说,他有很重要的人要去见。
我轻轻按了一下他的伤口,他疼的龇牙咧嘴,滚在床上大骂。
「你这鲁莽村妇,知不知道我现在很疼啊?」
我幽幽道:「你现在继续去追,只会是千倍万倍的疼。」
「顺便提醒一句,你再跑,跛脚还是轻的,能不能活着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他总算老实下来。
大概是一腔怨愤无法发泄,他开始攻击我。
「我现在伤病,你该有的待客之道,你爹娘没有教过你吗?」
我把苦涩的草药熬成汤,灌进他的嘴里,淡淡回复道:
「我没有爹娘。」
三天后,杨家的人寻到山上,带走了杨炳执。
他的腿恢复了一些,起码能下床了。
他一瘸一拐地走着,顺便向奴仆们指了指我。
「把这个村妇一起带走吧,她救了我,回杨家做个粗使丫鬟也行。」
「她没有爹娘,一个姑娘家,在山上不安全。」
我苦苦痴等杨炳执这么多年,其实也有当初,他带我下山的原因。
我想,他当初怜我孤苦,将我带回杨家,是不是因为……他也有些喜欢我。
可现在我才知道,像他们这些人,拿捏别人的命运就像玩弄一只蚂蚁。
他若真的喜欢我,不会拖我五年,将我拖成了老姑娘。
而我被杨家收养,又被杨老爷看中成为儿媳,在所有人眼里,已经是麻雀跃上枝头了。
「叩叩」两声,我向门外看去。
杨炳执倚靠在我的门口,紧锁眉头。
「你是在生气吗?」
他隐隐有些责怪的语气。
「我昨晚没有去陪瑶瑶,她半夜被寒风吹醒,咳嗽了一晚上。」
「她本就是孱弱的身子,如果落下了病根该怎么办?」
我冷静地看向他,不做任何表情。
他叹了口气。
「念念,我今晚肯定得去陪她,我怕她又像昨天那样,照顾不好自己。」
「念念,你也知道,柳瑶跟你不一样,她从小就是金贵的身子,所有东西都用最好的,受不得一点苦……」
「那你就快去陪她吧。」
我淡淡道,内心平静。
他看着我的眸光有些闪烁。
「我哄柳瑶睡下,就回来找你。她怕黑又怕冷,我就是去看看她,没有别的意思。」
「随便你。」
我扭过头不再看他。
杨炳执在门口犹豫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还是走了。
以前我也会信他的鬼话,每晚他出去陪柳瑶,我都会在书房里留一盏灯,默默等他回家。
可往往我一夜无眠,也等不来他的身影。
于是我也渐渐习惯不等了。
杨炳执不会知道这些,就像他从不知道我当初给他绑伤的布,是撕的家里唯一一件干净衣服,给他喝的草药,是我用微薄的全部积蓄向隔壁农户换来的一样。
他从头到尾,什么都不知道。
我没有睡觉也没有等他,而是默默打开床下的暗格,拿出里面的匣子。
匣子里是杨老爷留给我的钱,该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杨家养我这么多年,给我一口饭吃,杨老爷待我也很好,也曾教我读书识字。
我打算把这些钱还给杨家,换自己一个自由,也换来我跟杨炳执的恩怨两清。
杨炳执,从此以后,我不欠你了。

-4-
杨炳执是第二天中午回来的,看我的神色有些尴尬。
我假装没看到,在准备拜佛用的贡品。
每年中秋后,我都会爬上千层塔,为逝去的杨老爷祈福。
「念念,昨晚柳瑶突然头晕,我怕她出事,才在她床边陪了她一晚上。」
「好。」
我点点头,没有接话。
他反而打开了话匣子。
「念念,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老去找柳瑶。但你也得理解我,我跟她毕竟是从小到大的情谊,如果不是跟你定了婚,我们……」
我帮他接上了他后半句的话。
「我知道,如果不是你爹让我们定亲,你肯定就娶柳瑶了。」
我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跟杨炳执讨论他的白月光了。
五年前,因为他要去见柳瑶的最后一面,我们结识。
三年前,他宁愿放弃秋闱,也想要去西北寻自己的心上人,是我告诉杨夫人,硬生生拦住了他。
从此杨炳执就恨上了我。
后来杨老爷病逝,杨炳执接管杨家,他再没提过柳瑶的名字,我以为他会愿意好好跟我过日子了。
没想到他今年高中探花,任官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柳瑶接回了京城。拿到的全部俸禄,他都花在了柳瑶身上。
为她租下庭院,打点奴仆、承担开支……还好杨府有从前杨老爷留下的底子在,不然早就供不起一府人的开销了。
因为柳瑶,我与他吵了无数次,直到今年中秋,他带柳瑶回家,怕她生气,故意说我是他的义妹。
中秋为家宴,我是杨府的义妹,那柳瑶是什么呢?
