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赵之恒是奸宦,人称九千岁。
不仅拿捏着前朝,连皇帝的后宫都被他给占了。
可那位傀儡皇帝,却在深夜里诱我至他榻上,轻声问我:「宝春,你未经人事吧。」
-1-
我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才三更。
我赤着脚跑出去找爹爹,却发现他刚刚才从宫里回来,正慵懒地靠在太师椅上,垂顺的墨发披下,遮掩住玄袍上的蟒纹。
我跑过去时,他闻声转过头来,温柔地看着我:「宝春,怎么了?」
爹爹身上有甜腻的脂粉气,我闻到的时候,怔了怔,才说:「我睡不着。」
他摸了摸我的脑袋,说:「许是心火盛,我交代小厨房,不许他们再一日三顿地给你进补了。」
我张了张嘴,想说出那个噩梦,恰逢他身边的随从走进来,打断道:
「掌印大人,贵妃发现您离开之后,砸了殿里不少东西。」
爹爹听了,神情微露不满:「难不成她要我留在她那过夜?越发失了体统。」
话音一落,爹爹后知后觉,才想起来我还在,想捂住我的耳朵,却发现晚了。
他对随从说:「日后别当着宝春的面说这些。」
「是。」
我不明白爹爹为何变得严肃起来。
因为刚刚的事,我其实没有听懂多少。
我虽然已有十四岁,但一直被圈养在府邸里,所以性子迟钝些。
不是爹不让我出门,
是我自己不爱出去。
因为在外头的时候,会有很多流言争先地蹿进耳朵里。
比如——
「赵之恒一个阉人把持朝政十数年之久,怕是国之将亡啊。」
「当今圣上又病弱无能,只怕这权柄是要不回来了。」
「这奸宦现下才三十出头,何时才能盼得他归西啊。」
「听说他还有个女儿,真是稀奇。」
又是一阵嘲笑:「这算什么,他又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废人。」
……
还是府里好。
府里日里清静。
晚间的时候,爹爹就会从宫里回来,陪我玩一会。
-2-
我重新睡下不久,忽然有一股浓烈的烟味把我呛醒。
睁眼便发现屋外亮如白昼。
在冲天的焰光中,爹爹猛地推开我的房门,连人带被把我一块抱了出去。
是禁军来救的火。
爹爹正给我擦去鼻子上的火灰时,中尉来禀报:「掌印大人,已经抓到纵火之人了。」
一道厉声问:「是谁?」
「大人昨日下令流放了沈氏一族,此番就是沈氏余党作的孽。」
爹爹沉声说:「既抓到,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中尉:「是!」
我看向爹爹,语气一惊:「这个沈氏,是沈宗的家族吗?」
苍天保佑,爹爹千万不要点头。
全天下,我第二喜欢的人就是沈宗。
他从不因我的身份,而对我避之不及,更不会冷眼相待。
然而,爹爹在沉默片瞬后,缓缓说出:「沈宗家族意图谋逆,论律,削官流放。」
我盯着他,眼睛簌簌地掉下眼泪。
爹爹轻轻叹了口气,心疼地看着我说:「宝春,莫被他蒙蔽了。」
-3-
火光消散的时候,府邸也已经黑漆漆一片。
住不得人了。
随从问道:「是否今夜要到偏宅安置?」
爹爹点了点头。
我不禁问:「咱们又要换地方啊?」
「是,又要换。」爹爹耐心地说。
我看了一眼前方被烧成废墟的府邸,心里已经没有头一回那样不舍了。
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自我有记忆以来,我们父女二人便经常有性命之危。
有时是宅中潜入刺客。
还有时是像今晚这样,一团火将人围住。
爹爹也试过把我托到别人家处,可也躲不过丛生的危机。
他想了想,说沈氏余孽怕是不会就此作罢。
坐在我床榻边一夜之后,爹爹终于做了决定,带我进宫,让我一直待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4-
爹爹告诉我,有外人在时,只能唤他作掌印。
我点了点头。
于是爹爹身边,多了一个形影不离的侍女。
我从前常听说爹爹权势滔天,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可我进宫随侍之后才发现,这话不太对。
一人之下?
可连折子都是先经过爹爹的手,才送到皇帝手中的。
而近日,那位陛下病情加重,这下连折子的朱批都是由爹爹代劳。
爹爹批折子时,我坐在他身旁磨墨,常有宫女送来些炖汤或茶点。
今日放下的是姜汤。
宫女小心翼翼地说道:「掌印大人,淑妃娘娘说近来倒春寒可是厉害,望大人保重身子。」
「嗯,我知道了。」
宫女继续说:「淑妃娘娘还说,若掌印大人得空,不妨去看看她新得的字画,如何?」
爹爹淡淡地说:「我择日会去的。」
宫女听了,高兴地告退。
「爹,我可以喝些淑妃娘娘的姜汤吗?」
「不可以,喝了鼻子又该流血了。」
「那我可以吃点贵妃送来的茯苓糕吗?」
爹爹:「也不可以。」
我扁起嘴:「为何?」
爹爹冷静地说:「若有毒,毒死我一个就好,可不能把我的宝春也给祸害了。」
很严肃的一件事,我却噗嗤地笑了。
可爹爹却没有和我一起笑,他说:「宝春,你记着,在宫里,不要轻信任何一个人。」
我慎重地点了点头。
-5-
夜里,爹爹去看淑妃娘娘的字画了。
我在宫女的陪同下,在宫道上踩雪。
一场倒春寒,雪粒重新席卷了本要变得暖和的京城。
快到湖边时,宫女猛地将我拉住,说:「宝春姑娘,不可再往前了。」
我这才发现,湖边坐着人。
只是一个侧着的身影,就能看出其仪容的尊贵。
那男子忽然转过头来,身后的宫女便扑通地下跪:「叩见陛下。」
陛下……
当今的皇帝,慕容瑛。
听说他比爹爹小七八岁,如今看起来确实是二十五六的光景。
我跟着跪下来。
「都起来吧。」
很轻的声音。
我这才抬起头,看清了眼前的男子。
刚才远远地见他坐在湖边,只觉周身疏冷。
可近近地看,那雪白的狐裘却将他的脸色映得很俊美温润。
我看怔了。
这张脸很熟悉。
就是这个人,在我的噩梦中,一脚踩上了我爹爹的脑袋。
梦中的慕容瑛很凌厉,和此刻显露出的孱弱大相径庭。
他的眼神落在我身上,问道:「这是新来的嫔妃?好面生。」
宫女正欲解释,我身后忽然响起爹爹镇静的声音:「回禀陛下,她只是臣身边的侍女。」
慕容瑛瞧了我一会,微微笑了笑:「朕瞧着她机灵,不如让她侍奉朕吧。」
爹爹回驳道:「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不能让她继续冲撞了您。」
慕容瑛却摇摇头:「无妨,宫里拘谨守规矩的多了去,朕倒觉得有些活泼的也好。」
我用余光看见,爹爹的手微微用力,攥紧了腰佩玉坠那簇垂落下来的珞带。
他很不高兴。
-6-
可慕容瑛又说:「赵卿,朕只是讨要一个侍女,又没和你要别的。」
爹爹缓缓松开珞带,说好。
这晚回去,我问爹爹:「不是去淑妃娘娘宫里看字画吗?」
爹爹说:「看个字画而已,看完就来找你了,否则心里总记挂着,结果还是回来晚了。」
「你不用担心我的。」
「傻宝春,那位可是天子,你记着……」爹爹和我说了好长一串,要注意些什么。
然后他在末尾添上:「不出十日,爹爹一定接你回来。」
我点了点头。
不过,侍奉慕容瑛,也只是端端药而已。
他常要歇息,一天下来不怎么吩咐人。
他脾气也好,我毛毛躁躁闯祸的时候,也并不骂人。
昨日,就在昨日,慕容瑛说右手有些力气了,想试着磨墨看看。
我奉命,把最好的那块乌金砚台找出来,给他拿过去。
可地上怎的就有未干的茶水。
一脚踩上去,脸朝地扑通摔下去,把下巴磕得生痛。
搂着的砚台也狠狠地抛了出去,碎成两瓣。
心是沉了又落,总之糟糕到没边了。
养心殿不同家里,容不下丁点抹眼睛的时间,我捡起砚台,战战兢兢地过去。
慕容瑛看到时,不由得一怔。
公公闻声,快步走进来,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谁造的孽?」
我小声地认下。
他抬起手指,戳着我的脑门:「吃了熊心豹新胆吗?陛下最喜爱之物,也是由得你糟蹋的?」
慕容瑛忽然开口:「一方砚台而已,说不上什么最喜爱之物,」他看向我,温声道,「宝春,去把脸擦擦,明日再来当值。」
可我快走出去时,听见慕容瑛的声音变得凌厉了许多,好像是在训斥人:「谁让你把茶水倒地上的?收拾收拾,自己领三十大板。」
我给脸上药的时候,被爹爹看见了。
他快步走过来,周身隐约腾跃着杀意:「我猜陛下犯不着打你,所以是谁做的?他身边的人吗?」
我摇摇头,说:「我自己摔的。」
他的神色轻松下来,宽慰道:「以后还是要当心些,不在我眼皮底下的事,我来得不及时。不过也没以后了,我该开口跟他要人了。」
「爹,你能帮我一方砚台吗?」
他疑惑道:「送谁的。」
我说:「是赔出去的。」
他有些忍俊不禁:「幸好没打算让你继续当值下去,否则不出一年,家都赔空了,」他顿了顿,「无论什么样的好砚台,要找总能有的,只是陛下可不会收,他怕我下毒的。」
「那你要下吗?」
爹爹正经地说:「我乃忠君之臣,干不出这种事。」
慕容瑛确实没有收下新砚台。
我打算放一旁就好,毕竟再过两日也不来养心殿了,随他扔哪里去都好。
毕竟爹爹说,马上就会把我讨回去。
可慕容瑛忽然在深夜唤了我过去。
殿里燃着炭,暖和似晚春。
慕容瑛静躺在榻上,应是有些发热,寝衣的领子微微敞开着,额头上也有细密的Ṫṻ₂汗珠。
我给他轻轻扇了风,他瞧着好些了。
后来,慕容瑛说头疼,让我上榻去,给他揉揉太阳穴。
我给爹爹按过,有些经验。
没多久,慕容瑛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他慢慢睁开眼睛,眼含笑意地问我:「宝春,你未经人事吧。」
「什么意思?」
「你以后想不想做朕的嫔妃?」
我打了个冷颤:「陛下,我是要回到掌印大人身边的。」
他敛笑:「不逗你了,瞧把你吓的。」
殿内仍旧暖融融,我却平白觉得有些森冷。
「陛下,臣妾前来侍疾。」
一道明媚的声音隔门传了过来。
殿门打开,贵妃款款走进来,赤金缕花长簪随步摇曳。
她先是示意我出去,又接过安神药,坐到榻上:「小丫头毛手毛脚的,不如让臣妾亲自来。」
慕容瑛面色无虞,只说了句辛苦贵妃。
宫人领着我出去,却在半道上被一顶轿子截住。
探出头来的,竟还是贵妃,并且邀我去她宫里坐坐。
不过,和挟着我去也没什么区别。
等到了贵妃宫里,她伸出细嫩的手指,好奇地戳了戳我的脸蛋:
「你真是他的女儿?有够水灵的,跟新剥的荔枝似的。」
「她像不像新剥的荔枝不要紧,我看倒是你想吃荔枝了。」一听见声,我立刻转身,雀跃地朝爹爹奔过去。
只是快撞上了,又想起他原先的嘱咐,刹那间停下来,小声唤道:
「掌印大人。」
爹爹不由得笑了:「你啊,不长记性。」
贵妃冷哼一声:「敢情把我当外人呢,也不瞧瞧刚才是谁替她解的围。」
爹爹眼神沉了沉,问我:「这个时辰,陛下怎么突然召你过去?」
我有些踌躇地低下头。
贵妃上前去,在爹爹耳边说了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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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之后,爹爹安抚我:「别怕,陛下这身子一时半会好不起来,不会真起充盈后宫的心思的。」
