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东宫的戚娘娘。
一场重病后,我失了一些记忆。
身边多了一个随侍太监。
人人都称赞我与皇帝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可午夜梦回时,我总看见一位肃杀凶狠的银甲将军。
他的脸模糊不清,却笑着向我跪下。
说求娘娘垂怜。
欢喜是我的随侍太监。
他是个没舌头的哑巴,身上总有许多暧昧的痕迹。
他肩不能提,手不能扛。
我不明白为何皇帝执意要他伺候我。
直到我被贤妃推入水中。
弥留之际,我看清了那位银甲将军的脸。
是欢喜。
-1-
前不久,我从一场重伤昏迷中苏醒过来。
太医说我得了失忆症,前尘尽忘。
盛国的皇帝萧元祈告诉我,我与他年少情深,最是相爱。
他确实也待我以诚。
我便轻信了。
为了照顾我的起居,宫里给我配了个随侍太监。
那太监长得不错,初见我时却挣扎得厉害,很不情愿。
萧元祈笑眯眯地一巴掌扇得他满口是血。
「叫你伺候谁你便伺候谁,狗奴才还敢挑?」
「你当你还是从前么。」
萧元祈说小太监叫欢喜。
与其他的太监不同。
欢喜个子高却清瘦,皮肤是不寻常的小麦色。
他还是个瘸了腿、被割了舌头的哑巴。
于我来说,他毫无用处。
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时不时的还会瘸上几日。
可怜得恨不能让我这个主子去伺候他。
而且他身上总有些乱七八糟的痕迹。
是个贪色的太监。
欢喜很周到贴心地照顾我。
可我嫌弃他,常常刁难他。
他从未对我有半分不满,乖顺得像只狗。
萧元祈却得意他。
连与我行房时,也叫他近侍床前。
萧元祈知道我羞。
「羞什么,这算朕赏他的。」
隔着纱帐,我看不清欢喜。
却觉得他在发抖。
他究竟是羞,是怕,还是怒呢?
-2-
东宫很大,伺候的宫人却不多,一个赛一个的规矩。
我的乐趣便常常在近侍太监欢喜身上。
欢喜是我见过脾气最好的人。
那日他得了一只病雀,悉心照料数日。
我嘴馋,趁他不在烤来吃。
欢喜见一地的鸟毛,明明眼里很难过,却还是躬身端来茶水给我。
有段时间皇帝忙,与我欢好过后还要回御书房批折子。
我累得很,总是叫腿脚不便的欢喜将我背去汤池。
他累得直喘,却不放下我,还当心着怕我摔了。
说起来,我与欢喜相处的时间比皇帝还长。
仔细想想,我还挺喜欢欢喜的。
有几次我讲笑话给欢喜听,直把自己逗得捧腹。
却叫皇上瞧见了,他不说我,只是每次都笑着召走欢喜。
隔日欢喜再回来,脖子上全是红痕,瘸了的那条腿只能拖行。
不知道又跟谁鬼混了。
我莫名生气,骂欢喜整日不老实。
欢喜浅浅地对ṭů⁸我笑,从怀中掏出几块从和清宫偷来的糕点。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糕点,便不怎么生欢喜的气了。
-3-
很快我就发现,萧元祈对我的爱是掺了水的。
我虽入主东宫,可盛国皇后之位素来空悬。
萧元祈也并不是独宠我一人。
前些日子,他纳了宰相之女,封了她做贵妃。
东宫便更冷清了。
只有身边的欢喜,还算有点人气。
欢喜不会说话,耳朵也背。
跟他聊天很费劲。
「你总会写字吧?」
欢喜缓缓摇了摇头。
我闲得很,同他说我教他。
谁知欢喜退了退,一副不从的样子。
我不允。
强行捉住他的手握住笔,一笔一划写下扭曲的「欢喜」二字。
欢喜瘦弱得厉害,根本挣不开我。
我很爱他那副被强迫的惊惶模样。
「我再教你写『太监』二字。」
谁知一道阴沉的男声从门口传来。
「姗娘好兴致。」
「吓——」
我惊得丢了笔。
萧元祈竟悄悄来了我的寝宫。
我讪讪笑道:「日子清闲。」
转眼看欢喜,那不成器的已经低头跪在地上了。
