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春

摄政王是我养大的。
人人都说他阴鸷狠辣,手段残忍,我却不相信。
毕竟他在我面前,从来都是清冷自持,守礼地唤我「小妈」二字。
直到我撞到他手刃求娶我的人,黑发披散,眼角血珠如泪痣,妖冶残暴,如同地狱来的修罗。
我吓破了胆,连夜逃走。
他却将我捉回来,把我抵在床脚,压抑十年的欲念,几乎要将我撞碎。
他声线嘶哑,
「小妈已然看见,儿子便不必再装正人君子。这些年,我忍得很辛苦。」

-1-
我嫁进沈府时,年方十六,沈恪也不过是十四岁。
我是给严老爷冲喜的,可惜非但没带来喜,反而冲得他一命呜呼。
族里老人因此断定我是索命的妖孽,要把我浸猪笼。
绝望时刻,是沈恪站了出来。
他肃着一张脸,少年老成。
「族长,我亲娘死的早,程瑛既已嫁进来,我便认她做我小妈。」
程瑛便是我。
族长不肯,沈恪恹恹地掀起眼皮:「您非要把我的长辈全都打杀干净,莫非要吃我绝户不成?」
明明是稚童,却一句话将那老头子噎死。
他走过来,一点点解开我的手脚上的麻绳。
麻绳其实系得不紧,奈何我皮子天生好,便留下了一圈圈红痕。
沈恪沉沉看着,我安慰他:「好孩子,不疼的。」
他狞笑一声,似讥似讽。闹得我满头雾水,不知所措。
他成年那天,一夜未归。
次日,当初刁难我的族长便死在了家中。
我带着沈恪去奔丧,听那家人哭得凄惨。
「歹人作恶,专门折磨,好端端一个人,竟活生生用麻绳磨死了,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皮。」
我心下一惊,忍不住觑沈恪。
他淡然给我添茶:「麻绳磨死,好新鲜的死法。」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低头喝茶。
青丝垂在沈恪的手畔,他盯了片刻,眸色骤深。
嶙峋指骨绕着我的发,勾连纠缠,圈复一圈。
「我猜,是这样缠,这样磨。小妈觉得如何?」
我忽然心头生怯,只能垂睫细细点头。
便也没看到他眼角眉梢,大仇得报的笑。

-2-
日子就这么涓滴过着,沈恪读书,我守寡。
他是个孝顺孩子,生怕我苦闷,日日请安,夜夜陪饭。
我担心外人说我后妈刻薄,让他不必守这些虚礼。
给我夹菜的手顿了下,他抬眼看我:「母亲是厌烦儿子了?」
「怎么会。」
他将梨花酥放在我的食盘中:「那便不必多言,沈家只剩你我,本该亲密无间,相依为命。」
我暗自喟叹命好,白捡的儿子,竟能如此体贴。
沈恪聪颖,一举中第,圣上亲自批了探花郎的名次。
他簪花游街时,俊逸非凡,闹得满城沸腾。榜下捉婿的人,踏破了沈府的门槛。
我一刻不敢怠慢,对着递上来的拜帖千挑万选,只盼着给沈恪选个样样都好的姑娘,也不枉我为人母一场。
我去问沈恪的意思。
月凉如水,
他歪在读书的塌上,外衣半敞,手里握着一卷书。
却许久不搭话。
「恪儿?」我唤了他的名字。
他掠我一眼,从塌上站起来。
「儿子不想娶亲。」
我将选出贵女的画像递给他:「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总要看看,万一有对眼的……」
「非要选,便选母亲您这样的。」