「贵妃和淑妃,又是怎么回事?」
「她们二人,都是先皇所赐,是陛下登基时就在的,只是陛下体弱,鲜少召侍。」
我突然说:「贵妃对爹爹很好。」
爹爹哑然失笑:「宫里这样的地方,哪有无缘无故的好处,相互倚取而已,如贵妃所言,好Ťŭ̀ₒ在今夜有她解围。」
「那陛下不会再问第二遍吧?」
不等回答,我用力地攥紧他的手臂,说:「如果再问,我就说自己有心上人了。」
爹爹一怔,他叹了口气:「沈宗那小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啊。」
他顿了顿,说:「不就是在前年的元宵灯会上,在寒霜里下河,给你找掉下去的长命锁,还有就是去年中秋,给你送了亲手做的兔子灯,这……」
说着说着,爹爹倒沉吟起来。
小半晌过去,他对我说;「意图造反,是沈家长辈们的谋算,沈宗事先倒是不知情,算是被连累的,他若愿意谋功折罪,应还有机会回来。」
我却摇了摇头:「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还是不要召回来了。」
「为何?」
因为沈家要反的不是慕容皇族,而是我眼前的掌印大人。
相反,他们坚定地勤王保驾。
沈家世代袭爵,备沐皇恩,自然容不下「奸宦」当朝。
虽然在世家老臣心里,慕容瑛从来都不是最适合的皇位人选。
他生母是冷宫弃妃,连带着他也不受重视。
若不是先帝的儿子死了好几个,外加我爹的手笔,皇位不会落到慕容瑛头上。
可在爹爹代为统治数年,铁腕之下,曾经那些有意争帝位的皇室子、意欲襄助皇室子的大臣,都已偃旗息鼓。
退了一步又一步,如今都认为只要权柄重归慕容氏就好,不论是谁。
若把沈宗召回来,沈家大概是要重燃希望的。
我看向爹爹,回答道:「沈家和你是敌人,所以沈宗和你之间,我不会选他。」
我不懂多少朝政,可知道爹爹既走出夺权这一步,就无可再回头了。
否则,等在身后的,是车裂之刑。
爹爹听完,眼眶悄无声息地红了红,他问:「可你刚才,说他是你心上人。」
「就是心里偶尔惦记着嘛,难道这么多年见不着我娘,你就不惦记了吗?」
「会。」
可爹爹惜字如金,和我娘有关的事,是一句也不肯多说了Ṱũ̂₉。
我知道她死了。
可姓甚名谁,祖居何处,那是从未提过的。
她也没有留下只字片语,留给我的,唯有一双遗传的浅棕眼眸,和一把长命锁。
我想着想着,埋头睡了过去。
醒来时,太医在旁。
可我没病。
但爹爹站在门口,朝我眨了眨眼。
然后说:「既生病了,就不能去养心殿侍奉了,若传染给陛下,怎么也不能抵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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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休息」的日子里,我不用去养心殿了,可偶尔会出没在淑妃宫里。
淑妃性子不似贵妃,清冷沉静些。
会端正地持笔沾墨,教我练字。
也会在比划完我的脑袋大小之后,拿起针线说要做顶帽子。
我说,现在已经见春了。
她却说无妨,明年再用也不晚。
「那脑袋长寸儿了怎么办?」
淑妃一听,嗤嗤地笑了几声,一扫殿里的沉寂。
在缝帽子的时候,她跟我聊起闲话。
我才知道,淑妃家里,如今只剩她一个了。
父亲当年在先帝面前说错了话,所以举家被治罪。
因自幼和慕容瑛有婚约的缘故,她才幸免于难的。
可她和慕容瑛,平日里并不怎么见面。
淑妃心里有人。
我含蓄地问:「是他吗?」
淑妃立刻就明白我指的是爹爹,可她并不掩我嘴巴,也没骂我,只轻声道:「不是,可他们有些像。」
「长得像吗?」
「不,只是神似,但有时远远地看过去,还真以为是那么回事。」
淑妃说的,我信。
我记得爹爹有一回来接我的时候,他都已经转身了,我还看见淑妃温柔地朝他笑。
「好了,试试这个。」淑妃止住话锋,撑了撑帽子,让我戴上看合不合适。
刚刚好能套住脑袋,可淑妃说还缺点式样,绣点小猫小老虎才好。
我在旁等着,可殿外忽然传来些声响。
淑妃说御驾来了,让我去偏殿玩。
-9-
我等了会,有些昏昏欲睡。
索性从侧门跑出去吹风。
夜风泠泠,裹挟着一股静谧悠沉的药草香气。
我回头时,慕容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这是小路,没想到他从淑妃宫里出来会走这条道。
慕容瑛看着我,忽然问:「你病好了?」
我没有流露出半分心虚,迅速点点头。
慕容瑛故作惊讶地后退一步,说:「那朕要离远一些,可别把病气过给你。」
我被他这个出乎意料的动作给逗笑了。
慕容瑛也微微弯起眼睛,眸色似月柔和。
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慕容瑛素日脾性也好,可和现在不太一样。
他刚刚更像是家中长辈在逗趣幺儿一般。
顿时有些不自在。
我连忙低头敛笑,余光瞄见身后的湖泊时,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
生怕他把我推下去。
慕容瑛和爹爹如今的局面,我心里清楚着。
忽然,湖面上连迸起好几声「啪嗒」的滴落音。
竟是下起了急雨。
慕容瑛粗重地咳了好几声。
他拂袖转身,沉沉地开口:「来人。」
我心一紧,连打在脸上的雨水也顾不上擦掉。
可传进耳朵的下一句话却是:
「用轿子把人送回去。」
我回了爹爹所住的云台殿,正要闹着喝姜汤,可我找来找去,却不见他的踪影。
静坐了很久,才见我爹的随从脸色沉重地走进来,和我说他今夜在宫外。
我正松了一口气,突然发现随从手中那张被沾湿的纸条。
我拿过来,看见上头写着,掌印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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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从说:「大人是受了伤,所以今晚才不回来。」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这事就不报给宫里了。」
雷电轰隆隆地落下,在我心里敲出无数裂痕。
我ṭŭ̀ⁿ一直坐到天亮,可到了宫门打开的时辰,爹爹也没有回来。
如此,三日过去了。
连贵妃遣来送东西的奴婢也发现了端倪,问道;「宝春姑娘,掌印大人这几日怎的不在宫里啊?」
她也不是第一个来问的。
我已经能应对自如;「大人有公务在身,总得忙好了才回来,急不得的。」
可贵妃好像不信。
她拿梨花糕来诱我;「宝春,告诉本宫,赵之恒是不是到哪潇洒去了?」
我一边吃一边说:「没有去哪潇洒,是公务。」
她嘟囔着说:「从前哪有几天不见人的,」又戳了戳我的嘴角,道,「真严实。」
贵妃又接着说:「莫非是处理沈家的事去了?」
我装作无知:「沈家?哪个沈家?」
贵妃说:「不就是前阵子被赵之恒发落的那个,陛下如今有令,命长子沈宗回京。」
「为什么?」
「下个月,就是西伽罗来朝进贡的时候,往年都是沈宗接待的,毕竟沈家修伽罗志多年,也只有他们对伽罗语熟悉些,想必陛下是要给沈家一个机会。」
我低下头继续嚼东西,含糊地说听不明白这些事。
贵妃睨着我笑;「赵之恒倒不肯把他的精明劲分你几分。」
我知道这是在说我蠢,可我只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是呢。」
见问不出什么来,加上已是晚昏,贵妃便让奴婢提灯送我回去。
雨天路滑,稍有不慎就是一个踉跄。
我跌进一个人的怀里时,身侧的婢女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我站直身子,提起头,正正对上沈宗的眼睛。
灯光映在他低垂的脸上,竟无法减淡半分冷意。
他松开手,大步往前迈。
等走远些,我拍了拍婢女,说:「帮我四处找找,手帕好像丢了。」
「是。」
我立即追上沈宗,鬼使神差般问出:「是你吗?」
沈宗回京和我爹遇刺,这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让我很难不联想到一块去。
可我知道这样是问不出什么的了。
沈宗甚至都不愿意回头。
是我冲动了。
怦怦直跳的心缓缓沉静了下来,正要转身,耳朵忽然听见沈宗的声音。
他说是。
不知为何,我反倒松了一口气。
沈家本就是陛下一党,如今陛下又亲自将他召回,此番态度明了。
所以沈宗也需要给出一个投名状。
好在这些我都知道了,以后就不会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我只担心爹爹。
他伤势如何了,也没人告诉我。
-11-
肯定伤得不轻。
伽罗来使都已经进宫了,他依旧没有出现。
朝中已迭起不少猜测,说掌印定是出事了,否则早该和往年一样出来主持典仪。
一时间,人心各异。
厌憎爹爹的,咒他最好死透了。
曾拥簇过他的,面上皆是彷徨,怕被慕容瑛清算。
而且,出现在典仪上的慕容瑛,已经不似往常那样病怏怏了。
不知是被那流光夺目的朝服映衬的,还是果真养好了许多。
今日是淑妃带我来的,所以我坐在她身旁,看见她的神色同样陷入恍惚。
歌舞弦乐过后,不知是谁提出,要去看禁军演练。
起初只是在比箭。
比着比着,就往几个小将领的头上放了果子,用箭头对准射上去。
我不知道自己认错没有,总觉得那几个小将领有些面熟,好像是常来跟爹爹禀事的。
惊恐的面庞和张扬的叫好声交相糅杂着,
我看向慕容瑛。
他的脸上没有笑容,甚至有些冷,眉头微拧。
「够了!」慕容瑛厉声喝住。
「好箭术!」
两把声音几近同时响起——
我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在朝众人走来的爹爹。
他夸完箭术之后,脸上还挂着笑。
慕容瑛已经恢复寻常的脸色,喊了声赵卿。
「臣有事来迟,望陛下恕罪。」
「无妨。」
爹爹颔了颔首,趁着众人懵怔的时候,他上前几步,利落地执弓抽箭,对准刚才为首捉弄人的士兵的头颅,射出去。
咻的一声。
箭支毫不留情地从耳边擦过去之后,染血的箭尖才稳稳地落到靶子上。
四下静寂片刻,便又纷纷上前称好。
我嫌闹心,跟淑妃说了声之后,就回云台殿了。
我前脚刚踏进去,后头就听见了爹爹的声音:
「你自己一个人在宫里,害不害怕?」
「怕,」我委屈地说,「他们虽然不吃人,可我就是哪哪都不得劲。」
「那……这个用来赔罪如何?」爹爹像变法术一样变出一份我爱吃的糖渍青梅。
我立即笑了,捧过来就吃。
快吃完的时候,忽然想起要紧事。
我试探地问出来:「沈宗他……」
爹爹立刻接过话:「是,他回来了,你今日应该也见着了。」
见爹爹没有要提起行刺的意思,我也没有追问,只说:「见着了。」
「有些突然是不是?但陛下自有他的思虑,早年间我朝和西伽罗联姻的时候,会说伽罗语的人并不少,后来没联姻这回事了,学的人就少了,都比不过沈家人的熟习。」
我问他:「那你会说吗?」
「会一点,我朝和西伽罗最后一次联姻的时候,我已经在宫里了。」
「那也不是很遥远的事嘛。」
