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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病」期间,前来探望的夫人小姐们竟然不少。
她们的父兄、丈夫或儿子对我好奇,自己不便来后宅,让家里的女人们来。
她们的到来算是让我见识了如今京城贵族女子的奢华风尚,什么洒金的裙子,珍珠串成的披帛,头上那堆叮呤咣啷恨不得堆成山的首饰,加之莫名其妙的妆容——涂得乌黑的嘴唇和扫帚似的短眉,险些把没见过世面的萧名吓哭。
我这才明白,雍熹在竹楼的打扮其实不算出格,真正出格的是萧玄朗,身为未来皇后,她比宫女还「寒酸」。
贵女们见到我时,脸上也露出了然的神情,或许是在想——青州就流行这样的庶民穿着。
京中无人不知我曾是萧家婢生女,自然也心知肚明我曾是奴婢,如今她们不得不与我这曾做过奴婢的人打交道,哪怕知道我青州帐下有上万雄兵,言谈中也难掩自矜。她们累,我也累,互相赔笑,都觉得没意思。
能让她们提起兴趣的是这宅中的男子——夏家嫡支嫡出的夏绫和夏越,以及我那个还在要奶吃的方脸蛋萧名。
当某位夫人说自己有个守望门寡的八岁女儿,愿意出巨额嫁妆与萧名定亲时,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但转念一想,这世间的女子的出身、才情、容貌、财富等等方面都会被挑剔、评价,然而男子却只要有其中任何一样,就能被奉上高台,所以世族出身的夫人们看不上比她们的丈夫拥有更多权势的婢生Ŧű̂⁹女,但拥有巨额嫁妆的望门寡小姑娘却要主动向有个州府主君母亲的奶娃娃萧名求婚。
内宅的日子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如同一池枯水,了无生机。
元槐序在我「病中」带兵入城,声势浩大,连我这幽静处都能听到他部队的马蹄声。
当年皇帝为了抬他与雍熹抗衡,特许他带刀入殿、带兵入城,可惜他和雍熹一样,得势后都选择架空皇帝。
龙骧将军入城的大场面我无缘得见,我让夏绫拿着我的拜帖去求见元槐序,想让他帮萧玄朗。除了元槐序,夏绫还拜访了各州府君和夏家的姻亲,他的姓氏足够让他在世家大族中通行无忧,这点是我求不来的。
与此同时,萧玄朗的人和我的人都在查找雍熹手中的证据,可惜京城是雍熹经营几十年的地方,我们毫无收获。
淮州元禾和其母田氏昨日也进了京城,随他们一路赶来的还有三个未嫁的元氏女。他家为了要一个有元家血脉的皇嗣什么都做得出来,真是脸都不要了。
「主君,用些点心吧。」
蕊儿端了三碟子从未见过的精致糕点进书房,青州的厨子是做不出这些的,我问她:「夏越带你出去玩了ṱú₈?」
「嗯,夏主簿带我去了长乐坊最好吃的点心铺,我各挑了一种买回来,主君放心,都试过毒了。」
「你觉得京城比青州都府如何?」
「比咱们那儿大多了,也热闹多了,街上的人好些都穿绸子呢。」
又想到我那偶尔还在穿布衣的儿子……
「街上的乞丐地痞多吗?」
蕊儿摇头:「几乎不曾见到。」
见我神色凝重,蕊儿问:「这……不好吗?」
「我们一路过来,路上有多少流离失所的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京城却是完全另一个天地。」
后面的话我没有说出来,心里想的是:萧玄朗做了皇后,这些难道就会改变吗?
萧玄朗不做皇后,这些也不会改变。
人们总说,世道不好,可这世道好与不好到底是怪老天还是怪人?
