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将我许配给段老爷时,我二十,他五十。
人人都说这是好姻缘。
段家富庶,续弦虽不如原配体面,却也足够风光。
喜堂上,段老爷身形佝偻。
他苍老的手掌握住我的指尖时,我垂眉浅笑,心里却冷得像块冰。
他大我三十岁,足够做我的祖父。
可那又如何?
他们以为塞给我一个老男人就能困住我。
殊不知这正合我意。
年轻的丈夫或许难缠,而老去的,总会死得更早。
-1-
父亲收了段家的聘礼后,才在饭桌上轻描淡写地通知我。
「闺女,为父给你说了门好亲事。」
他学着那些乡绅做派,手指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
油光满面的脸上堆着笑。
「段家在栗州地界可是大贾,城里绸缎庄、粮铺、药铺,十家有六家姓段。」
「你嫁过去就是当家主母,一辈子享福哟。」
我放下筷子,故意问道。
「父亲说的是段家哪位公子?」
他笑容僵在脸上,讪讪地捻着胡须。
「这些个公子哥,愣头青一般,有什么好?为父给你选的是正值壮年的段老爷。」
「哦?五十岁,也能叫正值壮年?」
我轻笑出声。
「父亲莫不是忘了,上个月您四十岁生辰,还说自个儿年近半百,老骨头不中用了。」
一旁的张姨娘啪地一声放下筷子。
「絮姐儿这话说的,老爷还不是为了你好?」
「段老爷可是段家家主,你过去就当主母,不比嫁给那些毛头小子,看人脸色强?」
我抬眼看着张姨娘,好整以暇。
「姨娘这般心热,不如自己去?听说段老爷最是怜香惜玉,前年还纳了个比你小两岁的。」
「放肆!」父亲猛地拍案。
「若非你与段老爷八字相合,不然你以为他会看得上这么个毛丫头?」
「八字相合?」我怒极反笑。
「不就是你为了攀附权贵,硬找神棍散播的谣言吗?」
父亲气得不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置喙!」
张姨娘趁机火上浇油。
「老爷别气坏身子,要我说啊,絮姐儿就是心比天高,这些年在外抛头露面,哪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我攥着衣角,面上却是冷笑。
「我五岁就跟着父亲走街串巷卖香料,十二岁独自撑起门面,十六岁孤身北上求生意。」
「如今父亲穿绫罗绸缎,倒嫌我丢了脸面?」
我看向张姨娘身旁的空位。
「父亲这么着急赶我出门,是要给谁腾地方?」
那里本该坐着她的宝贝儿子,如今又不知在哪个秦楼楚馆。
张姨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柳烟絮,你别给脸不要脸,柳家的产业自然要传给怀金,你一个赔钱货…」
「赔钱货?」我打断道。
「去年铺子里六成的进项是谁挣的?」
「上个月被赌坊打手追着要债的又是谁的儿子!」
父亲脸色铁青。
「反了你了!这些年我就是太纵着你,让你忘了女儿家的本分!」
「铺子的事情你不用管了,段家这门亲事,你不嫁也得嫁!」
我站起身,转身看了眼这个我拼命守护的家。
偌大的房间,雕花梨木,垂丝海棠,无不是我这些年来的心血。
如今轻飘飘,被父亲全部捧给了蠢笨如猪的柳怀金。
我最后问道:「父亲可还记得,那年你高烧不退,是谁跪在雪地里求药铺掌柜赊账?」
父亲别过脸,闪过一丝愧疚。
张姨娘锐利的声音传来。
「哟,这会儿倒是摆起孝女架子了?你要是真孝顺,就该乖乖上花轿!」
我头也不回地走出花厅,身后传来碗碟摔碎的声响。
-2-
婚期定在三个月后。
父亲卸了我的商铺管理之权,连我常穿的男装也命人收走了。
院子里,几个粗实婆子正将我的衣裳一件件扔进火盆。
我看着火盆里逐渐卷曲的衣裳,如同这些年为柳家商号厮杀出的功绩。
一寸寸化为灰烬。
「从今天起,姑娘要学着做当家主母了。」
我转身,看见一位鬓发如霜的老妇人站在廊下。
她衣着朴素,通身上下没有半点装饰,却有股肃然的气势。
「老奴姓陈,柳老爷嘱托,往后就由我来教姑娘规矩。」
陈嬷嬷是宫中放出的老嬷嬷,不怒自威。
第一日学站姿,陈嬷嬷将三本女戒放在我头顶。
「姑娘可知为何要顶书?」
我答:「为了端庄。」
「错了。」她忽然抽出一本书。
重量失衡,我慌忙稳住身形。
「是为了让姑娘明白,女子立世,永远要比男子多承受几分重量。」
父亲偶尔会来巡视,见我正在练习行礼。
听见他在廊下嗤笑。
「早这般听话,何至于闹得难堪?」
陈嬷嬷忽然提高声音。
「姑娘,腰再沉三分,记住,蹲得越低,站起来时才越有力道。」
一个月过去,我原本粗糙的指尖被渐渐磨去了茧子。
从前为了方便打理,我总将头发用一根木簪草草挽起,如今却要学着盘出复杂的云髻。
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发间的珠翠亮得晃眼。
恍惚间,记忆竟与雨中护着货担的少女重叠。
那时候的我还不叫柳烟絮,也用不起一方干净的手帕。
如今的我,却坐在金堂满玉的闺房,学着用熏了香的罗帕轻拭唇角。
我讽刺一笑,铜镜后的陈嬷嬷却道。
「这世道,穷人家的女儿学规矩是奢侈,富贵人家的女儿不懂规矩是罪过,您既然经历过前者,就该明白后者的珍贵。」
发髻梳好了,抹着桂花头油,满头珠翠。
陈嬷嬷行了个礼。
「姑娘规矩学得差Ţṻ⁷不多了,老奴也该辞行了。」
我自知学得粗浅。
比起那些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还相差甚远。
我悄悄打量着陈嬷嬷的神色。
她素来严肃的面容忽然松动,眼角浮现一丝笑意。
「死板的规矩学得再好,也不过是木头美人。」
我心头一震,明白她这是在点拨我。
「嬷嬷的意思是…」
「明晃晃的刀剑反倒容易折断,不如学织锦的孔雀,人们只看到华丽,谁能看见它藏在羽衣下的利爪?」
-3-
第二日,我盛装打扮,特意换上了陈嬷嬷为我搭配好的裙裾和钗环。
铜镜中的女子面若桃李,温婉中带着几分灵动。
踏入正厅后,我盈盈上前请安。
「女儿给父亲请安。」
父亲上下打量着我这身装扮,嘴角扬起。
「好,这才是我柳家的掌上明珠。」
我垂眸浅笑。
「女儿愚钝,如今才明白父亲的苦心,女子立世原该似水,遇方则方,遇圆则圆。」
「好…好…」
父亲眼眶微微发红,竟然有些动容。
「闺女…」
「父亲。」我打断他。
「女儿如今大了,您该唤我絮儿。」
我原名叫英英。
父亲说穷人家的女孩子,越要像男孩子一样。
英气十足,才能活得长久。
后来柳家发了迹。
青瓦换成了琉璃瓦,父亲也换了做派。
他不让我叫他爹爹,要学其他商贾士绅一般,唤他父亲。
他说英英这两个字不好,过刚易折。
请来先生,给我改了名字。
先生说烟絮雅致,像春日里的一缕轻烟,一片飞絮。
父亲连声说好。
却没想过,这两样东西都是缥缈无根的东西。
而张姨娘生的孩子,父亲亲自起名怀金。
怀金,怀金。
从出生的那刻起,就把整个柳家的金山银山都揣进了怀里。
张姨娘在一旁讽刺。
「老爷找的嬷嬷还真厉害呢,不过月余,便让山鸡变凤凰了。」
我转头看她,目光如水,丝毫不见往日龃龉。
「姨娘说笑了,我不过想着,将来在段家站稳脚跟,也好帮衬弟弟。」
「听闻父亲有意抬姨娘为填房?」
父亲点头。
「正是,芸儿为我柳家生了儿子,又侍奉我多年,合该给个名分。」
我附和道:「正是如此呢。」
「只是…」
我话锋一转。
「段家这样的门第,最忌讳攀附二字。」
「若女儿刚过门,家里就急着抬庶为嫡,落在旁人眼里…怕是以为柳家是冲着段家的产业去的。」
这话说得直白,父亲的脸色顿时变了。
张姨娘急得直跺脚。
「老爷别听这死丫头胡吣,她分明就是见不得妾身占了正妻的名头。」
「住口!」
父亲沉吟片刻,转头却对我缓了语气。
「絮儿考虑得周全,抬正之事,暂且作罢。」
任张姨娘气得脸都绿了,又是撒娇又是引火,再激不起父亲半分心疼。
我没有回房,而是径直去了厢房。
推门进去时,陈嬷嬷正在收拾行李。
我上前轻轻按住她的手。
「嬷嬷这就要走了?」
她抬头看我,面上有些惊讶。
「姑娘已经学成,老奴也该身退了。」
我问她:「嬷嬷在此地可有亲人?」
她顿了顿,笑容有些苦涩。
「三十年深宫,早就了断尘缘,如今不过是一叶浮萍,随波逐流罢了。」
听她如是说,我端起桌上的茶盏,郑重地跪在她面前。
「嬷嬷若不嫌弃,就让我来做您的女儿,今后奉养您终老,百年香火不断。」
陈嬷嬷看着我,轻笑一声,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我自幼跟随父亲走南闯北,习惯了事事亲力亲为。
商铺里的得力骨干,也不能让我轻易带进来。
如今碰到陈嬷嬷,便是上天垂怜,助我一臂之力。
父亲知道这件事后,很是欣喜。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我改过自新的又一佐证。
陈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老嬷嬷,若是跟着我陪嫁,也能让柳家面上有光。
这些日子,我温顺得像个真正的闺秀。
让他几乎忘记了从前那个敢跟他拍桌子的女儿。
婚期还有半个月时,我向他提出想去商铺看看。
见他面露迟疑,我立即补充道。
「父亲放心,女儿会戴好帷帽,这些掌柜都是女儿一手带出来的,临走前总该交代几句,免得他们懈怠。」
我看着他眼中闪过的算计。
他定是想着,让我去安抚旧部,好让这些人再心甘情愿为柳家卖命。
果然,他捋着胡须点头。
「也好,早去早回。」
-4-
我站在香料坊门前,看着「柳记香坊」的匾额出神。
五年前,我就是站在这里,踮着脚帮父亲挂上了这块匾。
那时候他拍着我的头说。
「丫头,往后这就是咱们安身立命的本钱了。」
谁能想到,如今这本钱已经翻了百倍不止,而挂牌匾的人却要被扫地出门。
真实讽刺。
卸磨杀驴这个词语,竟然可以用到父女身上。
晒场上,赵掌柜正穿着蓝色的粗布衣裳,弯腰筛着香料。
「赵叔。」我轻唤一声。
他转过身,看见我的装束,闪过一丝迷茫。
我掀开帷帽,他浑浊的双眼才亮了起来。
「少东家!」
刚喊完,他便压低声音,警惕地四下张望。
「您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看你,赵叔,你怎么穿着劳工的衣裳?」
赵掌柜苦笑一声。
「上个月老爷忽然召见,命我将掌柜令牌交给张子扬,往后听张掌柜吩咐。」
「没成想第二日,张掌柜就打发我来晒场做苦工。」
张子扬?!
