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痴傻,却因救了顾老太君被许给风光霁月的顾九言做正妻。
成婚三年,他连叫我一声娘子都不肯。
直到顾老太君仙逝,顾九言不知所踪。
顾家的狗都被带走了,只剩我一人守着屋子等夫君。
饿了几天后,我不等了。
揣着顾老夫人送的金牌牌,朝禁宫而去。
祖母说过,若是哪天吃不上饭了,就拿着金牌牌进宫去找一个叫皇上的人,他管吃管住!
-1-
顾九言与下人议事时,我正坐在院中串茉莉手链。
祖母说,送君茉莉,与君莫离Ṫųₓ。
顾九言戴上茉莉手串,就不会和我分开啦。
我攥着手串,想去屋内送给他。
却闷头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
「好痛。」
刚摸着鼻子抬起头,顾九言就皱着眉推开我,一副很不耐的样子:
「去自己院子里玩,别在这儿碍事。」
祖母去世后,母亲出门远游,顾九言也变得很忙很忙。
我不知道去世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出门远游,一封信都不寄回来。
但我知道,祖母睡着之前叮嘱过我,要听母亲和顾九言的话。
所以从早到晚,我一个人也乖乖吃饭睡觉。
「我不打扰夫君。」
我把茉莉手串捧到他面前,眼巴巴地盯着他瞧:
「夫君,这是玳玳串的手链,送给夫君。」
顾九言垂眸看着我的脸,下一秒便偏开头,将我推开,漠然朝门外去。
「夫君!夫君!」
我不懂他今日为何这么沉默,只依旧捧着手串追在他身后,「茉莉花很香的,你看看呀!」
「聒噪。」
顾九言皱眉从我手里拿走手串,丢下一句「不要跟上来」,就离开了顾府。
我听话,就驻足在原地,朝他的背影挥手:
「玳玳不给夫君添麻烦,夫君早些回来吃饭呀!」
可我等啊等,等到第二天晚饭上桌,顾九言也没回来。
不仅顾九言没回来,顾府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少。
到最后,只剩下我和一个老嬷嬷。
-2-
顾府门庭冷寂,我抱着大黄狗,坐在门槛上看刘嬷嬷往牛车上搬东西。
闲着无聊,我和刘嬷嬷搭话:
「嬷嬷,你要去哪?」
刘嬷嬷埋头系绳索,只道:
「回扬州老家。」
我问:「为何回扬州老家?」
「主人家都没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我又问:「主人家是谁?」
「顾家。」
我看了看空荡荡的宅院,又瞧了瞧门头上的牌匾。
「顾府」两个大字,金澄澄的晒在太阳下。
母亲和祖母教我认得第一个字就是「顾」,我自然认得。
于是我疑惑道:「顾家?顾家不还好好在这儿吗?」
嬷嬷叹口气,看样子是懒得搭理我。
她「嘬」了两声,大黄狗就吐着舌头晃着尾巴跳上了牛车。
「夫人,郎君不会回来了,您也趁早自己寻个好去处吧。」
「夫君不会丢下玳玳的。」
我全然不信嬷嬷的话,只向她挥手,「嬷嬷再见呀。」
她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驶着牛车吱呀呀离开了顾府,还带走了我唯一的伙伴大黄。
夕阳西下,院子里安静的厉害,我有点害怕。
就拢了拢衣衫,回到屋里,关上门,抓着顾九言平日用的镇纸爬上床榻。
顾九言最吓人了,他会吓退所有可怕的东西。
我卷紧被子,安心地闭上了眼。
-2-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祖母还没变成一块冷冰冰的灵牌,母亲也带着暖融融的笑。
顾九言还是和以前一样,死板着脸。
那是我初次在顾府过生辰。
祖母亲手给我做了长寿面,母亲为我梳了漂亮的发髻,顾九言还送了我一个雕着小雀儿的簪子。
他说我就像小雀儿一样,整天叽叽喳喳的烦人。
那一年,我十六岁。
十三岁时,我在宣州青石镇随着叔叔婶婶卖米,日子过得还不算差。
我是青石镇最笨的姑娘,三岁还不会说话。
旁人都笑话玳玳,说玳玳是傻姑娘。
有个过路的老僧人见了我,却说一辈子当个傻姑娘才是我的福气。
我气鼓鼓地问他为何咒我笨一辈子。
他摸摸我的头,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聪明伶俐,反会误了卿卿性命。」
直到镇上来了个大马车,听说是上京顾家回老宅,路过青石镇。
马车路过米铺时受了惊,我去帮忙勒了马。
被我救下的顾老太君和顾夫人夸我厉害,还将我带回了府。
许给顾家独子顾九言做正妻。
-3-
顾九言不喜欢我,顾府的人都这么说。
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因为我笨。
旁的姑娘会缝衣做画不说,起码睡觉不抱布老虎。
奴仆们笑话我,说我十五了还像毛丫头。
我苦恼时又恍然大悟。
怪不得顾九言不愿和我睡,原来是因为我爱抱布老虎呀!
我抱了布老虎,就没有手抱他了。
晚上顾九言从官署回来,我把布老虎塞到他怀里。
顾九言眉宇间满是疲倦,只淡淡地看着我:
「什么事?」
我咧开嘴,笑得活像个偷腥的猫儿:
「我把布老虎让给夫君抱,夫君给我抱好不好?」
顾九言蹙起眉:「谁教得你这些?」
他好凶,我缩了缩脖子,小声道:
「夫君不和玳玳睡,不是因为玳玳的布老虎占了地方吗?」
顾九言的眉头依然没有展开,他冷嗤一声:
「傻子。」
转而便随手丢掉布老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忙捡起布老虎搂在怀里,看着顾九言的背影,撇了撇嘴,忍住眼泪。
轻轻摇晃着布老虎道:
「玳玳不哭,玳玳不伤心,有小老虎在呢。」
-4-
就算再不聪明,我也知道。
顾九言不喜欢我。
我坐在门槛上想,不可以乱跑,不能给夫君添麻烦。
祖母说啦,玳玳乖乖的,夫君就会喜欢玳玳。
我等啊等,等到把厨房的最后一颗白菜生啃完,也没等到顾九言回来。
直到饿的我眼冒金星,走路都歪歪斜斜。
抹了抹眼泪,我对着顾九言常用的书桌鞠了一躬:
「夫君,对不起,玳玳不能等你了,玳玳太饿了。」
揣上祖母送的金牌牌,我关上门,朝着禁宫去。
祖母说了,等哪天吃不上饭了,就去禁宫找一个叫皇上的人,他管吃管住!
