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年轻时是个恋爱脑。
一个人打两份工,供我爸上大学,结果,我爸学成归来,考上公务员,直接把她甩了。
原因很简单,理由很充分:
1.厂妹 VS 公务员,配不上了;
2.人生是漫漫跑道,相爱的两个人,当一个人奋力奔跑,另一个人原地踏步,跑得快的势必会抛下原地踏步的。
在我爸眼里,我妈是原地踏步的,他们早已分属不同阶层,没有共同语言。
我妈不甘心被甩,在出租屋里大吵大闹,说我爸是白眼狼,她不同意分手。
「分手从来都不是两个人的事,一个人定了就行,你是被分手。」
「可我们结了婚的!是夫妻!不是男女朋友!」
我爸哈哈大笑,摊开一只手:
「夫妻?结婚证呢?」
-1-
我妈蒙了。
他们在乡下举办过婚宴,却没有领结婚证!听说当地很多人都这样。
她读书少,法律知识更少,没想过通过法律手段怎么着一下,在出租屋哭了几天后,居然真放我爸走了。
那些年,她付出的青春、付出的金钱,我爸一句「我辜负了你,钱先欠着,以后加倍奉还」就没了。
我妈再不用养男人,没了赚钱的动力,加上伤心欲绝,从沿海城市回到老家。
再半个月后,她发现肚子里有了我。
她给我爸打电话,我爸手机已经停机。
我不知我妈怎么想的,她没把我打掉,坚持生下来。
之后很多年,她从卖酸辣粉甜水面的小摊贩,到拥有第一家店铺,第二家店铺……
靠着辛劳,我们娘俩的日子越过越好。
我妈始终单身,亲朋好友街坊邻居不乏要给她介绍男朋友的,她全部推了。
她说:
「男人都是渣!」
她说:
「一个人不好吗?自己挣钱自己花。得多想不开,才会找男人?」
她说:
「叮当,你要好好学习,长大后好好奋斗事业!男人会辜负你,但事业不会。」
我深以为然。
-2-
我叫白叮当。
「白」是我妈的姓,「叮当」是因为她喜欢风铃,喜欢叮叮当当的声音。
生我的时候,病房里恰挂着一串褪色的风铃,我妈便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名字足够随意,可我妈对我的教育,从来不随意。
我们家还在做流动小摊贩时,她省吃俭用,也要给我买书。
我记得,昏黄的路灯下,我妈忙前忙后做生意,我坐在旁边小凳子上看书,小飞虫时不时会扑到书上。
我不敢把书弄脏,不敢把小飞虫摁死。
那些仲夏夜,我总是一边看书,一边挥手赶虫。
我记得,总有客人或其他摊位的老板夸我爱学习,将来肯定是三好学生。我妈喜欢听这种话,也总是笑眯眯地说「我女爱看书」。
为了她的颜面,更为了我的虚荣,我铆足了劲儿优秀。
不光校内,还有校外。
从小学到高中,画画,跳舞,奥数……
少先队员,优秀班委,三好学生,班长,班长,班长……
我活成了我和我妈想要的样子。
直到——
高二下学期开学,
班主任忽然把我这个班长撤了,换成他更喜欢的孩子。
-3-
她叫宋绯儿,是刚来的插班生。
开学第一天,她低着头,跟在班主任后面走进教室。
教室里沸腾了,后排男孩子从暗戳戳吹口哨,到明目张胆欢呼:「美女!美女!」
班主任笑着训斥我们:
「不要吓到新同学,绯儿对学校不熟,你们要多帮助她。」
男孩子再次沸腾,一声叠一声的:「知道了!」「老师放心!」「新同学包在我们身上!」……
班主任满意地点头,随即话锋一转:
「绯儿同学从大城市来,见过世面,成绩更是优异,从今天起,由她担任班长。」
霎时,欢呼声消失了,同学们纷纷看着我。
班主任顿了下,目光落在我身上:
「叮当做副班长,协助绯儿同学,让她尽快熟悉起来。」
我心里不舒服。
一个新来的,人都不认识,谁知道她品性如何,凭什么做班长?
我当时的脸色一定不好,也没有站起来表态。
班主任皱眉,看着我说:
「承认别人优秀,就那么难吗?
