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禾

做了裴缙五年的侯夫人。
叛军围城时,他却叫我换上公主的衣裳,替她去死。
刀尖横颈,他声音冷冷。
只有一句:「你死后,本侯会记你一生。」
我抱恨而终。
再醒来,正逢我同裴缙议婚前夕。
这一次,我没有向他表明心意。
而是望向湖对岸的貌美女郎,诚恳道:「公主娇憨可人,同郎君甚是般配。」

-1-
我死后,魂魄并没有消散。
我从雁门关,飘到了长安城,最后入了裴府。
永宁公主哭得梨花带雨,伏在裴缙的膝上,同他说:「是我的错,若非我……夫人也不会死。」
他们的面前,就是我的棺材。
可这棺材里,其实只有我的一套衣衫罢了。
谁让我死得很不体面,连尸首都没留下。
裴缙低头看着公主,半晌,轻叹一声:「是她福薄,不怪你。」
我的心底微微一痛。
他并不是一开始就对我这样绝情的。
才成婚的时候,他跟我说:「我是武将,性命悬在刀尖上,同我在一处,你受苦了。」
又过两年,他封侯,我却因替他挡过一刀,伤了身子,迟迟没有子嗣。
婆母思量再三,将我叫到跟前,要我为他纳妾。
我挑了很久,才挑中一个叫小桃的姑娘,肤白貌美,身子丰腴。
可小桃被送进裴缙房里的那晚,他并不高兴。
当即就来了我的院子,踹开我的房门。
他攥着我的手,攥得很紧。
「你到底有没有心?
「竟然舍得将自己的夫君推给旁人。」
我们也有过几年的好日子。
直到他在公主长久的追逐下对她动了心。
他开始嫌弃我生不了孩子。
又不及公主温柔良善。
为了她,他不肯再跟我同房。
我从前是最爱热闹的姑娘,从那之后,再无颜参加长安城任何一场宴会。
夫妻夫妻,走到最后,大抵都是这样的。
我们几度争执,他怨我是个妒妇,盼我早死,好给公主腾出正妻的位置。
半月前,裴缙在雁门关重伤。
我听闻此事后,到底不忍他出事,念着所谓的夫妻情分,带着千辛万苦得来的灵药赶了过去。
公主竟然早就来了此地,还一直在裴缙身旁守着他。
他们在一处,倒显得我是个外人。
我为裴缙治好伤后,他怕公主出事。
便要令人送我跟公主一同回长安。
可公主不肯,赌气出了营帐,还偷走了城防图。
那城防图,却被她不慎遗落在半路上,被敌军捡到,一举攻破了雁门关。
「我听说,你们皇帝最宠爱的永宁公主就在此处,交出她,我就放过这满城百姓,如何?」
那首领性子残暴,跟裴缙交过多次手,最爱做这种所谓的君子协定。
我跟公主,这对于裴缙来说,并不难选。
他当即便将我推了出来。
雁门关内,飞沙漫天,我被折辱多日,这才堪堪咽了气。
没过多久,他便对天下人说,是我偷走的城防图,是我害他失了雁门关。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骂我。
他们大婚当晚,公主红着脸偎进他怀里:「裴郎,若你最开始娶的人就是我该多好。」
我看到裴缙低下头,吻她的唇。
「嗯。」

-2-
洞房花烛夜,我在他们的房门外,飘了一夜。
再醒来,身上却暖融融的。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度了。
四月的春光这样好,照进我眼中,惹得我恍惚了许久,才看清坐在我对面的人竟然是裴缙。
他一身墨色袍衫,端肃持重。
见我望向他,只愣了一瞬,便内敛地点了下头。
可我看到,他放在身侧的手正在轻轻地叩着桌案。
跟他做了那么久的夫妻,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在紧张。
这并不是二十三岁运筹帷幄的定远侯裴缙。
而是十七八岁,才在皇家猎场上初露锋芒,沉默少言的裴家二郎。
我躲在人群里,偷偷看他的第一眼,便喜欢他了。
回去以后,便央着祖父为我想法子,想法子促成我们这桩儿女亲事。
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我祖父的寿辰上。
他那时已经听说了我的存在,百般不愿意上沈家的门。
可奈何不得家中长辈,还是来了。
我站在隔间后,听他跟祖父说:「沈家女郎名冠长安,是我配不上她。这门婚事,还是作罢吧。」
他这话并不算客气。
我听在耳里,气得厉害。
直到他快离开时,我才扮作府中婢女,想要问他,究竟是哪里看不上我——我们分明都还没有见过面,我琴棋书画样样出色,自小学习打理府宅,他凭什么就这样拒了我?