-5-
「祖母是不会骗玳玳的!」
我朝宫门口驻守的侍卫大喊:「我要见皇上!」
「敢对陛下不敬!」
侍卫冷喝道:
「来人,把这个疯子拉进刑狱。」
刑狱?
我害怕了。
顾九言说刑狱是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里面有吃人的怪物。
我闹腾时,他常说要把我丢进去。
「我不找皇上了,不要把我关进刑狱。」
我瘪着嘴,眼看就要哭出来,却听旁边忽然响起一道慵懒的嗓音:
「你要找皇上?」
我看向声音来源处。
只见一辆马车停在我身后,男人的胳膊撑在窗沿,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
「你找皇上做什么?」
我眨了眨眼:「找他吃饭。」
他漆黑的瞳孔中漫上几分不可置信,半晌轻轻笑道:
「找他吃饭?」
「对呀对呀,我要找皇上吃饭。」
我抱着怀里的布老虎道,「祖母说,皇上仁慈心善,让我饿了就去找他呢。」
男人探究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问:
「你祖母是谁?」
「祖母就是祖母呀。」
我丝毫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只说:
「祖母是天底下最好的祖母。」
估计是看出了我心智如六岁孩童,男人不再多问,招人前来吩咐:
「带她去别处用饭。」
-6-
我走着走着,突然想起来什么,往身后看去。
却见要给我饭吃的男人正和仆从说话,他皱着眉,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
「没找到?」
「是,顾府中空无一人。」
「传令下去,翻遍上京,也要给朕把人找回来。」
我没听清他们的话,只兴冲冲地大声说:
「原来你就是皇上呀!」
男人回过头,看着我挑了挑眉:「是,朕就是你要找的皇上。」
我欣喜道:
「皇上,谢谢你,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皇上!」
皇上笑起来,冷厉的眉眼也软和三分,他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玳玳,玳玳花的玳玳。」
说起名字,我开始滔滔不绝,又提起祖母,
」祖母说玳玳是个好姑娘,像初开的玳玳花,叫人瞧了欢喜呢。」
「祖母还说,玳玳不傻,是个很聪明的姑娘。」
我像是求证似得,仰头问他:
「皇上,玳玳一下子就找到了你,玳玳聪明吗?」
皇上生得高大,一张脸也过分威严。
只是现在,他瞧着我,眼睛含笑,和煦又温柔:
「玳玳很聪明,也的确是个好姑娘,朕瞧了也欢喜。」
皇上不坐马车了,与我一起步行,朝禁宫而去。
一高一矮二人并肩于巍巍宫墙中,竟有种奇异的平和。
-7-
皇上是和我一起吃的饭。
上菜的漂亮姐姐排了长长一队,直叫我看花了眼。
我攥着筷子,扒着桌沿问皇上:
「这些,只给我们两个吃吗?」
皇上没有制止我的无礼,只笑道:
「是,只给朕和玳玳吃。」
夹起一块鱼肉,我努力伸长胳膊,放进皇上面前的碗里,认真道:
「皇上是主人,皇上先吃。」
「皇上,还请让臣验过。」后方一直沉默站着的带刀侍卫忽然出声。
皇上抬手制止了要上前的侍卫和太监,在一众紧张地眼神下将那块鱼肉放进了嘴里,笑的依旧温柔:
「谢谢玳玳。」
我这才动筷,风卷残云一般,横扫餐桌。
只是我自己吃,还不忘给皇上夹菜。
我夹什么,他吃什么。
直到我吃到一块辣椒,辣的脸颊通红:
「皇上,豆腐好辣,不要吃。」
他却已经将豆腐送进了嘴里,咀嚼间面容平和,依旧优雅。
「皇上不怕辣吗?」我问。
他摇摇头:
「朕尝不出来食物的味道,不论酸甜咸辣,于朕而言并无不同。」
我有些疑惑:「为何会尝不出来味道呢?」
皇上放下筷子,耐心解答:
「因为朕的舌头生病了。」
「生病了就快看大夫呀。」
我站起来,拉住皇上的衣袖,「玳玳带你去看大夫,皇上不要怕,吃药不苦的。」
他低低笑了笑,轻声说:
「谢谢玳玳,这病治不好,不用再看了。」
我一怔,泪水霎时自眼眶内涌出,哭声响彻天地。
皇上有一瞬间的慌乱,忙扯起绣着五爪金龙的外袍给我擦眼泪。
「玳玳为何忽然哭了?」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哽咽道:
「皇上生病了,是不是和祖母一样会死?」
「他们都骗我,说祖母睡着了。可玳玳不傻,玳玳知道祖母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陪着玳玳了。」
「皇上是好人,玳玳不想要你死。」
他摸摸我的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可眼睛里却满是温柔:
「好,朕答应玳玳不死。」
-8-
自那以后,我就留在禁宫,成了皇上的小尾巴。
皇上走到哪,我就跟到哪。
