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溪

前世,我挺着孕肚出现在裴家门口。
望着芝兰玉树的裴蕴,我忐忑雀跃。
「世子,我有孕了,孩子是你的。」
我如愿成了裴少夫人。
所有人都说我命好。
他们不知,从那以后,裴蕴再也没有踏进我的房门。
后来我才知道,他本来要成婚了,就在我上门的第二天。
重活一世,裴蕴正立在我面前。
不等我说话他突然夺走我手中信物,冷冰冰的凑到我耳边:
「不许说孩子是我的。」
「这一世,我不会娶你。」
我才知道,原来他也重生了。
也好,这一世,我也没想再嫁他。

-1-
裴老夫人也跟着走进来,一如前世。
「不知姑娘上门,所为何事?」
裴蕴紧紧的盯着我,暗含警告。
望着裴老夫人,我心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前世若说还有谁待我好,那便只有老夫人了。
我咬了唇,声音艰涩:
「老夫人,我来寻您的。」
她微怔,视线紧紧锁在我身上,好一会颤了嗓音:
「你是,三娘家ŧû₀的姑娘?」
我也是前世进府之后才知道的。
我的祖母宁张氏与裴老夫人不仅是表姐妹,还曾是闺阁密友。
后来宁家落难,我也成了孤女。
而我的模样,和祖母极相似。
又是一阵伤怀,裴老夫人叹了口气,瞧了眼安静立在一侧的裴蕴,又看了看我,苦笑道:
「你们不知,你和阿蕴本来是有门娃娃亲的,只可惜宁家出了事,便再没了你们的踪迹……」
「眼下——你有了身子,不知孩子的父亲是谁,怎会让你孤身进京?」
我抬头,裴蕴亦谨慎防备的看过来。
半年前一场意外,我与中了药的裴蕴一晌贪欢。
天色未亮,男人便不见了踪迹。
隐约中只记得男人哑着嗓子的低语:「以后有难处,可来京都寻我。」
以及,压在枕下的一枚刻着名讳的双鱼佩。
前世我上门后,他迫于孩子和祖母娶了我,从此与心上人失之交臂,冷落我一世。
今生,他率先抢走那枚双鱼佩,已然是不想与我扯上关系。
也好,本来这一世我也不想再嫁他。
半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
「这孩子的父亲——」
「我不知是谁。」

-2-
香烟缭绕。
裴蕴僵硬的四肢舒展了些。
裴老夫人眉心微拧,小心的打量我:
「你这丫头,可是被贼人所欺?」
我眉眼酸涩。
点了点头,很快又摇头。
那场意外非我所愿,这个孩子,却是我执意留下的。
如今六月有余,已然不能再落胎。
老夫人沉思片刻,斟酌着开口:
「不知那人身上可有什么印迹,裴家有些人脉,可让阿蕴替你寻上一寻,若是个好的,倒也……」
裴蕴适时接口:
「不错,宁姑娘有事尽管开口。」
他背着光,侧身对着我。
半眯着的黑眸意味深长。
我心思纷乱,只随口道:
「似乎肩头是有的。」
说罢裴蕴猛地转身看我,目光锐利隐隐含着怒火。
我这才想起,他的肩头也是有颗红痣的。
一个光裸的背影从脑海中一闪而过,Ṫū́⁸我慌忙改口:
「是胎记,月牙胎记。」
他松了口气,略颔首:
「宁姑娘放心,蕴会尽力去寻。」
「定要帮姑娘寻得良人。」
后两个字被他压的极重,似是暗示什么一般。
我苦笑,原来他这般想远离我。
前世的我只沉浸在欢喜里,竟没有看出。

