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顾应淮虐我千百遍,我仍然肃清后宫待他如初恋。
他一生都执着于他的名节、他的傲骨。
我晚年心如死灰时,进了南风馆,这才体会到左拥右抱的快乐。
吊在一棵树上,我真是欠的!
重生一世,我痛快解了和顾应淮的婚约,决定少走几十年弯路。
收了腹黑国师的情诗,亲了少年将军的嘴。
左拥右抱的第三个月,顾应淮打碎乐人递给我的酒杯,眼尾泛红。
「臣要,自荐枕席。」
-1-
世人皆知,朝堂上锋芒毕露、如鱼得水的七公主,比郊狼更狠戾果决、心术诡谲。
唯独在顾大人面前,真挚赤诚得像个小鹿。
顾应淮生辰,所有人送的都是书册宝剑。
而我策马东街,连轴转准备了三天,为他点燃满城烟火。
沉寂的夜被绚丽的色彩一瞬间点燃,刹那间的绮丽盛大,一如顾应淮抬头望去的眼眸。
我纵马奔向顾应淮,一身红衣在卷起的风中恣意扬起。
翻身下马,我向着顾应淮,眼眸晶亮。
「他们送你书册宝剑,那我就送你一城烟火。」
「世人形容你沉静温和,可我就偏不。」
「顾应淮,在我眼中,你比烟火更生动绮丽。」
似乎被烫着一般,只一眼,顾应淮的视线便逃也似的从我身上移开。
他垂下眼,依旧端着自己的清正肃穆。
「七公主,这不合礼法。」
我进一步。
他便退一步。
直到二姐拿着自己亲作的画向他祝贺,他才缓下僵硬紧绷的背脊,步履都有些乱地去迎接。
唯余我一人背对着一城烟火,盛大又孤独。
顾应淮更亲近的,是二姐。
从他被母帝聘为我们几个公主、皇子的太傅时,就一直如此。
因二姐课业优秀,沉稳柔婉。
而我性子顽劣,不服管教。
那时弱冠之年的顾应淮,是簪缨世族顾家的独子,是隐士天谡子的高徒。
品性高洁,高山仰止,十九岁那年就成了「竹派」名士之首,被无数人仰慕。
我始终记得父君家族倒台,而父君自己也因为跋扈专权惹Ṱų₍怒母帝的那天。
来踩一脚的,落井下石的人太多。
只有一向与我并无交情的顾应淮,他向母帝求了一个恩典,饶了我祖父上下的性命。
那日凤极殿前的雨太大,母帝晾了我一天ẗūₘ一夜。
我的傲气与依靠随着膝盖下的血痕一寸寸洇进身下砖瓦里。
终欲倒下前,头上的方寸雨却停了。
顾应淮一身白青色长衫,执伞佑我于伞下。
「殿下,今日事不可回转,来日事却未有定数。」
眼睫被雨水打湿,因此睁开都有些艰难。
然而勉力抬头,伞下天光并不明朗,顾应淮玉月似的面容却在那一刻晃了我的神。
往日汲汲营营者对我只避之不及。
只有顾应淮。
他离开的时候,身上落了一枚玉佩下来。
洁白润泽,一如他。
风雨摇曳中,一切都是飘摇幻灭的。
只剩掌心紧握的那枚玉佩,撑开掌纹,千钧不摧一般,支撑着我的心。
我亲手敛了父君的尸首。
那日之后,骄纵跋扈的七公主失去护佑,因而奋发图强,于课业谋略之上显出锋芒来。
浸淫权术,下场操刀,日渐与二公主拉开十年夺储战线。
也是自那天后,我对顾应淮的态度大变。
第二年花朝节,我饮醉了酒,当众对他表明心迹。
作了孟浪的情诗,摘了海棠花作花环强行戴到他手上。
顾应淮爱画。
一次,我三顾茅庐一大家,只为了求一画,结果被那大家拿着扫帚赶到半山腰。
堂堂王储,在山间草庐间四处抱头乱窜。
「程兄,孤有个友人真的很仰慕您啊!」
再有,听说顾应淮思念师傅天谡子。
