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饿的那年,镇上终于决定大开祠堂,万民求雨。
但求雨仪式上还需两个特殊的祭品,一男一女两个福人。
爹娘和小弟都饿得只剩一把骨头,所以我也去选福人了,可惜没有中选。
女的选中了赵员外家怀有身孕的小妾,男的选中了我将要成婚的未婚夫。
得知自己中签,未婚夫拿着镇上给的粮食欢天喜地地找到我。
「晚晚,这个给你吃!等雨求下来,我们就成亲!」
当夜,那一条肉给了我们一家四口希望,让我们又熬过一天。
果然,求雨仪式一过,终于下雨了。
我和他,也要成亲了。
-1-
大旱已经两个多月了。
我们家不会别的,只会种地。
去年交粮食的时候,我爹还说家里剩了不少粮食,日子是要越过越好了。
不成想,今年一连两个月竟是一滴雨水也没下。
村里到镇上都有一条大河贯穿,没有雨水的时候大家就能用河水,用井水。
这条河一直向东流,总不见尽头,镇上的人都叫它东河。
可现在,东河的水位越来越低,十多天前水面连脚背都不能淹没。
再继续下去,河床都要裂开了。
眼看着粮食越来越少,饿坏的人越来越多。
镇子上终于决定大开祠堂,万民求雨。
这是镇子上很古老的求雨仪式,要挑一男一女有福之人借福,才能向天求雨。
整个镇子都轰动了,就连我们家都从村里赶来,将我和小弟的名字报了上去。
若真是上天认定的有福之人,风光不用多说。
便是奖励给福人的一条肉也足够让人眼热了。
只可惜,我和小弟都没被选上。
肚子空荡荡,嘴里一点滋味也无,想着那条没到手的肉,我哭得不能自已。
我娘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捂住了我的嘴。
「死丫头,这会儿正是缺水的时候,现在哭,一会儿渴了看你怎么办!」
话是这么说,可等我哭完,她还是将家里所剩不多的水匀了一口给我,「老娘真是上辈子欠你的!早知道早点把你嫁出去,老娘还能多吃一口饭多喝一口水!」
我伸出舌头,沾了沾那点子水,再也不敢哭。
「晚晚!」
李玉是我的未婚夫,是由两家长辈自幼时定下的娃娃亲。
后来李家发迹,送了李玉去念书,也一直不曾和我家断绝往来。
大旱起,没人知道会持续这么久,李家心善,总是时不时接济村民,也包括我家。
到了后来,李家的口粮日渐稀少,拿着银钱也买不到,还是我爹娘早早存下草籽树皮匀给了他们。
「你拿着,回去和你爹娘一起吃。」
我低头一看,是一条细细的肉!
大约一指粗,不到一个巴掌那么长。
可我们饿得太久了,这细细的一条肉在手里也显得那么大。
「我,我不要。你拿回去吃。」
我咽了咽口水,挣扎着把肉推了回去。
大旱之前,肉只是肉。
大旱之时,这就是命。
「不,你一定要吃。明日求雨,我是福人。这肉你家一半,我家一半,我们都得活下去。等下了雨,我们就成亲。」
李玉握着我的手按住,滚烫的温度一直传到我心里。
成亲。
从懂事起,我就知道,我是要和李玉成亲的。
等了这么多年,等到了大旱,居然就要成亲了。
「明日真的能求到雨吗?」
李玉点点头。
会的,一定会的。
-2-
李玉念过书,是有用的人。
祭祀求雨的事情,也是他从那本厚厚的书上一字一句念给我听的。
【大旱之时,寻一男一女两福人,坐于祠堂正中,求雨台之上,献福于上苍。
祭祀舞起,万民跪拜,手脚贴地,头扣之。
祭祀舞毕,众神垂首,得见疾苦,泪洒人间以解大旱。】
李玉念一句,我就在心里跟着读一句。
就连我爹娘都说,这是记在书上,放在祠堂里受香火供奉的,一定会有效的。
见了那条肉,我爹又揣着一口袋菜籽去了李家道谢。
我娘特意多取了半碗水来煮肉,肉煮好了撕成一条一条,一半和菜籽一起煮了吃,一半留下来,撑不住的时候再往嘴里塞一小块儿。
上下牙齿碰撞,舌尖轻触,反复多次,才舍得咽下去。
这顿饭不算多,却是大旱以来我们吃得最满意的一次。
「晚晚,李家于我们有大恩,日后你嫁去李家,一定要好好伺候李玉,侍奉公婆才行。」
我娘搂着我,小声嘱咐。
她和李玉的娘也是好友,年少时被拿出来比容貌比穿着比婚事。
嫁人生子之后,两人倒是交心了不少。
对于我和李玉的娃娃亲,我娘也是很放心的。
「娘,我知道了。」
话音落下,整个村子都安静了。
人都吃不饱,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睡觉。
-3-
求雨祭祀,是件大事。
一大早,村里的人都往镇上赶去。
祠堂的门内门外,全都得打扫一遍。
每个人都饿得干巴巴的,好在各个眼里都有光。
打扫完之后,祠堂里就是男人的事了。
镇长叫男人们搬出祭祀用具,红的黑的黄的带子拧成一股,将求雨台装饰起来,不许旁人越过。
求雨台上放了两个又大又圆的蒲团,是给两个福人坐的,威风至极。
正前方放一张桌子,一碗冒尖的白米,一碗干净见底的清水,一碗肉块,三炷香,这是当下最能拿得出手的贡品。
男人们围着求雨台跪,女人和老人小孩在祠堂外跪。
咚——咚——咚——
鼓被敲响,发出沉闷的声响,就像落在我心上一样。
一拜。
二拜。
三拜。
终于,视线穿过重重叠叠的缝隙,我看见了台上的人。
李玉穿着一件青绿色的长衫,额间被祭司点了一抹红。
另外一个是赵员外家的小妾明珠,她穿的是一件鲜红的衣裙,肚子溜圆,两只手正轻抚着肚子,额间同样是一抹红。
这一青一红坐在蒲团上,周围香火缭绕,就像是两盘热腾腾装点好摆上桌的菜一样。
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被自己吓了一跳。
鼓声、铃铛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我的心跟着作乱,好像要跳出胸口。
咚——
随着最后一声鼓响,两个福人像被定住,齐齐向后倒去。
叮——
祭司手中的铃猛地一晃,祭祀舞结束了。
「雨呢?雨水在哪里?」
大家都在抬头看。
我也跟着抬头,烈日当空,万里无云,晃得眼睛都要灼烧起来。
我受不住,闭上了酸涩的眼睛。
啪嗒。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我的脸上。
「下雨了!下雨了!」
「神仙显灵了!多谢神仙!多谢神仙呐!」
「有救了!我们不会饿死了!我们有救了!」
雨点啪嗒啪嗒落下,真的下雨了。