-3-
我住在了宁和苑。
裴老夫人特意请了人替我调理身子,保胎请脉。
第二日,永宁侯夫人亲自上了门,应下两家的婚事。
定的是邓二小姐。
裴蕴的心上人。
邓二小姐性子傲,前世知道了我与裴蕴的纠葛,头也不回的退了亲事。
如今没了我,他们终于能如愿以偿了。
送府医出门后,我又喂了会儿鱼,才准备回房。
绕过回廊,不期然遇上熟悉的身影。
院子里,邓璃坐在秋千上,笑容正甜。
裴蕴有一搭没一搭的推着,亦含笑看她。
邓璃的视线飘过来,神情微滞。
很快,她抬首扬眉:
「蕴哥哥,府上怎会还有有孕的女子?」
裴蕴也看过来,面容几不可查的僵硬了几许。
「是祖母故人之后,因着没寻到夫君,这才在府中借住些日子。」
我颔首示意,转身走了过去。
借住。
裴家并非不能容人。
想来,是裴蕴怕我生事,想赶我走罢了。
午后,尚未来得及歇息。
丫头来报,说是世子来了。ṭũ̂⁼
裴蕴的脸色不太好看。
黑眸幽深,沉沉压向我:
「你明知道璃儿在,为何非要出现在她面前?」
「还是说,你又想逼我退婚?」
我退了一步,摇头:
「世子多虑了,我并无此意。」
他眉头紧锁,盯了我好一会,才道:
「我知道你怀了我的骨肉,我不肯认下你你心中不快。」
「你放心,等璃儿进了门,我会想法子纳你为妾。」
「只是在这之前,你必须安生些莫要惹出乱子来,不然休要怪我不给你脸面。」
他立在光影里。
倒影落在地上,漆黑一片。
许久未见,他眼中的冷漠更胜从前。
我怔怔的看着他,半晌艰涩的开口:
「世子放心,我无意嫁给世子,等生下孩子,我就走。」
他嗤笑一声,没再多言。
我知道他是不信的。
毕竟我这样的孤女,离了这侯府还能去哪里。

-4-
从那之后,我便不再去后院闲逛。
偶尔遇上裴蕴,也只侧身避开。
他似乎很满意,见到我脸色也好了几分。
又过了几日,裴老夫人派人来传话,请我过去。
她端坐在红木太师椅上,表情颇为怪异。
第一句话便是:
「溪丫头,我知道你孩子的父亲是谁了。」
我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被人稳稳扶住。
老夫人一阵紧张之后自责的拍了下抹额:
「怪我,险些吓着你。」
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难道,老夫人发现我和裴蕴的事儿了?
被婆子扶着坐稳后,老夫人才开了口:
「那日你说起胎记,我便觉得有几分熟悉。思来想去了许久,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了。」
「正是镇北司的陆慎陆大人,他出生时我曾抱过他,恰巧见到这么个胎记。」
说罢按住我手背,叹了口气:
「可惜陆慎此人行事荒没有章法,自从他娘死后更是和陆家断了来往,提起他来人人都摇头。」
「说起来,也算不得良配啊。」
尚未归到原位的心此刻又提了起来。
所谓月牙胎记,本源于我在江州做医女时随手救治的一名伤员。
本以为江州路远无人知晓便随口一说,不想竟闹出乱子来。
陆慎此人,可是镇北司声名赫赫的魔头,向来与裴蕴不对付,若是他知道我将孩子赖给他……
咬了咬唇,我艰难的改口:
「老夫人,兴许是我记错了,那日光线昏暗,看不清也是有的。」
手背被拍了拍,裴老夫人笑着开口:
「好了,知道女儿家脸皮薄,我都已经替你问了,的确是他。」
「我把他臭骂了一顿,又说了你有孕的事儿,他愣了好一会才说要把你娶回去。」
我震住,瞠目结舌:
「您说,他……要把我娶回去?」
「是啊!」
老夫人理所当然的点点头。
「你如今肚子这般大了,他总不能不负责任,他已经答应了,会尽快迎娶你过门。」
我脸色青白,手指搅紧了帕子已然分不清什么心绪,几乎脱口而出:
「不行的。」
老夫人微愣,很快不赞同的看着我:
「陆家门第不低,溪丫头,他愿意以正妻之位迎娶你,已是极看重你了,千万莫要因着一时性子误了大事。」
我张了张嘴,竟寻不出话来反驳。
不管这人因何原因要娶我,只是我若这么嫁了不管对谁都不公平。
裴老夫人还在劝。
我沉默许久,应付的点了点头。
也罢,寻个机会与这位陆大人说清楚便是。