我派手下幕僚多方打听才了解到他如今的住所。
怕天谡子一时改了心意又换居所,我连夜叩响顾府大门,却被告知顾应淮有事去了江南。
于是只能自己去见天谡子,连劝了三个小时,嘴皮子磨破了,才把天谡子烦得不行,同意和我回长安小住几日。
天谡子来京城半月,倒是和我聊得来,走的时候还将我拉到一边。
「丫头,要老夫给你和我那不开窍的徒弟说说不?」
我赶紧摆手:「断不敢再为难强迫他。」
那日花朝节,我醉酒吃他和二姐的醋,已然惹恼了顾应淮一次。
姜国女子为尊,男子多为女子附庸。
我当众向顾应淮示爱,将代表情谊的海棠花强行让他戴着。
不仅是坏他名声,更是有拿他当物件,当王储附庸轻贱的嫌疑。
以顾应淮的心气,没和我当众拔剑已是顾念师生情义。
然而情如棋盘,一步错,步步错。
纵使我后来极尽真心,顾应淮还是遥遥如月。
清辉笼罩一切,却唯独在二姐身上有所软和。
-2-
二姐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也是和他一样性子的清雅温和之人。
他信任二姐,欣赏二姐,与她亦师亦友。
于我,他始终是警惕的,是疏远的,哪怕我再用力想要靠近他一点。
只是顾应淮或许也没想到,最后背弃他的,是二姐。
最知他心志淡薄,最讨厌被卷入势力争夺的人,却几次游说利诱他加入自己的阵营。
甚至利诱不成,索性求母帝赐婚。
往日美好的情谊,终究被拿来当作她争权的Ťū⁸筹码。
顾应淮着一身紫色官服站在殿下,薄唇紧抿。
他或许真的对二姐有一些特别。
然而他最恨被利用裹挟。
最后是我从母帝手中力挽狂澜,替顾应淮脱身。
我想告诉他,我已然不是当初那个跋扈的七公主了,我知他心意,也想给他自由。
然而我即位后,二姐不甘落败,听信谗言,造反逼宫被俘。
死刑前她还要单独见顾应淮,再深情懊悔地说一句「对不起」。
「我知晓你最恨被利用,被当作附庸。」
「我这一生,负亲毁信,从未悔过,但对你,我心有歉疚。」
实在是高手,一言一语推拉间就消解了怨恨。
存着一定要我不得好过的心思,她用身死这一刻,成为顾应淮心中的白月光,生生将我和他之间的芥蒂拉长。
于是哪怕身为女帝后的我再怎么剖出一颗真心对待顾应淮,都是徒劳。
二姐葬礼那天,顾应淮将他年少得意之作,多少人千金求不得一窥的山居图作为了二姐的陪葬。
那幅山居图,我曾向他讨要过。
一见到就难以忘怀,爱之如狂的程度,我求了顾应淮一个月。
甚至拿其他大家的无数珍品去换都无果。
可到后来的很多年我才懂得。
那幅画就像顾应淮的真心,很多年前就偏向了别人。
后来遵循母帝遗旨,我纳顾应淮为凤君。
我为顾应淮二十年不纳后宫,不近任何男色。
我为他特开先例,允他宫门进出自由,不受束缚。
为博他一笑,大兴诗词歌赋,组织民间季度一次的大型诗会,交由他主导策办。
然而在我一手促成,只希望他自由舒心的诗会上,他结识了和我二姐有七分相似的女词人周韵。
娴静温和,满腹才学。
他们相谈甚欢,甚至有人看见周韵将自己绣的香囊送给他,以表爱意。
我派去打探的侍女听到他怅惘地和周韵说起二姐。
「那是,与我志趣相投的好友。」
周韵饮了酒,甚至大逆不道地问:「听闻你喜欢的不是当今陛下,而是当年的二公主,是吗?」
月色之下,隔得太远,又似乎声音太轻。
侍女没有听清顾应淮的回答。