有人张着嘴去接雨水,有人笑出了眼泪,还有人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祭司将贡品塞到了两个福人手里,让他们朝着台下的人撒,大家都能沾一沾福气。
人潮涌动,我伸着手却什么都抢不到。
「晚晚。」
李玉淋着雨走到我面前,将手里的米和肉塞给我,「我们可以成亲了。」
-4-
那一场雨没下多久,但却是所有人的希望。
经过求雨一事,李玉和明珠姐成了神仙都认可的有福之人。
我和李玉的婚事自然也成了村里和镇上的大事,认识和不认识的,都在恭喜我们。
我娘更是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做饭都舍得大方了些。
「晚晚,给你林叔送一点去,等大旱过去了一定给他补一杯喜酒。」
林叔是个屠夫,整个村子就属他家的日子过得最好、吃得最好,不然也养不出明珠姐这样好颜色的姑娘。
当初林家的门槛都要被踩烂了,林叔也不舍得随便给姑娘定亲。
谁知道,明珠姐自己有主意,答应了要给赵员外做妾。
因为这事儿,林叔连酒席也没给明珠姐办一场,直言再没有明珠姐这个闺女。
我端着碗朝林叔家走,远远地ṭü₈看见林叔家门前站了不少人,吵吵嚷嚷的。
走得近些,才听见了他们在说什么。
「爹,女儿现在是神仙都认的福人,您为什么还是不肯原谅我。您就这么恨女儿吗?」
「好,就算您恨我,这粮食您好歹收下,也算是女儿的一片孝心。」
明珠姐一手撑着腰,一手擦着眼泪,两只眼睛哭得桃子一样肿。
十里八乡就没有比明珠姐长得更好看的,我还记得她出嫁时的装扮,戏文里说的神妃仙子也不过如此了。
她一哭起来,一旁的赵员外也心疼,帮着说话。
但林叔不认,抓起他们送来的东西就往外扔!
「给我滚!我没有你这样求着给人做妾的女儿!你给我滚!」
「你真当福人是好做的?蠢货!好好好,你是个有福的,神仙都认。但我不认!我手里的屠刀不认!百年之后我去了阴曹地府,我都不知道如何跟你娘交代,为什么好好的女儿上赶着去做妾!」
这是林叔家的家事,我端着碗不知是进是退,只好后退几步,把自己当个聋子。
终于,吵嚷声没了动静,一群人浩浩荡荡就要离开。
经过我的时候,马车帘子被掀开,明珠姐探出身子,将视线遮得严严实实。
「晚晚,我不在家的时候,多谢你们家照顾我爹。等明珠姐生下孩子,再去谢你们。」
「你和玉哥儿也要成婚了,明珠姐没有别的能送你们,这一袋粮食就当做我的心意。」
这时候,这一袋粮食能救活好几条命。
「好晚晚,收着吧,你才是个有福气的。」
-5-
「林叔。」我站在门口,端着碗,拿着那袋粮食不知所措。
林叔模样țŭ̀⁼长得很凶,总是闷着不爱说话,加上那一柄杀猪刀,村里没几个小孩敢跟他讲话,就连我小弟也不敢。
可现在,林叔老了。
林婶去得早,唯一的闺女也去别人家做了妾,轻易见不到两回。
好不容易见了,还是大旱的时候。
我看得见他红的眼,驼的背,还有头上的白发。
林叔,是我的救命恩人。
幼时我和李玉去山上玩,山里窜出一只小狼崽,我跑得慢,被狼崽一口咬在脸上。
如果不是林叔拿着杀猪刀冲上来救我,我早就没命了。
「晚晚你来啦。」林叔故意挺起背,装作毫不在意,视线不自觉落在我手里的东西上,「不用给我送东西了,这贼老天不下雨,你们家四口人还不够吃呢。」
又看见那口袋粮食,「那一袋你也拿回去,她比你大,送的礼你可以收,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好孩子,听说你和玉哥儿要成婚了。不要怕,穿得漂漂亮亮的,等出嫁那天,林叔来给你镇场子。」
漂亮这个词从来与我无关。
脸上的疤跟着我一起长大,现在已经有碗口那么大。
虽然爹娘小弟不说,李家也不说,但是我自己心里清楚。
可林叔心情不好,我不能再因为自己影响他。
把碗放到桌上,我扬起个笑脸,「那是自然了!我从小就有福气!就算脸上有疤,但我未婚夫李玉是读书人,李家也待我亲善!虽然家里不富裕,但有林叔给我肉吃,村里像我这么有福的没几个!若是福人选三个,我想第三个也该是我了!」
我自夸一句,林叔脸上的笑意就深一分。
直到最后一句,笑意在林叔脸上凝固住了。
「晚晚,不要去做福人。我们寻常人没有那么多的福气拿去借,能平平安安度过这辈子便是最大的福气了。」
沉默片刻之后,林叔钻进了屋子,给我拿来一个盒子。
盒子一揭开,里头是一把冷冰冰泛着寒光的杀猪刀,刀柄打磨得圆润,十分贴合手掌。
「晚晚,林叔把这个送给你当嫁妆。等你成婚过后,你再来林叔这里拿,拿回去就藏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这把杀猪刀是林叔给玉珠姐准备的,只等她出嫁就送给她。
我以为这刀跟着玉珠姐一起去了赵员外那里,没想到居然还在林叔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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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只知道玉珠姐跟着林叔学过一些,但没人知道,我也是会杀猪的。
救命的恩情,但我家拿不出这样大的谢礼。
于是,我被送到了林叔家去。
杀猪卖肉的人家里,多的是脏活要干。
烧水磨刀,清洗用具,还有一地让人作呕的内脏和血水要清扫。
「林哥,这丫头的命是你救的,有什么要做的,只管吩咐她做就是了!」
林叔沉沉盯着我,要我爹娘把我带回去,但我记得爹娘的话,僵硬地站在原地。
还是玉珠姐笑着拉过我的手,带着ƭû³我往家里走。
起初林叔并不搭理我,但玉珠姐有的糖水和零嘴,我也有一份。
到了后来,林叔见我老实,教玉珠姐的时候也会教教我。
林叔家有很多处理过的猪骨,闭着眼他能拼起来,闭着眼也能拆开说出这是哪块骨头。
我学了很久,手和脑子才将这些骨头分清。
分清之后,林叔又要我们学会用刀分,刀尖该插入哪块骨头,刀刃该顺着哪个方向切肉,全是大学问。
我还没见过有女屠夫的,不知道学这些有什么用。
但我胜在听话。
林叔说技多不压身,不管什么技艺,只要有人肯教,那就认真学,说不准哪日就用得上了。
林叔说学了这个,今日杀的是猪,来日或许会杀人,为的是救自己的命。
可林叔现在,为什么要把这把杀猪刀给我?
