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夏天

竹马出柜后,我的联姻对象换成了他哥。
周聿高大帅气,性格却严肃又腹黑,我从小就见他犯怵,根本睡不下去一点。
听说他也有个白月光,我长舒一口气,鼓励他勇敢追爱,我永远拿他当哥哥一样尊敬。
「是吗?」他笑了笑,解下领带,慢条斯理地将我双手反绑。
危险的气息覆盖上来。
「但我这个哥哥,恐怕不值得尊敬。」

-1-
我哥闯进夜店之前,我正考虑要不要接受眼前小狼狗的邀请,去酒店关灯欣赏一下他的六块腹肌。
下一秒,就被怒气冲冲赶来的祝南廷一把从卡座里拽了起来。
「祝潇,你还有心情在这玩,赶紧跟我滚回去!」
迈巴赫在高架上风驰电掣,我死死抓着安全带,惊恐道:「哥,出什么事了?家里破产了吗?!」
「你未婚夫跟人跑了。」祝南廷握着方向盘,冷冷斜我一眼,「跟、一、个、男、人、跑、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他真的和家里出柜了啊!」
「你果然早就知道!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和家里人说!」
「这有什么,联姻本来就是不讲感情的商业合作,他爱男人我爱玩,我俩凑一块儿不刚刚好?」
「懒得和你废话。」祝南廷哼了一声,正色道,「通知一下,你和周淮的婚约取消了。」
我大喜:「不用联姻啦!」
「谁说的,周家又不止一个儿子。」
「……什么意思?」
「如你所言,联姻是不讲感情的商业合作。所以……」
「所以?!」
油门加速,我被惯性重重拍在椅背上。
「祝周两家合作继续,从现在起,你要嫁的人,是周聿。」

-2-
第二天清晨,我把周淮家的门砸得震天响。
「有事吗?」门开了,周淮顶着睡得乱七八糟的鸡窝头,满脸茫然。
我一把抓起他的手:「周淮,我们结婚吧!你别不要我!」
他猛地往后退:「有病吧!」
我四仰八叉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心如死灰。
周淮给我倒了杯水,在我身边坐下。
「你和我哥,事情定了?」
我悲怨地叹了口气。
昨晚被逮回家后,爸妈黑着脸,宣布我下半生要和周家长子周聿绑死的消息。
当然,黑脸是因为我知 gay 不报,帮周淮那小子瞒住所有人。
而提起周聿,二老脸上立刻阴云尽散,嘴一咧就笑出了声。
「要不说咱家潇潇是个好福气的,能有周聿这样的女婿啊,我和你爸之前都不敢想呢。」
……
「说得没错啊,我哥比我强太多了。」周淮点点头,「长得好、身材好、智商高,多少妹子都盯着呢,就你不把他当块宝。」
我「腾」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掰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晃:「周淮,你懂不懂,你哥再好,可我……我睡不下去啊!」
周淮笑:「我你就能睡下去了吗?」
「你不一样,咱俩名义上结婚,背地里谁也不会干涉谁。」我急道,「但周聿就是个活爹,从小就对我管头管脚,和他结婚,我的快乐就全没了你懂不懂啊!」
我准备以后要养的奶狗、狼狗、各种狗……这下通通要变流浪狗了!
周淮还在笑,笑着笑着,突然推开我,冲进卫生间剧烈呕吐起来。

-3-
「你……你身体不舒服?」
我靠在门边,小心地问。
周淮洗了把脸,从洗手台的镜子里冲我扯了扯嘴角。
「胃有点难受,老毛病。」
「有空去医院看看,还有,你最近好像瘦得有点厉害?」
「对啊,出柜心理压力多大啊,哪有胃口吃饭。」他拍拍我的肩膀,挑眉道,「欸,我男朋友要过来了,你?」
「马上滚。」
我识趣地走到门口,穿好鞋,回头还不忘叮嘱:「不舒服就早点去医院检查一下,别懒,多大人了还不懂照顾自己。」
周淮靠在墙边安静地笑。晨间阳光渐盛,透过客厅巨大的落地窗照进室内,将他瘦削的身形镀上一层金色光辉,像个误入凡尘的天使。
「天使」开口:「知道了,嫂子。」

-4-
我从小就是个早熟的孩子。打幼儿园起,就知道怎么用奥特曼和怪兽卡,勾得小男生在我屁股后面成天转。小小年纪,就拥有了一长串「承诺长大后和祝潇结婚」的名单。
我跟周淮炫耀,并大方表示,看在两家友好关系的分上,可以给他在名单上插个队,排在经常送我巧克力的「小眼镜」前面。
结果周淮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你居然不想和本小姐结婚?」我低头看了看身上漂亮的公主裙,又扶了扶头顶闪闪发亮的塑料皇冠,很难理解他的决定。
「理由?」
「我又不喜欢你。」周淮眨巴着大眼睛。
「为什么不喜欢?理由?」
周淮小嘴叭叭:「你脾气又差,嗓门又大,还特喜欢使唤我们男孩子。谁娶了你,谁才倒霉呢。」
我气急败坏,一把将他推进水坑里。
「好哇,我让你现在就倒霉!」
周淮捂着湿裤子跑开了。过不多时,哭哭啼啼牵来了一个大孩子,小手一指:「哥,就是祝潇欺负我!」
那一年,江城小学的低年级部和幼儿园部还在同一个校区。我以为周淮大不了是去找老师,想不到他搬来了亲哥。
我也是头一回见到周聿本人,听说他之前跟着外公在临市生活,直到要上小学了,才回到父母身边。
又听说,他外公是个不苟言笑的老教授,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连生意场上叱咤风云的周叔叔在他面前都拘谨不已。
这份气场,在小学一年级的周聿身上,已经初露锋芒。他面无表情地往跟前一站,就让我联想起小学部里那些会用教鞭打手心的老师。
「是……是周淮先说我脾气差、嗓门……大。」我哆哆嗦嗦捏着裙角,不敢抬头。
「他说的和实情相符吗?」
「呃……有点符合吧。」
「你被他揭了短,所以生气。」周聿背手而立,小大人的模样,「再生气也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应该自己解决。现在你把他裤子弄脏了,还要连累其他人清洗,这样对吗?」
我快哭了:「……不对。」
「那你说怎么办?」
「对不起!」我哇一声哭了出来,「我洗,我洗!」

-5-
和周聿的首次交锋,我一败涂地,顺带着在周淮面前都矮了半截。
那条被我洗得干干净净的裤子,周淮恨不得天天穿,天天穿。直到屁股后面磨了个洞,才终于惋惜地扔了。
周家兄弟俩相差三岁,同月出生,大天蝎带着小天蝎,腹黑是一种家学。
那年,祝南廷还是祝家流落在北方的长子,我是独养的女儿,骄纵任性。
爸妈一致认为周聿在治我这事儿上很有一套,所以隔三岔五把我往周家丢,觉得特别省心。
周聿的心智本就比同龄人成熟,管教起我和他弟两个小屁孩,更是游刃有余。
寒来暑往,年复一年,在周聿的磋磨下,我和周淮兢兢业业念书,每个期末都像汇报工作一样,向他汇报各科考试成绩,总结在校表现。
我爸当时感慨,周家这大儿子,从小就有当领导的天赋。
小学毕业,我和周淮升入江城一中。进校门第一天,就和光荣榜上,周聿的大头照打了个照面。
蓝底背景、白色校服,少年剑眉星目,把同期上榜的其余人衬得黯淡无光。
榜前聚了不少女孩,指着他的照片,交头接耳地讨论着。
周淮:「我哥是真帅!」
我:「你哥是真骚。」
毕业班的作息时间与其他年级是错开的。入学一个月,我都没在校园里见过几个初三生,可周聿的名号还是在这届新生里传开了。
周淮像只开屏孔雀,恨不得告诉所有人,大名鼎鼎的周聿和他是亲兄弟。
他有好事还不忘捎上我。
「初一三班的祝潇认识吗?我哥拿她当亲妹妹,比对我还好呢。」
于是,越来越多的女生频繁向我示好,她们送来饮料和零食,明里暗里希望换取周聿的联系方式。
「我只是想认他当哥哥,潇潇不会介意吧?」
这话说得,不给还显得我这人小肚鸡肠了。
某天夜里十二点,我被电话铃声吵醒。
「喂?」我困得睁不开眼,摸起手机放到耳边。
「喜欢吗?」
电话那头一片冰冷,我瞬间清醒。
「哥?!」
「喜欢半夜被电话骚扰吗?」周聿压着火气,「再把我号码给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试试。」
「啊这——」我坐起身,慌张到语无伦次,「她她她们说只是想、想认你当哥哥……」
「哥哥?」他的冷笑声在黑夜里格外刺耳。
「祝潇,有你一个还不够我受的吗?」

-6-
早上刚从周淮那出来,晚上,周家父母就在会所设宴赔罪。
「潇潇,这件事情是我周家对不住你,叔叔阿姨没管教好儿子。
「今天没叫周淮出现,就是怕你膈应。改天我和你周叔叔一定押着他上门赔罪。」
周父周母端起酒杯,姿态放得很低。
「叔叔阿姨,其实我……」我刚开口,祝南廷却在桌下踢了踢我的鞋。
「老周,这件事情,对一个姑娘家的伤害确实不小啊。」接下话茬的人,是我爸。
「就是,没想到我们潇潇会在终身大事上受这等委屈。」我妈也跟着叹气,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哪家姑娘能受得了?」
他们面色凝重,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我一腔深情被周淮辜负了。
我拿起手边的茶水,喝了一口,默默等待下文。
果然,对面周聿恰到好处地站了起来。
「叔叔阿姨,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们周家难辞其咎。」他走上前,将一只文件袋递到我父母手里。
「这份赠予协议,是周家对潇潇的弥补,香港和澳洲的两套房产,会作为婚前财产,归到潇潇名下。
「还有其他要求,叔叔阿姨尽管提,我会尽我所能。
「另外,我也承诺,会努力照顾好潇潇,绝不让她再受一点委屈。」
周聿一番话漂亮又得体,给出的补偿方案也诚意满满,让长辈的脸色瞬间和悦了不少。
言至此,双方的酒杯这才能碰到一起。
接下来的饭桌上,欢声笑语不断。大家从婚事聊到生意,从经济形势聊到行业八卦。天南海北侃侃而谈,除了周淮的名字,什么都可以提。
被避之不及的周淮,却在不停给我发消息。
周淮:【赠予协议看到了?这两套别墅加起来能有一个小目标,哥们旺你吧,嘿嘿。】
我回复四个字:【受之有愧。】
周淮:【愧个毛啊,给你你就拿着,说明在他们心里,把你娶进门值这个价。】
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
是了,权衡利弊是生意人的本能,而联姻是抵御外界风险、确保家族财富长续的有效手段。
如此重要的合作,因为一个性取向问题差点毁于一旦,周家如何挽救都是应当的。
只要付出的成本,符合我在他们心中的估值,以及我在我父母心中的估值。
这些认知是最基本的,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从小就被这样洗脑长大,只是……
我熄灭屏幕,忽然间感到索然无味。
「潇潇,潇潇?」
回过神,才发现周聿已经端着酒,站在了我身旁。
「潇潇,我们一起敬爸爸妈妈们一杯。」
站在沉稳持重的周聿身边,我在父母满意的注视下,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然后推开椅子。
「抱歉,我出去接个电话。」

-7-
周家会所,在周氏集团园区的一楼。这栋楼的顶层,有一处静谧的空中花园。
周祝两家彼此捆绑多年,我很早就有了刷开每一个楼层的权限。
靠在护栏边,脚下是产业园寥落的灯火,身后是中式花园曲折的回廊。
头顶一轮明月,悠悠照着流云。
我掏出刚才藏进口袋里的一盒烟,再掏,却没有摸到火机。
奇怪,明明应该有啊……
「是不是在找这个?」
熟悉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一回头,周聿站在不远处,随手抛来一个银色的小方块。
我接住,朝他笑笑:「谢啦,哥。」
火苗点燃了烟,给夜色烫出了一个暗红色的小洞。
「溜得这么着急,掉座位上了都没发现。」周聿走上前,伸手从烟盒里也抽了一支。
「牌子没变,打火机也是好几年前我送的。」他低下头,就着我手里没熄灭的那一小朵火焰,点起了自己那支。
「祝潇,你倒是挺恋旧的。」
火星明灭,两团烟雾在空气中弥散、交融,淡淡的薄荷味沁人心脾。
说来诡异,面对周聿虽然拘谨,他却是身边唯一知道我会在心情不好时抽烟的人。
「周淮的男朋友见过吗?」他问。
我摇头:「他怎么可能带给我看。」
「你们那样要好,我还以为他什么都跟你说。」
「我们早就达成共识了,结婚归结婚,感情上互不干涉。」
我咬着烟,借月光瞄了周聿一眼,补充道,「当然啦,这条约定对你也同样生效。」
「这么大度啊。」周聿将烟头摁灭在假山上,漫不经心地问,「是因为,有喜欢的人了?」
我一愣,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啊,这年纪,谁心里没装过一两个不能提的名字呢。」
又问他,「你有吗?」
周聿的目光停留了一瞬,旋即又偏向别处。
「嗯。」
好家伙,这倒是闻所未闻。
好奇心驱使人变得大胆。我掐灭烟头,凑到他跟前问道:「可以请教一下,是何方神圣吗?」
毕竟在我心里,周聿这人就像是为言情小说而生的。在学校众星捧月,却没听说正儿八经和谁谈过。长大后虽然遵循家里安排,和几个门当户对的姑娘相亲过,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原来高冷霸总心底真的藏着白月光,果然小说来源生活,而生活俗不可耐。
「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
他招招手,我赶紧把耳朵递过去,结果被猝不及防弹了个脑瓜嘣。
「好痛!」我捂住额头,高声抗议,「不说就不说,怎么还动手啊你!」
「看你脑筋坏了,帮你治治。」
周聿迈开长腿,转身大步往前走。
「跟上,该回去了。」