-3-
我猛地抬眼,沈恪竟没避开,眼神又定又静,
如负雪苍松。
又似燎原火星。
灼得我怕,也灼得我疼。
我惊觉,沈恪他,竟已长这么大。
他不光是我的继子,更是一个男人了。
那晚之后,我搬进了佛堂。以礼佛的名义,谢绝了沈恪的一切拜见。
非是我多想,只是无血亲的孤儿寡母,半句闲话,就能断了沈恪的仕途。
更能要了我的命。
我在佛堂住了七天。第七天,芷兰报我,沈恪想纳位姨娘。
纱窗上映出他清冷侧影,他声音听起来有压抑的丧。
「儿子言语无状,倒让母亲心烦。」
「儿子的意思是,想娶一位和母亲一样,端庄娴雅、知书达理的良妻。」
「娶妻不是小事,不若先纳位姨娘?正妻之事,徐徐图之。」
他一字一句,剖析入里,我心头压着的重量渐渐松散。
我打开门:「你可有人选?」
「尚未。」
芷兰怯怯地探出头:「奴婢愿意,说句不怕羞的,奴婢心悦老爷已久……」
我哑然。
沈恪却抿唇:「汀兰不错,家生子,知根知底。」
我展颜:「如此甚好。」
我笑,他便也笑:「母亲觉得好,便好。」
汀兰进门那晚,我如释重负,由着沈恪多敬了两杯酒。
便也没注意到他,幽深隐忍,又带着隐隐兴奋的眼神。
喜酒醉人,我昏沉着,歪到空守了十年的床上。
迷蒙中,感觉束腰被人解开,有双手臂禁锢了我的腰,强硬霸道,不容反抗。
耳边是戛玉敲金的声音,阴鸷又狠厉。
「母亲,合该我们在一块,生生世世绑一起!你怎么想不开?你在怕什么?」
「你怕的,恪儿都会除了去。」
「到时候,谁也拦不住我。我就要你。」
「哪怕是母亲自己,也拦不住我。」

-4-
次日一睁眼,沈恪就在我的床前。
我心头一震,昨晚的梦如同魔雾,拢上我周身。
「母亲醒了?」沈恪含笑上前。
我稳住心神:「你怎的在这?」
沈恪抬手,覆在我的额头。
「昨日母亲饮酒受风,夜里起了高热。儿子生怕出什么岔子,只好守着母亲。」
我拧眉暗恨,好端端的洞房花烛夜,竟被我搅和了。
「我无妨,你快去陪汀兰。」
沈恪点头,却不走,反而捉住我的手。
我惊到讶然,他却面色如常,坦荡大方:「手这般凉。」
把我的手掖进被子里,沈恪拱手退下:「母亲且歇着,儿子告退。」
我心如擂鼓,低头见自己身上衣衫完整如初,才松了口气。
转头又暗笑自己想太多,沈恪坦荡,倒显得我心思龌龊。
我低下头,准备宽衣再歇一会。
手指碰到束腰的结,我猛地愣住了。
这不是我习惯打的结,确实有人,解开过我的束腰。
「沈恪……」
我唤他,才发现声音都在颤抖。
他似乎早有预料,转过身,歪头看我,笑意懒散,
「母亲,怎么了?」

-5-
我羞于启齿。
他言辞半真半假:「舍不得儿子?」
我挤出半句:「可有谁,替我宽衣?」
他忽然笑了,仿佛早知我会问,仿佛抓住一只偷吃的猫。
「自然是您儿媳。」
我暗自长舒气。
未曾察觉他靠近我,气息纠缠,耳鬓厮磨。
「不然,您觉得是谁?」

-6-
我忘了当日是怎样一个回答,只知道,肯定漏洞百出。
沈恪纵着我,不点破。
更让我忐忑不安。
思来想去,我捏着帕子找他,
「我要出家。」
此话一出,书房便静了。
沈恪执着笔,却不落下。

-7-
我重复一句。
他撂笔跪下:「可是儿子哪里做错,惹母亲生气了?」
我摇头不语。
戒棍奉上,举过头顶,他一字一句:「请母亲责罚!打死也好,只愿母亲消气。」
我紧紧抿唇,我也是捕风捉影,如何说得出口?
说了,我们又该如何相ṱū́⁰处?
他似乎笃定是他不孝,懊悔极了,叫来家丁,对他行家法。
戒棍沉重,棍棍到肉,入骨三分。
我看着血色渗出月白的衫,看着血水划过劲瘦的背,
终究不忍。
「罢了。」
他不顾疼痛,跪行到我膝下:「您不走了?」
我点头。
他如释重负,对我粲然一笑。我刚要扶他起来,他骤然昏倒,如玉山崩塌。
「恪儿!」
我慌乱地抱他,他攥住我的手,
十指相扣。