我的心又开始砰砰作响,大概是缺水,嘴唇干得让我不自觉伸出舌头去舔。
刚张嘴,起皮的嘴唇就裂了,只能舔到铁锈味。
「林叔这个太贵重了,你还是给玉珠姐留着吧。」
林叔摇了摇头,「你玉珠姐不要,也用不着,她和这刀没缘分。晚晚,你还认我这个叔,你就拿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面对这双真情实感为我担忧的眼睛,我点了头。
「林叔,你别为我担心。我家里人和李家人都待我很好,大旱也要结束了,往后的日子会好的。」
林叔走出屋子,在地上抓了一把,「希望吧。」
干旱太久了,那一场雨没能让这满是伤痕的土地重新愈合。
我们还需要再下几场雨才行。
好说歹说,林叔才接下了那碗饭。
我领着一口袋粮食回去,爹娘和小弟都很高兴,也不拘是喇嗓子的粗粮,放在手心里看了又看。
「这一口袋一半留下来吃,一半让晚晚当嫁妆带去李家。人家对我们好,我们也不能藏着掖着。」
我知道,爹娘是为着我好。
大旱的时候,半袋粮食比银子贵重。
「哦!阿姐要做新娘子了!阿姐要做新娘子了!」
「阿姐,不要担心,等我长大了,一定给阿姐撑腰!不管阿姐日子过得如何,都有我给阿姐撑着!」
小弟脸上原本是有好些肉的,这两个月下来,肉都饿没了。
小小一个人,看着脑袋比身子还大。
我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却也没有一点办法。
-7-
我和李玉的婚事提前了。
这事儿是由镇长来说的。
「玉哥儿是有福之人,他的婚事自然也是有福的。虽然雨是下了,若玉哥儿和晚姐儿的婚事早些,说不准神仙们看了也高兴,这大旱也能过去得早一些。」
「至于吉日,也不需拘束这些,有福之人的喜日子便是吉日了。」
李玉往后要下场考试,若有镇长相助,前途一定更加平坦。
我家想的就更简单了,一家人子平头老百姓,若是能得官老爷青眼,这一家子,尤其是小弟,往后都能好过些。
于是,我和李玉的婚事定在了三日之后。
其实于穷苦人家来说,婚事早晚是不打紧的。嫁衣绣帕、绫罗绸缎、美酒佳肴,都是老爷们才有,这光景大家也不好来讨饭吃,但李玉的身份对这桩婚事已经算是添光添彩了。
「娘子。」
我被盖头罩住,看不清李玉的脸,只能看见面前那双熟悉的鞋。
听到李玉的声音,脸也逐渐烫了起来。
直到盖头被一点点掀开,衣衫一点点褪去,温度逐渐攀升,那一阵痛感终于让我对成亲一事有了实感。
「晚晚,我的好晚晚。」
李玉的声音沙哑动听,整个人如同灶火一样滚烫,我被拉着一同沉沦,恍惚之际,我突然想起,如今已是秋末,就快入冬了。
成亲第一日,我起得晚了些,等我出了房门时,公婆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
「晚晚,你起来了。」
婆婆朝着我招手让我坐下,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因为两家答应了早日成亲,因此镇长暗地里给两家送了些吃的来,就一小碗,不多。
「会下雨的,今天就会下雨的。」
我这才发现,家里能装东西的物件都摆在了外头,村里其他人家也是如此。
大家实在是太渴了,迫切地需要下一场雨。
日头一点点过去,雨还是没下,哪怕在屋里我都感受到村里人朝着我们探究的目光。
「别怕。」李玉安抚似地捏了捏我的手心,将自己碗里的吃食分了些给我,「今日不会下明日也会下,明日不下后日也会下,大不了就再求一次雨。上次不就下雨了吗?」
那要是一直没下呢?
要是上次只是巧合呢?
我没有说出口,只腼腆地笑笑,乖顺地把李玉那份吃食倒了回去,「你吃,我吃这些就够了。」
「一家子不分你我的,下一顿娘多做一些就是了。」
李家现在还能一天吃上一顿饭,有些人家连一天一顿都维持不了。
成亲第二日、第三日,都没有下雨。
我一日一日地挨,终于挨到了回门的时候。
回门的路不长,但却走得很难。
大旱之后,我跟着爹娘把地里能吃的都刨干净了,地里翻了一遍又一遍。
地里没了,就去山上。
这还是大旱后我第一次投出的目光不为了找吃的,只为了看路。
入眼是一片荒凉,只见干裂的土地,什么山?什么田?
山只是高一些的土地,田只是被推平的山,全都没有一点绿色了。
真的能活下来吗?
日子真的会好吗?