「我瞧瞧写的什么。」皇帝淡淡笑着走上前。
他的脚有意无意地踩上了欢喜的手。
纸上的字却让他开怀。
他纤净的手指点上我的额头:「退步了,写得这样丑。」
我见欢喜的指尖都充血了,咬着唇开口。
「皇上,你踩着他了。」
「哟。」萧元祈眉毛轻挑,悠悠抬脚。
「朕的和清宫今日缺一位研磨的,欢喜,你来吧?」
欢喜轻点了一下头。
我不知道他的脸为什么突然苍白。
我问萧元祈:「今日也不在我这歇吗?」
他轻拍我手:「等忙过这阵。」
他把眼角一提:「走吧,欢喜,顺便朕也做做姗娘的好事。」
「今夜,好好教教你,该如何写字。」
-4-
我静坐会儿想了想,萧元祈准是生气了。
天已经黑透了,我用过膳,独自去了和清宫。
四周静谧,只有宫殿中传来些许声响。
当值的太监都不在,我便趴到门上听。
只有萧元祈一人的声音,还有时不时的闷哼。
「朕有没有对你说过,不准与她亲近?」
「今日竟还摸上手了?」
「你若想被挑断手脚送去倌楼,你只管再犯。」
「别磨蹭,用你那张巧嘴,好好伺候朕。」
「朕高兴了,便让你早些见她。」
后面便听不清了。
「娘娘。」
我绷紧身子转身看向来人,是总管太监得福。
「娘娘,陛下今日不见客,请回吧。」
「好。」
我垂下眼心虚地走了。
却不想,五步之外,看见了只在册封仪式上见过的贤妃。
她乘着步辇没看我。
得福迎上去说了同样的一番话。
贤妃却一巴掌扇倒了老太监。
「多大胆子,连我也敢拦?」
得福畏缩地爬起来去殿内禀报。
片刻,殿门开了。
贤妃下了步辇,进去前看了我一眼。
她问得福:「这就是那个被废的皇后?」
-5-
皇后?
后宫后位一直空闲,哪来的皇后?
我不解地看向她。
得福却说:「贵妃娘娘,陛下等着您呢。」
他送走了贤妃,又递给我一盏灯笼。
「娘娘,早些回吧。」
我提着灯笼乱逛。
却在后花园碰见了同样提了盏灯的欢喜。
他瘸得更狠了。
「欢喜!」
我高兴地提着灯跑过去。
他见到我先是挡脸一躲。
我才发现他衣衫不整,脖子上又是那些见不得人的痕迹。
「好啊你。」
我把灯笼递给他。
「在和清宫当值都敢偷吃,谁是你的对食,这样大胆。」
欢喜不说话,亦步亦趋地替我照灯、看路。
「欢喜······」
我停下来,声音打着转地叫他。
他缓缓转过身,温顺地看着我。
我向他张开手臂。
「背我。我连步辇都没有,一来一回的,怕不是要累死我。」
欢喜脸色只是犹豫了一下,便拖着腿朝我慢慢地走过来,在我面前背身伏下。
我立刻轻盈一跃,跳到他背上。
欢喜被我压得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我笑出来。
「你这小太监,若摔了本娘娘,定要你好看!」
欢喜回答不了,缓了缓,便一手提灯,一手拖着我的腿弯,在月光下,一步一步向东宫走去。
我趴在欢喜温热的背上,轻快地哼着歌。
当夜,我又梦见了那位骑着高头大马,着肃杀银甲的潇洒将军。
自昏迷后醒来我日日如此。
梦中那将军的脸模糊不清,却能知道他盈盈笑着。
他总是单膝跪下,说的却不是恭敬的话。
「求娘娘垂怜,全我······」
每每梦到这便醒了。
我口干舌燥地醒来,叫欢喜端茶来。Ṱú₌
那将军身材高大,劲瘦有力,比皇帝还胜一筹。
我清楚地知道那人绝对不是萧元祈。
究竟是哪家的公子,好喜欢。
欢喜一瘸一拐地走进来,恭顺地端茶给我。
「这么慢,扣你月钱。」
我不太高兴地接过茶,瞥了眼欢喜。
却是一怔。
欢喜的轮廓身量,怎么跟梦中的将军那样像。
-6-
我心里记着贤妃的那句话。
私下里问了东宫许多人。
他们皆是一脸茫然。
我问他们何时入宫的。
他们都说大概是两个月前,从顺王府调过来的。
我品出不对。
从他们来东宫的时间算起。
整个东宫的宫人,都是在我昏迷的时候从顺王府调来的。
之前的那些宫人呢?