「不算很久以前,但那时还是先皇在位,联姻的人选是先皇的弟弟慕容渊和西伽罗的……」,他想了想,才接着说,「是怀桑公主,应该没记错。」
我正听得津津有味,可养心殿的人忽然来找爹爹,跟他说了几句话,然后他的脸色就变了。
-12-
听说是慕容瑛从比武场回来之后,就突发头疼。
比以往都煎熬些,险些把养心殿都砸了。
所以爹爹要过去一趟。
可过了一炷香,又传我过去。
爹爹这会已经去处理余下的折子,养心殿里只有慕容瑛在。
他身边的公公让我循例给慕容瑛揉脑袋。
我也只好照做。
慕容瑛虽然一直没有睁开眼睛,但我知道他是醒着的,越发小心翼翼。
直至太医来给穴位扎针,才听见浅浅的呼吸声。
太医嘱咐我看着些,别让慕容瑛动了,以免被针伤到其他地方。
说完这些,他便亲自去煎药。
寝殿里四下无人,我盯着慕容瑛头上密织的细针,心里无端泛起一股伸手的冲动。
这几日,我依旧裹在爹爹被刺后生死不明的恐惧里。
我慢慢抬起手,呼吸急促了些。
可就在一瞬间,忽然想起从前和爹爹的交谈。
我问他,陛下为什么常年拖着一副病体。
爹爹说,是十多岁时被毒箭所伤,因为毒性太重,无法彻底痊愈。
我又问,是谁射出的那支毒箭。
爹爹缓缓地说出先帝二字。
就在我吃惊的时候,他的脸色变得十分复杂,说:「就这样养着吧,我扶他登基,可不是奔着他早死去的。」
我眼睛一闭一睁,如梦初醒般缩回了手。
太医恰好进来,见我满头大汗,还说了句奇怪。
我连忙说,是因为担心陛下。
结果慕容瑛也醒了过来,浅笑着让太医去给我拿蜜饯吃。
-13-
等晚上爹爹回来的时候,我如实交代了在养心殿时的一念之差。
他听完就皱起眉头,但没有训斥我,敲了敲我的脑袋说:「不许学我年轻时的那套。」
「啊?」
「说不许学就不许学。」
过后,他又安抚我:「等使团离开,也差不多是送你出宫的时候了。」
说到使团,我突然想起今日撞见沈宗带着他们的时候。
有位来使大概以为我是这儿的公主或嫔妃,还对我说了句什么。
可我听不懂伽罗语,所以看向沈宗。
「他说你——」沈宗却故弄玄虚,只说了这几个字,声音便戛然而止。
就这样带着使团走了,把我憋闷得厉害。
所以我问爹爹:「我可以学伽罗语吗?」
「可以,但怎么突然对这个有兴趣?」
「听着好玩。」
爹爹笑了笑:「若是为了好玩,学学也无妨,若是为了旁的,我也帮不上你。」
「比如呢,还能帮得上什么?」
「比如我可找不来沈宗给你当老师。」
「不要他教,你来教。」
「好,你先去找些书看,我晚些教你。」
我点点头,没再继续烦扰他。
后来按照他的指示,去藏书阁找了些西伽罗的书看。
就这样干巴巴地看,也看不出什么来。
也多亏这三心二意的,让我在听见门口传来声响时,能及时躲起来。
我在角落偷偷探头,看见沈宗走进来,抽走几本西伽罗的案册之后,就端坐在桌前写划起来。
应该是记录西伽罗此番来朝的事。
没多久,他重新走向藏书的陈列柜,徘徊几番。
我觉得他应该在找书。
而且找的是我手上这本。
我没有出去,只是把书放到地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踢出去了。
藏书阁寂静,再微弱的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
所以沈宗立刻走了出来,看见那本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的案册时,深吸了一口气。
我没有再探头出去,只是竖着耳朵听。
可周遭一片沉默。
我以为沈宗是走了,结果他是在猜测案册被踢出来时的弧线,然后精准地逮到我。
「你躲什么?」
我一通胡言乱语;「若是躲好些,就不会跟现在一样尴尬了。」
沈宗一怔,说:「有什么尴尬的,我又不打你又不骂你。」
我沉默一会,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刺伤了我爹。」
沈宗坐下来,扭过头去不看我,「他也流放了我家人。」
「那就各自怪各自的,我不是大理寺司判,横竖都只会偏心我爹,天神菩萨来了,也只跟他站一头。」
本来我还理直气壮的,可说到最后,声音便掺着些哭腔。
又嫌在人前哭丢了面子,便咬唇忍着,可肩膀禁不住地抖。
结果沈宗悄无声息地凑近我,手上拿着那本被我踢出去的书,「你刚刚是在看这本?看到哪了,看明白了吗?」
我吓了一跳,可没再哭了,伸出手翻了几页,「看到这儿了。」
「赵掌印让你看的?」
「是我自己想学伽罗语。」
沈宗忽然笑了:「你该不会还在想那位来使说的话吧?」
「没有,我忘了。」
沈宗面不改色地说:「我记得,那位来使说我朝人杰地灵,连女子也生得漂亮。」
我愣了愣,既觉好气又好笑:「你当我傻子,谁家来使会说这个。」
「西伽罗的来使。」
「不好笑。」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响起太监尖细的声音
:
「是谁在里头?」
沈宗立刻把我按回角落,沉着声说:「是我。」
「噢,沈大人啊,奴才冒犯了,以为有人擅闯。」
「没有的事。」
等脚步声渐远,沈宗慢慢松开手。
他下意识反问了一句:「我为什么也要让你藏起来。」
对啊,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两个对立起来的人,不应该同处在藏书阁里。
-14-
我回到云台殿,会一五一十地把发生的事都告诉爹爹。
可他有些惊讶;「这些都是小事,不用跟我交代也可以,你又不是犯人。」
「可是我怕自己不经意间做了什么或是说了什么,把你给连累了。」
「什么?」
我煞有其事地说:「我都记住你当初的叮嘱了,这里是皇宫,万事要小心谨慎。」
我以为爹爹会欣慰地说我懂事,可他脸色复杂地看了我一会,又轻轻摇了摇头。
「爹?」
「没什么,是我后悔了。好像把你带进来,是错的。可说起来,归根结底是宅子被烧了惹的祸。为什么不把那些人看紧呢?不对,是沈家不该撞到刀口上,可沈家忠君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那就是……」
眼看着爹爹就要沉浸在回溯里出不来了,我忍不住笑了一声:「那还要不要生我了?」
「要的。」
「那用膳去?」
爹爹还没答,我突然想起什么:「可你是不是要去和使团进膳?」
「不用,陛下在。」
我随口问道;「他不头疼了?」
「每次西伽罗的人过来,陛下都会好上许多。」
「为什么?」
「西伽罗的奇毒,当然得用西伽罗的神药来解。」
我小吃一惊:「原来是伽罗人下的毒?那陛下胸襟不小。」
「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箭是谁射的?」
差点忘了,是先帝。
什么仇怨啊。
对亲生的皇子下手。
见我发呆,爹爹问:「在想什么?」
我诚实地说:「在想陛下的身子会不会有彻底好起来的那天。」
「说不准,也许吧。」
我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爹爹却不以为意:「别怕,不会没有退路的。」
他止住话锋,看向我的手腕:「你的镯子哪里来的?」
「淑妃娘娘给我赏玩的。」
「淑妃是大方,可下回她送你东西的时候,你记得回赠些好的,若物件不够,来找我要,否则就是有欠于人。」
我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要有分寸,无论是淑妃还是贵妃,都不好太熟切。」
爹爹顿了顿,说:「贵妃这些年与我来往,是因利而来,淑妃倒有些不同,她是不图什么,可越是不图,就越难承情。」
我欲言又止地戳了戳他的肩膀,最后说:「爹,女儿家的事你也这么懂啊。」
他无奈地瞥向我:「我又不是瞎子。」
-15-
我听劝了,立刻拾捣出些珍贵物件,就往淑妃那送。
淑妃正好在绣东西,我便在旁等了会。
她绣好之后,也就看见我了,朝我笑道:「你来了,正好给你的帽子绣眼睛,你看看,灵不灵?」
还真绣了只小老虎。
惟妙惟肖的。
我戴上的时候,淑妃伸手轻按了按,说:「就是给你的。」
「我也给娘娘你捎了东西,都是上好的珠翠。」
「噢,」淑妃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你随便放着就好。」
我放完东西回来时,经过她身边,闻见一阵浓郁的花香。
「娘娘平日很少用这种香。」
淑妃扯了扯嘴角,说:「刚沐浴出来。对了,天色不早了,你得先回去,我趁着这会去趟养心殿。」
我一时口快:「这么晚了,去养心殿做什么。」
淑妃平静地说:「当然是去邀宠,去侍寝。」
我像听见什么天方夜谭,有些懵怔。
淑妃笑着点我鼻子,「孩子家家的,少打听这些。」
「我刚刚过了十五岁生辰。」
「那我也比你年长十岁。天真的要黑了,快回去。」
就这样,连哄带赶的,连凳子都没坐热,我就出来了。
我以为淑妃真是要去侍寝的。
直至宫人唐突地跑进云台殿,惊惶地禀报爹爹:「淑妃和陛下那边出事了。」
爹爹向来沉静,可听见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破天荒地滑掉了手上的茶杯。
-16-
养心殿里撒了一地暗褐色的药汤。
还掺着碎掉的镶金丝白瓷。
而淑妃的膝盖,几乎就枕在碎瓷边上。
她低着头,尽显颓狈之态。
公公见我爹来了,恼怒地开口:「淑妃这平日不声不响的,没想到心思这样深。陛下信她,才让她端药侍疾,可她竟乘人不备,往里头下毒。」
爹爹听了,冷静地看向慕容瑛:「这药,陛下没有入口吧。」
公公接过话:「好在陛下熟悉这药的味道,才没让奸妃得逞。」
慕容瑛抬头,示意身旁人噤声。
他微垂眼眸,冷眼看向淑妃,问:「可有人指使?」
「没有,」淑妃抬起头,眼神无怯,「是我憎恨先皇太深,才迁怒到你身上。」
慕容瑛:「只是迁怒?朕还以为你是为了襄助什么人,才对朕起杀心的。」
他说这话时,眼神从淑妃身上移开,毫不避讳地望向我爹。
爹爹还未来得及开口,淑妃便说:「我冲动行事,和他人有什么干系。」慕容瑛面无表情地说:「那就你一个人受罪好了,还是赐那三样吧。」
话音未落,爹爹立刻上前去,「淑妃侍君多年,今受家仇蒙蔽才行差踏错,不如贬为庶人,赶出宫去,照样有的是苦头吃。」
「赵之恒!」慕容瑛一改清冷神态,厉声斥道,「朕不想说得太明白,可你竟明张目胆地告诉朕,你不舍得她死是吗?」
僵持间,贵妃突然匆匆走进来,扑通跪在慕容瑛膝下,向他哭诉自己多年来是如何蓄意接近我赵之恒,又是如何发现他和淑妃私相授受的行径的。
我心里一沉,不禁看向爹爹。
他脸上很平静,没有露出一点意外。
我起初以为贵妃是见状倒戈。
可我忽然想起,她在爹爹遇刺时的百般试探,这才意识到,或许是早做好了两面的准备。
慕容瑛看着我爹,问:「赵之恒,贵妃所言,如何?」
「我没有染指淑妃,她这些年与我所有的来往,都是受我胁迫。」
刚刚连被赐死都没有反应的淑妃,眼中突然蓄满泪水:「不是的,掌印与我的一位故人相像,我才百般纠缠。」
慕容瑛失了失神,忽然大笑起来,让人心里发麻。
我看到爹爹也僵住了。
他原本站得笔直,可也跪了下来,一字一句地说:
「淑妃离宫之后,我会突发急病,以至于有一月半月卧床不起,无暇顾及朝政,还请陛下保重身子,才好打理政务。」
慕容瑛这会倒不笑了,脸色反而愈发沉重。
他撵退所有人,只留下我爹。
-17-
短短几刻,淑妃宫殿的太监奴婢们已经散尽了。