就算是去御书房,我也要一同跟着。
我最喜欢御书房了。
皇上看折子时,我便坐在一旁的毛毯上玩九连环,饿了就偷偷摸一块桌子上的点心。
若没了点心,我又不好意思开口,便只蹲在皇上脚边眼巴巴地仰头瞧他。
这时皇上便笑我像他幼时养的小狗一般,若有尾巴,定早已经讨好地摇起来。
听不出他在打趣,我只顾着把嘴里塞满点心。
便是皇上轻轻挠我的下巴,我也只餍足地眯着眼睛对他笑。
等我吃饱喝足,皇上就仔细地为我擦干净双手,而后教我习字。
「萧寒朔」三个字纵逸风流,力透纸背。
他教我如何读,告诉我,这是他的名字。
我有些疑惑:
「可祖母告诉我,皇上叫皇上啊。」
他失笑:
「皇上也有自己的名字,就像玳玳叫玳玳一样,皇上叫萧寒朔。」
我懵懂地点了点头。
萧寒朔摸摸我的发顶,嗓音温和:
「玳玳以后叫我阿朔就好。」
「可是其他人都叫你皇上呀。」
我仰头望着他,却撞进他似水的眼眸里。
「因为玳玳和其他人不一样。」
听到这话,我高兴起来:
「那玳玳就叫皇上阿朔,其他人都不许和玳玳一样。」
萧寒朔轻笑:
「好,其他人不许和玳玳一样。」
-9-
萧寒朔从不许我离开他身边。
只有早朝时间,我不许被跟着,只能待在后殿等萧寒朔下朝。
后殿可以隐约看到前殿,我探头去瞧,只能看到一大片黑压压的帽顶。
真无聊。
我恹恹地打了个哈欠,慢腾腾挪到龙椅后面,拽过萧寒朔的袍角开始数龙的鳞片。
数着数着,竟数出点乐趣来。
龙袍一角缀着颗东珠,浑圆饱满,还散发着淡淡的光彩。
我一眼就被吸引,将珠子握在手里把玩。
忽然,头顶传来萧寒朔含笑的声音:
「喜欢吗?」
我抬起头,见萧寒朔正垂眸笑吟吟地看着我。
「喜欢!它好漂亮!」
我喜笑颜开,想捧着给他看,却忘了珠子是缀在上面的,被拽的一个趔趄就失去了平衡。
好在萧寒朔一下子就扶住了我,将我揽在他怀里。
他怀里有股淡淡的香气,浑厚而绵长,闻着舒服极了,让人想赖在里面永远不出来。
「阿朔身上好香呀。」
我在他怀里左蹭右蹭,活像只小狗抱着香喷喷的骨头。
他微微仰起脸,任我的头发在下巴上乱蹭。
直到痒的受不了,才笑着讨饶:
「好玳玳,我把珠子送你,不要再蹭了,好痒。」
我忽然耍起赖来:
「不要不要,就要蹭。」
正大光明的牌匾下,其余宫人垂目肃立,萧寒朔身着帝冕衮袍,被我挠的躺在地上求饶,看不出半点从前威严的模样。
殿内一片欢声笑语,萧寒朔身边的总管沈植却忽然推门进来,恭敬道:
「皇上,皇后娘娘与令妃娘娘已自寒山寺回宫,此时正在长春宫。」
萧寒朔站起身,又将我拦腰抱起来放到贵妃榻上,捏捏我的脸颊道:
「我有事要出去一会儿ṭů₊,玳玳先回去好不好?」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身后的沈植说:
「奴陪着小娘子吧。」
「不可。」
萧寒朔正站在镜前让宫人整理衣衫,闻言淡淡道:
「沈植和朕一起。」
沈植依旧恭敬,平声答了句「是」。
我没察觉到殿内气氛的不同寻常,只乖乖应道:
「那玳玳回去等着你们回来。」
-10-
可一直到月上中天,我也没等回萧寒朔。
直到我困的直点头,外面才响起一阵脚步声。
「阿朔,你回来啦!」
我跑去门外,见到的却是一个不认识的宫人。
「奴婢见过娘子。」
那宫人屈膝行了一礼,道:
「皇上遣奴婢来ṭū₁告诉娘子,让您不必等他,自己先就寝。」
「他去处理公务了吗?」
「信安宫令妃娘娘身体不适,皇上前去探望令妃娘娘了。」
我张了张嘴,只吐出一个「好」字。
失魂落魄地回到寝殿后,我坐到床塌上,只盯着方才萧寒朔送的东珠发愣。
「娘子,娘子?」
直到服侍我的春信连喊几声,我才恍然回神。
「娘子,夜深了,要就寝吗?」
我点点头,乖乖伸直手臂让春信解衣带:
「春信姐姐,令妃娘娘和皇后娘娘是谁呀?玳玳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
「皇后娘娘和令妃娘娘都是皇上的人,娘子入宫时皇后娘娘带着令妃娘娘前去寒山寺为国祈福了,因此您并未见到过她们。」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就像我和夫君是一家人一样,皇后娘娘和令妃娘娘也是阿朔的家人,是这样吗?」
春信的脸霎时白了:
「娘子有夫君?」
「对呀,玳玳有夫君。」
我高兴地说:
「还有祖母和母亲,他们都是玳玳的家人。」
「娘子,您听好了。」
春信握着我的肩,认真道:
「您有夫君这件事,万不可和第三个人说,尤其是皇上!」
我有些疑惑:
「为什么呀?」
春信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
「因为皇上知道了会非常生气,甚至可能会再也不想见娘子。」
整整一夜,我都没有睡着。
我不懂为何春信说阿朔知道了我有夫君会生气,也忧心自己的谎言会被揭穿。
祖母早就教导过我,纸包不住火Ţű̂₆,撒谎是最没用的。
若是萧寒朔知道我骗他,更生气了怎么办?
他会再也不愿意见我吗?