「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个道理都不懂?」
字字句句敲打我。
我忍了又忍,终究屈服在班主任的权威之下:
「是,老师放心,我会做好协助工作。」
那感觉……
像吃了只死苍蝇,还要说好吃。
-4-
宋绯儿也是个人才,下课后,她期期艾艾走到我课桌旁边。
「班长……」
我抬头看她。
她咬着下嘴唇,白白净净的小脸,配上泫然欲泣的模样,当真……
绿茶。
「绯儿班长,您这模样什么意思?我没欺负你吧?」
我神烦,当着全班给我来这套!
「没有。」她的声音如同蚊蚋,「叮当班长,我没想抢你的位子,我刚来,什么都不懂,你别生气……
「……是钟老师,他事先没给我说……要不,我们一起找他说说,请他把班长的位子还给你……」
她表情诚恳。
我仿佛听到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
班主任已经定下的事情,我上课才表达了不满,现在又去说?生怕班主任对我的印象没有跌到地狱十九层吗?
我看着她,审视一般。
这个心机女!
明明是下课,教室里却被她搞得越来越安静。
全班都看着这边,噤若寒蝉。
宋绯儿一下就哭了,声音洪亮:
「我不是故意的,叮当,我把班长还给你,你别生我的气,呜呜……」
我忽然体会到正常女孩子对敌绿茶时的无奈,当「道德绑架」架在脖子上,想要挣脱桎梏,实在太难!
周围人都在等我答案,更多目光落在我身上,期待的。
我仿佛被逼上梁山,缓缓起身,定定地看着她:「宋同学,好好做你的班长,没有人为难你。」
宋绯儿瞬间破涕为笑,一把抓住我的手,撒娇似的摇着:
「就知道叮当最好了!我刚到这个班,你不会不帮我吧?」
我:……
我气笑了。
瞧这得寸进尺的小样儿!
「帮!」我拖长声音,「不光我帮,我们全班都帮!」
我看过周围吃瓜群众,直接问他们:
「你们说是不是?」
「是!」
男孩子们嘻嘻哈哈,女孩子们有人不答,有人撇嘴……
-5-
钟老师对宋绯儿是真爱。
开学后第一次摸底考,宋绯儿这个「见过世面,成绩优异」的小公主,别说考进Ťũ₇年级前五,连班级前五都没考进。
总分比我低了 13 分。
钟老师给她找了一大堆理由:水土不服;还没习惯这边老师的教法;试题太简单,思维活跃的孩子,反而容易出错……
钟老师安慰她:「慢慢来,适应了就好了。」
钟老师吩咐我:「班务你多担待点儿,别挂着副职不做事!」
我当场笑出声来,说得好像宋绯儿做过班务似的。
钟老师狠狠瞪了我一眼,我低头装蘑菇。
自从宋绯儿到我们班,钟老师每次安排事情,第一句永远是「绯儿班长牵头」,然后点我或其他班委的名字,叫我们协助宋绯儿。
事情当然是我们这些老人做。
一旦事情做完,钟老师忙不迭地表扬宋绯儿:
「组织得力,事情办得漂亮!」
我们这些做事的,多多少少难免有猜测:
「偏心偏得眼睛都瞎了!是家里亲戚吧?」
「亲戚也不至于这样!上周五,我看见他亲自送宋绯儿出学校,把宋绯儿送上小轿车,对车上的人点头哈腰!」
「怕是个官儿……」
「我听说是新来的县长,宋绯儿给他们寝室的人说的。」
我们所有人都沉默了。
成年人的世界,我们不一定认同,却理解。
-6-
临近半期,班上评优秀学生干部,举手表决。
我的名字在前面,全班几乎全票通过。
轮到宋绯儿时,我没举手,还是那句话,凭什么呀?