-8-
电梯门关闭,厢壁的镜面如同一个硕大的相框,装下我和周聿并肩而立的样子。
如果换上婚纱和西服,或许真能演出别人眼中神仙眷侣的模样来吧……我这么胡思乱想。
「婚期要改吗?」周聿突然问,「你要是介意的话。」
和周淮的婚期,是长辈找大师算过的,定在了秋天,也就是半年后。
人都换了,再用原来的方案,确实有点不合适。
「改。」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说道,「但我觉得不急着定,你说呢?」
「我都可以,以你为主。」
看,一段成熟的联姻关系就该如此,彼此都不寄托额外期待,所以沟通非常高效。
我想了想,又开口:「关于周淮,他最近是不是有点——」
周聿却眉头一皱:「这电梯,怎么没动。」
「啊?」
电子屏上的数字依旧停在 11 层,没有下降。
「还以为你家换了什么高级电梯,连失重感都没有。」我说着,伸手打算重新去按楼层按钮。
指尖还未触碰到面板,光源骤然消失,陷入一团黑暗的厢体,裹挟着我和周聿,急速下坠。

-9-
这是我最讨厌的感觉。
像溺水者拼了命也抓不住一根稻草,像逃亡者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即将消失的求生通道。
想呼吸,却被捂住了口鼻。想呼救,却被扼住了咽喉。
黑暗在这一刻变得具象,黏稠虚空的沼泽里,伸出无数滑腻的触手,令人不能沉沦,也无法脱离。
这是我最恐惧的感觉。
有个声音远远近近地在呼唤,他在喊我的名字。
「……祝潇……祝潇,坚持住。」
我触摸到一个怀抱,将我从致命的焦虑中拉回来了一点点。
我死死抓住他,仿佛他是一尾随时会挣脱游走的鱼。
周聿的声息近在耳畔。
「潇潇,别怕。
「我在。」

-10-
知道自己有间歇性幽闭恐惧症,是 17 岁那年,在纽约的一个夏天。
Summer school 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周,我和周淮计划去唐人街吃顿晚餐,安抚一下各自思乡心切的中国胃。
结果,公寓电梯在下降过程中,突然骤降并跳电。
被困在里面的人除了我和周淮,还有当时正在纽约留学的周聿,以及两个白人老外。
电梯是老式的,空间狭小,这么些人挤在一处,很快变得闷热不已。
刚开始,我并没有太反常。电梯里尚有信号,老外用手机报完警,还很松弛地和大家聊了会儿天。
可渐渐,那种惊惧的感觉追了上来。
直到电梯门被维修人员从外打开,我像一摊烂泥般被抬到了过道上。
有人用英语问需不需要叫救护车。周聿一手扶住我的腰,一手托起我的头,担忧地问:「能站起来吗?我先背你走一会儿试试?」
ţűₘ
我说不出话,所以点了点头。
记忆中,那天的黄昏是粉色的。晚霞晕染了整座城市,连空气都浸透着天光的浪漫。
我趴在周聿背上,搂住他的脖子,闻到他衣服上熟悉的洗衣液香气,淡淡凉凉的薄荷味,感到神魂终于归位,却又有些说不出的荡漾。
路过一处开阔的草坡,周淮早就飞奔下去,朝着对岸被夕阳照耀得无比辉煌的曼哈顿岛使劲拍照。
周聿和我坐在坡岸上等他。
「哥,我刚才那样子是不是特别吓人?」我从包里抽出纸巾,小心翼翼递了过去。
他接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只说:「没Ţũₘ事就好。」
天色渐淡时分,风也凉了下来。我再次看向周聿,他本就白皙的脸上,仍留着淡淡的红晕,像久久不肯消散的两团小小晚霞。
这天晚上,我们终究没去成唐人街,而是买了汉堡炸鸡爆米花,在市中心的公园里看了一场露天电影。
林立的摩天高楼之间,公园像一方小小的峡谷。人头攒动,堪比一场不约而同的大型聚会。
草地柔软踏实,晚风徐徐地吹,好似一只无形的小手,时不时钻进人心里挠两下。
电影看着看着,周淮忽然回过头,笑嘻嘻道:「祝潇,别看你平常玩的时候老想躲着我哥,一出了事情,抱我哥抱得比谁都紧。」
我没理他,周聿则伸出一只手,默默将他的脑袋转了回去。
其实已经记不清当时放映了什么片子,只记得落霞沉入天际后,一座座高楼亮起的灯光,像夜幕下升起的灿烂星河。
我时不时低头,看见地上,自己的影子和周聿的影子交叠在了一起。
后来很多年里,每当路过相似的公园,脑海中总会一帧一帧地回放那个灯火辉煌的夏夜。
就像经历了人生中,一段最长的电影。

-11-
「所以你认为,两次都是『吊桥效应』?」
苏窈将一杯调好的酒从吧台后推了过来,托腮看我,「但爱情不就是多巴胺分泌的结果吗,你管这多巴胺是从哪来的。」
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
「Yue!什么玩意儿这么苦!」
她纤纤玉指勾来桌上的立牌,上面写着:新品——爱情解药,88/杯。
「真有人买账?」
「良药苦口,特别畅销。」
苏窈是我初中起就认识的朋友,如今在古城区的巷子里开了一家酒吧。
想当初,她也是「认哥哥」队伍中的一员,在收到周聿的半夜警告后,很多姑娘立刻对我冷淡不少,只有苏窈留了下来,我们的友谊持续到了今天。
她还是唯一知道我对周聿有过那么一次模糊心动的人。
酒太难喝,我掏出烟盒,被苏窈一巴掌打了下去。
「说了多少次吧台禁烟,要抽去墙角抽!」
「那算了,帮我换一杯。」我推推杯子,撒娇道,「给个甜甜的爱情吧,姐姐。」
她把杯子又推了回来:「不换,你的爱情就是这个味道。」
「什么嘛!」
「苦涩令人清醒,甜腻叫人发昏。」她将用过的调酒勺扔进水池,开始像个哲学家一样说话,「祝潇,我实在没见过你这么别扭的人。
「周聿是你长辈吗?承认喜欢他很背德?
「你天天在外面泡夜店,装模作样学别人当女海王,其实背地里顶多跟那些男人拉拉小手,看个腹肌,怂得离谱。
「还有——」
「别说了别说了!」
这女人嘴巴太毒,我破了大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苦涩的液体涌入口腔,味蕾惨遭酷刑。
苏窈满意地收走空杯,笑道:「提前预祝新婚快乐喽,周太太。」
然后闪去一旁招待其他客人。
我待在位置上等待苦劲过去,舌尖最后居然尝到一丝回甘。
嚯,爱情解药,有点东西……
吧台后方,各式各样的酒摆了满满一墙,在射灯的照耀下,如同液体宝石,琳琅满目。
回忆着苏窈以前教过的调法,我自己选酒重做了一杯甜的,继续自饮自酌。
有个姑娘靠在吧台边抽泣,对着手机道:「……他那么久都不联系我,肯定心里没我。」
哭声似有若无地钻进耳朵,竟然生生往人心里戳。
被困电梯事件发生到现在,刚好过去一个礼拜。周聿除了当晚微信上问候了下情况,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一条消息。
如今这个时代,一周没有任何联系,意味着在对方聊天列表中迅速石沉大海。
看他的态度,捞都不想捞我一下。
随便,我还不想捞他呢!
我将手机「啪」地扣在桌上,抄起酒杯潇洒地一口闷尽,下一秒,抓住脖子呛咳不止。
失策了,苏老板的酒,今晚都克我。
「祝潇,你给自己灌了什么啊?」苏窈听到动静后跑来。
喉咙被烧得说不上话,我只能指了指刚才碰过的那几瓶酒。
苏窈拿起其中两瓶,满脸诧异:「你,把这两种酒混一起喝了?」
「不是,不是你教的吗?」我哑着嗓子辩解。
「好家伙……没一瓶找对的。」
「啊?嘀咕啥呢?」
「算了。」她放下酒瓶,正色看向我,「感觉头晕吗?」
「不晕啊。」我腰杆挺得笔直,「但你为什么要动那么快?你都变出两个脑袋了。」
视线里,两个头的苏窈抬手托住了我的下巴,明艳的大红唇左一张、右一张,都在冲我温柔地笑。
「潇潇啊。」
「啊?」
「睡吧。」
我两眼一闭,向下倒去。

-12-
我是被猫尾巴抽醒的。
「Scarlett,不许坐在我脸上!」
小猫跳下床,翘着尾巴,傲娇地「喵」了一声。
我掀开被子,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裙。
床头放了一杯柠檬水,看来又是苏窈把我给送回来了。
洗去一身隔夜酒气,换了套居家睡衣,我捞起 Scarlett,清清爽爽地跑出房间。
「苏窈!你昨晚怎么不给我换身衣服啊?」
客厅里没看到苏窈的影子,大门口却有只陌生行李箱。
厨房门被推开,周聿端着两份早餐,堂而皇之地走了出来。
「早,坐下吃饭吧。」
我石化在原地,臂弯松劲,Scarlett「喵」地跑开了。

-13-
「……哥,昨晚怎么是你送我回来的呀?」我双手捧住牛奶杯,乖巧又心虚地问。
「你那个开酒吧的朋友,给我打了电话。」周聿一手举着三明治,一手在笔记本电脑上查看下属发来的邮件。
「她说之所以有我号码,是念书的时候,用两杯奶茶从你这换的。」
「啊……啊哈哈哈,过去好久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嘛。」
我尴尬地低下头,恨不能把脸埋进牛奶里。
这顿早餐吃得异常煎熬,我头一次穿睡衣和周聿对面而坐,紧张到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
「吃完了就放着吧。」处理公务的间隙,周聿抽空瞄了我一眼,「我来收拾。」
我连连摆手:「这怎么行呢,已经很麻烦你了。」
他终于将视线从电脑上挪开。
「潇潇,你确定今后都要跟我保持这样客气吗?」
我怔住好几秒,才摇了摇头。
「我们早晚要一起生活的,有些变化,希望你提前适应起来。」
说完,周聿平静地收回目光,继续工作。
屋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他敲键盘打字的声音。
我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放下餐叉,轻手轻脚地拉开餐椅,鸟悄溜回了房间。
卧室门一关,我才敢靠着墙大口喘气。
外面这位爷,压迫感实在太强,先天霸总圣体,我失心疯了才会对他动心。
都怪该死的吊桥效应。
那么问题来了,是谁不安好心,把这尊大佛请进我家的呢?
苏窈的电话,连打了三次才接通。
「大姐,现在很早欸……」
她困意很深,作为酒吧老板娘,一般都要中午才起床。
「哦,你说周聿啊……哈哈。」苏窈打了个哈欠,「他人不错呢,听说昨晚刚刚出差回来,一下飞机连家门都没摸到,掉头就赶过来接你了。
「还问我,祝潇一般习惯喝什么醒酒。哎呀哎呀,真是贴心得叫人嫉妒。昨晚的柠檬水,味道是齁甜的吧?
「话说你俩真的只是联姻关系吗?我都有点嗑了。
「不聊了,困,有事晚点再说。」
一通电话就被这样潦草敷衍地挂断了,而且听那意思,还想让我谢谢她的骚操作。
换了身正常衣服,我再次推开门,周聿已经在岛台那洗盘子了。
原本打算提醒一句可以留给家政阿姨,但想想还是老实闭上了嘴。
「哥,你出差回来,很累了吧?」我站在边上,没话找话,「昨晚……昨晚睡的沙发?」
「不然呢,」他抬眸瞧了我一眼,「另外两间空房,也不像能睡人的。」
那确实,另外两间客卧,早被我当成了杂物间,闲置的衣服包包堆积成山。
我尴尬地摸了摸脖子。
「婚后别让我睡沙发就行。」
「……行。」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我罚站似的在一旁,寻思着他到底什么时候走,几个破盘子怎么还没洗完。
「司机到了我就走。」他像是有读心术!
「啊这,这么着急啊。」我努力藏起松弛的笑意,「还,还打算请你吃个中饭感谢一下呢。」
「也行,那等会儿一起走。」
「?」
他哼笑一声:「傻了吧。」
Scarlett 在沙发上使劲扒拉,周聿抱起她:「这猫怎么了?」
「估计又往沙发缝里藏东西了吧。」我说,「她啊,没事就喜欢往缝里塞东西,什么纸巾啦袜子啦还有——」
电光石火间,一个可怕的想法闯进脑海。
这两天……我有一条红色蕾丝内裤找不到了……该不会……
!!!
说时迟那时快,周聿的手已经探入坐垫下,而且摸到了什么东西,正在往外抽。
我飞扑过去:「不要!!!」
为时已晚。
周聿两根修长的手指间,已然夹住了一条暗红色的、轻薄的、蕾丝面料的……一条暗红色蕾丝发带???
我脚下猛地一滑,重重跌倒在地上。

-14-
「崴得挺厉害啊,先去拍个片子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医生对着我高高肿起的脚踝说道。
「祝小姐,我带您去拍片。」私立医院的护士小姐姐服务周到,医生刚交代完,立刻上前帮我推轮椅。
周聿在边上跟着,时不时偏头掩饰笑意。
笑屁啊……我在心里骂。
一小时前,由于误会周聿从沙发缝里发现了不可描述的物品,我飞身扑救,结果不慎踩中猫咪的玩具球,崴到了脚。
周聿的司机原本是要接他回去的,最后变成送我和他一起上医院。
这一路没人说话,我脸色铁青,周聿全程憋笑,司机从后视镜里偷窥我俩,一头雾水,如芒在背。
好在从拍片情况来看没伤及骨头,医生开了单子,周聿推着我到 VIP 休息室等护士把药取来。
我轻咳一声,指着墙角的扭蛋机说:「哥,能去服务台换点硬币吗?我想转一下。」
「我待在这碍你事了?」周聿毫不留情地戳破。
「拜托啦,我是伤员欸。」
他叹了口气,总算起身走了。
我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圆圆的硬币,朝他离开的方向望了望,然后推着轮椅挪到扭蛋机前。
硬币落入投币口,金属旋钮一转,童年里最期待的声音久违地响起。
听到「咕噜噜」的滚落声,我弯腰去够出洞口的挡板,另一只手却先我一步,把扭蛋取了出来。
视线上移,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男医生,半蹲在机器旁,笑着把扭蛋递过来。
「……谢谢啊。」我接过,寻思这张脸有点眼熟。
「那么快就把我给忘了?」年轻医生看着我,竟然这样问。
我吃了一惊,又仔细看了看,终于回想起来。
这不是,那天邀请我欣赏腹肌的小狼狗吗!?
「就想起这啊,看来真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小狼狗医生面露失望,「祝潇,亏我小时候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糖,屁颠屁颠地给你送。」
经这么一提醒,我终于从眼前这张五官英挺的面孔上,发现了蛛丝马迹。
「小眼镜!居然是你!」
「唉,真不容易。」
成年版「小眼镜」咧着嘴,举手投足间完全没了当年瘦猴似的样子。
「你怎么伤到脚了?一个人来的吗,要不要我等下送你回去?」
「不必。」清清冷冷的嗓音在身后乍响,我顿觉脖颈一凉。
「小眼镜」移开目光,缓缓站起。
「这位是?」
「他是我……」
一想起我和周聿目前复杂的关系,舌头就打结。
「……我哥!」
周聿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
「原来是哥哥啊。」
「小眼镜」热情地伸出手,「你好,初次见面,我是祝潇的幼儿园同学。」
周聿的视线在他胸前铭牌上停留一秒,也伸出手,语气听不出情绪。
「初次见面,胡亦宸医生。」

