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女渡幽州

阴阳交界处,有个女仙,只收留孤魂野鬼。
没有人知晓她从何处来,也没有人知道她为何会在这神弃鬼厌的地方一直待着。
直至有一日,来了一个瞎眼小和尚,女仙亲自背着他游过煞气冲天的幽冥川,邪气侵体几乎丢了半条命。
有人问她为何如此?
她凄然一笑道:「他的佛不渡他,便由我来渡。」
小和尚站在对岸猛然回头,心头一颤,泪流满面。

-1-
我的父王是东海龙王,如果我母亲不是西海王妃的话,我大概、可能、约摸着是可以捞个公主当当的。
因着是不伦恋的产物。
自出生起我就被扔在秋花水泽,自生自灭,自给自足。
生我的,跟参与生我的,都没来看过我。
尽管我有胎里带的眼疾,也勾不起他们半分怜惜。
我没想明白既如此,又何必生我出来。
倒是父王的两个公主,得了空就来瞅一瞅我这个明显比她们好看许多、聪明许多的妹妹。
好吧……后面的话是我自己加的。
她们每次来,都要把我的屋子砸得稀巴烂。
砸得不尽兴的话,扭头还要给我几下子。
老实说,三百年了,我想过无数种逃走的办法,可无论怎么样,我都只能待在秋花水泽打转。
直至那一日,有只受了伤的鲛人闯了进来。
他吃我的,喝我的,养伤三个月,许诺能助我离开秋花水泽。
我当时就跪下给他磕了一个。
我满心欢喜,彼时丝毫没注意到他满身妖气。
但其实是我从未修炼过,虽是龙女,一点本事也没有。
看着鲛人硬生生在空中撕了个裂口,我才知这里竟然有结界。
而且是只能困住我一人的结界。
……&%*……
就先骂这么多。
我的自由生活开始不到一盏茶功夫,就消失得荡然无存。
鲛人拉着我疯了似的在林子里狂奔,老和尚带了个小和尚,在后面紧追不舍。
「孽障,还不现出原形。」
老和尚木鱼敲得梆梆响,很是聒噪。
我跑得喉咙都要冒烟了。
「他说孽障,是哪个?」呼哧呼哧,我觉得再跑下去我得死一死。
「阿锦,我已兑现诺言,就此别过,若还不死,我们江湖再见!」
说着,在惊恐地看到即将要追上来的和尚后,鲛人干脆利落地掰开我的手。
非常不义气的,撒丫子跑了。
去你%&*…
而我来不及刹脚,直接冲着前面写着「佛」字的墙撞了上去。
昏过去的最后一眼,我看到神清骨俊的小和尚担忧地扑过来接住我的后脑勺子。

-2-
南合城已三年未见一滴雨了,土地干裂,民不聊生。
上至城主,下至百姓,都日日跪在龙王殿里祈雨。
我醒过来的时候,小和尚盘腿正在念经,耳边夹杂着门外熙攘的哭声。
我抬头,父王的神像正目眦欲裂地低头瞪着我。
我呼地坐起来,觉得甚是晦气。
没见过本人,不代表我不认识他是哪个。
听到动静,小和尚睁眼瞥了我一眼,满是嫌弃。
「从未见过如此没用的仙人。」
你有用,你本事,你怎么不坐化成舍利子?
不还是个没毛的小——和——尚?
这话我只敢滴溜溜转着眼睛在心里骂。
鲛人那么厉害都被他们追着打,我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孽障,还是夹着尾巴坐小孩那桌吧!
别说,还真别说,斋饭挺好吃。
「大师,您法力高深,就为我们求场雨,救一救这满城百姓吧!」
城主携一群幼童,呼啦啦跪一院子。
我扭头看了一眼父王的神像,只觉得他模样很欠抽。
原来不干人事不光是对我。
「施主求我,还不如去求那位吃了十八碗斋饭的——姑娘!」
我扭头,环顾四周。
看大家都疑惑地瞅着我?
这位姑娘难不成是说我?
「我不会啊!」我摆手,不是谦虚,这是真不会。
虽然我是龙女,可我是最完犊子的龙女。
「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让你下点雨还推三阻四,女施主,做人得讲良心啊!」
小和尚眼神嫌弃地又瞪我。
全然没有出家人该有的慈眉善目。
嘶~我这暴脾气。
真的是……忍着吧!
眼观鼻鼻观心,我决定厚着脸皮再吃几碗斋饭就走了。
真的要走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姑娘发善心。」
「若能求得雨来,你就是这南合城百姓的恩人,我们定会为姑娘立庙塑金身的。」
嗯?
嗯嗯?
什么?立庙?塑金身?
这诱惑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此乃多少沽名钓誉的仙人求之不得的事情啊!
诚然,我就是这样虚荣的仙子。
我以为,做好事不留名才是真好人,帮人做事还享受香火的,皆不是真神仙。
「那我们说好了,以后我的神像,必须比他大,比他好看。」我指着龙王像真诚地提出我的请求。
城主看我一脸认真,迷茫、疑惑地点点头。
呵~
小和尚在我身后笑出了声。
「那就请女施主尽快开始祈雨吧!」
小和尚做了请的姿势,我咽着口水硬着头皮爬上祈雨塔。
试试吧,万一成了呢?
没成也不要紧,我脸皮厚,这事也不丢人。