我问欢喜。
欢喜又是一副耳背的样子,拖着瘸腿喂池子里的胖鱼。
我转而去了别的宫殿。
真是太不巧了,我蒙头就闯进了贤妃的安和宫。
还没逮到小太监呢,贤妃就把我逮住了。
她叫住我。
「姐姐,今日得闲,陪本宫赏鱼吧。」
她长得美却凶,我怕她背地里整我,就答应了。
结果她当着我的面整我,一把将我推进池子里,冷眼看我扑腾。
我不会游泳啊。
我疯狂地在池里扑腾,都快喝饱了。
意识渐渐昏沉,我沉入水中。
却看见一个靛蓝色的身影,莽撞地推开了贤妃,跳入水中。
那身影越靠越近。
他的脸越来越清晰——
我看清了。
梦里的那位英姿飒爽的将军,是欢喜。
-7-
我被欢喜从水里救出来时,惊魂未定。
贤妃一脸不忿,一脚踹上了欢喜的瘸腿。
「狗奴才,谁叫你多管闲事。」
「来人,把这该死的奴才给我杖毙。」
立刻就有两个太监将欢喜拖到一旁,一棍一棍下死手打了起来。
欢喜一个哑巴,连叫都叫不出来。
「欢喜······」
我缓过来,见欢喜已出气多进气少,扑过去拦那两个太监。
贤妃却叫人抓住我,叫我生生看着欢喜被打死。
我一面挣扎,一面看着欢喜不可自制地哭。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哭,明明我很嫌弃欢喜。
欢喜毫无血色的脸看向我,他就快死了,却突然对我笑了。
「贤妃娘娘,求你放过他。」
我不停地哀求。
贤妃却哼笑:「你不死,我便要他死。谁叫皇帝半夜还在喊你的名字。」
「皇上驾到——」
得福沉着老迈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我浑身的力气都散了。
我想,得救了。
欢喜得救了。
萧元祈哼着小调就进来了。
「安和宫今日好热闹啊。」
他眼一斜,看见欢喜那处,笑起来。
「别停,继续。」
棍棒又不停歇地落到欢喜身上。
「不要——」
我惊惧地挣脱了宫人,扑到欢喜身上。
溢出的血色和模糊的血肉骤然唤醒了我的记忆。
我想起来了。
我不是戚娘娘。
我是盛国不受宠的废后,是前首辅最疼爱的小女儿。
我还······
我还与欢喜两情相悦。
-8-
太监见我扑过来,怕伤了我,便住手了。
皇帝挥退二人。
皇帝的脸色并无异常,他向我们走来。
「姗娘,你做什么呢?」
我知道萧元祈绝非善类,装作平常的样子。
「皇上,欢喜忠心,刚刚又救了臣妾的命,臣妾是他的主子,自然不能任他被人欺凌。」
萧元祈这才注意到我浑身都湿透了。
他思索了一下便知始末,转头去看跪在地上的贤妃。
「贤妃,你是在宫里待够了?」
贤妃恍若见了鬼,当即抱住萧元祈的腿:「皇上,我没有,我没有对她做什么,是她不小心。」
皇帝一脚踹开她:「你是在宫里太久了,不知道宰相已经失势,朕念你情深才留你,可你却动我的姗娘。」
「皇上!」
「来人。贤妃乖张跋扈,无贤无德,即日起打入冷宫。」
「是。」
萧元祈没有管癫狂乱叫的贤妃,温良地扶起我。
「姗娘,她竟然想把你从朕身边夺走,真是不该。」
我垂下眼,看着自己满手的血。
「可你也不该,不该这样护着这个奴才。」
我惊恐地抬起头看着他。
萧元祈笑得很残忍。
「姗娘,朕今日是真不想让他活了。」
「怎么你总为他流泪?」
「明明是朕先遇上你的!」
「明明你是朕的皇后啊!」
-9-
「没有!」
我抱住皇上,拼命摇头。
「没有,皇上,臣妾爱的是你,一直都是你。只是臣妾就这么一个忠心的奴才,皇上不要杀了他ƭŭ̀₃。」
我尽力哄着萧元祈:「皇上,臣妾前日学了首曲子,回去弹给你听,好不好?旁人都没听过的。」