-8-
「他们在干什么?又有人饿死了吗?」
那一片,我记得。
那片土不肥沃,种下去的种子结不出果,村里干脆拿来当坟堆,划分给了各家各户。
那几个人,有两个还有力气地握着锄头挖,其余的或是趴着或是坐着,用手一点一点挖。
听见我们的动静,小心翼翼投来目光,然后惊慌地遮住脸加快了动作。
李玉往前一步,挡住了我的视线,「大概是的,我们赶紧走吧。」
我点点头,心里升起一股寒意。
那一块不是空地,上个月村头的孙老头刚死,就埋在那里。
孙老头无儿无女,一把年纪生了病,所以才撑了一个月就死了。
既然没有亲人,那究竟是谁去挖的坟,挖坟又要做什么。
再想一想,村里好像不知不觉已经死掉很多人了。
我连忙跟上李玉的脚步,不敢深想。
「程大哥,程嫂子,求你们了,给点吃的吧。我娃儿是你们看着长大的啊,他就要饿死了!一口,我们只要一口,往后绝不再来了!」
「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我们家就这一根独苗了!你们家晚晚是有福的,等下了雨,我们家十倍百倍把粮食还给你们!一辈子给你们当牛做马!」
我家门前跪了几个人,对着爹娘不断磕头,一旁还有个躺着昏死过去的孩子。
爹二话不说,对着这些人也跪了下去,头磕得砰砰响。
「不是不借,也不是不给,只是,只是我家也实在没吃的……对不住,当真对不住……」
娘也跟着,人家磕一个,她就磕一个,干枯的身体就像被抽干的老树,挤不出一滴眼泪。
好不容易劝走了人,看见我和李玉,爹娘才开了门,把我们放了进去。
关门声响起,阿娘唤了一声,小弟才从屋子里钻了出来。
「阿姐,姐夫。」
小弟蔫哒哒地靠着我,完全没了精气神。
粮食刚吃光的时候,村里有那么一阵儿,大家四处找人借粮。
那会儿富余的人家还能分出去些,后来就只敢借给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求雨前已经连亲戚家都不敢借了。
「阿姐,柱子死了,昨天饿死的。」
小弟擦着眼泪,抬头问我,「阿姐,石头是不是也会死?」
柱子是小弟的玩伴,年龄一般大的孩子,居然就死了。
而石头,就是刚才外头倒在地上的孩子。
「就要下雨了,不会的,石头不会死的,你也不会。不要怕,不要怕。」
我摸着小弟的头,心里再也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只虔诚地希望会下雨。
我终于懂了,为什么没有大人质疑祠堂里的求雨仪式,为什么老人都告诉下一代那求雨仪式无比灵验。
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最后一丝希望只能靠虚无缥缈的信仰来支撑。
又寒暄了两句,阿娘拉着我进了屋子,眼神凄凄切切地看向我。
「晚晚,李家…李家还有吃的吗?能不能….」
-9-
剩下的肉干,玉珠姐给的粗粮,镇长给的一小碗粮食,从一家四口变成一家三口,如何都不会在三日之内就吃完的。
最饿的时候,爹娘都没为难过别人,如果不是真没了粮食,怎么会朝我开口?
扛不住我的询问的目光,阿娘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悲怆的叹息。
「你出嫁后第二天,你大伯家来过。他们的日子很不好,是…是听到你和李玉成亲了才敢求上门的。」
阿娘猛得拽住我的手臂,隐隐发抖,「他家原有六口人的,如今只剩下三个了,饿死了两个,还要有一个送去菜人铺子里,做了米肉。我…我和你爹不肯的,可他们立即抽了一柄刀出来对着我们!他们是吃过….的,我们实在没法子了!晚晚,你救救你弟弟吧!你救救你弟弟!」
轰的一声,混合着阿娘的哀求声哭声,我的脑子成了一团浆糊。
菜人铺子,那是孙老头最爱用来吓唬小孩儿的鬼故事。
他总是坐在村头大树下,一手挥着蒲扇,一手放在嘴边故意压低了声音,两只眼睛还咕噜咕噜转,「菜人铺子,你看着Ṭúₜ可要跑啊!林屠夫家里吊猪肉的钩子你们看见过没有?菜人铺子里都是用来勾菜人的,死不了,但是白花花,光溜溜,被切了的地方还淌血呢!」
若是谁家的孩子吓得要逃,他就伸手捉住小娃的手臂,瞪大了眼睛,「知道吗?肉切完了,骨头还是白花花的吊着!风一吹,呼噜呼噜一片响!你这样的娃儿他们最喜欢!」
幼年时我被吓得做噩梦,梦里直喊娘,如今再听,这噩梦依旧能把我吓得大汗淋漓,魂不附体。
虽然是在隔壁县,但我知道,再不下雨,迟早会开到我们这里。
「家里一点粮食也没了吗?」开了口,我才发觉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喉咙里也像几条虫在作祟一般。
阿娘摇了摇头,「还有一点,我们把吃食分开藏的。可,可那不够啊晚晚!阿娘不为难你,若是有朝一日爹娘求到你头上,你留一口给你小弟,我们程家必须要有人活下去!绝对不能在我们这一代断了!」
我也不知我是如何点头应下的,我只知道,爹娘已经被大伯一家从虚幻之中打醒,他们明白即便下雨,或许自己会死在下雨之前。
走出娘家,我浑身冰冷,连李玉叫我也听不见。
去林叔家!
我要去林叔家!
林叔家有祖传的手艺,不用种地,住得也离村子里远一些。
这条路我走了千百回,却从没有哪一回让我这样害怕。
一个,两个,三个,好多个被人挖开的坟,多到李玉再也挡不住我的视线。
眼睛一酸,我死咬嘴唇,不让自己的哭声传出来。
「晚晚,别哭,你放心,只要有我在,我一定会保护你。」
-10-
离林叔家几步路的距离,李玉被镇长的人带头叫走了。
大家等不了了,要二次求雨。
这次的福人依旧是玉珠姐和李玉。
「你别去,我怕。让他们重新选吧,好不好,李玉,让他们重新选。」
我死死拽住李玉的袖子,不管他怎么哄我,都不肯撒手。
夏日燥热,肉不好存放,所以卖剩下的肉,林叔就干脆全做了送给大家吃。
那场面,真是热闹,像过年。
各个都举着碗朝林叔手里塞,嘴里把林叔当活菩萨一样夸着。
可到了冬日,那些肉便能多放些时日,林叔总不能一直做亏本买卖,大家就都不依了。
经过那一遭,林叔就成了恶人。
我忘不掉他们前后两副面孔,不如意时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
若是这次求不下来雨,那作为福人的玉珠姐和李玉会怎么样?
我想都不敢想。
李玉不仅不能做福人,最好马上离开村子!