-3-
我呜呜渣渣花式蹦跶,各种求雨姿势来了一个遍,风未来,雨也未至。
尴尬地看着塔底下的人,一双双渴雨的眼神看着我。
突然间,心底竟生出不忍。
小和尚皱着眉看着我,也是疑惑得很。
这就很难评。
正当我准备放弃的时候,小和尚不知何时也上来了,盘腿坐在我身边,闭目念起经来。
刚听,听不懂。
又听,还是听不懂。
再听,莫名想流泪怎么回事。
继续听,不知不觉我哭得上下抽抽。
「你能不能……别念了……呜呜呜……」
小和尚抬眸看看我,又瞅瞅天,闭上眼睛搓着佛珠继续念。
木得感情的臭和尚。
我哭得眼睛都痛了,我有眼疾啊,本来就容易看不清东西,再哭下去,我得瞎。
轰隆隆地雷声震过,大雨倾盆而下。
这么神奇?
小和尚站了起身,对着我「阿弥陀佛」一句,就拍拍屁股走了。
雨幕中,意味深长地扭头看了我一眼。
这场大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河里、井里都装满了水。
我犹如活菩萨ṱů₋被人供起来,每一个人看我的眼神都满是敬畏。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还蛮上头的。
只是,我有个疑问,为什么要让我哭?为什么一哭就下雨了?
据我所知,龙族天生并没有这样的能力,布雨之术需要后天学习。
而我,确实是从未学过任何术法。
换句话来说,我除了真身是龙,其他的和凡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4-
我缠着小和尚问了一千万个为什么。
他心烦地把木鱼敲得比蝉鸣都吵人,就是不理我,一气之下,我直接砸了他的木鱼。
我愣了,为自己的冲动开始后悔,他会不会揍我?
小和尚也愣了,那可是他师傅送他的生辰礼。
所以,他提溜着我的脖领子扔进寺院井里的时候,我大气都不敢喘。
反正淹不死,让他扔一个好了。
「你就在这里好好反省一下罪过吧,你可知我用那个木鱼超度过多少亡魂。」
「你竟然敢砸了它,你怎么敢砸了它呢!」
小和尚悲愤交加,我恍若觉得,我好似杀了他的心上人。
难不成……这是个正在修炼的木鱼?又或许是快幻化成人形?
我开始了大胆的猜想。
不是我离谱,实在是小和尚表情太过于复杂,心痛、幽怨,还带着咬牙切齿地压抑着的要打人的冲动。
「还有,我不叫小和尚,我叫玄无,你谨慎些。」
玄无甩着袖子,扬长而去。
冰冷刺骨的井水,比我的秋花水泽还要凉上几分。
我哆嗦着被捞上来的时候,已经冻得差点死过去,抱着玄无温热的身体就是不肯下来,他慌乱地把我扒拉到地上。
红着脸指责我:「你知不知羞啊!」
大概真的气到了,耳根子都红了。
我哆哆嗦嗦抱着身体,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嘴唇子都冻得青紫。
玄无略愧疚地熬了枣姜茶给我。
有些嫌弃地看着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就不知道自己出来吗?」
我委屈啊!
「井里有锁龙阵,我出不来啊!」
玄无眉头紧皱,看我的眼神更加疑惑。
「那阵法至少荒废了有百年,况且,它原本也威力不大,锁个井龙王都堪堪不足,你怎会连它都出不来。」
「那我也想知道是为啥?」大大的眼睛,全是疑惑。
玄无被我看得不自然起来,扭过头猛搓佛珠,嘴里阿弥陀佛地不停饶舌。
三日后鲛人被老和尚提溜着脖领子扔在地上。
气喘吁吁道:「跑啊,你怎么不跑了?@#&……」
小和尚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我,无奈开口:「师傅,出家人不得口出污秽之语。」
老和尚长舒一口气,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鲛人看着一脸餍足吃斋饭的我,瞬间搞清楚局势,抱上我的大腿,求我再救他一次。
小和尚不耐烦地扒拉开他抱在我腿上的手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自重些吧!」
我不觉得有什么,这几日已习惯他这副神戳戳的样子了。
老和尚却眸光流转,看我的眼神一下子就警觉起来,甚至还带着讨厌。
我:「?」
啥也没干啊!