答案不言而喻。
可现在,我已经不恨杨炳执了,也不再怨他了。
苦苦纠缠本就是一种执念,如今执念已破,当然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皱着眉头看了我两眼,才继续道。
「你知道就好,瑶瑶不欠你什么,你也不必针对她。」
「甚至如果不是她,你也当不了杨家的媳妇,苏念念,做人应当懂得感恩。」
嗯,感恩。
我把收拾好的贡品放在一旁,冷眼旁观杨炳执,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果然,他开口:
「念念,柳瑶很想念自己在西北的亲人,你这次去千层塔祈福,能帮她的亲人也求一份签吗?」
顿了顿,他又说道:
「柳瑶因为在西北受了苦,身子骨一直不好。你为父亲祈福,也顺便帮她求一求健康吧。」
「说完了吗?」
我冷笑,难怪这人突然向我解释这么多,原来是为了求我帮忙。
可我苏念念,早已不是那个五年前逆来顺受的受气包。
我反问他。
「杨炳执,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传闻中千层塔是全京城最灵验的寺庙?」
「因为它的路最难走也最远,少则要走半天,多则一天一夜。全是阶梯,没有小路,是要靠人力一步一步走上去的。」
「我为你爹祈福,是因为他曾帮过我,对我有知遇之恩,可她柳瑶算是什么东西,我欠她什么?」
空气一下子凝滞起来。
杨炳执冷冷盯着我,像是没想到我会拒绝,他皱着眉头。
「苏念念,善妒可不是女子的好品格。」
「瑶瑶从来没有想跟你争过什么,我给她买的东西,也全部都是我自愿的。你为什么非要针对她,把她当作眼中钉呢?」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摇头道。
「苏念念,你太让我失望了。」
以往他说这种话,我都会心疼,怕他不喜,答应他的任何条件。
可这一次,我不想再这么憋屈了。
我将一直搁置在床头的小匣子递交到他的手上。
「杨炳执,我昨天没有跟你开玩笑。」
「从今天起,我们的婚姻作废。」
「你可以正大光明地娶你的心上人了。」

-5-
我爬了一个下午,爬的大汗淋漓,总算到了千层塔的塔下。
双手合十,我虔诚祈祷。
往年我都会祈祷杨炳执身体健康,平平安安,杨家兴盛不衰,绵延不绝。
可这一次,面向菩萨,我只有一个愿望。
希望早去的杨老爷能投一个好胎,能有一个好去处,幸福一生。
不要像我一样,年幼丧父丧母,此生从未得到过真正的爱。
我在菩萨面前呆呆站了很久。
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为杨老爷祈福了。
以后,我再没有身份,也没有立场这么做了。
说来这些年,杨老爷虽然走了,可他对我的影响却从未消失。
杨家上下所有人都瞧不起我的时候,是他为我撑腰,怜我孤苦。
也是他力排众议,给我和杨炳执定了亲。他说自身难保的孤女,能够救上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必定心地善良,坚毅而勇敢。
「炳执太年轻,还不懂自己的心,也不知道自己真正喜爱怎样的品格。」
「我当父亲的,还能不了解他吗?」
「念念,你善良而富有正气,虽然读书不多,但一点就通。只要他跟你多聊聊,等他了解上你,一定会喜欢你的。」
可以说这些年,我一直是靠杨老爹的这些话,对杨炳执存着最后的期待。
可是,都是假的,我心想。