可我追上他,还没说上几句,我的表哥便正好路过,道破了我的身份:「六娘,你怎么穿着这身衣裳?」
我抿着唇,看他一眼。
再回头,就看到裴缙颇有些错愕地望着我。
后来我们又遇见了几回。
没过多久,裴缙那边便改了口,愿意同我相看起来了。
而这一日,我会在杨柳河畔同他表明心意。
回去之后,我们两家便正式议亲了。
刚想到这里,我便看到了湖对岸的永宁公主。
我忍ŧŭ̀ₓ住心底的恨意,颇有几分诚恳地开口:「公主娇憨可人,同郎君甚是相配。」
这次,我不要嫁他了。
这两人,合该早些凑到一起去。
免得祸害了旁人。
裴缙的神情一瞬间定住。
他抬起眸,并没有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而是死死地盯着我。
「什么?」
在我说这句话之前,我跟裴缙都很清楚,我们今日的见面是为了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
这回,裴缙真真切切地听清了。
他终于肯将目光移向不远处的永宁公主。
不过,只一瞬,他便收回了视线。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尚且年少的裴缙,定然会觉得我这人有什么隐疾。
明明,在这之前,是我主动招惹的他。
是我非要嫁给他。
怎的临门一脚,眼看着就要成为裴家妇了,却平白说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认真地看向裴缙。
「我是说,我们这桩婚事,还是算了吧。」
裴缙的眉目沉下来。
这个时候的他,只同我见过寥寥几面。
或许,在他看来,娶沈家女,王家女,抑或是谢家女,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两样。
听到我这样的话,他心中就算再不解,只怕也不会多问,而是淡淡地说一句好。
不远处女郎们的笑闹声隐隐约约地传过来。
我突然想起,我跟裴缙的争吵中,他曾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若非你,我早该娶到永宁的。」
我那时才知道,在这日,永宁站在船头,只遥遥一面,便对裴缙上了心。
她隔日便准备去求陛下赐婚的。
只是晚了一步,在那之前,我跟裴缙的婚事已经议完了。
那是他一生憾事。
这次,没有我横在他们中间。
裴缙应当很快就要成为当朝驸马了吧?
可我却迟迟没有听到裴缙的回复。
再抬首,就看到他喉头微微滚动着,最后问出一句。
「裴某知晓女郎绝非轻易毁诺之人。」
什么诺?
哦,我依稀想起来了。
是有这么一回事。
两日前,他跟几个世家子一道在酒楼吃醉了酒。
我正巧路过,在月夜下拦住了他。
他看起来很清醒,跟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也就照常说了些有的没的。
等说到最后,看着他芝兰玉树的面庞,我有些鬼迷心窍,不由问了个很大胆的问题:「若我们的婚事成不了,你会娶旁人吗?」
他怔松片刻,目光一直落在我的唇上。
「不会。」
我笑了下,笑得开心极了。
于是裴缙也问我:「那你呢?」
我蒙了好一会,才欣喜地伸出手掌,恨不得剖心以证决心:「我自然只想嫁你!」
但也就这么一回而已。
等他醒了酒,照样又是那个不苟言笑的裴二郎。
所以,我其实并没有想到,他竟还记得这事。
可对我来说,中间隔的,不仅仅是两日。
思绪回笼,我看着面前的少年,带了几分快意地开口:「毁就毁了,那些话当不得真的。」

-3-
裴缙深吸一口气。
他看着我,ṭū́₁思忖片刻,或许想到了什么,敛起的眉慢慢松了下来:「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公主。
「更谈不上什么般配不般配。
「裴某在此可向女郎承诺,我跟公主,往后也不会有任何牵扯。」
我看向裴缙。
不是的。
要不了多久,他就会爱上她,然后厌弃我,亲手推我去死。
想到这些,我看向裴缙的神情不由冷了下来。
他是何等敏锐的人,只一瞬,便捕捉到了我的情绪波动。
他头一次对我露出近乎审视的神情。
「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言之隐?