萧元祈垂下眼,笑着看我:「朕就知道,姗娘心里只有朕。那朕便行行好,饶了那狗奴才。」
「臣妾谢过陛下。」
萧元祈与我回到了我的寝殿,听过我弹的曲子,便来剥我的衣服。
我下意识抓住他的手。
他森然地盯着我。
我心头一惊。
「还没用膳呢,皇上。」
萧元祈欺压过来。
「朕已经在用膳了。」
一番云雨之后,萧元祈唤来得福,与他去了和清宫。
我不顾身体的酸痛穿好衣服,片刻不歇地跑去欢喜住的偏房。
偏房常年潮湿阴冷,我一推门便闻见浓浓的血腥味。
那个靛蓝色的身影平趴在床上,没有一丝生气。
我登时流出泪来。
我走到他身边,握住他那双瘦到不堪的手,唤他。
「鸣远······」
是了,他不是瘸了腿还任人欺凌的太监欢喜。
他是盛国的镇远将军,是边民的保护神,是世家崔氏的嫡长子。
是金尊玉贵的人。
崔鸣远听见我的声音,艰难地睁开眼,看向我。
「鸣远,我都想起来了。」
崔鸣远看见我满脸的泪,浅浅露出个笑,嘴唇动了动。
他一时忘了他被割了舌头,很是茫然。
我只觉得心被凿穿了,大哭起来。
可萧元祈的声音却从门边传来。
「朕就知道你都记起来了。」
萧元祈自黑夜中走进来,脸若鬼刹。
「姗娘,你太笨。自你苏醒,你几时以臣妾自称,你几时为朕弹琴,你又几时拒绝过朕?」
「那都是从前那个不爱朕的姗娘才会做的。」
萧元祈阴森地走来,一把将我提起。
「你给朕好好看着,今日,朕要他死。」
-10-
我与萧元祈,是一桩政治婚姻。
新皇登基,又年轻,急需老派势力扶持。
他找了我父亲合作。
于是我嫁给了素未谋面的萧元祈,做了皇后。
他需要我父亲的势力,但又很讨厌这门亲事。
新婚当夜,他便策马随军去了边塞。
一去便是三年。
三年后,我父亲失势,他凯旋而归。
第二日他便一纸诏书废了我这个没有用处的皇后。
并安排我住进堪比冷宫的善宁宫。
一住又是小半年。
宫人势利眼,我吃不饱穿不暖。
那日,我实在饿得紧了,偷跑去佛堂吃供品。
我轻车熟路地溜进去,吃得正欢时,萧元祈突然来了。
他见我满脸饼渣,笑得不可自拔。
我慌忙逃窜。
过了几日我又去佛堂,萧元祈居然就坐在菩萨边上,笑得像鬼。
我饿得很,问他:「我就吃一点,你不要告诉守门太监可以吗?」
「可以。你告诉我,你叫什么,是哪儿的宫女?」
我没说话,一顿猛吃。
吃饱了,我才说我叫翠花,是浣衣局的宫人。
萧元祈便大发慈悲地放我走了。
我不知道萧元祈那时便看上我了。
一连几个月我都不敢再去佛堂,怕那个看着就贵气的人找我算账ŧū́₃。
我又实在饿得没法,碰巧得知宫里有春庭宴,我就趁乱溜了进去。
却被太监打了出来。
「哪里来的遭杀的,滚滚滚!」
我咬着半个包子带着一身伤,哭着往回走。
边上的一棵百年槐响起人声:「谁家的姑娘,哭得这么可怜?」
我循声抬头。
少年白袍,剑眉星目,一把劲腰,身姿落拓,银臂缚悍然飘着血腥气。
那是我见崔鸣远的第一面。
-11-
入宫三年多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关心我。
我难过地张着嘴哭,半个包子也掉到地上了。
「哎哎哎,怎么了这是?」
我一开口便是:「我饿——」
崔鸣远哭笑不得地去宴会上给我拿了许多吃食来。
他问我是谁,我看他面善,便如实告知。
他了然地看着我。
「萧元祈的废后?那家伙真有点不识货了。」
我才知道他与萧元祈一同在边关奋战三年,互相看对方都不怎么顺眼。
我私心觉得崔鸣远算是我的朋友,邀请他去善宁宫做客。
结果他看见我的寝宫很嫌弃。
「你好歹也是个娘娘,住得还不如我家大黄。」
「大黄是谁?」