-11-
扬州城繁盛,顾九言自辞官回乡为母亲与祖母守孝后,还是首次出门。
族妹年纪小,沿街挑选着摊贩卖的饰品,嘟嘟囔囔地抱怨:
「好想要呀,可是又不能买……」
顾九言下意识皱眉呵斥:
「放下,莫要乱拿旁人东西!」
年幼的姑娘愣了愣,眼泪顿时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大哥哥好凶。」
他这才回过神来,身边跟着的是七岁的堂妹,不是她。
堂妹年幼娇纵,他好声好气地道歉许久也没哄好。
回到老宅后,婶母虽未多说什么,言语间却还是含了几分不满。
夜间寂寥,顾九言独自坐在竹影下闭目养神,忽而听到女孩银铃般的笑声。
他倏然睁开眼,梦魇般四处去寻。
直到凉风扑面拂过,才恍然清醒过来。
这里是扬州,她在上京,千里之隔。
耳边竹叶沙沙声似浪涛席卷而过,顾九言缓缓闭上眼睛。
当年之事发生时,她方七岁,还是个年幼懵懂的孩童。
王朝更迭不可避免,在那场大战中,她何其无辜。
不告而别,暴露出她的身份,将她丢给皇上,真的对吗?
可是,若不是她,他便不会失去母亲和祖母。
屋檐间的白幡被风卷起,无端带出一股凄凉之意。
顾九言强行压住自己内心深处的茫然,逼自己不再去想。
便是为了贤名,皇上也不会为难她。
此后怎么活,皆是她自己的命数。
他们顾家,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12-
大约是因为心里藏着事,第二天我整个人看起来都无精打采的。
而萧寒朔更是一整天都没来看我。
午膳时,春信为我夹了满满一碗菜,我却一口都吃不下,直到傍晚,竟是连早上吃的也尽数吐了出来。
春信急忙差人去叫萧寒朔,可来的,只有乌泱泱一群太医。
我病得不重,此时却觉得难受极了。
靠在春信怀里,止不住地掉眼泪。
太医走后,春信替我擦掉眼泪,轻声问:
「娘子可是想皇上了?」
我把被子拉过头顶,闷闷出声:
「玳玳才不想他。」
「娘子。」
春信嗓音轻柔:
「令妃娘娘姓沈,当年先皇还是草莽时,沈将军便是先皇的随侍,后来萧氏攻打俞氏皇族,沈将军的独子为先皇挡了一箭而命殒。」
「自那后,沈家便只剩下令妃娘娘一个女儿。令妃娘娘爱慕皇上,皇上便封其为令妃,尊荣仅次于皇后娘娘。」
烛光幽幽,烛泪悄然落下。
房中一片静谧,半晌,我轻声问:
「所以,对于萧寒朔来说,令妃娘娘非常非常重要,对吗?」
春信缓缓点了点头:
「便是和皇上有青梅竹马之谊,现又身为正妻的皇后娘娘,也要敬令妃娘娘三分。」
「那玳玳呢?」
我轻声呢喃,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春信。
白日间热闹的禁宫此时早已沉睡,殿内一时只有灯花燃爆的声音。
春信大约没听见我的话,只替我盖好被子,低声宽慰:
「娘子,待令妃娘娘身体好一点,皇上就会来看您的。」
我不知自己为何心里落落的难受,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落泪。
是因为病得重吗?
明明从前顾九言也常因公务忽略我,我病得再重,都没如此难受过。
我想不通,只得钻进被子里,让被褥裹住单薄的自己。
半梦半醒间,梦中飘来一声叹息,有人将我揽进怀里,像哄幼儿般,轻轻拍着我的脊背。
让睡不安稳的我,逐渐深眠。
-13-
第二天再睁开眼时,我便察觉到自己身边躺着一个人。
萧寒朔大约是刚下早朝便赶了过来,身上还穿着玄色龙袍,一双剑眉Ťū́₃紧紧地皱在一起,在眉间缵成一个「川」字。
从前顾九言遇到烦心事或看到我时,眉头也会皱成这个样子。
「不开心吗?」
我喃喃自语,把指尖轻轻放到他眉间,想抚平那些皱纹。
手腕却忽然被攥住。
我还未回过神,整个人便被他捞进了怀里。
他把脸埋进我的颈窝,轻轻蹭了蹭,喟叹出声:
「好玳玳,我太累了,让我抱一抱好不好?」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把脸颊靠在他的胸膛上,乖巧地没有出声,让他休息。
萧寒朔的呼吸声逐渐绵长,我却没有丝毫困意。
殿内空无一人,我感受着他和缓的气息,偷偷小声问:
「玳玳对阿朔重要吗?」
本应睡着的人却忽然开了口:
「玳玳为何要这样问?」
我低头一看,却见萧寒朔正认真地盯着我瞧。
我无端涨红了脸,想埋头当鹌鹑,却又被他自被褥间拎了出来。
萧寒朔捧着我的脸,将我额间碎发轻柔地拂去,语气含着些小心翼翼:
「玳玳为何要问自己重不重要呢?」
他的视线太过灼热,我几乎不敢抬眼,小声说:
「因为阿朔是很好很好的人,玳玳想让自己在阿朔心里重要一些。」
萧寒朔脸上的笑一下子变得很勉强:
「只是因为我是好人吗?」
我懵懂地点了点头:
「阿朔和祖母母亲还有青石镇的叔叔婶婶一样是好人,在玳玳心里都很重要,所以玳玳也想自己在大家心里重要一点。」
萧寒朔沉默下来,好看的眉眼也充满落寞。
我小心翼翼问:「玳玳让阿朔不开心了吗」
萧寒朔摇摇头,笑得十分苦涩:
「没有,玳玳心性单纯,是很好很好的姑娘,是我强求了。」
「玳玳休息吧。」
他站起身,没再看我一眼,朝外走去,「我还有事,先回御书房了。」
-14-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似乎像被什么刺了一下,讷讷开口:
「可是玳玳想要阿朔陪着。」
萧寒朔顿了顿,依旧没有回头:
「还是让春信陪着玳玳吧。」
只一瞬,我的眼泪就如断了线地珠子般砸了下来:
「阿朔能陪令妃娘娘一整天,为什么不愿意陪着玳玳?」
「玳玳不要哭。」
萧寒朔忙转身回来,用宽厚的手掌生涩得替我擦掉眼泪,「我陪着玳玳,哪也不去,好不好?」
我赌气般地把他往外推,呜咽道:
「不要你,你去陪令妃娘娘,我才不要你!」
「好玳玳,别不要我。」
萧寒朔好声气地解释:
「昨夜我并不在令妃那里,而是出宫处理事情了。」
「知道你生病,我连夜赶了回来,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他委委屈屈地拉住我,声音听着颇为可怜:
「玳玳,我已经知道错了。」
「看在阿朔这么诚心的份上,玳玳就原谅阿朔了。」
