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亲哥哥把当初霸凌我的女生带到我面前,让我叫她嫂子。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警告的眼神已经递了过来:「书雅已经改过了,你不要总是揪着过去不放。」
我接受无能,在跑出房间后和来抓我的哥哥同时摔下楼梯。
再醒来时,我与他互换了身体。
这一次,换他去承受周书雅单纯外表下的汹涌恶意。
-1-
我睁开眼时,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
在那之前,我的大脑空白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只记得,我的亲哥哥将霸凌了我整个高中时期的女生带到我跟前,要我叫她嫂子。
明灭的白炽灯光开始变得闪烁,恍惚间我只看清楚周书雅朝我咧开笑容,露出光洁的牙齿。
眼神中的笑意如同当初将我按在学校厕所地面上踩住我的脑袋往下看时同样冰冷。
她说:「欣荣,我会代替伯父和哥哥一起照顾你的。」
再之后,我便感应不到四肢的存在了,胸膛里的氧气仿佛被一寸寸抽干,耳畔轰然响动的是我因为恐惧被无限放大的心跳。
等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蹒跚站在了楼梯口,我哥哥江启明冲出来抓住了我的手腕,越过他的肩头,我能看见周书雅灿烂的笑容。
哥哥愤怒的声音还在耳边不断回响。
「江欣荣,你还要陷在过去里多久?!」
「所有人都已经走出来了,就你揪着当初的事不放!」
「这么多年,这个家都快被你折腾散了!」
「书雅就不像你,她都知道变成熟!她已经道歉了,你还要怎么……」
最后一个质问的字眼来不及出口。
我失去了所有力气,顺着楼梯栽下,哥哥没有防备,也被我一起带了下去。
我以为我会就此死去,终结噩梦般的一生。
可我最终还是醒过来了,头上包扎着伤口,再睁开眼对上眼含关切的妈妈后,眼泪控制不住地簌簌掉下来。
妈妈见状,憔悴的面容上涌出难过。
最终,她伸手在我肩头拍拍,哽咽着开口:「孩子,这些年你的辛苦妈都知道,苦了你了……」
只是她随后的下半句话,却让我僵在当场。我听见她用商量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我:「欣荣现在看起来还不能接受周家那女孩,真的就……不能换换吗,启明?」
一声启明,让我僵在当场。
我才刚来得及低头看向自己宽大上一圈的手掌,就听见门外传来周书雅的声音。
「阿姨,启明,欣荣醒了。」
周书雅手上提着两袋水果,刚路过隔壁病房听见护士说「江欣荣」醒了,赶紧叫上我妈和我去看。
打开房门的那一秒,我就已经确认了病床上的「江欣荣」是谁。
顶着我的躯壳在和我视线相对时会露出疲惫愤恨眼神的,只有这些年为了我的抑郁症奔波,从最开始鼓励我到后来被生活压弯了腰逐渐仇视起我来的哥哥。
「你……」我干哑的喉咙才吐出一个字。
一旁的周书雅已经赶在我和妈妈之前凑了上去。
她将水果放在一旁,热切地握住哥哥的手,眼含着热泪开口:「欣荣,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和你哥哥在一起这件事会对你造成这么大的伤害,如果你执意不原谅我的话,我可以离开启明身边的。」
而她的话音刚落,本来看见她眼神一亮的江启明忽然惊叫出声,甩开了她的手。
经历了这么多回,我不用看也猜到周书雅做了什么。
无非就是装作和躺在病床上的「我」做亲密举动,再趁机拿针扎过来。
那样的话很疼,但伤口却很小,在我满是疤痕的手臂上并不好找。
而周书雅也熟练地就势摔在了病床旁的地板上,回过头看我们的眼神写满了凄惨无助。
「欣荣,你不待见我是应该的,我现在就离开。」她嘴上说着,身体却不动,手腕撑在地面上低头垂泣,整个人看起来伤心极了。
周书雅这副模样的迷惑性太强,眼见着床上的江启明面上的表情从茫然转为自我怀疑。
我叹口气,认命地上前去扶起瘫坐在地上的周书雅。
果不其然,周书雅一抬头看见是我,下一秒面上的神情又换了:「启明,你不要因为我去怪欣荣,她心里不好受,面对我有气是应该的,你们兄妹和睦才是最重要的。」
周书雅这样的话术我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在她高中霸凌我的时候,在同学,在家长,在老师面前,她都是这样善解人意,再在不经意间将我的蛮横不懂事的形象钉牢。
从前的哥哥站在旁观者的位置上听这话是没错。
可现在,他自己成了「江欣荣」,再听周书雅这一通辩白,又是另一番意味了。
「书雅……」哥哥顶着我那副瘦弱单薄的皮囊,嘴唇煞白,看过去的眼神像是头一次认识她般不可置信。
可周书雅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趴在我的心口处低声哭开了。
我看了看床上的哥哥,再看了看怀里的周书雅。
说来也奇怪,换了身躯之后,连带着被长期霸凌后形成的对周书雅的生理恐惧也消失了。
更重要的是,连带着脱离了常年盘踞在我躯体中的抑郁症状,我的大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清醒过了。一片灰雾般的世界逐渐重新有了色彩,总是折磨着我的神经性疼痛也消失了。
从我高中升学遇见周书雅开始,我已经好多年没有体会过这样健全的感觉了。
而现在,造成我悲剧人生的罪魁祸首正趴在我怀中哭泣。
我抬起手腕,就想要将周书雅从我怀中拉出来。
下一刻,却和哥哥阴鸷的视线相对。
多年的亲兄妹,我哪能不懂他的意思。
他在警告我不要乱动周书雅,即便发生了刚才那样的事,他也没有将心中对我的偏见改过来。
在他心中,我在面对周书雅时,永远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于是我改变了主意,手掌覆上周书雅的后背,昂着头对床上的江启明斥责道:「书雅你没有任何错,有错的是江欣荣,这么多年了,揪着那点过去不放有意思吗?一定要我们全家人都被你拖垮你才满意吗?」
下一秒,我看见江启明面色一白。