「我是不是不该买外面的糕点……」
我被蕊儿逗笑了:「我没怪你,别多想。去叫夏越来,我跟他说事。」
不一会儿,夏越和夏绫都来了。
夏绫喘着粗气跑进来,腰间的玉佩互相撞击,发出「叮叮」的声响。
他很少这样不顾仪态。
「怎么这样急?」
「元槐序说他这次愿意帮忙,力保萧玄朗为后,报当年梅岭的救命之恩,但是青州要助他成为太尉。」
我狐疑地看着夏绫。
元槐序愿意帮萧玄朗不算稀奇,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件事固然值得高兴,但不至于让ţŭ̀₄夏绫这样激动。
「还有,他知道萧婥和锦书的消息!」
……
封后大典前夕,皇亲贵胄、各大世家、州府主君纷纷入朝参拜。
那一天,我穿上华丽的官服,站在长长的队伍之中,几乎看不清高处的皇帝的ẗű⁽脸。
雍熹一袭紫衣,元槐序一身金甲,左右拱卫皇帝,说是拱卫,二人气势凌人,远在帝王之上,衬得居中的皇帝黯淡无光。
到我参拜时,我只规规矩矩地行礼,按礼官的要求对答,朝堂众人虽难掩议论,但也不得不接受与我同朝的事实。
雍熹在我快退下时,上奏天子皇后通奸,要求立刻传人证进殿。
皇帝还未开口,元槐序便嘲笑道:「若说有过婚约再嫁便是通奸,那我西北的妇人怕是一半都该死。」
雍熹道:「萧玄朗她幼年时便混淆男女身份谋夺家产,已是大罪,后来更是欺君犯上,以女子之身夺得萧家爵位,如今还隐瞒婚约迷惑帝王,这般大奸大恶之人,实不堪为后。臣请立刻迁萧玄朗出未央宫,赐鸩酒以昭其罪。」
元槐序道:「皇上,皇后娘娘当年率军夺回梅岭,如此军功,历代有哪位皇后有过?臣以为,收服梅岭足以抵皇后娘娘女扮男装之罪。至于婚约一事,是否属实尚需调查,即便属实,亦无所犯,请皇上明断。」
之后,众人便分作两派辩论起来。一边说萧玄朗不配为后,一边说皇后娘娘无错,中途雍熹传了人证上殿,被元槐序倒打一耙说他构陷皇后,一大群男人吵得沸反盈天。我声音不够大,都不配加入他们。
说到兴起时,各种俚语村言都冒出来,感觉和村头妇人们吵架也差不多,只是这些贵人们不扯彼此的头发。
在所有人都陷入这场争执中时,远处的刀兵声响全被盖过。
直到萧玄朗提着刀到了大殿之上。
她穿着单薄深衣,赤足,散发,从额角到衣摆都沾了血迹,手中一柄比她还高的长刀,被她拖曳着带进来,刀背在地砖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她赤足踩上象征权力的大殿,眼神如同饿疯了的豺狗——恶意浓厚得让人生寒。
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她的手中还提着两颗正在滴血的人头。
那画面太诡异了。
皇帝站了起来,颤声道:「快去给皇后披件衣裳!」
萧玄朗看了眼雍熹的方向,又看了看我,再用目光扫视大殿上的每一个人。
在她走动的时候,我看见一股鲜血正顺着她的小腿流到地面。
她冷笑着将人头扔到地上:
「皇上,方才有人假扮金吾卫入未央宫,矫诏欲杀我,未央宫守卫听!之!任!之!未央宫二百三十二个宫女、七十二个内侍,奋力相抗,尽数战死!这是贼首和未央宫首领的人头,请皇上查明此事,严惩不贷!」
众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雍熹。