只见他半晌之后,微微点头。
果真是飞蛾扑火。
真心付之流水。
我追月三十年,从青葱少女耗到女帝暮年,却还是没能得到顾应淮的真心。
他始终那样在乎他的名节、他的傲骨,痛恨被绑作我的附庸,失去自由。
夜太深了,我等了很久,等到城墙之下七夕灯火都灭尽。
给顾应淮的礼物早就送过去。
然而仍旧如从前二十年一样,没有任何回应。
「映翠,孤有点乏了。」
眼眶湿润,似乎是泪,然而映翠慌慌张张拿了帕子替我抹去。
她咬牙在我面前跪下:「陛下,臣实在看不下去了!」
「陛下是女帝,是天女,合该是三宫六院,男宠成群的。」
「臣家中都有三房妾室,陛下这些年,实在是太不值得了。」
二十年君臣,二十年友人,映翠说起话来也是大胆,没什么顾忌。
她带我一路杀到乐人坊时,我还在忧伤。
「孤除了他,已然是再……」
映翠拍拍手,一个抱着琴的男子悠然从屏风后走来。
一袭霁青色袍子,宽大的领口露出一点玉色的肌肤,让人移不开眼。
似乎刚刚来做事的清倌,眉眼青涩,带着十分的紧张。
然而跪坐在我身前抬头望我时又带着些期待和仰慕。
「陛下。」
我刚刚还推拒不要的手不着痕迹地拐了个弯,轻轻地放在小倌柔嫩的脸上。
「你叫什么名字?」
「李霁。」
映翠不愧为我二十年知交好友。
给我找的每一款都合极了我的心意。
这会李霁靠在我的怀里给我喂葡萄。
那会苏玉又希冀着一双眼求我听他一曲琵琶。
年轻的,鲜活的,全然仰慕我的一张脸。
着实让我爱不释手。
「陛下,你早该听我的。」
「顾应淮如今年纪大了,哪里比得上这些年轻的小伙?」
映翠痛饮一口酒,笑着捏了一把靠在她身上的小倌的脸。
此言,不虚。
如今再看当年,我真是发了癔症。
非得在顾应淮这一棵树上吊死。
用尽深情,错负年华。
孤是女帝,是天女,要什么要不得。
我早该这么享乐了。
酒意上头,我一把揽过身边乖顺的李霁,又被争风吃醋的苏玉钻进怀里。
我笑得合不拢嘴。
「映翠,别在高兴的时候提那个老东西。」
话音刚落,门外忽地传来一声脆响。
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
然而派人去寻,却又无影无踪了。
好景不长,很快敌国来犯,我御驾亲征,却在战场上被箭矢射中背部,不治身亡。
意识模糊前夕,我这一生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过了一遍。
杀伐果决,政绩斐然。
并无悔意。
只是于男女之事上,若再来一回,我再不会选择顾应淮。
-3-
「殿下,您托奴婢找的江城的诗集我已经找到了,殿下是要去花朝节宴会的时候亲自给顾大人带过去吗?」
晃神了一瞬,我的眼神落在那本泛黄的诗集之上。
也许是天意,我重生在了还是七公主的时候。
今天就是长安的花朝节雅宴,由映翠主持策办,邀请全城年轻的世家子女赏花赴宴。
前世我就是在花朝节饮醉酒,昏了头,当众对顾应淮表明心迹,强迫他收下我的海棠花环。坏了顾应淮的名节,令他心有芥蒂。
也在民间落得个风流的称号,被当作趣闻辗转在茶馆说书人之间。
绯红海棠之下,盛筵难再,杯觥交错。
映翠从小与我交好,鬼精地把我的座位安排在顾应淮旁边,好让我一睹海棠之下的芳容。
二姐的座位则被她安排在离顾应淮最远的位置。