「若是有,不妨告诉我,我自会替你周全。」
我摇摇头。
「不是。」
话至此处,裴缙已有些恼了。
他方才说了那样多,已经算是反常之举。
仅有的耐心,也已耗尽了。
他不再看我,而是冷冷道:
「今日所言,你最好不要后悔。」
公主一行人的船只正好靠岸,瞧见这一幕。
于是有人议论:
「沈禾莫不是疯了?全长安谁不知道,是她觍着脸求着裴缙同她相看的,现在倒摆起架子来了。」
「我敢打赌,要不了几日,她就会后悔,然后让她祖父求着裴府跟她议亲。」
「这倒不一定,说不准是看上了旁人呢?这才迫不及待跟裴三郎撇清干系。」
「我怎么不知道,这整个长安城,还有哪家的儿郎能越过裴家这位?」
公主一身华服,踱步而来,目光在裴缙身上停留了许久,这才挪到我身上。
她轻轻地笑了下。
语气十分娇俏,近乎天真地问我:「本宫极少出宫,没想到,一出来就撞见这样一幕。
「沈娘子真的有别的心上人了吗?是哪家郎君?生得可俊俏?」
裴缙也看向我。
他方才问了我那样多,却从没怀疑过。
我可能喜欢上了旁人。
这会,被在场众人这么一说,他大抵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目光落在我身上,眸中深沉,一言不发。
望着面前这一双俪人。
我突然很想笑。
正逢午后,碧波粼粼。
有人一袭青衫,手上还抱着画卷,正被一群纨绔推搡着。
「姓许的,我家妹子让你为她作画,那是看得起你,你不要不识抬举。」
「你还有个老父亲是吧?要不小爷找他聊聊?」
「或者,今日让我们断了你一根指头?」
这些纨绔,都是长安城数得上的豪门世族,平日里最是横行霸道。
就连我父兄在这,他们只怕也不会轻易给面子。
可饶是如此,这人的背依旧挺得笔直。
只是,他放在身侧的拳却越握越紧。
要看着那些人就要擒住他。
我轻轻一笑,指着这人的方向,对公主说:
「我的心上人,就是他。」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惊了。
公主见状,先是错愕片刻,继而轻轻笑了一下,乐见其成一般,连忙将手中的玉牌给了她身侧的宫女:「既是如此,还不快去将这位郎君带过来。
「免得平白受人作贱。」
说完,她还含羞带怯地看了眼裴缙,像是在邀功。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来。
公主是天潢贵胄,在场的人,也只有她有这个面子。
今日过后,那些人,必不会再找许宁舟的麻烦了。
一旁亦有人窃窃私语。
「此人虽生得不错,看起来却寒酸极了,沈娘子莫不是在说胡话。」
「就是,不要裴二郎,怎么偏偏看上这种人……」
嗤笑声不绝于耳。
唯有一人没有笑,而是凝眉看着我。
裴缙的目光中带了丝不解,亦有难堪。
在这些人看来,许宁舟一介书生,落魄潦倒,哪里能与裴氏子弟相提并论。
他声音极冷,对我道:「当真?」
我点头:「是啊。」
说话间,许宁舟已经被带到了一旁。
我看向那道青衫,没打算再同这些人多说,从他身侧走过,对他道:「跟着我。」
我们一前一后往马车的方向走。
裴缙却突然叫住了我。
他头一次这样直呼我的名字:「沈禾。
「你若此时回头,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
若放在从前,听到他肯这样放低身段,说出挽留我的话,我定会高兴极了。
可我经历过后来那几年。
知道他迟早会爱上别人,然后冷落我、薄待我。
现在会说出这样的话,无非是怕无法同两家长辈交代罢了。
我没回头,跟许宁舟一道上了马车。
对外头道:「走吧。」

-4-
许宁舟就坐在我的对面。
马车太过狭窄,他不敢离我太近,只远远地坐着,见我望向他,连忙开口:「女郎大恩,在下来日必报。」
我没立时回答他。
马车停了。
前方似有杂耍,一杆枪舞得虎虎生风。
透过扬起的车帘,我看到裴缙正策马往这个方向来。
堪堪在我这辆马车的不远处停下。
有相熟的世家子正巧经过,同他遇上,揶揄地冲他笑。
「方才从你裴府门前过,看着好生喜庆啊。怎么,明日准备去提亲了?」
他侧眸望来,正好对上我的目光。
我一时无言,放下了车帘。
便听到他的声音,语气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你看错了。」
「啊?不能吧,你不是跟沈家……」
「没有。」
甩下这两个字,正巧前方的路也通了。