-5-
鲛人说他冤枉,南合城三年大旱真跟他没关系,可老和尚言之凿凿,有理有据。
鲛人被封进百妖潭的时候,我扯着嗓子告诉他:「不管怎么样,我都相信你,坏事不是你做的。」
他扭头笑得比哭还难看,无声地诉说着对我的感谢。
呵~
玄无一脸嗤笑,说我人还怪好的。
我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向来如此。
他无语地瞪我一眼,大步离开,我在他身后小跑着追。
他对我总是不耐烦,嫌我聒噪,嫌我腿短跑得慢,可总会时不时停下来等我一等。
老和尚看我的眼神一日比一日凌厉,把你怎么还不走明晃晃写在脸上。
我自出生起,这是第一次离开秋花水泽,天大地大,一时之间,我确实没想好去哪里,只觉得现在这样,每日看玄无砍柴挑水,诵经打坐也是有意思得很。
东海两个姐姐又找过来的时候,我很是慌乱,不知怎的,我不想让玄无看到她们欺负我的样子。
可他到底还是找到了一身血污,缩在林子深处的我。
「别人欺负你,怎么就不知道还手。」
恨铁不成钢,又带着浓浓的心疼,我心头一颤,从未有人这样对过我。
「玄无,你可知道,有个词叫,打不过。」
他语滞,看着我无奈地很:「你到底怎么样长这么大的?」顿了顿补充道:「好歹也是龙女,过得也太与众不同了些。」
许是那天他的背太温暖,结实得太好依靠,他背着我一直走,絮絮叨叨听我东一榔头,西一锤地说道一路,包括我那王八蛋父王和母亲,还有欺负过我的那些虾兵蟹将,我能准确说出它们具体怎么欺负我。
被打了几下,踹了几脚,何年何月的事,我记得相当清楚。
玄无低低笑出声:「我竟才知,你原是个记仇的。」然后又低低地说:「以后跟紧我,没人敢欺负你。」
我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可记下了?小阿锦。」
「记下了,玄无,你也要记得。」他低沉的嗓音让人心安。
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句话后来竟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支撑。