她一个屁事不用做的班长,班主任宠着就行,我可没义务惯着她。另外几个做事多的班干部也没举手,对这个拥有强硬关系,被特殊照顾的女孩,我们喜欢不起来。
我们是班上老人,多少有带头作用,加上一些女生平日就看不惯她撒娇的劲儿……
所以,给她投票的只有 23 人,不足半数。
宋绯儿瞬间红了眼睛,趴在桌子上呜呜哭了起来。
钟老师板着脸,本来该进行下一位的举手表决了,他压着不放,让全班重新表决。
十七八岁的孩子,正是正义感爆棚的年龄。
再次表决,25 人。
只多了两个人,依然不足半数。
教室里很静,宋绯儿的抽泣声显得尤为大。
「你们怎么回事?!」
钟老师忽然发飙,一巴掌拍在讲台上,发出巨大声响。
「绯儿是我们班班长,你们优干不选她,是想让其他班笑话我们班吗?
「绯儿平时做了多少事!成绩也是一等一的优异!你们就算不感恩,这种时候,也应该公平公正!」
我不知道那一刻,班上有多少人像我一样,表面低头沉默,内心嗤之以鼻……
但我知道,钟老师的目光正恶狠狠地扫过我,他后面几句话,句句含沙射影——
「一个个多大的人了,选举这样小的事,也要看别人的脸色吗?
「有的人,嫉妒心重,总觉得自己的东西被人抢了,从来不知道反思!
「光成绩好有什么用?德为先,能为上,行为善!读了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重新投票!」
他的话音落,班上有人小声:
「想稳上,改票数啊!投什么投?」
说话的是个男生,声音虽小,可语气中的桀骜与不屑都快溢出来了。
钟老师什么时候受到过这种挑衅?
他当场愣住,一张脸涨得通红,随即疯狂拍桌子:
「谁?谁在说话?给我站出来!」
男生的话代表了多少人的心声,班上没有人吭声。
钟老师在发了一通火后,摔门而出。
同学们面面相觑。
我和几个班委简单商量后,把余下的投票工作做完,再把票数抄下来,由英语课代表给送过去。(班主任是英语老师)
-7-
这件事,本应到此为止。
半个月后,优秀学生干部通报下来,除了宋绯儿是省优干,其他人都是市县校级优干。
众人瞬间明白,钟老师那日为何大发雷霆。
他要保她上。
这世上,不患穷,而患不公。
当学校的表彰红榜贴出来,教室里弥漫着浓浓的阴郁,其他班也好些同学来问。
我们学校我们年级,省优干的名额只有两个,比她宋绯儿优秀的学生干部却不止一个!
有质疑,就有解释。
校方给的理由是:
不是只看成绩和班级投票,还要看其他方方面面,要德智体全面发展。
他们给拉出一大堆宋绯儿获的奖,参加的公益活动,省市的都有,文艺项目居多,民间机构主办居多。
钟老师专门把我叫到办公室,表达了三点:
第一,省优干的名单已经在省教育厅官网公示过了。
7 天,没有人提出异议。
如今已是铁板钉钉,再不满也只能憋着!
第二,这个名额对我意义不大,叫我不要在意。
但凡拿过奥数、奥物、奥化、信奥全国一等奖的学生,在高校自主招生时,已经有巨大优势,就算再叠加个省优干,意义不大。
我在高二上学期拿过奥化一等奖,实ṭṻₐ在没必要争。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多个朋友多条路。
第三,希望我协助他,安抚好班上其他人的情绪。
他保证,以后有其他机会,一定推荐我上。
17 岁的我,早已不是口无遮拦的年纪。
脑子里全是骂他的话:
垃圾!
这样的人,怎么配做老师?!如果在战时,绝对是个大汉奸!
嘴上却柔和很多:
「听说,绯儿班长的父亲是县里二把手,钟老师您这是曲线救国?」
「胡说!听谁说的?」他把声音压得很低。
「自然是当事人,全班都知道。」
钟老师的脸色黑了黑,几次欲言又止。
我看着他吃瘪,心里痛快极了,直接撂摊子:
「安抚工作我做不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没那本事!」
钟老师大口呼出浊气,挥手叫我离开。
-8-
宋绯儿又开始哭了。
和其他班委或男生说话的时候,时不时露出怯懦的表情,眼睛红红,仿佛有人欺负她。
我特别不理解,像她这种家境,多少人巴结着,恭敬地伺候着,不养成飞扬跋扈的性格就不错了,怎么会养成小绿茶?