-15-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周聿似乎心情不大好,我几次想搭话,一对上那张黑脸就立刻乖乖闭嘴。
怎么了嘛……
车里气氛僵硬,手机倒是热闹,胡亦宸消息一条接一条地发过来。
【潇潇同学,下次复诊前知会我一声,我帮你预约。
【你住哪?以后有空一起出来玩呀。
【你平时喜欢做什么?露营?剧本杀?Livehouse?我都可以哦。】
这人是话痨吗?发一条回十条……
我收起手机,拆起了刚才转到的扭蛋。
「幼儿园同学给你买的?」周聿突然开腔,语气居然还有点嘲讽。
「呃……」这时候承认我其实带了硬币好像会不太妙。
好在他没追问,偏过头去,又不理我了。

-16-
把祝潇安全送到家后,这次,周聿提起门口的行李箱,走得果断。
这一周,他出差连轴转了三个城市,见了十几个供应链厂商和客户。昨晚飞机落地,累得跟条狗一样,可一接到那个姓苏的酒吧老板的电话,头也不回就赶过去找祝潇。
照顾了她一整夜,倒水、拍背,自己只能在沙发上凑合一宿,连条盖的被子都没有。
清晨刚睁开眼,脸上还他妈蹲了一只大胖猫。
周聿越想越生气。
他表现得那样明显了,祝潇是真不懂,还是在装傻,居然对一个外人说,他是她哥哥?
他就只配当个哥?
「周总,周总?」司机从后视镜里观察,「您脸色不太好,是不舒服吗?要不要再去趟医院?」
周聿摆摆手,又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放到前车置物板上。
「老张,你女儿喜欢玩扭蛋机吗?这些你拿着,现在外面硬币不好换。」
司机不明所以:「谢谢周总,但我女儿已经上初中了,不玩这种了。」
周聿听罢冷笑:「也是,谁跟她那么幼稚似的,还幼儿园同学……」
「周总您说啥?」
「没什么,我累了,睡会儿。」
可一闭上眼,祝潇的身影就更加挥之不去了。
她在他面前,总是有点拘谨,偶尔的活泼跳脱,如同昙花一现。
与旁人相处却从不是这样的。
比如和他弟弟周淮,从小打打闹闹,却要好得很,以至于谈婚论嫁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联姻不过是顺水推舟,佳偶天成。
比如和刚才那个年轻的实习医生,才一见面就……算了不提那个人。
周聿紧锁眉头地睁开眼,从肺里深深呼出一口浊气。
烦躁的时候,他也习惯抽支烟。
只是手探进口袋,摸出来的却是一条长长的发带。
暗红色的,轻薄柔软的,蕾丝发带。
等信号灯的工夫,司机无意间又瞥了眼后视镜,发现老板的脸色比刚才好了许多。
他左手不知怎的,缠上了一条红色的飘带。明艳撩人的颜色,一看就是女人的私物。
老板恋爱了。司机以男人的直觉笃定。
绿灯亮起,车子缓缓发动。转弯时,有那么一瞬,阳光穿过参差的树枝,斜照进车后排,划分出明暗两片区域。
红色发带飘浮在光芒中,魅惑而熠熠生辉。
清冷的男人在阴影里正襟危坐,眸色沉沉地凝视着掌中之物。

-17-
周聿冷着一张脸走的,我搞不懂哪里惹到了他。
半小时后,他给我发了一条微信。
周聿:【改改称呼,以后不许管我叫哥。】
我:【?】
我:【那叫什么?】
消息石沉大海。
更晚些时,我崴脚的消息传到了爸妈耳朵里。
临近黄昏,祝南廷领了父母之命,把我连人带猫搬回了老宅。
「骨头汤,骨头汤。当心烫。」
妈妈端来瓷碗,毫不怀疑如果晚一秒接下的话,她会直接喂到我嘴里。
「哎呀,我是脚肿了,不是骨折了,这食补也不对症啊。」美滋滋吸溜着筒骨髓,我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小年轻不懂不要乱讲好吧,以形补形,老祖宗的话肯定有道理的。」妈妈一面嗔怪,一面把那盘红烧猪蹄换到我面前,「喏,那你吃这个,好好补补脚。」
「潇潇,怎么大清老早地,周聿会跟你在一起啊?」老狐狸亲爹,目露精光,「你们最近,相处得不错吧?」
「不错才怪,一大早,尽看他脸色了。」我啃着猪脚,委屈巴巴道。
「他欺负你?」祝南廷放下筷子。
「不会吧,阿聿这个男孩子,最是品行端正了。」妈妈跳出来维护道,「会不会是知道了他弟弟的事情,所以心烦哦?说起这个阿淮,没想到这么不像话的!」
听到周淮的名字,我抬起头:「周淮又怎么了?」
「他瞒着家里,把父母给他的房子、车子全卖了,不打一声招呼就出国,还是你周叔叔托了关系去查,才知道他前天飞去荷兰了。」
「荷兰?和男朋友结婚去?」我内心直呼牛逼。
「可说呢,也不知道那男的给他下了什么降头。真不理解,男人跟男人怎么能在一起啊?你周叔叔气得要命,徐阿姨现在天都快塌了,啧啧啧。」
「好了不要提他了。」老爹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似的。
「潇潇,听老爸一句劝,感情都是处出来的。你和周聿认识这么多年,彼此知根知底,磨合磨合一定会好的。看看你哥,当初和你嫂子结婚,也是一副『强扭的瓜不甜』。现在大半年过去了,小夫妻俩好得跟什么似的。」
向来矜持的祝南廷难得红了脸,干咳一声,默默往我碗里又夹了一块猪脚。
「就是就是。」妈妈附和,「我们家两个孩子哦,都有福气,明天我就去法缘寺敬香祈福,拜托菩萨保佑。来来来,你们把肉分了,从现在起,我吃半个月的素……」

-18-
回到房间,我赶紧翻出周淮的号码拨了过去,果然是关机状态。
打开微信,发现他连朋友圈也关闭了。
我给他留言问了下情况,然后做了个深呼吸,点开和周聿的对话框。
我:【周淮的事情我听说了,既然他早有规划,肯定做了充足的准备,别太担心。】
消息发送,我等啊等,半晌,终于听到了新消息提示音。
周聿:【嗯。】
嗯?嗯?
打了那么多字,就给我回个「嗯」?
这哪是想跟我磨合,这是把本小姐的脸摁在地上摩擦!
我果断在输入框打下两个字:退婚
然后火速删掉。
有些事,过过瘾就好。
刚这么想着,「周聿」两个大字突然伴随着铃声,跳跃在屏幕上。
「喂?」我小心翼翼地接起。
「周淮的事情,你真的是才知道?」电话那头依旧如故,低沉磁性的声线,听不出明显情绪。
「当然,我又不是干情报工作的。」
周聿轻笑了声:「我还以为他什么都跟你说。」
「现在你知道了,我跟他之间,没你想得那么无话不谈。」我有些生气。
「嗯,抱歉,是我唐突。」
周聿难得示弱,我听到电话那头打火轮转动的声音,知道他现在心情不好。
「臭小子这次祸闯大了。」周聿说,「他倒也不笨,得亏跑出国了,但凡在国内,有的是办法把他抓回来。」
「叔叔阿姨怎么样了?」我问。
「在楼下砸了一地的古董,现在家庭医生正给他们测血压。」
我叹了口气:「哥,你劝劝他们。」
「你叫我什么?」
我捂起嘴,说漏了呀。
「重新叫。」
「呃,那个。」我为难地咬起了手指,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周……先生,没别的事我先挂了哈。」

-19-
周先生?周聿皱起眉。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给客服打电话呢。
周先生就周先生吧,总比动不动就叫「哥」强。
独自站在周宅二楼的弧形阳台,周聿俯瞰着森林般偌大的花园,指尖火星明灭,思绪也开始飘忽。
身后是一地鸡毛的家事,眼前往事如烟。
祝家有点特殊,兄妹俩是同父异母。
祝南廷是祝父与前妻的孩子,15 岁以前跟着母亲在北方生活。
他还记得那年祝南廷初到江城,几个大人围在祝潇身边,让她叫哥哥。
祝潇顺从了,只是当她喊出「哥哥」两个字时,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自己。
周聿承认,那一刻,他满足感爆棚。
他确实一直充当着哥哥的角色,在很多地方,比姗姗来迟的祝南廷还要尽责。
祝潇小时候,多跋扈一丫头,和小男生才吵两句就敢直接动手。
可在他面前,她乖顺得像只绵羊,老老实实看书,老老实实写字,这种区别对待让周聿十分受用。
但后来,他渐渐感到不对劲。
祝潇敬他,却也怕他。他们之间似乎横了一道安全距离,一旦到达临界线,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再朝他迈近一步。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很早就开始反思,然而那会儿还未意识到,这份自省里已然藏着几分蓄谋接近的意图。
这道「安全距离」也曾经缩短过。
意外撞见 19 岁的祝潇抽烟,女生吓得脸色煞白,他也愣在原地。
僵持几秒后,他走上前,一把拿走她企图藏在身后的烟盒。
薄荷爆珠,确实挺适合女孩子。
在她诧异的目光下,他把烟塞回了她手里。刚走几步,又折回来,从兜里掏出新买的某品牌限量款打火机,放到她手心。
「送你。」
周聿的烟瘾就是自那时开始的,他对尼古丁其实没那么依赖,让他上瘾的,是知道祝潇的秘密。
一个只与他分享的秘密。

-20-
「周总,先生和太太的情况基本稳定了。」
家庭医生毕恭毕敬地对着阳台上那颀长挺拔的背影说道。
周聿说了句「有劳」,很有礼数地亲自送医生下楼。
吃过降压和安睡的药物,周父周母都歇下了,周聿轻轻关上房门。
回到自己房间,他打开电脑,点开刚刚收到的一封邮件。
邮件里是几张从监控截取的画面,画面中有周淮,还有一个他没见过的年轻男人。
因为监控内容一周一覆盖,所以能抓取到的时刻不多,这几张图已经是拍得最清晰的几张了。
周聿转发给了另一个邮箱地址,然后用手机拨了通电话。
响铃不到三声,对方就接了起来。
「查这个男人的底细。」周聿冷声道。

-21-
或许因为在家受到了精心照顾,等到去医院复查的那天,我的脚基本能正常行走了。
检查下来已然无碍,医生夸我恢复力惊人。
胡亦宸说在诊室外面等我,我推门出来时,他正全神贯注地在看走廊电视机上播放的一条本地新闻。
「周氏集团二公子周淮,近日被曝变卖家产,与神秘男友私奔出国。周氏股价今日出现波动,下跌 6.8%……」
画面上出现了周聿,冰山冷脸,黑色西装,在一群保镖的簇拥下,径直穿过媒体的长枪短炮。
「据悉,周氏集团副总裁周聿今日现身,但未对相关情况作出回应……」
胡亦宸察觉到我,回过神来。
「祝潇,你哥怎么,姓周啊?」

-22-
坐在医院草坪的长椅上,我对胡亦宸解释了一切。
「原来是这样啊,」胡亦宸恍然大悟,「怪不得他那天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戒备。」
「你会不会看错了?」
「错不了,这是男人的直觉。」
「嗯……行吧。」我挠了挠耳朵,「总之跟你道歉,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可是,你骗我的也不止这一件事欸。」他抱起胳膊,严肃道,「长大后和祝潇结婚的名单,我明明位居前列的。」
我哑口无言,只能干瞪着他。
「哈哈,开玩笑的。」小胡同学摆摆手,恢复了嬉皮笑脸,「转告你未婚夫放心啦,我可不是那种喜欢挖墙角的小人。」
我敷衍地笑笑,心想他可没有不放心。
「那不耽误你工作了,有空聚。」
「好,拜拜!」
直到祝潇的背影再也看不见,胡亦宸脸上的笑容才敢黯淡下去。
男生手长脚长,身形优越,泄劲似的躬身坐在长椅上,都像尊被精心刻画过的雕塑。
心里空空荡荡,肯定是因为头顶刚刚飘过的乌云,把阳光都带走了。
胡亦宸这样安慰自己,接着,就听到后方大厅门口,师兄正中气十足地喊他名字。
「小胡!发什么呆呢?导师喊你一起去查房了!」
胡亦宸几乎一秒活了过来,单手撑住椅背,反身跨越翻过长椅,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呆了路过的医护和病人。
他朝目瞪口呆的病患笑了笑,一边高喊着「收到」,一边像一阵风似的奔向前方。