「我从边关带回来的獒犬,威风得很。」
自此,我与崔鸣远开始相识相知。
往后的半年里,他常常偷偷进宫,给我送各种好吃的。
我天天看着他那张意气风发的帅脸,吃着三年都没吃过的珍馐。
是个人都会动心。
当然,崔鸣远也对我动心了。
那个雨夜,他留宿在了善宁宫。
我见他一条腿跪下,向我欺压。
他满眼迷离:「求娘娘垂怜,全我痴念吧。」
雨夜后的第二日,崔鸣远要去点卯,他承诺明日就带我离开皇宫。
当天下午,萧元祈便一身黄袍来到了破败的善宁宫。
他歪歪斜斜地靠在步辇上,眼尾上挑。
听不出情绪地说:「翠花,你让朕好找啊。」
我这才知道他是皇帝。
可是晚了,我已倾心于崔鸣远,再看不上任何人了。
-12-
萧元祈没有问过我,直接叫人用轿子将我抬走。
我说至少给我一天收拾行李。
萧元祈笑了。
「家徒四壁的,你是打算把墙拆了带走吗?」
直到看见熟悉的东宫,我才觉得完了。
「你做什么?为什么带我来这?」
「还需要说吗?」萧元祈懒懒散散的,「朕是皇帝,你是朕的皇后。之前是朕年少无知,立后的诏书得福选了日子就会宣读。」
「我不要!」
我没轻没重地当众拒绝了皇帝。
「明明我已经被废了,我不要当皇后。」
萧元祈没说别的,只是说:「天底下还有敢拒绝朕的。戚翠花,你是想让朕诛你九族吗?ťū₊」
我哑然。
只好说:「臣妾不叫翠花,臣妾叫戚慕姗。」
萧元祈从身后抱住我,在我耳边道:「朕知道,姗娘。」
我知道,他是挺爱我的。
但是晚了,从我诓骗他那一刻开始,人生就已经错乱了。
我被关在东宫准备册封大典,萧元祈夜夜来找我。
他手脚不老实,我便找借口敷衍过去。
「亲一下总可以吧?」
「没成亲亲什么亲?」
「成了呀,四年前就成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你还好意思说。」
萧元祈的桃花眼笑成月牙儿。
「对不住,姗娘。那便过几日再亲,朕等得急。」
崔鸣远与我却等不及了。
自我进了东宫,崔鸣远急疯了。
东宫戒备森严。
我与他再见面已是册封大典的前一天。
他一身黑衣,从梁上翻下来。
我惊讶之余与他紧紧相拥。
「对不起,来晚了。」
我缩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想流泪。
崔鸣远低下头来与我亲吻,很久才分开。
他喘息着说:「慕姗,我带你走。」
「好,可是外面那么多守备。」
「无妨,跟我来。」
崔鸣远买通了守备,一路下来都很顺利。
直到正武门。
萧元祈披着大氅,抱着手炉站在正武门当中,身后的火光之下,是一众肃正的御林军。
「姗娘!」
萧元祈一副很欣喜的模样向我走过来。
我害怕地躲在崔鸣远身后。
他的脚步渐渐慢了。
「朕等了很久,还真怕你不来呢。」
说罢,他笑里藏刀地看着崔鸣远。
「朕竟看不出,崔将军还有这等本事,回京半年就抢走了朕的皇后。」
萧元祈蓦地一变脸色,声若寒冰:「给我将这个乱臣贼子拿下!」
那群全京城最顶尖的高手一时间全提着剑冲向崔鸣远。
崔鸣远自知躲不过,一把将我推开,独自承受无数把致命的刀剑。
萧元祈看着这出好戏,拥过我,将手炉递给我,又把大氅披到我身上。
他低头轻轻碰了碰我的嘴唇。
「姗娘冻坏了吧。」
我抓住他的袍子,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萧元祈,你放过他好不好,臣妾跟你回去,臣妾做你的皇后。」
萧元祈又亲了亲我。
「姗娘,朕一腔痴念。你亲不得,碰不得,却冒死与崔鸣远私奔。」
「姗娘,朕知道你难过,朕不杀他。」