至于省优干的事,大家虽沸沸扬扬讨论了好几天,可真正在意的,不过有能力争一争的人,
全年级加起来,一个巴掌数得过来。
大家都是聪明人,知道纠结这件事无益,结果很难改变,还不如多刷几套题,争取高考多考几分。
再半个月后,班上已经没人讨论这件事了。
我们的半期成绩也出来了。
我依然在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三;而宋绯儿,从全班前十,跌到了十名开外。
家长会如期进行。
-9-
我妈知道我们班有个转学生,知道转学生的父亲是我们县新来的县长。
我偶尔会和她八卦。
她对这些不感兴趣,每每听我说,不外乎「嗯嗯啊啊」应付两句,再话锋一转——
「还是成绩最重要!咱直接考个好大学,不比她们削尖了脑袋,走歪门邪道洋气?」
话锋再一转——
「你要觉得社会风气不好,就去改变!
「你现在力量小,做不了什么,等你大学毕业,考公务员、做好官,想办法改变这些歪风邪气!」
我妈对考公是有执念的。
无论她话说得多么好听,无论「宇宙的尽头是考公」这样的口号喊多少次,可我知道,她惦记一个人。
或者说,是放不下。
放不下那段青春。
那段爱恋。
那段倾尽全力的付出,和彻头彻尾的背叛……
-10-
家长会在周五下午。
我妈美美地打扮了一番。
她喜欢开家长会,她女成绩好,又是班长,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这么多年,她一直是其他家长羡慕的对象,经常传授经验。
然而,
那天傍晚回来,她的心情很不好,进门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妈,您怎么了?是不是钟老师给您难堪了?」
「没事儿,就是有点累,你去做作业……我再坐会儿,等会儿给你做饭。」
她的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指尖揉着太阳穴,很是疲惫。
我倒了杯开水,放到她手心。
她的指尖冰凉。
「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大人的事,你别管,赶紧做作业去!」
我妈催促,音量颇高,带着不耐烦。
我起身往书房走去。
进门之前,我回头再看了她一眼——
她的背脊陡然一松,精气神仿佛瞬间被抽干,已然强弩之末。
「妈,晚上吃饺子吧!我想吃。」冰箱里有冻饺。
我妈点了点头。
-11-
隔着一道墙,一扇门。
我牵挂着我妈。
我给住校的好几个班委发信息,旁敲侧击问他们家长会情况,回复的基本是家长会本身。
只有一个人,给了我一句有效信息:
「你妈和宋绯儿她爸,在家长会结束后,站在走廊聊了十多分钟,你妈脸色很不好。」
我妈和她爸……
我一下紧张起来!
就宋绯儿的性格,没人欺负她,她都能哭唧唧半天,何况这次半期考试,她考成那个鬼样子……
为了不挨骂,肯定要找外部原因,比如同学不友好,再比如原班长带头欺负她……
他爸是人上人,我妈是小商人。
如果她爸要为难我妈,打几个电话,我们家生意就会很难做……
我后悔了。
我妈养我不容易,如果因为我不够忍气吞声,让她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我忐忑,我心焦,我慌乱……
我看着书籍上的字,一个字也落不进大脑。
我的听觉发挥到最大限度。
我听见楼上的脚步声,听见楼下骂孩子的声音,听见我妈终于起身,往厨房走去……
-12-
那天晚上,
我妈一个卖小吃起家的人,居然把一锅饺子全部煮破皮,油花花漂浮在汤面儿上。
我妈说,将就着吃。
我问她,是不是宋绯儿她爸仗势欺人?
我妈说,没有的事,她说她心情不好,是因为我们省是高考大省,分数线划得格外高,她觉得吃亏了。
……
那天晚上,
大概 8 点,我正在看电视,我们家来客人了。
对方是个男人,40 多岁的样子,很挺拔,很有气质。
他戴着眼镜,里面穿着西装,外面套着黑色呢子大衣,提着好几个商场购物袋。
「你来做什么?!」
真的是一刹那,我妈浑身上下的颓废没了,取而代ƭŭ̀ₚ之的是昂扬斗志。
她对来者充满警觉。
「我没有敌意。」男人忙提了提手上的袋子,「我就是来看看你们……能不能让我先进去?」
我妈犹豫了一下。
男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妈警觉的神经再次绷紧,她咻地转身,言语中带了些厉色:
「叮当,进去做作业!」
我虽然舍不得一周两次的电视,却也不敢忤逆我妈。
起身往书房走时,男人也已跨进我家大门,我听见他小声抱怨:
「何必呢?我来看看女儿。」
女儿?!