谁都知道他要破坏萧玄朗封后,但我们以为他是用通奸这个理由,谁知道这只不过是吸引我们注意,真正永绝后患的法子是趁乱杀了她。
可萧玄朗不是靠女色引诱帝王成为皇后,梅岭一役她和我一样就在战场,并非躺着挣军功。她被当作男子养大,自幼读书、习武,成为元懿侯后,收复梅岭,回归女子身份,又将未央宫的宫人们按照军队训ƭûₔ练。
历朝历代没有哪个皇后有军功,更没有哪个皇后会在自己的寝殿里放长刀。
谁想得到呢?至少雍熹想不到。
皇帝怒道:「雍熹,你作何解释?!」
谁知雍熹不慌不忙道:「皇上,皇后娘娘所说,臣全然不知情,请皇上明察。」
萧玄朗忽然拔高了声音,叫了一声:「檀郎!」随即便软倒过去。
皇帝终于不顾一切冲下高台,冲向萧玄朗。
……
经查,矫诏刺杀皇后系淮州元氏所为,与大司马无关。
元氏抄家夺爵,成年男子均免官斩首,未成年男子刺字流放藏山,女子尽数充为官奴。
元槐序官拜太尉,接管元氏治下淮州。
雍熹不仅毫发无伤,还接管了元氏治下缀州、蕲州。
而萧玄朗又一次流产了,两次流产,让她永远无法再生育。
她的哀号从未央宫中传出,凄烈刺耳:
「我要杀了雍熹!千刀万剐!」
-28-
元家族人被流放出京的那天,太尉大人元槐序大张旗鼓地站在城楼上看戏,仿佛不这样不足以平息他Ṫű̂ⁿ那些年累积的恨意。
我上城楼的时候,日光在他的金甲上如同光点般跳跃着,元槐序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他的脸颊被晒红了,金光从他脸上拂过,让他看起来还像个少年。
「太尉大人。」
「来得正好,萧婥的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她跟你……」
「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怔了怔,从夏绫告诉我元槐序提及萧婥起,我就以为她在元槐序身边,谁知元槐序也不知道。
元槐序凝眸看向长长的流放队伍,似乎是在确定某个人的身份,等到确认了,才露出餍足的模样。
就像只刚吃饱的老虎,不经意间会流露出猫似的小动作。
我莫名想起当年萧婥给他吃自己做的点心时,他的模样也是这样的。
但其实,我们都失去萧婥Ṫů⁸很久了。
「当年,萧婥在脊江边被赵争掳去,赵争嘴里说要报答她,却将她和锦书都软禁在自己身边。她发现赵争和羯人有来往,怀疑是赵争煽动魏虎屠了梅岭,于是想办法向我传信求援。」
那时候我应当还没发迹,萧婥能够信赖的人不多,能够跟赵争抗衡也愿意为她出手的只有元槐序一个,所以她向元槐序求援没问题。
问题就在于,那段时日元槐序的信件往来被元家监视着。
「元禾知道了这个消息,伪装成我的人带走了萧婥。等到我去找的时候,萧婥已经被关在淮州了。
元禾用萧婥做筹码,要我分兵,还想左右我的婚事。」
我不由得叹道:「元禾怎么总是那么蠢?」
萧婥哪里有那么大的影响力,足够让龙骧将军放弃军权,让青州放弃后位?
元槐序也从胸腔中迸出一声低笑:「他是继室的儿子,元家多的是人盼他笨一点,不要和原配嫡子争,谁知阴差阳错,等他真长成了个蠢人,元家家主的位置却落到了他头上。
总之,我没答应。大不了给萧婥选个好位置立衣冠冢,谁耐烦跟元家那群蠢人打交道?