-6-
老和尚最终也没撵我走,南合城旱灾只是冰山一隅,天下大旱已进入鼎盛之时。
大旱之事可能真跟鲛人没关系,但这个事,我刚一张口,就被玄无瞪回肚子里。
他似乎很不喜鲛人。
乱世之下,妖物横行。
我闲来无事,便随他们四处游历,他们杀妖,我便求雨。
凡此经过,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彼时我已经可以精准控制我的眼泪,大哭便是大雨,啜泣便是小雨。
哭也是门技术活,不能哭多了,也不能哭少了,这其中的度,需我精准拿捏。
老和尚看我的眼神也变得慈眉善目起来,答允我会为我寻仙药治眼疾。
我说我这是胎里带,怕是不好治,他震惊地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这明明是后天被人换了眼睛。
是不是龙眼他还是分得清的。
我大为震惊又表示不稀奇,王八蛋龙王爹对我的不待见我又不是不知道。
横竖反正,真的没多少情分便是了。
只是,我的眼睛给谁了这是?
龙王爹找过来的时候,我正摁着兔妖在地上打,玄无抱着胳膊正指导我的动作。
他一脸痛心疾首,大呼:「我的儿啊,你受苦了。」
弹指一挥间,兔妖便灰飞烟灭,我咧着嘴只觉得他手段很残忍,玄无佛珠搓得飞快,一直念叨阿弥陀佛。
「阿锦,随我回东海吧,这世道太乱了,危险得很。」龙王爹熟络地就要来拉我的手。
我只是警惕地站在玄无身后。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几百年,两位姐姐时不时就来欺负我,我不信他一次也不知道,如今扮演父女情深,只觉得诡异得很。
龙王爹看来软得不行,脸色狰狞地就想直接带我走。
玄无僧袍一甩,打退了他伸过来的手,面色沉了又沉:「你没看到阿锦不愿意吗?何故强迫她离开。」
龙王爹奇怪地看着玄无,那种透过他看故人的眼神莫名让我心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流逝。
龙宫是玄无陪我回的,那三千虾兵蟹将人多势众。
说实话,我挺怕他死的,虽然他一直强调这些个人不是事儿。
他说,只要我不愿,就拼死护住我。
可我,只要想一想有可能他会死,就觉得心口钝钝地疼。
又怎么舍得他去冒险呢!
彼时我还不知什么是「动情」,只知道玄无是我出生以来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好友,我同样不能让他有危险。

-7-
龙宫里红绸高挂,看到我回来,大家都恭敬地尊我一声:「三公主!」
昔日不惜千里奔波也要欺负我的姐姐,如今对我也姐妹情深起来。
不对劲,一切都很不对劲。
她们看我的眼神除了轻蔑,还有得意。
只是,我没想到本该在百妖潭的鲛人,如今怎么会出现在东海。
玄无却告诉我根本不是一个人,那个是妖,这个是仙。
可明明他们长得一模一样。
或许是我探究的眼神太过惹眼,眼前的男人离开上席,直奔我过来。
「我就是龙鱼族的昌寅,三公主可要与我一同入席?」
他的确不是鲛人,那货可没眼前人这么精明的眸光。
看着他炽热的眼睛,我摆手拒绝,丝毫没去注意龙王爹快要喷火的眼神。
「明日我们就要成亲,三公主莫要与我太生分才好!」昌寅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玄无,眼底满是不屑。
我不知道他在拽什么,只觉得这人讨厌得紧,还有,谁要和他成亲啊,美死他!
「谁答应你我要和你成亲的?你且去找他去,我死也不可能嫁给一条鱼。」
昌寅瞬间黑了脸:「龙君在上,这门亲事不若作罢,昌寅也不是强人所难之辈。」
说完就甩袖离开,看样子是被真的气着了,差点被珊瑚绊倒。
只是,我不懂,堂堂东海龙宫,何须向他们这样的小族献媚,我虽然不得宠,可到底是货真价实的龙女。
即便要嫁,也是龙鱼一族上赶着求娶,而不是现在这样奴颜婢膝地求着下嫁。
我这个龙王爹,实在是不咋地。
玄无警惕地看着四周,已经做好了随时要带我冲出去的准备。