-6-
倒未曾想,沈恪身子如此弱。
我抓着医正要问个究竟。
医正长叹:「伤势凶险,神志昏沉,高热不退,恐有不测啊。」
我忽然觉得怕。
他是沈府的主君,是我的继子,更是……我的天。
汀兰哭到昏厥,委实指望不上。
我只能搬进了沈恪的屋,贴身照料,
一如当年。
夜里,他似高烧惊厥,又似噩梦缠身,嘴里絮絮念着,
「我疼,小妈,我疼……别走……」
我听得不忍,捏着帕子擦他额头汗珠:「好孩子,我不走。」
我揪着一颗心,看不出他步步为营,更看不出,他得逞的笑。
他紧闭双眼,不依不饶,滚烫的下颌往我肩窝脖颈钻,
「好热,小妈,恪儿好热,求您给恪儿凉凉吧……」

-7-
我从未和男子如此亲近过,浑身僵住,不知所措。
便也被他钻了空子。
反应过来时,衣襟盘扣已尽数解开。
他全身的重量皆压在我身,将我抵在床帐上。我急出一脑门的汗,推他打他,却徒劳无功。
好在他没有进一步动作,就这样箍着我的腰,侧脸贴着我的锁骨,沉沉睡去。
呼吸时长时短,都像是餍足的喟叹。
他烧了三日,昏了三日。
第一日,解了我的领上的盘扣,枕上我的肩。
第二日,扯坏了我的外衫,搂住了我的腰。
第三日,拉我滚入锦被,一夜同床共枕。
Ťù₀我的底线一降再降,终抵不过病中人的疯魔。
我安慰自己,他是魇住了,醒来便什么都不记得。
事实确实也像如此,他好了后,对我一如既往,恭敬守礼,谦卑孝顺。
直到我替他收拾书房,宣纸上,狂放俊逸的八个字:
徐徐图之,存存瓦解。
我咯噔一声,除了怕,竟还有羞。
我慌乱地逃走,没看到晦暗角落中,鹤立着的人。
唇角带着尽在掌控的笑。

-8-
沈恪似乎天生适合做官。
从探花郎到内阁最年轻的首辅,走得顺畅无比,一路坦途。
我心满意足,真真觉得自己上辈子许是积了不少阴德,全都造化到今生今世。
可外面的人却不是这么说。
芷兰叹着气告诉我:「上京城中,都道夫君心狠手辣。讲说,夫君通往内阁的梯子下,垒得是森森白骨,流的是鲜血成河。」
「住口。」
我喝了她一声:「旁人讲便讲了,自己家人怎么也多这些口舌?你和恪儿夫妻一体,水乳交融,他是什么样子,你自己不晓得?倒学的旁人编排他。」
芷兰更是委屈,捏着帕子不忿:「什么夫妻,什么一体,我做了什么孽,嫁进来竟是守活寡的……」
我震惊不已,望着她有自婚后微凸的小腹:「我以为,你怀了的。」
芷兰一怔,避开我的目光,却哭出声:「倒不怕母亲笑话,芷兰只想求母亲做主!自我嫁进来,主君还未曾和我圆房。」
我哑然看着芷兰,除了心疼,竟还有隐约的窃喜。
沈恪未曾和芷兰圆房,竟然让我欢喜。
羞耻感仿若织好的茧,将我密密麻麻包围。
我强迫自己定下神,拦住芷兰的肩:「母亲为你做主,别哭。」
当夜,我叫来放班的沈恪。

-9-
「恪儿,芷兰告诉我,你和她未曾圆房。」
他沉吟片刻,静静点头。
我搬出祖宗家法:「沈家如今只你一脉,你孝顺懂事,理应尽早开枝散叶,如此我才能放下心来。」
他垂眸:「儿子不孝,没有管束好芷兰,让她讲这些,让母亲心烦。」
担心他迁怒芷兰,我忙放缓言辞:「你莫要生芷兰的气,你是男子,不懂的女子独守空房的苦。」
他看着我:「母亲可以不受的。」
我这才意识到,竟在不经意间把心里话讲了出来,慌乱地岔开话头:「你为何不曾和芷兰圆房?」
他眉梢忽的一挑,眸底跃着兴奋,像是看到猎物终于露出破绽。
「这可是母亲问的。」
我心下一惊,生怕他讲出什么无法面对的事情,忙跳起来捂住他的嘴。
「你不要讲!」
他面色沉寂地望我,眸中似有千言万语。
却只苦笑了声。
舌尖擦着我的掌心,气息温热,唇瓣泅湿地开合。
「那儿子便不讲。」
我怔怔看着他,仿若走进春日迷离的雨夜。
雨夜泅湿,沈恪拥着我跌入帐中。
青丝缠绕,十指相扣,他望进我的眼睛里,说这一刻他想了很久。