-5-
裴蕴婚事在即,整个府邸也开始忙碌起来。
趁着无人注意,我带了幕篱,独自前往镇北司。
守了许久终于见到有人唤陆大人。
隔了许久我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眼前的人一身靛青色官袍,眉眼锋利,姿态风流。
与记忆中落魄泥泞的一张脸大为不同。
被我拦住他丝毫不恼,反而直勾勾盯着我。
微怔片刻,我垂了头:
「大人,我肚子里的孩子他——」
「不是我的!」
他自然而然的接口。
面色都不曾改一分。
我惊讶抬首,瞳孔睁大:
「你知道还——」
他抬眸看着我,似笑非笑:
「我还没混到,连自己睡哪个女人都弄不清楚?」
「那您为何还要娶我?」
他弯唇,眸光里也染了笑,慢条斯理的开口:
「裴老夫人找到我,说是我玷污了她友人之后,还说宁氏女亲口指出我身后的胎记,非要我给一个说法。」
「我思量许久,能对的上号的只有江州的那位宁溪姑娘了」
说罢看向我,眼尾上挑,意味深长:
「宁姑娘与我有救命之恩,不过是以身相许罢了,又有何不可。」
我睁大眼,讷讷的摆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上他含笑的眉眼,才知他是玩笑。
抿了抿唇,我下定了决心,望着他的眼睛郑重道:
「大人的厚爱我心领了,只是我若嫁给您,不止对孩子的父亲不好,对大人也不公平。」
「此事是我思虑不周,连累了大人,您若是有气,尽管冲我来,只是这婚事,只能到此为止了。」
空气静默下来,陆慎面色不变,看起来仍是在笑,只是那笑不达眼底。
瞳孔亦是不动声色,深不见底的幽冷。
许久,在我几乎冒冷汗的时候,他终于幽幽叹了口气:
「你不愿意嫁,好,我成全你。」