我不灵光的脑子一瞬间反应过来了,还来不及说,看见来请李玉的人就瞬间还没来得及燃起的火就熄灭了。
我们只有两人,即便呼救,加上林叔也才三人。
对方却有近十人,看着也比我们壮实,我们根本比不过。
「晚晚,别担心,没事的。」李玉安慰着我,眼里闪烁着极其陌生的诡异光芒,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勾起嘴角,极度的喜悦还是让他露出了破绽,「我跟他们去一趟,你回家后记得跟爹娘说一声。」
李玉拂开我的手,甩了甩袖子便离开了。
李玉走得很快,离我也越来越远,那句要保护我的话还没等风吹过就散了。
我转身看了看林叔家,大步走去。
-11-
杀猪刀握在手里那一刻,我终于有了些许心安。
林叔朝我身后看了看,皱起了眉头,「现在外面是什么光景李玉不知道,竟然叫你自己来?」
「他刚刚被人叫走了,说是还要求雨。」
求雨二字一出,林叔瞬间变了脸色,来不及说什么,抽出惯用的到别在身上就往外跑。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越来越强,我也跟着林叔跑了出去。
天气一点点变冷,吸到喉咙里和肺里刮得人生疼。
可我不敢停下,生怕一停下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从村里跑到镇上,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什么宵禁根本不重要,祠堂的方向人头攒动,火苗在火把上跳动,照出一张张扭曲麻木的面孔。
什么男尊女Ţų¹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都在往祠堂里挤。
汗味馊臭味腐味越来越浓重,哪怕我不想走也有人在推着我往前走。
只有求雨台上的李玉和玉珠姐干干净净。
唯一不同的是,李玉依旧站得挺拔,微微扬起头颅,而玉珠姐的肚子已经平坦,脸色苍白,连站也站不稳。
「求雨!快啊!求雨啊!」
「快求雨吧,家里人要死光了,快求雨吧。」
求雨。
求雨。
周围的人全都麻木地念叨着,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神采。
祭司再次穿着衣服出现,哪还有上次的威严神秘,一看就是胡乱穿上被拖来的。
「求雨啊!你为什么不动?你是要我们都去死吗?」
人群之中率先有人发难,祭司浑身一颤,就像被饿狼盯上一般。
他的舞步虚浮,铃铛几次险些掉到地上,我紧紧挨着林叔,跟随人群一起磕头跪拜。
可这一次,上天没有眷顾。
等了好久,没掉下一滴雨水。
「为什么不灵验了?为什么神仙没有赐雨?」
「上次都可以,为什么这次不行!是不是你做了什么!」
「不不不!」祭司慌忙摆手,他家的几个仆人在如此多人面前根本不堪一击,他小心翼翼,生怕惹了众怒,「还要再来几次才能让上天看见我们的诚意!神仙管束天下事物,我们要让神仙看见我们的诚意。」
人群安静了,不知道是不是认同了他的话。
但我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周围有人发出了咽口水的声音。
再抬头看,李玉冒出些许冷汗,脸色越来越白,都快和玉珠姐的脸色一般了。
他们如今,果然像是两道摆上去的菜了。
任谁都知道,这两位当选福人比他们多一分吃食。
这就意味着,两位福人身上的肉更多。
咽口水的声音多了起来,我四处张望,看不出是谁,又觉得每个都是。
-12-
祭司跳了一场又一场,人群逐渐不再跪拜,只有求雨台上的两个福人和他同在一处砧板,任人宰割,还在竭力配合。
「不!求雨是有用的!一定是有用的!」
有人越过了神圣不可侵犯的三色绳,一把抓住了祭司礼服上泛着柔顺光泽的羽毛。
祭司在我记忆中从来都是不可一世,风调雨顺那年,是求雨仪式选中了他,大旱之际,也是求雨仪式将他拉下神坛。
「骗子!他是骗子!根本没有福人!也没有什么神仙!我们都被骗了!」
「是你说有用的!是你说有用的!我们一家子都在等,不肯送人去菜人铺子,我的闺女和妻子都是为了等雨活活饿死的!明明….明明只用送一个人去的….啊啊啊啊啊——」
「这老东西身上这么多肉,他家一定有吃的!」
「还有镇长!镇长家里也有吃的!」
「我听说赵员外家也是!大家一起去!」
乱了,全都乱了。
祠堂里的人红着眼跑出去,好些人被推倒,来不及呼救就成了肉泥。
有人继续往外冲,有人却伸手捞了一把,偷偷去了黑暗的角落。
我和林叔走散了,玉珠姐被人抓着去了赵员外府,李玉却被抓着去了镇长家。
我时刻握紧杀猪刀,一直追着跑。
「李玉!我在这里!李玉!」
镇长的家外头早有人守着,面对冲上来的第一个人,直接一棒子敲在了他的头上!
咚——
那个人的脑袋就像是被敲开的瓜果一样,流出了温热的、鲜红的血液。
这一股血液没能吓跑冲来的人,反而让这群骨瘦嶙峋、腹中空空的人眼泛红光,没有知觉一样继续往上冲!
「疯了!疯了!这些人全都疯了!」
下人双腿一软,铜墙铁壁的围栏就被冲出了一个口子。
尖叫声、哭泣声、欢呼声,吵得我的脑子嗡嗡作响。
「找到了!这是粮仓里的粮食!镇长自己藏了起来,却不肯给我们吃,他不顾我们死活,要把我们活活饿死!」
大旱一月的时候,就该开仓放粮的。
粮食是放了,但是根本不够吃。
那会儿镇长还做了表率,说自家那一份不拿了,都给大家分。
现在却在他家里找到了粮仓中口袋装起来的粮食,一袋一袋,全是人命堆起来的。
「狗官!我要打死这个狗官!啊啊啊啊啊啊啊——」
「娘!你死得好惨!儿子要为你报仇!」
-13-
不足十口袋的粮,直接给镇长一家判了死刑,也如火油一般,彻底将镇子里的人变成了野兽。
「跟我没关系,我只是被选中了当福人而已!我只得到了那条肉,根本没拿过你们的粮食,你们….啊——」
李玉脸上挨了一拳,还没醒过神来,拳头又落到了他的肚子上、眼睛上、背上。
不行!他们真的会打死人的!