我故作傲娇地说:
「为了惩罚阿朔,今日阿朔不能离开玳玳半步。」
「不能离开半步吗?」
萧寒朔若有所思:
「可夜间我是不能陪着玳玳的。」
我疑惑地抬头问:「为什么?」
萧寒朔摸了摸我的头,轻笑道:「因为男女授受不亲,玳玳只能和自己的夫君一起睡。」
我认真思索了一番,突然想到顾九言从前说过,若我寻其他人做夫君,他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那阿朔就做玳玳的夫君呀!」
话音方落,萧寒朔便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玳玳说什么?」
「阿朔做玳玳的夫君,这样阿朔就可以夜里也陪着玳玳了。」
我十分自得地扬了扬下巴,「玳玳聪明吗?」
萧寒朔无奈地摇了摇头,认真道:
「玳玳大约不知道,夫君是全天下和玳玳最亲密的人,要一起生活很长很长时间,就算是去世也要同穴而葬的。」
「玳玳想和阿朔最亲密。」
我低声说,「阿朔去看令妃娘娘时,玳玳很不开心。」
「玳玳是小气鬼。」
萧寒朔低低笑了笑,将我揽进怀里,轻声说:
「玳玳不小气,玳玳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我从他怀里探出头,与他鼻尖抵着鼻尖,认真地看着他茶褐色的眼睛说:
「阿朔也是天底下最好的阿朔,玳玳想和阿朔一起生活很久很久。」
萧寒朔的眼睫忽然颤了颤,他的视线缓缓落到我的嘴唇上,继而慢慢抬手遮住我的双眼。
一片漆黑中,我感觉到他的气息越来越近。
轻而浅的吻,就这样落在我唇畔。
「好姑娘。」
他缓缓发出一声喟叹,带着无穷的眷恋与怜爱。
-15-
皇上要册封贵妃了。
顾九言看着手里的请帖,思绪飘去千里之万的上京。
禁宫里有那么多贵人,她那么傻,会不会受欺负?
皇上会苛待她吗?
「阿言。」
叔父的话ţùₕ打断了他的思绪,「族内长辈商量着为你重新选一门婚事,扬州刺史家的小女儿方满十五,待你守孝期满,便可立即成亲。」
「叔父Ţū₄,母亲和祖母丧事刚过,我不想这么快就议婚。」
顾九言轻轻垂下眼,低声道:「况且,我已有正妻。」
顾二爷的脸色立马变了:
「你与那姑娘的婚事实属你祖母糊涂,况且一无媒妁之言,二无拜堂正礼,算不得!」
是算不得。
当年顾九言恨极了祖母的安排。
祖母说,父亲犯的错,必须由他这个亲儿子赎罪。
待她好一辈子,顾家人死了才不会受阿鼻地狱的酷刑。
顾九言不懂,父亲在战胜后自裁谢罪,母亲在祖母去世后也追随父亲而去。
除了长子,顾家全族皆不再为官。
这难道还不够吗?
所以顾九言厌恶极了那个不知一切整天跟在他后面的小傻子。
他没有遵守与祖母的承诺,辞官后带着全府上下回了老宅,并让所有人都不许告诉她。
反正他早已和皇上通过信,会有人接她去禁宫。
他再也不用背负着父亲的罪责过一辈子了。
顾九言弯腰行了一礼,平声道:
「阿言谨遵叔父与各位长辈的安排。」
他会甩掉那个麻烦,有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幸福美满的过完一生。
-16-
贵妃的服制送来时,我正和春信翻花绳玩。
太监和宫女跪了一地,俯首喊我贵妃娘娘。
只是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殿外大门就轰然被踹开。
一身烟粉色宫裙的女人冷脸朝我走来,手里还拿着个鞭子。
春信跪了下去,喊她令妃娘娘。
令妃没有搭理任何人,直接扬起鞭子,狠狠甩到殿门前小太监的脚边。
小太监吓了一跳,手中端着的贵妇服制也散落到地上。
「本宫没有的,谁也不许有!」
令妃甩着鞭子,把屋里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个稀碎。
最后,她可能是砸累了,扬鞭指向我,问:
「你可知我是谁?」
我还没开口,她便兀自道:
「本宫乃沈氏遗孤!我沈家满门忠孝,男丁皆为国战死,凭什么谁都能爬到本宫头上!」
她红着眼眶,凄凉道:
「我爹若活着,我定不会受如此屈辱!」
不知为何,我并不害怕她,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耳边忽然响起兵戈交接声,还有一道凄厉的诘问:
「俞昭!为什么要打开城门!?」
剧烈的头痛袭来,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晃动。
我看到萧寒朔沉着脸疾步赶来,刚想上前迎他,整个人便忽然失去了意识。
-17-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不好的梦。
梦中到处是血和死人。
战火连绵不绝,耳边满是战马的嘶鸣声和人的哀嚎声。
一个满脸是泪与血的女人掐着我的肩膀,嗓音尖厉:
「俞昭!城破了!你为何要打开城门!?」
我很害怕,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几声呜咽。
城墙之下狼烟四起,身着铁甲的士兵密密麻麻,自四面八方涌来。
「俞氏先祖在上!幼女无知!幼女无知啊!」
女人哭喊着,把我紧紧搂进怀里,自城墙翻滚而下。
城墙下是已经被血染红的护城河,冰凉的河水将我吞噬,我想挣扎,四肢却如千斤般重。
「喜鹊喜鹊叫喳喳,提篮进城卖茶花……」
有人握着我的手,轻轻哼着歌谣,将血色的噩梦驱走。
我慢慢睁开眼,发现一个头戴凤钗,眉眼如画的女人正温和地瞧着我笑:
「玳玳醒啦,刚刚是不是做噩梦了?」
春信和我说过,戴凤钗的是皇后娘娘,见了皇后娘娘是要行礼的。
于是我乖乖地从被窝中爬出来,跪到床上,朝她磕了个头:
「玳玳给皇后娘娘行礼。」
「玳玳不用跪。」
皇后温柔地扶起我,还摸了摸我的头发,「今日是不是被吓到了?」
皇后娘娘身上香香的,握着我的手也暖暖的。
我情不自禁地往她身边靠了靠,轻轻摇摇头道:
「玳玳没有被吓到。」
「没有被吓到就好。」
皇后递给我一杯水,温声道:
「皇上最近很忙,玳玳就先和我住一起好吗?」
阿朔又开始忙了吗?