-6-
解决了心头大事,我松快了许多。
裴老夫人近来看着我欲言又止,不知陆慎与她说了什么,也不再提起我的婚事。
出了六月,肚子愈发大了,我不敢多吃,节制起饮食来。
前世生产的时候孩子过大,险些难产,今生我也格外注意。
也就是这个时候,侯府传来消息,永宁侯夫人病情加重,怕是有性命之忧。
若是侯夫人殁了,邓二小姐就要守孝三年。
听说裴蕴急的厉害,担心好不容易等来的婚事再出差错。
我回忆了一会,前世我嫁给裴蕴没多久,也听过永宁侯夫人病危之事。
过程怎样不清楚,听说最后也化险为夷了。
想来裴蕴也是担心则乱。
摇头失笑,我便将此事抛在脑后。
却没想到,第二日就出了变故。
收拾行李的时候,百宝箱中的一枚锦囊怎么也寻不着了。
这枚锦囊并不值钱,重要的是里头的信件。
那是一封祖母与洛神医的书信,祖母离世前告诉我,性命垂危之际可凭书信求神医救我一命。
前世因着孩子过大,我便是用这封书信请神医在难产之时保下我们母子。
知道书信一事的只有我……
不对,还有重生的裴蕴!
我腾的站起身,思及重病的永宁侯夫人,更是气的浑身发抖。
是裴蕴。
他好狠的心,我肚子里的可是他的亲骨肉。
神医曾说过,前世若是没有他,这个孩子就算生下来也可能会痴傻。
裴蕴竟然拿我孩子的命去讨好他心上人。
顾不上多想,我猛地冲出去。
门房前,裴蕴正欲上马。
我不管不顾的将人拽下来。
裴蕴被我拽的踉跄,不耐烦的斥我:
「宁溪,你发什么疯?」
我恶狠狠的盯着他:
「书信呢?」
他微怔,别过头:
「送出去了。」
气血上涌,我整个人几乎站不稳,拼命的捶打他:
「裴蕴,那枚锦囊可是用来救我们的孩子的!」
他骤然愣住,很快沉了脸,将我拉到角落里,压低声音:
「我说你怎么怪怪的,原来你也重生了。」
见我不语,只恨恨的盯着他,他握拳轻咳了一声:
「我们曾是夫妻,你的便是我的,永宁侯夫人病危,太医说唯有洛神医可以试试,璃儿哭的厉害,我就……」
我冷笑:
「前世没有洛神医她不是也好好的。」
他拧眉,看着我目光沉沉:
「宁溪,我不敢赌,我已经错过她一世,万一今生永宁侯夫人没这么好运,我不能赌!」
「你既已重生就该知道,延儿并非聪慧之辈,上辈子本就庸碌无为,就算真痴傻了些也不妨事,终归是我的孩子我会养他一辈子。」
「再说,若非你贪食贪足,孩子又怎会难产,今生你少食些,说不准就好好生下来了。」
我不敢置信的瞪大眼,抖着手指说不出话来。
与邓璃的婚事他不敢赌,到我这儿他就敢赌了。
心神激荡之下,小腹隐隐作痛。
再也忍不住,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7-
再醒来已是傍晚,裴老夫人捉着我的手叹气:
「我都知道了,阿蕴为了救人拿了你的书信没来得及与你说,你生气也是情理之中。」
「想来是因着邓家姑娘,他也心急……」
我这才知道,裴蕴避重就轻,只解释了拿我书信救永宁侯夫人一事。
我若是再多言,倒显得我不愿救人。
且老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劝我息事宁人。
见我不吭声,她有几分尴尬。
「还有一事,陆慎那孩子又提起了你们的婚事,说是非娶你不可。」
「还说……娶妻的消息已经散布出去了。」
她瞧着我脸色,斟酌着开口:
「你若仍是不愿,我再想法子替你周旋——」
「不必!」
我轻声打断她的话,抬头看向她。
「我愿意嫁。」
书信已经追不回来了。
裴老夫人再如何对我好,终究隔了一层。
我也该为自己,为肚子里的孩子想一想了。
老夫人所言不虚,没出两日,京城疯传镇北司的陆慎陆大人要娶一个有孕的女子。
有人说是陆大人的风流债,被人找上门来,不得已捏着鼻子认了。
也有人说是陆慎的心上人,一直养在外头。
陆家上下气的厉害,恨不得与陆慎断绝关系。
消息传来的时候,裴蕴正与裴夫人商议婚贴事宜。
听完裴蕴就笑开了:
「这种荒唐事也就他干得出来,谁让他品行不端,也是活该。」
我笑了笑,没吭声。
他大约是忘了,品行不端的分明是他。
裴夫人不留痕迹的瞥了我一眼,不愿多言。
我垂首,起身告辞。
听老夫人的意思,裴夫人不愿我从侯府出嫁,也不愿与我扯上关系。
她一直不喜我,我是知道的。
觉得沾上我这样一个未婚先孕的女子失了体面,连提起来都脏了嘴,更不愿与儿子说起这些。
老夫人无法,挑了个别苑给我,让我以宁家女的身份出嫁。
巧了,婚期选在裴蕴大婚那天,据说日子还是陆慎亲自定的。
自从洛神医去了后,永宁侯夫人身子日渐好转,与邓璃的婚事也好端端的进行。
这一世,他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许是春风得意,又或是心怀愧疚,裴蕴又一次来看了我。
自从婚事确定,他已是来了好几回了。
每次絮絮叨叨一阵子,偷摸坐一会儿就走。
就像现在这样,他盯着我肚子:
「今日闹得可还厉害?」
我不理。
他也不恼:
「还在生我气呢?」
「你放心,到底是我的骨肉,等邓夫人身子好些,我再想法子请洛神医上门,总会叫你们母子平安。」
「还是说担心主母,这就更不必了,这一遭我救了璃儿的母亲,她绝不会再干预我纳妾。」
「你安心待产,等着我就是。」
我也是不明白,他是觉得洛神医是大白菜,想请就请,还是觉得我与他做了一世怨偶之后,还想千方百计给他做妾。
他怎么想,总归与我已经不重要了。

-8-
大婚前几日,他终于不来了。
同样,我也被老夫人送到了别苑待嫁。
在那里,我还见到了宁家的远亲。
我以为是老夫人特意寻来,细问之下,才知人是陆慎想法子送来的。
我阖上双眼,心思莫名。
不管原因为何,陆慎这一片心意,我总是要领情的。
大婚当日,裴家没有来人。
由着宁家远亲主持,裴老夫人送来的婆子操办。
因着我有孕在身,婚事并未大办。
只是该有的流程却一样没少。
等送入洞房,我已累的直不起腰。
好在陆慎并未让我久等。
隔着红头纱,我搅着帕子心中想着措辞。
视线清晰的瞬间,对面的男人看直了眼。
好一会,听到他喉咙口发出的低笑声:
「怪不得人人都要娶妻呢,这滋味真不错。」
我想着心事,斟酌着开口:
「大人,如今满京城都以为我ťų⁻肚里的孩子是您的,不知可否请大人善待于他,我知这Ţū₋对您不公平,若是大人日后悔了,只要和离书一封,我马上离开绝无怨言。」
话音刚落,对面男人的脸色陡然沉下来。
我小心翼翼的扬头看他:
「大人?」
他起身,烦躁的踱步了会儿,才硬邦邦的开口:
「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吧!」
我不敢再多言。
怪不得外头都说镇北司陆大人喜怒不定呢,果然不假。