陪了杨炳执三年,还不如柳瑶的三天好用。
这三年,我怕他读书辛苦,日日给他煲汤,为他料理家事。就连出入书房,我都不敢发出一Ţų⁹丁点的响声,生怕影响到他读书。
我如此小心翼翼,却从未赢得过杨炳执的半分尊重。
柳瑶只需要轻轻的几声咳嗽,就可以让杨炳执亲手为她煎药,洗手作羹汤。
她只需一句不习惯,就能让杨炳执花上一大半的俸禄,为她购置京城的宅子。
也只需一句夜里怕黑,就能让杨炳执抛下我,整夜整夜的地守着她……
我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念念感激杨先生养育之恩。」
「若有来生,愿为您尽孝。」
「但是这辈子,跟您怕是无亲缘了。」
放下贡品,烧上三柱香,我转身就要走。
却忽的听见贡台处传来微微叹息声。
我猛一转身,只见菩萨高悬,慈眉善目,像是看穿了人世间所有的儿女情长。
明月清风,伴我随行。
下山的路上,我就听见街巷传闻,有个小郎君为了心上人爬千层塔,活生生累晕在了半路。
「从前只听过小娘子为了郎君爬千层塔,倒是第一次听说有郎君这么做。」
「真是痴心啊,想必这小郎君,是爱他的夫人爱到了极致……」
我从议论声中走过,不曾停歇。
从杨老爷留给我的钱里,我按照杨府婢女的月钱,给自己留了一部分。在杨府待了五年,这也是不小的一笔钱。
掂了掂自己口袋中的银两,我悄无声息地说了声再见。
杨炳执,我要去追寻自己新的人生了。

-6-
苏念念消失的第一天,我照样上朝、用饭、去柳瑶家看望她。
为了柳瑶的祈福,我去爬了千层塔。只是那塔确实不好爬,我爬了半个时辰,就觉得上气不接下气。
可苏念念都能爬,我为何爬不得?
我不信邪,还要往上,只觉得胳膊和腿都重的不得了,像是铁块重重地压在我的身上。
我克服重量向上走,一步,两步……终于,我支撑不住,被太阳晒倒在台阶上。
晕倒的那一刻,我想的是——
这个苏念念,果真没有骗我,千层塔是真难爬啊。
再醒来的时候,仆人直接将我送到了柳瑶这里,柳瑶皱着细细的眉头,轻声跟我抱怨都是自己不对,连累了我。
我摇摇头,安抚她。
「我只庆幸,你没有亲自去爬。」
「不然你的身体肯定撑不住,到时候受伤了怎么办。」
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是柳瑶第一次牵我的手,照理说我应当是很高兴的。
可我却没有预料中的惊喜,我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明明……明明柳瑶是我从小到大都喜欢的人,明明只要得到她一句夸赞,我都能高兴很久。
我到底是怎么了呢?
我因病请了假,在柳瑶这里休息了一天,第二天就回了杨家。
我本以为苏念念又会像往常一样,一上来就说我不回家,对我絮絮叨叨个没完。
可我没见到她。
也对,这次我先去了柳瑶那里,她一贯不喜欢柳瑶,定是要冷上我几日的。
也罢,反正她冷不过我,最多一个下午,她肯定又红着眼眶自己来找我了。
第一天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有些怨苏念念。
如果不是她不愿意为柳瑶和柳瑶的家人祈福,我也不至于自己走一趟,结果落到现在的处境。
可当我躺在自己家的床上,躺了很久时,我心里又有些不太好受。
自从我爹走后,这些年一直是苏念念去千层塔祈福。中秋、清明、过年……她从未缺席。这么高的寺庙,这么多的台阶,她爬了无数次。
她是不是……也曾这么辛苦呢?