我心如雷击,紧张回望,看见我妈比我更紧张的一张脸。
这一刻,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第一次看见我妈这么紧张,我纵然有一万个留下的理由,也只能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关上书房门那一刹,我清晰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那个男人,保养得很好,看起来比我妈年轻十多岁!
「我告诉你!叮当是我的女儿!你什么也别想!」我妈压低声音。
「没打算和你抢,我就是来看看你们……给你和叮当买了点东西……」男人说。
我靠着书房门,身体半分动弹不得。
「你想做什么?!」我妈语气里全是敌意,「姓宋的,我下午给你说得很清楚!除了债主,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是是是,你说了算……」男人顺着她的话,「这里是 50 万,除了你当年资助我的钱,还有些许补偿。
「我当年就说了,钱一定会还给你……后来你换手机了,我找不到你,更不知道你生了孩子……
「看见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如果允许,我想经常来看看你们……让我尽一点做父亲的责任……」
「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
我妈和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我听见我的名字,宋绯儿的名字,听见他们说钟老师……
男人态度诚恳,反反复复求我妈给他个机会补偿,他说他会竭力照顾我们。
男人身份呼之欲出——
正是宋绯儿的父亲,我们县新来的县长,也是我生物学上的父亲。
……
半个多小时后,男人离开。
他留下两套衣服,一套护肤品,一小盒金条,以及……
50 万现金。
-13-
我从书房走出去时,
我妈依旧坐在沙发上,她揉着太阳穴,半分未动地上的东西。
——「妈,您怎么样?没事儿吧?」
——「你都听见了?」
——「是。我以为您会把东西丢出去。」
——「你觉得我应该丢出去?」
——「不,我生怕您丢出去。」
我妈笑了。
自从那件事后,她单身多年,忙前忙后,从来靠自己,ṭű⁺我以为她会视金钱为粪土,选择所谓骨气。
——「我不是 20 岁的小姑娘,知道赚钱不易,不会和钱过不去。叮当,我生怕你反对我的做Ṫû¹法。」
——「妈,我已经长大。」
在对待男人这件事上,我自诩成熟。
-14-
仅仅一个周末,钟老师变了。
他看我的眼神,从厌恶到和蔼可亲,全是善意。
他会请我回答问题,给我布置非辅助宋绯儿的工作,完成后会大力表扬,说我是全班学习的楷模!
好友惊呼:
「钟老头儿变了!你给他施什么魔法了?」
我说:
「我可没施魔法,大概是他短路的神经通了吧!」
我心里清楚:
哪有什么短路的神经,不过「有权能使鬼推磨」。
我那位生物学上的父亲,大概率亲自给钟老师打电话了,也许是直言,也许是旁敲侧击,叫他照顾我。
这两年,我妈其实也有表示,逢年过节,塞个购物卡什么的。
只不过,权,永远比钱好使。
我在等。
-15-
我和宋绯儿居然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这事儿让我大为震惊!
我们性格迥异,其遗传基因居然有一半来源于同一个男人。
那位宋先生,遗传基因未免太弱,让我和宋绯儿都遗传到了母亲的基因。
我的母亲性格强悍,不依靠男人,小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她的母亲,我盲猜,娇弱且绿茶,喜欢哭唧唧,一身公主病。
-16-
宋绯儿在班上的人缘并不好。
21 世纪了,她还守着 20 世纪 80 年代小女主的剧本,以为哭一哭就能得天下。
逻辑是这样的:
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
她化妆,她打扮,她美丽,她妖娆,她梨花带雨,她含娇带怯……
她成功让班上大部分男生把她划为「需要保护的对象」,再让全班几乎所有女生为之厌恶。
我们寝室的睡前夜话,80% 在说她。
——「宋绯儿怎么这么恶心?
你们知道我中午听见什么了吗?打饭的时候,她把罗飞叫哥哥!