-9-
第二日我醒的时候,陆慎已经不在了。
身边伺候的丫头送过来府中的对牌,说是大人发了话,府中大小事由我全全做主。
我握着沉甸甸的对牌,心中五味杂陈。
前世我在裴家十几年,也不曾掌管过府中一分一毫。
所谓世子夫人,也不过形同虚设。
直到第三日一早,陆慎才匆匆赶回来。
他眼底泛着乌青,看起来有几分疲Ṭûₛ惫。
见我马车准备齐全,自然而然的牵过我的手:
「走吧,陪你回门。」
我没接话,任由他牵着。
去宁家别苑走个过场后,马车转了方向去裴府。
想到裴蕴也在,万一遇上尴尬……我思量片刻,微微咬唇:
「大人可知,我肚里的孩子父亲是谁?」
他正闭目养神,漫不经心的笑了一声:
「我怎么知道?」
我正犹豫要不要和盘托出,那人忽而阴恻恻的笑出声:
「我认为你还是不要告诉我比较好……」
我马上闭嘴。
到裴家之后,我直奔老夫人的院子。
见到我她很是欢喜,忙不迭一阵询问:
「陆家那小子对你可好?」
我轻轻颔首。
他人虽阴晴不定,心肠确是不坏的。
老夫人点头,连道三个好。
只面上仍是愁容,不知为何竟看起来比往日还憔悴些。
询问之下她才叹了口气:
「还不是阿蕴,昨日迎亲的时候不知怎的摔下马伤了腿,邓家那丫头嫌丢脸,这两天两人正闹呢。」
我心中一个咯噔,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陆慎那张阴恻恻的脸。
又唠了一会家常,她才放我离开。
陆慎被裴侯爷带去了书房,尚未回来,我准备去等他。
刚绕过拱门,就与绷着脸走来的裴蕴迎面撞上ƭũ̂₎。
他先是愣住,很快烦躁的扫了我一眼:
「我就说我大婚那天你怎么不出现,原来是在这儿等着。」
「不就怀了身孕至于这么缠着我不放吗?我烦着呢,没空理会你,你自己快回去。」
他脸色不好看,走路还微微跛足。
锦衣华服之下,颇有几分狼狈。
我无意与他争执,绕过他就要走。
不想走了几步他却不依不饶的跟上来,竟伸手扯我手臂:
「都说了让你回院子,大着肚子你这是要去哪里?」
这下我彻底厌烦了,猛地甩开他的手,冷冷道:
「裴世子自重,我何时说过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他震住,拧着眉头望着我:
「宁溪,你这又是在发什么疯?这孩子是谁的我能不清楚吗?」
「还是说,你还在记恨书信的事情?」
我绷着脸,正要说话,忽而瞥见不远处裴老夫人正被人扶着赶过来。
话又咽了回去。
直到裴老夫人走近,才拉着我的手:
「也是不巧,你刚走丫头就来报,说是陆慎有急事要走,这会儿正在门口等你。」
她瞧着我,有几分不舍,然下一秒目光陡然凝住,眉头蹙起:
「阿蕴,你怎么也在,你不是回门去了吗,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我不想掺和他们的家事,轻咳了一声提出告辞。
裴老夫人点头:
「也好,你日后和陆慎好好过日子,千万别像这个孽障——」
裴蕴愣住,下意识的反问:
「为什么要和陆慎好好过日子?」
老夫人不悦的瞪他:
「你娘没告诉过你吗,溪儿嫁给了陆慎,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陆家那小子的啊。」
这下裴蕴的脸色彻底变了,声音也拔高了几分:
「你说什么,你说宁溪肚子里的孩子是陆慎的?」
老夫人诧异的看向他,还没来得及说话。
不远处传来似笑非笑的讥讽:
「那是自然,不是我的难不成是你的?」
我浑身一震,蓦然回首。
陆慎一身月白色长袍,正负手立在不远处的桃树下。
狭长的凤眼微微上挑,透着三分慵懒两分凉薄。
见我看他,懒洋洋的伸出一条手臂:
「过来!」
我抿唇,抬脚向他走去。
行至一半,一只手将我拦住。
裴蕴死死的盯着我,嗓音发颤,微带着哑:
「宁溪,你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可千万别乱认。」
乱认两个字被他压的极重。
我莞尔,抬眼正视他:
「世子说笑了,这种事情我怎么能认错,不信你问问老夫人,人还是她亲自帮我寻的呢。」
裴蕴僵硬的转过头。
裴老夫人不明所以,却仍肯定的颔首:
「自然不假,连胎记都对得上。」
裴蕴不可置信的退了一步,嘴唇发颤说不出话来。