我眉头一跳。
张姨娘那个三十岁还游手好闲,专干偷鸡摸狗勾当的侄儿?
如今摇身一变,竟然成了大掌柜。
该说张姨娘的枕头风吹得好,还是父亲想要拔除我心腹的决心大呢。
赵掌柜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
「少东家请看,这是上个月的出入账。」
「张掌柜一来就改了进货渠道,说是能省三成成本。」
「可实际入库的沉香,连往年一半的成色都不到。」
我看着小册子上赵掌柜的笔记,心里发涩。
父亲啊父亲,你果真老了。
总坊的掌柜,来往调度,银钱分配,皆可参与。
张子扬一介地痞,如何能担得起!
我从袖中取出准备好的银票,塞进他手中。
「赵叔,想必你也听说了我要嫁进段家的消息,段家枝繁叶茂,你可愿为了我,再忍耐些时日?」
「这…老朽受之有愧。」
我按住他欲推拒的手。
「若不是你这些年坐镇香坊,柳家也不会有今日,您当得起。」
赵掌柜原本有自己的香料铺子,只是一个人身单力薄,被我做主收购后,提拔他做了掌柜。
他很懂其中门道,为人又厚道。
这个好助力,我决不能放走。
见他接受,我又从袖中拿出五张一百两,二十张五十两。
「这些分给下面的兄弟们,这些日子他们也必定遭受排挤,权当我的安抚费。」
赵掌柜的声音有些哽咽。
「少东家放心,一有响动,我会马上告知您。」
「那张子扬,连晒香的火候都掌握不好,能成什么事。」
危难时见真情,其实这些人我亲自去安抚效果更好。
可时间紧迫,父亲那边又盯得紧,只能寄希望于赵掌柜。
离开香坊后,我径直去了竹木行。
不出我所料,竹坊的齐掌柜也被父亲换了。
先是换下掌柜,让其做苦力。
等他们受不了时,再将钉子一一拔除。
齐掌柜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年方三十,孔武有力。
他对做苦力倒是无所谓,只是愤愤不平,柳怀金这个吃喝嫖赌的纨绔,对做生意一窍不通。
这样的人,竟然也能当掌柜。
柳怀金和张子扬一样,谁奉承得好就提拔谁。
我几乎能预料到,最多三年,商号绝对要出乱子。
我如法炮制,将两千两塞到齐光手里。
他坚决不收。
「你帮了我这么多,怎么能再要你的钱,只要您吩咐,齐光万死不辞。」
我执意推给他。
「你家两个孩子都到了上学堂的年纪,拿着吧,苦什么都不能苦孩子。」
齐光忽然看着我,糙实的脸上掠过心酸。
「少东家这么好的人,就因为托生成了女人,被那些王八羔子占了便宜,天道不公啊!」
我赶忙制止住他,又给了些小银票,让他分给竹坊的弟兄。
今日这一遭,算是暂时安顿了跟着我的伙计们。
只是也掏空了我的囊袋。
婚期在即,张姨娘从中作梗,拦着父亲扣了我许多嫁妆。
我只说了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便让父亲心甘情愿为我多增加了些嫁妆。
既要攀附,便要拿出成本。
让我一穷二白地过去,丢的可是他柳老爷的脸。
-5-
庆州与栗州相邻,不过三日路程。
女子出嫁,本该由兄弟背到花轿前。
张姨娘生怕累着他的宝贝儿子,百般不愿。
正好,我也不愿。
我站在柳府大门前,最后望了一眼这个我长大的地方。
转身,盖头落下。
下台阶时,我忽然闻到熟悉的竹叶沉香。
「柳姑娘,有礼了。」
盖头下的缝隙里,一双修长的手伸了过来。
看着那右拇指侧有芝麻大小的胭脂痣。
我浑身一颤。
竟然是段青恒!
原以为段家会派个旁支子弟来接亲。
没想到竟是少东家亲自来了。
「青恒替父接亲,姑娘将手搭上,小心台阶。」
温润有礼的声音,掺杂着陌生,仿若与我从不认识一般。
我轻声道。
「有劳公子。」
我缓缓将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感受到指尖下的肌肤瞬间紧绷。
到了驿站休息时,我揭下盖头。
入眼便看到段青恒状似无意的探究。
我迎上他的眼神,笑得越发温婉。
「公子可是有事?」
他别过脸,语气生硬。
「只是看见姑娘,想起了一位故人。」
我抿嘴而笑:「哦?」
「某这位故人,爱穿男装,嗓门很大,风风火火,还喜欢在码头认些莫名其妙的哥哥。」
嫁衣下,我忽而攥紧衣袖。
记忆里,那个衣衫褴褛的丫头踮着脚,拼命挥手。
两个醉痞正扯着她扁担上的香囊,正要欲行不轨。
十四岁的我急中生智,朝路过的锦衣公子大吼:
「兄长,我在这儿!」
我的心快提到了嗓子眼。
锦衣公子脚步一顿,旋即朝我走来。
在醉痞的狐疑中,他收起折扇轻轻点在我额头。
「你这妮子,又偷跑出来玩。」
他声音里带着无奈的笑:「走吧,回家。」
两个随从默默挑起我的货担。
我挽着他的胳膊走出好远,直到拐角才慌忙松开。
「多谢公子解围。」
我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他却从中取出帕子,递到我手上。
「码头往东第三条巷子,有家茶铺掌柜是我的旧识。」
他将一枚铜钱放在我掌心。
「拿这个去,他会给你碗凉茶喝。」
那枚带着体温的铜钱,后来被我穿上线挂在颈间。
那便是我与段青恒的初相识。
「听起来是个有趣的姑娘。」我轻声道。
段青恒忽然转身,目光灼灼。
「她爱吃东街的桂花糕,却嫌太甜,吃多了牙疼。」
「还会在账本里夹花瓣做记号,说这样查账时心情好。」
「段公子。」我打断他。
「天色不早了。」
段青恒猛地住口,拳头攥得发白。
我与他相顾无言,只有驿站的老槐树沙沙作响。
曾几何时,我跟着他走南闯北。
寒冬的长凌山下,他为我温酒,眉梢沾着细雪。
盛夏的安观寺内,我系红绸时,他偷偷添了香火钱。
故人咫尺,却已斗转星移。
那个挑着货担叫卖的黄毛丫头,如今凤冠霞帔,嫁的却是年过半百的老头。
当年手把手教我经商之道的翩翩公子,往后却要换我一声母亲。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止这三步之遥。
-6-
拜堂成亲那日,满堂喧闹。
盖头下,我只能隐约看见段老爷佝偻的身影。
众人齐声喝彩,仿佛这是一桩天作姻缘。
我被簇拥着进入喜房。
红烛高照,我端坐喜床。
盖头下,只瞧见一双金靴混杂着酒气,蹒跚而来。
喜秤挑起盖头,入眼便是张沟壑纵横的脸。
浑浊的眼珠嵌在松垮的眼皮里,酒气混着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让小娘子久等了。」苍老的声音传来。
我嫣然抬头,眼波流转间尽是娇羞。
「夫君。」
不是老爷,是夫君。
这两个字明显取悦了段老爷。
喜嬷嬷适时端来合卺酒。
一杯饮下,我的面容已有些发烫。
烛火映照,正是芙蓉面,杏花眼。
段老爷大手一挥,众人鱼贯而退。
枯枝般的手指抚上我的凤钗,一件件掷于地上。
他边解我的衣扣,语气戏谑。
「听闻小娘子精通商道。」
我顺势握住他的手背,带着那只手缓缓解开我的嫁衣。
「不过略通皮毛,怎比得上夫君雄才大略。」
他喉间发出满意的咕哝声。
「妙哉妙哉,老夫喜欢的便是你身上的灵气。」
我咬唇轻笑,任他将我压进棉被。
金玉相击时,我闻到他身上陈年的药味,混着檀香也盖不住的衰老气息。
这一夜,我委身于一个能做我祖父的老头儿。
可那又如何?