旁边张静直接怒了,差点一盘子饭菜扣到她头上!」
罗飞和张静是我们班公认的一对。
青梅竹马那种。
——「隔壁寝室烦死她了!
每天早上,其他人还在睡觉,就她一个人爬起来,开大灯化妆。
其他人叫她开台灯,她说台灯光线不好,还说化妆才是尊重别人,说其他人都是土包子。」
怎么说呢?高中确实不禁止化妆。
只是,像我们这种四五线城市的私立学校,师资力量比不上大城市,高升学率的保障主要还是靠刷题。
老师们恨不得我们吃饭睡觉外的时间,都在做题。
大多数同学刷完题,背完书已经很晚了,睡眠时间根本不够,实在没法和宋绯儿这种不上晚自习,有老师单独在办公室给辅导,回寝室就睡美容觉的千金大小姐拼早起。
——「也不知那些男生看上她什么了!
三角眼、塌屁股,说话嗲声嗲气!
放在大女主剧里,妥妥的五六线女配,天天被吊打,活不过十集!」
十七八岁的女孩,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
那些模模糊糊的爱恋,清清楚楚的敌意……
宋绯儿的做派,确实犯了很多人的忌讳。
我厌恶她,却很少与她们参与讨论。
在我们班的女孩子里,我应该是背后说她闲话最少的。
我没有喜欢的男孩子,更没有把她放在竞争对手的位置。
然而——
她臆想中的最大敌人,依然是我。
她想不明白,钟老师对我态度的变化,明明她才是钟老师心尖宠,怎么转眼,我和她并列第一了。
某天晚自习后,她把我堵在宿舍楼走廊的角落,目光恨恨的。
「白叮当,你老实交代,你对钟老师做了什么?!」
「关你屁事!你不会连个老男人都在意吧?」
我神烦这个女生,一把推开她。
想了想,又补充:
「宋绯儿,你醒醒吧,生活不是电视剧,你也不是唯一的公主!没有谁该永远宠着谁!」
她锁着眉,仿佛在思考我说的话。
-17-
宋先生喜提一女。
那日在我们家只看了我一眼,便动用了一点小关系,在学校又见了我一面,给我带了些零食,聊了一会儿。
我居然就入了他的法眼,让他颇为欢喜。
他说我遗传到了他的学霸基因,叫我好好学习,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生活费不够,直接找他。
他加了我微信,转了 5000 人民币。
他说:「叮当,叫一声爸爸!」
我说:「抱歉,宋叔叔。」
他神情晦涩,自我安慰:「没关系,确实太突然了,不习惯也是正常的,咱慢慢来。」
我「嗯」了一声。
之后,他时不时来找我,带我出去吃饭,说是联络感情。
有时是中午,有时是傍晚。
他的车停在校门口,有专门的司机,他坐在后排。
司机很喜欢给他的老板刷存在感,逮着机会就会说:
「叮当,你爸对你比对绯儿还好!
「他今天特别忙,开了一上午会,中午推了饭局来找你,生怕你在学校吃不好。」……
我厌倦而不失礼貌地微笑着。
宋先生看出我情绪不高,打断司机的话。
他问我想吃什么,学校里发生了什么趣事,老师对我好不好……
也问我从前的生活,未来的打算……
像天下所有慈父一样。
-18-
偶尔,我也会想,如果当日,他没有抛弃我妈,我们会不会是其乐融融一家人?
我妈一个人带孩子的艰苦岁月,会不会有暖阳照耀?