-23-
「爸,江城的媒体疯了吗?周氏集团好歹是本地头部企业,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报负面新闻?」
一回到家,我就直奔茶室找老头。
「江城那么大,能在这里站稳脚的,谁背后没点门道?」老爹慢工出细活地给我泡了杯茶,「老枞八仙,尝尝。」
我拿起瓷杯闻了闻,茶香扑鼻。尝一口,苦涩醇厚,随之化为回甘,花香袭人,馥郁悠长。
见我的焦躁被抚平,老爹才继续开口。
「周聿逐渐接手集团事务的这两年,开疆拓土,势如破竹,动了不知多少人的蛋糕。一直被摁到现在才有人冒头挑事,已经算这小子雷霆手段了。
「商场上尔虞我诈是常事,说到底都是为了抢食,你吃得多了,人家就吃得少,竞争就是这样开始的。
「所以我们生意做得越大,越要懂得寻求合作,让合适的对象成为我方利益链条上的一环。捆绑得越紧,抵御风险的能力就越强。
「潇潇,爸爸的意思,你都明白吧?」
我盯着眼前的紫檀木茶案,默然点头。
老爹拿过我喝完的杯子,又添了一泡。
「你是懂事的,不像圈里有些被宠坏的孩子,口口声声说什么要追求爱情、冲破束缚,非等到激情消退,撞了南墙,才开始想,究竟是什么在支撑他们前二十多年的优渥生活。
「联姻啊,双方能培养出感情最好,实在培养不出爱情,也得培养出义气。你和周聿以后不仅是夫妻,更是战友,这样,未来在风风雨雨面前,才能坚不可摧。」
我一口一口喝完他泡来的第二杯茶,将杯子搁在手边。
茶室里溢满芝兰香气。
ťů₂
「爸,我明白。」
老爹满意地点点头:「下周榆城有个行业交流会,陪你未婚夫去一趟。」
「好。」

-24-
周聿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一些,下颌线清晰得叫人嫉妒。
他单手帮我把行李塞进上方的行李架,直到飞机准备滑行的前一秒,另一只手才终于能将电话放下。
自打周淮玩消失以来,他在公司负责的业务就全落到了他哥身上。
「脚没事了吧?」这是他今天见面后跟我说上的第一句话。
「我睡一会儿。」这是第二句。
三个半小时后,飞机在榆城机场平稳落地,周聿睡眼惺忪地醒来,靠着椅背,极难得地发了一会儿蒙。
我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居然睡着了还跟空姐搭讪欸。」
他蹙起眉,露出疑惑的表情。
「就刚才啊,空姐跟前排大叔说,先生,您要点的酒这趟航班上没准备哦,可以换成别的吗?
「这时候,你知道你回了句什么吗?」
我靠回椅背,闭上眼模仿起周聿说梦话的样子。
「临时变更,合同上有依据吗,叫法务过来一趟。」
周聿笑了一声,眼神恢复了锐利的清明。
他解开安全扣带,起身取下行李。
「早知道不睡了,该留点精力跟空姐要个号码什么的。」
我浅浅翻了个白眼,跟着下了飞机。

-25-
所谓行业交流会,大多是以交流为名义,拓展人脉、获取资源。
周大少爷无非为了承应人情才露个面,一下午公事不断,动不动就没影儿,搞得一群想加联系方式的供应商,在他的席位卡前排起了长队。
贵人难见,于是他们看向旁边座位的我。
「喂,欸对对对,我在外面出差呢,什么事情啊……」
我佯装接电话,在一众「求认识」的目光下,溜出了会场。
榆城多山地,从酒店望出去,城市一半高楼林立,一半丘陵连绵,很奇特的景观。
「打扰一下,你也是今天交流会的嘉宾吗?」一个戴细框眼镜、穿银灰色西装的青年男人在我身侧站定。
「您好。」我客气地向男人点点头。
「我是知源科技的丁康源,方便了解下,小姐是哪家公司的代表吗?」男人风度翩翩。
于是我也自报家门:「其实我在公司负责的业务与今天的主题关联不多,只是爸爸有事走不开,所以安排我来跑个腿。」
丁康源笑道:「令尊一定是很认可祝小姐的能力,才会派你来替他出席。」
「哪有,他叫我过来当吉祥物的。」
「既然有缘认识,祝小姐方不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呢?」
面对面的情况下,这种请求很难拒绝。我爽快答应,翻出二维码正要给他扫。
「康源。」
伴随着一阵高跟鞋「踢踢踏踏」的脚步,一位穿着玫红色西服套装的漂亮姑娘快步朝这里走来。
「怎么在这啊?会务到处找你呢,下下个发言顺序就到你啦。」
姑娘明艳爽朗,开口是略微有些豪迈的烟酒嗓。脚踩着 12cm 的恨天高,极其自然地挽住了丁康源的胳膊。
她用一双戴了大直径美瞳的眼睛打量我:「这位是?」
「祝潇祝小姐,也是今天来参加活动嘉宾。」丁康源收起手机,神色如常,「这是姜月明,活动发起人姜皓姜总的妹妹。」
我打了个招呼,姜月明也很热情,客套几句后,说时间差不多了,拉着丁康源往会场里去。
我留在原地,拿手机拍下一张窗外的风景,准备发给苏窈,下次旅行安排在榆城也不错。
手机「叮咚」一响,一条微信好友申请姗姗来迟。备注:丁康源。
我转过头。
长廊另一侧,衣色亮眼的姜月明依旧挽着丁康源的手臂没松开,她为他拉开厅堂大门,与他有说有笑。
可有那么一瞬间,丁康源的视线越过了身前的姜月明,明晃晃朝我投来。

-26-
我没猜错,周聿这趟来榆城,果然是为了其他要紧事。
「等会儿我要去拜访个人,如果不想吃主办方安排的自助餐,这家酒店六楼的餐厅也很不错,推荐你试试。」
周聿从房间里出来,换掉了冗余的西装外套,单穿一件浅蓝色衬衣搭配西裤,两侧衣袖挽到了肘部,规整中透着点随性。
看来他和今晚要去见的人,交情不浅。
「我也有安排,姜月明他们喊我一起去聚餐。」我道。
周聿点点头:「也好,多建立些联系总没错。」
晚餐吃的是榆城菜系,宴至散场,我正准备离席,被姜月明一把拉住。
「潇妹妹,这么急着走干嘛?」
我纳闷:「还有第二场?」
她笑嘻嘻地勾住我的肩膀,身上是酒气和香水混杂的味道。
「你大老远从江城来一趟,不体验体验我们榆城的夜生活,多可惜啊。」
言闭,不由分说将我推上了车。

-27-
榆城娱乐产业发达,我是知道的。但姜月明带我去的地方,远远超出了我的心理预期。
虽然在江城,我牛皮轰轰给自己的定位是「夜店小公主」,可今晚这场面,让我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很纯洁很保守的人。
「姐姐,我敬你。」一个看起来十分羸弱柔美的小男生,凑到我面前,将一杯洋酒灌入自己喉中,还十分刻意地,让酒液顺着嘴角流下一些。
我:「……」
见我不为所动,他又倒了一杯,想往我手里塞:「要不姐姐喂我喝……」
我吓得直往边上挪:「别别别,你找别人去喝吧!」
在这家叫 Ace Club 的夜场,姜月明订下了一间超级大的包厢,有 K 歌、台球桌、单独的调酒吧台……以及满屋子衣着暴露的男公关。
随着一阵欢呼,三名男公关跳上吧台桌面,跟着靡靡音乐跳起了舞。
难以形容的舞。
我如坐针毡,想走却走不了,因为东道主姜月明实在太热情了。
只好给周聿发消息求救。
我:【你应酬好了没?快把我从这鬼地方捞出去!(哭泣)】
周聿回得倒是不慢:【就来,地址和房号给我。】
我赶紧发了过去。
「潇妹妹怎么不去找小帅哥玩啊?」姜月明端着酒,一屁股坐到我旁边,「没有喜欢的?我让他们再换一批。」
我赶紧拦下她的手,赔笑道:「不用不用,我这人爱看不爱碰,看看就行,看看就行。」
「原来你吃素的啊。」姜月明哈哈大笑,连同边上几个跟班也一块笑起来。
我是真的有点不知所措了,握手机的指尖不自觉收紧,没有发现音量键被意外加到了最大值。
结果,新消息进来的时候,手机嘹亮而突兀地响了一声。
姜月明眼疾手快地抢走我的手机。
「哟哟哟,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小情郎,让潇妹妹这一晚魂不守舍的?」
她兴奋地点开消息,下一秒,笑容逐渐僵住。
我心里一咯噔,瞬间猜到了这条消息来自谁。
「祝小姐好,很高兴认识你,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像一位韩国女明星?
「江城自古以风雅闻名,果然一个人的气质里藏着她的故乡,一见祝小姐便可知。
「我确实有计划下半年去江城一趟,不知道有没有荣幸得到祝小姐的接待?」
姜月明用一种戏谑的腔调,高声朗读丁康源今天发来的每一条消息。
她每出声一句,包厢里的嘈杂就少一分,念到最后一条时,整个包厢已经落针可闻。
「祝小姐总是不回我消息的话,我可是会难过的啊。」
我静静坐在那里,手心里全是汗。
「行,怪不得叫了这么多男人来你都不喜欢呢,原来是勾搭上我男人了。」
她直接将我的手机塞进了冰水桶里。
「来人,去 6 号房,请我哥他们过来。」

-28-
「姜小姐,我想你刚才每一条消息都看清楚的话,应该知道我对你那位丁先生毫无兴趣。
「感谢你的招待,我该走了。」
我强作镇定地站起身,手里紧紧攥着一只玻璃酒杯,必要时,它会成为我的武器。
然而还差一步到门口时,外面挤进来了五六个人,个个面色不善。
为首的,今天下午活动上见过,主办方负责人姜皓,姜月明的哥哥。
我暗叹情况不妙。
在场其他人纷纷作鸟兽散,包厢里只留了姜家兄妹,以及他们各自的小跟班。
「祝小姐,在榆城,你撩骚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动丁康源。」姜皓一口混着酒臭的烟喷在我脸上,「他是我准妹夫,懂吗?」
「我撩骚他?明明是他在骚扰我!」我脾气也上来了。
姜皓瞪着眼就要上前来,被旁边的小弟拦了一记。
「皓哥,这女的是跟着周氏集团的周聿一起来的,咱是不是尽量别——」
「滚一边去!」姜皓狠狠踢了小弟一脚,骂道,「在榆城,姜家才是地头蛇,他周聿再厉害,还能在老子地盘上翻了天?!」
骂着骂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脸上泛起不屑,「对了,最近周聿那个缺心眼弟弟的事情,不是闹得满城风雨吗?连这点事情都压不住,可见这小子也没多大能耐。」
他极嚣张地昂着头,用手指着我,「听好,要么现在跪下来给我妹妹道歉,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跟丁康源有任何联系。要么,今天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姜月明的小跟班给她搬来了一把椅子,她跷起二郎腿,满脸得意地坐在那,还用下巴往脚尖那点了点,示意我过去。
如此形势下,她非常笃信我一定会妥协,看起来,这种手段应该施展过不止一次。
「行,我跪。」我深吸一口气,然后,握紧手里的酒杯猛地砸了出去。
「老娘跪断你的头!」
酒杯很薄,撞上姜皓头顶那一刻就全碎了。我把杯柄当匕首一样挡在胸前,上面还残留着两片尖锐的碎玻璃。
姜皓的表情从茫然变作不可置信,再然后,目眦欲裂。
「个臭婊——」
一瞬间,身后突然传来惨叫。紧接着,我的手腕被人抓住,用力向后一拽,避开了即将落下的伤害。
几乎同时,所有人都听见了重重一脚踹在肉体上的声响。
那一脚用劲过大,姜皓被踢出好几米,后背撞在酒柜上,各色酒瓶噼里啪啦碎落一地。
脑子根本来不及转,只听见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大喊:「跑!」
他拉着我冲出包厢,像离弦的箭一样向出口狂奔。

-29-
这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人穿着高跟鞋也能像参加短跑比赛一样快。
Ace Club 里又冲出了一拨人,比刚才在包厢里的更多,他们穷凶极恶,喊着「别跑」追了上来。
「周聿!快想想办法啊!」
是的,虽然从刚才到现在,我都没顾上看清救我出来的人,可就在他抓住我手腕的那一刻,我的本能已经告诉自己——是周聿。
是无论在失控的电梯,还是危险的包厢,都会想尽办法护住我的,周聿。
「这边!」
周聿拉着我跑进一条巷子。
后方,喊打喊杀声紧追不舍。
我体力将到极限,肺快要炸了。
巷子前方,突然拦出了另一群人。昏沉的路灯光打在前排几人身上,清一色大金链子配花臂,手里还拿着棍状器械。
妥妥的反派特写镜头!
我脑袋「嗡」地一下,几乎榨尽最后一点肺活量尖叫道:「啊啊啊啊啊啊周聿!你他妈跑错道儿了!」
「笨蛋!那是自己人!」
话音刚落,杀气腾腾的「反派」忽然分开两边,让出了一条道。
我和周聿像冲刺终点线一样,冲进这堵「花臂人墙」的保护圈。
夜店打手们在十米开外收住了脚步,他们交头接耳,不敢再上前,似乎认ţű̂₀出了这帮人的来头。
有个光头大哥,客客气气地凑到我们跟前,问:「先生小姐,有没有受伤?」
周聿气喘吁吁顾不上说话,直接把我右手举给那人看。
大拇指和食指处有血迹,是被玻璃碎片扎破的。
光头哥走到队伍前头,高喊:「覃先生说了,但凡客人受一丁点儿伤,就让姜老头去医院见他的一双儿女!」
众人得到号令,气势汹汹地朝前逼去。
我弯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前方巷道的激战声似远又近,刚抬头,就被一只手捂住了眼睛。
「别看。也别回头。」
周聿牵起我,朝混乱的反方向走。
「覃先生是谁?」我问。
「我外公的一个学生。以前家境很不好,是外公拿工资接济着念完大学的。后来外公去世,他还专程赶过来守孝。」
「你到榆城是为了找他。」
「嗯,反正本来就有事麻烦他,再多麻烦一件也无所谓。」
说话间,马路上车来人往的喧嚣声已然近在咫尺。
我到底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眼,发现覃先生的花臂大哥们,已经收拾完战场,浩浩荡荡朝着夜店方向去了。
「我们要不今晚就走吧?」我拉拉周聿的袖子。
「不要,休息够了明天再出发呗。」
「可酒店是主办方安排的,他们万一半夜偷袭报复呢?」
周聿淡然一笑。
「放心,从现在起,整个榆城不会再有人敢动我们一下。」