过了差不多一年,萧婥带着锦书逃出淮州,到了京城。我留在京城的人手将她带去西北。
到了我身边后,萧婥一直让我给你送信,当时青州未建,我觉得雄州成不了气候,你早晚会死在羌人手中,便一直压着她的信没有送。她在我府中烦闷无聊,便每日去给受伤的士兵治疗,实则是借此偷偷给你寄信。
信被拦了,我将她带回府中,让她安安心心绣嫁衣,筹备我们的婚礼。」
「你逼她与你成婚?」
元槐序轻描淡写地说:「若不是对她有意,我为何让人带她去西北?我把她丢在京城就是了。」
「萧婥对你有救命之恩,你的报答却是乘人之危?」
「萧家已经没了,梅岭沦为羯人的地盘,雄州夏家也只剩几个人,萧婥父族母族俱亡,没有了家世也失去了嫁妆,而我娶了她她便是将军夫人,能保她继续荣华富贵安稳无忧,这就是我的报答。」
「笑话!若你真的心思坦荡,何须跟我解释这么多?」
「你觉得我配不上她?」
我压抑着怒火,道:「我哪里敢呢,太尉大人?」
元槐序别过头去继续看出城的队伍,日头渐渐消失在天际,城门即将落下,守城的士兵们沉默着列队换班。此时元家人已经走远了,再看就只有京郊村庄人家的袅袅炊烟。
元槐序和我都沉默了一阵,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最后是他先忍不住:
「呵,她总是和其他女子不同,原是我没看懂她。
她和锦书又逃走了,我封锁了所有出入口岸也没找到她的踪迹,我以为她会去找你,可夏绫问起,我就明白,你也不知她的影踪。」
「雍熹那里呢?」
「若雍熹想利用萧婥,我在当上太尉之前就该知道。」
「若雍熹和你一样将她和锦书软禁呢?」
「雍熹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那之后就再无萧婥和锦书的消息?」
「没有了。可能早就死在了乱军之中。」
说完,元槐序从胸甲里拿出几支外表已被磨得温润的竹签递给我:
「这是萧婥给你的。」
是她当年被关在龙骧府时给我写的信,短短的竹签,每一支上都写着:【我和锦书在西北一切安好,阿姐若有空闲,接我们回家。】
我本以为这无非是了却一桩陈年旧事,谁知在看清竹签上的字时,一滴泪不由自主地落在手腕上。
我无措地抬头,然后发现自己的确是哭了。
她就连想要回家也……也不强求,只说等我空了的时候,我却从没有好好找过她……
……
「好奇怪哦锦书,鼻子痒痒的,却一直打不出喷嚏来。」
丛丛山林中的某处,穿着麻衣的两个女子一前一后抬着竹竿,竹竿上挂着一个大竹篓,竹篓里面是因为缺水而无力摇尾的银白河鱼。
说话的是前面的女子,也就是萧婥。
「感染风寒了吧。冬衣还有几天就制好了,你身体弱,早点穿上厚的。」
「冬天又要来了呀……」萧婥嘟囔着,「上次坏掉的房子还没加固,更来不及做保温层了,人手不够,打猎小队还要再缩减才行。」
「地洞的菜和腊肉够我们过冬了,不打猎也可以。」
说着说着,两人走到一处开阔的平地,不同于其他地方,这里树木稀疏,紧密排布着许多木制两层小楼,楼外开辟出十几亩田地,如今都收割尽了,只剩下作物的秆子和一些疯长的野草立在土里。
平地的外沿生了火,穿着同样服饰的老者们接过萧婥和锦书手中的鱼篓:「今日的鱼真多,孩子们该乐坏了!」
正说着,一群穿着布衣的孩童们蹦蹦跳跳地冲了过来:
「杏仙、桃仙回来啦!今天有鱼吃啦!」
萧婥熟练地抱起跑得最快的小女娃,孩子们整个秋天都在帮着做活,脸蛋晒得又黑又红,怀中的小女娃手脚都只有骨头没有肉,抱起来轻飘飘的,萧婥掂了掂,道:「你今天要多喝两碗,多给我长二两肉。」
小女娃「咯咯」笑着:「不要不要,桃仙要把我喂肥了当猪仔吃哈哈!」
锦书也顺势牵起两个孩子的手:「今天的课都上完了?吃完饭我要考试的。」
瞬间,刚才还嘻嘻哈哈的孩子们失了声,眼巴巴地看着萧婥。
萧婥想劝两句,锦书又道:「考不过的不许吃晚饭。」
萧婥放下豆芽菜似的小女娃:「快去温书吧,我管不了她。」
孩子们悻悻地走了,锦书和萧婥回到她们二人的小楼,脱下身上的麻衣,换上布衣——这是这里最好的衣裳了,除了孩子们,只有她俩能穿。
锦书在冷水里投了帕子,给自己擦了脸,将帕子洗净了,再扔给萧婥。
这在从前是不敢想的事情——锦书和萧婥共用一块棉布洗脸,每一个字都能让人震惊一年。
萧婥却不仅接过了帕子,还说了句「谢谢」。
锦书搬了椅子来,写今日的工作日志,写着写着看到上面的日期:「阿婥,我们在这里竟然已有五年了。」
萧婥心想:原来我当野人已经五年了呀。
萧婥往小床上仰倒,叹道:「也不知外面的仗打完没有……」
锦书道:「下雪之前我们出去一趟看看,又有一年多没出去了。」
「万一……」
「没事,叫上几个常打猎的一起,出不了事。」
明知锦书背对着自己看不见,萧婥还是对着天花板点了点头:「嗯。」
表面上冷静自持,其实心里快高兴疯了。
她太想出去了!