-8-
龙王爹深深看我一眼,眼底的怒火转为无奈,我预想中的狂风暴怒并未到来。
「阿锦,你可恨我?」
我歪头想了想,怨过,但不恨,因为无爱便也无恨。
可话到嘴边还是脱口而出:「恨!」
我咬字很重。
龙王爹好似已经知道我的答案,可看我这样瞪着他毫不犹豫说出这个字,他还是一脸受伤Ťûₓ。
我心底隐隐浮现出一丝报复的快感。
他闭着眼睛不说话,再睁眼时又是一脸的死出,带着下定决心的决绝,不费吹灰之力地把我扔进蚌壳里。
%*&¥*……
就算是囚禁,就不能换个大点的地方。
龙王爹客气地说要跟玄无谈一谈,我左等右盼,一直没ţüₑ等到玄无来找我。
被龙王爹杀了吗?
还是打不过自己走了?
又或者是……同样被囚了起来?
就这样担惊受怕三天,玄无终于来了,撬开蚌壳,伸出手拉我出去。
他的手很冰,不似以往那样温热,可他眼底满是坚定,说他会保护我,就一定说到做到。
我没有问他这三天发生了什么,看他眼底的乌青我便知道,他一定也不好过。
他带我离开东海,回到秋花水泽,这里已经焕然一新,曾经的荒凉地,如今鲜花遍布。
鲛人挽着裤腿子一身泥点,咧着嘴抓着两只大螃蟹走出来。
「阿锦,你终于来了,快随我看看我们的新家。」
我们?
我扭头看玄无,他搓着佛珠,一脸平静道:「他跟昌寅是异族同胞兄弟,如今已被龙鱼族认回去了。」
我心口憋闷,酸涩开口:「玄无,你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他虽还是妖身,却比昌寅值得托付,你跟着他,我放心。」
鼻子一酸,我不知道自己委屈什么,眼泪盈盈。
「玄无,你不要我了吗?」
可眼前的小和尚面色平静,看着我的眸光没有一丝涟漪:「阿锦,你忘了吗?我是和尚,你是东海三公主,我们之间,隔的岂止是千山万水。」
「更何况,天下苍生,于我而言,不过是万物皆有灵,都是一样的。」
「我佛普度众生,你便是这众生之一,真的都一样。」
最后一句,我不知他是对我说,还是对他自己说。

-9-
玄无离开好几个月了。
东海龙宫和龙鱼族派了好几拨人过来,要给我和鲛人办婚礼。
我不愿。
他也不愿。
两方的人却不拘小节地表示,我们既已生活在一处,那便是一家人了。
在我和鲛人都未到场的前提下,两族隆重举办典礼,昭告天下,我们大婚已成。
彼时,我和鲛人正在沼泽地里抓泥鳅,听闻消息,面面相觑,无语地沉默。
好似……我们都是族人抛弃的那一个。
只要两族联姻,无所谓派谁成亲,当事人是谁好像也不重要。
鲛人很聒噪,一天到晚在我耳边说个不停,说他怎么样从小妖变成大妖,跟谁打了多少架,多少回合。
包括族人小时候如何嫌弃他是妖身,谁都可以欺负他。
又讲了他如何九死一生从龙鱼族逃出去。
我突然理解当初玄无为何总会不耐烦又无奈地看着我。
我以前好像也是这般在他耳边聒噪个不停,想到哪儿便要事无巨细地把这件事讲出来。
我和鲛人其实还挺像的。
可我……很想玄无。
发了疯似的想他。
可秋花水泽又设上了结界,而且是玄无亲自设的。
他说,我这样爱闯祸的性子,还是老实待在这里比较安全。
这一次,鲛人说他也打不开结界。
我每日坐在石头上仰望结界,发呆成了我的日常。
鲛人也经常陪我一起发呆,可他像孩子一样,总是坐不住,好似屁股下面有牙齿在咬他。