我的身体已经背负着重度抑郁的症状,无论是直面当初施暴者带来的冲击还是听到来自血亲伤害的字眼,都足够转化为实质性的疼痛。
那样的感觉并不好受。
而周书雅在听了我的话后,在我怀里悄悄调整着角度,我猜,她一定是在暗中对床上的江启明摆出了一个挑衅的微笑,像她曾经做过的很多次一样。
可我无需去管,我现在是江启明了,我只需要站在江启明的位置,发出江启明该有的斥责罢了。
至于我的哥哥,换了身份之后,我相信他会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一个残酷的,被孤立的疯子的世界。
-2-
其实从前我和哥哥江启明的关系并没有现在这样恶劣。
他从小就个性仗义,在我还小的时候,他更是一个关心妹妹尽职尽责的好哥哥。
我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关系逐渐变得僵化,到最后不可挽回。
或许是在我无数次自杀被救回后,也可能是在父亲去世之后,哥哥一个人扛着一大家子的压力奔波。
还记得某天夜里,我被疼痛折磨得睡不着觉,独自走去阳台,熟稔地翻过栏杆,看着脚下空洞的城市夜景。
只要一步,踏出去后,就可以获得解脱。
「欣荣。」哥哥的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传来的。
我回过头,看见蹲在角落里抽烟的他。哥哥指间闪烁着红色的火星,客厅里电器传来的微光映照着他疲惫的面容。
他走到我跟前,没有拦我,而是将手掌放在我的头顶上。
他说:「欣荣,你什么时候能好起来,长大一点,懂事一点可以吗?我和妈妈都很累了。」
听多了他和妈妈的开导及挽留,这是他头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平静的,麻木的,没有任何的情感在里面,只有无尽的疲惫。
又过了一会,他深吸一口气,以一种商量的语气开口:「或者,现在就结束这一切,好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心口像是被剖开一个巨大的创口,夜风灌进去后,在无边的空洞里呼呼作响。
我想,这确实是最快的解决方式。
让妈妈和哥哥从被我拖累的困境中走出来。
长痛不如短痛。
于是我松开攀着栏杆的手,下一秒,江启明又抓住了我。
已经无数次了,我在他们面前险些死去,他的神色中早没了最初的紧张担忧,疲惫,只有无尽的疲惫。
「算了,妈妈会伤心。」他开口,「欣荣,你再懂点事可以吗?就当哥求你。」
我看着这个同样被折磨着的人,机械地点点头。
疾病和疼痛是不能通过懂点事就能解决掉的,可为了让他们安心,我变得更为顺从。
一直到,江启明告诉我,他在和周书雅交往。
压抑许久的我再一次崩溃,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崩溃着大哭,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想听见那个让我痛苦了七年的名字。
「启明,你明知道她是……」妈妈的话还没说完,泪水已经让她哽咽住了,「你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
而我的哥哥,他给出来的理由也让我很难忘,他说:「她是毕业后来我部门应聘工作的,整个人状态看起来很好,这些年来我们都被困在了过去,只有她走了出来。」
可是哥哥,施暴者自然比谁都容易走出去,因为那些伤疤没有刻在她的身上。
但哥哥看向我和妈妈的目光充满了悲悯,这份悲悯,或许也分给了他自己。
「江欣荣,我希望你懂点事,过去的事,书雅已经郑重向我道过歉了。如果你们愿意接受的话,她也能亲自上门来道歉。」江启明说着,略微停顿一下,「现在的她很好,很自由,让我十分向往。」
丢下这句话后,他就出门上班了,留下我和妈妈在家里倚靠着彼此流泪。
我知道,在他去上班的路上,他会绕到周书雅的出租屋门口停下来接她一块去公司。
在路上,他们会聊很多。
大学里的趣事,四下旅游的见闻,一切一切快乐又轻松的故事。
是在充斥悲伤令他感觉到压抑窒息的原生家庭里没有的东西。
所以在命运的捉弄下,我的哥哥,终究选择了向刽子手靠近。
可我却无法忘记自己该仇恨谁。
所以当我和周书雅一前一后走出病房,她再向我靠近时,我本能地避开。
周书雅想搭过来的手怔在半空,面上神色僵了半秒,随即自然而然地转为一抹苦笑:「启明,你还是怪我伤害到欣荣了是不是?过去的事情我真的知错了,我知道她是你最宝贵的妹妹,我会亲自跟她解释争取她的原谅的。」
这熟悉的装委屈的腔调让我实在克制不住内心的讥嘲,唇角勾起一个讽刺的笑容。
我说:「随便你。」
这样的态度让周书雅大为不满,姣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怨毒的神色。
我知道,江启明要不好过了。
我实在太明白周书雅是怎样向人道歉的了。
曾经的周书雅在面临老师的责问时,就是这样一副可怜无辜的神情,说着相似的话:「欣荣对我有误解,但让她不开心了就是我的不对,我会去向欣荣道歉,然后争取她的谅解的。」
然而,周书雅的「道歉」是怎样的呢?
是把我拉到天台上,她翻开手机凑过来,将那些我被她虐待时扒光衣服拍的照片一张一张翻给我看,她说:「江欣荣,你看看你多贱啊,年纪轻轻胸部长这么大,整天发着骚,谁会相信你?」
我终于忍受不了刺激,一把朝她推了过去。
她身后一米处就是天台的边缘,那时候的我想要和周书雅同归于尽,却没想到正巧落进了她的圈套中。
周书雅趔趄两下,就被冲上来的老师们拉住,而上一秒还在播放着我的照片的手机却在「不经意」间被她甩飞出去,落在一楼平地上摔了个稀碎。
在我的身后,不知不觉已经围观了很多人了。
有同学,有老师,她们都见证了想要和我道歉试探着跟我分享音乐的周书雅差点被我推下楼。
就这样,我顶着满身的伤疤,成为了人们口中的霸凌者。
因为我已经出现了要杀害同学的迹象,学校怕出现更大的问题,通知妈妈将我接了回去。
那一天,我妈沉默着给周书雅父母和校领导鞠躬道歉。那时候爸爸还没去世,江启明在外地实习,我家的小产业也还没倒。
我妈只是一个平时被宠溺着的天真单纯的小妇人,在听见自己的女儿差点成为杀人凶手后,羞愧难当地表示着自己的歉意。