几年前从元槐序那里逃走之后,她和锦书计划翻山回梅岭,谁知在跑路的过程中迷失方向,意外遇到一伙儿土匪。
说是土匪,其实也就是一群因为战乱没有饭吃的可怜百姓,游魂一般地拦住过路人,要么挣口吃的,要么就此被打死,总比饿着肚子好。
锦书直接用武力制服,萧婥又大发善心地想帮人疗伤,这次锦书没有拦——两人当时已经迷路,没有本地人恐怕一辈子也走不出大山。
治好了土匪,萧婥又又大发善心地分了自己仅剩的干粮。
分了干粮不说,她又又又大发善心,连她和锦书打的鱼也给土匪们分。
土匪们饿了太久了,走路都打偏,骤然遇到这样好的两个姑娘,直接奉为神明。
锦书和萧婥告辞而去,几天后又出现。
她们又迷路了……
土匪们表示:两位仙女请跟我们走,我们知道路。
结果就在快出山的时候,看见了几百具中州人和鲜卑人的尸体,满山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那些人不敢走了,外面随时都在打仗,他们宁愿在山里饿死,也不要被刀砍死、被马蹄践踏死,更惨的是被拉去入伍,此生无法回到故乡。
而锦书和萧婥也终于明白,她们两个女子,无家族荫蔽,无兵力保护,和这些她们可怜的土匪一样,都是乱离人。
这几年,她们要么被关在这个地方,要么被关在另一个地方,一个笼子换到另一个笼子,永远没有自主的权力。
既然如此,萧婥情愿自己给自己打造一座笼子,把那些不好的东西都隔绝在外面。
于是,萧婥脱下了绸衣,剪掉了长发,从咳珠唾玉的世家小姐变成了餐风饮露的山间野人。
本以为穿越过来是玛丽苏偶像剧女主,绝世帅哥猛男围着转的那种,没想到路线跑偏,成了基建文女主了……
萧婥很苦恼,但又很知足。
活到现在还没死,我萧婥可真牛逼啊!
-29-
立后大典之后,萧玄朗没有休养,立即给皇帝选美人。
因为自己无法生育,所以她需要用信得过的人诞下皇子,将皇嗣拿捏在手上,否则在后宫做一个光秃秃的皇后实在太危险。
未央宫一战她的心腹几乎覆灭,剩下的人里连姿色稍可的都没有,京中世家大族的女子她不敢要,庶民家的女儿又登不上台面,萧玄朗选来选去都找不到合适的,道:「不如将蕊儿留给我。」
我拒道:「蕊儿是美人没错,可是你要敢让鲜卑混血的女子生下皇嗣,你这皇后也不要当了。」
萧玄朗朝扶手上侧过身去,慵懒道:「那你从青州选几个女子来。」
「不必如此,青州不论如何都会支持你,你要皇嗣,就用你的人。」
「我哪还有人呢?」
「我听说前楚地出美人,不如去那里寻。」
萧玄朗勾唇笑了笑,她身体尚未康复,笑的时候总有些提不起劲来,仿佛连愉悦都力不从心。
她听懂了我的暗示:「现在就要打襄王地界了吗?你真是一刻也等不得。」
我没有作声,她便明白我意已决。