-10-
我如同雨中海棠,痉挛颤抖,而后舒展轻盈。
……
这梦是如此真实。
醒后,我盯着深不见底的床帏,思绪纷飞。
尔后抬手,狠狠一巴掌。
程瑛,清醒些!
你是沈恪名义上的母亲,他是你养大的继子。
你想让你俩好好活下去的话,就埋死这些心思。
不然,找条白绫吊死吧,也好过拖累沈恪。
我狠狠擦掉眼尾的泪。
起身、更衣,重复做着自青葱年华便做的动作,不悲不喜,沉闷乏味。
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尊泥塑的像。
直到沈恪和芷兰来请安。
「母亲……」
沈恪才行礼,芷兰忽的抢白,笑意娇俏,是被滋润过的美好:「儿媳多谢母亲关怀,昨夜夫君和我,温存了……」
我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搭话,而沈恪的神色更让我害怕。
他拧眉冷笑:「我准你同母亲说了?」
「不妨事。」我压着心头的隐痛,打圆场:「那我便可准备些小孩衣裳了,正愁日子不好打发,还是你们孝顺,替我找了活儿。」
芷兰搂住沈恪的胳膊,看着我笑,似是天真,又像示威:「就是就是,我们该早日生个孩子。」
沈恪嗤笑,似讥似嘲,独独没有喜色。
令我蓦然想起,当初族长欺我,他也曾这么笑过。

-11-
我只好暗自提点芷兰:「恪儿心思沉,你要小心待他,他轻易不对人敞开心扉。」
芷兰冷冷瞧我:「您这话说的,倒像是夫君亲娘,真的了解夫君似的。
我被噎了一句,一时竟找不出话来。
她睨我一眼:「芷兰和夫君很好,不牢母亲挂心。」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为你好……」
她却话里带刺:「好不好的,芷兰不晓得,只觉得像是挑拨。母亲是不是守寡久了,见不得我们恩爱?」
我垂下头:「是我多言了。」
确实是我多言,往后的日子里,沈恪对芷兰的宠爱日盛。
我不知暗自流了多少次泪,但打心底庆幸,日子终于回到正轨。
我本该是个泥塑的人,悲欢爱恨,是我该戒掉的瘾。
沈恪的仕途大道愈发宽广,文官身份又兼了军职,烈火烹油,风头无量。
流言蜚语却也愈来愈多,说他为上位不择手段,手底下不知死了多少冤魂。
我只当是党同伐异,听听便罢了。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流言蜚语,竟渐渐转到了我身上。
我出门买敷粉,听到议论,
「寡妇爱俏,不知是为了勾引谁。」
不怀好意地笑无孔不入:「还能是谁,那不差岁数的继子呗。」

-12-
我惨白着脸回府。
沈恪看出我的异样,问我怎么了。
我再三犹豫,终究艰难地和盘托出。
「就为了这?」出我预料,如此羞耻之事,沈恪竟不恼。
他静静听我讲述,眉宇间还带着饶有意味的笑:「编的倒是详细,原来我可以对母亲做这样的事情……」
「恪儿?!」
见我蹙眉,他才敛了笑意,正色道:「不过是儿子手下败将嚼舌根,拼不过才学谋略,便只能使些下三滥的手段,母亲不必担心,我自会处理。」
看他神情笃定,我才稍稍心安。
但也明白,流言不会无风起浪,我终究要做出选择。