「放开他!谁都不许动他!」
我发了狠,抽出杀猪刀,狠狠攥在手里。
脸上那块疤在这时起了作用,加上身上的血,还真震慑了不少人。
我的手不停在抖——其实我只割过猪肉,连活猪都没杀过。
「你抖什么?敢吓老子?我告诉你!今天他必须死!和那狗官有关系的人都得死!他的命是命,难不成我家里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噗呲——
刀尖刺入,眼前被一片血红遮挡了视线,一抹眼睛对上的就是一双恨意滔天的双眼!
我不想的,我和他无冤无仇,我真的不想的!
喉头阵阵痉挛,我的胃里早没东西了,只能涌上来一股股酸臭的气息。
「滚开!谁来我杀谁!」
攥着这把杀猪刀,我终于带着李玉走出了镇长引以为傲的宅子。
我很清楚,十袋米,根本不够所有人分。
镇长家被掏空了,赵员外家也被清空,那接下来会是谁?
是和两家有关联的两个福人——李家和林叔家。
至于我家,早在今夜之前,已经不少人知道大伯从我家抢了东西走的消息。
倒算是因祸得福。
我欢喜不起来,李玉浑身是血,软软倒在我身上,重得像一座小山。
「相公,我带你回家….我会带你回家的,别担心…..」
李玉的头靠在我肩上,毫无意识,但嘴唇一直动着,像是在说什么。
凑近之后,我终于听清了。
「镇长…你答应我的….我,我做福人,为我写信举荐…..镇长…..」
「我是福人…我会高中的,我要带爹娘…晚晚,过,过好日子….镇长….」
胸口一阵阵闷闷的发酸,我搂紧了李玉,朝着家的方向走。
我不要好日子,我只想要他好好的。
…………
「我的儿啊——我的儿——」
公婆头发凌乱,衣裳也被扯得不成样子,要说的话在看见李玉的一瞬就堵在了嘴里,当场哭了出来,迫不及待从我手中接过了李玉。
见到我手中的刀,婆母愣了愣,关切地望向我。
「晚晚,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终于松了口气,「爹,娘,你们带着相公先回家,我去找找林叔和玉珠姐。」
知晓我和林家的关系,公婆也不好阻拦,只是嘱咐我要当心。
两个老人,一人搀扶一边,颤颤巍巍地带着李玉走了。
「爹带你回家!爹带你回家!」
-14-
比起镇长家的宅子,赵员外家更显富贵,门口两座石狮子,大门又重又高,不是寻常人根本敲不开。
此时却宅门大开,名贵花草被踩了个遍,回廊小亭上四处都是打斗后留下的血迹。
尽管如此,这宅子看起来也让人眼热至极。
今夜过后,也不知赵府还是否存在。
远处有一抹身影,正慢慢往楼顶上爬,我心脏骤然一缩,那是玉珠姐!
不!不要!
我只恨自己怎么只生了两条腿,拼命地跑,也只能无力地看着玉珠姐爬上了楼顶。
楼下是被人团团围住的赵员外,他被扒得干干净净,露出白花花、油花花的身子。
像年猪一样被按在地上,发出无力又仓皇的求饶声。
「不关我的事!是,是玉珠那个贱人!一定是她生的孩子天生不详,是个灾星,所以惹怒了神仙,这次才没求下雨来!」
「你们去找她啊!你们去找她!拿那个贱种献祭,神仙一定会降雨的!对对对!找那个贱种!」
宠妾爱女,到了紧要关头,都没有自己的命重要。
赵员外越说越激动,若不是被按住,就差指天发誓了。
啪——
有人甩了赵员外一巴掌,接着就是一柄尖刀刺入。
赵员外脸色一白,浑身的肥肉都跟着颤抖。
不消三刻,就彻底没了气。
「玉珠!交出灾星!再同我们去求雨!」
「下来!你是福人,必须要跟我们去求雨!下来!」
方才还不信求雨的人,现在都聚在楼下,伸出一只只手,恶鬼一样恨不得要将楼顶上的人一起拉下深渊。
他们高喊着,还像虔诚跪拜的信徒。
可我分明听见他们在说,玉珠姐是宠妾,生了赵员外唯一的孩子,她一定还有粮食,她一定藏了粮食。
「滚!你们都滚开!玉珠姐没有!她没有!」
我声嘶力竭,声音却被人群淹没,只有我自己能听见。
玉珠姐怀里抱着襁褓,直直注视着楼下的人群。
「凭什么!凭什么我的孩子是灾星!凭什么我要去求雨!是赵员外,是他贪心,和镇长联合起来非让我做什么福人,我根本不想做!」
「我玉珠贪图荣华富贵不假!赵员外富足不知收敛你们记恨!你们说我们有罪,我们都认。可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有什么错?她才生下来,金银没穿戴过,鱼肉没吃过,什么福气也没享过,她连话都不会说,她能有什么错?」
玉珠姐身子纤细,似乎风一吹就要从楼顶上掉下来。
她的声音最好听了,蜜糖一样,现在这把嗓子却因为悲愤生气变得尖利刺耳,拼命发出怒吼。
颤抖的指尖指向了人群。
「今日你们想杀我的孩子,用她献祭?那明日呢?是用你的,还是用你的?」
「是你们的错!是你们杀人放火,是你们为了活命卖妻卖子,嗜血吃肉,连死人都不放过!这不是大旱,这是天罚,要你们所有人都不得好死!」
说完,玉珠姐径直从怀里取出了火折子,火舌贪婪地舔上她的衣衫,连带着怀里的襁褓一起,被笼罩得严严实实。
玉珠姐自焚了。
白皙的皮肤被火舌舔舐,乌黑的长发一寸寸被吞噬,可她依旧双目温柔,看向怀里的孩子,哼唱起幼时唱给我听的歌。
「我林玉珠绝不让孩子被你们扣上不祥的污名!更不会让你们将她用作猪狗一般的口粮续命!」
「爹!女儿对不住你的养育之恩——」
玉珠姐逐渐站不稳,倒在楼顶上,死死抱着孩子。
皮肉烧焦的味道,传得很远很远……
-15-
玉珠姐死了。
杀猪刀落地,发出砰的声响让我醒过神来。
林叔呢?
林叔跟着玉珠姐跑来的,林叔去哪里了?