黑漆漆的,没有半分人息。
我走进最深处的寝殿时,一个细细的人影踢倒了凳子,用绳子挂着脖子,悬在梁下。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搬正凳子,又扶住淑妃身子的,只记得回过神时,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淑妃低下头,虚弱地说:「你快走吧,悬梁之人的死状很难看的,舌头和眼珠子都会蹦到脸上去。」
「那就不要上吊了。」
「宝春,我刚刚说了谎。其实不只是家仇,我确实有为赵掌印扫清障碍的心思,如今慕容瑛身子见好,迟早容不下他的,可我鲁莽,不仅没成事,还连累了他。」
月色透过窗子流进来,映照出她脸上的自嘲之色。
原来,慕容瑛没有猜错。
我小心翼翼地问:「为了那位故人,竟要豁出至这般田地吗?」
「宝春,你听过慕容渊吗?」
「先皇的弟弟,一位曾与西伽罗公主联姻的王爷,后来战死沙场。」
淑妃轻轻笑了,语色温柔:「我从六七岁起,就进宫陪侍公主了,公主骄纵,常常闯了祸,就推到我头上,以至于每每被宫规处罚的都是我,戒尺、禁食、罚跪,都曾有过,可只要王爷见着,我便不用受罪了,他总替我开脱,说稚子无心。
「有时他来得晚,我哭得狠了,他还偷偷带我出去见娘亲一面。
「后来他终于知道那些祸事其是公主栽赃,就狠狠把人教训了一顿,这事还惹得先皇不快。
「我视他为亲兄长。所以他要与怀桑公主成亲时,我高兴得不得了,西伽罗的嫡公主,身份尊贵,又有无双美貌,没有更能与他相配的了。
「可后来我朝与西伽罗决裂,王爷为了护住怀桑公主,差点被先帝处死,而我父亲只是替王爷说了几句话,就被降了罪。」
「宝春,你不要笑我,我这人心眼小,恨的人恨了多年,记挂着的人,也始终放不下。」
我用力地摇头:「那就用余生去恨,去忆。」
淑妃依旧面如死灰:「宝春,听话,你拦不住我的。」
我露出认输的神情:「那能不能等到明年再说。」
「为什么?」
「我脑袋会长,你得给我缝新帽子。」
砰地一身,淑妃连人带凳摔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太痛了,她泪水如雨下。
她抓着我的手,轻轻地说:「贵妃今晚的言行,你不要太在意,也不要因此觉得人心可怖,宫里的女儿家,许多时候求的不过是自保二字。」
我点点头,她又看着我笑,夸我好孩子。
-18-
这一夜过后,淑妃便消失了。
我问爹爹,她去了哪里。
他说不知道,自己并不过问庶人行踪。
可不止这件,他现在也不过问别的事了。
他一直待在云台殿里,教我伽罗语。
伽罗语生涩,我学得慢,不过我想要听明白的那句话,已经能磕磕绊绊地拼出一些了,还差一点,便有全貌。
一月期过,他爹爹我说京城的新宅子已经建好了。
但工期紧张,所以会比以前的粗糙些。
我悬着心问;「我们可以出宫吗?」
「为什么不可以?向来只有我关别人禁闭的份,」
可我仍睁圆了眼盯着他。
他似是败下阵来,温声说:「宝春,我把玉玺归到陛下手里了。」
听到那两个字,我愣得更厉害了。
看我成了呆子,爹爹更是忍俊不禁:「你呢,是吃惊我把东西交出去了,还是没反应过来我手里原是掐着玉玺的,若是后者,不应该啊,我又不是头一天猖狂了。」
我想了想,好像都有些。
心里突然有一个大不逆的想法直冒出来。
这皇朝是姓赵还是姓慕容,似乎曾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可细想想,我爹赵之恒身份特殊,若真要改朝换代,外面能把天翻过来。
从未有过宦官做皇帝的。
「宝春,别呆着,既然要学伽罗语,就学多些,我再教你几个词。」
我甩了甩脑袋,把杂念抛开。
虽然直觉告诉我,朝着如今的事态发展下去,我的噩梦可能会成真。
可爹爹却一如既往的镇定。
轻易就能让人安心下来。
使团离京前夕,我们也回了新造好的宅子。
因为已过了十五岁生辰,所以还临时给我补了个及笄礼。
净面梳妆,结发上簪,再戴上长命锁。
等行完跪拜礼,我便立刻抛下了那端庄做派,缠着爹爹说:「城西的青祁路走进去,大约五十步的地方,有间叫翠微坊的铺子,里头有一项云鬓花颜钗冠,那个我看中了好久,去买嘛。」
「好,我一字不落地记住了,」爹爹突然面露疑惑,「不过这倒不像你性子,从前有什么喜欢的立刻就要拿下,这件怎么拖到今日才说。」
「我……我那会银子不够。」
「不信,我不缺你银子。」
好吧。
其实那会,是我跟沈宗一块去逛的。
我一眼就看中了那项钗冠。
沈宗察觉,便要买下来。
可依我从各路小书上看来的技巧,这可不能应得太快。
于是扭捏地说不喜欢。
「真不喜欢?」
「嗯。」
「好吧,」沈宗慢慢放回去,「那挑别的。」
啊?结束了?
一通下来,我倒不好意思回头去买了。
幸好还有爹在呢。
夜幕笼下时,我们正要用晚膳,被派去翠微坊买钗冠的小厮便垂头丧气地回来,说最后一顶已经被人买走了。
不过,小厮立刻捧出一只精致的木盒,说:「回来的时候在门口看见的,应是有人送礼,放下就走,可里头没放名帖。」
爹爹看向我:「宝春,打开瞧瞧。」
我挪开眼前的碗筷,啪一下打开锁扣。
竟是记忆中的钗冠。
我眼睛都要眨出花来,忙问道;「谁送的?」
「谁知道你喜欢,就是谁送的。」
那我知道了。
心里明明是惊喜的,可又忍不住偷瞄爹爹的脸色。
他瞧出我的心思,好笑地看着我:「宝春姑娘,我是不是应该把你锁到房间里,然后断水断食,再勒令你不许跟沈家的人有任何来往。」
「小书里的故事,还真是这样的。」
「可不至于。」
「但沈家人视你为敌。」
爹爹说:「没什么稀奇的,天下人都恨我。」
他扬起嘴角,缓声笑道:「我死那日,会是举国欢庆。」
我手一抖,木盒顿时跌到膝上。
爹爹后悔地滋气一声,似是反应过来自己没收住嘴,他扔下银筷,过来哄我:
「对不起对不起,前段日子审犯人审多了,就好吓人,阴阳怪气的,也没个分寸的。」
见我脸色好转,他扭头去问随从:「烟花备好了吗?」
「还没有,但大人和小姐不妨出门看看,今晚的樊楼可漂亮。」
-19-
樊楼四层,层层都挂上如意琉璃灯。
每一层,还都是十五盏。
亮迢迢,如许春光。
我转头看向爹爹:「你给挂的?」
「你别不信,真不是我。」
那就是碰巧。
爹爹接着说:「你穿得单薄,我给你拿件衣裳。」
可他走了,才是没了挡风的,顿时冷得吸气。
低头搓了搓手,再抬头时,眼前便没那么亮了。
有人挡着。
我愣了愣,朝来人喊道:「陛下。」
慕容瑛笑着问:「宝春,樊楼上那些玩意,可还喜欢?」
「喜……喜欢。」
慕容瑛侧身望过去,缓缓道:「本来灯座上想刻上你名字的,但不知该刻哪个。是赵宝春呢,还是慕容姝月呢。」
-20-
听到最后那个名字时,我的眼睛霎那间红了。
因为习得那句伽罗语而暗自浮沉的心绪,终于在此刻尘埃落定。
慕容瑛的话,和西伽罗来使对我说的「你有双和怀桑公主一模一样的眼睛」,竟同归一处了。
女儿随了娘。
难怪自幼起,大家都说我和我爹赵之恒长得不像。
不对,是慕容渊。
是先皇弟弟、当今天子的皇叔,慕容渊。
我知道慕容瑛今晚前来不止是要问我喜不喜欢看琉璃灯而已。
我凝视着他,问:「你要杀了我们吗?」
慕容瑛慢慢走近我,然后攥住我的手腕:「姝月,出去走走。」
他的力气很大,丝毫不留人挣脱的余地。
可没走多远,我的手便因为抖得厉害,连半分挣扎的劲头也没有了。
因为,在我们走过的每一尺,地上都会有鲜血蔓延着流出来。
没一会,鞋底就红透了。
手起刀落的杀戮声,此起彼伏。
可慕容瑛,显然享受着这一切。
「陛下还要杀多少?」
「远远未够,这还算不上清理门户,顶多是个杀鸡儆猴。」
慕容瑛说起还未杀够时,眼里跳跃着嗜血的光芒。
温润的、病弱的那面,应永远停留在过去不复返了。
「姝月,你若料到今日,还会在太医给我扎完针之后,强忍着没有动手吗?」
「我哪里敢。」
慕容瑛笑了:「不敢就是不会,那我尽量,尽量因此不杀你。」
只说不杀我,没说不杀我爹。
他把我带到城楼之上,瞧着——
还是要在全城面前杀。
侍卫把尖冷的刀刃架到我脖子上时,我爹来了。
「赵之恒,」慕容瑛并没有喊他本名,「兵符。」
爹爹看向我,面色疏冷:「她换不了兵符。」
慕容瑛微微笑道:「不对,你最疼她了。」
「陛下,人分轻重。」
我爹刚说完,侍卫便利落地割破了我脖子上一层薄薄的皮。
鲜血争先蔓出来,顷刻间沾湿了衣襟,连长命锁也不能幸免。
我丝毫感受不到痛楚,眼睛垂下,怔怔地看着血红色的刀刃。
若是,若是我把脖子凑过去,我爹今晚能不能走下这座城楼。
「宝春。」
爹爹的声音瞬间把我唤醒。
依旧是温柔的腔调。
可我望过去,眼睛里映入的却是一把弓弩。
它被握在爹爹手里,然后精准对着我。
慕容瑛的语气里骤然出现裂痕:「赵之恒!你做什么?」
爹爹没管他,眼神直直地凝着我。
「对不起。」他轻声说。
我听清他的话时,眼前已经模糊一片。
直至与风争速的弩箭贯入血肉,泪雾在眼眶里轰然破裂。
眼皮彻底耷合前,我看向他最后一眼。
他明明如愿地笑了,可眼泪却淌了下来。
-21-
「她怎么还不醒?」
迷糊间,我听见一种奇怪的语言。
逐渐清醒时,才意识到那是伽罗语。
我刚睁眼,使团的人便围了上来。
有女使搂着我说:「果真和怀桑公主长得像呢。」
「既是公主血脉,姝月便也是我们的公主了。」
我盯着她们一会,又低头看向仍旧好端端地挂在脖子上的长命锁。
上面的血迹已经被洗干净了。
没有鲜血遮盖,内侧的西伽罗符印完完整整地露了出来。
我张望四周,没有看到想见的人。
「慕容渊呢?」
使者们相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缄默。
僵久了,有人开口:「他们的内务,我们是不能干涉的。」
还有人接着说:「我们离开时,倒是听见很多风声。万民庆祝奸宦倒台之余,还都唾骂他,为保权柄,射杀亲女的行径,因此要求对他处以极刑,千刀万剐。」
我慢慢地问出来:「他已被处死了?」
「没听说。」
这是个出乎意料的回应。
我气息一紧:「没死?」
「这……公主,我们也没听说。」
「为什么?」
「公主,我们已经远离中原王都好一段距离了,如今正朝西行。对了,慕容殿下,也就是您的父亲,让我们代为保管一封信,现在可以给你了。」
那封信,足足用了五页纸。
述尽从头到尾的所有事情。
我收好信,离开了使团的马队。
我需要回去京城,做一件事。
无论我爹慕容渊是死是活,都必须做。
使团那边,是一定要在限定时日里回到西伽罗的,所以他们不能等我。
但他们给了我一匹马,让我尽快回去京城。
还给了我好多张饼,让我饿了就吃。
我走得急,结果这马也累倒了。
我只好一路跑回去。
可初夏多雨,路途泥泞,我摔了一回又一回,比乞丐还要脏污。
可我顾不上这些,只觉得又累又饿,边走边哭时,又遭路过的孩童嘲笑。
我怒喊道:「滚回去让你爹管教你!」
「略略略,你不也没人管教。」
我原本颓恹恹的模样一扫而光,顿时来了力气,跑着追上去:「谁说的,我揍死你。」
过了好久才发现,我离京城,只剩下一点路程了。
我快走到了。
【慕容瑛】
-1-
「他在牢狱里,怎么样了?」
「回禀陛下,罪臣赵之恒安分得很,没有任何反抗之举。」
我上前一步,问:「还有呢?」
「陛下,还能有什么?」
「他没说要见朕吗?」
「陛下,那罪人什么也没说啊。」
呵。
都到这种地步了,慕容渊还是不屑于见我。
也是,他见过我所有的不堪,怎么会看得上我呢。