-30-
「疼吗?」
「才不会,哎呦!」
周聿举着棉签的手一顿,紧张兮兮地抬起头。
「哈哈,骗你的!」
「……幼稚。」
我之前说过,榆城实在是一个很奇特的地方。
从小巷出来后,城市面貌再次打开。一条公路倾斜着蜿蜒向上,来来往往的车灯,像夜河里发光的鱼群,或顺流而上,或逆流而下。
此刻,在坡道边的一家药店门口,周聿正拿着刚买的碘伏,非要给我伤口消毒。
「你倒是豁得出去,他们人多势众,想过后果没?」
「我什么也不做,难道他们就会放过我?」我撇起嘴,「反正已经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能揍丫一下是一下。」
周聿不置可否。
榆城的夜,空气里飘散着沸腾麻辣的香气。路边、街角、桥洞下,热热闹闹聚了不少踏夜出行的饕客。
远处青山重重,隐于黑夜。近处市井烟火,缭绕人间。
一座现代城市,在山水古画般的天地间,如此突兀又合理地存在着。
「其实我挺喜欢榆城的。」我说,「景好看,东西还好吃,玩得又够野。」
因为最后一句话,我又收获一记脑瓜蹦。
「周聿!你不能老是弹你的战友!」
「我和你什么时候成战友了?」
「一起打过架,怎么不算!」
我挺起腰杆,骄傲得像一只胜利的斗鸡。
「好好好。」周聿摆摆手,眼底笑意流转。
「祝潇,有时候真挺羡慕你的。」
「啊?」
「你总是有尽情享受这世界美好一面的能力。」周聿说着,低头将碘伏的瓶盖旋紧,半开玩笑道,「所以你的伤口每次都会好得很快。」
突然挨了句夸,我还有点不适应。
「对了,你是怎么想到要带一群花臂大哥过来的?」
「收到你报位置的信息没多久,电话就联系不上了。我觉得不对劲,立刻问了覃叔,他说姜家兄妹在本地有些不太好的名声,怕是又在闯祸了。
「我出发的同时,他安排手下的一拨人也往这里赶。幸好,我们都到得不算晚。」
想起刚才电影镜头般的「营救」画面,我不禁感叹:「哥,你踹飞姜皓那一脚,真的好帅啊……」
「才知道啊,我本来就帅。」
一辆黑色专车堪堪停在我们脚边,司机放下车窗,问道:「您好,是周总吧?」
周聿替我拉开车门:「走,回酒店。」
车沿着坡道继续向上,城市在窗外起起伏伏。
霓虹摇曳、万家灯火、高楼巨塔……变幻莫测的风景,不断朝着后方倒退。
夜空晴朗,穿梭楼宇间的高架轨道上,一辆列车在月下穿行。
「哎呀,我手机还被那个蠢女人泡在冰桶里!」
「让姜家赔给你。」
「我才不要他们的东西。」
「那我给你买?」
「谢谢,我觉得自己缺一部最新款超薄折叠机……」

-31-
榆城之行结束后不久,周家又安排了一次宴请,商谈联姻事项。
其实很多内容,早就已经定得差不多了。周家为了弥补亏欠,在原有标准上只增不减。
诚意至此,我父母当然也不会再说什么。
只有在谈到婚期时,周母一句「让大师再给算个日子」,让周父的脸色多了些阴云。
「什么狗屁大师,我看就是个酒囊饭袋。」
气氛略微凝滞,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大师当初对着我和周淮的八字,漂亮话说了一堆,愣是没算出之后的变故。
「是啊是啊,其实现在年轻人,不流行这套了哦。」我妈站出来打圆场,「就让他们两个自己定,也省得麻烦。」
一段小插曲,就这么心照不宣地糊弄了过去。
距离周淮出国,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依旧音讯全无。
周家倒是着手调查了和他一同出国的那个男人,据说周父在家又发了好大的脾气。
「在哪里认识的这种乱七八糟的人!
「好好好,既然他非要跟别人跑,那周家以后就没有这个儿子!」
话虽如此,那套被私自出售的房子里,属于周淮的东西被悉数搬回了周宅,整整齐齐摆在他的房间。
我时不时还在给周淮的微信留言。
【总不能逃避一辈子,大家都很想你。】
消息发出,早已习惯无人回应。

-32-
六月,苏窈准备店休一段时间去旅行。出发前一晚,邀请了几个好朋友到店里小聚。
「新手机不错嘛。」她端着酒杯坐到我边上,笑意盈盈,「到底是新老公买的。」
我一把捏住她的痒痒肉。
「周太你别动手动脚的啊!」她尖叫着逃开,过一会儿,又凑上来,「哎,真不陪我一起去玩?」
「这回真不行,明天起我要轮岗新部门。」我往她肩头一靠,「真羡慕你啊老板娘,自由自在。」
苏窈摸着我的头发,笑:「这有何难,拿你以后的股份和财富跟我换,当富二代的苦我来替你吃。」
古城区的热闹不分昼夜,四通八达的街巷里,游客络绎不绝。即便苏窈在朱漆大门上挂了一块「店休中」的提示牌,还是引了不少人在门外驻足。
「你这旅行计划安排得不对啊,大好商机都白白浪费了。」我打趣道。
「随便,天王老子来了都拦不住老娘明天出发。」苏窈举起酒杯,「快点,祝我旅途愉快。」
「祝你旅途愉快。」
两只玻璃杯相碰,发出清脆的交响。

-33-
苏窈的酒到底还是烈了些,我再次被周聿接回了家。
他熟门熟路地给我弄了杯柠檬蜂蜜水,然后独自跑去阳台上,接了一通漫长的工作电话。
听上去,好像是关于那个国货日化品牌发布计划的事情。
去年,周氏集团收购了本地一家濒临破产的老牌日化企业,想借着如今国货力量崛起的势头重新打造推出。
这项工作原本由周淮负责,如今,自然只能由周聿接手。
真辛苦啊……我喝着柠檬水这样想,想着想着,突然眼前一黑。
停电了?
物业很快在业主群里发布了消息:小区突发线路故障,已在检修中。
结果,一直到周聿那通开会似的电话都打完了,故障还没被解决。
「你现在有两条路,要么从 18 楼走楼梯下去,要么等电来。」
我靠在玻璃栏杆上吹风,幸灾乐祸地对周聿说道。
看起来有两个选择,其实只有一个。
「不介意在你这抽烟吧?」
「请便。」
我曾跟苏窈说过,我特别喜欢一个剑眉星目的男演员,因为他在某部电影里,穿黑色衬衫抽烟的样子,太他妈迷惑人了。
我没说出口的是,那个男演员抽烟时的侧脸,很像周聿。
视线从下往上,是微微敞开的领口……突出的喉结……锋利的下颌线,以及……
我忍不住吞起口水。
小时候电视里播聊斋,看到白雾四起,就知道妖精要现身了。
此刻,夜空中散开一团薄纱般的迷烟,无声弥漫。男妖精在雾色之下卓然而立,不动声色地勾人心魂。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咚咚作响。
那是色心在作祟。
「怎么了?」周聿咬着烟,就那么看向我。
四目相对,脑海里一阵火星四溅,离谱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往外冒。
我愣怔几秒,目光落在他微张的唇间,轻声问了句:「好抽吗?」
也不等回答,右手已经鬼使神差地探了出去,取走那支抽了一半的烟,用自己的唇齿咬住。
烟雾像散开的轻纱遮住了眼,拂面而过的风,比苏窈的酒还要烈上几分。
头好像更晕了。
「喜欢吗?」
等我反应过来,周聿的脸已近在咫尺。
他的睫毛好长啊,轻微颤动,在心尖上酥酥麻麻地扫过。
「要不要,再试试别的?」
他取下烟的时候,指腹轻轻摩擦过我的嘴唇。
而后,又捏住了我的下巴。
气息越来越近了,我顺从地闭上眼,甚至开始期待周聿的胡青,轻轻痒痒地蹭上来……
然后……
「嘀!开始充电。」
「嘀!智能清扫开启。」
满屋明亮的灯光,如巨浪拍下,迅速浇灭了即将燃起的旖旎。
重新供上电的电器们,嘀嘀当当地宣布再次投入工作。热热闹闹,完全不顾人死活。
更要命的是,越过周聿的肩头,我这才发现高处躲着一双窥视的眼睛。
「Scarlett!」
小猫「喵」的一声从花架上跳下来,翘着尾巴扭进了客厅。
从 18 楼望出去,整个小区恢复了一片灯火通明,线路故障已经被纠正。
那另一桩事故……
两人面面相觑,谁都有点不自在。
「潇潇,我——」
「你还有很多事情没处理完吧!」
我扭头钻进客厅,嘴上飞快地自言自语,不给周聿任何插话的机会。
「实在不好意思,又麻烦你送我一趟,其实今天喝得不算多呀。
「哦不,喝得,喝得有点多,现在还晕呢哈哈哈……」
说话间,人已经毕恭毕敬地站在了大门边。
周聿慢慢悠悠地走过来,在我面前站定,突然俯下身子,仔细盯着我的脸看。
「真喝多了?」
「……嗯!」
他不作声,眼神却明晃晃地移向我唇间。
我大气不敢出,后背绷紧,两只手藏在身后快要绞成一段麻花。
「怎,怎么了?」
周聿直起身,微微挑眉。
「没什么,应该是我刚才,看错了吧。」
门关上后,我长舒一口气,刚转身,又撞见了躲在花瓶后边鬼头鬼脑的 Scarlett。
「看什么看,」我一把将她抱走,「你什么都没看见。」

-34-
苏窈一下飞机就问我,昨晚有没有睡到周聿。
「我去,这么好的机会,你又怂啦?」她在电话那头直叹气,「祝潇同学,你这是心理障碍,得赶紧治啊。」
「治个屁,我现在要去开会。」
我压低声音,眼神飘向落地玻璃后的会议室。
周聿已经落座,秘书正把一份材料送到他手里,简短汇报了几句。
「挂了挂了,回头再说。」
刚坐下,周聿就从一堆资料里抬起了头,但并没有看我。
「各位,时间差不多了,开始吧。」
今天是我在自家公司战略发展部轮岗第一天,因为与周氏集团的合作项目,少有地和周聿参与了同一场会议。
学成归国,在公司多个重要部门轮岗积累经验,然后逐步提拔升级,是培养子女接班家族企业的理想模式。我正在走的这条路,也是周聿曾经走过的路。
当然,他走得比我,比我们圈子里的所有同龄人,都更加游刃有余。
这场会议持续得比较久,从下午两点一直开到黄昏。其间,大脑必须时刻保持高速运转,以处理业务部门给出的各类数据、分析报告,以及周聿不时抛来的「祝部长怎么看」。
将近两年车轮战一般的历练模式,确实能令人快速成长。我有条不紊地给出自己的观点,并在几个重要环节上,能和周聿有来有回地探讨下去。
如果老祝看到这一幕,估摸着晚上回家能开瓶茅台庆祝庆祝。
渐入佳境,我也暗暗表扬自己:非常好祝潇,你是个越来越成熟的职业女性了,公私分明,哪怕前一晚差点和这个男人亲上,现在也……
等一下,干嘛要想起这个啊?!
为时已晚,我目光下意识地偏转,落在了长桌对面,正在专注听取市场部总监汇报的周聿身上。
他穿着和昨晚类似的衬衫,袖口挽起,露出一段线条紧实的小臂。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黑色水笔,笔帽无规律地敲着记事本。
听到关键信息时,他抬手抵住下巴,食指不经意地在下唇轻轻摩擦了一下。
就那一下,直接把昨晚他触摸到我嘴唇的记忆感受调取了出来,放大,再放大!
爆棚的羞耻感,让我本能地绷直了腿,结果脚底受力没稳住,一滑,高跟鞋尖直接踢到了对面正在滔滔不绝的市场部总监。
「哎呦」一声,总监疼得龇牙咧嘴。
所有人的视线一齐扫来。
「对不起对不起,顾总监,我没……」没想到你腿这么长,一踢就中!
「顾总监,这是工伤啊,回头让祝部长请你们市场部喝咖啡。」周聿若无其事地继续研究手里文件。
瞪着他费劲才勉强压下去的嘴角,我愤懑地别过头。
会议结束,作为合作伙伴,周聿礼节性地送我和同事们下楼。
大家知道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所以都心照不宣地快步钻进员工电梯,留我跟着周聿,搭乘集团高层的专属电梯。
「那个,」我硬着头皮开口搭话,「老祝说他刚收了一块古树茶饼,叫你有空去我家喝茶。」
「好,替我谢谢叔叔。」周聿闲适地背靠电梯,一只手插西裤兜里,一只手在手机上回消息,「不过今晚没空,改天吧。」
「哦,应酬啊?」
「嗯。」他转过脸,看向我,眼眸中带一丝狡黠,「万一喝多了,来接我吗?」
「你不是有司机吗?」
「他请假了。」
「……啊,那我——」
电梯「叮咚」一响,一楼到了。
「骗你的。」他得逞地笑,「早点回家吧,今晚好像有雨。」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我跟在他身后,听见他打电话的语气,很是亲昵。
「……不晚,时间正好,我也刚下班……好,没事,就听你的,一会儿见。」