再凶猛的虎,掉了牙也不过是只病猫。
年轻的丈夫或许难缠。
而老去的,总会死得更早。
我用这副年轻鲜活的身体,将段玉祥牢牢拴在了房中。
一连五日,段玉祥都宿在我的栖霞苑。
只是他早已力不从心。
除却洞房那日,其余时候不过搂着我絮叨陈年旧事。
可我偏要装出喜欢的模样,将他伺候得舒舒服服。
果然,金银珠宝流水般赏了下来。
我照单全收,日日浓妆艳抹,将珠翠明晃晃戴在发间。
老男人最爱看的不就是这鲜活颜色?
我越娇艳,他越舍不得放手。
我没忘记自己的心思。
既然是主母,那便要掌权。
段玉祥子嗣不丰。
嫡长子段青恒和刘氏生的庶子段青璐,都是老来得子。
因此刘氏颇为受宠,自元配去世后便开始掌家。
听闻这庶子如今正跟段青恒明争暗斗呢。
新婚次日,姨娘妾室都应该来拜见主母。
可等到日暮,连个通房丫头都没见着。
偶然在花园闲逛时,与刘姨娘碰个正着。
她却搭着婢女的手,仰起头轻哼一声走了。
段玉祥眼下只把我当个解闷的玩意儿,对此只字不提。
我也乐得装傻,整日陪他饮酒作乐。
直到坊间忽然传出闲话。
说段家「老树开花,妻妾不认,父子不识」。
不过三日,这些流言就传遍了栗州。
事情落入段玉祥耳中,他当即便从商会赶回。
见他怒气冲冲进来,我故作惊讶道。
「夫君这是怎么了?」
他重重拍案,唤来管家。
当着我的面吩咐,明日务必让这些姨娘们前来请安。
我捧上茶杯,轻抚他的胸口。
「姐姐们年岁大了,身子不便,不来请安也无妨的。」
我撅起嘴,娇嗔道。
「妾身只想守着夫君一人,可不想见什么姨娘小妾,白添了醋意。」
段玉祥果真受用。
「小醋坛子,你如今是当家主母,这些场面上的规矩不能少。」
我抻起涂满丹蔻的手指,点在他的胸口。
「什么主母不主母,妾身惟愿夫君陪伴,死也无憾。」
他大笑着将我搂在怀中。
「傻丫头,这些女人个个都盯着中馈大权,你倒好,还往外推。」
我靠在他肩上,无所谓道。
「有夫君在,这些虚名又有什么要紧。」
如今他的两个儿子正为商号斗得不亦乐乎。
段玉祥老了,最喜欢的便是不染指权利的人的纯粹之人。
我这番做派,正好遂了他的心。
-7-
是夜,陈嬷嬷正为我卸取钗环。
「主子这步棋走得妙。」
「既试探出了段家与知府议亲的事,又让老爷亲自下令立威。」
段玉祥是个老狐狸,最不在乎这些虚名。
如今却突然转了性子为我撑腰,其中必有蹊跷。
大户人家奴仆众多,一举一动受人瞩目。
我刻意传出这样的流言,便是在试探——
当日听闻段青恒与知府千金议亲之事,是否确有其事。
这些官宦人家最讲究体统。
若传出段家宠妾灭妻的闲话,这桩亲事恐怕要黄。
「明日见姨娘,主子要穿哪套衣裳?」
我随手挑起其中最华丽的一件绛红罗裙。
「自然是越招摇越好。」
陈嬷嬷会心一笑。
「越是张扬,越显得主子天真烂漫,不谙世事。」
「正是。」
我把玩着手中的凤钗。
「让她们都以为我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才好。」
镜中女子明眸皓齿,眼波流转间透露着几分倔强。
活脱脱一个被宠坏的模样。
谁能想到这副皮囊下,藏着怎样的心思?
花厅内熏香袅袅。
段玉祥来时,便看到我一身艳丽的我。
他愣了一瞬,随即失笑。
「夫人这般盛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进宫面圣。」
我噘着嘴扯了扯裙摆,还故意转了个圈。
「听闻夫君院里的姐姐们个个貌美,若不打扮得隆重些,怎么镇得住场子。」
段玉祥捏着我的下巴,干瘪的嘴唇落在我的嘴角。
「不过是两个姨娘罢了,也值得你这般紧张?」
「啊?只有两位姐姐吗?那其他人…」
「那些女人都是通房,哪有资格见你。」
我瞪大眼睛,旋即羞红了脸。
「那…那我这样岂不是闹笑话了。」
段玉祥大手一挥。
「无妨,小娘子容颜艳丽,合该配此罗裙。」
正说话间,刘姨娘和崔姨娘姗姗来迟。
见到端坐主位的段玉祥,二人脚步明显慌乱起来。
「妾身给老爷、夫人请安。」
我快步上前虚扶一把。
「二位姐姐快请起,你们身子骨受不住,这些虚礼能免则免罢。」
这话说得温婉,却句句带刺。
我看见刘姨娘脸色猛然变了,却还强撑着笑意。
侍女奉上茶盏,崔姨娘规规矩矩行完礼。
我爽利拔下鬓边的步摇。
「这是永兴坊的新样式,权当我给姐姐添妆。」
轮到刘姨娘时,她想故意给我难堪。
一盏茶一滴不落地泼在了我的红裙上。
我不顾自身,抢先一步为她擦拭。
「姐姐可烫着了?您这把年纪手脚不灵便,可得当心身子。」
转头又对段玉祥娇声道。
「夫君别怪姐姐,这人到了年纪,手抖眼花是常事。」
我用刘姨娘的借口率先堵了她的嘴。
且毫不掩饰言语中的醋意。
旁人不知,段玉祥又怎会不知。
这么多年刘氏养尊处优,最见不得旁人比她打扮得花枝招展。
今日分明是想借此激怒我。
她这套把戏,年轻时或许让段玉祥觉得娇俏。
可现在这把年纪,只会让人觉得她不懂规矩。
更何况,还是在知府议亲的节骨眼上。
段玉祥脸色阴沉。
「既然精力不济,便抽出些中馈给絮儿打理,省得你劳累,连体统都顾不上!」
我连连摆手:「这怎么行…」
「好了。」段玉祥起身,斜睨了一眼刘姨娘。
「就这么定了。」
段玉祥说罢,扔下帕子走了。
第二日,我让管家传话,往后姨娘们每五日来请安一次。
「天天这般早起,我这身子骨可受不住。」
段玉伸手轻刮我的鼻尖,直骂我小滑头。
只要规矩立了,传出段氏家风清正。
内宅里女人请安的事,对段玉祥来说没什么要紧。
待他走后,陈嬷嬷捧来新交接的账册。
我随手翻了翻便搁在一旁。
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杂物。
衣食采买,没一样到我手上。
陈嬷嬷眼中闪过笑意。
「主子不恼?」
「急什么。」
放长线,才能钓大鱼呢。
-8-
这几日段玉祥外出,听闻是去陪长安来的显贵了。
夜色渐深,我独自在小花园里摆了酒菜。
将下人遣散后,我从怀中取出那支古埙。
埙声呜咽,在月色下格外凄清。
一首「思君赋」,是当年在安观寺,段青恒手把手教我的。
「为什么吹这首?」
埙声戛然而止。
我转身,醉眼朦胧。
看见段青恒立在月下,不知站了多久。
心绪涌上心头,我没顾他为何出现,委屈道。
「你管我!」
我踉跄起身,古埙从手中滑落。
眼看就要跌倒,却被他一把扶住。
熟悉的竹香扑面而来,我整个人都撞进他怀里。
这样清冷的气息,让我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夜。
长凌大雪封山。
他烧得意识模糊。
没有药,只能温酒为他驱寒。
他面色绯红,朦胧双眼掀翻酒壶。
按住我的后脑便吻了上来。
唇齿相依间,我听见他说。
「絮絮,嫁给我可好。」
第二日醒来,他却暗示自己做了南柯一梦。
他将我箍在怀中,语气带着三分抑制的欲。
「为什么吹这首,这是我教你的。」
「这是不是说,你也在想我….」
我挣扎着要推开他。
「段公子请自重,这里可不是长凌山…」
话未说完,他忽然收紧手臂。
我感受他胸膛起伏,心跳如雷。
「絮絮,说你爱我。」
我别过脸,醉意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
「你都不要我了,我…我凭还要念着你。」
段青恒忽然攥紧我的手腕,力道大得生疼。
「怎么能不爱,你算的每一笔账,都是我亲自指点过的。」
「就连手上的茧子,都是跟我走南闯北磨出来的。」
「絮絮,你身上每一处都有我的影子,你叫我怎么能不念你!」
话毕,他忽然惩罚似的吻上我的唇。
我不依,他便用力撬开贝齿,肆意掠夺。
我狠狠咬下他的舌头,口腔弥漫血腥,他却恍然未觉。
「絮絮,看见你和那老东西在一起,我便嫉妒得发狂。」
「想到你日日在他胯下承欢,我就恨不得要杀了他。」