-10-
回府的路上陆慎一直闭目养神,没有说话。
我小心的拿眼瞧他,心底思量。
看他对裴蕴的反应,想来是什么都清楚的。
也是,镇北司是什么地方,怎么会连这点事都查不出来。
犹豫了会儿,我终于开口:
「裴蕴他……」
阖着的黑眸陡然睁开,看着我,目光灼灼。
「不许说和离,不许说后悔,也不许——提姓裴的。」
我愣怔的望着他。
对视了片刻,他复又阖上眼,面上似有几分压抑的痛苦。
我这才注意到,他脸色比平日里更白了些。
心头一动,我脱口而出:
「你受伤了?」
他抿紧了唇,不吭声。
我挪到他身边坐下,伸手去探他的脉。
果然是受了内伤。
「既是受了伤,为何还要跟我去裴家?」
他似是哼笑了一声,半眯着眼瞥向我:
「谁知道你这一去,还回不回来了?」

-11-
我想过裴蕴可能会来寻我。
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
从万安寺回来的那天,我被人拦住了车马。
逼仄的角落里,他双眸暗红,血丝布满双眼。
「宁溪,你好大的胆子,谁准你带着我的孩子嫁给别人的?」
我丝毫不惧他,轻笑一声:
「世子莫不是忘了,是你亲口说孩子不是你的。」
「世子既然不认,我给肚子里的孩子寻个爹,又有什么错?」
他瞳孔陡然睁大,似是不信我能说出这种话。
毕竟在他前世的记忆里,他的妻子可是个再保守不过的女子了。
半晌,他咬牙切齿的开口:
「宁溪,那是我的骨肉,血浓于水,你当真以为陆慎不会介意吗?」
介意吗?
也许吧。
只是在我眼中,那人的介意,也远比这个所谓孩子的亲爹更可靠些。
我退了一步,转身欲走。
被他扯住衣袖。
他凝着我双眼,眸中酝酿着风暴:
「宁溪,你会后悔的!」
我再不理会他,甩袖而去。
回府过后我便不再出门,安心在府中养胎。
陆慎也不知在忙什么,整日里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好几天不回来。
倒是裴蕴的消息,由着丫鬟的嘴,时有时无的传我耳朵里。
比如裴世子丢了魂一样,失魂落魄了好一阵子,问起什么也不肯说。
比如裴世子终于振作起来了,开始关心庙堂之事,与太子的走动也愈发亲密起来。
比如他和邓家小姐又和好了,两人蜜里调油,邓家小姐也有了身子。
我听了一笑了之,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出了九月,肚子愈发大了起来。
我抚着与前世差不多大的肚子不禁犯了愁。
我已少食少用,腹中仍是吹气球一般。
陆慎似是看出了我的不安,拧着眉头不言语。
然第三日晌午,他送了个人过来。
看着骂骂咧咧的洛神医,我睁大了眼。
陆慎吊儿郎当的站着,半威胁半诱哄:
「只要她们母子平安,你藏在山里的小女儿就能好好的,若是哪个少了一根头发,哼哼……」
洛神医气的跳脚:
「陆慎,你这天打雷劈的东西,早晚不得好死!」
这话真不好听,我当即沉了眉眼:
「神医悬壶济世,还请慎言。」
陆慎微怔,漂亮的凤眼泛起涟漪,连空气中都带了欢喜。
有了洛神医在,我放了大半的心。
还有小半,在陆慎身上。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裴蕴那日的话怪怪的。
总觉得这看似平静的京都暗潮汹涌,早晚风雨欲来Ţŭ̀ₒ。
我的直觉没有错。
没出几日外头传来消息,二皇子谋反了。
陆府上下被团团围住,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我才知道,陆慎一直在帮二皇子做事。
自与裴蕴一别,我曾若有似无的与陆慎提起过朝中之事,提醒他行事谨慎,莫要站错了队伍。
更是把前世登上皇位的太子夸上了天。
只每次提起,他都是意味深长的瞧着我,欲言又止。
眼下,终究是迟了吗?
陆府门前,站了整排的金陵卫。
为首的是裴蕴。
他瞧着我,阴阳怪气的笑:
「陆夫人,许久不见啊。」
花厅里,他坐在我对面,紧紧盯着我的眼:
「宁溪,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只要你承认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对外宣称是陆慎强迫于你,我可以想法设法给你脱罪。」
「至于璃儿那边你不用担心,我自会周全。」
听起来倒是很不错。
能保命还能让孩子认亲爹。
只是,我不愿。
手腕扬起,茶水泼了他满脸。
裴蕴骤然起身,怒目而视:
「宁溪!」
我亦起身,直视他双眼:
「裴世子,我孩子的爹,永远都是陆慎。」
「无论血脉,无关其他。」