-13-
ẗŭₗ到了年尾,沈恪因护驾有功,封了异姓王。
圣旨下来,阖府欢天喜地。
沈恪第一杯酒先敬了我:「母亲,从此,您便什么都不用怕了。」
我不胜欣喜,正要说些道贺的话,芷兰抚着孕肚将我挤开。
「夫君既然高升,那趁机换座府邸如何?」
她意有所指地睨我一眼:「沈府就这么两三间房,外人又多,若是孩子出生了,妾身唯恐住不下。」
我看着芷兰的小腹,忍不住心酸,她肚子比同样月份的更大些,仿佛更映证了宠爱有多浓。
她已经怀上沈恪的血脉,那这府上唯一的外人就是,没有血缘的我。
又想起那些积毁销骨的流言,我深吸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恪儿,现如今你对外位极人臣,对内又有芷兰,也该让我卸下担子,歇一歇了吧?」
他唇角笑意骤淡:「母亲是何意?」
我攥着五指,旧事重提:「我想搬去庙里。」
芷兰掩不住眉梢喜色:「听说城外新修了座道观,京城许多高门贵妇在那清修祈福,当真是不错的去处。」
沈恪仿若没听到:「母亲……」
我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你不必劝,恪儿若非要拦着,你我情分便断了罢。」
他似被我激怒,一步逼近我,双手钳住我的腕子,几乎要将我捏碎,端雅的皮下透出丝缕狠戾:「若我非要拦呢?母亲以为自己走得出沈府?」
「我晓得你位高权重,但我不怕你,若你非要拦着,我大不了一根绳吊死在横梁上!你拦得住我,可拦得住阎罗王?」
沈恪骤然噤声,静望我半晌。
芷兰立在旁边,脸色异样。
片刻后,他面如静湖,又回到清冷自持的样子:「也好。只是冬日苦寒,母亲不若等开春再搬走?」
我点头,
自知往后便是,忍着心头隐痛,数着离家的日子。
可不到开春,我就平白无故地病了。

-12-
病情来的湍急,我缠绵病榻,每日清醒的时刻,不到两个时辰。
沈恪请了长假为我侍疾。
我摇头拒绝:「刚领了封赏就告假,落人闲话。」
他眼色沉笃:「为了仕途放着您不管,才落人闲话。」
可我怎么告诉他,我想让他走,是怕他识破我羞于启齿的秘密
——每一个昏沉梦中,都有他的脸。
我们坦诚相拥,我们唇齿相依,锦被如翻起的红浪,青丝似缠绕的月老绳。
情动时,我不再唤他恪儿,
我叫他的名字。
沈恪,沈恪,沈恪……
春光无限,爱意横生。
我怕他听见。
可我却不知。
我的每一声,都落进了沈拓的耳中。

-13-
每个无人的夜,他合臂抱着我。
胸膛贴着我的后背,发丝缠着我的发丝。
我更不知道,我从来没病过。
每天由沈恪端给我的药汤中,ṱüⁿ都多了两味药材。
他亲手加进去的,分量如同他这个人一般,缜密细致,足够我昏沉不醒,却也不会伤我身子半分。
他遣走了ţũ̂₍所有的家仆,将芷兰送回娘家。
他把整个沈府围成我和他的欲念之网,清醒着沉沦,绝望着爱慕。
每个夜晚,他都拥着我,密密匝匝的吻落在我的后颈、我的背。
他的声音,阴鸷幽深,
「你可真不聪明,怎么敢直白告诉我你要走?」
「小妈,我不可能让你离开我。」
「你且看着吧,所有议论你我的人,都会消失。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我病得久了,被芷兰瞧出蹊跷。
趁着沈恪上朝点卯,从外面叫来了医正。
医正诊脉后,囫囵道:「尊夫人瞧着不像病了,倒想是被人下了药。」
芷兰神色异样,愣了半晌:「还请先生赐解药。」
我就这么,被灌下半贴药汤。
我是在黄昏时分清醒的,脑子里一片清明,只是身上还动弹不得,眼睛也睁不开。
想唤丫鬟,却张不开嘴,只能像条咸鱼似的,直愣愣躺床上。
夜气清和银轮转,不知过了多久,茜红纱的床帐被人掀起。
似有温热逐渐靠近,
我绷紧了周身,感觉唇上落下一个吻。
尖叫声也是在这时响起的。