从前种种,始终都是他施舍的怜悯。
-2-
我母妃出身不好,家里犯过事,是罪臣之女。
所以在没有生下我之前,也只是个末等的良人。
生了皇子,这才抬到嫔位。
不过宫里的老人说,这位份已是到顶了。
可母妃不甘心,她对我说,自己位份再高些,说不准能替我挣个好前程。
我倒不这么觉得,我皇叔慕容渊还是皇太后所生的,也没当上皇帝。
母妃戳我脑门,说:「傻啊,哪怕当不上皇帝,有圣眷做依仗也是好的。」
我从未体会过什么圣眷。
但我知道有依仗的滋味。
皇叔就对我很好。
我第一次去书房念书时,他送了我一块上好的乌金砚台。
听说,全天下找不出第二块的。
独我有。
所以别的皇子想拿去,我护得死死的。
结果他们不高兴,故意毁坏礼物做给父皇的生辰礼物。
匆匆忙忙,我只好临时画了一幅画,
可父皇嫌弃我送的生辰礼物上不得台面,我窘迫得很,皇叔便打圆场,说心意可贵。
而母妃那边,光景也好了些。
她费了很多心思,终于留住了父皇几个夜晚。
可不知是谁,把巫蛊娃娃放到她的床下。
自从我的母妃被扔进冷宫之后,我的那些兄弟就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他们把苹果和梨子放在我头上,让我站在前面当活靶子。
那些箭离弓时,会飞快地蹿上来。
生生地激出无尽的恐惧。
我会不受控制地低下头躲避,或是跌在地上。
「皇弟,你也太懦弱了,再这么不配合的话只好多来几回了,毕竟这些果子都掉地上了,又没人吃,不玩下去多浪费。」
我捡起果子,从地上爬起来,低声说:「我吃,我吃行吗。」
又是一阵哄笑。
「放肆。」
那道声音忽然响起来时,我看见兄弟们,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几步。
只有我笑了。
「皇叔。」我看向疾步走来的慕容渊。
慕容渊看着我身后的人,眉头皱紧道:「你们整日胡闹,把几位公主也带得行事乖张,成何体统。」
「我们知错了。」
「果真?」
「真错了,下回一定不欺负他了。」
「你们也知道自己在欺负弟弟。」慕容渊叹了口气,索性把我带走。
远离众人时,我却迟迟不肯放开他的袖子:「皇叔,求求你,你把我带出去,我不要跟他们一道。」
「阿瑛,我已在宫外立府,可你还远远未到立府的年纪,要带你出去,怕是难了。」
我慢慢松开手,局促地说:「皇叔,是我冲动了,我不该勉强你的,你别恼我。」
「怎么会?」他想了想,说,「我近来回宫,是要修书,我可以跟皇上说一声,让你跟着我,给我打下手。」
我点头如捣蒜:「好,我什么都可以做。」
我怕他反悔,所以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赶过去书房,给他铺好东西。
不过,虽然是让我去打下手的,他却没让我做旁的。
只让我念书去。
还对我说:「你那些皇兄顽劣,总静不下心习文,你便争气些,日后胜他们一截。」
「可胜他们一截,又有什么用。」
慕容渊拍了拍我的脑袋:「阿瑛,你身上的皇子血脉是不会变的,至于是否有圣眷,全在君王一念之间,你万事俱备了,往后才接得住。」我隐约听懂了。
慕容渊望向藏书阁门口一会,又看着我问:「与你有婚约的那位小妹妹,一直在那儿探头探脑地看,是不是来找你的?」
「我出去看看。」
可我到门口,她什么话也没说,往我手里塞了糕点,低头就跑。
我朝她的背影说了声谢谢,就走回去。
摊开油纸时,正好是两块,我说:「皇叔,她来给我们送吃的。」
「道谢没有?」
我点头:「嗯。」
慕容渊笑了笑:「小小年纪,感情倒不错。」
我却大着胆子,反过来揶揄他:「皇叔,我可听说,西伽罗那位公主已在过来的路上了。」
可我没想到,素来风轻云淡的慕容渊,闻声后手中的笔竟颤出了一道长长的黑痕。
「皇叔,怎么了?」
「有些忐忑。」
我能猜到些缘由。
即将要面对一位来自异邦的、素未谋面的未婚妻,是难以用期待二字来描述这份心情的。
况且,我朝与西伽罗当真能数十年如一日地保持和平吗。
不过,我没当着慕容渊的面说这些,不然他心情更好不起来了。
慕容渊亲自去迎接西伽罗公主进城那日,我也跟着去了。
那位怀桑公主从马车上探出头来时,我身边的人都看直了眼。
黛眉雪肤,乌发似云。
浅棕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映得风露濛濛,水光楚楚。
慕容渊伸出手,要扶她下来。
她看着慕容渊,直接问道:「你是谁?」
竟会说中原话。
看来慕容渊特地学的伽罗语,像是用不上了。
听到眼前人的名字之后,怀桑公主把手放了上去:「你就是我夫君?」
慕容渊轻轻握住:「以后是。」
我远远地看过去,像看见一对神仙眷侣。
不会有比他们更相配的了。
后来,我没见着他们是如何开始相处的。
再次见到慕容渊,已是一个月之后。
他在宫里找不着怀桑公主,于是顺道来找我,说要出去一趟,问我要不要跟着去透透气。
我当然乐意。
出宫透气是其次,我本就恨不得挂在慕容渊的袖子上跑。
结果还真在宫外把怀桑公主给找到的。
她坐在亭子里,弯腰揉着脚踝。
慕容渊生气地朝她走去:「你不应该私自出来,你知道这样会有多危险吗?还只带了两个随从,拿性命开玩笑吗?」
怀桑公主面露委屈:「我不敢告诉他们,告诉之后一定出不来的。」
「那你告诉我。」
「好嘛。」
慕容渊这才消气,他给怀桑公主戴上一顶轻纱帷帽,便要带她回去。
可怀桑公主没走两步,就一瘸一拐的。
慕容渊皱起眉:「谁伤的你?」
「不是,是我自己崴脚的。」
慕容渊停顿片瞬,下一刻直接把人横抱起来了。
我看不见怀桑公主的神情,只见她用手紧紧地圈住了他的脖子。
可没一会,公主娇柔的笑声便透过帷帽传来。
她对慕容渊说:
「你耳朵好红呀。」
我连忙捂住眼睛。
-3-
婚期很近了。
因为要筹备成婚大典,慕容渊进宫更频了。
繁忙得厉害。
午歇时,才能松快些坐下来用膳。
他吃着一样,突然停下来。
我问:「皇叔,这样新菜不好吃吗?」
「不是,我觉得怀桑应该喜欢这口味,让人给她做一份试试。」
我笑:「如今还未成婚呢,礼成后岂不是要更恩爱了。」
「我……我只是觉得,她远离故土,能吃上些西边的口味,也算个慰藉。」
我煞有其事地点头:「嗯,我明白。」
可都这样好了,怎么突然吵架了呢。
脸一转,谁也不理谁。
好像是宫宴上闹出的事。
慕容渊去庭院醒酒时,有位世家姑娘追了过去。
还大胆地和他说,要做他的侧妃。
慕容渊自然是不答应的。
可那姑娘,竟抱了上来。
就这一下,被怀桑公主撞得正正的。
公主傲气,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
这样才闹上的。
既是误会,应不太难解决的。
可我猜慕容渊肯定是因为不会哄人,才会把公主气成那样的。
眼见着不到十日就是婚典了。
总不会在典仪上大眼瞪小眼吧。
也不是没可能。
毕竟,慕容渊今儿见着我,还问我:「你知不知道你发冠歪了?」
「冤枉啊皇叔,我发冠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是你心情不好,看什么都是歪的。」
慕容渊深吸了口气,说:「我没有。」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后日还有个围猎呢,公主可有适合的骑装?」
慕容渊转身就走:「肯定有。」
「皇叔你去哪啊?」
「裁缝铺。」
「宫里肯定会给她做的。」
「我又没说去做骑装。」
围猎当日,怀桑公主身上的骑装很是服帖,穿着飒爽又漂亮,只是不知道是宫里的手艺还是裁缝铺的手艺。
猎场特殊,易遇险,所以慕容渊不会倒没有纵着别扭继续闹下去。
他骑上马,一直跟着怀桑公主。
公主察觉之后,把他引到深处甩开,便自己回来了。
可过了半个时辰,慕容渊却一直没有出现。
怀桑公主紧紧握着缰绳,目不转睛地盯着出来的那侧林子,眼里的担忧无所遁藏。
我对她说:「公主,我去找。」
公主摇头:「你年纪小,骑不动那么远的,我去看看。」
可我也放心不下。
于是跟随其后。
找着找着,头顶突然有一群飞雁四散。
不禁被吸走了注意。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英俊凛冽的青年纵马而至。
公主喜出望外,可因为激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慕容渊微微扬起嘴角,笑意狡黠:「担心我啊?」
一瞬间,怀桑公主便反应过来自己被诈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虚惊一场这几个字就足以抵消所有了。
入夜之后,慕容渊拿了一碗茶,和一碗酒过来。
茶给我,酒给怀桑公主。
可怀桑公主还没开始喝酒呢,竟问慕容渊:「阿渊,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呀?」
「噗——」
慕容渊刚饮了一大口的酒,就这样喷到篝火上。
怀桑公主嗔怪道:「怎么大惊小怪的,你们中原并不议论这些吗?」
慕容渊竖着清瘦修长的手指,掩在脸上。
看不到神情。
可是被藏起来的神情却因为微微抖动的肩膀透出来。
笑意是隐藏不住的。
爱意也是。
-4-
可四年过去,我就再也没见过这样的光景了。
我朝与西伽罗的战事,一触即发。
我父皇逼迫慕容渊,让他以副将的身份,前去赴战。
而主将,是父皇最信任的宦官,赵之恒。
那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战争,所以并没有维持太久。
可回来的,只有赵之恒一人。
慕容渊的死讯早前就传回来了。
不对,回来的不是赵之恒。
那就是慕容渊。
哪怕顶着赵之恒的容貌,哪怕世人都认不出他。
我去相认,结果他说我疯了。
是我疯了吗慕容渊。
分明是他们蠢,这都认不出来。
可慕容渊不愿意承认,我能有什么办法。
说来好笑,我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还要操心别人干什么。
因为身体越来越差的缘故,已经掉出夺嫡的行列了。
我的未来,会比从前在练武场当箭靶子的时候,更艰难。
也许活不到未来了。
可我没想到,自赵之恒回来,我接连没了六位皇兄。
他们都是自相残杀中走向末路的。
只剩下零星几位皇子了。
就这样,父皇也没有考虑过我。
然后父皇也死了。
死后,称瑞德皇帝。
遗旨清楚地明白地写着,册我为帝。
竟是要扶我登基。
我没有等来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只觉得心里有些堵。
那现在,他是不是能跟我说,自己就是我皇叔呢。
依旧没有。
我这个皇位来得容易,坐得也容易。
我病弱,每日能处理政事的时间,顶多一两个时辰。
然后慕容渊拿走了玉玺和兵符。
没关系的,他应该是想帮我。
我甚至也不介意,后妃对他的亲近。
择良木而栖,没什么不对的。
明眼人都知道,我是要早死的。
我还暗示他,他可以用慕容渊的身份,名正言顺地拿走皇位。
可他冷笑地告诉我:「陛下,我是臣子赵之恒,为您分忧是分内之事。」
皇叔,这是为何啊。
你既不要皇位,却又彻底将我架空,让我沦为一个傀儡皇帝。
偏偏你又是我世上唯一至亲至敬之人。
可是有苦衷?