回家之后,她也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的我,只能小心翼翼照看着我,我在哪她在哪,一直跟着,几乎寸步不离。
而我,则是在角落里,死死地盯着周书雅,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被同天台带下来时,她凑在我耳边得意洋洋说的话:「照片我还有很多备份哦。」
终于,在浑浑噩噩过上半个月后,某一天清晨,我抓住妈妈的手,拿出近乎搏命般的勇气颤抖着开口:「还有证据在……救我,妈妈!」
说完这句话后,我才发现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万幸的是,我的妈妈,在第一时间回握住了我的手,语气坚定地问我:「欣荣,怎么回事?说出来妈妈替你做主。」
她从来都相信我不会真正是个杀人犯,在听完我断断续续讲述完全程后。
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报警,那一刻,向来温和的妇人,变成了一位坚毅的母亲。
走进警局前,我还在惊惧,担心这样闹大后会引发不可收拾的后果。
可妈妈始终陪着我,积极配合着警方查办,全程没有退缩过。
周书雅当时毕竟还只是个高中生,藏东西的手段并不高明,那些她欺辱我的证据被查了出来。
到最后,真相终于水落石出,高中三年,是她霸凌我在先。可惜当时的周书雅并未成年,且已经在我们学校完成了高考报名。
当时距离高考也就两周,学校对她最后的处罚也只是进行了处分,让她回家自学,两周之后,周书雅照样回来参加了高考。
先前还以受害者家属站在我们面前的周书雅父母再也挺不直腰杆,一味地朝我妈鞠躬道歉祈求我们原谅,希望后续不要追究。
多年来的伪装在家长和老师面前被解开,周书雅心态没能稳住,高考发挥失常去了大专。
只是关于我是杀人犯的那些流言,也伴随着我们这届学子的升学还来不及澄清便天南海北地扩散开了。
尽管如此,我的内心依然是感激,感激我的妈妈。并且后悔着,因为害怕她担心而没有一开始就向她求救。
-3-
这不是我第一次对外求救。
周书雅最开始针对我,是因为她在寝室里自我介绍时让大家叫她书雅姐时,我没出声。
她觉得我看不上她,又听见别人说我家里挺有钱,心头愤恨。于是开始了对我言语上的针对,并且煽动周围的人孤立我。
那时候在正式升入高中前的夏令营活动里,我们要在外面住宿半个月。
被针对这件事让我心头觉得不舒服,我便忍不住将心事分享给了当时在夏令营里我最好的朋友。
第二天,她就站在了周书雅身旁,抱着手臂冷眼看着周书雅将我堵在角落里,一下又一下地扇着我巴掌。
「贱人,还学会了造谣是吧?既然你这么不要脸,我就成全你,以后老娘不开心了,就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我当时分不清楚是被周书雅扇肿了的脸更痛还是心更痛,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站在周书雅身后的我曾经的好姐妹,无声地问她:「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看不惯你那样。」她在周书雅结束后挎起书包,一脸无所谓地开口,「从小到大你都过得比我好,样样都比我好,早就看你不爽了,终于等到人收拾你了。」
之后的半个月里,周书雅总在没人的时候对我拳脚相加,只是她学聪明了,我头一天面上的巴掌印太引人注目,所以她之后全选身上看不见的位置打。
我试图反抗,却被周书雅和她的跟班们按住,打得更惨。
于是我去找老师反映,夏令营的老师是临时性的,并不在之后我们的高中生涯里任教,所以她只是敷衍着回了一句:「知道了,我会和校领导反映。」
便再没了下文。
到后来我忍不住,提前回了家,想跟妈妈说这件事。
可迎着她殷切又担忧的眼神,问我和新同学相处得怎么样后?那些话便堵在喉咙里,说不出口,我不想让妈妈担心。
忍忍就过去了,我是这么想的,可没想到开学之后,我和周书雅仍旧分在了同一个班级里。
那之后,周书雅向我施暴的手段开始变本加厉。
她先是在班上传我的谣言,说我在初中起就是个惯三,让所有人孤立我。
然后是在老师跟前有意无意地透露我不合群,在小组合作里为难同学。
老师对她的话半信半疑,也来找我谈过心。
我告诉老师是周书雅在霸凌我,可老师同样也不尽信我的话。
毕竟在老师眼中,周书雅的成绩还不错,在班级里更是尽心尽力,忙前忙后。
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只能尽量降低我的存在感,不去招惹她。
可我不惹她,她依然会惹我,在确定我在班上没有任何朋友,被孤立起来后。
她开始肆无忌惮地朝我拳脚相加。
我们市的高中全是寄宿制,每天晚上下自习回宿舍等待我的,总是黏糊湿透的被子,室友异样的眼神,被放了各种脏东西的漱口杯,以及我每每深夜惊醒时,脑海中浮现出的周书雅的脸。
她剪松我的校服裤缝,要我在体育课跑步时走光,然后和一群人站在边上大笑。
往我的洗发水里掺胶水,在我双手被黏住时叫上一群人在宿舍里像踢球一样把失去平衡的我推来推去。最后我摔倒在地板上,混杂着发丝碎屑的水渍,关节上的瘀青,和大脑撞在地板上耳中长久不去的尖锐眩鸣,成为我难以忘怀的噩梦。
高中最美好的三年,于我来说,就像炼狱般恐怖。
周书雅说,我已经完全在她的掌握中,让我老实点,不要再试图找帮手。
当时的她,已经将我堵在宿舍里,拍了不知道多少张我被扒光衣服的照片。
她告诉我,再试图反抗她,她就会把这些照片发出去,告诉所有人我是出来卖的,让我的家人因为我蒙羞。
我被恐吓住了,说到底,当时的我也只是个未成年的女孩,经历的这些事情,都是人生头一遭,没有朋友可以分享悲伤,我向师长求助反被诬陷。
那段灰色的日子终究让我确诊了抑郁症,等我假期回到家中时,妈妈看着憔悴快瘦脱相的我,忍不住心疼哭起来。
那时候的我,看着为我担心的妈妈,好几次话都到了嘴边,到最后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也向外求助过,不是吗?