-14-
我听见嗒嗒的脚步声行至我的窗前,听到芷兰撕心裂肺的哭喊。
「沈恪,我说你怎么纳了我却不碰我,原来你们这般龌龊!」
「你们,不知羞耻,你们罔顾人伦!」
我如遭雷劈,心肺具裂。
接着是沈恪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纳你进门,是因为你早就和小厮好过了,已经身怀六甲。我图省心,图你对我无所期盼,可你为何想不开又心悦于我?」
「至于人伦,不过灭人欲的借口。我和小妈,不是血亲,年纪相仿又自幼相守,天高地阔世事艰难,我们只有拥有彼此,我疼她爱她,纵是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疯了,沈恪你疯了!我要去官府告你们Ţũ̂⁴,我要让程瑛这个贱人浸猪笼!」
「嗯,我疯了。」
沈恪忽然静下来,我的心却骤然一紧。
我听见宝剑出鞘的铮然,听见沈恪带着笑意的声音:「我既然疯了,杀了你也不为过吧。」
我绝望到极点,却什么也做不了。
芷兰咬着牙:「世人说的没错,你果然是心狠手辣,可惜我不怕。
「我给程瑛下了毒,解药只有我有,你杀了我,她也活不成。」
房中静得只能听到沈恪的呼吸声。
半晌后,他挤出一句:「你要如何?」
「跪下求我。」

-15-
沈恪性子最是倔强,他爹葬礼上,他挺直跪着,眼圈憋得猩红,却没掉一滴泪,没哭一声。
我记得,还是我给了他一颗糖。
「小少爷,心里苦是不是?要不吃颗糖?」
他愤恨地剜我一眼,吓得我胆颤。
我正欲解释,却听到他一句话:「你要走吗?我可以替我爹签放妻书。」
半大的孩子,个头才到我的耳朵,一双长辈均早逝,家仆卷财四散,只留下如狼似虎的一群亲戚。
我垂眸,看到他纤长眼睫微颤,却倔着不肯低头。
我心骤然一软:「不了吧……」
他猛地抬头,眼底迸出惊喜的光,像是惊涛骇浪中找到一叶扁舟倚仗,却也只克制地点了点头,
「谢谢……小妈……」
这样一个铮铮铁骨的男儿,怎么可能给芷兰下跪。
泪从我的眼角涌出,我好想告诉他,
沈恪,你让我死吧。我死了,谁都没你的把柄了,你让我死吧。
可下一秒,耳侧便传来膝盖跪地的声音。
沈恪语气沉寂:「我求你。」
芷兰不再得意,静了须臾后,嫉妒几乎要把她撕碎。
「你竟然为了她下跪,你为了一个寡妇下跪!你就这么喜欢她吗?」
「对,我就是喜欢她!」沈恪掷地有声。
芷兰想叫想喊,想锤他打他,可还没抬起手,泪先掉了。
沈恪仿佛事不关己:「你和我本就没有情谊,何必演这出戏?」
「我不信,你明明愿意和我洞房的……」
沈恪狞笑:「你确定是我?」

-16-
芷兰唇色尽褪。
他一步步逼近:「那晚你醉的不省人事,怎么就知道那是我?」
「我只是为了让母亲安心,找个小厮或家丁,糊弄你罢了。」
「沈恪,你个疯子……」
沈恪扼住芷兰的手腕:「把解药给我,你可以不惜命,但总要为你肚子里的野种想想。」
「我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不要觉得我Ṫŭ̀₁会垂怜无故婴童。」
「为了母亲,即便是神佛,我也下得去刀。」
芷兰面色灰白,颤抖着拿出一个瓷瓶。
「解药,拿去。」ţû₊
沈恪跪滑床前,小心翼翼地把解药送入我口中。
芷兰看着沈恪的动作,眸光愈发精亮,唇角疯魔地弯起、抽搐。
在我咽下药丸的瞬间,她忽然笑出声。
「对了,我给程瑛下的不是毒药,而是麻沸散。她动弹不得也说不了话,可她是清醒的,听得到也感觉得到。」
「我知道,不怕众口铄金。但程瑛呢?」
我感觉到,覆在我面上、温热的手掌,开始颤抖。
我甚至没有睁开眼的勇气。
我该以什么身份面对他,小妈?爱人?或是……不可言说为人唾弃的,某种人伦关系?
「母,母亲……」
他颤着声音唤我,小心翼翼,携惊带惧。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手,
落下一巴掌。