「何不再休养生息一阵子?」萧玄朗闭上眼眸思索了片刻,再睁开眼时,满脸的倦怠,「你可知朝廷为何自襄王无嗣除国后任由楚地纷争不断,成了三不管的地界?」
我实话实说:「不知。」
「因为力有不逮。管不了,不如就让其乱着。」
「可这样软弱行事,只会养出赵争那样的恶蛟盘踞在脊江,扰乱整个中州的南北中枢。」
「是啊,这也是没想到的,谁出头都好,偏偏是个翟人……」萧玄朗冷嘲道,「一个翟人,还嚷嚷着自己是襄王血脉,妄图以异族之身做我中州之王,简直可笑。」
额……
我不好意思说「赵争是襄王子嗣」这个谣言是我当年为了保护雄州传播的。
「青州一侧羯人正虎视眈眈,脊江沿岸翟人势力渐深,楚地旁边又是缀州,是雍熹新掌的州府,如此三方牵制,你打楚地,怎么看都不是个好谋划,还不如赶走魏虎以扩张青州。」
「总在青州一地打打闹闹,争到最后也只是些蝇头小利。」
萧玄朗倾身靠近我:「你们青州的兵力到底有多少?」
还不待我回答,她自己也反应过来:「算了,你不可能同我说真话的。既然要打,想来你在京城也住不久了,我让司天监计划个日子,给萧名袭爵。」
正说着,有宫人快步走入内殿:「皇后娘娘、萧大人,青州起了战事。」
听到这话,我心中不算紧张,那种感觉就像先生考教学问的时候,因为复习了功课而胸有成竹。我断定青州不会出事。
「六天前出发的战报说匈奴进犯青州,王将军率军出击,将匈奴人击退六百里,得了匈奴两处草场,缴获马匹二百、匈奴人七百、铁器百余副。」
听到这话,连萧玄朗都笑道:「好个王招招!萧翀,你运气可真好,捡到这样的将才。」
我就知道,王招招特意在我出发前提这件事,便是有了大战一场的打算。
打得好!
我再看向萧玄朗,没有接她的玩笑,而是坚定且不容拒绝地对她说:「我改主意了,元懿侯的爵位由我来袭,我会当面向皇上奏请。」
萧玄朗明白我这番话的重量ŧů⁴,不顾身份地拉着我的手臂:「萧翀,你不要……」
我打断她:「因为女子之身,你我都遭受了许多不公,遭受得多了,便连自己也觉得合该如此。可是,皇后娘娘,我的属下刚刚击退了匈奴,这样的大功,难道还要因为我的女子之身而不封爵,将爵位给我那个路都还走不顺的儿子,只为博一个『名正言顺』吗?我不要名正言顺,我就要我该得的,若元懿侯爵位不能给我,我就要其他爵位,应当应分,毫无逾矩!」
「你知道他们不会答应的。」
「由不得他们。」
王招招的捷报远没有我要求赐爵引起的风波大。
从前萧玄朗得封元懿侯是因为朝臣们不知道她的女子身份,哪怕她那时是男子,要不是皇帝坚持,很可能也无法获爵。后来朝廷众臣都默认了萧名会继承元懿侯之位,因为萧家还活着的人不多,其中权势最盛的两个分别是萧玄朗和我,我俩都是女子,最合适的人便过渡到我的儿子萧名身上——萧名的血脉是减分项,但相较于我而言,他的性别格外具有优势。
一开始连我都是认同这种想法的,直到王招招赢了,我一手培养的王招招赢了!