我被他箍得越来越近,从抗拒逐渐变成放任。
月然朦胧,满园海棠无声地见证这场荒唐。
他故意泄愤似的,在我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咬着我的耳垂,恶狠狠道。
「你是我的,看他回来怎么办!」
天光微亮,他如同鬼魅一般无声离去。
我浑身酸痛得几乎不能动弹。
看着枕畔空荡荡的位置,不禁苦笑。
男人啊,果真都是这般无情。
-9-
一个月后,我被诊出有孕。
段玉祥笑得牙不见眼,当即命人开了祠堂上香。
他拍着胸脯夸耀,说自己老当益壮,定能得个麟儿。
那日他风尘仆仆回府,我特意换了轻薄的纱衣相迎。
那些未消下的青紫,我便用水粉作画。
玉体上,海棠花开得正盛,配上帐中香。
段玉祥当时便把持不住,与我颠鸾倒凤一整夜。
烛光下,他干枯的手抚上我平坦的小腹。
「半仙说得对,小娘子八字相合,果真是段家的福星。」
家宴上,段玉祥红光满面地宣布了这个消息。
崔姨娘无子,笑容逞强。
刘姨娘更是失手滑了筷子。
我余光瞥见段青恒。
见他指尖发白,手中的酒盏几乎快要捏碎。
我佯装害怕,悄悄拉了下段玉祥的袖子。
段玉祥忽然拍案。
「逆子,你母亲正要给你添个弟弟,你还不道贺!」
段青恒死死盯着我的小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恭、喜、母、亲。」
我讪讪笑着,有些瑟缩般往段玉祥怀中缩去。
「同喜,同喜。」
一时间,我成了整个段氏的香饽饽。
段玉祥把我当宝贝供着。
我并不以此为傲,甚至将这些边角中馈又交了出去,给了崔姨娘。
这个孩子甚是懂事,几乎没怎么折磨我。
段青恒三番四次想见我,可近来无事,段玉祥又不常出府,他不敢贸然来内宅。
孩子三个月大时,我的吃食里验出了朱砂。
我按兵不动,只是让春杏请了大夫,当着下人们的面诊脉。
五个月大时,我饭后消食。
花园的石凳突然断裂。
幸好有婢女给我当人肉垫子。
事后查验,发现榫卯处有利器切割的痕迹。
我严令众人不得声张,只说是年久失修。
七个月大时,大夫断言,这一胎八九是个男儿。
甚好。
不枉我时时算着日子,灌下一副又一副苦汤药。
生产那日,我特意选在段玉祥不在府中的时候发作。
刘姨娘第一个赶到。
深夜时分,她却穿金戴银,满头珠花晃得人眼花。
我痛得几乎没办法呼吸。
却听她在我耳边低语。
「加把劲儿啊,这孩子要生不下来,戏可就没法唱了。」
这一胎我足足生了一日。
段玉祥匆匆赶回时,得知我诞下麟儿,当即便要开仓布施。
稳婆抱着襁褓中的婴孩,状似无意感叹。
「老身接生这么多年,还是头回见到早产儿这般健壮的。」
「瞧这红润的小脸,倒像是足月生产的孩子。」
刘姨娘闻言,也凑上来,怜爱地戳了戳婴儿的脸蛋。
「老爷出了趟远门,想必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回来便让夫人怀上不说,还生出这般健壮的麟儿。」
这话表面恭维,却一点点割开段玉祥的疑心。
他脸色渐渐阴沉,想起那段时间,自己确实在外奔波了二十日。
段玉祥盯着婴儿的脸,越看越觉得陌生。
他猛地抬头,沉声道:「去把王大夫叫来。」
王大夫早已在偏房候命。
他缓步上前,接过婴儿仔细端详,又轻轻捏了捏孩子的手脚。
半晌才回复道。
「小公子体格确实健硕,若不知是早产,老朽也会以为是足月生产的。」
刘姨娘立即接话,语气带着惊讶。
「早产十日还能这般康健,当真是闻所未闻,这孩子定是有天赐的福分。」
明明是恭维的话,却引得段玉祥脸色铁青。
半晌,段玉祥忽然吩咐。
「把府门关了,无干人等都退下,把这孩子带到偏房去。」
-10-
「你们要把孩子带到哪里去!」
我扶着春杏的手跌跌撞撞冲出产房,脸色惨白如纸。
刚生产完的下身还在渗血,每走一步都像刀割般疼痛。
「夫君,孩子还小,受不得风寒。」
我伸出手,想要夺回乳娘怀中的襁褓。
段玉祥阴沉着脸,沟壑纵横的面容上写满猜疑。
刘姨娘摇着团扇,慢条斯理道。
「大夫都说这孩子健壮得不似早产儿,夫人何必这般着急?」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段玉祥。
「除非…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情?」
我猛地转向段玉祥,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夫君,你怀疑我?」
段玉祥避开我的目光,语气冷漠。
「是非曲直,验过便知。」
我踉跄着扑上前,死死抓住他的衣袖。
「孩儿才刚落地,就要受这等羞辱!若传出去,往后让他如何在段家立足!」
我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您仔细想想,这一年来,我日日侍奉在侧,可曾有过半点逾矩?」
晶莹顺着脸颊滚落。
我仰头看着他,让每一滴泪都落在他看见的地方。
「那些为你熬的参汤,深夜等你回来的灯火,难道,都是我的虚情假意吗!」
「夫君若真要疑我,不如现在就一根白绫勒死我们母子,也好过让孩儿刚出生就蒙受这等羞辱!」
眼见段玉祥眼中出现一丝动容。
刘姨娘忽然拔高声音。
「夫人何必这般激动,莫不是做贼心虚?」
「闭嘴!」
我踉跄起身,裙摆已染上一片猩红。
「把孩子还给我!」
段玉祥猛拍桌案。
「拦住她!」
两个婢女死死拉住我,不让我近身半步。
段玉祥沉吟片刻,浑浊的老眼在我和孩子之间来回扫视。
「刘姨娘说的不无道理。」
「是真是假,一验便知。」
我浑身一颤,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这副梨花带雨的做派,激起了段玉祥的恻隐之心。
「好了,莫要闹了,若真无事,谣言便会不攻自破。」
我知道这一遭已经免不了,只能语气放软,带着哀求。
「我柳烟絮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你们验。」
「只是….」
我噘着嘴,委屈道。
「若是无辜,那夫君定要好好补偿妾身。」
偏房内,满室凝重。
段玉祥坐在上首,手中玉核桃转得咔咔作响。
襁褓中的孩儿似有所感,在乳娘怀中啼哭不止。
青瓷碗中盛着清水。
段玉祥上前,拿起刺入手指。
血珠滚落在清水上。
我接过孩子,看着他涨得通红的小脸,心中绞痛。
感受到母亲的气息,孩儿止住了哭泣。
我轻轻拿出他的小手,捧在掌心。
银针快准狠刺破娇嫩。
撕裂般的啼哭声响起。
一滴血坠入碗中。
满室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碗清水。
唯有刘姨娘没有上前,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仿若胜券在握。
「夫人何必强撑,早些交代倒也好…」
话未尽,就听到管家声音激动。
「融了…融了!」
碗中两滴鲜血缓缓靠近,最终融为一体。
我泪如雨下,将啼哭的孩子紧紧搂在怀中。
声音哽咽得几乎要破碎。
「夫君现在可信了?」
段玉祥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狂喜之情溢于言表。
「快!快把小公子抱下去,好生照料!」
转头又吩咐管家。
「去开库房,把今年新进的血燕都给夫人取来补身子。」
我伏在段玉祥肩头,拳头轻轻捶打他胸口。
「我为你拼死生下麟儿,你却还要疑我。」
「我要永兴坊的翡翠镯子,还要彩蝶轩的红宝石头面。」
「否则…否则我再不理你了。」
段玉祥大笑,拍着我的背安抚道。
「买!都买!」
我看着面如死灰的刘姨娘。
刚刚还巧言令色,现在却差点打翻茶杯。