这么想着,我想也不能太冷着她了。
算了,这次我就轻轻地先低一下头吧。反正苏念念这么喜欢我,只要我低头,她肯定就乖乖回来了。
我叫来仆人,让她喊苏念念过来,我得跟她聊聊。
没想到仆人竟然跟我说,苏念念从昨天起,就再也没回过杨府。
「什么?!」
我皱着眉头:「怎么没人跟我说过?」
她小心翼翼地看我的脸色。
「少爷,您昨晚去了柳姑娘那里,我们也没见到您人啊……」
我强压下心中的怒火,让人想办法去寻她。
她一个女子,虽说体格还算健壮,也不至于叫人欺负了去。但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
仆人犹豫地提醒我:「苏姑娘应该是自己走的,她留下的匣子里是老爷当年给她的全部银票……」
他们将匣子捧到我面前,我握着拳:「啪」的一声将匣子使劲盖上。
「找!」
「就算苏念念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
我派人寻了整整三天,却根本没有得到念念的任何消息。
我的心都揪了起来。
心烦意乱,我只能看书,却一页也看不进去。
忽的听见外面有仆人悄悄讨论。
「依我看,这苏念念就是看见了柳瑶,自惭形秽了,所以才偷偷跑的。」
「少爷拖了她整整五年,早就拖成老姑娘了,她又有婚约,现在出去,谁还肯要她?」
「谁知道呢,反正我们少爷肯定不会娶她这么个乡野村妇,她当然在杨家待不下去。」
「这么说,苏念念跑也是迫不得已?那她为什么不带上钱跑呢。」
「你傻啊,要是带上这么多钱,她就成了通缉犯。再加上她这些年吃了杨家不少油水,没准早就赚大发了!」
「这个女人可真是……」
「胡说八道些什么!?」
两人猛然听到我的声音,齐刷刷跪倒在地。
我对仆人一向还算宽厚,因为我在府里跟仆人接触的并不多。念念怕打扰我看书,从来不肯让仆人出入我的书房,都是自己亲力亲为。
而且家里一切事务都是她在操劳,处罚发卖这些事都是她在管,我只负责安心读书就好。
久而久之,他们都传,杨府的主人亲厚,反而那个被收养的孤女不知天高地厚,端起了一副主人架子。
以前听念念跟我抱怨这些,我只觉得她没有容人之量,太斤斤计较。
直到今日自己听到,才知道被下人背后戳脊梁骨的感觉,并不好受。
派人将这两个嚼舌根的仆人拖下去受罚,罚完后发卖。
郁闷的心到了极致,但我还是强迫自己坐下了。
其实仆人说的没错。
我拖了她五年,她已经成了个老姑娘。
除了我,谁会娶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呢?
苏念念但凡有点脑子,就会知道我就是她目光所及之处,能嫁的最好夫君。
至于柳瑶……虽然年少时青梅竹马,但毕竟这么多年,情谊也淡了。
我知道苏念念不喜她,也不喜欢我去她那里。
女人就是这样,小心思多,需要哄,苏念念也不例外。
大不了以后苏念念回来,我就不再去柳瑶那里,就行了。
我放下书,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她一个孤女,手头又没钱,能跑到哪去呢?