我心里有些郁闷,但还是接过杯子,乖乖点了点头。
-18-
萧寒朔很少来看我,但贵妃的册封典礼却还是一如往常地筹备着。
闲暇时,我便在长春宫跟着皇后娘娘。
她不许我再喊她娘娘,只让我喊她然君。
谢然君喜静,无事时只喝茶读书。
我住进去后,她便常读书给我听。
我喜欢伏在她腿上,一边听她用和缓似流水一般的声音读故事,一边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沈植不许我枕太久然君的腿,他总会在我快要睡着时将我叫醒,让我到床上去睡。
「阿朔总不来,还偏要让讨厌的沈总管来看着玳玳。」
我一边抱怨,一边慢腾腾地挪到床上。
沈植唤来几个小宫女给谢然君捏腿,对我的话恍若未闻。
我趴在床沿,隔着一层薄薄的的纱幔看他们,小声问春信:
「沈总管是不是喜欢然君呀?」
春信对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
「沈总管是前朝宰辅,与当时还是谢氏嫡女的娘娘有婚约。」
廊下,谢然君正品茗赏花,阳光洒在她身上,平和而宁静。
沈植垂眸站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默然伫立,似一棵苍劲的青松。
-19-
「还没找到人吗?」
御书房内,萧寒朔皱眉看着下面跪着的暗卫,面容凝重。
暗卫低声道:
「属下手中只有帝姬七岁时的画像,找人很难。」
萧寒朔沉思片刻,叹了口气:
「罢了,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召顾九言立刻回京。」
暗卫正要退下,又被萧寒朔叫回:
「曾与贵妃有婚的男人若是找到,必不可许他进上京。」
暗卫躬身应是。
灯火幽幽,萧寒朔的半边脸隐在黑暗里,嗓音阴冷:
「若他有半点对贵妃不利之意,则就地斩杀。」
我恰好推门而进,只听到最后两个字,好奇地问:
「什么蘸砂?蘸砂糖吗?」
屋内只有萧寒朔一人,他笑吟吟地对我道:
「玳玳想吃糖了?」
「有糖吗?」
我高兴起来,扑到他怀里讨糖吃,「阿朔快拿出来。」
他自桌上的八宝河盒中拿出一颗松子糖,轻声诱哄:
「玳玳拿什么来交换呢?」
我想了想,认真道:
「那就把玳玳的舌头送给阿朔吧,玳玳也想让阿朔吃到甜甜的糖。」
萧寒朔愣了愣,似是没想到我会这样说。
他把我搂进怀里,嗓音喑哑:
「我不要玳玳的舌头,玳玳陪着我就很好很好。」
最后,他几乎是乞求般地道:
「玳玳答应我,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我抱紧他,像他从前哄我那般轻轻拍着他的脊背:
「阿朔别怕,玳玳不会离开阿朔的。」
-20-
扬州城今日雨水遄急,圣上口谕送到时,顾九言正在书房看刺史千金的生辰八字。
一句「帝姬失踪多日」,顾九言掰断了手中的笔杆,目眦欲裂:
「你说什么!?」
使者见他这副模样,一时不敢抬头,战战兢兢道:
「帝姬失踪多日,皇上急召大人回京商议对策。」
上京距扬州路途遥远,非三日不可达。
顾九言片刻也未耽搁,当下便要仆从牵马启程去上京。
旁人劝他雨天路滑,他却如听不到般,只喃喃重复:
「玳玳怕黑。」
寒风凛冽,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成两半。
玳玳失踪多日,有没有挨饿,有没有受冻,有没有遇到坏人?
她那么怕黑,定会独自缩在哪个角落里哭。
这么一想,顾九言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这次若寻回玳玳,他不会再将她丢下了。
玳玳,别怕。
夫君接你回家。
-21-
萧寒朔在书房处理政务,我坐在一侧的茶室看沈植煮茶。
沈植认真地研磨茶叶,手下的动作偶尔会滞涩。
我眨眨眼睛,用气声同他说话:
「沈总管,你是不是想念然君了呀?」
沈植平静的表情顿时多了丝裂纹:
「娘娘不要乱说话。」
我嘿嘿笑着:
「沈总管看然君的眼神和阿朔看玳玳一样呢。」
沈植轻轻摇了摇头,话间含着丝苦涩:
「皇后娘娘千金之躯,沈植卑贱,不敢与之相提。」
在我单纯的世界里,相爱就要在一起。
我不懂为何沈总管会如此卑微,也不懂为何然君住长春宫,沈总管却要一直跟着萧寒朔。
正要开口细问,却听门外有人传报:
「前户部侍郎顾九言求见。」
听到熟悉的名字,我愣了一愣。
想了一想,我躲在屏风后,开始偷看。
我没有告诉阿朔自己还有一个夫君,不知道阿朔喜不喜欢顾九言。
若是他们二人相处的好,我便再出去为他们介绍一下对方。
若是他们二人相处的不好……
我歪了歪脑袋。
相处的不好该怎ŧũ̂₀么办呢?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顾九言便开口说话了。
「还请皇上为臣多派些人手,立即封锁城门,严查全城上下。」
萧寒朔的声音也十分冷沉:
「爱卿所请朕无异议。」
他们要找人吗?