他将马鞭一扬,便疾驰而去。
我听到那世家子的嘀咕:「什么嘛,昨日提起这事不还挺高兴的。」
我并没有想到,在他心底,竟早就认定了我。
前世,我一直以为,他是在我今日表明心意以后,才决意要娶我的。
原来不是。
许宁舟也听到了这些,他道:
「女郎方才在湖畔所言……」
我看向他:「抱歉,是我一时赌气之言。」
他笑了笑:「女郎也是想为我解围,在下懂的。只是害怕拖累女郎清誉。」
说罢,他又提起先前所言。
「我方才说会报恩,女郎是否……不信?ŧů⁽」
我看着他清隽的脸庞。
摇了摇头:「自然不是。」
我信。
因他前世确实做到了位极人臣。
他会在明年的秋闱上高中状元,然后一路青云直上,成为皇帝的心腹重臣。
只是,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断了一根指头,孑然一身,阴郁残忍。
那些人,看不得他清高。
不只砍了他一根手指,还要了他爹的命。
只是我没想到,他遭逢剧变,跟我对裴缙表明心意,竟然是同一日、同一个地方。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死后,却只有他为我说话,连写十二封奏章驳斥裴缙颠倒黑白。
那时祖父已经去世。
我爹娘受骂名所累,不愿再认我这个女儿。
只有他信我没有做过那些事。
裴缙重伤时,我为寻灵药,费尽了心力,整夜睡不着,也是他凭空出现,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了我面前。
烛光明灭中,他道:
「值吗?」
想到此处,我看向许宁舟。
「但我不要你报答我。」
他一愣,有些局促:「那女郎要什么?」
此情此景,就像那一夜,我问他。
「大人可有什么想要的?」
他轻轻笑了声,什么也没说,便转身离开了。
然而,此时。
我告诉许宁舟。
「今年的秋闱,拿个状元吧。」

-5-
次日,公主果然去求皇帝赐婚了。
可出乎意料地,裴缙竟然拒了这门婚事。
他跪在宫门外,身上还挨了板子,却坚决不肯松口。
皇帝没了法子,又正好公主前去求情,便顺坡下驴道:「这个裴缙,性子太固执了。
「这样可不行,两个月后,让他随军去雁门关历练一番吧。」
前世,裴缙是在跟我成婚两年后才上战场的。
这次竟阴差阳错提前了这么多。
祖父下了朝回来,特意将我叫了过去。
他说:「看裴家小子那模样,倒不像对你没有半点情意,可你已经决定好了,祖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盼你往后不要后悔。」
在他慈爱的目光中,我的鼻头忍不住一酸。
前世今生,受了那么多委屈,我都没有哭过。
此刻,却忍不住淌下泪来。
等我哭完,祖父又道:
「至于许宁舟,他的文章,祖父今日一早也看过了,确有大才。
「你若真有意想嫁他……」
我连忙打断他:
「没有,只是他从前对孙女有恩,那日,我实在没忍住,这才为他解了围。」
说到这里,我的话顿了顿:
「若孙女没记错的话,谆哥儿前两日才气跑了一位先生。您看,这位许郎君,是否够格做他的先生?」
若我没记错,前世,我曾听人说过,许家穷得厉害,许宁舟在科举之前,一日要做好几份差事,这才能勉强维持生计。
他就是因此在科举的前一日与人争论,被捉入大牢,错过了今年的秋闱,这才只能等到明年。
等再出来时,腿却差点被打断,休养了整整半年。
我这位弟弟,顽劣得厉害。
但我记得,上一世,他最佩服的人,便是许宁舟。
次日,许宁舟便来了沈府。
我并没有见到他。
只听说,他不过半日,便将谆哥儿治得服服帖帖的了。
就连祖父也诧异了好一阵子,因着这事,不由对许宁舟高看了几分。
我替他高兴。
又过两日,我院子里的丫头从厨房采买的婆子那听说了一桩稀罕事,便迫不及待地回来同我说了起来:
「听说公主在大街上拦住了裴二郎,想同他一道听戏。可他不愿,当场便冷着脸走了,公主当时差点哭出来。」
前世,我也不是没遇到过这样境况。
我若有事寻他,十次有九次,他都是跟公主在一块的,他总是很不耐地同我说:「这事不急,晚些时候我去寻你。」
可我等了又等,却始终等不来他。
再去寻,他便闭门不见了。
后来在城墙上,他将刀锋对准我时,怀中的休书掉了出来。
我这才明白,他一早就想休了我。
只是不知何故,那封休书,迟迟没有交到我手上。
但如今,我实在不明白,前世,裴缙分明那样喜欢公主,现在为何又不喜欢了?