除了我,还有谁能娶她?谁有谁能供她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如此想着,我的心都变得安定了许多。
那就等吧,等苏念念山穷水尽的那一天,等她受不了外面的艰辛,自己跑回来的那一天。
她一定会,乖乖地回来求我。

-7-
「老板,典当玉佩。」
身上的积蓄换来一匹快马,我骑马来到了滕县。
这里九省通衢,商人密布。
我打算做点小生意。
没有本金,我拿了身上的玉佩交换。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说是以后成亲的时候,要拿给自己未来的姑爷。
我曾经想过把玉佩送给杨炳执。
可他不要。
他皱着眉头,嫌弃道。
「这种成色的破玉佩,也就你当个宝了。」
我抿了抿嘴,默默把玉佩收了起来。
没有再说,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也是给我心上人的信物。
反正说了,他也不会在意的。
玉佩不算什么上乘货色,只能换来一两银子。
但这一两银子,已经足够我做很多事情了。
这些年为杨炳执忙前忙做,做各式各样的菜肴讨他欢心,没想到竟在此处派上了用场。
靠着自己会做饭的手艺,我支起了自己的小摊子,早上卖豆浆包子,中午卖馄饨面条。
杨炳执嘴刁,做的汤咸一分淡一分都不行,就要刚刚好。
所以我做的面条包子馄饨也是不咸不淡,刚刚好。滕州这边做生意的人多,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北方人最喜欢来我的摊位吃饭。
吃着吃着就开始打听。
「小厨娘,你是哪里人?可曾成过亲?」
「不曾。」
「那你这把年纪,没想过嫁人?」
「丧偶,不想祸害人。」
喝豆浆的客人笑得豆浆都要喷出来。
「你没嫁过人,哪来的丧偶?」
「莫不是拿我们寻开心呢!」
我笑笑,手下的面团反复揉捏,不再搭话。
慢慢的,过路人都知道,滕州集市上有个摆摊的小厨娘,厨艺很好,什么都能做出来。
她家的馄饨皮薄馅大,倒上点醋就是人间美味。
冬日寒冷,路过她的馄饨摊,还可以免费来碗馄饨汤喝,暖暖身子。
就这么没日没夜地干了三个月,猛然间,我发现攒的钱已经够我租下一个铺面了。
摊子支在外面风吹日晒,客人坐着也不舒服。
我看着身后一间空着的小店面,微微眯了眯眼。

-8-
就在我将小摊搬入店里,正式开业大吉的第一天。
一群官兵团团围住了我的店面,带路的人指着我大声道。
「就是她的玉佩!」
我记得他,是典当我玉佩的小伙计。
玉佩有问题?还是来要钱的?
我赔着笑,脑筋转的极快。
「敢问各位大爷,这玉佩可是有什么不当之处?」
「虽说成色一般,质量也不怎么样,但我也只典当了一两银子,您看要是不满意,要补的价钱我都补给您……」
幸好我手上还有些银两,能打发这群官兵。
可他们听了我的话,却迟迟不应答。
正当我心里打起了鼓,琢磨怎么办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念念。」
我抬头,杨炳执披着大袄,袄边一道淡蓝锦缎压边,腰间佩戴着那枚我典当出去的的玉佩,被官兵簇拥着向我走来。
多月不见,他瘦了些,脸色消沉,不复往日的容光焕发。
只是那双盯着我的眼睛,却是亮晶晶的。
「念念,我找了你很久。」
「我知道你出来只是一时生气,我现在接你回家,你就算有不满,我们回家再说。」
「念念,你走了这么久,母亲很挂念你。你做的排骨玉米汤,别人都做不出来那个味道……」
我神色冷淡,敛着眸子道。
「公子是要吃面,还是馄饨?」
「我的小店还要做生意,容不下公子大驾。」
他望着我,神色戚戚。
「念念,你是我的未婚妻,我怎么可能抛下你不管呢?」
路过的食客有些好奇,忍不住插嘴。
「小厨娘,你不是丧偶吗?」
杨炳执的脸黑了又黑,终是忍住不发,向我解释道。
「以前柳瑶的事情是有诸多误会,我让她亲自来你面前,跟你说清楚……」
我这才发现,在这群官兵的身后,竟还藏着个柳瑶。
她蹙着眉头,双手紧张地拧在一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开口就沾上了哭腔。