-17-
这是我第一次在沈恪脸上看到慌乱。
他唇瓣翕动,不知所措:「母亲,我,我……」
「你给我滚。」
他抓着我的手,摇头:「求您听恪儿解释,听我说……」
滚烫的泪落下,我痛苦地揪着胸口衣襟:「滚……」
他眼中闪过慌乱和心疼交织的情绪:「好,恪儿滚,这就滚,母亲不要动气,恪儿这就滚。」
汀兰又哭又笑:「好,好一出,母慈子孝,真让我感动,真让我开眼,真让我恶心!」
「芷兰……」我无奈唤她一声。
她啐我一口:「贱人。」
「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恪儿是你的夫君,难道你要毁了他不成?」
她呸一声:「淫妇。」
沈恪掐住她的脖子:「你敢对母亲不敬?!」
「我还没骂你呢,畜生!」
我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无法言状的情绪,促使着我站起来。
不假思索的,捡起沈恪丢在地上的剑,刺进芷兰的身体里。
沈恪鹤立在一旁,满脸震惊。
我看着芷兰倒在血泊中,虽然害怕,却也松了口气。
她可以骂我辱我,可她不能骂沈恪。
我要沈恪高坐明堂,我要他风光霁月,谁也不能毁了他。
若是谁造次,我不介意杀了她,哪怕是遭天谴的罪,哪怕……那个人是我。
也可杀得。

-18-
我看着血缓缓朝我流过来,看着芷兰不瞑目的眼睛瞪着我。
手上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我想跑,脚却仿佛粘到了地上。
忽然,一片温热覆盖住我的眼睛。
「母亲,不要看。」
「母亲不必动她的,恪儿有分寸,没得脏了母亲的手。」
「你有什么分寸?」
我怒喝一声:「从此以后,不要踏进我房门半步!」
喉结滑动,沈恪眼神痛苦:「母亲在怕什么,明明你也对我……」
「你闭嘴!」
我指着大门:「滚出去。」
他不甘地望着我,终究敌不过我铁石心肠,颓然地抬起双腿。
我在他身后,一字一句:「叫家丁,要有死契在手上的。刮花她的脸,趁着夜色,扔到乱葬岗。不必发丧,对外只说身染恶疾,一尸两命罢了。」
沈恪转身,歪头笑得懒散邪肆,
「母亲怕也好,不承认也好,其实和我一样疯魔。」
「我们骨子里,是一路人。」
「相得宜彰,天生一对。」
「你闭嘴……」
「我偏不!」
他大步回来,不由分说地抱起我,把我扔到塌上。
我起身要逃,却被他压到身下,困住手脚。
「沈恪,我是你小妈!」
他笑了笑:「横竖母亲已经知道我的真面目,那恪儿也不必再装正人君子。」
「这些年,儿子忍得很辛苦。」

-19-
我以为沈恪会将我囚禁。
可他对我百般呵护,并不束缚我的行动,甚至准我上街闲逛。
我问他:「你不怕我跑了?」
他攥着我的腰:「您就算是死,也不会跑。」
滚烫的汗珠砸在我背上:「恪儿比您更清楚,您舍不得我。」
我闭上眼睛,在绝望中沉沦,在痛苦中享受。
他像噬人心魄的修罗,让我甘之如饴地走向毁灭。
事后,他从来不急着走。
总是一遍一遍问我的感受。
我紧闭双唇,他就幽幽地笑。
「你总该面对你真实的感受,现在你就是我的。」
「我没感受!」
恶狠狠的吼出,却投鼠忌器,他捏着我的耳垂,声线餍足又纵容:「小妈说谎,刚才声音,明明那么好听。」
我推开他:「沈恪,只当我求你,你清醒些,不要再……」
引诱我。
他正了神色:「恪儿很清醒。」
「那你为何如此?为何不考虑下世人悠悠之口,人言可畏?」
「小妈还是怕。」他拍着我的背,哄孩子似的,「没事,没事的,别怕别怕。」
「悠悠之口是吧?唐高宗和武皇似乎也是我们这样,怎么不见世人议论……」
我颤着声:「这是杀头的大罪,你快住嘴。」
他顺势攥住我的手,放在心口,餍足喟叹:「小妈担心我。」
我的目光拂过他的眉眼、鼻梁,看着唇角心满意足的笑,欣喜又胆寒。
我必须要走了。
我缠住他的腰,第一次主动。
他浑身一震,转而更用力地抱住我。
我忘了有几次,只记得最后,他满心欢喜地睡去。
而我,趁着月色,连夜奔逃。
我不能毁了他。