自以为聪明的蠢货,还未见分晓就着急耀武扬威。
我没有落井下石,甚至没有管她。
任由段玉祥将我搂在怀中,一起上了轿撵。
身下疼痛袭来。
我知道方才这番折腾又让伤口裂开了。
-11-
我整整休养了一季,才堪堪有些起色。
陈嬷嬷端着药碗进来时,眼中心疼不止。
「主子何苦这般拼命,那日若是有个万一,岂不是一尸两命。」
我抚上她的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苦涩瞬间弥漫喉腔。
我却咂咂嘴,从中品出一丝回甘。
「嬷嬷放心,向来富贵险中求,既然下定决心要争,不论何种结果,我都坦然接受。」
我早知道,段青恒时常悄悄进入内宅,暗中偷窥我与段玉祥相处。
当年与他外出扮作小厮时,我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半分娇态。
他所能看见的,唯有我的坚韧和不屈。
如今见我依偎在段玉祥怀中,娇媚之中带着烂漫,像只讨鱼吃的猫儿。
他眼中的妒火几乎要喷出。
男人啊,都是这般可笑。
越是不可得之物,越能勾起执念。
段青恒这般骄傲的人,向来将我视为囊中之物。
当年跟在他身边学经商的小厮,如今却成了他触不可及的白月光。
这其中的落差,足以让他丢了理智。
我便是算准了这一点。
段玉祥走后的第十日,我故意遣散众人,在花园独酌。
一壶酒尽,我取出那只珍藏多年的古埙。
「思君赋」的曲调在暮色中幽幽响起。
我知道,这条骄傲的鱼儿终将自投罗网。
至于刘姨娘…
头三个月胎像不稳时,她竟然没有任何举动。
这倒是让我思忖了许久。
我的孩儿若是生下,便是嫡子。
来日段玉祥要是死了。
有两个嫡子压在前头,段青璐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和陈嬷嬷反复推敲,最终得出一个骇人的结论。
刘姨娘必定知道什么隐情,正等着孩子降生后,用滴血验亲置我于死地。
若真是如此,那孩子一旦生下,我便会万劫不复。
我思量许久,精心布局。
先是让春杏在安胎药里发现朱砂。
又命人在众目睽睽下查到石凳被动了手脚。
每一桩「谋害」都有人作证,却被我按下不表。
还得多亏陈嬷嬷告诉我的宫廷秘闻。
滴血验亲时,只要在水中加入矾石,任谁的血都能相融。
矾石常用于香料。
我闲时制香,房中就有。
我与陈嬷嬷试验多次,确认就算连人和狗的血液都能相融。
为确保万无一失,我提前三日在栖霞苑的水井中撒入矾石粉。
那几日恰逢阴雨,就算下人们尝到井水微酸,也只是当是雨水所致。
谁都没有起疑心。
刘姨娘胜券在握,与稳婆一唱一和。
三言两语便挑起了段玉祥的疑心。
却不知我釜底抽薪,早就对此有所准备。
只待请君入瓮,陪她唱完这出戏。
事实既定,我不出口伤她半分,自然有段玉祥替我做主。
子嗣为大。
我便是笃定,出了这样的事,段玉祥不会坐视不理。
这样一来,昔日我吃出朱砂、石凳被动手脚的事,便会一字不落进入段玉祥的耳朵。
-12-
恺儿百天那日,段玉祥当着一众族老的面,将管家令交到我手里。
至于曾经在内宅呼风唤雨的刘姨娘,三个月来都未曾露面。
段玉祥说她病了,她便只能病。
就连她的儿子段青璐,也遭了训斥,连带被撤了三个铺子的管辖权。
无人处的角落,我感受到一道灼热的眼神盯着我。
似乎要将我看透。
我迎着段青恒的目光,见他怔怔上前。
襁褓中的孩儿粉嫩可爱,段青恒一时竟看呆了。
他喉结滑动,声音有些沙哑。
「我可以抱一抱吗?」
我付之一笑,旋即拒绝。
「大公子还未成家,不知怎样照管婴儿,恐伤了就不好了。」
我抱着恺儿,与段玉祥站在厅中,接受着众人的恭维和祝福。
再不去看他一眼。
有了恺儿这个嫡子,我在段家的地位已然稳固。
白日里我既要打理中馈,又要照料恺儿。
伺候段玉ṱű̂⁰祥已然分身乏术。
不过我早有准备。
暮夜四合时,一顶不起眼的小轿从侧门抬入府中。
轿帘掀开,下一刻便让段玉祥看直了眼。
从轿中走下来的,是个金发碧眼的胡姬。
肤若凝脂,眼波流转间自带万种风情。
我戳了戳他的臂膀,故意撅起嘴。
「夫君的眼睛都看直了,往后哪还记得我们母子。」
段玉祥回过神,一把将我揽入怀中。
腐朽的气息夹杂酒气扑面而来,我却能面不改色地依偎在他怀中。
「不过是个玩意儿,哪配与小娘子相比。」
我佯装委屈,将如何寻这胡姬的经过娓娓道来。
「为了找她,我特意托了旧相识,光是定金就付了一千两,后来又花了两千赎身钱。」
我伸出三根手指,语气夸张。
「整整三千两呢!」
段玉祥哈哈大笑,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
「为夫补你五千两。」
我喜笑颜开接过银票,美滋滋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落下一吻。
「夫君最好啦。」
这般明着争宠的手段,反倒让段玉祥对我更加信任。
甚至时常夸我心思单纯。
每当他这般说时,我便佯装娇羞靠在他怀中。
「妾身这辈子最大的倚仗便是夫君,只要夫君疼我,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恺儿牙牙学语时,庆州传来消息。
柳家商号快要支撑不住了。
不过三年,曾经风光无限的柳记就已走到末路。
这三年间,赵掌柜每月都会ṱṻₕ暗中递来消息。
即便有段家明里暗里的帮扶,柳家生意还是每况愈下。
近一年来,父亲时常写信。
从最初的问候试探,到后来的逐渐哀求。
字里行间尽是商号如何艰难,盼我能念在父女情分上施以援手。
柳家生意可以说是我一手打下的。
他不费什么力气便当了大东家,自然以为商号很好打理。
放任那些酒囊饭袋插手经营。
铺子里以次充好,账目混乱不堪。
老主顾们纷纷摇头转向别家。
连最忠实的几家老字号都断了往来。
-13-
我提笔叹息,眼中却浮现当年他拍着我肩膀说的那番话。
「女子终归是要嫁人的。」
落笔如刀,我回信道。
「女儿已为人妇,相夫教子才是本分,内宅之外实在无能为力。」
直到柳怀金再次欠下一大笔巨债,再还不上款。
父亲正为亏空的事烦恼,见此也不愿给他补窟窿。
原本是想晾他几天,让其尝尝人间疾苦。
柳怀金还不上钱,张姨娘的首饰又被他当得一干二净。
赌坊的人见状,便对他拳打脚踢,竟然被人三两下就打死了。
据说那些打手起初并未下重手。
奈何柳怀金养尊处优惯了,受不住几拳就断了气。
父亲惊吓之余直接中风,瘫在床上口不能言。
更讽刺的是,因柳怀金平日作恶多端。
街坊邻里联名作证,官府竟只判了个人死债消。
那些打手交了罚银,挨了二十板子便了事。
外加柳怀金平日无恶不作,吃喝嫖赌,惹得众人厌烦。
事情传来,我在段玉祥面前哭得肝肠寸断。
「柳家门第小,只此一脉,父亲若去了,便只剩妾身孤零零一人了。」
我没错过段玉祥眼中的沉思。
须臾,他热络地握住我的手。
「夫人莫急,为夫这就安排马车,送你回庆州探望。」
时隔三年。
再踏入柳家大门时,曾经鲜亮的朱漆已然暗淡斑驳。
内室,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
父亲瘫在榻上,见我进来,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不顾口水,张大嘴抽搐着发出啊啊的声音。
我上前,伏在他床边。
「爹爹。」
一声爹爹,仿若将我们带回从前。
他挑着货担,我攥着他的衣角,走遍这里的每一处青石砖。
扁担两头挂着的香料在阳光下泛着暖黄的光。
他偶尔会从怀中掏出块糖饼,掰一大半给我。
他教我采药,制香。
躲在土窑小屋中,研究怎样的厚度才能编出最好的竹枕。
那时的父女情深,如今想来竟然恍如隔世。
我凑近他耳边,轻声说道。