我抓起刀,四处搜寻起来,想到某种可能,几乎要失去理智。
林叔嘴硬心软,虽然生气玉珠姐自请做妾,可只要他活着,绝不会看着玉珠姐自焚而亡。
「林叔——你在哪里——林叔——」
赵员外的宅子好大,我跑了一圈又一圈,撞见了偷盗财物四处流窜的下人,也看见了找到粮食直接狼吞虎咽拼命往嘴里塞的百姓,就是没看见林ṱũ̂ₒ叔的身影。
走到门口时,一只血淋淋的手抓住了我。
「晚晚,是我。」
我蹲下身去,林叔正藏在草丛中,所见之处,多是伤口,几乎是个血人。
「玉珠姐她…..」
「我知道,晚晚,我都知道。」
林叔吐出一口血,艰难地站起身,这才露出身后的孩子,猫儿似的大小,被包得严严实实,耳朵还给堵住了,孩子正睡得安稳。
我瞳孔一震,「这是玉珠姐的孩子?」
林叔没说话,但我一切都懂了。
所有人都疯了,这孩子还这么小一点,若是被发现会是什么下场?
在他们眼里这不是人,只是一块嫩肉。
林叔已经受了伤,是绝对没办法护着两个人走的,玉珠姐只能将林叔和孩子藏起来,自己抱了个假孩子,众目睽睽之下,带着「孩子」去死。
擦了一把眼泪,我脱掉外衣,将孩子放在胸口小心缠好,最后又穿上外衣。
现在天黑人又多,我弯着腰,搀着林叔,没人会发现。
和李玉不同,林叔受了伤也只是虚虚靠在我身上,借着自己的身躯将我胸前挡住。
回村的路已经彻底黑了,除了呼吸声、心跳声、风声之外,还有别的声音。
那是锄头挖地的声音,是手指深深扣着泥土的声音,是唇齿碰撞咀嚼的声音……
「晚晚,没事吧?」
我探了一只手,伸进衣领,在孩子口鼻上方试了试。
有气。
「没事,林叔,我们走。」
林叔家的状况也不好,有人趁乱来过了,家里乱成一团。
「去地窖。」
我点点头,朝着熟悉的路走。
我们这里的人都不时兴挖地窖,种出来的粮食不够吃,哪里会有剩下来的。
但林叔家有,是他自己挖的,如今真救了他和孙女一条命。
摸到暗扣,我把杀猪刀别在腰间,狠狠一拉,地窖终于开了。
下头的味道不太好闻,但吃的还在,药也还在。
点燃了油灯,安顿好林叔,我才小心地将孩子放了下来。
很白嫩,很乖巧,长大了一定像玉珠姐。
「晚晚,我能行,你赶紧回家去看看吧。李玉恐怕也伤了,你带些药回去给他用用。」
握紧林叔给的药,我再次出了门。
静,好安静啊。
好像只有我自己了。
只是一日的时间,所有的东西就都变了。
我真的好累。
一片黑暗之中,李家还Ŧũ₅亮着微弱的火光。
深深吐出一口气,我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我想回家。
刚到门口,还没推门进去,我就听到了李玉的声音。
「晚晚还没回来吗?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心下一暖,就连疲惫也散了几分。
紧接着,他又说:「如果不是她,我没法儿从镇长家回来。她以为我昏迷了说的是真心话,我知道她最心软,故意说的。有她在,家里也多一份保障。」
-16-
故意说的?
我顿住了脚,心底生出逃跑的想法,我不想听,不想再听下去了。
「一个女子,能做的有多少?儿啊,这天是不下雨了,可我们总得活下去。家里的粮食都被抢走了,你又受了伤,不如我们……就算不行,那送去菜人铺子也好。」
「是啊,我儿,你寒窗苦读,是李家的希望。往后还能娶,若是命没了,那就什么都没了。你不要心慈手软。」
我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一颗心在不停地下坠。
李玉呢?
李玉也要吃我吗?
长久的沉默之后,李玉发出了一声叹息。
「还没到那时候,如果真到了那时….晚晚信我,不会有防备。」
耳边一阵嗡鸣,屋里的人还说了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我和李玉是幼时就定下的娃娃亲,他说,一定会娶我回去。
被狼崽伤了脸后,是他给我采花来,他说,疤在脸上不打紧,我在他眼里永远都是好看的样子。
求雨仪式前后,都是他拿着粮食放到我手里,一遍一遍跟我说,要和我成亲。
洞房花烛夜,也是李玉在我耳边低语,发誓绝不负我,定要护我周全。
现在,他在屋里,他说我信他,他来动手,我不会防备。
我后退两步,听着屋里人要起身,立刻扭头就跑。
这里不是我家!
我爹娘不会想着吃我的!他们也绝不会骗我!我要回我自己家去!
「爹!娘!小弟!」
我一头栽进阿娘怀里,哭得不能自已,只想抱住这仅剩的温暖。
「阿姐,你怎么了?」
「阿姐,不要哭啊,我们都在呢。」
越是被安慰,我就越是控制不住。这一天是如何过来的,我根本不敢回想,只有阿娘的怀抱才给了我片刻喘息的机会。
「爹,娘,李家说等没吃的了,就吃我。还说,还说要把我送去菜人铺子。女儿被骗了,女儿被骗了啊!呜呜呜呜——我不要回李家去了——」
我哭到喘不过气,话都要说上两三遍才能说清,阿娘沉默地将我揽进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
啪嗒——
啪嗒——
这一次落到我脸上的,是阿娘的眼泪。
夜里,阿娘还是抱着我睡,就像我未出嫁时一样。
「阿娘,你听见了吗?」
阿娘支起身子去听,「听见什么?」
是细细密密的挖地声。
一直在我耳边响。
-17-
夜里惊醒,阿娘已经不在身边了。
摸着早就凉了的床铺,我握紧刀,下了床。
「杀了吧。自己家人吃,也总比外人吃了好。」
「嗯,总得活下去才行。等…等那之后还不下雨,我就自己去菜人铺子,你和孩子得活。」
我呢?
阿爹,阿娘,小弟要活下去,那我呢?
你们不疼我了吗?