-10-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开始觉得有些恨玄无。
几百年一直都是我一个人,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现在,我只觉得日子太无聊,太孤寂。
「以后跟紧我,没人敢欺负你。」
「你可记下了?小阿锦。」
玄无曾经的言语如今像是魔咒一样困着我,无论如何我都忘不掉。
只是我没想到,不到三年,秋花水泽的结界那一日自动消失。
龙王爹慌乱地从云端跳下来。
「阿锦,随我走一趟,玄无快不行了。」
我呆愣地被他拉走,脑袋空空,他不行了?什么意思?怎么就不行了?
可为什么是龙王爹来找我?
赶到东海的时候,玄无整个人只剩下了虚影,灰飞烟灭不过弹指间。
他的眼睛怎么没有了?只剩下两个黑窟窿。
我捂着嘴不敢让自己哭出声。
「阿锦,可是你来了?」
我点头,又想起他看不到,慌乱地说着,是我来了是我来了「……」
机械地重复,好像很啰嗦。
玄无笑了,伸出即将要消散的手,我忙把手递上去,可我抓不住他。
「阿锦,莫哭,这怕是我最后一次护住你了,以后要乖,要开心,要多吃饭。」
「多……罢了,还是不要想起我了。」
我有太多的话没有说出口,我想问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又想问他喜不喜欢我?
我……好像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他。
玄无苍白地笑着,消失在东海的泉眼上方。
我看着盛放泉眼的天井瞬间盈满水,龙王爹慌乱地带我离开这里。
我伸出手,什么也没抓到。

-11-
四海八荒,天上地下,水并不是永无止境。
万万年ţú⁽又或者是亿万年,会有肩负着泉眼使命的神人诞生,大多出于龙族。
而我……就是这个人。
刚出生龙王爹他们便知道我以后会死,会因天下苍生而死。
这是我的宿命,也是他们为人父母的宿命。
可……他们偏不认命,挖走了我的眼睛,送入轮回,让他在凡世代替我。
龙王爹以为,降生为泉眼,是天道对我的惩罚,只要积累够足够的功德,吃遍人生百苦,我便可逃脱此宿命,也可抵消一些罪孽。
怕此事外漏,为掩人耳目,把我封在秋花水泽。
却不料,出现了鲛人这样的变故,他幼时流落人间遇险,是和尚玄无救了他,或许是那一缕气息牵绊。
天意冥冥之中把鲛人又带到了我跟前。
如果不是他,大概也许,我也遇不到玄无。
他,本就是我的一双眼睛。
几百年了,我的眼睛在人间生生世世都是好人,斩妖除魔,行善积德,每一世都可称之为在世活佛。
只是……每一世的玄无,都会死于非命,而这样的鬼魂,进不了阎王殿。
只能变成孤魂野鬼,在阴阳交界处,渡过幽冥川后,才能再次为人,并且重新死于非命。
永远囚于轮回。
我会爱上玄无,因为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啊!
可明明,我是我,他是他。
天下大旱,这就是预警,东海龙宫里的水越来越枯竭。
不是不布雨,而是无雨可布。
听闻龙鱼族习得造水术,龙王爹病急乱投医的就着急联姻。
可我想,大概是无用。
否则,玄无怎会死。
他有一颗普度众生的心,旱灾死太多的人了,他安顿好我后,便自剜双目,想解救万民于旱灾。
龙王爹说玄无每一世都只Ṱŭⁱ活到四十,这几百年间,轮回了十几世,功德早已圆满。
如果没有遇见我,或许我和他会有不一样的天机。
可偏偏,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就那样稀里糊涂地相遇了。
爱意从未说出口,可我们却清晰知道自己与对方的不同。
玄无既想救苍生,又想佑护我平安。
他在佛前跪了许久,愿用所有的功德换他的两全法。
他的佛成全了他,许他灰飞烟灭。
如此,两全。
我低着头听龙王爹说出一切真相,我仰头,眼睛干涩得流出一滴泪。
天空再无雨落下。
那本该是我的宿命,不是他的。
如果他还在,我想问他,值得吗?