可结局是什么?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闺蜜背叛了我。而在我眼中最应当公正的老师也只是用略带责备的眼神看着我,不赞同我这样污蔑其他同学的做法。
没有人会相信我,也没有人会帮助我,就算讲给妈妈听,也只是给这位素来与人为善的女性徒增烦恼。
那时候的我不知道,明明妈妈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坚定信任我的人,明明妈妈在涉及我的事之后比谁都坚强勇敢,可我却畏首畏尾,只选择向旁人求救,到最后连张嘴的勇气都失去了。
那段时间里,放假回家的江启明成了我最后的希望。
在餐桌上他兴奋地跟妈妈分享大学里这一学期的生活,直到晚饭结束,才注意到始终沉默着的我。
「欣荣怎么了?」哥哥在饭后走进我房间里,他本来面上还带着笑,却在看见我藏在衣袖下面大大小小自残的伤痕后沉了脸色,「怎么回事?」
「求你,哥,别告诉妈妈。」那时候的我一把抓住哥哥的衣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当听见周书雅手上有我被扒光衣服的照片之后,他再也忍不住,狠狠一拳砸在了一旁的书桌上。
他跟说我,别怕,他会去找周书雅,帮我处理好这件事情。
可是才到了第二天,哥哥便被人叫走了。
他在大学的室友借了网贷还不上,假期没有回家。等他家人四下找他的时候,只找到了他上传在网络上的遗书。
这份遗书里就提到了我哥这位才跟他认识一学期但是他真心过命的兄弟。
话到了这份上,哥哥也只有去跟着找。
临走之前,他跟我说,他会很快处理好这件事,然后回来帮我。
然而他没有,他找他室友用了整整半个月,负责去开导他帮他解决麻烦又是半个月。
在暑假结束前,哥哥匆匆赶了回家,将他在外面买的礼物一股脑塞到我怀里,我低头看看,是一件漂亮的粉红色连衣裙,无袖的。
哥哥的眉目中满是愧疚:「对不起,欣荣,我没想到会耽误这么久。」
他说着,又过来牵我的手:「我们快点去把事情解决了吧。」
我看着他温柔面色下努力压抑着的急躁,想起早上听见妈妈说的哥哥在大学那边出了什么急事,和一直赏识他的教授有关,哥哥回来只能待半天就得赶回去。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仗义,温暖,热情,出现在他身边的每一个人似乎都需要他。
而我的哥哥,成长在他人的需要中,既热情回应,又有些疲惫。
于是我仰起头僵硬的脸上努力勾起一个微笑,生涩的喉咙里卡出虚假的谎言:「没关系,哥哥,我已经和她谈好了,事情解决了,她答应以后都不欺负我。」
生硬的腔调,虚伪到怪诞的笑容,这是已经长久不跟人交流的我能做到的极限。
而我的哥哥,在听到这些话后,长长地松下一口气,随即俯下身揉揉我的头露出释怀的微笑:「真的没事了吗?太好了。」
或许他听出来了我话中的牵强,只是我的哥哥太忙碌了,有太多人需要他。
所以,在高铁站送他进站的时候,哥哥再次回过头来,有些不放心地看着我,但最终,他只是抬手轻轻揉了揉我的脑袋。
他说:「欣荣也快是大人了,要学着懂事一点了,不要再总是让妈妈和哥哥为你担心,听话,好不好?」
我缓缓点了点头,在哥哥走后,于拥挤的人流中再度朝下扯了扯我的衣袖。
是了,我要学会懂事,无论是那些眼泪或者伤疤,都会给亲近的人带来烦恼,让他们徒增担心。
走在人群里,我畏缩着将自己拥紧,无论如何也没有再抬头与他人对视的勇气。
-4-
周书雅果然说到做到,她的「道歉」很快就传达到了江启明那里。
她跑去病房里大骂了江启明一通,还在我原本那具已经疤痕累累的身躯上又留下几个瘀青掐痕。
那具身体已经经不起刺激了。
当天晚上,我就接到江启明的电话。
「你跟书雅说了什么?!她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我听见他用着我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叫喊。
我坐在江启明卧室的沙发里,十分平静地给自己倒了杯水,才开口问道:「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说你有恋兄情结,让你要点脸离开我,江欣荣,书雅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这么刻薄的话,你到底以我的身份跟她说了些什么?」
原来她是这么说的,不得不承认,周书雅的手段低级,但对于此前几乎快丧失生存意志的我来说,却很有效果。
她明白家人是我最后的软肋,实在很清楚应该拿什么来刺激我。
幸好我现在在江启明的身体里,这副身体很健康,不会心悸头痛大脑恍惚,不会激素紊乱,让人变得压抑痛苦。
我听着江启明近乎歇斯底里的质问声从电话那头传来,有一瞬间的发愣,随即忍不住有些发笑。
你看吧,换到了精神病的躯体上,哪怕是江启明,也没有办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哥,你小声点。」我忍不住开口打断他,像他从前说的一样,「好好说话,别像个疯子一样。」
电话那头的江启明愣住了,过了好一会才沉声问道:「江欣荣,你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有没有可能周书雅说的话全是发自她本心的呢?毕竟她连更恶毒的事都做过了,说点刻薄话又算什么?」
「都说了书雅那时候不是故意的,她已经道过歉了,你究竟还在计较些什么?」
这些话在江启明和周书雅在一块后,我已经听过了无数遍,只是听他们说着说着,我就从校园霸凌的受害者,变成了对过去斤斤计较破坏了亲哥幸福的女疯子。
「是啊,书雅已经道歉了,之后,她还会有更多的道歉,你就好好接受吧。」我说完就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忍不住冷笑。
周书雅折磨人从来不会只一下就收手。
没过两天,江启明就主动打来电话约我见面谈一谈。
这些天来,他一直住在医院里,我特意选了个妈妈和周书雅都不在的时间进去。
相较于前几日的抗拒和歇斯底里,江启明身上对我的敌意轻了很多,他整个人看起来很虚弱,眉眼间是说不出的疲惫,看来周书雅这几天没少过来好好招待他。
一见面,他就从枕头下拿出一个黑色的笔记本递给我。
这是他最近几年的日记,我们兄妹俩从小就有记日记的习惯,到现在也会偶尔动笔把最近生活中发生的大事情记下来。
这本日记本来放在江启明的部门办公室里,他趁着妈不在,偷偷去了趟公司拿了过来,因为我从没在他们公司露过面,中间还生了不小的波折。
「既然现在你我互换了,总要装得像一点。」这些天,他不是没有试图告诉过身边的人他才是江启明,只是灵魂互换这样的事从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口中说出,任谁都会觉得,他是病情加重了,这反倒让他更没了自由。
我收下笔记本就要离开,却被他叫住。
「欣荣。」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开口问道,「你的日记呢,放在哪里?」
「哥,用不着的。」我站在病床边,居高临下看着他,面含着悲悯,「你什么都不用做,一个疯子说什么话都不会有人信,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而最先指责我疯掉了,要把全家都拖垮的人,就在我跟前,他是我的亲哥哥。