还是,要借着践踏我,以此将狠狠地扇打慕容皇族的脸面。
如果是后者,那确实做到了。
全天下都知道,如今的慕容氏新帝,是个废物。
他是很恨慕容族的。
因为死去的怀桑公主和险些惨死的慕容姝月。
我明白,可我心中有怨。
他可知道,姝月三岁那年,濒临丧命之际,是我救回来的。
若知道,那他不该高兴吗?为何对我那样冷戾。
我想了十年,都没想明白。
十年里,恨意如藤蔓滋长,无法遏制,挣扎着生出血肉,在沉默中遍布全身。
日日夜夜,每一次毒发时,我都得靠着恨意才活下来。
我没想到他会把姝月带进宫。
其实,湖边雪夜那晚,我起初没认出来。
她变化太大了。
虽然看向那双眼睛时,我隐约有些印象,可都是模糊的。
直至慕容渊匆匆而至。
我头一回见他失态,面上虽维持住,手上却在使力。
原来是姝月啊。
宫外究竟艰险到什么地步了,才让慕容渊把软肋送进来。
不过,我不会伤害姝月的。
我只是故意招惹她。
我不仅招惹她,还问她要不要做朕的嫔妃。
我知道,养心殿的眼线一定会把我的话转述过去的。
我就是存心要气慕容渊。
把他气死!
再气活。
把他逼急了,他是不是就会对我说,姝月也是慕容家的人。
这样,他就得承认自己是慕容渊。
结果这人的嘴巴还是那么严实。
连淑妃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了故人那句话,竟也无动于衷。
呵。
淑妃,你不要被慕容渊蒙蔽了。
他曾经帮过你很多是吗?
可最无情的也是他。
-5-
城楼之夜上,我已经懒得追究他为何要射杀姝月了。
因为姝月出事没多久,慕容渊便被制服。
我一直等待的场景已经来了。
我会折磨他的。
恩义断绝多年,我有什么下不了手的。
我拿到兵符的时候,踩上他的脸颊。
又抽出一支箭,将箭头直直地插入他的胸口。
那箭头抹了毒。
西伽罗的奇毒。
不会立刻致死,只是毒发时会有些折磨。
慕容渊没有求饶。
我更没有半分心软,直接将人扔进死牢里。
择日论斩。
我还杀了很多人。
我要彻彻底底地收权。
虽不至血流成河,可满目红刃是有的。
刑期将近,我心里倒没什么波澜了。
可我多嘴,问了一句慕容渊有没有提过要见我。
公公说没有。
无名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裹挟着我,在行刑那日,选择出宫目睹。
慕容渊从死牢被押解出来的时候,万民围观,被无数人咒骂赵之恒你不得好死。
我站在楼上,忽然吩咐身旁人:「让他们散了,别聚一块。」
「陛下,百姓等这一刻已经太久了,总要给些宣泄的机会。」
我声音沉下来:「去。」
「明,明白。」
我刚要转身离去,公公忽然大喊一声:「陛下,快看外边!」
我回头,看见数不清的纸张在眼前散开,漫无边际的,不知要落到哪处。
如同冬日里的雪花,飘散在京城上空,又缓缓降落在城中的每一个角落。
檐角,街道,甚至是人的头上,都能随手扒下一张。
我随手拾下挂在窗上的,清晰用力的笔墨轰然入眼——
「瑞德皇帝以四海为枰,兴无名之师,兵燹所至,生灵涂炭。令人痛心疾首者,竟于战阵之中,与奸宦合谋,暗中设阵,虐杀己之幺弟。弟遭毒手,幸天不绝人愿。然躯容已毁,弟杀奸宦,易貌而归,取而代之,振守朝纲。」
百来个字,我反反复复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在场所有人顿时扑通一声跪下来,叩首道:「陛下息怒!」
「朕何怒之有。」
「陛下,这……此乃大逆不道。」
纸张盯久了,仿佛能透过薄薄的纸张,看见另一个人的脸庞。
我怔了怔,缓缓说道:「这上头,有哪里说错了吗?」
「陛下,这玩意尽是对先皇的诋毁之词。」
「是诋毁,还是正词,人心自有定论,」我收回目光,便要沿路下楼,「别抓人,也不必去收回这些东西,由得他们捡吧,明日就干净了。」
我径直地往回宫的方向去。
没有再去刑场。
确实不必去。
今天闹这一通,这刑是没办法继续行下去了。
四下无人时,我忽然苦笑了一声,喃喃自语:「他养的女儿怎么这样啊。」
-6-
「陛下,人带回来了,是在医馆里找到的,应是摔伤的,要审吗?」
这话说得我头疼都犯了:「你下回把朕也审吧。」
属下自知失言,喏喏告退。
他们带回的人,是姝月。
我开门见山地问她:「有人在帮你。」
她梗着脖子说:「谁会帮我干这杀头的事。」
我说:「只要看多几份,就知道诏告的笔迹不一样。」
「清醒时和昏昏欲睡时写的,当然不一样。」
我伸出手,安抚似的拍拍她脑袋:「好,我不追究。」
姝月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
我叹了口气,说:「朕是你阿兄,你幼时常找我讨糖吃。」
姝月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回想,可眸子里始终茫然一片。
我继续说:「在使团里过得不好吗?匆匆地赶回来。」
「好,」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猛然看向我,「你知道?」
「我当初说了,我只想杀他一个,你去留不要紧。」
姝月攥着被子的手微微用力:「陛下还是要继续行刑?」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
她的手慢慢松开。
「陛下会放了我爹吗?」
我扭过头去,「我们君臣、叔侄之间的事,你不许管。」
「我不管,我要走了。」
「去哪?」
「不告诉你。」
我并不生气:「说了朕也记不住,」想了想,继续问,「你和沈宗的事,是朕错觉还是确有其事?你是一个人走还是要带上他。」
姝月一怔,忽而露出伤心的神情:「他与我不一样,沈家正盛,不会孑然一身地追随我。」
「看来不是我错觉,你和他还是要好的,」我顿了顿,「换作从前,朕可以下旨,但瞧着你也不乐意。」
姝月有些逃避这个话题,略有些慌乱地提起别的:「陛下身子怎么样了?」
「放心,定不会走在皇叔前头,熬,也熬下去。」
姝月点点头,便闭眼歇下。
醒来时,就说要走。
我去送时,她朝我摆摆手:「阿兄,保重。」
-7-
姝月离开这天,我沉沉地睡了一觉,可半夜的时候,忽然心悸而醒。
宫人忙拿着匣子上前来,说:「陛下,这是西伽罗今年带来的最后一颗解药,他们说了,如果再毒发一次,就吃这一颗,应就可以彻底解毒了,毕竟吃了十年,药效已进骨髓。」
我伸出手,探向药匣,却僵在半途。
「陛下?」
我开口时,声线有些嘶哑:「给他拿过去。」
「陛下,给谁拿啊。」
「皇叔。」
宫人微微僵住。
「给他!拿过去,快些……」我已经泣不成声。
宫人迈开脚步时,却被我忽然喊停下来。
「别同他说是从朕这拿过去的,就说是西伽罗的人留下的,送药的人也不能是你,让他的旧部送,还得是悄潜进去,听明白吗?一个字也不许提起朕。」彻夜无眠。
我依旧关着他,关了三个月。
直至入秋。
这时,京城再无波澜可起,什么都平息了。
放出来那日,我问属下:「他有说要去哪里吗?」
「赵大人……不对,殿下说他要去西伽罗,亲自去寻找剩下的解术。」
【沈宗】
-1-
瑞德皇帝发兵侵略西伽罗那年,我七岁。
身为皇子伴读,我进了宫。
虽有外攘,宫里却也纷乱不断。
瑞德皇帝欲杀怀桑公主,示首城墙,以振士气。
我亲眼看见那位清冷端重的慕容殿下,是如何卑微地匍匐于君王脚下,求他饶过怀桑公主性命的。
可瑞德皇帝丝毫没有动容,还戏谑道:「你也有今天。」
「皇弟,」瑞德皇帝继续说,「别太过了,懂事些,否则你的性命也要不保了。」
慕容殿下猛然抬头;「怀桑就是我的性命。」
「竟堕落至此,」瑞德皇帝冷笑道,「那你就替怀桑赎罪吧,命你立刻奔赴战场,襄助赵之恒,一举拿下西伽罗。」
慕容殿下沉默良久。
「慕容渊,你不会不舍得攻打怀桑的故土吧?那你就更得去了,好歹让朕知道你心中还是尚存大义的,否则哪天真让你把王都拱手相送了。」
慕容殿下缓缓地问:「是否只要我应下,怀桑就能活?」
瑞德皇帝斩钉截铁道:「是。」
慕容殿下策马离京之后,瑞德皇帝确实没有杀害怀桑公主。
可他没说不杀慕容殿下与怀桑公主的爱女。
怀桑公主和慕容姝月一同被抓到瑞德皇帝跟前的时候,怀桑公主似乎意识到什么,把女儿抱得紧紧的。
可还是被强行分开。
瑞德皇帝的手上正把玩着一支箭。
他看向怀桑,笑道:「这可是从战场上送回来的好东西,上头抹的毒,伤了我们不少兵将。」
话音一落,便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拉箭对准慕容姝月。
怀桑公主的脑袋重重地磕到地上,一次又一次,「我死不足惜,可月儿她才三岁,她不能替我受罪,让我去祭旗,求您了皇上。」
瑞德皇帝:「祭旗?不错,可朕还是不想留下这孽种。」
那时的慕容姝月还是小小的一只,她不明白为何怀桑公主会那样撕心裂肺,却还是朝着母亲踉踉跄跄地跑过去——
她跑得不快,轻易就让箭头对准头颅。
在场的宫女太监们,有些心软的,把头埋得很低,一刻也不敢继续看。
咻!