「我至今还记得你教给我的第一味香料。」
「你说,沉香要选纹理细腻的,放在耳边轻轻敲,声音清脆的才是上品。」
「可是爹爹,你教会了我这么多,却不肯给我一个施展的机会?」
「陪你吃过苦的是我,享福的却是别人,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如今变成这样,被你捧在手心的张姨娘,可来照顾你半分?」
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
恨意与眷恋在胸中撕扯,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昔年我孤身一人,扮作小厮跟着段青恒北上南下。
只为了学习经商之道。
所赚到的每一笔钱,都会托人送回家中。
男装多年,我连胭脂都未用过Ṫü⁼几回。
可当我满心推开柳家新宅时,看到的却是父亲和张姨娘母子一家和乐。
张姨娘就像被父亲豢养的鸟儿。
这些年我所赚的银钱,全被父亲悄悄贴补了他们娘俩。
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柳家日渐富足,我的价值便日渐消弭。
父亲开始频频暗示。
「女子终归是要嫁人的。」
「十八已经是老姑娘了,再耽搁就晚了。」
多么讽刺。
需要时,我是能扛起全家生意的劳力。
不需要时,就成了待价而沽的商品。
我能闭眼分辨各种香料,知道怎样劈出最匀称的竹篾。
我独创的记账法能让效率翻倍,心算的速度连老账房都自愧不如。
就因为我生为女子,这些便只能成为摆设。
「父亲,您总说做生意要擦亮眼睛,怎么就没看出,张姨娘给您戴了顶绿帽子?」
「您呀,省吃俭用这么些年,白白替药房掌柜养儿子咯。」
父亲的眼珠暴突,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
「别激动。」
我替他擦去口水,声音柔得像一阵风一样。
「女儿会找最好的大夫给您诊治,我呀,可与那些白眼狼不一样。」
我起身,再不理会他的叫嚷。
父亲,你便好好睁眼看看。
我是如何将这盘死局,一步步走成活棋。
-14-
我在柳府住了三日。
是夜,西风凄凉。
我起身去关窗,却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拦住。
「段青恒?!你怎么在这?」
话音未落,他已翻身入内。
他目光落在我红肿的眼眶上,眉头拧得更紧。
「我不放心你。」
我转过身,刻意压制的心绪带出三分哽咽。
「更深露重,大公子请回吧。」
屋内良久没有响动。
再转身时,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
温热的手掌刚触到我肩头,就被我猛地推开。
「滚开!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拉扯间,颈间那枚铜钱项链突然断裂。
清脆的落地声在静夜中格外刺耳。
段青恒弯腰拾起。
看着眼前被摩挲得有些发亮的铜钱,他声音沙哑。
「那日给你的铜钱,你竟还留在身边?」
「少自作多情」。
我伸手要夺:「不过是随手…」
话音未落,他骤然将我拉入怀中,力道大得惊人。
「若非珍视,堂堂段家主母怎会贴身带着一枚破旧铜钱?」
滚烫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
他语气强硬,带着不容抗拒的灼热。
「絮儿,段玉祥老了,他只把你当玩物,我不一样…」
「我是真的爱你。」
我所有的防备在这句我爱你中被击溃的片甲不留。
「段青恒,你混蛋!」
「若当年娶我的是你,恺儿就能光明正大喊你一声父亲!」
他浑身一震,Ṫũ₉眼中迸出惊人的亮光。
这些时日对恺儿身世的猜测,此刻终于得到证实。
他颤抖地捧起我的脸。
「不晚,现在也不晚。」
「这些年我像个傻子一样,只顾着经营商路,却错过了最重要的珍宝,每次看见你在那老东西身边欢笑,我都恨不得撕碎他。」
「我没有一刻不在后悔,若当年长凌上…我便去提亲,一切都会不同。」
我凄然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柳氏败落,我们母子在段家不过是任人宰割的鱼肉罢了。」
「不会的!」他忽然提高音量,又刻意压低。
「恺儿是我的骨血,我绝不会让你们受半点委屈。」
「好絮絮,你且再等等,过不了多久,待我当上段氏家主,必定会好好安顿你们母子。」
我抬起泪眼。
「那…那知府千金怎么办。」
段青恒神色一滞,旋即坚定道。
「为了你,这些人都不重要。」
烛火下,段青恒轻柔地吻去我脸上的泪痕。
细密的吻落在我的嘴角。
我与他吻了许久,听见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一双手也不安分起来。
我按住他欲试探的手。
「别,父亲还在病中…」
见我实在不愿,他只能不甘罢手。
临走时,他将铜钱重新放回我的掌心。
捧着我的手深情款款:「絮絮,等我。」
我摩挲着铜钱,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等他?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倒真是讽刺。
这个男人口口声声说爱我,可醉月楼的花魁、南城别院的美妾,哪个不是他的心尖宠?
我太了解他了。
当年长凌山上,他占尽便宜后也是这般惺惺作态。
如今这般,不过是因为得不到,才更想要。
他的风流韵事捂得再密,也抵不住我从中加的那把火。
知府千金听闻后,又怎么可能再嫁给他。
他已近而立,庶子都生了好几个,却还妄想娶一个官家小姐,将段氏产业收归囊中。
我收着那枚铜钱,是因为早就确认,未来会对我有所帮助。
至于贴身带着,更是无从说起。
只不过日日让陈嬷嬷把玩摩挲。
隔三差五放进我常用的香中熏陶。
自然就带着我的气息。
-15-
我拿出体己,先还清了拖欠的货款。
时隔三年,再次踏入了柳家商号。
这里早已不复往日繁荣。
布匹胡乱堆在角落,染缸里的水浑浊发臭。
昔日平整的晒场,已经开始长出杂草。
我看着满目疮痍的商号,心中划过一丝哀痛。
父亲,若您当初选择相信我,柳家何至于此?
我闭上眼,将翻涌的情绪压下。
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清明。
赵掌柜和乔光跟着我,挨家挨户去结清工钱。
并且表明,还愿意跟着我的,往后商号有起色,逐个提拔。
若是想另谋出路的,我也不阻拦。
回到段府已经是九日后。
我伏在段玉祥怀中啜泣,素色的衣裙更衬得我楚楚可怜。
「父亲病重,妾身一介妇人,实在无力经营。」
「不若由夫君出面接手,那些制香秘方和竹器手艺,在段家手Ṱü₃中必定发扬光大。」
段玉祥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我知道他心动了。
柳家的香料配方和竹器工艺,在栗州可是独一份的赚钱买卖。
半晌,段玉祥咳嗽了声。
「那是柳家的产业,如今你老子只剩你这么个女儿,由你继承名正言顺。」
我抬起头,恰好露出三分柔弱。
「妾身一内宅妇人,若出去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这无妨。」他摆摆手,耷拉的嘴角浮出一丝算计。
「你来当东家,露个面意思意思就行,老夫自会派人从旁协助。」
我低眉应是。
这老东西,既要吞并柳家产业,又要保全名声,让我当个傀儡东家遮羞。
只要让我名正言顺地接手,能自由出入商号,有人监视又如何?