-12-
我在天井外一直枯坐着,这是离玄无最近的地方。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说着类似的话,让我莫要太看重生死。
昔日看我颇为不顺眼的姐姐们,如今倒也有了几分为我好的真心,也曾陪我一起枯坐发呆,也会搜罗各种新奇玩意逗我一笑。
时间真是神奇的东西。
能让许多东西消散ṭŭ̀ₐ,恨也好,爱也罢。
我突然间有些害怕,很怕自己也会忘记他,忘记如今我是如何爱他。
我离开东海的这天,素未谋面的娘亲远远地看着我。
她没有上前,我也未进一步。
我们之间,除了遥遥相望,也没什么可说的。
我盈盈一拜,还了她生我一场的恩义,转身决绝离开。
我去看了老和尚,玄无的师傅,彼时他已行将就木,坐在佛前面容枯槁,看到我进来,眸光亮了几分。
「小阿锦,你来了。」嘶哑的声音让我鼻头一酸。
「你可见到玄无了?他许久没来看我了。」
我跪在他面前,把他滑落的袈裟整理好道:「师傅,让小阿锦陪陪你,可好?玄无……他在东海除妖呢,怕许久都回不来。」
他又看了我一眼,低低笑出声。
「小阿锦,打你出现那天,我便知道,你会是玄无的劫难,可……他也是你的劫。」
「师傅!」我满是震惊,他什么都知道。
「去吧,阴阳交界,那是游魂的归处,或许……玄无会在那里经过。」
我惊喜地替老和尚捋了捋胡子,撒腿就跑。
昔日跟着他们师徒四处游历,每每求雨成功,我便告诉所有人,这是玄无的功劳,他们得为他立庙塑金身。
他总是无奈地拉着我就走,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不追名逐利就是他的空。
我嘻嘻地笑道,那不是我的空。
可我……也并不真心欢喜那些人供奉我。
当初只是觉得,我的神像如果比龙王爹的更气派,好似就胜了一筹。
大概……我跟玄无真的是一样的人吧。
如今,为的这点香火,玄无在这世间还留了一丝幽魂。
我佛慈悲,也许这是给玄无的最后生机。
阴阳交界处,那是一个混沌的世界,孤魂野鬼横行,厉鬼恶妖比比皆是,我穿梭其中,茫然地寻找着玄无的气息。
幽冥川里,每天都有许多妄图渡川的游魂,能渡过去的千分之一,大多都陨灭在幽冥川的煞气中。
我敲着木鱼,学着当年玄无的样子,一遍遍地试着净化阴阳界的浊气。
我不想他来的时候,这里还是这样乌烟瘴气,让人难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百年过去,我竟也可以超度游魂,幽冥川的煞气也不似往日那样灼人。
鲛人是众多牵挂我的友人中,来得最勤快的那个,搜罗许多净化和超度的功法给我,用他自己的方式来帮我。

-13-
那个午后,我刚拼接好几个完整的游魂,他们是渡劫飞升失败的花妖,刚准备把他们安置到净炉鼎。
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瞎了眼小和尚步履蹒跚走过来。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眼泪止不住地一滴滴砸落在衣衫。
他不安地在我身边站定。
「可是幽冥川主,阿锦大人?」
幽冥川主?好奇怪的称呼,外面的人如今都是这样叫我的吗?
「你叫什么?」
「玄无。」
「如何到的这里?」
「以身饲虎,不得好死,但救孩童五人,吾不悔。」
光是想想,我便心疼不已,他却说得如此风轻云淡。
所以,他的佛到底是残忍还是慈悲?玄无这样的宿命究竟要到何时?
「好人,善人,我亲自送你渡川,愿来世……师傅得以善终,圆满一生。」
「多谢川主。」
我现出真龙身,背着玄无渡川,煞气汩汩翻腾,灼烧着我的鳞片,痛得我修为四下飘散,虽如此,可我心里却舒了一口气。
多亏是我送他渡川,要不然,他该多疼啊!
玄无平安站在对岸,捻着佛珠对我行了出家人的佛门礼。
我奄奄一息回到对岸,遍体鳞伤,我这样的仙子修为如此低,大概不多见。
花妖扶我坐起身:「值得吗?何故如此?不过普通一游魂。」
「当然值得,我日日守在这阴阳交界,就是为了渡他过川。」
花妖愕然。
「他身上隐隐有佛光,是个有功德的和尚,他的佛 9 为何不佑?」
我好想笑,可又没有力气:「他的佛不渡他,便由我来渡。」
我很想问问天意,问问玄无一直拜的佛,他是好人,世世要为救他人而死,但为何……是如此结局?
为何非要如此对他。