后来,又看了些话本子,我这才想明白。
是他们相遇的时机不对。
前世,公主知道我跟裴缙议婚以后,失落了许久,在我们大婚后的第二个月,才出现在他面前。
一个已为人夫,一个天之骄女。
他们的相处,必然暧昧又克制。
久而久之,他不忍她为他纡尊降贵,那心,自然慢慢就偏了。
而现在,裴缙才跟我闹出这么一桩事,公主求的赐婚圣旨便压在了他头上,自然惹他不喜。
想通这些,我一时滋味难言。
情爱二字,果然令人琢磨不透。
就像我如今也想不通,自己前世怎么就猪油蒙了心,爱他爱到了临死前那一刻呢?

-6-
想通这些,我不由叹了口气。
却不防,有人正好经过,将我脸上的神情看了个一清二楚。
「女郎何故叹气?」
我抬头。
青衣布衫,君子如玉。
正是许宁舟。
我这才发现,自己竟走到了外院。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许宁舟挑了挑眉,朝我看来,言谈举止竟比那日初见从容了许多。
他说:「竟是如此。
「那恭喜女郎了。」
我点点头。
确实该恭喜。
重活一世,对我而言,实在是莫大的福分。
只是,这些日子以来,我虽一直在尽量避免回想起在雁门关发生的事。
午夜梦回之际,却仍旧会想起被人用马蹄踩住脸,衣衫被人撕碎的场景。
醒来,时常惊出一身冷汗。
思绪至此,我豁然开朗。
看向许宁舟,高兴地开口:「是我该多谢你才是!」
对视间,他微微一怔,却并未深究我这一谢的缘由,而是顺着我的话道:「女郎欢喜便好。」
他的目光很亮,像是要看进我的心里去。
可这时候的我,并没有在意这些。
我只满心想着,这长安城,哪里的寺庙佛堂最灵验?
有这么一番际遇,天知道,究竟是不是佛祖显灵,我该去谢一谢的。
有风鸣竹,日影生辉。
次日一早,我便带人去了承恩寺。
这座寺庙,还是开朝皇帝在世建造的。
有几百年的历史。
听说皇帝的祖母,便是在此地摇出了凤签。
那时她不过是个小官之女。
谁也不信她会有这样的运道。
可后来竟真的应验了。
是以,此处的香火十分旺盛。
我上完香,又用了斋饭,准备下山时,天色已经快黑了。
马车到了山下,却陡然停了下来。
车夫道:「女郎,是裴府的人。」
我厌倦地闭了闭眸:「怎么了?」
「说是裴老夫人今日在ƭú₄此处礼佛的时候丢了块玉牌,是先帝御赐的。」
裴老夫人。
裴缙的祖母。
一品诰命夫人,裴老侯爷去世后,便是她一手撑起的侯府。
前世,我嫁过去以后,她待我一直极生疏,却也从来没为难过我。
后来公主要进门。
却只有她还记得我。
「沈氏尸骨未寒,做裴府的当家主母时亦从无过错。嫁给你,是她倒霉。二郎,你何以看不见眼前人,要如此薄情!」
她说完,便不肯再见裴缙。
公主跟他的婚事也因此一推再推,直到皇帝亲自开了口,老夫人才妥协。
想到这里,我睁开眼睛,掀帘。
却猝不及防地看见了裴缙。
他就站在不远处,正跟身后的侍卫说话。
等他说完,再回头,看到我时,很ṭú⁶明显地怔了一下。
四周都是火把,照到他脸上,我看到他往我身后的马车望了很久。
我摸不清他的意图,没有开腔。
下一瞬,便听得他的声音,冷淡疏离。
「马车里可还有旁人?」
这样的架势,这样的神情。
若不知情的,只怕还会以为他在问这马车里有没有奸夫。
「没有。」
话落,裴缙的眉头松了松。
他身边有专门搜查女客的婢女,见此情形,正要上前,却被裴缙叫住。
「罢了。」
说完,又从身旁拨了两个侍卫。
「裴某相信女郎清白,只是夜深路远,未免太过危险,这两人护送女郎回去,裴某也好安心。」
我有些诧异,多看了他一眼。
我已记不清,他有多久没有这般为我考虑过了。
自他爱上公主后,她才是娇弱女郎,值得人呵护爱慕。
而我,是他后宅中最为黯淡的一株草。
他眼前有万千好颜色,他看不到我。
我推辞:「还是不必了。」
如非必要,我实在不想跟这人有多余的牵扯。
可裴缙却只是淡声道:「女郎若不想回,裴某便只能将你扣下了。」
我瞬间止了声,上了马车。
临走之际,却听得一道略微有些低沉沙哑的声音。
被风裹挟着,送到我的耳畔,让人有些辩不真切。
「裴某想了多日,始终不明白,我究竟何处及不上他。分明……」
分明,我先喜欢上,想嫁的人,是他啊。
我当作没听见,对车夫扬声:「走快些。」