我心中那隐秘的期盼得以被搬上台面,我可以大方告诉所有人,我要当元懿侯。
这个世界,谁的拳头硬,谁说话的声音就大,这正是我可以大声说话的时候,我不该也不会错过机会。
事实也如我所料,哪怕朝堂吵得沸沸扬扬,但新春伊始,我还是被正式册为元懿侯。
萧玄朗没能参加我的册封仪式,但她的贺礼如期自内宫送来,是一套黑色青鸾纹样侯爵礼服,饰以皇后才能用的云纹玉佩,表达她的无声支持。
我对夏绫说:「自从无视流言谩骂之后,我过得越来越舒服了。」
夏绫道:「还有人敢对我们府君大人谩骂?看来青州还没强大到让他们闭嘴。」
我笑道:「马上就让他们闭嘴。」
两个月后,青州向楚地用兵。
……
轰隆——
巨大的山体破裂声惊飞了一大片林中休憩的鸟,听着那巨响的回声不断,小队里其他几人都匍匐在地上,涕泗横流地嘟囔着什么「山神大人饶恕」之类的话。
萧婥看了看强装镇定的锦书,上前拉着她的手安抚她,又对其他人说道:「这只是回声,不是什么山神降罪,你们快起来。」
见众人不听,锦书喝道:「没听到吗?都起来,否则按不尊仙长处置!」
科学解释远远没有地位压制有效果,锦书一说,还在发抖的人们立刻站了起来。
众人眼巴巴地看着锦书,期望杏仙娘娘能带他们逃离这恐怖的巨响。
锦书现在也有些进退两难,几个月前她答应萧婥出山看看外面的情况,却因为修缮屋舍和过年的事情一直拖到现在,如今终于拨出人手,走了小半个月才到这里,若因为那巨响就回去,再出来不知是哪年哪月了,而若继续往前,又怕有危险,一群人好不容易在乱世中苟活至今,死在这里实在不值得。
这种时候是指望不了萧婥的,她什么都懂, 什么都会,但不管做什么事都想要两全其美。换句话说,当无法两全其美的时候,萧婥便会摇摆不定、优柔寡断。
前进还是后退呢?
萧婥习惯性地眼巴巴地望着锦书,等待她作出决定。
锦书沉声道:「三小队去前方探路, 其余人原地隐蔽, 两个时辰内三小队不回来我们立即掉头。」
锦书不像虫娘,不曾跟着萧婥偷偷进萧老太爷的书房, 没学过兵书兵法, 如今在山里用的是萧婥口中那套「军事化管理」的法子,虽说萧婥自己也一知半解,但锦书辅之以萧家内宅管理奴仆的方法,也算是训练出了具有一定军事素质的手下。
若不如此, 他们一群人怎么可能在深山里活下来?
这时听到锦书的话, 所有人毫不迟疑地找点位隐蔽, 哪怕萧婥这曾经尊贵不已的世族小姐也是想都不想就将地上的淤泥往脸上抹, 以便更加融入周遭环境。
一个时辰过去了, 第三小队的人还没回来, 不远处的丛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锦书示意众人举起弓箭戒备, 萧婥也握紧了腰间的镰刀,手腕止不住颤抖。
锦书站在她身前, 语调依旧平稳,平稳到仿佛他们只是在狩猎野猪:「守好我后面,握紧刀。」
明知锦书看不见,萧婥还是狠狠点头。
嚓——
兵器砍开杂木林,尖端触及地面的石块, 发出刺耳的声音。
一群身穿皮甲的兵士模样的男子出现在锦书等人的视线里。
这群人面貌各异,有的像中州人,有的则长了羯人的脸——萧婥和锦书是绝对忘不掉羯人的脸的,正是他们攻入梅岭灭了萧家。
其中一个男子穿着铁甲, 腿上有一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用布条粗略绑紧,被一个小兵搀扶着行走。
打头的兵士回身道:「石将军, 前面是深山,越走越慢,我们迟早会被翟人追上的,真的不向王将军求援吗?」
被称为石将军的中年男子骂了一句锦书他们听不懂的话, 接着用中州话怒道:「你是要向王招招求援, 还是要暴露我们的位置给赵争!继续走!」
听到「赵争」两个字, 萧婥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她太怕赵争了, 他就是个疯子。
锦书也意识到这应当是两方势力在交战, 其中一方就是萧婥曾经救过的翟王赵争。
她暗道不妙, 三小队的人还在探路,他们恐怕已经搅入这场争斗了。
「慢着!」
石羽歌抬手示意, 整支队伍都停了下来。
羯人在山林里长大, 石羽歌对大山的了解远比中州人深, 所以在锦书他们看来已经足够精妙的伪装,在石羽歌眼里却处处都是破绽。
他四下看了一眼,道:「戒备!有敌人!」
咻——
锦书这边, 不知是谁的箭脱了弦,射向石羽歌等人。
石羽歌手下众人毫不迟疑地举起了刀,朝周围树丛砍去。
战斗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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