-14-
我休养了三十年,幽冥川的灼伤才好利索。
玄无再次出现,我只想到,这一世他才活了三十岁吗?
「玄无,又是你。」
「你认识我吗?」
我失笑,他看不到我,轮回一世,更不可能记得我。
「怎么来到这里的?」
「万箭穿心,救天下君主而死。」
我抚上心口,按压着那里的酸涩钝疼。
「如此功德,我亲自送小师傅渡川吧!」
「有劳。」
我再一次现出龙身,渡他过川。
他在我背上,许是感应到了什么,不安地捻着佛珠。
「大人可是哪里不舒服?这幽冥川听说万难渡过。」
「小师傅且宽心,幽冥川虽险,可我是这里的川主,无碍的。」
玄无不再说话,轻轻诵起经文。
到了岸边,对我再一次施了佛门礼,便隐入身后的轮回石。
花妖再一次把遍体鳞伤的我扶起来。
「阿锦大人,你不会要一直如此渡他吧?」
我坚定点头。
不然呢?我ṭṻₗ在这里玩儿吗?
花妖深叹一口气,说我好歹也是龙宫三公主Ṫū́₊,也是仙人之身,何必如此执着生死。
而且,男欢女爱,那不是凡人的事情吗?
我说她不懂,我与玄无,怎可一句男欢女爱便可一笔揭过。
鲛人往后,来得更勤了,一边骂我傻,一边为我搜罗各种伤药。
花妖每次都在旁边看着, 越来越多流露出人的情绪来。
鲛人与她说话时, 她总是莫名红了耳朵。
我想,也许很快她就会明白为何我会如此执着于玄无的生死。

-15-
玄无每三十年便出现一次。
我也每三十年渡他一次。
只是我也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 他出现的时间越来越长, 四十年, 五十年,六十年……
我掰着指头仔细算了算, 上次出现, 已是百年以前了。
玄无,他这次太久了。
那一天,阴阳界彩光四溢,连带着幽冥川都散去了阴森。
小和尚敲着木鱼从彩光里出现, 看到我正手忙脚乱地拼凑着游魂,他啧啧摇头。
「从未见过如此不甚中用的女仙。」
我抬头, 泪流满面。
「玄无,是你吗?」
「小阿锦,我又可以回来继续护着你了。」
温热的手掌拂去我鬓边的碎发,我再也忍不住扑了上去。
把这几百年的眼泪一起流在他的臂弯处。
「我可是出家人。」
「男女授受不亲。」
「阿锦, 你莫要乱摸。」
「罢了, 我也想。」
花妖捂嘴偷笑,看了一眼远处发呆的鲛人,凄然一笑,跳进幽冥川。
「大人,我走了, 你的劫结束了,我该去渡我的劫了。」
鲛人反应过来的时候,花妖已在对岸了, 他失落地伸了伸手,什么也抓不住。
这世间能圆满的事太少了。
玄无不当和尚了。
他说我是他成佛路上的绊脚石,绊倒了,再也爬不起来。
也是他告诉我, 那次旱灾, 民不聊生。
所有的种种, 皆是因我们而起,所有的一切,都该是我们两个人该受的。
「可我还是很心痛,阿锦,我似乎并未真的保护好你。」
「嘘……别说话,快帮我挽发,不好看你别吃饭了。」
玄无无奈摇头,点着我的额头, 说我惯会使唤他。
又几百年过去了,阴阳界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彼岸门。
世人也称鬼门关。
我和玄无在幽冥川上修起了一座城,前去轮回的游魂, 再不用去渡煞气冲天的幽冥川水。
不过, 也有例外, 恶鬼恶妖会被直接封进幽冥川,不得往生。
民间画本子,我和玄无的事被编写了无数版本。
且他的庙宇旁神戳戳地都把我立在身侧, 怎么说呢,我不太能理解。
好歹给他的和尚形象换一下。
庄严肃穆的和尚旁边立了个机灵俊俏的小龙女。
违和感不是一点半点。
他可是不做和尚好几百年了。
难搞哦,难搞。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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