-12-
从那之后裴蕴没有再来见过我。
只是府里的验查,一日严过一日。
我忧心着肚子,又挂心陆慎,身子反倒清减了些。
临近十月,我终于发动了。
痛楚一阵阵的袭来,疼得我头脑发晕。
我被送到了产房。
眼前一片模糊,只觉得什么东西不停的向下流。
身边人来人往,丫头的呼叫声,婆子的呐喊声。
最后,是洛神医镇定的指挥声。
婴儿啼哭的一刹那,我晕了过去。
再醒来,身边坐着个熟悉的人影。
是陆慎。
他胡子拉碴,向来似笑非笑的黑眸血丝遍布。
看起来憔悴又狼狈。
此刻正握着我的手,贴到他面上。
见我醒来,他眼睛一亮,随即沙哑着嗓子:
「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慌张的开口:
「你怎么回来了,外面的人在抓你。」
他握紧了我手指,怜惜道:
「是我思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
「别担心,外面的人我已经布置好了,无碍的。」
安静了片刻,我轻轻出声:
「二皇子他,能赢的吧?」
前世没有这些事,太子分明是好好登基了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的重生,白白生了许多变故。
也改写了陆慎的人生。
陆慎抬眸,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半晌才道:
「二皇子他,不可能赢。」
我心头一紧,猛地坐起身来。
陆慎大惊,忙扶住我:
「你莫慌,我说的是二皇子赢不了,又不是说我赢不了。」
我愈发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了。
他环住我,将下巴抵在我额头,声音闷闷的:
「其实我原本不想争那个位置的,至高无上又怎样,也是没什么意思。」
「可是不行——」
他说着,愈发咬牙切齿起来,环着我的手臂也发了力:
「我不能忍受姓裴的在我头上撒野,更不能忍受他要把你从我身边夺走。这皇位我是争也得争,不争也得争。」
我大惊失色。
怎么,就和皇位扯上关系了。
他摆正我的脸,这才看向我,声音也恢复了曾经的轻挑:
「你以为陆家为什么不喜欢我又干不掉我,因为我不是陆家的种。」
「我亲爹是皇帝,我是狗皇帝养在外面的私生子。」
心中惊涛骇浪,我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情形。
前世的夺嫡,从来没有过陆慎的身影。
甚至夺嫡刚开始,他就去了边疆。
难道,他是因为我?
我竟不知,自我选择他的那一刻起,他同时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怎么会?」
良久,我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他捧着我的脸,直勾勾盯着我:
「所以宁溪,你曾问我为何要娶你,现在你知道答案了吗?」
喉咙发哽,几乎有热意从眼眶流动,我却笑了出来:
「我知道了,你心悦我。」
他心悦我,所以才不顾头顶发绿也要娶我。
他心悦我,所以才宁愿忍着伤也要陪我回门。
甚至,几番作弄裴蕴来为我出气。
原来,被人真正放在心上的感觉这么好。
他轻哼了一声,将我揽在怀里:
「现在才知道,也不晚。」