-35-
我很快便知道周聿急着去见的人是谁了。
不只是我,第二天,所有人都在娱乐榜上看到了他们的热搜。
「当红好莱坞华裔女明星 Anna Wong 昨日抵达江城,晚间冒雨参加友人聚会,疑似与周氏集团接班人周聿关系亲密,据悉,二人为哥伦比亚大学同届校友……」
八卦新闻自然要配上捕风捉影的照片。
狗仔传回的画质很糊,第一张照片,是在夜晚光照不足的小街巷里,五六个人撑伞走在雨中。最中间那把伞下站着两个人,被雨伞挡住了脸,只能分辨出一个穿着飘逸长裙,一个穿着衬衣西裤,身材是一致的高挑优越。
第二张照片清晰了不少。画面中,他们站在深巷一间私人会所廊下,服务生依次替大家收起雨伞,中间共撑一把伞的男女,终于被拍到了真容。
评论区早已挤满了人。
【这不霸总小说吗?先嗑一个。】
【卧槽,这两张脸好搭!】
【赌一块钱他俩没结果,周大公子这种身份的人,将来肯定是要走联姻路线的,怎么可能娶女明星。】
【楼上别太早下结论,联姻归联姻,爱情归爱情,他们这种人可都分得清清楚楚。】
……
苏窈第一个发信息来:【真的假的,周聿跟那女的有事儿?】
祝南廷第二个打电话来:「潇潇,你先冷静,事情不一定是媒体说的那个样子。」
连胡亦宸都发来慰问:【祝潇同学,我本周没有夜班,想出去喝一杯随时喊我。对了,我的腹肌最近又……】
我平静地阅读完这些消息,抬起头,对着会议室里所有好奇又躲闪的眼睛,道:「今天的部门例会就开到这里,大家去忙吧,辛苦。」
晚餐桌上,爸妈心不在焉地夹着菜,朝彼此挤眉弄眼。
「潇潇,新闻上的事情,周叔叔跟爸爸解释过了。」老爹小心翼翼地开口,「周家去年不是收购了一个日化公司吗,这安娜啊,就是他们签的代言人,欸,是这么个事情。」
「对对对,你徐阿姨也说了,因为周聿和这啥安娜的,大学里就认识嘛!所以代言费提得也合理,比请那些流量要划算很多,这才定的她。他们两个之间,没那种乱七八糟的关系,狗仔乱写的。」老妈也补充。
我细嚼慢咽完了,点点头:「嗯,我已经知道了。」
「哦?周聿告诉你的?」
我又点点头,二老表情顿时松弛不少。
「我就说嘛,阿聿这孩子还是靠谱,毕竟从小看他长——」
「爸,妈。」我放下筷子,忍不住打断道,「这桩绯闻的真实性根本不重要。只要影响不到我们祝家的核心利益,管他在外面和谁谈恋爱呢。你们以前不都这么教育我和哥的吗,忘啦?」
老两口听完却面面相觑,半晌才喃喃道:「……潇潇,你能这样想的话,也对,也对。」
周聿确实给我打过一通电话。
「能理解,你的决策完全正确。」我这样回答他。
「首先,一个是致力于在外资林立的环境中杀出重围的国货品牌,一个是通过努力在欧美市场站稳脚的华裔女星,光这点,就没人能比 Anna Wong 更契合品牌形象。
「其次,她自身的影响力,以及更合理的代言费,能为公司在宣传方面省下一大笔,这些经费可以增加到研发投入上,从战略角度来看,这对品牌长远发展十分有利。
「最后,被狗仔拍到也不是什么坏事,你看,一波免费宣传不就有了?」
周聿却只回应我的最后一句:「热搜已经在撤了,今晚集团和 Anna 工作室会联合发布澄清声明,告知公众我们之间只是合作关系。」
「这也太划清界限了吧,你们之间,明明还有朋友关系呀。」我站在办公室窗前,俯视脚下车来人往的街,笑得风轻云淡,「别那么严肃,我不是说过吗,私生活互不干涉的约定,对你同样有效。」
这次,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差点忘了,你很大方。」
通话就此终结。

-36-
我记得 Anna Wong,事实上,我更喜欢她的中文名字,黄芝歆。
那年五月,繁花似锦的哥伦比亚大学,几乎被天蓝色的人潮淹没。
浩荡的蓝袍毕业生中,有我们从小到大的榜样,周聿。
不巧的是,毕业典礼前一周,徐阿姨刚做完紧急手术,需要静养。因为放心不下妻子独自留在国内,周叔叔只能委托同在美国念书的我和周淮,当好大儿子的亲友团。
虽然临近考试周,我和周淮还是从加州风尘仆仆赶赴纽约,每人顶着一张睡不醒的脸,跟随神采奕奕的人群,挤进这所世界顶级学府的大门。
这一身天蓝色毕业袍,穿在周聿身上格外好看,当然,我私心认为周聿穿什么都格外好看。
当他被念到名字,走上台与院长握手时,我和周淮在台下激动地欢呼拍照。然后,有人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过头,对上了一张明媚动人的笑脸。
「Hey,你叫什么名字?」
毫无疑问,黄芝歆是美丽的,只是在美女如云的纽约城,这份容貌之美不过是姹紫嫣红中一抹寻常的春色。
真正叫人挪不开眼的,是她那双有故事的眼睛,以及明艳背后隐隐彰显野性的生命力。
只要你见过她,你就会明白。
「Anna,快轮到你了。」走下台的周聿,径直挡在了我和她之间。
「小妹妹,等会儿台上喊 Anna Wong 的时候,记得帮姐姐拍照片哦。」她俏皮地冲我眨了下眼睛。
「对了,我也有中文名,我叫黄芝歆。」
我目不转睛,头一回体验到什么叫被美色迷糊得晕头转向。
可等黄芝歆款步走上台,周聿却兀自伸手拦下我的镜头。
「后面去,我来拍。」
我和周淮瞠目结舌,两颗脑瓜挨一块,眼睁睁看着周聿面无表情地举起自己的手机,瞄准台上咔咔拍了几张。
这大哥有问题啊。
更奇怪的还在后面。
典礼结束,周聿拒绝了同学的邀请,一手一个抓起我和周淮就往校园外走。
「干嘛啊哥,我们还想参观参观。」周淮在右边抗议。
「有什么好参观的,又不是没来过。」
「哥,那个漂亮姐姐也在欸!」我看见黄芝歆,赶紧挥了挥手。
他拽着我俩走得更快了。
「不去,我和她不熟。」
当晚,在周聿莫名其妙的威逼利诱下,我和周淮改签了机票,被提前塞上飞机。
「那……毕业快乐?」我俩站在机场门口,一脸蒙逼。
「一路平安。」周聿站岗似的盯着我俩进去,像是偷偷松了一大口气。
候机的时候,周淮才面露难色地开口。
「听说那个 Anna,在学校外面有个 sugar daddy。」
我咽下刚喝进去的可乐,忽然觉得气泡在口腔里炸开的味道有些苦涩。
「哦……」
Sugar daddy,就是所谓的金主。年轻女孩通过提供服务,从年长男性那里换取定期酬劳,以支付高昂的助学贷款或者其他消费需求。在美国,甚至有专门的网站帮助这两类群体互相寻找合适的对象。
太阳底下无新事,身边有一些女孩男孩,也是通过这种方式,活成了「喜宝」。
但我想起黄芝歆,从头到脚没有一件昂贵的行头,对她来说唯一的奢侈品,大概就是身上那件以每学期五万刀的代价织就的蓝色长袍。
理想价高。
「怪不得呢。」我若有所思,「你家是不会同意她和周聿在一起的。」
「哈?」
「哈什么,你哥今天不奇怪吗?又主动给人拍照,又不敢太接近。很明显,咫尺天涯的白月光啊!」
周淮费解地挠了挠头:「……是,是这样?」
「你小子真是没开窍。」我拍拍这家伙的肩,「周淮,如果以后家里非得安排联姻,你和我联一块得了。」
「为什么?!」
「咱俩表面结婚,私下里互不干涉,如果有一天对方遇到了真爱,一定要为了兄弟的幸福赴汤蹈火,明白吗?」
「好像有点道理。」
「是吧。」
「可很难不怀疑你是不是对我起了非分之想?」
「……白痴哦?登机啦,快滚!」

-37-
时隔多年,在周氏集团主办的品牌发布会上,我终于再次见到了黄芝歆。
一身华贵礼服,站在聚光灯下,她眉眼含笑,目光扫过台下,并未在我身上多作停留。
我记得她,但她一定把我忘了。
同台出席的周聿,矜贵显耀不遑多让,硬生生从明艳女星那里平分走了一半目光。
他们站在发布台中央,迎着媒体此起彼伏的闪光灯,像一对从小说里走来的男女主角。
我悄悄退到人群最后,这一路,听了一耳朵的唏嘘。
「Anna 好美哦,和聿总也太般配Ţû²了。」
「那条澄清申明是真的?我怎么不信。」
「不信也得信,周聿野心勃勃,哪会被情情爱爱绊住。把祝家女儿娶了,才是头等大事。」
「啧,搞事业的男人可真现实。」
「借过一下。」我不失礼貌地穿过流言蜚语,从侍者的托盘里拿走一杯香槟。
喝一口,酸得倒牙。
会场内响起热烈掌声,采访结束,周聿绅士地扶着黄芝歆下台。
二人没有进入宴会区,而是直接离开了会场,留下一众张望八卦的眼色。
旁人与我叙旧聊天。
「听说您和聿总的婚事定了?恭喜恭喜,青梅竹马成眷属,一定幸福美满。」
我举杯喝完剩下的香槟,偏酸的酒精在口腔里横冲直撞,脸上仍要维持得体的笑意。
「是啊。他将是我,最好的合作伙伴。」

-38-
即便长裙曳地,黄芝歆依旧能把一双 12cm 的细高跟踩得脚下生风。
她与周聿并排而行。
「周总急着赶我走,是在怕什么?」
「怕黄小姐赶不上飞机,耽误您准时进组,集团难辞其咎。」
「周总多虑了,只听说过航班晚点,没听说过提前起飞。」黄芝歆毫不客气地回击,「我行程再赶,和祝家小妹妹叙旧的工夫还是有的。」
「这就怪了,你们连交情都谈不上,怎么黄小姐偏偏对我未婚妻念念不忘?」
黄芝歆大笑起来:「因为一看到你这副严防死守的样子就很爽。怎么,怕我掰弯她就直说!」
周聿扯起一个敷衍的笑容,侧头叮嘱紧跟身后的秘书:「司机到位了吗,催一下。」
「喂周聿,你真的很无趣。」大明星翻了个白眼,「聪明点的话,应该留我陪你多演一会儿戏。无论男女,吃醋状态下才是最好拿捏的,懂吗?」
「受教。」说话间,黑色商务车已在眼前。周聿抬手,象征性地为女生挡了一下头。
「但我不认可这种做法。」
黄芝歆又笑,这次投来赞许的眼神:「那提前祝二位新婚快乐咯。」
「谢谢,一路顺风。」
「喂!飞机是逆风起降的,重新说!」
周聿亲自拉上了商务车的门。

-39-
出乎意料的是,黄芝歆只参加了一个发布亮相,就匆匆离场了。
周聿独自回到宴席,端着酒杯周旋于人群。
「是的,Anna 还有其他行程,不过我们的合作签了三年,您想见她的话,以后还有机会……给您介绍下,这位是我未婚妻祝潇,以后还请几位长辈多多关照。」
我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从今晚的配角成了主角,站在周聿身边,听他以一种全新的身份介绍自己。
所有人都恭喜我们好事将近,他们热情、喜悦、真挚,即便好些个刚才还在台下惋惜,和周聿成双成对的为什么不是 Anna Wong。
我有礼有节地回应、致谢,确信自己脸上的笑容,和周聿一样无懈可击。
宴至过半,我喝得有些上头,起身想去外面醒醒酒。
「自己可以吗?」周聿从应酬中分出精力看向我。
我点点头,轻轻甩开他的手。

-40-
迎着夜风,烟抽了一根又一个根。
在酒精和尼古丁的双重作用下,我感到自己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来回拉扯。
黄芝歆的巨幅代言广告就在前方,与我之间,隔着散不尽的薄荷味烟雾。
我想起那年她穿着毕业袍明媚张扬的样子,想起热搜上她一袭长裙站在周聿的伞下,想起那天在顶楼花园,我装作无意地问起周聿心里是否也偷偷藏着一个人……
他回答,嗯。
「祝潇。」
我回头,周聿就站在身后,目光烁烁。
「酒醒了吗?醒了送我回家。」

-41-
司机老张问今晚回哪里,得到的回答是,去海边。
于是,车子驶离酒店,朝着江城以东前行。
江城东面临海,半山处,建有一处私密度极高的富人区。
周聿似乎很累,上车后说了句「借我靠会儿」,就真的枕着我的肩膀睡着了。
半小时后,车绕上了环山公路,小区恢宏的大门缓缓打开,一座座临海庄园,像一重重金碧辉煌的宫殿。
「认证通过,欢迎回家。」
智能管家「嘀」的一声,属于周聿的那座宫殿,便一层层地亮了起来。
他站在偌大的花园里,酒意散去,神色清明地望着我,目光像浸在水中的月亮。
「潇潇,我们谈谈?」
我回身对司机道:「不用等我。」
然后踏上台阶,径直走向夜色里,他的国度。

-42-
别墅二楼有一片巨大的露台,茫茫海景,一览无余。
我吹着海风,接过周聿递来的柠檬水。
「今天很多人问起我们的婚期,我想,不如趁这段时间手头大项目暂时告一段落,把婚礼安排尽早定下来。」他在我身边坐下,这样问。
「不着急吧,再看看。」
「还看什么?」
我盯着杯中,被卡在冰块间的柠檬片:「看,我们是不是真的有必要结婚。」
沉默持续了片刻,周聿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
「发生什么事了,潇潇?」
我摇摇头。
「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
「没有,你很好。」我说,「其实以你的能力,完全没必要把自己困在联姻里。」
平时不敢触碰的话题一旦被开启,就像蚁穴溃堤,压抑已久的情绪如洪水暴发,冲垮了仅存的理智。
我控制不住地激动起来。
「周聿你有病吧!结婚是做项目吗?让你从别人手里接过来就接过来?你可真会顾全大局!
「你明明心里有喜欢的人,还娶我干嘛?你追不到吗?你对抗不了家庭吗?你不能像对待以前那些相亲对象一样,硬气地拒绝吗?
「我就算和周淮在一起,他如果遇上了真爱,我他妈能给他放上一天一夜的鞭炮……可现在要我看着你像个合约丈夫一样把自己绑架在我身边,一天一天心猿意马地过着,比杀了我还难受。
「有意义吗?就算没有了姻亲关系,祝家和周家的情谊也不会终止。至少,在我心里,会永远拿你当哥哥尊敬。
「所以,放心去找你喜欢的人吧。」
讲完最后一句,眼泪也不争气地下来了。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哭,因为脑子里一团乱麻,只觉得发泄之后,心里更堵了。
手里被塞了一张纸巾,我抽噎着接过,不敢去看那双眼睛。
可他却半蹲下身,与我视线齐平。
「看着我,祝潇。」
我依旧垂着眼。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我点头。
「真的不愿意嫁给我?」
点头。
「永远拿我当哥哥是吧?」
我怯怯抬起眼,发现周聿脸上没有一丝愠怒,他甚至,还在笑?
「你的建议不错,我的确应该去找自己喜欢的人了。」他说着,熟练地解下领带,竟有一种解开禁锢的松快感。
「既然这样,哥哥可以最后抱你一下吗?」
我脑袋蒙蒙,但还是乖顺地俯身上前,贴进了他的怀里。
周聿不喜欢用香水,他衣服上,常年都是淡淡薄荷味的洗衣液的味道。我靠在他的肩膀,感受到衬衣之下,坚实的胸膛,以及胸膛里,有力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这样的怀抱,大概是最后一次向我敞开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再次悲从中来,可还没等泪水溢满眼眶,忽然发现有点不对……
周聿用解下的那根领带,绑住了我的双手。
「你干嘛?!」我大惊。
「潇潇,你知道你说谎的时候,会无意识地咬住下嘴唇吗?
「要不要给你找面镜子看看,现在你的下唇上,留了一排牙印!」
周聿的语气终于不再是一成不变的平静,他急躁、不耐,报复般地用力缠紧打结,然后一把将我扛上了肩。
我失声尖叫:「周聿你放开我!你要带我去哪?!」
「既然你不肯说实话,那我们换个地方聊聊。」