「对不起苏姑娘,我不知道因为我,竟然让你跟杨哥哥闹了这样大的嫌隙。」
「全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回来的……」
到底是痴痴等了这么多年的心上人,杨炳执看不下去,递给她手帕,转头看我的眼神满是责怪。
「念念,不管怎么说,柳瑶已经认错了。」
「你也不要再咄咄逼人,我们之间的事情跟她没有关系。」
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跟我说道。
「母亲很想你,杨府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你去操劳。」
「等你这次回来,我们就成婚。」
我看着他信心满满的眼神,忽然觉得可笑。
时至今日,他仍然觉得,跟他成婚对我苏念念而言,是种恩赐。
我摇摇头:「杨炳执,我们早就已经错过了。」
我朝着柳瑶的方向走两步,她有点惊慌地看着我。
我只轻轻问了一句。
「柳姑娘,中秋宴那晚,你当真不知道我的身份吗?」
「我,我……」
她惊慌的眼神转向杨炳执。
可我毫不在意,而是继续道。
「京城人以我为笑柄,人人都知道杨大公子被迫与一个农家女定亲,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无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想逼我认清楚自己的地位罢了。」
我摇摇头。
「但我不怪你。」
「我知道你处境艰难,也知道你的小心思,现在的局面不是你造成的,我也不是因为你而离开的。」
我直直地对上身后杨炳执的目光,看着他的脸色一寸一寸地变白。
「杨炳执,倒是你,真的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吗?」
「你年纪轻轻就能高中探花,这是多少读书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位置,足以证明你聪慧过人——这么浅显的道理,你怎么会不懂呢?」
他的脸色苍白,却还想来抓住我的衣袖。
「念念,这些我都可以解释给你听,一切都是误会!」
「晚了。」
「杨炳执,你拖了我五年。你明明知道,姑娘家的青春有多宝贵。」
「柳瑶在西北五年,你心疼的要死。你说她是个好姑娘,五年都在等你,你不能辜负她。」
「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时间,其实也是时间。我被你拖着的五年,其实本可以不必这样落寞。」
空气一阵凝滞。
我再抬头去看Ţųₑ杨炳执的脸,跟五年前一样,眉眼疏朗,双唇紧抿。
只是这一眼,恍如隔世。
杨炳执还是不肯走,他屏退了身边的官兵,让他们先带柳瑶回去。
他在我的店里,一连坐了三天。
他给的赏钱比别人都多,我也来者不拒。他想吃什么,我就给他做什么。
只是我会故意往他的馄饨里多加三把盐,顺便又往他的面碗里加几勺糖。
这个曾经金尊玉贵的小公子,连水烫了一点都会皱眉的小少爷,竟把汤喝的精光,还笑眯眯的跟我说,念念做的菜还是以前的味道。
……我怀疑他把脑子弄坏了。
平静地过了三日,每一日都有奴仆寻他,说是他抱病不上朝的事已惊动了上面,要他赶紧回京城。
他总当作没听见,依旧在我的饭店里悠闲下棋。
直到第三日,不再是催他上朝的消息。
来人将头缩了又缩,像是有所顾虑。
「杨少爷,柳瑶姑娘晕倒了!」
「像是发了癔症,梦里都在喊您的名字呢!您快回去看看吧!」
我歪着脸看他,他脸上的神色尴尬而无奈。
「念念,我去去就回。」
我没有回答,目送他离开。
可我知道,他不会再回了。
就像以往他去见柳瑶的每一次一样,出去了,就再不曾回来。
饭馆的生意越做越大,资金充裕,我把几间铺子合拢在一起,做了新的铺面,已经可以称得上是酒楼了。
偶有客人闲聊,听说去年新考上的杨探花,跟一位女子闹的很僵。
「这是养了外室,被家里那位发现了?」
「怪就怪在,这探花郎没有夫人,而且据说他要将这女子送去西北嫁人,也不像是外室。」
「京城里的老爷也是咱们能讨论的?来喝酒喝酒。」
……