萧元祈笑起来。
「朕要他生不如死!」
-13-
崔鸣远不敌御林军,濒死时萧元祈叫停了。
「押入天牢,叫掌刑太监按朕说的做。」
他们将一身伤的崔鸣远拖走了,我哭着想跟上去。
「姗娘。」
我摔了手炉。
「萧元祈,我恨你!」
「这就恨了?」萧元祈ṱū₁捉住我的手,「那朕现在就带你去瞧瞧他如今的模样。」
「朕要你不止恨朕,还怕朕。」
萧元祈将我带到了天牢。
我见到了此生最让我痛苦的画面。
崔鸣远被扒光了衣服,捆绑在刑架上。
他浑身上下都在流血。
最要紧的,是腿间那处。
我浑身颤抖,瘫倒在地。
「萧元祈,你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他偷朕的人,朕也不过是阉了他。不还留着他的狗命吗?」
「你还不如杀了他,你这叫他怎么活?」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心中的愤懑和痛苦了。
崔鸣远却还有一丝意识。
他用虚弱却温柔的声音安慰我:「慕姗,不要哭。是我对不起你,没能······」
我好难过。
「鸣远,是我害了你。」
若是没有我,他永远是那个驰骋沙场的崔家嫡子。
萧元祈突然骂了一句。
「聒噪,来人,给我割了他的舌头!」
「不要,不要。」
我惊叫着去拦掌刑的太监们。
却拦不住。
太监手起刀落。
崔鸣远喉间压抑着巨大的痛苦。
萧元祈眼中有疯狂的愉悦。
他看着满身血的崔鸣远,笑道:「你这副皮相确实不错,朕不杀你。」
「朕要将他收做禁脔。姗娘,如此,你还会喜欢他吗?」
我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萧元祈揪住崔鸣远的头发。
「朕今日高兴,赐名于你。」
「就叫欢喜吧,朕要你此生,再不得欢喜。」
-14-
我独自静了许久。
「萧元祈。」
再抬眼,我的眼中有了别的东西。
我起身,看着他。
「你不是想要我吗?」
「你这辈子都别想得到我!」
在众人反应不急时,我一头撞向了天牢的石墙。
最后留下的记忆,是在刑架上拼命挣扎的崔鸣远。
还有耳边那一声惊慌失措的「姗娘」。
我本想一死了之,在地府等着崔鸣远。
可是造化弄人,我没死成,还失忆了。
萧元祈逼迫崔鸣远雌伏于他,得空便凌辱折磨他。
我日日欺负戏弄一身病痛的崔鸣远,甚至当着他的面与萧元祈夜夜欢好。
我真该死。
「萧元祈。」我疲惫极了。
「你杀了我们吧,我知道你不会放过他,你连我也一起杀了吧。」
「姗娘的意思是还喜欢他。」
萧元祈将我拉到他身边:「可是,他雌伏于我时,叫得比你还好听。他是个阉人,还是个残废。这样一个废物,究竟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你好好看看朕!朕是一国之君,究竟哪里比不得他!」
我面向崔鸣远跪下来。
他动了动手指,却无法伸出自己的手。
「你是天子,可我只爱崔鸣远,不论生死。」
萧元祈一把抽出了佩剑,架到崔鸣远脖子上。
「那便让他死。」
我和崔鸣远都未有丝毫的挣扎。
萧元祈的剑提起来的那一刻,我腹痛难忍,昏倒在地。
-15-
「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娘娘已有了一月身孕。只是动了胎气,须得悉心修养。」
我躺在柔软衾被中,听到了萧元祈和太医的对话。
萧元祈屏退了太医,躺在我身后,紧紧锁住我的腰。
「姗娘,你听见了吗,你怀了我的孩子。」
「我快要当爹了。」
我不理他这些。