-43-
宽大而柔软的床,被扔上去的那一刻,像跌入了一片云海般的沼泽。
轻软,却遍布危险。
我双手被反绑,如同一只待宰羔羊。
周聿从身后捞起我的腰肢,让我的后背紧贴着他炙热的胸膛。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将左手食指轻轻放到了我的唇间,右手抚上我的脸,拇指轻轻擦去面颊的泪痕。
「现在,哥哥要问几个问题,如果答案是『是』,就咬一下我的手指,答案是『否』,就摇头,明白吗?」
他用右手,轻轻掂起我的下巴。
「你喜欢我,是吗?」
我闭上眼,牙齿用力咬了一下。
周聿微妙地「嘶」了一声,似乎很享受这样的痛感。
「做得很对,下一个问题。」
右手顺着脖子向下,停在了锁骨的位置。
「现在还怕我吗?」
我又咬了一下,甚至比刚才更用力。
周聿叹了口气,低头靠在我的肩膀。
「潇潇,原本打算和你慢慢来的,可是……我现在改主意了。」
腰间一松,礼服裙的绑带被抽走。
「继续。」他的气息喷在耳廓,酥酥痒痒,我忍不住一阵战栗。
「那晚如果没被打断,我们应该接吻的,对吗?」
我猛地睁开眼,费劲挣扎起来。
周聿今晚是被男狐狸精上身了吗,问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叫人脸红血热!
「别动。」他收紧臂力,牢牢把我摁在怀里,「没有摇头的话,就当默认了。」
说罢,他探身上前,寻上了我的唇。
极具侵略性的吻,结束后,我几乎要靠着他的臂弯才能勉强支撑起自己。
空气静默地沸腾着,耳畔只能听见两个人近在咫尺的喘息,以及窗外的阵阵潮声。
没开灯的卧室,月光流泻了一地。
「最后一个问题。」周聿嗓音愈发低哑,「知道这一天,我等了多久吗?」
他伸手,从枕头下,抽出了一条,暗红色的、轻薄柔软的,蕾丝发带。
然后,慢条斯理地,蒙住了我的眼睛。
身体被一双坚实臂膀托起,属于周聿的气息彻底覆盖上来。
「抱歉潇潇,我这个哥哥,从来不值得你尊敬。」

-44-
睁开眼时,晚霞染透了整片天空。
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这不是晚霞,这是海边,初升的晨光。
紧跟着醒来的,是身体的酸软,尤其是腰和腿……
悄悄拉开被子看了一眼,羞耻地想用枕头捂死自己。
这一夜的混乱,记不清发生了几次。闭上眼,就是周聿发起狠的样子,一双眼睛装满了湿漉漉的情欲。
要命要命要命……
「翻什么呢?」男人一只大手伸来,将我捞进怀里,语调慵懒而餍足,「又有精神了?」
我吓得用被子蒙住脸,听见身后那人闷声在笑。
被子被拉下一角,海上的清晨,安静而热烈。
周聿的手指温柔地梳过我的发丝:「早上好,潇潇。」
白纱窗帘在晨风里起Ṭùₙ落,海面沉浮着细碎的光芒。
我轻轻回握住他的手,十指顺势交叠。
「早上好,周聿。」

-45-
近期,女星 Anna Wong 在某国拍摄电影时,接受了当地一电台的采访,首次公开承认了大学时期曾与富裕男性非正常交往的经历,以及个人取向。
「坦白说,我并不后悔,因为那是当时唯一能让我在哥大把书念下去的机会。但我并不建议年轻人这样做,我后来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从这段不健康的关系里走出来。
「我读书那会儿,性格还挺乖张的。喜欢学院里一个女生,费尽心思勾搭她,以为自己快成功了,结果她喝醉酒抱着我,哭着喊着同届另一个中国男生的名字。
「她特么看到那男的,硬生生把自己掰直了!
「虽然那男生拒绝了她,但我为此记恨了很久,还故意勾搭了几个追他的姑娘,结果有一些真被我掰弯了。
「这件事情给他留下了很深的阴影,到现在,他都严防死守,不肯让我靠近他未婚妻一步哈哈哈哈哈……
「Anyway,还是要恭喜他夙愿成真,新婚快乐咯。」

-46-
事实证明,欲望的开关一旦开启,便一发不可收拾。
我在工作场合碰上周聿的次数明显增加了,大会议小活动,凡是能搭上点边儿的他能来尽来。
结束后,在独立办公室、休息室,有时甚至是会场的楼梯间,我胆战心惊地被他缠在角落。
「……周聿你想干嘛?」
「想亲,就一下。」
一下又一下。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漫长的梅雨季刚结束,阳光就毫不犹豫地毒辣了起来。
夏天开始了。
热浪滚滚的周末,我躺在周聿腿上吃着冰棍,Scarlett 趴在我肚子上舔猫爪上的毛毛,周聿在 pad 上查看集团简报。
「把她抱走,太热了。」我懒懒道。
周聿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数据,一边伸手捞起 Scarlett:「来爸爸这。」
高温侵袭,整座城市在烈日下晒得发蔫。我盯着窗外发呆,想象那些建筑是蜡烛,在太阳底下一点点融化……
忽地,一道黑影倏然从窗前落下。
是一只硕大的黑色的蝉,翻着肚皮掉在阳台上,已经死了。
我正纳闷蝉是什么爬上来的,那通语音电话的铃声,便在此时突兀地响了起来。
电话是打给周聿的,他盯住屏幕愣了两秒,猛然从沙发上站起身。
「周淮,你在哪里?」

-47-
「我在荷兰啊哥,这点情况,咱家早就查到了吧。」
电话那头传来周淮久违的声音,惹了这么大的祸,依旧一副管他洪水滔天的调调。
「周淮!你终于舍得出现了!知道大家多着急吗?」我对着屏幕中央周淮的微信头像大吼,仿佛他就在面前一样。
「哟,祝潇同学!」周淮惊喜,「你怎么跟我哥在一起?二位是不是好事将近了?恭喜恭喜啊。」
「别扯开。」周聿露出长兄威严,「闹这么久,也该回国了吧?我不管你谈的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总要当面和爸妈交代清楚。」
「回国啊,目前还不行。」
「又怎么了?」
「有些麻烦呢,需要请两位先过来一趟。」周淮说,「就你,和祝潇,暂时别告诉其他人,尤其爸妈。」
「你,没出事吧?」我和周聿互看一眼,心都禁不住提了起来。
「放心,我在国外也是入乡随俗、遵纪守法的中国公民。」周淮打着哈哈,「就这么说定了嗷,二位的十年申根签应该都没过期吧?机票我来买,不过,请你们务必抓紧时间。」
「切记保密哦!拜拜家人们,荷兰见!」

-48-
胡亦宸独自坐在科室里,正吃着一份刚送到的外卖。
导师从外面回来,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时,瞪了他一眼:「你成天吃得也太不健康了,咱院里不有食堂吗?」
胡亦宸啃着炸鸡,理直气壮地回道:「抽烟还不健康呢,也没见您少抽。」
「你小子抬杠是吧。」
「哪敢呐,我的意思是说……」胡亦宸嬉皮笑脸,「有您和这么多师叔师婶师兄师姐在,我很难不长命百岁。」
导师嗤笑,又摇头叹了口气:「小胡啊,你今年是 24 岁吧?」
「是啊。」
导师从档案柜里抽出一个文件袋,丢给胡亦宸。
「先别看诊断书,看增强 CT 的片子,考考你。」
胡亦宸擦干净手上的油腻,将片子贴在观片灯上,认真研究了起来。
「胰头区域有异常密度影,性质不能确定……胰腺看起来有一定肿胀,轮廓比较模糊……嗯,考虑胰腺癌?」
导师不置可否:「再看另一张。」
胡亦宸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语气严肃了起来:「转移到肝了。」
「可以啊小胡,很有长进。」导师点点头,「这个患者和你同岁,碰上这种情况,别说我了,你的师爷师奶们联手都没希望救回来,所以小伙子,珍惜身体吧。」
胡亦宸扫了眼还剩小半的炸鸡,失去了胃口。
除非有奇迹出现,否则被他看到片子的这位病人,大概率只剩几个月可活了。
癌症之王。胡亦宸几乎能想象,生命在疾病侵蚀下如何快速凋零。
「行了,把病历收拾好,陪我去查个房,然后该下班下班。」
「欸!」
胡亦宸将片子放回袋中,匆匆塞回档案柜里。
跨出科室大门的那一刻,他想起自己还没看清那名不幸的患者叫什么名字。
算了,万一认识呢,岂不更糟心。
他摇摇头,努力作出一副成熟医生看淡生死的模样,紧跟上导师的步伐。
档案柜里整整齐齐码了成排的病历,被取走又放回的那份,轻微斜了一个角,隐约露出标签上的信息。
【患者姓名:周淮。
【年龄:24 周岁。
【诊断结果:胰腺癌晚期。】

-49-
落地阿姆斯特丹是在一个清晨,同样进入夏天,这里的风吹得人直打寒战。
「这几天下雨,气温降得厉害。」那个自称阿南的男生递给我一件外套,「披上吧。」
离开机场的这一路,天空阴云沉沉。我和周聿坐在汽车后排,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阿南在开车,转动方向盘的时候,手腕处露出一道文身,左手无名指戴了一枚戒指。
他是个精壮的男生,板寸头,小麦色皮肤,眉骨处还有一道略浅的疤痕。说话是一副台湾口音。
沉默的车厢里,只有导航响个不停。
「不好意思哦。我来这以后,出门也不多。」
「没关系。」我轻声回应,目光寻向身侧。
周聿偏头抵在车窗,看不见表情。我伸出食指探进他的掌心,他没回头,只是无言拢住了我的手。
不安的气氛,自打看见阿南颓唐地出现在机场大厅,就开始蔓延。
听他说完「阿淮想亲口解释一切」,我们就跟着上了车。
阿南话很少,整个人浸透在某种无力的疲惫中。
生活幸福的人,不该呈现出这样的状态。
风景掠过车窗外,欧洲城区斑斓的色彩,在阴天里像落了一层灰。积云压着教堂的尖顶,鸽子绕着广场低低徘徊。
我们不远万里而来,似乎正离一个不愿面对的真相越来越近。

-50-
「哈喽,家人们,想不想我?
「傻站着干什么,坐啊。
「怎么?这就认不出了?」
病床上的人形容枯槁,见到我们,努力挤出一丝活力的样子。
消失三个多月的周淮,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皮肤枯黄毫无血色,头上戴了一顶线帽,除了声音外,几乎叫人不敢相认。
阿南搬来两把椅子,而后坐到病床边,握住了周淮的手。
「介绍一下,何仕南,我的丈夫,合法领证的丈夫。」
「你俩的事情,我和阿南念叨过好几遍了,他熟悉得很。」周淮咧起嘴,露出依旧洁白的牙,「我不在以后,他要是哪ŧū⁼天遇上了麻烦,还请你们多费心。」
「什么叫『不在』?」沉默太久的周聿终于开口。
「病历呢?治疗记录呢?你看了哪几个医生?去了哪些医院?西医不行还有中医,医生不行就去找更顶尖的专家,我现在就联系——」
「哥。」周淮出声,顿了顿,道,「对不起,哥。」
周聿突然背过身,捂住脸蹲了下去。
当生死毫无预兆地横亘在面前,再强悍的人也无法不被击溃。
「所以,只能是荷兰。」我颤抖着低喃,「既支持同性婚姻合法,也支持安乐死。」
泪眼婆娑间,我模糊看见周淮张开了双臂,于是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搂住那副枯瘦得令人心碎的身躯。
「Bingo,潇潇。」周淮的声音飘在耳边,「真是的,你抢走台词,我还说什么?」
「阿淮,你相信哥哥。」周聿将弟弟的脸贴进怀里,强Ťũ₉忍哭腔,「我会,我会去联系最好的医生,不管付出什么,但请你不要……千万不要现在就放弃……」
周淮伸手,一下一下替他擦着泪水。
「哥,我相信你,只是,只是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你们知道吗,这个病的病程真他妈快,刚检查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转移了,艹,一点补救的机会都不肯给。
「最开始,我也吓蒙了。好几个夜晚,我痛得连入睡都做不到,只能干坐在床上,看着天一点点变亮,再一点点变黑,想着,自己还剩下几个日出日落?」
……
他去医院谈化疗方案,问医生,以他的情况而言,化疗真的有效吗?
医生说,只能试试。
周淮笑得很无奈。
在这之前,他独自去病房里转了一圈,看见一个大爷苦苦哀求自己儿子放弃治疗,听一位妇人哭诉丈夫因为化疗副作用脑梗偏瘫了。
重症区的病床,有时与等死的坟墓无异。
所以,还要继续治吗?
治……有的人坚定,有的人摇摆。最茫然的,是那些不幸的病人。
治吗?
他听到一张病床上传来痛苦的呻吟,于是问,需要帮您叫医生吗?
那人毫无生气的眼睛觑开一条缝,气若游丝:「医生?算了,你行行好,给我一把刀吧。」
当然,病房里也有积极乐观的人。周淮却清楚知道自己不属于那个群类。
越来越明显的痛感,每分每秒都在侵蚀他的意志力。
似是宿命一般,那天,有人爬上了住院部的天台,一跃而下。
尖叫声四起,医生拉上了诊室的窗帘。
「这种情况发生得多吗?」他问。
「在医院里,其实比较少。」医生回答,「我们一般有防护措施的。」
周淮看向那道遮住视线的百叶帘:「您怎么评价他们?」
医生抬起头,深重的目光从镜片后透出。
「周先生,我从医多年,知道我们无法去评价一个人如何选择自己的结局。」
周淮点点头:「谢谢您,治疗的事情,我要再考虑一下。」
……
「这就是我为自己选择的结局,趁着清醒,有尊严地死去。」
说完这些话后,周淮体力不支地歪倒进阿南怀里。
无言的沉寂,像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艰难平复着情绪,周聿看向弟弟,问:「所以,什么时候?」
「明天,一早。」周淮笑得很虚弱,「还好,你们来得及时。」
「好了潇潇,该哭累了吧,坐好,我最近在看一本很喜欢的书,想念一段话给你们听。
「……世界越来越美了,我独自一人,却很自在。
「我别无所求,只想被阳光晒透。
「我渴望成熟,准备好死去,准备好重生。」
他合上书,病房门恰好被敲响。
「啊,是医生,他们要在前一天,我清醒的状态下,再次确认我的决定。」
他在阿南的搀扶下努力坐正,对我们道,「接下来的时间,我想和阿南待在一起。你们先去休息,记住明天,要穿得好看。」