「那妈呢?」江启明再度开口叫住我,「妈妈相信你,总不能让她看出破绽。」
这也是个理由,于是我告诉他:「日记本在我卧室书柜的第二层抽屉里,但我建议你别看。」
那里面悉数记载了周书雅曾经对我施加过的暴行,不是江启明想看的内容。
可尽管如此,他仍旧坚持回去会好好翻看,甚至在我已经跨出门口时,从齿缝里挤出一声低哑的:「对不起。」
我的脚步顿住,但没有回头。
「欣荣,这些年来,作为亲人,我好像从没有真正去了解过你,了解你的那些经历。」
江启明压低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即使已经不在那具多愁善感的身体里了,我依然感觉到鼻腔中一阵酸涩。
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这也使得我在撞上刚来医院的周书雅后,刻意装作不高兴的样子,质问她为什么要和我错开来探病。
我想带周书雅离开,身后病房里却传来了江启明的声音:「哥,你部门不是还有事要忙?快点去吧。」
周书雅顺势将我往外推,一副不能再体贴贤惠的模样:「放心吧,我可是专门来和小姑子打好关系的,你还怕我吃了欣荣不成?」
我离开得很慢,要到楼梯口时还能听见周书雅得意的笑声:「江欣荣,你怎么还有脸赖在这里活着,你哥你妈的生活都让你拖累了,我要是你早找个远点的地方自杀了。」
是了,我是拖累,我曾经也一直这么告诉自己。我家如今的条件远远比不上爸爸还在世的时候,一家人靠哥哥撑着,妈妈为了照顾我无法出去工作。
而抑郁症的治疗费用又很昂贵,父亲留下来的遗产几乎全用在了我的治疗上。
当初父亲刚走时,还有见风使舵的亲戚想来占我家房子。我哥就和他们争,费了好大劲才将我们现在的住处保住,不至于让我们一家流落街头。
只是官司结束的那天,他坐在房间里,点了一根烟,模样颓丧,没有半点胜利的喜悦。
他看了看坐在角落里不出声的我,再看了看这几年苍老憔悴了许多的妈妈,突然哭出声了。
他说,他喜欢科研,本来他的大学导师很欣赏他,研究生结束后,他应该读博深造,最后和他的兄弟朋友们一起留在 Z 城,踏上他们规划好的星辰大海之路。
他本该是个天之骄子,享受着年少意气。
可现在,却拖着一老一病,跟那些泼妇们一样在家长里短中扯个不停。
本该星光璀璨的前途再也看不到一丝光亮。
他只能接下本市一家普通单位的 offer,留在这里,干一辈子能望到头的工作,他问我们,他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我知道,从那时候起,他就讨厌我。
他讨厌父亲的突然离世,讨厌我生病,讨厌母亲期望的目光,讨厌我们毁了他的人生。所以他要跟周书雅在一起,那是他无声的反抗。
无数次单独相处的时候,哥哥都问我,为什么不能再懂点事。
忍一忍,把那些矫情伤感的情绪忍下去,至少忍着把大学读完,找个工作。这样的话,至少在爸爸离世后还能替妈妈和他分担家里的压力。
-5-
我试过了,我很努力地在忍受这一切,甚至曾经一度以为自己能走出去。
当初在妈妈的保护下,我顺利参加了高考,只是高中三年成绩下滑得太厉害,我尽力也只考了一所普通二本。
但妈妈很开心,一直夸我厉害。
在妈妈和哥哥的建议下,我们敲定了一所邻市的师范学校。
那时候的我,对校园这样的地方已经很抗拒了,可是妈妈跟我说:「等欣荣以后做了老师,一定要运用好自己的力量保护那些可能受伤的小朋友。」
哥哥也在一旁鼓励我。
他们的鼓励重新点燃了我生活的动力。
上大学后,我努力学习,强迫着自己放下对他人的抗拒,去交朋友,去参加社团活动,去做社会实践。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曾数次拿下我们学院的专业第一名,也差点打开心扉,和一名与我有着同样志向的同专业学长互通好感。
可我又遇上了周书雅。
周书雅高考失利,最后上了一所专科学校。
我在和学长一起在市中心做公益演讲的时候撞上了她,才知道她来了和我同一个地方。
世界就是这么小。
化着浓妆的周书雅出现在我跟前时,那些如潮水般压抑窒息的过往再次冲破桎梏翻涌而出,将我瞬间吞噬。
「江欣荣?」周书雅认出我后就走了过来,身上的香水味道斥满我的鼻腔,我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她不善的目光扫过我胸前的校牌,留着长指甲的手拧过我的手臂,恶狠狠地开口:「看来你过得还不错。」
周书雅留下这句话后,便和她的姐妹们离开了。
可那天的我再没有心情将演讲继续下去。
她就像是枚定时炸弹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冲出来,将我好不容易重新维护好的生活毁于一旦。
那天晚上,我接到了哥哥的电话。
他在那头语气急切:「欣荣,最近过得怎么样?妈担心你又怕她老给你打电话招你烦,所以让我来问。」
我呜咽着还来不及回应,又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声音:「启明,快过来看这组数据!」
于是我未出口的哭泣被掐在喉中,哥哥在电话那头飞快说道:「你也说说妈,没事别老让我找你,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好吧。」
哥哥的电话挂断了。
而我,我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段灰暗的日子。
我开始害怕他人的视线,哪怕只是路上遇见的陌生人,当他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时,我便忍不住去想,他可能知道点什么。
我变得抗拒与人交流,疏远了我的朋友,那些曾经发生过的背叛像阴霾一般再次包裹住我的心,让我忘记了曾经同她们笑闹的美好,只留下无边无尽的负面情绪。
再后来,我甚至不敢在白日里出门,我变得害怕阳光,整日缩在寝室里,用被子和遮光帘将自己裹起来,以为这样,就可以隔绝外界的一切伤害。
像只老鼠一样,苍白又阴郁。
直到辅导员打电话来通知我,再不去上课我期末的成绩会全数挂科。
我才再度走出寝室门,穿着连帽衫,一路低着头,害怕被任何人注意到。
一直到,那名曾经多次向我表示过好感的学长找到我,要我注意一下个人作风问题。
我才发现,那些路人对我的指指点点早已换了内容。
当初周书雅拍下的我的那些照片,明明在警察局的时候已经删光了。
却不知道为什么,再度出现在了我眼前,出现在了一些印着暧昧广告的小纸片里。
在我们学校每栋楼的卫生间里,贴得到处都是。
就在那一瞬间,我清楚地听见我脑袋里的某一根弦断掉了。
终于被摧毁掉了。
那一刻,我居然变得很平静,内心一片空洞,喜怒哀乐好像一瞬间被抽光了,只剩下一个念头,我果然不配拥有正常的人生。
我在室友的鼓励下报了警,妈妈知道了这件事,连夜赶来了学校陪我。
再度看见那些照片后,她瞬间失了理智,整个人像头发怒的狮子,冲去校门口小超市买了刀,这个向来与人为善的妇人甚至想去找周家拼命。
室友劝住了她,跟她说:「阿姨,如果你出事了,谁来照顾欣荣?」
我妈这才反应过来,目光重新落在坐在角落里神色一片麻木的我身上。
「她哥哥呢?」又有室友问,「欣荣爸爸生了病不能来,那她哥哥呢?出了这么大的事家里的男丁总该来一个吧?」