「鸣远还活着吗?」
萧元祈一怔。
「别提他。」
我一字一顿地告诉他。
「如果鸣远死了,你这个爹也做不得了。」
听见怀孕,我只有一个念头。
老天爷终于帮了我和鸣远一回。
-16-
崔鸣远没死,可也活不长了。
太医替他诊了三回,都说气血已尽,命不久矣。
我将崔鸣远带回了我的寝宫。
萧元祈要发火。
我冷眼看着他。
「你最好祈祷鸣远活到孩子落地。」
「我明白地告诉你,鸣远几时去,我便几时去。」
至于我的爹娘,就当进宫那日,我这个不孝女就死了吧。
我没日没夜地守着崔鸣远,他渐渐好些了。
只是我对他说不了两句话就要哭。
他在纸上写:别哭,万般不好,都是我的错。
他的字遒劲有力,金钩铁马。
这样好的鸣远,我却强迫他写下最可恶的「欢喜」二字。
我却常常欺负他带病的身体。
本来他就不成活了,我还拿刀戳他的心窝子。
「对不起,鸣远,是我太坏了。」
崔鸣远睡下了,我却还在哭。
萧元祈龙ťũⁿ袍加身,端的是天子气派,却哀戚地站在半明半暗的烛火旁。
他问我:「姗娘,你看不见朕的心吗?」
-17-
我担心萧元祈吵到崔鸣远,便与他去了凉亭里。
朔风呼啸,萧元祈把大氅给了我。
我裹着他暖热的大氅,问他:「皇上,你知道皇宫有多大吗?」
这是几日来我为数不多的平和语气。
萧元祈浅浅勾了一下嘴角。
「姗娘若想知道,我叫人去丈量。」
我轻轻摇摇头。
「我知道有多大。我要花上四个时辰,走两万六千步,才能绕着宫墙走完一圈。」
「这是您不在的那三年里,我最常做的事。」
「宫里的宫女太监都知道皇上不喜欢新皇后,所以没有人尽心照顾我,没有人同我说话。宫中戒备森严,连只猫都进不来。所以我每日吃过馊掉的饭菜后,唯一能做的就是绕着宫墙走走停停。」
「这是我做皇后的三年。我见不到爹娘,也传不出消息,我一下子从首辅的小女儿变成了无枝可依的蓬草。」
「我记得将士出征,若战事不忙,逢年过节,也能回来看看的。可三年里,我没见过你一次。」
「三年后你回来了,立刻废了我,打发我去了善宁宫。我连馊掉的饭菜都不能常常吃到了,宫人像欺负狗一样欺负我。我去佛堂的日子,都是我被宫人欺负狠了、饿得实在没法儿的日子。」
「看见你时,我是怕,怕你叫来太监,将我打死了,我只能骗你。」
「后来我遇到了崔鸣远,他可好了,我与他相识后,再没饿过,也再没人欺负我。」
「那是我冷宫近四年里,唯一的舒坦日子。」
「你问我心里有没有你。皇上,换成你,你心里会装下谁呢?」
萧元祈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是在怪朕,四年里没有好好照顾你?朕知道错了,你不能给朕一个机会吗?」
「朕会改。」
我摇头。
「若你当初你在鸣远之前找到我,若你没有对鸣远下此狠手,结果或许会很不一样。」
萧元祈红着眼睛拉住我的手。
「朕找了,是你骗了朕,你不能因为这个怪朕。」
我拂开他的手。
「皇上,都是命,没法回头了。」
-18-
来年六月,我生下了一个男婴。
萧元祈很高兴,立刻立他为太子,并宣诏恢复我的后位。
我将孩子抱给崔鸣远看。
他很喜欢这个孩子,几次抱着不撒手。
萧元祈知道后便不许他碰孩子。
我知道,若不是造化弄人,崔鸣远抱的便是我们的孩子。
他会是一个很好的丈夫、父亲。
可却再也不可能了。
崔鸣远写字画画的本事没有丢。
他为我作了幅画。
画的是边关的景色。
他在纸上写:若羌的草场很广阔,最宜跑马;贺兰山下牛羊成群,炙肉最是可口;敦煌的佛窟我还没去过,但别人都说景色盛美。
慕姗,等我走后,你替我将这些地方看一遍,好不好?