-20-
我寻了一出山清水秀的小镇,隐姓埋名地住下。
每日吃饭、喝茶、赏月,又回到不悲不喜的生活。
偶尔想起沈恪,只叹息一声,遥祝他万事顺遂,官运亨通。
本以为也就这样了却残生,某一日,摄政王从上京来了镇上。
我正在街上买菜,老远看到仪仗煊赫,忙往路边躲。
「这便是那位姓沈的异姓王?是他打着扶正朝纲的旗号,逼退圣上,拥立幼主继位的?」
「哼,什么匡扶朝纲,不过是为了满足他的狼子野心。幼主年幼,不过十四,现如今整个朝廷可不是捏在了他手中?」
「说到沈恪,他何止这一条罪过?听说他这次出来,是为了找人,嘘,是女人。可他那位结发的姨娘,才离世不过几个月。如今就这么大张旗鼓地全国寻美人,真是不知羞耻。」
我听得面色发白,忍不住浑身颤抖。
我仿佛听到了他在说什么,他在向我宣战——
小妈,我知道你最在乎我的名声,最盼着我出人头地、名垂青史,所以你才逃。可我要是已经满身污秽,早已罄竹难书,和你在一起不过是我背负的最轻的罪孽,那你还怎么拒绝我?
我爱你,以自毁的方式, 也要爱你。
我还是低估了沈恪的疯魔, 为了找我,他竟然做到了这种地步。
「那位小姐, 还请抬头,让本王看看。」
我被一道清明男声,拉回纷飞的思绪。
茫然抬头, 恰对上沈恪探究的眼睛。

-21-
「小……」
在他叫我之前,我转身欲逃。
钳子般的手按住我的肩, 头顶声音沉寂幽深。
「这么多人, 小妈也不愿看我失态吧?」
我闭上眼睛, 深吸一口气:「跟我走。」
我带他回了我的小院。
「你跪下。」
他一字不辩, 撩袍跪到我面前。
「你可知错?」
「恪儿知错。」
我气得胸口疼:「知错还要这么做?」
「还不是小妈心狠, 丢下恪儿一个人, 找不到您,只能出此下策。」
「我一直让你找不到,你又要如何?」
他边笑边说:「作。作到民不聊生,作到天下大乱, 作到您看不下去主动回到我身边。」
我几欲昏厥:「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孽子?」
「我本就是个魔王,您是拴着我的那根绳, 没了您, 我只能无法无天了。」
我被他气得上不来气, 捏着帕子的手都在颤抖。
他叹了口气, 为我抚背, 语气终于软了下来:「小妈安心,那些人传的,儿子一件没做过。扶立幼主,是因为圣上昏聩,而幼主是百年一遇的明君。您不要小瞧了十四岁, 恪儿也是十四就掌家了啊。」
「另一件, 就更不必说了。恪儿何曾好过女色, 不过是为了寻您罢了。」
我这才心安:「那便好。」
他循循善诱:「既如此, 小妈随恪儿归家吧?」
我仍有顾虑:「我还是, 不愿回。」
他不由分说, 攥住我的手, 钻进马车。
「我是那不受控的魔王, 小妈是拴着我的绳。
「您若是不回去, 恪儿不敢保证做出什么,或许血流成河, 或许民不聊生。您一定要逼着恪儿成为李治, 您成为武媚吗?」
我咬着牙下定决心:「好, 归家便归家, 但你不能再对我做逾矩的事, 要记住我是你小妈。」
「你很奇怪。」他侧眸看我,目光宠溺,「我小妈被芷兰姨娘传染恶疾,随芷兰去了。我此次迎进门的,是我年幼走散的青梅,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
我点评:「如此安排, 还算不错。」
他捏着我的耳垂:「等到晚上,恪儿才是真的不错。届时还望小妈,大声夸我。」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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