「启明他……最近实验正到关键阶段,会影响他升学……」妈妈好像一下子被抽去了底气,脊背都弯了起来。
她收好刀,走过来轻轻拥住了我,有一瞬间,她好像连声音都变得倍加苍老,她说:「欣荣,是妈妈没有照顾好你,妈妈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爸爸,都是妈妈的错……」
不是的,不是妈妈的错,是施暴者的错。
可警方没能抓出周书雅。
照片是从本市的一家黑网吧里流出来的,发布它的人是个逃课出来上网的未成年学生。
他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接过那台机子的时候 U 盘已经插在上面了,他好奇点了进去,还以为是电脑合成的人。
出于一种恶作剧心理,把照片传到了网上,又被别有用心的人下载下来,做成了小广告。
一系列操作下来,警方抓到了很多人,可就是没有周书雅。
于是我在某个傍晚,趁着妈妈在出租屋里给我做饭的时间,悄悄走了出去。
我乘着车一路到了周书雅的学校,找到了她。
周书雅看见我,本来十分得意,可她很快看见了我攥在手里的液体瓶。
那阵子邻市有好几起街头路上被泼硫酸的新闻,周书雅一下子变了脸色。
我咧开嘴朝她笑:「周书雅,我不想活了,你也别活。」
她尖叫着朝人堆里跑去,一路上屁滚尿流。
我则默默走到了一旁,拧开水瓶喝了下去,汽水有点冲,我感觉自己的味觉也出问题了,再也尝不到甜了。
可是怎么办,我渴了就得喝水,如果我死了或者坐牢了,妈妈会哭啊。
我仰着头看向天空,泪水顺着脸颊、脖子一路流进领口,留下一片洇痕。
最终因为那件事,我没能再回到大学校园里,妈妈把我带回了家中。
因为她发现,我总在不清醒的时候伤害自己。
到后来,哥哥也回来了。
最开始,他看着我满臂的伤疤,面上全是不忍。
到后来,他开始焦急起来。
「导师那边已经分了实验项目给我了,欣荣,你快点好起来,哥哥想回去把博士读完。」他目光中带着希冀,这么朝我开口。
可我无法向他保证什么,只能用沉默回答他,到后来,我做不出任何保证了。他看向我的目光,也越来越失望。
-6-
晚上,江启明的电话打了过来,我接通之后,听见他气喘不停的声音,他在那头又哭又笑。
他说:「欣荣,原来人被语言伤害到,真的会全身都疼。」
是真的,会觉得窒息胸闷,大脑剧痛,会被负面淹没,毫无出路,连呼吸都仿佛在肺腔里逆行,只要活着,就是折磨。
「周书雅跟你说了些什么?」我在电话里轻轻开口问道。
「没什么,她只是一直要我去死,可我控制不住要当真。」江启明在那头说着,声音因流泪变得喑哑。
他的状态不对,我沉声开口提醒他:「她要的是江欣荣去死,你是江启明,你别当真。」
电话那头的哭声一顿,与之相随的,是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我知道……我知道……」江启明在电话那头不断地重复着,就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过了好一会,他才平复了呼吸,哑着声音开口道:「对不起,欣荣,从前我只觉得爸妈偏心你,我在外面读大学,他们除了给钱就……不怎么管我,我一直不知道,你会这么难受。」
他说着,又要哭出声来,好像不这样做,就无法将身体里的痛苦转移出去。
我握着手机,平静地开口:「早点休息吧,哥,明天你就回来了。」
等第二天,我照常去江启明部门里混日子了。下午的时候,妈妈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周书雅和江启明在家里打起来了。
我连忙赶回家,正看见江启明坐在周书雅身上,两手卡住她的脖子。
「启明……」周书雅一看见我,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你装什么?!你装什么?!」趴在她身上的江启明怒吼道,又抬手朝周书雅脸上挠去。我这才注意到,周书雅向来看得比命重的脸蛋上多了好几道血痕,伤口很深,到现在还流着血。
看来周书雅这次是真的下了狠心了,连脸都不要了。
「欣荣,你究竟在说什么啊,我只是想跟你好好相处啊!」周书雅一嗓子哭开,情真意切的样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就是在装,刚刚是你摁着我的头让我喝洗手盆里的水,你说我是丧家星,你哭什么?!现在怎么不说了!」江启明情绪逐渐失控,抬手又是一耳光朝着周书雅打过去。
这一巴掌下了十足的劲道,脆亮的耳光声响起时,别说周书雅,连我都听懵了。
想不到一向任由她欺负的江欣荣如今怎么会变得这么难搞,周书雅的脸色一下子狰狞起来。
「贱人!!你敢打我!!我跟你拼了!!」
周书雅发起狂来,翻过身将江启明压在身下就要动手。
先前江启明打周书雅时一直在一旁左右为难的我妈瞬间冲了过去,两三下将周书雅扒开。
周书雅口中还在不断骂个不停,什么骚货、贱人、丧家星一系列的污言秽语都朝着江启明往外蹦。
直到响亮的两道巴掌声响起,周书雅捂着脸看向我妈。
「你凭什么骂我女儿!」妈妈气得浑身发抖,直接打开家门对周书雅吼道,「滚!你给我立刻滚出去!」
「老妖婆,你也不得好死!」周书雅索性破罐破摔了,对着我妈也骂了起来。
我皱起眉头,走上前拽着周书雅一把将人拖了出去。
「你放开我!」周书雅使劲挣扎起来,「你妈和你妹那么欺负我你也不帮我,你什么意思江启明?!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别闹了。」我沉声喝止了她。
周书雅听见这话,却好像受了天大的刺激,朝着我嘶吼道:「我闹?我还不是为了能好好嫁给你和你在一起?!当初不是你自己说的吗,要是没有江欣荣就好了!江启明,你还有没有良心?!」
她说完这句话,朝着我们一家人狠狠瞪上一眼,理了理衣服转身走了。
门被摔得震天响,而我沉浸在周书雅说的那句「要是没有江欣荣就好了」的话中。
有些后知后觉的难过攀上胸腔。
「贱人!贱人!她发的那些照片……」江启明趴倒在地上,他呼吸有些急促,脸上挂满了泪,咬牙切齿地朝着门口的方向开口。
我看着散落在一旁的粉红色日记本,心下了然。
于是上前两步拽过他,将他拉到我卧室里关上门。
江启明还在哭,浑身颤抖,似乎无法从潮水般的情绪中抽身出来。
一直到我蹲下身来拍拍脸,平静地开口问他:「冷静点,回想一下你是谁?」
他哭泣着的眼中划过片刻的茫然,又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平复下来。
「对不起。」这是他第三次向我道歉,「我看了日记,才知道原来你大学的时候她又欺负了你。我一直都不知道……根本不知道……」
江启明的声音越来越哑,到最后又变成了低声的哭泣:「为什么不告诉我啊,妈为什么会瞒着我,她和爸不是最在乎你吗?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她都不跟我说……」
「妈怕影响你升学,就没有说。」我走到床边坐下,熟练地掏出床下的零食柜,给自己开了瓶可乐。
这是妈妈给我准备的,可是我之前一直没碰过。
汽水冲向舌尖的那一刻,我有些愣神。
原来可乐真的很甜,而甜水真的很好喝。
江启明显然受到不小的冲击,反复组织着语言:「不可能……妈一直都只关心你……怎么可能……」
「哥。」我出声打断了他,「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上补习班,你说你以后想当花匠,死活不去奥数班,爸爸把你打了一顿。」