一个如风的身影奔了出去。
箭从背脊穿过,扎入骨肉。
即使时隔多年,我也还是会记起慕容瑛ṱú₁跪在地上,把慕容姝月护在怀里的场景。
他用背挡住了那支毒箭。
倒下时,鲜血淋漓。
目光却遥遥地望向天际。
至此,局面大乱。
后来,怀桑公主依旧被送去祭旗。
而慕容姝月,也仍然没有被放过。
但瑞德皇帝这回,只是让人私下去处理掉。
经手的太监回来时,连声说:「死了,已经弄死那孩子了。」
我恍惚了很久。
后来称病,不作伴读,回家去了。
一晃眼,近十年过去了。
-2-
又是元宵。
灯会上,出了个小风波。
那位掌印的女儿,好像是叫……赵宝春?
她和几位姑娘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的。
可赵宝春没看出来吗,姑娘们看她的眼神一点也不友善。
甚至像在耍她玩。
比如哄她把长命锁摘下来,给大家看看。
那赵宝春以为她们喜欢,就小心翼翼地摘了下来,捧在手里。
结果有人假装失手,把长命锁抛河里去了。
真是疯了。
等传进掌印耳里,这群人有几条命可抵。
我疾步过去,一把拉住尝试着涉水的赵宝春:「我下去。」
赵宝春抬起头,睁着发红的眼眸看我:「别,我刚刚试过了,水很冷,我去找我爹。」
我望向她的手,十指被冻得直抖。
「没事。」
我解下雪色斗篷,一步步踩下水。
寒气彻骨。
不知过了多久,才捞上那项湿漉漉的长命锁。
这东西别致,我不禁多看了几眼。
看清内侧的那一刻,连呼吸都变得愈发沉重。
那是唯有西伽罗皇室才会用的符印。
同样的符印,我除了在伽罗志里见过,便是在怀桑公主的首饰上。
赵宝春接过长命锁时,见我的手微微发抖,以为是冷的,手忙脚乱给我披斗篷。
我忽然抓住她的手,问:「这长命锁好漂亮,是谁给你的?」
赵宝春:「我娘。」
Ţŭ̀ₐ「你见过她吗?」
赵宝春蹙起眉:「我爹说这是我出生时,我娘给我的,但我很小的时候她就不在了,所以我并没有什么印象。」
「所以这就是你的东西?」
「就是我的,我戴了十余年。」
我问:「你几岁了?」
「再过两三个月,就春末那会,我要过十三岁生辰。」
脑袋空白了一瞬。
心口控制不住地起伏。
是,快十年了。
可我仍然没有完全确定,继续问:「掌印对你好不好?」
我以为,是掌印领养了她。
可掌印为什么要领养她?
他与慕容殿下,哪里交好了。
说是水火不相容也不为过。
可赵宝春却说:「我爹?我爹怎么会对我不好?没有人比他对我更好了。」
我仔细打量她这一身的行头,玉润华贵,必是家里如珠似宝地养着的。
我突然失语。
赵宝春掏出荷包,从里面拣出一枚小金块,然后递给我:「谢谢你。」
见我还在发怔,她又把手往前凑了凑:「你不喜欢吗?这是顶好的东西,我给谁,谁就会陪我玩。」
「月儿,」我顿了顿,改口道,「赵宝春,你别跟她们见面了。」
「那谁陪我玩啊?」
「我,我陪你玩。」
「你是谁?」
「沈宗。」
-3-
我湿着身子回去时,等着我的是家法。
「沈宗,你下河前后可知那小女的身份?」
「知道,掌印的女儿。」
话音一落,藤条一下又一下地落到背上。
「胆大包天肆意妄为,打死你也不为过。你既知道身份,别说是东西掉河了,哪怕是她人掉下去也不该是你去救。沈家什么荣华富贵没给过你,你至于要攀附赵家吗?我问你,至于吗!」
我垂着头,一言不发。
「今日起禁足,一天不明白哪里做错了,就一天不许出门。」
可我心有惑,不解不安。
我被关了七日。
看管我的人纷纷松懈下来。
所以我能出院子走走。
走至偏僻处,看见后门有动静,打开一看,竟是赵宝春。
我一惊:「你怎会在这?」
「我来找你啊,我在沈府附近待了几日都不见你出来,可又不好从前门进,只好来这里碰碰运气。」
我怔了怔,不知道要如何说出自己被禁足的原因。
于是我反过来问她:「赵宝春,掌印他知道你与我来往吗?」
「知道啊,我没有事瞒着他的。」
「那他有责怪你吗?」
赵宝春说:「为什么要责怪?我只是交朋友又没有闯祸。」
我笑了:「怎样才算闯祸?」
「我爹好像从来都没有训斥过我,那就是我没闯过。」
忽然,有脚步声由远至近——
「谁?!谁在哪!」
好像要被发现了。
我没有半分犹豫,立刻抓起赵宝春的手,夺门而出。
明明已经跑出好远,却还是怕被逮回去,一刻也不敢停。
可她气喘得厉害,眼见着累极了。
我停下来,看向河面上的一舟小船。
「随便逛逛就好。」我对船夫说。
坐稳之后,赵宝春掀开船帘,就要把手里的金粒递给船夫:「报酬。」
我轻轻地拍开她的手,给出了些碎银。
然后放下船帘,直视着她说:「出门在外,不要太引人注目,有危险的。」
赵宝春并不执拗,我说的时候,她都点了头。
而且她听人说话可认真了,会盯着我的眼睛。
我明明是进宫随侍过的,性子从未露怯过。
可我,怎么招架不住这一小会的注视。
我侧开目光,可船舱局促,无论看哪里,眼前都是促狭的。
于是,又看回她。
「今天怎么没有把长命锁戴出来?」
「不敢戴了,我怕又掉河里去,以后等生辰的时候才戴吧,」她想了想,「还有件事,我爹知道灯会上都发生了什么之后,生气得厉害,如果不是你捡了上来,他便要起杀心了。」
「这倒是能猜到。」我把身子微微往后仰,靠在船身上。
静谧的气息随安宁的河流齐流淌,倒有些困乏。
可闭着眼,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束目光。
我睁开单只眼睛,问:「看什么?」
「沈宗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我险些跌下去。
上岸时,她问我:「我以后还能跟今日一样来找你玩吗?」
「每逢十五,在这里。」
-4-
第四个十五的时候,赵宝春没来。
或许来了我没看见。
我又等了一会,依旧不见人。
鬼使神差般,我往赵府寻了过去。
牌匾还在,门前也没什么异常,没被抄家啊。
忽然——
「今天是宝春的生辰。」
身后传来的声音。
我回过头去,看见了那位人人畏之的掌印。
今日是她生辰吗?
我颔首道:「烦请大人替我带句,生辰吉乐。」
「你可以亲自去说。」
我微有些迟滞:「什么?」
掌印说:「内有家宴,你若是没有旁的事要忙,留下用膳也无妨。」
我下意识地想往赵府迈步,可心里总有些乱糟糟的。
掌印沉静道:「放心,里面没设诈,而且沈家也不会知道,毕竟还没有人能在我的府邸周边,安插眼线。」
「好。」
赵府确实不是什么魔窟。
寻常的家宅而已。
赵宝春看见我,远远地就跑过来迎。
她还对掌印说:「谢谢爹。」
「谢什么,又不是我把人绑进来的,他自己走进来的。」
「那,」赵宝春看向我,「你喜欢吃什么?」
「我不挑食。」
赵宝春松了口气。
我疑惑道:「为什么是这个表情?」
她笑:「因为最好吃的已经被我吃完了。」
掌印背起手,道:「什么时候沦落到还能缺一口吃的了。」
「爹,我开玩笑的,」赵宝春对掌印说完,便看着我,「好不好笑?」
「嗤。」
就这样闹了一会,掌印便让人布席。
三个人的席面。
味道和我从前在宫里吃的差不多。
很可口。
我有些心不在焉。
原本是在想要送些什么,补作生辰礼物。
可后来思绪飘远,想到自家去了。
即便有人告状,家里应也无暇理会我有无与赵宝春来往。
他们近来,在密谋着要如何扳倒我面前的这位掌印。
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四年,便要动手。
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此刻坐我身旁,正在与赵宝春谈笑的人,真是那位人人欲诛之的奸宦吗?