-7-
这日以后,我便没再见过裴缙了。
倒是裴府特地送了份厚礼上门,说那日山下拦车,唐突了我。
这礼,是向我赔罪的。
那人告诉我:「女郎收好了,小的还要去送下一家。」
所以,这礼,那日被拦的人都有。
可依我对裴缙的了解,他绝没有耐心做这种事。
反常,实在是反常。
我收下以后,正要让人扔掉。
谆哥儿却从后头跑过来,一把夺走我手中的东西:「六姐姐藏了什么好东西,让我也瞧瞧。」
我失笑。
这性子,也不知许宁舟是怎么收服他的。
下一瞬,他将盒子拆开。
里头竟是一对紫玉芙蓉耳坠。
我哑然,怔在原地。
谆哥儿将那耳坠拿起来,在眼前晃啊晃,日头底下,竟有一种夺人心魄的美。
「这耳坠好生漂亮,极衬六姐姐,送这耳坠的人,是不是喜欢你啊?」
他年纪小,口无遮拦。
我连忙道:「别胡说!」
不过,这耳坠,我确实不是头一次见了。
前世,大婚之后,裴缙便特意将这东西送给了我。
他的侍从在一旁道:「二爷挑了好几日呢,夫人试试?」
只是不知,这次,究竟是偶然,还是,他真的又特意去挑的?
想到这里,我将玉坠一把扔到了一旁的林子里。
因我前世,便是戴着这东西死的。
实在晦气。
谆哥儿连着叹了好几口气:「我瞧着挺好看的啊,六姐姐怎么扔了。」
我没理他:「读你的书去!」
说罢,我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是以,我并不知道,我走后,还有人从墙头一跃而下,在林中找了许久,久到锦缎织就的袍角被沾满了灰尘也浑然不觉。
或许是看到了旧物,这日过后,我就不太愿意出门了。
我开始跟着谆哥儿一起去听许宁舟讲学。
他每日只在巳时来沈府,然后讲上一个时辰,其余时间,便一心准备科考。
我是女子,按理说,来听他讲学,是不太合规矩的。
但祖父疼我,又看中许宁舟的才华,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我爹娘自然也就没什么异议了。
许宁舟平常看到我总是很拘谨,在学问上,却总是不苟言笑。
一日,他准备离开时,外头突然落了雨。
我同他站在檐下。
谆哥儿在后头打着瞌睡。
此时光景,前世夜色,我不由看向许宁舟:「先生。」
这些日子,我一直是这样叫他的。
许宁舟点了点头:「女郎有惑?」
「是。」
「倘若有个女郎,她死后,所有人都说她做错了事。
「却偏偏还有一人愿意信她,力排众议想要恢复她的清名。这是为何?」
许宁舟沉吟片刻:「这二人是何关系,夫妻?兄妹?故友?」
我摇头,眸子有些涩。
「都不是。
「他们萍水相逢,连话都没说ƭŭ̀ₘ过几句。」
话落,许宁舟的眸子落到我的脸上,可不过一瞬,便很快移开了视线。
檐下的琉璃灯轻晃,细雨如愁,人有情。
许久后,我听到他的声音。
「或许只是因为,这位女郎,本就是一个很好的人。
「这人认为她不该落得骂名累累、红颜薄命的下场。
「这很残忍,不是吗?」
我抬眸,撞上他的眼神。
细碎的、隐晦的、朦胧的。
我下意识收回视线,叹:「这样啊。」
他还不知道,他后来,其实也是旁人口中的佞臣,手段残忍,狠辣至极。
不过还好,这次不会啦。

-8-
当晚,我便做了一场梦。
梦中,我依然梳着妇人的发髻,在跟裴缙一起逛灯会。
这个时候,我们才成婚一年。
他尚未厌弃我,有什么都先想着我。
他打仗回来,头一个便来找我。
见到什么稀罕玩意,也全都送到我面前。
所有人都说沈家女嫁得好,裴家显贵,郎君性子虽淡漠了些,却也是个会疼人的。
所以,梦中的我,竟然是后来少见的欢喜模样。
可没过多久,我转身看个灯谜的工夫,我们便被人群冲散了。
画面一转,便是字画摊前,有人青衣断指:「夫人,看看画吧。」
一旁的人颇为嫌弃地开口:「夫人,别买,就是因为他太清高,不肯给别人作画,惹了不该惹的人,害死了自己的爹。
「这种人的画,给我都不要。」
梦中的我有些生气:「清高什么时候也是一种错了,就算有错,那也是那些坏人的错。
「他为人子,失了亲爹,难道他就是故意的,就不难过吗?」
说完,我将身上的所有的银两拿了出来。
还有头上的发簪,手上的玉镯。
唯独留下了那对紫玉耳坠。
「我偏要买,全都要了。」
青衣郎君抬头,看了我好一会,才一言不发地将那些东西收拾好,交到了我手上。