我站在门内,突然就想起来了。小弟出生前,我和村里的其他女孩儿也是一样地过日子。
是因为和我有娃娃亲的李家突然发迹,是因为林叔把我带在身边,我能时不时拿到肉回去。
所以,我才和其他女娃不一样。
所以,爹娘才疼我。
是我故意忘记,以为能骗自己一辈子的。
原来这里,也不是我的家。
-18-
我带上刀,去了林叔家。
小时候是林叔给我肉吃,嫁妆是林叔给的杀猪刀,一身手艺也是林叔教的。
如果林叔也要吃我,我无话可说。
我以为,林叔会问我许多。
但他没有,只是叹了口气,杵着一根拐棍起来收拾东西。
「多穿两件衣裳,越累越冷了。」林叔找出玉珠姐的衣裳往我身上套,又找出一辆小推车,把吃的穿的用得着的,还有玉珠姐的孩子一起带上了,「晚晚,林叔带你走。」
那一夜,我们一人推着一边,一人攥着一把刀,带着孩子,顺着东河往源头走。
林叔说,我们这里都干了,下游一定也干了,我们只能往上走。
河水孕育一方土地,沿着河走,一定会有一条活路。
那个孩子,玉珠姐给她取了名字的,叫阿福,希望她一辈子平安顺遂,圆满幸福。
阿福是个乖孩子,不哭不闹,只有饿了才哼两声。
她看见我会笑,看见林叔也笑。
「是个胆大的孩子,像她娘。」
林叔说,玉珠姐性子犟,当初去赵员外家做妾,一方面确实是看上了荣华富贵,另一方面是有人看上了林叔的摊子。他们一家无权无势,杀猪更是林叔做了一辈子的事,若是有人破坏,以林叔的性子会和人拼命。
玉珠姐决定赌一把,赌赢了,林叔还能继续凭手艺吃饭。至于她,她只把赵员外当做饭票,为自己和家人搏一个好日子。
玉珠姐不是矫情的人,认定了什么,便会拼尽全力去做。她知道,只有生下一个孩子,自己做的一切才不算白费。
只是算来算去,没算准大旱,也没算准人心狠辣。
我们的水不多,吃的也不多。
但林叔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吃食怎么做能保存得更久,什么样的土能吃,哪些野果没有毒,他全都知道。
他要我学,管得很严,教一遍就要我全部记住,绝不许我忘记。
白日里我们就赶路,夜里我和林叔轮着守。
一日冷过一日,林叔大约比我还怕冷,不管套多少,身上总不见暖和,脸色也差。
天上飘雪的时候,林叔终于病倒了。
我知道,是那天的伤没好全,一直赶路也不知道伤口崩开了几回。
可如果不走,țûₙ就没有活路。
一个受了伤的人,一个才出生的孩子,再加上我。
只有死的命。
活路,我们要拼的是一条活路。
我把林叔放到板车上,阿福还绑在我胸前。
噗呲噗呲,是鞋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就和挖地的声音一模一样。
可我现在已经不怕了。
冰冷的雪水从并不厚实的鞋底渗入,一直冷到心里,十根手指头也冻得萝卜一样。
可我不敢停。
我怕我停下来,就走不动了。
阿福轻轻地哼声传来,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我,绽开一个笑容。
她饿了。
我咽了咽口水,抓起一把雪就往嘴里塞,然后拿出了刀,往手指头上一割。
趁着血珠还没流下,喂到了阿福嘴里。
阿福含着指头吮吸,一下又一下,还怪有劲的。
我咧嘴笑了笑,等了一会儿才把手指头抽出来,阿福也不哭,咂咂嘴,还朝着我笑。
割破的手指头往雪里一插,顺着伤口,冷意包裹住了骨头。
「林叔。」
没有回应。
「林叔,醒醒。」
我上手推了推,依旧没有反应。
林叔死了。
死在找活路的路上。
「不能哭的,不能哭,哭了的话脸会冻坏的。」
阿福咿咿呀呀,像是在应和我。
地都冻住了,我挖不动,也埋不了林叔。
好在,还有东河在呢。
我把林叔的尸体推到了河底,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这一场大雪,会给林叔修一座坟。
等来年下了雪,河水涨起来,林叔就会顺着我们的来时路去到镇子,见到玉珠姐。
到时候, 他们都能回家团圆了。
-19-
没了林叔,我带上阿福轻松了很多, 走得也快了很多。
可我太久没吃东西,还得给阿福喂血。
这路越走, 脚下就越软, 眼前也模模糊糊。
我撑不了多久了。
不如, 就这样死掉吧。
我带着阿福一起, 去找玉珠姐和林叔。
玉珠姐说过, 等她生了娃娃, 我就是娃娃的干娘。
玉珠姐不会赶我走的, 我们四个,总算是一家人了吧。
砰——
我栽倒在了雪地里。
「诶!有人!这里有人!」
「还有个娃娃呢!拿热水过来!快!」
我知道,我们得救了。
再醒来时, 我躺在了一张床上, 阿福就在我旁边, 看见我醒来这孩子第一次哭出了声。
「哇——哇哇哇———哇——」
可这屋子里太暖和,被子里也暖和, 我抬不起手, 幸福得想哭。
「诶!妹子,没事儿了没事儿了。皇上派人赈灾来啦!你得救啦!」
「你家里其他人呢?还有吗?」
对面的大娘也饿得一把骨头,但她笑着, 给我递过来一杯热水。
我垂下眼, 单手将阿福抱进了怀里, 「就只有我们了,我姓林, 这是我孩子, 叫阿福。」
我认林叔是我爹,玉珠姐是我姐,阿福从今往后就是我的孩子,我会好好、好好把她带大。
………
这一场大旱史无前例, 死了不少人。
我带着阿福在这个镇子落了脚,住了下来。爹的刀我都带着,如今也是我在用了。
我跟着爹学过, 他教我的,我都记在脑子里。敢下手, 更敢吃苦。没两年, 我就成了镇上唯一的女屠夫。
有人嫉妒我,只说酸话, 什么不像女子,蛮横粗俗,嫁不了人。
有人心疼我,叫我收敛性子,多笑笑,还能找个称心如意的嫁了。
这些话,我通通置之不理,抄起我的杀猪刀,一刀滑下,不多不少,不肥不瘦。
「正好是一刀猪肉,十五文。」
那人上手一称,恰巧好。
「嘿, 林娘子,你这一手真是神了啊!」
阿福听了支起身子拍着手, 脸颊上的肉都跟着抖, 她如今被我养得白白胖胖的,人见人爱,「十五文十五文!正好十五文!」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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