只是我与他近在咫尺,不过在所有人举杯之时有过对视,再无交集。
他与二姐离得那么远,却在捕捉到对方视线的一刹那相视一笑,互敬酒水。
上一世我就是看着这样的场景,将杯中物当水饮,醋意大发。
这一世,我头都懒得往他那边转。
或者说,根本没时间转。
上辈子只顾着追着顾应淮跑了,压根没发现长安勋贵之子里有这么多美人。
首当其冲就是一个颈间挂着长命玉的少年。
一身红衣,墨发高束,一双剑眉凌厉,只是左侧眉峰处被一块浅色疤痕截断一块。
然而并不显伤色,却更添得一丝无拘。
眉下瞳仁幽黑如墨石,抬眼望来时,万千微茫星子闪烁其中。
是陆家幼子陆之洲,不过十七就已经在战场上屡立战功,势头直逼他长姐和母亲。
少年似乎并不喜爱这样的聚会,眉头皱着,不耐烦地塞了两个葡萄在嘴里,双颊鼓囊着嚼动,一边四处张望着。
终于对上我的视线。
礼貌性地,我朝他举杯笑了笑,少年却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嘴里嚼东西的幅度一下子变大,表情恶狠狠的,似乎嚼的不是葡萄,而是他恨极、讨厌极的ţûₔ人。
囫囵吞枣得太快,少年一下子被噎住,涨红了脸,咳嗽了几声。
我忍不住坏心眼地弯起嘴角,结果少年余光瞥到,羞恼至极,几步就行至我面前。
半个身子朝我压下来:「你笑什么?」
润泽的长命玉垂荡下来,在我面前一摇一晃。
像偷吃鱼被抓包却首先恼羞成怒要亮出爪子的猫咪。
然而那张脸,却是越气恼,越生动,越鲜亮。
我记起来,陆之遥是说过,她这个胞弟,傲娇太甚。
于是,我迅速敛起玩笑之意,从身后海棠树上仔细选了取下一枝递给少年。
「是讨厌我吗?」
少年的神色在看到那束海棠花枝的时候一瞬间从恼怒变得些许古怪了起来。
甚至脖颈、耳侧都泛上可疑的红晕。
然而片刻过后,少年似乎想到什么,咬牙切齿了起来。
「你,轻浮!骗子。」
我挑了挑眉,不明白他何出此言。
「花朝节海棠花枝每人只许送与一人。」
「你送了顾应淮,却还要送我。」
「七公主果然风流。」
少年硬着声线,敛下眸子,一副对面前花枝嗤之以鼻的态度。
「我没给他啊?」
我一头雾水地解释道。
本来也是看他活泼一时兴起赠与的,他既然这么不愿,我只能收回手。
然而比我的动作更快,少年抢了那枝海棠在手里。
「既然,既然没送别人,那小爷勉为其难地收下吧。」
他亮着眼睛,翘着嘴角,然而一副「是你非要给,不是我非要拿,既然你一定要给那我就只好拿了」的架势。
陆之洲状似随意地将那花枝别在腰间,然而一叶一瓣都未曾压到。
潇洒转身,少年的发尾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曲线。
只是忽然又回转过来,他压下眉头,恶狠狠地道:「今天不许再送给别人了!」
我失笑,实在是鲜活。
只是他话中总有的若有若无的一丝熟稔与委屈却让我有点疑惑。
似乎与我有所渊源的样子,但我前世并不记得与他有什么私交。
而且,他对于我和顾应淮的态度,也有些微妙。
眸光收敛,碾了地上的一片海棠花瓣把玩着,却余光瞥见顾应淮在邻座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挑了挑眉,心中了然。
大概是奇怪我不再纠缠他的举动,并为之欢欣鼓舞吧。