他说:「女郎大恩,我会报答的。」
他的声音很低,我没听清。
裴缙又正好在不远处喊我。
我便抱着一堆画,到了他面前:「快,帮我拿着。」
这一日,我睡到了日上三竿。
直到有人来叫我:「女郎。
「明日皇家围猎,夫人叮嘱过了,让您上点心。」
我娘还盼着我找个好夫婿呢。
我的唇干涩着,饮了一口茶,才去看那请帖。
「知道了。」

-9-
我骑术不错,进了猎场以后,随意猎了些东西,便找了个没什么人的地方歇着。
可没过多久,我便听到有马蹄声正往这个方向来。
我站起身,看过去。
是裴缙和永宁公主。
「那个沈禾究竟哪里好了,值得你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你是疯了不成!
「那姓许的书生要找人写举荐信,人家沈家还没说什么呢,你就眼巴巴去找江太傅,托他帮忙。」
「怎么,你是想给他递一根更高的高枝,好让他离开沈家?
「没想到吧,人家根本不愿意。」
我手中还捏着弓,听完这话,心底一惊。
这事,我其实是知道的。
江太傅是三朝元老,他的话,极有威严,就是这样一个人,前几日,却亲自找到了许宁舟,说想帮他。
原本我还想不通,这样好的事,许宁舟为何要拒绝。
现在,倒是明白了。
裴缙看着公主,脸上少见地生了怒:「这与你何干?」
公主抿唇,眼底有泪:「她已经不喜欢你了,你看看我,求你了。
「你答应父皇的赐婚,好不好?这样,你就不必去雁门关了,那里苦寒无比,哪里比得上长安。」
裴缙的耐心已经用完,不肯再同她多说,扬起马鞭就往我这边跑来。
我躲闪不及,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的动作一瞬间僵住,目光惊愕。
像是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你……都听到了?」
我点头。
下一瞬,我便看到,公主怒恨交加,竟直接搭弓,往我这个方向射了过来。
「沈禾,你去死好了。」
但我没有被射中,裴缙及时反应过来,为我挡了这一箭。
风吹竹林,两相静默。
裴缙看着我,眸光中情愫涌动。
公主这才惊慌起来,连忙过来扶起裴缙。
我站在原地站了会。
从始至终,裴缙一直在望着我。
他的目光,在无动于衷的神情中,慢慢沉寂下来,最后变成了一潭死水。
见状,我没敢耽误,连忙跑了。

-10-
次日,长安城便传遍了。
说永宁公主狠毒无比,对裴缙因爱生恨。
在猎场上,就想直接要了他的命。
不过好在那箭射偏了,伤得不算重。
可饶是如此,还是在朝堂上掀起了一阵风波。
裴家不肯松口,咬死了那一箭是真的想害他性命。
裴家势大,先前,皇帝便因为公主赐婚一事刻意打压了一番。
这回,再不给裴家面子,便说不过去了。
没多久,就传出了公主要远嫁的消息。
公主知道以后,在宫里闹起自尽,吵着要见裴缙。
却不慎打翻了烛台,险些毁容。
裴缙此人,前世今生,一直如此。
对不爱的人,绝情得令人胆寒。
裴缙离京那日,我陪着谆哥儿去买砚台,许宁舟也跟着一起来了。
临出门的时候,谆哥儿却突然不见了。
我跟许宁舟分头找了起来。
我刚往外走了没几步,就有人拦在了我面前。
「我家郎君说了,临走之前,想见您一面。
「见完,Ṱũₒ小公子也就回来了。」
我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又不由有点生气。
我跟他,实在没什么好见的。
我跟着这人上了阁楼,便看到裴缙正坐在窗前饮茶。
他这里,正好可以将书肆里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才受了重伤,脸色还很苍白。
明明已经快要入夏,他却比平时还多穿了一件外衫。
裴缙抬手,为我斟茶。
「六娘。」他道。
我身子微僵。
他却兀自笑了笑:「我也不知怎的,方才突然就想这样唤一唤你。」
我看着他,没说话。
裴缙的动作顿了顿:「我来找你,是为了两件事。」
「你说。」
他颔首。
「其一,我țű⁺一直没想明白,你为何突然便想将我跟公主凑到一起。我也找人查过了,那日之前,你跟许宁舟亦没有半点交集,你何故弃我而选他?