我正式出面接管了柳氏商号。
事无巨细,时时请教段玉祥派来的两位掌柜。
生意场上,我完美扮演着无知妇人的角色。
私下给二人分了大量的油水。
这两个掌柜能力有限,从未被如此重视过。
内心当即便倒戈向了我。
给段玉祥汇报时,也是说尽好话。
柳氏商号不到半年便起死回生,重新运作起来。
我将功劳全部归在两个掌柜身上,将他们奉若云端。
至于那些真正的秘方,我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
教给他们的,不过是我重新制的二流秘方。
段玉祥现在无心管理产业,每日只跟那胡姬吃喝玩乐。
甚至为了显摆,还将狐朋狗友叫来,关起门让胡姬玉体横陈Ṭū́⁼。
他现在外强中干,以为段青璐有孝心。
殊不知他喝的鹿血酒,吃的丹药,全都是送他下地狱的催命符。
我乐得见此。
父不慈子不孝,正好不用脏我的手。
我站在病榻前,看着父亲日渐消瘦的面容。
「父亲。」
我俯身为他掖了掖被角。
「您看,女儿把商号打理得如何?上个月又新开了两家分号呢。」
他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响,不知想表达什么。
不重要了。
我掏出帕子,轻轻为他擦去口水。
「张姨娘和药房掌柜的事,官府已经判了,流放三千里。」
「您说,这是不是报应?」
父亲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眼中泛起水光。
我毫无所觉,甚至耐心为他理了理散乱的白发。
「您放心养病吧。」
「女儿会常来看您呢,毕竟…」
我起身,理了理裙角,朝他居高一笑。
「咱们父女之间,还有好多话没说完呢。」
出房门时,我听见身后传来的呜咽声。
好似很多年前,他带着我在街头卖货,被地痞欺负时发出的声音。
只是这一次,再无人陪在他身边,为他擦去眼泪了。
-16-
段玉祥近日来身子越发不好。
原本吃了丹药面色还略显红润的脸颊,如今已变成病态的灰白色。
那双浑浊的眼睛格外凸起,看人时总带着几分阴鸷。
对待下人也是非打即骂。
唯有看着恺儿才能露出几分慈色,甚至感叹道。
「那些逆子一个个都盼着我死,也只有在你这里,才能得片刻清净。」
我站在他身后,指尖沾了特制的安神香,轻轻为他揉按太阳穴。
他深吸一口气,紧绷的面容渐渐安定。
「孩儿们都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段玉祥猛地睁开眼,从鼻腔中冷哼一声。
「我还没死,他们便想着夺权,眼中可还有我这个老子!」
「尤其是恒儿这个逆子,多大个人了还不娶亲,白白让人添了笑话。」
我识趣地转移话题。
「听说老爷派二公子去岭州了?」
提到段青璐,他脸色稍霁。
「嗯,璐儿自小就懂事,岭州的生意交给他也放心些。」
我心中一动。
「怎么不说话?」
我忙回过神。
「岭州山好水好,二公子此去正好游历一番,甚好。」
他忽然睁眼,干瘦的手钳住我的下巴。
「小娘子这般年轻,可是嫌为夫老了?」
他眼中满是猜忌。
我浑然不怕,娇嗔地捶他一下。
「雄狮再老也是百兽之王,岂是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比的?」
「妾身爱的,恰恰是您这份阅尽千帆的气度。」
他这才满意地松手。
查了恺儿的学业后,又颤颤巍巍去了那胡姬房中。
我心中思忖。
刘姨娘向来将段青璐视若珍宝,从不让他离开栗州半步。
如今竟舍得放他去岭州,可见段青恒的逼迫有多紧。
栗州产业已经成熟,再不去外开疆拓土,怕是要被段青恒比下去了。
这岭州之行,恐怕是段青恒精心设下的死局。
甚好。
不枉费我用恺儿的身世给他添一把火。
段青璐身死的消息传来时,已经是一个多月后。
跟在段青璐身旁的掌柜声音发颤。
「二公子初到岭州就染了瘴气,偏不好好将养,还…还…」
刘姨娘疯了一般冲上前,一脚踹在掌柜肩上。
「还什么,说清楚!」
掌柜趔趄在地,根本不敢抬头。
「还日日招妓作乐,又喝了鹿血酒,第二日那妓子起身,便见二公子没了气息…」
「啊!!!我的儿啊!!」
刘姨娘哭嚎得撕心裂肺。
段玉祥怒目圆睁,喉间发出咯咯声响。
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突然就栽倒在太师椅上。
整个花厅乱作一团。
哭嚎声,呐喊声不绝于耳。
我镇定指挥。
「速将老爷扶下去,快请大夫来!」
出花厅时,我看见一旁默不作声的段青恒。
转身时,正对上段青恒的目光。
此刻锋芒毕露,再无遮掩。
我与他何其相似。
都是幼年丧母,都在夹缝中求生。
都渴望着那份永远得不到的偏爱。
只可惜,这世上容不下两个同样狠绝的人。
-17-
丧子之痛一下子击垮了段玉祥。
这位曾经叱咤栗州的大贾,如今卧病在床,每日只能靠人参续命。
我强撑着主持了段青璐的葬礼,头一次正大光明地让他们见识到段家主母的能力。
段青恒则全权接手了段青璐的生意,一时间风头无两。
夜深人静时,我来到随香苑。
推开门,刘姨娘枯坐在床,满头青丝已成雪。
短短一月,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宠妾,已经形销骨立。
「你来做什么?」
她声音嘶哑,眼中再无往日的锋芒,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我放下斗篷,缓缓落座。
「自然是有事,才来找姐姐。」
她防备看着我。
「笑话看过了,你可以走了。」
我答非所问,只是说。
「我听闻二公子去的那几日,正值岭州飞絮满天。」
「夜风大,他饮了酒后又被几个掌柜拉着去了风月楼。」
「哎,好端端的,非要那夜出去干什么。」
刘姨娘忽然神色紧张。
「你说什么,什么飞絮!」
我狐疑道。
「姐姐不知?岭州有种树叫白毛杨,繁出的棉絮随风而起,能布满整个街道。」
刘姨娘神色一顿,似乎在思忖什么。
我恍若不觉,继续安慰道。
「姐姐可一定要振作起来,您还有孙子要照料,若您都倒下了,岂不是让旁人如意?」
我点到即止,施施然起身告辞。
不出所料,接下来几日,刘姨娘几乎动用了全部的力量查询段青璐死亡的真相。
外人只晓得段青璐是感染瘴气力竭而亡。
可刘姨娘心知肚明。
段青璐自小就患有轻微的哮喘。
这些年全靠偷偷服药才瞒过段玉祥。
那些所谓的进补药膳,实则是平喘的良方。
段青璐和他爹一个样,常常留宿花街柳巷。
段青恒正是利用这一点,精心设下杀局。
他买通随行掌柜,在岭州飞絮最盛的时节,将醉酒的段青璐引去风月楼。
妓子特意将窗户大开,飞絮混着瘴气,在情欲最盛时侵入肺腑,生生要了段青璐的命。
而我只需在刘姨娘查证时提供些线索,便足以让一个痛失爱子的母亲拼凑出真相。
-18-
段青恒来时,我刚哄恺儿睡下。
烛光下,他伸手轻抚恺儿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柔情。
「待老头子咽了气,恺儿便能堂堂正正唤我一声父亲了。」
良久,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声音柔得发颤。
「絮絮,我要你帮我做件事。」
「三日后我要去趟岭州善后,待我回来时,希望听到老爷病逝的好消息。」
我没有伸手去接,蹙眉道。
「他终究是你父亲…」
「父亲?」
段青恒忽而冷笑,掐进我的肩胛,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明明我是嫡子,却总要被段青璐压一头,事事都要让着他,世上可有这么偏心的父亲?」
「段青璐可以舒舒服服接管栗州生意,我却要北上南下,只身开疆拓土。」
「凭什么!」
油纸包被硬塞进我掌心,段青恒的声音突然温柔下来。
「絮絮,把这个放进去,待我掌家,你便是正妻。」
「就像当年在长凌山上约定的那样。」
我被他强行拥入怀中。
力道之大,恨不得将我融入骨血。
我赌气似的,一把扯下他腰间的玉佩。
「这信物我收下了。你若敢负我…」
我忽而红了眼眶。
「我就带着恺儿远走高飞!」
这难得的小女儿情态显然取悦了他。
他果然吃这套,低笑着捏住我的下巴。
「好絮絮,我怎么舍得负你。」
他揽着我的腰往内室带,眼中欲火灼人。
我抵住他的胸膛,拳头轻砸向他的臂膀。
「我要你三媒六聘,堂堂正正地补我一个洞房花烛。」
我抬起下巴:「这是你欠我的,得补回来。」
段青恒眸色一暗,指尖摩挲着我的唇瓣。
「我的絮絮,何时也学会撒娇了。」
他与我耳鬓厮磨片刻,才在我的推搡中走了。
还不忘叮嘱我,一定要将药粉给段玉祥服用。
我看着手中这包穿肠药。
他算盘打得响。
既要借我之手除掉最后的绊脚石,又要在收拢各地商号后,以救世主的姿态归来执掌大权。
可惜他终究低估了我。
我步步为营布下这些年的局,岂是为了换一个男人施舍的名分?
这些自大的男人,总以为女子终身所求不过一个名分。
一个破烂名分,有什么用?
还不是要仰人鼻息。
我要的,是这偌大的家业尽归我手。
段玉祥醒来时,正对上我通红的双眼。
这些日子我衣不解带地伺候,从未在他面前掉一滴泪。
如今却哭的像个无措的孩子,马上便引起他的疑心。
「怎么了?」
我慌忙止住眼泪,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段玉祥眼中戾气骤现,枯瘦的手猛地攥住我的手腕。
「说!」
我被捏得生疼,另一只手颤抖着从怀中取出那包药粉。
「有人…有人要妾身害你,说若是不从,便要拿恺儿开刀。」
「我死了不要紧,可恺儿还年幼,来日落了贼人手里,岂能活命。」
我哭得泣不成声。
段玉祥目眦欲裂,几乎要捏碎我的腕骨。
「谁!是谁!」
我哭着掏出那枚玉佩,梨花带雨,再不说半分。
「逆子!这个畜生!」
段玉祥暴喝,竟然气得喷出一口血来。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他溺死在恭桶里!」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若是璐儿,定不会这般狂悖。」
我伏在他膝头啜泣,心里止不住冷笑。
得了吧。
那些鹿血酒和丹药,哪个不是段青璐给你找来的?