我想了想,提着裙摆蹬蹬蹬跑到外殿,自告奋勇:
「夫君,阿朔,玳玳也可以帮忙!」
殿内忽然变得落针可闻。
沈植在我脚边跪下,打破了满室寂静:
「奴婢该死,没有看好贵妃娘娘。」
「皇上为君,怎可做出如此强夺臣妻之事!」
顾九言眼眶猩红,将我扯进怀里,怒声问道,
「若臣不进京,玳玳是否早已成您的贵妃了?」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懵懂地扭头望向萧寒朔。
只见他也眼眶发红,失了魂般,低声说:
「朕不知……朕不知……」
-22-
阿朔不愿再见我了。
然君和沈总管将我送出宫的那天,阳光灿烂极了。
我却哭得嘶声力竭:
「然君,阿朔是不是讨厌玳玳了?玳玳骗了阿朔,所以阿朔不愿意再见玳玳了。」
谢然君把我搂进怀里,柔声道:
「阿朔没有讨厌玳玳,阿朔最喜欢玳玳了,玳玳以后也可以常回来看看呀。」
她替我擦掉眼泪,自己却哭了:
「玳玳,你记住,我叫谢然君,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从前是,现在也是。」
顾九言牵着我上了马车,我与禁宫渐行渐远。
逐渐模糊的视线中,我瞧见禁宫城墙下的护城河,碧波粼粼,清澈见底。
回到顾府后,我开始嗜睡。
也经常梦魇。
我梦见自己在宽阔的禁宫中玩耍,身穿龙袍的男人抱起我,喊我阿昭,用自己满是胡茬的脸去蹭我的脸。
我梦见自己在宫道上奔跑着,将一群宫娥远远地甩在身后,她们惊慌失措地喊:
「帝姬,您慢点!」
我梦见自己在城墙上眺望远方,身边站着个与我差不多高的姑娘。
又听见自己用稚嫩的声音问:
「然君,为何街上那么多乞丐呀?」
身边姑娘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我病了。
病得很重很重。
我常陷入一片血色的梦中,反复挣扎却又向更深处沦陷。
顾九言请来很多很多的太医,可他们却也束手无策。
后来,我开始说梦话。
一会儿喊「母后,我错了」,一会儿又喊「老师为何要骗我」。
即使是在睡梦中,我的眼泪也湿了枕巾。
可醒来后,我却又不记得这些事。
-23-
我日渐消瘦,顾九言也跟着变得沧桑了起来。
自从我病了后,他几乎没有再合过眼。
这天,我罕见地没有再说梦话,也没有做噩梦。
却在夜半时,赤着脚跑到了大街上。
顾九言惊惶地追出来,却听我说:
「夫君,阿朔在叫我回去呢,我要去找阿朔啦。」
月光洒在地上,似霜一般。
我的眼睛亮晶晶的,顾九言却泣不成声。
第二天,他将我带回了禁宫。
一路上我都在紧张期待,却在见到萧寒朔时,哭到力竭。
「笨阿朔,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抚摸着他苍白的脸颊,望向他满是红血丝的眼底,哽咽道:
「阿朔再不好好照顾自己,玳玳就不回来了。」
萧寒朔紧紧地抱住我,只用力地点了点头。
在禁宫中,我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和萧寒朔在一起,我不再做噩梦,连饭也用得多了。
这日,趁我睡着,顾九言和萧寒朔结伴出了房门。
「皇上应该明白,就算臣愿意将玳玳让给您,您与她,也是不可能的。」
顾九言开门见山,毫不废话。
萧寒朔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抬眼望向天空中的碎星,低声道:
「俞氏宗史记载,昭帝姬出生时,漫天璨星,形若玄凤,是为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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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俞氏皇族仍统领着这块土地时,俞昭作为唯一的帝姬,受尽万千宠爱。
她最爱放风筝,也爱骑在父皇的肩膀上看宫墙外的风景。
她每天要做的,就是开开心心的玩耍。
禁宫中的所有地方,都可以是她的乐园。
她最喜欢母后身边的宫女菊霜,菊霜喜欢上了一个守着城门的侍卫。
为了求俞昭帮忙带信,经常给她很多好吃的糕点。
她也喜欢谢家的女儿谢然君。
谢然君性子恬静,却也会陪着她上树下河。
听闻她娘亲为她寻了门好亲事,对方是沈家小公子,叫沈植。
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安贵妃。
安贵妃看母后不顺眼,看她自然也不顺眼。
每每遇到,她总是会笑话小小的俞昭,说她是「野姑娘」,只知道疯玩。
可是俞昭不在乎,她是帝姬,天底下最尊贵的帝姬,别人说什么她都不在乎。
后来她渐渐长大,六岁时,母后为她寻了个老师。
老师姓顾,学识渊博,能文能武,为人正直。
顾先生告诉她,身为帝姬,要负起自己应有的责任。
俞昭不懂,她不知道什么是责任。
顾先生叹了口气,问她:
「殿下可知,现今宫外民不聊生,百姓皆易子而食?」
俞昭摇了摇头。
她才六岁,还没出过禁宫。
顾先生不再搭理她,收了书,自顾自走了。
他边走边叹: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俞昭不知道这句诗是什么意思,自然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