然而,没有如果。
多年前的忘恩负义,不会被伪装出来的温情脉脉掩盖。
我不信他找过我妈,他们曾在乡下办过婚宴,但凡他去了我妈老家,给老家的人打过电话,总能打听到我妈的下落……
也不信他真的想弥补。
一个白眼狼,再怎么变,也是利己主义者,最多加上「精致」二字。
精致的利己主义。
-19-
大雨欲来。
燕低飞,蚁搬家,风满楼。
钟老师的脾气开始暴躁,越来越暴躁。
每天像吃了火药似的,任何一点小事都能把他点燃。
他骂骂咧咧,唠唠叨叨。
口臭,爆痘。
-20-
有一天晚自习,钟老师叫我们做卷子,自己捏着手机出去了。
我做完卷子,顺便上厕所,听见他在楼梯拐角讲电话。
「MB!肯定是我们办公室的!」
「我要是下去了,英语教研室主任的位子就空出来了!多少人盯着!」
「宋绯儿这个扶不起的阿斗,但凡争气点,口碑好点,我也不至于被人抓住把柄,告上去!」
……
他的声音极低,与他的怒气成反比。
我蹑手蹑脚地从走廊经过,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因为——
举报他的人,不是他们办公室的,也不是他以为的办公室斗争,
而是我。
那天,当他说了省优干的事「已是铁板钉钉,再不满也只能憋着」后,我给省教育厅写了一封举报信。
匿名。
举报他区别对待学生,给领导家的孩子开后门。
我想知道,他一个县城私立高中的班主任,能一手遮天到什么程度?
我想知道,这教育界的天,究竟是不是清明的?会不会有人过问这事?会不会有人调查?
「……全面整顿……这两天就要下来了……」
「……校长会陪着……教育局那边,也已经打过招呼……问题不大……」
-21-
举报的事,
我当日的期望不过有人过问,打个电话敲打一番。
如今,既然上面人要下来,若不善加利用,就是我不对了!
-22-
次日中午,食堂。
我照例和关系好的女孩子坐一桌,宋绯儿和三个男生坐一桌。
ƭŭ̀ⁿ席间,我用微信小号给她发了一张照片。
一张我和宋先生正在吃饭,宋先生给我夹菜的照片。
她看了一眼,整个人就不好了,眉头紧紧拧着,拳头握得死紧。
三个男生忙凑过去。
宋绯儿咻地抬头,用怨毒的目光看我。
我很随意地笑了笑,继续埋头吃饭,和女孩子们聊天。
只余光落在那边——
三个男生忙着关心宋绯儿,大概在问发生什么事,宋绯儿咬牙切齿,看着我的眼神都快滴出血了,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男生们纷纷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
我在等。
等宋绯儿怒而爆发!
过了一会儿,我们这桌吃得差不多了。
我端着餐盘站起来,低眉,目光斜斜地打过去,唇角微勾,全心全意诠释什么叫挑衅。
像宋绯儿这种性格,如果当场没爆发,很可能后面会憋出大招。
「懦夫!」
我的嘴唇张了张,无声说了两个字。
宋绯儿终于憋不住了,双手啪地拍在桌子上,一只手端着餐盘朝我走来。
我再次假装没看见她,只顾着和旁边人说话。
所以——
当她的餐盘朝我身上砸来。
除了飞溅的残羹剩饭汤汤水水,便是我尖叫,周围人惊呼……
所有人都在闪躲。
「宋绯儿,你疯了!」
我猛地转头,大声呵斥,脚上顺势一滑,半个人扑在旁边餐桌上。
「哎哟!」
宋绯儿见有机可乘,举着餐盘再次朝我砸来。
我一只手扶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抬胳膊去挡。
「你才疯了!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居然敢勾引我爸!」
……
在我们学校,宋绯儿这个名字足够出名。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什么身份,是什么人的女儿。
所以,
当我吼出「宋绯儿」的名字,当宋绯儿一句「勾引我爸」叫出来,食堂里好些人第一反应不是劝架,而是掏出手机,对着这边。
……
宋绯儿已完全失控,她一边打,一边尖叫:
「我要你勾引我爸!我要你勾引我爸!
「别以为做了我爸的三儿,就是公主了!