是,但不像。
若要说像谁,我觉得像慕容殿下。
好奇怪,明明是两个人,为什么总有错觉。
我盯着掌印的容貌,却瞧不出端倪。
是我多心了。
席后,掌印送我出门,他对我说:「多谢你今日来这一趟,她会很高兴的。」
我低声说:「我愿意的。」
掌印笑了笑:「那就不算是我勉强你了。」
我倒有些好奇:「如果刚才我转身就走呢?」
他不假思索地说:「我会威胁你。」
得,掌印还是那个掌印。
气氛并未凝固太久,他问我:「你为什么要下河,替宝春捡东西?」
「路见不平。」
「仅此而已?」
「她长得好看,我于心不忍。」
掌印一怔,转身回去,只留下一句:「行,我信了。」
庆幸没追问下去。
否则迟早要问我有没有看到符印。
他常年审犯,眼神很准,容不下谎言的。
到那时,不等我弄清宝春的事,就要先死于刀下。
好凶一人。
这样看来,又与慕容殿下不像。
殿下才不是这样的。
他性子好。
-5-
照常过了一年多,转眼就要到中秋。
等中秋过后,年节也跟着来。
年节一过,就是他们要动手的时间。
我没有掺进去,所以他们要如何动手,都有哪些官爵参与,就不得而知了。
我只知十五快到了。
得和赵宝春出去逛一趟。
逛去城西时,她好像看中了一顶钗冠。
但我要买,她却说不喜欢。
那……那看别的。
因是时节的缘故,今日没有宵禁。
那可以逛久些。
以后便没机会了。
无论密谋的结果是掌印依旧稳坐钓鱼台,还是勤王者成功,我和赵宝春都不会再有今时的光景。
若是后者,赵宝春会如何呢。
想法刚冒出来一瞬,我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
我看见河面上有船。
我想像上回一样,抓着她的手,双双躲进船舱里,再给船夫好多好多钱,让他一路划出去,有多远划多远,去哪儿都行,只要不会有人跟过来,只要别发现我和她的踪影,就能藏得严严实实的,我便同她长长久久地待一块。
我究竟怎么了。
同疯了一般。
当年的藤条没打够似的。
「哥,」赵宝春从我怀里出来,示意我看到后面去,「人人都有一盏兔子灯。」
我说:「这个啊,很容易做的。」
「你会啊?」
「我给你做。」
其实买一盏更容易,给几个铜板的工夫。
可我想耗上一会,于是买来灯杆和灯纸,掐掐粘粘,便做好了。
这时,人已经冷静下来,脑子也清明了些。
赵宝春提着兔子灯,高兴地说回去让她爹也学着做。
夜深了,我回去沈家,对父亲说:「掌印有个女儿,不知是亲的还是捡来的,年纪很小,只有十四岁。」
父亲不满地看着我:「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认真地说:「若勤王成功,不要杀她。」
父亲大怒:「狗屁!你是不是被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附身了,倒是张张耳朵听清楚自己在为什么人求情。」
「我清楚。」
父亲横眉以对,正要喊出上家法的时候,突然看见我横在颈边的匕首,便把话吞了回去。
他瞪着我,手一挥:「算是把你养废了,关柴房吧,关到死。」
我没有在柴房里被关到死。
勤王事败,掌印下令,沈氏一族,流放。
终于有个了结。
可是,流放一事也太蹊跷了。
-6-
慕容瑛召我回京之后,我见的第一个人,是掌印。
深夜,他独在修缮中的新宅子里坐着看书。
我径直冲进去,张口就喊:「慕容渊!」
「啪」的一声,他把书狠狠合上,眼神犀利地看向我:
「你直呼我大名是要做什么!」
我心跳得厉害,好不容贵平缓起来:「殿下。」
「怎么发现的?」
「有殿下这么流放囚徒的吗?不着囚衣,不系镣铐,也不断食,除了干些粗活,没有半分像是要流放的架势。」
慕容渊:「勤王忠君之人,我可不敢苛待。」
「不对,你像是早知道我要回来的。」
「沈家办事办进了陛下心坎里,当然是有好日子过的。」
我问:「那殿下的好日子可还能有吗?」
慕容渊皱起眉,轻声训斥:「顽皮。」
「殿下不生气,我就再问一句,您打算让我活着走出这里吗?」
「我一直坐椅子上连站都没站起来,怎么给我扣上锅了?」
我笑道:「那就是不会。」
「这又如何?」
「我想知道真相,全部。」
悬挂在棂上的烛灯斜洒下几丝光亮,落在慕容渊身上,尤显苍白脸色。
他凝视我良久,慢慢张了口。
-7-
这十年来,我只知道瑞德皇帝以怀桑公主性命胁迫,让慕容渊上了战场。
而在所有人眼里,慕容渊是因为不敌伽罗将士的刀剑,才身死边境的。
始终没想到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
宦官赵之恒,以重将遭受陷阱、无力脱困为由,将慕容渊独自诓骗至野林。
此处,已有人恭候多时。
以稚女的哭声乱人心神,以至于一步步走入深境。
不出多时,便被机关网罗住。
四肢通通被刺穿的同时,筋脉也尽被废了,武功全失。
等身下的雪尽数染红,血方才不流了,浸湿的衣物也已经变硬,快要凝出冰粒。
赵之恒这才亲自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笑道:「今日这景得画下来,带回去给皇上瞧瞧,他一定高兴。殿下啊殿下,你是皇太后所生的嫡子又如何,曾经最受先帝喜爱又如何,现在还不是跟条狗一样。
「对了,殿下,你现在很冷吧?奴才这就让人点些火来。」
火堆燃起时,其心腹亦走过来,将一封扔进火堆里,道;「怀桑公主遗笔。」
明知有诈。
却还是强撑着起来,去扒快要被烧成灰烬的信。
脸被灼伤之后,面目全非。
罪魁祸首笑着说:「殿下好冲动,任是先帝从皇陵里探头,这回也认不出你了。」
慕容渊却始终一言不发,连痛吟声也不曾出。
「一个时辰前,你的死讯传遍军营,如今大家士气大振,你就安心等死吧。」
那二人转了身。
也多亏得他们那份想让人慢慢在折磨中死去的心思。
没有彻底下死手。
才让慕容渊拖着血步,从身后击杀。
可一个容貌尽毁,根本看不出原本面目、又身负重伤武功被废的「死人」已经回不去了。
回了也是再死一次的份。
那便换一个好用的身份。
于是,赵之恒的脸皮便被一点点撕下来了。
西伽罗的换颜术有一处不好,那就是换上,便再也撕不下来了。
一辈子都撕不下来。
一日为赵之恒,永远都只能是赵之恒。
可这位不愧是瑞德皇帝最宠信的臣子。
军方尽是他的势力,得知「赵大人」受了重伤,无法再施武功时,想的竟是如何把这件事遮掩过去。
连「赵大人」主张停战,竟也乖乖听从,无一异议。
儿戏一般。
那此前死去的生灵又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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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宗,圣眷真是好东西,」慕容渊大笑道,「你可知我最初当上赵之恒的时候还做了什么?瑞德皇帝的皇子,我设局杀了六个,他竟也浑然不觉,深受蒙蔽。
「皇子没几个了,可皇帝老儿还是一点点好处也不想给阿瑛,我嫌他碍事,于是把他也给杀了。
「费了好些工夫。
「先把他毒哑喽,然后到夜里的时候,我给他上滴水刑,他急躁又恐惧,可是连求救声也发不出来,只能等着水滴落下,再等着天光大亮。白日里,太医给他做针灸,我也帮忙了,但其实我哪里会这手艺了。」
我安静地听完听完,说:「辛苦殿下。」
慕容渊敛笑,平静道:「这便是所有,你想听别的,也都没有了。」
「多谢殿下信我。」
慕容渊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模仿着我当初横在颈边的模样:「明白我为何信你了?」
我的语气略有些不乐意:「殿下耳目真多。」
「无奈之举。」
我问:「让陛下恨你至深,也是无奈之举吗?」
慕容渊把匕首抛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恨我夺权,还是恨我用假身份耍他?夺权又如何,他缠绵病榻这十年,可有人敢从我手里抢过玉玺和兵符,耍了又如何,要恨就恨。自从恨我之后,他也不闹着去死了,精神都好了不少,祸害未除,谁舍得死阿。」
「殿下这盼头,给得好奇怪。」
慕容渊紧盯着我:「倘若连个去恨的盼头也没有,我早死在雪林里了,阿瑛也如此,他的处境何时好过,既未好过,哪怕濒死了也得从地狱边爬上来扭转一切。」
「我瞧着,陛下从地狱爬上来之后,第一个要杀的便是您。」
「奸宦不该死吗?」慕容渊指着自己的面容说,「我现在是赵之恒。赵之恒就是ṱű̂₉混蛋一个,此人,此名就该被万民唾骂,腐臭千年,尤不为过!」
烛灯将燃尽,明明灭灭之间,我偶有能看清他发红的眼眶的时候,可转眼又没了。
「沈宗,还差一出戏。」
「什么?」
慕容渊的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芒星:
「明君诛奸臣之日,就是圣誉至高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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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怔了很久。
后来做了个多余的提醒:「殿下,姝月还在。」
慕容渊开口时,语气有些木然:「三岁那年,虽幸得阿瑛相护,可血溅到她身上的时候,受了刺激,昏过去后再醒过来,脑子里全空了。无论是怀桑,还是我的真容,通通记不得了,这是我唯一遗憾的。
「月儿命数不好,当了我的孩子,以至招惹灾祸无数。不过今后她会在西伽罗过得很好。」
轰隆地劈下一道雷响,把我们二人都吓了一跳。
我说:「好像老天爷不这样想。」
「你还是先顾着自己吧,」慕容渊抚着心口说,「你在这儿待这么久,早传到阿瑛那边八百遍了。」
「烦请殿下赐教。」
「扎我一刀,现在。」
「殿下说的什么疯话?」
慕容渊说:「是与我勾结,还是深夜行刺,你选一个罪名。」
「后一个。」
慕容渊:「动手吧。」
「刺哪里?」
慕容渊:「这儿,别歪了。」
「死不了吧?」
慕容渊:「又不是没杀过人,我能不知道哪里是要害吗?」
「扎多深啊?」
慕容渊:「你自己看着来,明日阿瑛要派太医来看我的,别太假。」
「扎深了危及您性命怎么办?」
「好啊沈宗,你弄死我慕容渊试试看。」
「这不是没什么经验,以后就有了。」
「慢着,我还得叮嘱件事,」慕容渊轻皱起眉,「以免Ŧû₇节外生枝,这次进宫面圣,不要招惹月儿。」
「如果她主动招我怎么办?」
慕容渊:「那你就受着。」
殿下您……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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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朝堂的事,有些生厌。
厌恶了然真相后的装聋作哑。
厌恶自保时的虚与委蛇。
更厌恶在慕容渊获罪入狱时,因要顾及家族声誉而生出的那不得已的避嫌。
如溺水一样喘不过气来。
直至那个脏兮兮的、哭痕与血迹都糅在脸上的姑娘出现在京城, 我才抓住水中浮木, 于深潭中出。
她用了一张又一张纸,反反复复地抄攥着同一段话。
我窃出一份。
上面的每一个字我都认识,也知道连起来读意味着什么。
可我还是转身去了书局,买来厚厚的纸张,质地要重些的,这样散下来会稳当些,即使挂在檐角, 被风轻轻一吹,便能吹下来, 落到人们手里。
三日三夜的抄录,不眠不休。
方能赶在刑期之前,放到她那儿。
诏告如雪花般飘落在京城那日, 我一直在找人。
拼了命地找那个一腔孤勇地游走在城中高处的身影。
找了好久,才找到慕容姝月。
她摔下来,满口鲜血。
我抱得很紧,她也往我怀里钻,直至再无缝隙。
「沈宗, 」她眼泪直流地喊我,「你可看见了?」
「我逐字逐字地读过, 不仅我读过,全城的人都读过。」
我把她抱去医馆,可只是阖上眼睛一会,人就不见了。
我回到沈家,因此番加官晋爵, 人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溢的。
只有我在败兴,与他们做了拜别。
「逆子!你要去哪?」
「去找人。从前你们不让我靠近赵家的女儿, 可没说不许与慕容家的女儿交好。」
向来严苛的父亲竟也沉默了好一会,「我记得,慕容渊是有个女儿。」
「是, 与怀桑公主所生, 今十五岁。」
父亲问:「你知道去哪里找人?」
我也不知道慕容姝月去了哪里。
所以背上行囊,一路询问。
司南坏了又修, 修好又坏,反复不知多少遍。
动身时, 尚且还是七月夏。
等我走到中原与西伽罗的边界时,天上已飘起鹅毛细雪。
好冷。
有人抱一下,便不一样了。
是吧, 慕容姝月。
她映入眼帘的时候,浑身裹在绒白的斗篷里, 下巴微微藏进绒毛里, 又戴着一顶精致的小虎帽, 衬得那张脸还没巴掌大,浅棕的瞳仁微微闪着柔光。
可看见我,晶亮的眼睛忽然便红了, 委屈道:「西伽罗是我娘亲的故土,所以也是我的家,但不是你的,你的家在千里之外的帝城。」
我伸出手, 坚定而沉着地说:「你把我带回你家,好不好?」
她的眼眸好像更亮了些,如琉璃。
一双柔软的小手迫不及待地落入我掌心的包裹中——
「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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