这几个月,我收到了很多杨炳执的信件,他一开始说等柳瑶治好病,就回来陪我。
后来解释说柳瑶患的病寻常医师根治不了,为了替她寻南疆医师,才不得不拖延时日。
再后来……他说,没有脸来见我。
这些信,我一封都没有回过。
杨炳执的信越寄越多,竟装满了一箩筐,店里的小丫鬟帮我收拾梳妆台,问我这一箩筐怎么处理。
「烧了吧。」
我淡淡道。
「厨房不是说今晚做烤鸭吗,罗纹纸烧出来的烤鸭,肯定香。」
丫鬟兴冲冲地拿着一箩筐下去了,临走前还好奇地问我。
「老板娘,你昨晚有没有看见有个男人一直站在我们店门口淋雨。」
「这人你认识吗?在我们店门口站了一晚上。」
我抬起眼睛向外看,有道颀长的身影站在店门口,外袍尽被打湿,面容却仍然清俊ṭű̂⁽。
低下头,我扯上帘子。
「不认识。」
ťṻ₂「过路人罢了。」
当晚,厨房就做了好几盘香酥烤鸭,色泽金黄,肉质鲜嫩。店里所有人都大快朵颐。
嗯,用罗纹纸烤出来的烤鸭,确实很香。
店里小丫鬟心善,说楼下那人一天一夜没吃东西,等会饿死在我们店门口太晦气,给他端了盘烤鸭卷吃。
她回来的时候眉眼迷惑,说那看起来清贵的ŧū₅小郎君活像是没吃过东西。
死死地盯着烤鸭卷,竟开始失声痛哭,吓得她赶紧跑回。
「这男人可太吓人了,还好我跑得快。」
我含着笑听她讲,未置一词。
就像是对我所有的过往,都已无话可说。

-9-
苏念念走后的半年,我把柳瑶送回了西北。
任由她在我面前哭,说西北干寒,自己受不了那样的天气;或是夜里怕冷,没有我会睡不着云云。
我冷冷道。
「从我接你回来至今,倒没看出来你哪里不舒服。」
「你说你怕黑还冷,可你在西北明明也待过几年,那几年不是照Ṭŭ̀⁺样过来了吗?」
「柳瑶,你已经不是曾经的大小姐了,不要这么娇气。」
她愣住了。
这么多年,我从未对她说过任何重话,年少如此, 把她从西北接回京城后,更是如此。
其实我不是看不出柳瑶对念念的不喜, 她多次明里暗里地暗示我,念念的身份配不上我的正妻。
我怜她孤苦, 从未反驳过。
可我没有想到, 念念竟然会走,一去不回。
她不是一向最能忍的吗?
她不是一向最喜欢我的吗?
我慌了。
年少时的仰慕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只有无尽的后悔和自责。
我竟为了她,弄丢了我的念念。
当初苏念念出走, 一开始我还能气定神闲,可等了一天又一天,我的心就越来越往下坠。
我意识到, 她这次可能是来真的了。
我翻遍了京城都没有找到她,却在京城的某个珠宝店, 见到了那块熟悉的玉佩。
看到的一瞬间,我的心就定住了,我看着那块玉佩又哭又笑, 把店员吓坏了。
我捏着那块玉佩,像是失而复得的宝物,哑着嗓子道。
「她在哪?」
店员哆嗦着问:「什么?」
「这块玉佩的主人, 她在哪?」
「客官您别为难我了, 这我哪认识啊,这块玉佩是我们从滕县的当铺收上来的, 材质也就一般般……」
滕县?
去滕县。
我找到了她, 我没有见过那样鲜活的苏念念, 周围的人都喜欢她,甚至还有几个年轻小伙子站在她的店旁买她的馄饨,朝着她笑。
一瞬间, 我的气血上涌。
我在她的店里待了三天,她不愿意跟我说话, 往我的菜里放盐,可我还是想见她。
直到下人说柳瑶那里出事了, 我犹豫了好久,还是走了。
我想着, 等处理完柳瑶, 我就走, 回去陪念念。
可我真的是蠢,我竟然看不出来柳瑶是装病, 还为她寻遍名医。
我真的蠢。
送柳瑶回西北的那一刻, 我突然明白,此生我再也寻不回我的念念了。
因为我蠢, 因为我总是放弃她。
我在她的店门口淋了一天的雨,可她还是不愿意出来见我。
她的丫鬟看我可怜,给我递上来一碟烤鸭,说是用罗纹纸烤的, 肯定香。
那是我寄给她的信。
我苦笑, 看着烤鸭一口未动,却忽然落下泪来。
越哭越重,越哭越疼。
我弄丢了苏念念。
弄丢了, 最喜欢我的苏念念。
离开的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此生我都不想吃烤鸭了。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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