-25-
后来,国家开始动荡,各地出现很多民兵,要打倒俞氏。
俞昭依然不知道这些。
她只苦恼父皇最近很少闲暇,连答应送她的鲛纱留仙裙,也没有音信。
七岁那年的天似乎总是阴沉沉的。
有次读书时,顾先生问她想不想出宫看看。
俞昭心动了。
她长这么大,还从没出过宫呢。
顾先生告诉她,只需要凌晨时分,趁所有人都睡着了,沿着东宫道悄悄走到端成门,扳下门后的机关,就可以出宫。
他会在门口接应。
俞昭深信不疑,兴奋地整晚没睡着。
那夜整个禁宫都安静的过分,她钻过御花园自己亲手挖的狗洞,又穿过灌木丛,躲过重重守卫,到达了端成门前。
禁宫内的侍卫大多都被调去了各地镇压起义军,端成门早已无人看守,只有一个年久失修的机关。
俞昭打开城门的那一刻,士兵的喊杀声骤然四起。
禁宫,因为她,变成了人间炼狱。
父皇在一箭射杀敌军将领后自裁而亡。
禁宫火光冲天,大火烧毁了俞昭的一切。
母后找到她时,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厉声质问她为何要打开城门。
俞昭想说是老师邀她去宫外游玩,是老师。
可她最后只发出几声呜咽,夹杂着几个字:
「老师骗我!」
母后在绝望之际带着她跳进了护城河。
被俞氏族人的血染红的河水,温柔地洗净了俞昭身上的脏污。
安贵妃带着满身伤,拼命将她送去护城河下游交给了菊霜。
那些惨痛的记忆,就此留在了禁宫的护城河里。
昭帝姬逝于那场大战中,只有青石镇的一个傻姑娘,和叔叔婶婶卖米为生。
-26-
身体在禁宫养得差不多时,顾九言和萧寒朔带着我去了上京外的一座道观修养。
道观冷清,院中却有一棵郁郁葱葱的银杏,我很喜欢。
我常在银杏树下玩耍,阿朔就坐在廊下,温柔地看着我。
忽然有一日,顾九言和萧寒朔爆发了很激烈的争吵。
「皇上打算躲在这里一辈子吗?朝政该如何!?百姓又该如何!?」
「朕厌烦了这种生活!」
「自有记忆以来就被当作储君培养,数年以来兢兢业业,只要犯一点错父皇便会杀掉一个我的仆从。」
「只因贪了口腹之欲,他便再也不许我有味觉。」
「我好累,只有玳玳在身边,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个人。」
「我真的……不可以和玳玳分开。」
门忽然被打开,萧寒朔看着我,怔愣了片刻,苦涩地笑了笑:
「玳玳都听到了?我是不是一个很坏的皇帝?」
我抱住他,轻轻摇了摇头:
「阿朔很好很好,是一个很好的皇帝,也是一个很好的人。」
萧寒朔抱紧我,几乎用尽全力:
「谢谢玳玳。」
-27-
再过几日,就快到我生辰时,萧寒朔忽然很少来了。
我问顾九言,他只让我放心,说阿朔有很重要的事要处理。
上京的天也阴沉沉的,这天中午便开始下大雨。
大雨中,令妃跪在承乾殿外,浑身湿透,嘶声力竭:
「我沈氏上下皆因俞氏而亡, 皇上明知, 却又私藏前朝帝姬,有意立其为贵妃。」
「皇上!我沈家满门在天之灵,不得安息!」
承乾殿内, 大臣们跪了一地,皆要以死进谏, 要萧寒朔将帝姬处死,以慰沈氏遗孤之心。
萧寒朔沉默着, 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大雨倾盆,像是要将一切都淹没。
萧寒朔站起身, 一步步朝殿外走去。
他在殿门前伫立,摘下帝冕, 脱下龙袍, 跪在了大雨中。
「萧寒朔未善待沈氏遗孤, 令沈家满门在天之灵也不得安息。」
「萧寒朔,愿意受罚!」
「沈植, 请刑鞭, 你亲自为朕上刑。」
雨声哗哗,所有人都惊惶地跪下, 高喊「陛下三思」。
萧寒朔跪在雨中, 不动分毫, 沉声道:
「沈植,你若留半分力, 朕便治你欺君之罪。」
鞭子带着水珠, 狠狠地甩在萧寒朔的脊背上。
雨水冲刷掉血珠,积在地上, 形成一片血色的水洼。
整整三百二十八鞭, 每一鞭都深入血肉。
血珠横飞, 连空气中也弥漫开来浓烈的血腥味。
无人再敢开口, 逼这位九五至尊交出前朝帝姬。
-28-
萧寒朔再来时, 脸色苍白极了。
我问他是不是生病了, 他却只埋首在我怀里摇头。
直到夜间,我才发现他脊背上狰狞的伤口。
「阿朔为什么受伤了?」
萧寒朔温柔地替我擦掉眼泪,轻声说:
「因为玳玳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姑娘, 我想和玳玳永远在一起,就要付出些什么。」
我钻进他怀里,呜咽道:「可是我不想要阿朔受伤。」
萧寒朔轻轻拍了拍我的脊背, 柔声道:
「以后不会了,我不会再受伤, 也不会再让玳玳哭了。」
在道观里, 我和萧寒朔度过了平静的三年。
三年后一个平静的夜晚,上京空中忽然响起一阵阵沉重的丧钟声。
有太监尖利的嗓音传出:
「皇上驾崩了!」
我在马车里疑惑地抬头问:
「阿朔,这是什么钟声?」
萧寒朔揉了揉我的脑袋, 笑道:
「这是庆祝我们新生活开始的钟声。」
世上再无皇帝和前朝帝姬,只有青石镇卖米的一对小夫妻。
我再也没做过噩梦,每天只忙着应付如狼似虎的夫君。
往事已然消散,过去的事, 忘了便忘了,就不要再提及。
前路广阔,有很重要的人要同我一起往前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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