「你并非那样的人。」
我看着裴缙:「或许,是你错看了我。
「我本就三心二意,见一个爱一个。」
裴缙凝眉,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既然如此,我并无过错,你何不给我一个机会。第二件事,我去挣个功名回来,你等我一年,我重新向你提亲,可好?」
我听到这句,忍了又忍,终于对上他的视线。
「娶我,然后呢?
「数年之后,你厌倦了我这张面容,照样会爱上别人。
「到那时,我在你眼里,便没什么好稀罕的了。你会将我的脸面踩到地上,甚至为了别人,推我去死!」
话落,大概是我眸中的恨意太明显。
裴缙竟一时怔在了原地。
他启唇,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我看到许宁舟已经找完一圈,又回到了书肆跟前,裴缙的声音才传来。
带了十足的迷茫,他喃喃道: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你竟然恨我。」
我就是恨他。
但他这一生或许都不会想明白, 究竟是为什么了。

-11-
裴缙走后没过多久,公主便出嫁了。
我无事可做,便开了几间铺子。
时日久了, 竟也觉出几分意思来。
渐渐地,秋闱的日子便来了。
放榜那天,许宁舟果真是头名。
就在这时候,裴府的老夫人竟亲自登门,说要替裴缙提亲。
我有些奇怪。
裴缙走前,我们称得上是不欢而散。
以他的性情,何至于在这时候让人来提亲。
裴老夫人递给我一封信:「二郎去雁门关没多久, 便病了一场。醒来以后,也不知怎的, 一定要我来一趟。」
我展开信纸, 上头只有几句话:
【这些日子, 我梦到过一些片段, 这才明白你当日所言,但我不是他。
等我。】
他倒是聪明,求了老夫人来这里。
若换一个人,我绝不会拆开这封信。
我提笔,写了一封信, 让老夫人转交。
后来, 听闻裴缙收到信的当晚, 差点旧疾复发,死在雁门关。
但我其实也没写什么。
我只是告诉他, 我死时都经历了些什么。
再加一句。
【我已心有所属。】
后来,裴缙很少回来。
只在我跟许宁舟成婚之时,回过一次长安。
他是进京来述职的。
花轿经过他的身侧,帘子正好被风吹开。
男人高坐在马上, 风尘仆仆,目光落在我身上的嫁衣上,看了一瞬,便移开视线,跟他的副将开口。
「让将士们把路让开,不要扰了大婚。」
就这一面而已。
后来再听到他的消息。
已经是两年后。
那时我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许宁舟怕我磕到碰到, 我去哪, 他都要跟着。
我们从铺子里出来,正赶上裴缙的棺材回京。
我到这时才知, 他当时被公主射中的一箭, 其实很严重。
差点就丢了性命。
这回,旧疾发作得来势汹汹。
他还在同副将一道商议战术, 便头痛欲裂, 晕了过去。
他死时,什么都来不及嘱咐。
只是将常年放在胸口处的耳坠拿出来,紧紧地握在了掌心。
白幡随风飘动,许宁舟在一旁握住我的手, 模样温良,完全看不出前世那个阴郁权臣的影子,他说:「走吧。」
我点头。
嗯。
死得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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