-51-
夏季的荷兰,白昼无比漫长。
一直到晚上 10 点,太阳才肯姗姗落下。
我和周聿站在运河边,看水面倒映着晚霞余晖,和岸边星星点点的灯火,身心陷入了情绪剧烈起伏后的平静。
「他要求保密是对的。」周聿开口道,「父母不能眼看着孩子离去。」
我挽住他的胳膊,任凭思绪被晚风拉扯,忽然觉得该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的事情。
「欸,周聿?」我拉拉他的衣袖,「其实一开始,我的猫叫球球。你知道后来为什么改名吗?」
「为什么?」
「因为她总把屋子里弄得一团乱,所以我改叫她 Scarlett,斯嘉丽,乱『室』佳人。」
我们同时笑了起来,然后不约而同地抱住彼此。
「谢谢。」他将脸埋进我的长发。
风声呜咽。夜幕在一瞬间落下,万家灯火里,夕阳已经远去,等待着下一次重新升起。

-52-
周淮,向来是个很有仪式感的人。
他将人生最后的告别仪式,选在了一处位于海滩绿洲的,风景绝美的独立小屋。
来的这一路,我将看到的野花每种采了一朵,最后扎成一束,送到周淮手里。
他高兴接下,一如既往地嬉皮笑脸:「谢谢啊,前未婚妻。」
一身西装的何仕南,替同样正装的周淮整理好领结,然后调整坐姿,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
他们的手牵在一起,两只对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当地医护上前询问了几句,周淮点点头,表示自己准备好了。
接着,医护递给他一小杯药剂。
周淮做了次深呼吸,环视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抱歉哥,又让你承担了很多,以后爸妈只能靠你了。
「潇潇,要一直开心哦。
「阿南,这世界很美,你再替我好好看看。」
他举起药剂,像举起一杯美酒。
「那么各位,我要开始远行喽!」
言毕,仰头吞下,将空杯扔到一边。
「好苦啊。」
何仕南抱着他,在他额间落下一吻。
「乖,不会再苦了。」
周淮微笑着闭上眼睛,渐渐睡去。
医护再次上前确认的时候,我一步一步走出了小屋。
今天是个好天气,晴空万里,绿洲如一片世外桃源。
海水蓝得透亮,像巨大无边的宝石。白鸥飞翔,鸟鸣声传得很远,很远。
我抬起头,看见林荫遮映的蓝天,一轮艳阳洒下光芒,温柔平等地包裹住世间万物。
在周淮的世界里,它将永远,不再坠落。

-53-
阿南包了一艘游艇,带着我和周聿驶出海港。
他说,周淮还有最后一桩心愿。
耳畔风声猎猎,城市轮廓在身后消失之后,大海就是一座没有实墙的迷宫。
游艇速度慢下来时,阿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
「这是周淮卖掉房子车子以后的所有存款,你们拿回去。」
周聿说:「你是他的爱人,该由你收着。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去旅行,当个旅拍摄影师。」
「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找我。」
「谢谢,我能照顾好自己。」
船停了下来,随着波涛一晃一晃。
阿南从背包里取出一只玻璃瓶,瓶身透明,里面塞了一张特殊处理过的防水纸,上面用中英文分别写了一小段话:【你好,我叫周淮,享年 24 岁,正在旅行。如果你碰巧捡到我,麻烦拍一张照片发送到以下邮箱,告诉我的家人我到过哪里。】
「倒是挺有想法的。」周聿评价道。
阿南跳上甲板,举起瓶子亲吻了一下,然后铆足劲,奋力向远处抛去。
玻璃瓶在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抛物线,最后传回「扑通」的落水声。
朝着那个方向,阿南高喊:「周淮,一路顺利!」
「再见!」
「再见!」
天地茫茫,再见了。

-54-
回国之后,才是真正的暴风雨。
次子离世的消息彻底击垮了周家父母。
周母精神崩溃,死命捶打跪在地上的周聿,直到心痛力竭地昏过去,醒来后失语,再也不说一句话。
周父将自己关进书房,对着周淮的遗书抽了一晚上的烟,第二天用人打开房门,发现他佝偻着身子,一夜白头。
毕竟从小看着长大,连我父母都为周淮流了好几夜的眼泪。老妈宣布,从这天起,她要吃斋礼佛一年,为往生的周淮祈福。
有人倒下了,总有人要继续前行。
周聿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正式接替父亲,成为周氏集团的新话事人。悲痛还没来得及消解,压力已从四面八方扑来。
他没有退路。
我埋头工作,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只希望如若某天不幸真的降临,能成为为家人遮风挡雨的一堵墙。
我开始理解老爸口中关于「战友」的含义。
相聚时,我和周聿在只属于两人的港湾里彼此疗愈。天亮后,又匆匆奔赴各自的战场。
日复一日,风雨同行。

-55-
暑热消散那天,江城的街景染上了秋色。
茶水间里,听到同事感慨「夏天终于过完了」,我才恍然发觉,这个难熬的夏天,真的结束了。
十一月,一纸任命,宣告我完成了两年多的历练,正式进入公司管理层。
董事长办公室,老爹将任命文件推到我面前,说:「潇潇,恭喜。」
「谢谢爸。」
「别谢我,这是董事会的决定。」
他最近心情一好,就要拿起桌上的新相框开始擦。
相框里是他孙女的照片,祝南廷夫妇上个月喜得千金,老头高兴得每天要把相框擦上几百遍。
擦着擦着,他问:「周聿最近怎么样了?他爸妈好些了吗?」
「还是那个样子。」我说,「周叔叔勉强能出来走动,徐阿姨还是不能说话。」
「唉!」老爹叹气,「我现在对你们,除了身体健康,再没别的要求了。行了,今天你也早点下班,咱回家吃饭去。
「我给你妈请了个做素食的师傅,就是吃素,也得吃得有滋有味才行啊,是不是……」

-56-
十二月,肃杀的冬天。
周聿请来的第三位心理医师,再次明确表示,患者不愿配合,治疗无从进行。
我夺下周聿的烟:「别抽了,以后培养点健康的习惯。」
然后丢给他一包焦糖瓜子。
周聿没动嘴,而是用手剥开瓜子,将果仁一颗一颗丢进小碗里,攒满后递给我。
我眨巴着眼:「你不吃啊?」
「我看你吃就行。」
「咦,你人怪好的嘛。」
「不好不行啊,有事求你。」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小盒子,忽然单膝跪下。
盖子翻开,钻戒璀璨耀眼。
「联姻是家族的事,结婚是你我的事。
「祝潇,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惊叫着从沙发上跳起来,而后,又俯身扑进他的怀里。
「愿意!」我点头,「周聿,我愿意!」
戴上戒指后,他吻住了我。我才发现,他早已泪流满面。

-57-
二月除夕,久久笼罩在阴霾之下的周家,终于等来了破云见日的那一束光。
周淮的邮箱,收到了第一封来自远方的回信。
照片中,郁郁葱葱的青山下,一片玻璃般透蓝的汪洋。邮件下附了句话:【Welcome to Tahiti.(欢迎来到大溪地)】
一瞬间,这座属于太平洋东南部岛屿的阳光,彻底穿透了江城寒冬的黑夜。
看到邮件的那一刻,缄默已久的周母,终于哇地哭出了声,将手机捂在心口,反复喊着:「我的儿……」
她的呼唤淹没在零点时分,辞旧迎新的爆竹声里。
漫天烟火下,新的一年如期而至,时间推着所有人,滚滚向前。

-58-
自那之后,我们又陆续收到了几封邮件。
他在夜晚遇到过出海的船只,用来诱捕鱿鱼的灯光,将海面照得一片鲜红。
他在晴天遇到了一群游轮上开 party 的年轻人,他们举着香槟和蛋糕,热情地与他的瓶子替身合影。
他也曾在暴风雨的夜晚被巨浪推上了甲板,劫后余生的船员在邮件里记录了那场恐怖经历,并留言【请向上帝转达我们的感恩】。
……
那只正随着洋流环游世界的瓶子,为我们和这个世界,构建起了某种微妙而强烈的联系。
周淮用自己的方式,给所有人上了关于生命的重要一课。

-59-
四月,苏窈陪我去试穿婚纱,店员拉开帘幕的那一刻,她居然激动得快要落下泪来。
「神经。」她背过身自嘲,「又不是我要和你结婚。
「潇潇,就选这身!哭死周聿,哭死他!」
我们坐在休息室里喝茶,她问:「周淮的男朋友,后来怎么样了?」
我打开小某书,点进阿南的主页。
他真的当了旅拍摄影师,带着相机走南闯北,从一开始的无人问津,到现在几千人关注,渐渐有了起色。
周淮每次经过的地方,都会成为阿南的下一个目的地。
他以此追随爱人在人间的脚步。
我点开评论区,有粉丝在底下留言:【博主戴了戒指欸,是已婚人士吗?】
阿南回复:【是的,我结婚了。】
我指着这条对苏窈道:「你说错了哦,他不是周淮的男朋友,是丈夫。」

-60-
转眼五月,又到夏季。
周家在江城周边,豪迈地包下了一座小岛。婚礼当天,宾客们坐着渡轮,踏上繁花似锦的岛屿。
午饭后,我被一群人团团围住,护理、化妆、造型,其间还要配合跟拍摄像鼓捣出各种素材。
接着,我在伴娘们的簇拥中下了楼,提起裙摆,独自走向户外林荫下,那道等候多时的背影。
周聿转过身的那一刻,苏窈的预言成真。他眼圈泛红,一把抱紧了我。
朋友们的欢呼声靠近,摄像机的镜头记录下了一切。
管家上前提醒:「时间差不多了,请大家移步去婚礼现场。」
「等等等等,我们再用手机自拍一张吧!」有人提议。
「用我的手机啊,我的拍人好看!」我说。
画面中挤满了一张张笑脸,我将照片发送到群里,正准备把手机交给伴娘保管。
机身忽然一震,屏幕上跳出提示:【收到一封新邮件。】
我眼疾手快地点开。
这次传来的照片,景色无比熟悉。
洋溢着欢庆气氛的小岛,上空飘着五颜六色的气球。
绿意盎然间点缀着缤纷,分不清是盛放的玫瑰还是宾客的罗裙。
海岸礁石边,一座巨大的紫藤花拱门遥遥伫立,静候新人礼成。
照片下方,是一句留言。
【Even when wondering,every path will take us home.】
(即使漫游,每条路也都会带我们归家。)
「怎么了潇潇?别哭啊,妆要花了!」
苏窈急得掏出纸巾,小心翼翼地吸干我的眼泪。
接过手机的周聿哽咽片刻后,拉起我的手,对所有人高兴道:「没事, 人已经到齐了,我们准备开始!」
跟随小提琴悠扬的开场旋律, 我挽着老爹缓缓入场。在热烈的掌声与欢呼中, 他将我的手交给周聿,转过身悄悄抹了把眼泪。
迎着漫天落下的花瓣, 我和周聿带着一切祝福,走向这段神圣旅途的终点。
下午五点,金色的黄昏在天空中渐渐铺开。灿烂夕阳下, 瀑布般垂下的紫藤花美得无法言喻。
面向宾客, 我的目光流转过一张张欣慰喜悦的脸庞。
爸妈笑得合不拢嘴。祝南廷与他的妻子朝我们招手,穿粉色蓬蓬裙的幼儿被抱坐在他的腿上, 五官神态间, 轻易就能找到其父的影子。
徐阿姨依偎着周叔叔,一边抹泪,一边激动地鼓掌。
还有苏窈,朋友们, 长辈们……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证婚人致辞的工夫, 我侧头整理了一下被风吹斜的头纱,就这么看见了天际处, 一颗耀目的星。
那又似乎不是一颗星星, 而是一只海鸥, 迎着日光飞翔, 通身白得发亮。
不,那大概既不是星星,也不是海鸥。
那只是天地间,一缕自由的灵魂。
司仪宣布, 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
周聿捧起我的脸,指尖轻轻擦拭掉我眼角的泪水, 而后, 一吻落下。
礼花升空,笑声环绕。波涛拍打着礁石,在拱门后绽放出一朵巨大的浪花, 似乎也想在这场婚礼中留下一点回忆。
入夜,海岛灯火辉煌,歌舞不停。
海滩边潮水渐退,露出礁石和沙地。
两名少年在赶海,年纪小的提着桶, 年纪稍大的举着手电。
「哥,这有个玻璃瓶子!」小男孩兴冲冲地捡起来,交给哥哥。
「玻璃瓶子有什么好捡的,又不稀奇。」少年看也不看, 还给弟弟,「放回去吧。我们也该回了,不然要被妈妈发现。」
「妈妈为什么不让我们赶海?」
「因为赶海可能会遇到危险。」
「我们不是好好地吗?」
「因为有哥哥在, 哥哥不会让你有危险。」
「哥你真厉害!」
「哥, 那个瓶子, 明天还会留在这里吗?」
「可能会,也可能在涨潮时漂走。」
「它下次会去哪里呢?」
「跟随海浪,去任何地方, 都有可能……」

-61-
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
北冰洋与尼罗河会在湿云中交融。
这古老美丽的比喻,让此刻变得神圣。
即使漫游,每条路也都会带我们归家。
——赫尔曼·黑塞《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
(完)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一下吧
点赞2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