江启明如今反应很迟钝,愣了好一会才回想起来,慢慢开口道:「我记得,我还记得只要你想要的,爸妈什么都会给你买,你说想当舞蹈家,他们立刻送你去舞蹈班。」
「那时候你是不是觉得,爸妈偏心极了,只对我好?」我侧过头问他。
「难道不是吗?」
「不是。」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地开口,「因为后来我想学奥数,就因为我跟爸爸说了一句将来想学好了去帮爸爸做事,就被他拒绝了,他说家产都是留给你的,江启明,只有儿子能继承他的事业。」
从我上学开始,爸爸就总在外跑生意,偶尔回到家,也只会去关注江启明,他对我更多的是放任和无所谓。我从小就跟妈妈更亲,即便这样,江启明大学离家在外的那几年,每每回家和妈妈在一起,她口中念叨着的,也总是启明,担心启明,不知道启明怎么样了?为什么启明不跟家里联系?启明在外面累不累。我安静坐在边上,低头扯了扯袖子藏住手上的疤。
妈妈已经这么多事要担忧了,我又怎么能让她更操心。
我早已发现,也在心中承认,江启明是被父母倾注了全部心血的继承人,如果当初被霸凌的人是他,爸妈会在第一时间发现,爸爸会宁愿少谈几桩生意,也要回来查看他是否安好。而不是在知道我高考前期被人霸凌后在电话里轻飘飘地跟妈妈开口:「哦,那你好好陪陪欣荣。」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他的情绪激动起来,「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留给我,只甩手给我了一个烂摊子!这些年我一个人在外地读书,他们不闻不问……」
「江启明!」我忍不住打断他,「是你不让爸妈打扰你的,你觉得他们偏心,而你自己又那么忙,那么多兄弟朋友需要你,你觉得外人个个都比亲人看重你。你连爸妈过生日都没有打过一个电话,你说你忙,妈妈做了一桌子菜,希望你能回来,到最后你说你在帮朋友办事情,不回家,那会已经晚上十点了,妈妈没等到一句生日快乐。」
江启明僵在原地,随后面上浮现出一起惶恐:「我以前是这样的人吗?这真的是我吗?」
「不是的,他们都说我是很好的人啊……导师说我是他遇见的最有前途的学生……」
「我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这样的……」
他的认知出现了问题,我想了想,将没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只是起身将那些被翻出来的日记本放回抽屉里:「好好吃药,人会轻松一点,这些日记就别看了。」
我回到江启明的卧室里,躺下的那一刻,心头只有无尽的茫然和疲惫。
原来就算变成了江启明,我也不会因此无坚不摧,该难受的时候依旧会难受。
我翻开手机,看着周书雅给我发来的各种恶毒的短信。
她在里面说,再给江启明最后一次机会。
不然的话,她谁也不会放过。
我想把她的手机号直接拉黑,到最后,还是关机放在了一边。
后半夜的时候,我听到妈妈的哭喊声。
我冲出房间,看见江启明正站在二十楼的天台上,身上穿着当初他送我那件粉裙子,两条纤细的手臂垂在身侧,上面横贯着大大小小的疤痕。
他迎着夜风,泪流满面。
「欣荣啊!妈错了,妈错了!你快下来吧!」妈妈面上全是泪水,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楼顶。
江启明好像真的分不清自己是谁了,他哭着对妈妈喊道:「妈!头发被胶水粘在一起撕扯着好痛,被浇了冷水扇巴掌也好痛!!」
听他这么说我就知道,他还是看了那些日记。
他说着,突然举起手臂,亮出满手的疤:「哥哥为什么要送我这件裙子啊,他知道我受伤了啊!!」
像是突然找到了某种开关,他忽然嘶吼起来,将这些年压抑在心底的话全喊了出来:「他知道的!他全都知道!!那时候在高铁站他想回头的!可是他不服气,他觉得妹妹从小到大都被偏爱,受下欺负又怎么了!!」
「到后来妹妹病情严重了他都一直清楚,是他刻意无视妹妹的求助造成现在的局面,他也是刽子手,可他不想承认,他只想当受害人,当被全世界亏欠了的那个人!!」
江启明说着,整个人站在天台边缘摇摇欲坠,他的视线与妈妈身边的我相对,突然又哭又笑起来:「你知道吗?妈今天给我拿了瓶安眠药,说是她攒下来的,她说她也会去陪我,不让我一个人孤单,她还说启明不容易,我们不要再拖累他的人生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妈不是最爱我了吗?她怎么会为了江启明放弃我啊?!怎么可能啊!」江启明无助的哭声在夜风中回响。
旁边的妈妈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哽咽着忏悔:「是妈妈不对……是妈妈不对……欣荣吃了那么多苦,妈妈怎么还要放弃欣荣呢?」
江启明的身子在夜风中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化作一只断线的风筝从高楼上掉下去。
一直到我开口:「妈没有错。」
「启明……」一旁的妈妈扯着我的衣袖,哀声祈求着我不要再说刺激他的话。
可我看着江启明,平静道:「有错的是施暴者,我们还没有向她复仇。」
江启明颤抖着的身躯逐渐冷静下来,我也趁着这个机会朝他走过去,趁他不备,一把将人拉了回来。
只是后退的时候重心不稳,摔倒在地,伴随着后脑撞击在地面,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昏了过去。
-7-
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是熟悉的压抑感。
胸腔喘不过气,头脑也是一阵又一阵地抽痛。
我知道,我和江启明换了回来。
妈妈坐在床边,一看见我醒了,开心地推了推旁边的人:「启明,启明,欣荣醒了。」
在和江启明视线相对的那一刻,我们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决心。
「我和周书雅分手了。」他说着,放在膝头的手掌逐渐握紧,「该替你讨回的公道,一个都不会少。」
「嗯。」我轻轻应道,「要联系以前的同学作证。」
这可能有点困难,但江启明的人缘比我好,他总有办法做到。
「等周书雅的事情结束后,再是我,我也要向你赔罪。」他说着,走出了房间。
江启明从前在本市的朋友不少,我和他读的同一所高中,有许多人跟我的同班同学们也沾亲带故。
他收集了证据,以故意伤人的罪名将周书雅告到了法庭上。
我身上留下的许多陈年旧伤如今判断不准伤情,周书雅可能受到的惩处并不严重。
江启明又奔波了半月,找到了周书雅的大学同学,威逼利诱下,拿到了周书雅当初泄露我照片的关键证据。
故意伤害他人,侵犯隐私,传播色情图片,周书雅数罪并罚,被判了五年。
判决书出来那天,我写了一篇长长的日志,记录了周书雅这些来年对我的暴行,配合着判决书一起发上去。
一时间,周书雅成了网络名人,在哪里都有人对她指指点点。曾经她欺凌别人的手段,都轮回到了她自己身上。
而我过去的高中老师,也连夜联系上我妈,再度向我道歉。
周书雅的牢狱生活没有立刻执行,她在那之前来找了我哥。
一改往日清丽的模样,她现在形容狼狈,神色阴郁。
她一见着我哥就破口大骂,问他现在装什么清高。
江启明没说话,只是冷冷看着周书雅,问她夜里醒来的时候,不害怕自己满手血腥吗?