「我告诉你,我今天打死你!」……
我硬生生受了几下,配合着「唉唉」叫,给足了周围人录视频时间。
直到离得近的男生开始拉宋绯儿,我这才朝周围人声嘶力竭地吼叫:
「报警,打 110 报警!」
有人抱住宋绯儿。
宋绯儿还在挣扎,疯魔着,张牙舞爪。
这时,食堂门口飞奔过来一个人,他明显是气急了,一巴掌扇在宋绯儿脸上。
清晰的五指印,看着都痛。
宋绯儿消停了,愣愣地看着来者。
来者也愣住了,他一脸后悔,正是钟老师。
我看着宋绯儿即将要哭唧唧的脸,赶在她前面,身体歪了歪,「哇」的一声哭出来。
跟在钟老师后面的是脸色铁青的校领导,校领导们拥着另外几个明显官衔更大、气势更足,脸色同样极差的人。
宋绯儿挥舞餐盘的时候,他们隔得远,听不见宋绯儿在说什么。
「贵校好风气!学生随意殴打同学,老师巴掌教育学生。」其中一个领导说。
「这位打人的,似乎是宋绯儿同学?」另一个领导开口询问。
我们校长「是」了一声。
领导们没有过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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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摊子撂给钟老师。
钟老师又是安抚被他扇耳光的宋绯儿,又是指挥人送我去医务室……
110 很快也到了。
宋绯儿打我的事,食堂那么多人看见,还有手机视频为证。
「警察叔叔,我要告她!」我一只手指着宋绯儿,「她这是故意伤害!还有诽谤!」
钟老师相当头疼,眉间的「川」字都快隆出山峰了。
走后门送上去的省优干一事还没摆平,这位省优干就在众目睽睽下打人;更要命的是,严禁体罚的年代,他居然在省领导面前扇学生巴掌!
三事齐发,别说他教研组主任的位子,怕是教师资格证都保不了。
钟老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忙着给双方家长打电话。
「别来学校了,直接去派出所。」警察叔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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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一次坐警车。
同去的除了我、宋绯儿、钟老师,还有现场几个目击证人。
我们在不同房间录口供。
之后便是等待。
我们坐在过道的塑料椅子上。
宋先生和宋太太先到。
宋绯儿丝毫不觉自己有错,气呼呼地把照片给他们看。
「妈!你看爸背着你,都做了什么?」
她的语气愤怒,小眼神儿得意地瞟了我一眼:「我打她,那是为民除害!」
我没理她,也没说țü⁸话。
宋太太朝宋先生看去。
宋先生捏鼻梁。
宋太太忽然暴起,嘴里骂着「臭小三」,朝我冲来。
我「哇」的一声开始号。
宋太太还没打到我,民警们已经冲出来。
我妈适时赶到,第一件事是看我被打的地方,手臂有点红,并无大碍,随即起身,朝着宋太太和宋先生。
店老板气场大开,直接爆粗——
「TMD!到底谁是臭小三?!
「宋家明!你 TM 有种就告诉你老婆,到底谁是小三!谁先认识谁?谁和谁先在一起,在老家办过有婚宴?谁供你读的大学?!谁 TM 考上公务员,第一件事抛弃糟糠妻?!
「你前几天跑来,死皮赖脸非要认女儿!今天就任由你家崽、你家老婆打我女儿!你到底要不要脸?
「我告诉你,这场官司,我打定了!」
……
我妈语速极快,放鞭炮似的。
信息量巨大。
宋先生忙着拦我妈。
宋太太和宋绯儿一脸震惊,脸色苍白。
旁边其他人,无论之前想法如何,这会儿也化身吃瓜群众……
那天的最终处理结果是——
赔偿道歉。
我的伤……也就是看着狼狈,毕竟汤汤水水弄一身,实质的,几可忽略不计。
还不如宋绯儿挨的那一巴掌。
如果坚持起诉,费时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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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回家的路上。
我妈问:「怎么哭了?眼睛都哭肿了,这可不像你。」
我回答:「我要不哭,就该绿茶哭唧唧博同情了!我这招叫『走绿茶的路,让绿茶无路可走』。」
我妈哈哈大笑,继而问我——
「被打的地方真的不痛?」
「你要再晚点到派出所,连手臂那点红都看不见了……经过这件事,宋先生应该不会再来找我们。」
「是。」我妈说,「他原本来,又是送钱又是送礼,就是为了堵我的嘴,现在怕是后悔țũ₂死了。」
「妈,你可痛快?」
「痛快。」
我妈抬手,指尖在眼睑下方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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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宋绯儿的省优干取消了,因打人被学校记了处分;
后来,钟老师离开了我们学校;
后来,宋先生的黑历史成了全城八卦;
再后来,宋先生携全家离开了我们县城,听说降职了……
各种原因,我不知道。
不足为外人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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