我看着他瘦削的手孱弱地握着笔杆,泪掉落到宣纸上。
他知道他若死了,我怕也活不成了。
他不想我同他一起走。
我不说话。
他又写:求娘娘垂怜,全我念想。
于是我伏下身, 亲吻他毫无血色的嘴唇。
「好吧将军,我都替你看一遍。」
-19-
盛元八年,十一月, 三五日夜, 大雪。
崔鸣远死了。
走时血呕了满身,很不体面。
我想起见他的第一面。
他多潇洒恣意啊,不知是多少闺中女儿的梦中人。
我想, 早知那日春庭宴槐树下, 便不理他。
我为他守过头七, 便要出城。
萧元祈拦下我:「孩子这么小, 你走了他怎么办?」
我不解:「不是有奶娘吗?」
萧元祈咬牙看着我。
「朕不允。」
我点点头。
「那我现在就去死。我若想死, 你决计拦不住。」
萧元祈抱着孩子一副很痛苦的模样。
「他都死了, 你还是不愿意看看朕吗?朕难道就不会痛吗?」
我根本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我说了, 我要出城。」
萧元祈没办法, 只能搁下公务, 与我一同出行。
崔鸣远不在了,我不在乎身边有谁。
我的心早死了。
这一趟走了快一年。
我站在若羌的草场, 看见马儿肆意奔跑,却没有任何冲动。
萧元祈想教我骑马, 我不愿意。
这是我和崔鸣远的事。
我去了贺兰山下, 炙肉很香, 我一口也吃不下。
我也来到了敦煌的佛窟, 菩萨低眉,佛陀悲悯,金刚怒目, 周围礼佛的人不断, 我站在其间, 毫无所求。
回程的马车上, 我没有说一句话。
崔鸣远, 我都看过了,可是我还是很想你。
世间事留不住我。
-20-
回Ŧüⁱ到皇城后, 萧元祈看出我的不对劲, 得空便陪着我。
「姗娘, 孩子渐渐大了,你给他取个乳名吧。」
我并不说话,只是近乎入迷地看着崔鸣远留下的那些字画。
我甚至能从每一处笔墨回想起崔鸣远当时的神情。
盛元九年,十一月, 三五日夜,大雪。
我用刀割破了自己的喉咙。
死得又痛苦又难堪。
萧元祈抱着我,不顾天子威严嚎啕大哭。
「你就不能为了朕活, 你就不能为了孩子活!」
我没法回答他,瞳孔渐渐失了神。
依稀记得,善宁宫有一株桃树, 春天时桃花开得很旺, 只是不结果子。
那是盛夏日,桃树上还有一朵桃花没有凋谢。
崔鸣远将那朵花折下来,别到我耳旁, 对我耳语。
「求娘娘垂怜,准我年年为你戴花。」
我怎么答的来着?
「好啊,你可别做不到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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