周书雅冷笑着离开了。
当天夜里,我是被大火的焦烟味呛醒的,妈妈就在我隔壁房,最早反应过来冲进房间里叫我。
哥哥的卧室靠在最外面,我听见他喊我和妈妈的声音。
可是我已经没了力气回应。
周书雅疯狂的笑声从门外传来:「江启明,你敢整我,我也不让你好过!」
随后是一声闷响,江启明将她踢倒在地。
周书雅这才开始恐惧,手脚并用地朝外爬去。
我和妈妈想要出去,可房门已经被烧变形了。
楼道里响起了各种惊呼和脚步声,有邻居报了火警,大喊着让里面的人再坚持一下。
眼见着火势越来越大,常年哮喘的胸腔开始窒息。
我和妈妈的脸上都被燎了灰,滚烫的热焰一浪又一浪烧来,我在最后关头,握紧了妈妈的手,告诉她,她是世上最好的妈妈,她那么伟大,支撑起我的全部人生。我很感谢她,也很爱她,如果有下辈子,我也一定还要当她的女儿。
妈妈眼眶红了,点点头,将我拥入了怀中,我们在这一刻对死亡释怀。
然而一道身影闯了进来,我的哥哥踹开了烧着的房门,将身上的湿毛毯盖到我和妈妈身上。
「哥!」在被他推出去前,我回头喊了他一声。
「我是家里的哥哥,我应该代替爸爸保护你们。」大火逐渐将我们相隔,他说着,逐渐模糊了身影。
-8-
火警及时赶到,在大火彻底将我家烧毁前消防车将它们扑灭了。
哥哥被救了出来,但他在大火中吸入了过量二氧化碳,成了植物人。
警方逮捕了周书雅,她因对江启明控告她一事不满,纵火报复,已经犯了故意杀人罪。
身上的刑期升级为无期。
据说她那天想看我们笑话,所以跑得慢了,被自己放的火卷掉了半张脸,整个人已经永久毁容。
她之前就已经算是网络名人了,这下更是事迹传遍了大江南北,连监狱里都知道她这号人。
她最初因霸凌获刑,进去之后,却成了监狱里的底层。
谁都看不上她,也谁都可以欺负她。
挨耳光,喝厕所水,睡地板,这样的事每日都在发生,想整治她的人数不胜数。
后半辈子,她也将一直活在霸凌的阴影之中。
这些事情落幕后,我去医院看了哥哥。
他躺在病床上,整个人沉沉睡着,医生建议我们,可以讲一些他熟悉的故事给他听。
也是在这里,我再次见到了那个黑色的日记本。
这竟是在我家为数不多被保存下来的事物之一。
翻开本子,日记的第一页,是透着意气的字迹:「为什么我的人生一定要背负上江欣荣这个包袱?我不能有自己的人生吗?」
我指尖一颤,随后在妈妈鼓励的眼神下继续看了下去。
日记大多是哥哥为了倾泻苦恼写下的,里面抱怨着爸妈的偏心,他前途被毁的苦恼,和他嫌弃我发病时的矫情。
「哪有人真的会因为几句话就闹到想自杀,她根本就是在博取妈妈的关注,江欣荣为什么就不能懂一点事?」
这样的话在中间出现了好多次。
可快到尾页时,他的内容改变了。
「我错了。」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原来生病真的会让人很痛苦,原来人真的会因为对方说话声音大一点心悸好久,原来……」
许多个原来,刷新着他的认知。
从哥哥的日记中,我可以看到,在变成江欣荣的日子里,周书雅也没有停止对他的虐待。
把头闷进水里,掐胳膊,发恐吓图片。
这些都只是小打小闹,可他逐渐发现,这些小打小闹都足以让他心惊胆战许久。
「那么我妹妹经历的,究竟又是怎样的恐惧和绝望?」他留下了这样一句发问。
从前,他一直不敢去想这些,也从不去深入了解这些,怕知道得多一点,就会想起这是当初妹妹在向他求救时他刻意无视造成的后果。
那样的话,他再不是受害人,再也无法理直气壮地面对妈妈和妹妹。
到现在,他几乎是自我惩罚式的,任由周书雅欺凌他,放弃了向医生求助。
他说,原来只有经历过的,才能做到感同身受。
「可即使没经历过,我也不该冷眼旁观冷嘲热讽,这样的话我也是刽子手中的一员。」这是哥哥就此事留下的最后一句见解。
在日记的最后一页,他写了另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是关于我们小时候的。
年幼的江启明立志成为一名花匠,他跟爸爸说了这件事,被痛打了一顿,爸爸要他好好学习以后接管家业。
于是同样小小一个的江欣荣安慰他,说没有关系,她可以去努力学习,以后替哥哥把活干了,哥哥就可以去当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花匠了。
只是没过多久,江欣荣也因为闹着要替哥哥接管家业被打了一顿。
江启明去看她的时候,她脸上的眼泪还没干,看见哥哥时圆溜溜的眼睛一转,从背后拿出一个花铲和泥桶递了过来。
这是她用攒下的零用钱买的,特意跟老板娘说她哥哥以后会是个超厉害的大花匠,要用最厉害的花铲才行。
她说,哥哥,没关系的,你想干什么我都帮你。
那时候的欣荣脸圆圆的,鼻子上还挂着鼻涕,可他就是觉得,他妹妹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小姑娘
妹妹对他这么仗义,他这个当哥哥的,一定要保护好她。
「后来,我只记得欣荣想去学舞蹈,爸妈就送她去,忘记了她也曾为了我挨过揍,嘴里却还说着她的哥哥全世界最好,所有愿望都应该实现。」
「于是我总在想,如果再来一次,我全世界最好的妹妹被人欺负的时候,我一定要当个合格的哥哥,挺身站在她的面前,告诉所有欺负她的人,江欣荣有她亲哥哥罩着,谁欺负她我揍谁。」
「如果那时候我这样做了,现在我们,哪怕家道中落,也依旧是幸福的一家。」
我慢慢合上日记本,站起身来,朝着病床上的江启明轻声开口:「谢谢。」
谢谢哥哥,你已经保护过我了。
出医院的路上,有记者联系了我,问我有没有兴趣录一个专栏,关于反对校园霸凌。
我欣然应允。
过往的阴霾已逝,接下来的人生,我要更坚定地走下去。
心结解开,这段时间里,我积极地配合治疗,半年后,终于重回校园。
我时刻记着妈妈的话,要用自己的力量保护那些可能同我一样成长中受伤的孩子。
我要将自己化作伞,让那些不知该去何处躲雨的孩子,有枝可依。
等以后做了老师,我会在每学期开学的第一节课上,教给那些懵懂的孩子们,关于和亲人沟通以及面对所有不公正对待时的反击。
我要守护且传递下去的东西,一者叫爱,另一者叫坚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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