若不是你偏心至此,段青恒又怎会铤而走险。
良久,段玉祥平复心绪,缓缓褪下从不离身的玉扳指。
「带着恺儿去族长家,有这个在,没人敢动他。」
「至于你…」
他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算计,捏住我的下巴道。
「为夫放心不下你,便和那胡姬一起随我去,永受后人香火。」
我毫不犹豫扑进他怀中,抱住他瘦得发臭的躯干。
「若世上没有夫君,妾身也绝不苟活。」
这个回答让他满意极了。
他干枯的手顺着我的衣襟滑入,在柔软处狠狠一掐。
「去吧,这些日子想做什么便去做,可别说为夫不疼你。」
我替他掖好被角,哄他入睡后缓缓关了门。
棋盘已经摆好。
刘姨娘,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19-
段青恒去了不过三日,便被抬回来了。
春夜暴雨,他着急赶路。
马车榫卯突然断裂,马儿胡乱狂奔。
车夫见势不妙弃车而逃,留下段青恒一人摔下山崖。
万幸的是,崖底刚好有农户在草屋休息,救下了他。
只可惜耽误治疗,一双腿再没了知觉。
消息传来时,段玉祥正在喝药。
听闻嫡子成了废人,一口鲜血喷出,当场气绝身亡。
府中顿时乱作一团。
刚办完段青璐的丧事,又要操办老爷的后事。
这种事我已经得心应手,甚至做得更好。
我抱着恺儿站在灵堂前,拇指上那枚家主玉扳指晃得显眼。
几个宗族长老面露疑色,可就连族长都恭敬站着,他们自然不敢多言。
老东西还想让我陪葬。
我只是拿出玉扳指,解释几句,再许以重利。
这些人便甘愿为我作证。
再次踏入随香苑,刘姨娘正在给孙儿缝衣服。
见我进来,她放下针线,冷脸问我。
「你又来做什么?」
我笑着坐下。
「我来多谢姐姐。」
这一招借刀杀人,我与她都心知肚明。
「成王败寇,我并不差你,我只是没有时间了而已。」
我明了。
若非她有牵绊,也许她真会孤注一掷。
不得不承认,她在内宅的谋略真有一套。
那年滴血验亲,她从一开始便知道孩子不可能是段玉祥的。
那时我便想来,或许段玉祥子嗣艰难,就是因为她从中作梗。
只是她不能说。
不然扳倒我的同时,也是她自己的万劫不复。
所以,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我并不是看你笑话,相反,我是请姐姐帮忙的。」
她狐疑地看着我,满怀戒备。
「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我并不在意她的防备,施施然笑道。
「姐姐从前执掌中馈几十载,其手段在我之上,所以…」
「请姐姐,以后继续代管。」
我解释道。
「如今商号之事已弄得我疲惫,实在无暇内宅之事,所以,姐姐可愿帮我?」
「听闻你那孙儿颇喜欢念书,我已跟求了情,让其在亦山先生处做了挂名弟子。」
刘姨娘眼神微动。
儿子死后,孙子就是她的命根子。
「你为什么帮我?」
我知她不放心,索性开门见山道。
「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利益已经不存在,又何必斗个你死我活?」
「崔姨娘就很识时务,这些年我可曾为难过她?」
刘姨娘重新掌家后,我终于可以在商号上大展拳脚。
-20-
段青恒醒来时,我已经掌管了商号八成。
在得知自己再也站不起来后。
他便在府中大吵大闹,说要告官。
「那马车分明是有人蓄意破坏,车夫也是生面孔,分明是有人要我的命!」
「我要告官,告官!!!」
他在屋内打砸多日,下人实在苦不堪言,苦苦求了我才去看他。
刘姨娘是准备下死手的。
若不是我派了人一路跟随,他恐怕早就命丧黄泉了。
就当是报了昔年,他在码头向我走来的那几步。
推开门时,迎面便飞来一个药碗。
我侧身避开。
曾经风流倜傥的段大少,如今两颊凹陷,颓然坐在轮椅上。
「絮絮!」
「你快去衙门报案!我要让害我的人血债血偿!」
我不说话,就那么静静看着他。
半晌,他咆哮的语气逐渐带上哽咽。
「絮絮,你也嫌弃我了是不是?」
「你快帮我报官啊,快啊!」
「恺儿呢,快把恺儿叫来,我要让他认祖归宗。」
我慢慢在他面前蹲下。
「段青恒。」我轻轻唤他。
「你给我药粉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被人查出来,我会死无葬身之地?」
段青恒忽然一愣。
他别过脸,不自觉道。
「若真到那时,我自会护你周全。」
「是吗?」
「你说的护我周全,是那年长凌山上占我的身子,而后反悔,还是让我毒死自己的丈夫,再跟着去陪葬?」
段青恒眼神一紧。
我了然。
看来,他早就知道段玉祥有意让我陪葬。
只是段玉祥迟迟不死,他才铤而走险,让我去送一程。
从始至终,我都是他的弃子。
我起身,理了理衣袖。
「把大公子的轮椅固定好,别让他伤着自己。」
我居高临下对他一笑。
「别再砸了,惹了这些人,可没人再来伺候你如厕更衣了。」
段青恒死死盯着我,突然大笑起来。
「好,好得很!往日是我小瞧了你。」
「是你对不对,都是你策划的!!」
「最毒妇人心啊,我要报官,我要揭发你!!」
我转身, 再不想与他多费口舌。
这世间的事便是这样不讲道理。
男人争权是雄才大略,女人谋划就是蛇蝎心肠。
笑!
有野心, 还分什么男女吗?
听着屋内的嚎叫,我还真有些后悔。
应该送他和他父亲团聚才是。
也省得成日在府中大呼小叫。
我将他迁去了偏院, 找了几个聋哑不认字的奴仆。
日夜照看, 精心呵护。
任谁见了都得说我一声贤惠。
-21-
恺儿逐渐大了, 每日温书后, 我便将他带在身边, 身体力行传授商道。
操办完父亲的丧事, 我将柳氏商号逐步迁至栗州, 再不用两头奔忙。
商号中那些蠢蠢欲动的掌柜们,起初对我这个新主母多有轻视。
我不急不躁,只命人贴出告示。
往来各州府的伙计, 每月可得马车银二两。
家中有高堂年过六旬者, 岁末另发养老米三石。
膝下有三子以上者, 每季可领育儿钱五两。
而后,我又大力在各处分号设立冰炭司。
冬发银丝炭, 夏供清凉饮。
更立下规矩, 每月逢五,女眷皆可领红砂糖二两,用作调理气血。
每卖出一匹布, 这些掌柜便能从中分得一成利。
这些恩惠, 桩桩件件都打在他们的痛处。
有几个老顽固还想拿乔, 却被手下的伙计暗中排挤。
我以利结之,以恩养之。
渐渐地, 那些掌柜们看我的眼神, 从轻视变成了敬服。
我知道那不是真正的佩服。
而是对于金钱的渴望。
这世上的道理,九成九都可以用银钱解决,没什么稀奇。
两年光景,各处分号便传遍了主母的仁厚之名。
三十二岁生辰, 我站在商号最高的阁楼上,望着脚下绵延的货栈。
秋风猎猎,陈嬷嬷捧着账本站在我身后, 忽而叹道。
「老奴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太多女子为情所困。」
「便是那些个厉害的, 也多是被男子辜负后才幡然醒悟。」
她仔细端详我的面容, 露出几分欣赏。
「唯独主子您,从一开始就走得这般清醒。」
「嬷嬷错了。」
我接过账册, 并不着急去看。
「我并非天生薄情。」
「只是当我发现亲情不过是一场算计后,便再不敢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了。」
就连长凌山那一夜的春心萌动,也都夹杂着各自满满的算计。
「那,您后悔吗?」
悔?
听到这个字眼,忽而笑出了声。
这半生走来,我算计过,也被人算计过。
可若问我悔不悔——
从未。
「嬷嬷,你说女子该是什么样?」
「相夫教子是妇道,可若这ṭū₁夫是个薄情郎,这子是个白眼狼,这样的妇道要来何用?」
曾几何时。
那个扮男装北上南下经商的少女,以为她只要足够勤恳,就能换来这世道的另眼相待。
多可笑啊。
男子生来就被允许野心勃勃, 女子若存半分不甘,便要被骂作离经叛道。
这世道啊, 留给女子的路实在太窄。
窄到只能依附父兄, 窄到只能仰仗夫君。
窄到——
连野心都要藏着掖着!
所以我便自己踏出一条。
这条路或许不够磊落,可却足够宽。
宽到能让更多女子看到。
原来我们,不必非要走那条既定的窄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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