-13-
第二日醒来,陆慎已经不在了。
仿佛昨晚的温存都是一场幻觉。
可是我知道,他会回来的。
我握着手心的玉扳指,抿了抿唇。
这是陆慎给我的,他说若是遇到危险,凭这块扳指,可以调动府中的暗卫把我安全送走。
他若活着回来自然来寻我,若是出了意外,就让我远走高飞,再不回来。
只是,我怎能丢下他一人。
奶娘把为哥儿抱了过来。
我伸手接过。
他叫陆为,名字是陆慎取的。
取自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期望他长大后不要困于血脉,明辨是非。
为哥儿长得很快,爱睁眼爱笑,几乎不太哭闹。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孩子和前世有些不一样。
为哥儿满月的时候,宫中出了大变故。
二皇子被杀,一箭穿心,同时太子受了重伤,下落不明。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直守在府邸没什么动静的金陵卫开始动作了。
他们要拿我们母子进宫,压入天牢。
我大概猜得到,皇帝能忍到现在才动我们,已经是看在陆慎是他亲儿子的份上了。
如今怕是再也不想忍了。
暗卫来催,让我跟着他们逃走。
我犹疑不决,不知到底何去何从。
陆为胖乎乎的小手拍了拍我,指了指皇宫的方向,说出了人生中第一个字:
「走。」
我决定进宫。
陆慎没有被定罪前,我不能走。
好在,我赌赢了。
皇帝欣慰的捋着胡子:
「还好,总有个儿子是正常的。」
「老大老二接连出事,你让朕怎么不怀疑是你的手笔?」
屏风后,陆慎也跟着走了出来,低头应是。
我顿时卸下心底的大石,泪流满面。

-14-
次年三月,太子病故。
陆慎正式认祖归宗,被立为皇太子。
而我顺理成章,成了太子妃。
我这才知道,太子为了早点登基,给圣上下了药,这才自毁前程。
传闻,这药出自裴家。
裴氏一族被清算。
除了裴蕴,全族流放。
裴蕴下了大狱,秋后问斩。
可惜,他大约等不到秋后了。
陆慎要他死。
他半撑着头看向我:
「他近来在天牢里胡说八道,我容不下他了。」
「他知道回天乏术,想见你最后一面。」
天牢里,裴蕴形状疯癫,看到我犹如看到了救命稻草:
「宁溪,我可是你儿子的爹,你怎能不救我?」
「不该是这样的,重活一世,我们明明不该是这样的。明明我该和璃儿恩爱白头,明明你该还在我身边,我养了我的骨肉,你怎么能离开我呢,不该是这个道理啊!」
我静静的望着他,心中无波无澜:
「裴蕴,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应该的, 也没有谁活该等谁。」
「黄泉路上,走好。」
我转身而去。
他还要叫喊,却被人捂住嘴。
出了天牢, 我去了一趟裴府。
那里空荡荡的,只有裴老夫人缠绵病榻。
她似是花了眼,人也认不清:
「是璃儿吗?你不是自请下堂了吗,又回来做什么?」
听说邓家在知道裴氏出事那天, 就逼裴蕴写了休妻书。
眼下不仅邓璃归了家,连肚子里的孩子都打了。
任谁恳求都没用。
到底是曾经疼爱过我的裴老夫人,我心底也有些不好受。
上前握住她的手, 我压低声音:
「老夫人,是我。」
她浑身一颤,反握住我:
「阿溪,是你啊。」
我用力的点了点头。
裴老夫人带我不薄,陆慎求了皇帝, 免了她的罪。
只是, 她经此一遭, 身子愈发不好了。
眼下, 更是油尽灯枯。
良久,我听见她轻叹了口气:
「丫头, 外面的传言是真的吧?」
我没有说话。
她又径自摇头:
「是阿蕴对不住你,是他没有福气。」
「如果我早知道,早让你们成婚该多好啊。」
我没有告诉她, 前世其实我们成婚了,也并没有过得好。
三天后, 裴家来报丧,说是老夫人没了。
去的时候,手上还攥着裴蕴曾给过我的鱼纹玉佩。
我阖上眼,眼眶泛湿。
为了爬过来给我擦眼:
「娘娘……不哭……」
我将他抱在怀里。
他向来聪慧, 聪慧到上天送给我的礼物。
就从抓阄宴上,他避开一众皇家物件, 选了最不起眼的野花儿的时候,我就能看出。

-15-
时年九月,我再次有孕。
太医诊脉, 是对双生子。
帝心甚悦, 陆慎也兴奋的红了眼。
他抚着我小腹, 语无伦次:
「我们的孩子, 这是我们的骨肉。」
我突然觉得好笑:
「殿下,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我们不过几面之缘, 你怎么就非我不可了?」
他低头,玩笑般瞧着我:
「江州初见,你问我伤哪儿了, 我捋了衣物,你瞬间红了脸。」
「那时候我就想,此女甚美。」
我啐了他一口, 依在他怀中。
前路漫漫,或有风有雨。
幸好,有人陪我一起走。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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