他这辈子大可高枕无忧,我是一点也不想和他纠缠了。
酒过三巡,我面前的海棠花枝已然堆成了一座小山。
一枝未取,我提了酒壶便要打道回府。
一路的海棠花香,簌簌如雨。
走到花林最尽处,一道浅青色的身影转身望来。
「殿下。」
-4-
一瞬间的恍惚,前世与今生的记忆重叠起来。
他前世,也最是爱穿青色。
传闻中,五百年难遇的卜筮天才,关乎到姜国国运的、女帝钦点的国师大人。
男人墨发半披,甚至刻意留一束在胸前,仪容时时刻刻都是精致美好的。
一双狐狸眼总是半眯着,像是在笑,又像是在不怀好意地算计。
两颊玉白若冬雪,唇色若粉樱,大抵又是敷粉打扮了好一番才出门。
前世我便一直调侃他,朝堂上是否有心仪的女子。
三百朝臣,个个早起上朝都是仪容暗沉的。
只有他,站在那就容光焕发,仿佛身后要下一场雪,又有琴音作伴。
只是窥见天机之人,似乎看淡了红尘,我前世几次赐婚,他都冷脸拒绝。
「魏筵。」此时酒意上头,我有些晕晕忽忽的,脚步似乎是直直朝着魏筵而去的,然而刹不住,停不了。
魏筵这厮也不说扶我一把阻止一下,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扑撞到他怀里。
手上拿着的那壶清酒也洋洋洒洒落了魏筵满襟。
说来奇怪,他平日最重视仪表齐整,记得之前有两个武将在朝堂之上大打出手,血溅到了魏筵衣摆之上一点。
他惯常笑着的脸一瞬间就落了些寒霜。
第二天,参了两人九族。
于是自那次之后,所有人都知道国师大人最重容貌,路上遇到他一定要间隔三米,不可使灰尘沾染上他,更别说什么污秽。
然而此刻,酒濡湿衣裳,魏筵还一副悠然的模样。
实在是奇怪。
「殿下,你醉了。」
他握住那个瓷白酒瓶,连带着握住我被酒液打湿的手。
湿的,冷的。
然而一瞬间要在他手心里烧起来一样。
我觉得怪异,于是挣脱开去,再看魏筵神色如常,松开手,甚至用帕子仔细擦拭了。
心中那点怪异瞬间被盖过去。
「你……的海棠花枝呢?」
我仔细打量了魏筵一遍,发现他身上一枝海棠花都没有。
然而这对于魏筵这张脸,和这种极度自恋的性格来说,太不寻常。
「打扮晚了,没有赶得上宴会。」
「实在是可惜。」
说是可惜,然而太过平常的语调、太过平静的表述,让人根本分不清他话中真意。
下一瞬,他垂下眼来,拈去我肩膀上的一个海棠花瓣。
忽而俯身,呼吸似乎都带着海棠花的甜香。
「不如,殿下送我一枝。」
我愣怔地抬头,正好对上魏筵的眼。
微茫若天光,又仿佛寂静夜里展开的百束烟花。
撕破寂静,热闹与绚烂一瞬间扑撞过来,点亮整个黑夜。
「我的,送人了。」
不知为何,我有些迟疑地说出这话。
魏筵掀起的唇角一瞬间顿住,眼眸中那些亮光敛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死一样的寂静。
仿佛黑色的海水,平静无波,然而底下早如深涧,存着要吞噬人的力道。
「给顾应淮了?」
魏筵轻轻笑了声,酒意微醺的我的头脑分辨不清内里的复杂情绪,最多能品出个轻蔑和自嘲来。
「这次不是。」
然而这句话似乎并没有让魏筵高兴多少。
我甚至感觉他的脸更沉了。
两腮的肉紧了紧,似乎是咬后槽牙的动作。
「又来了一个。」
仿佛是质问,然而又像是咬牙切齿的自白。
总之,很复杂。
魏筵转身走的时候,力道太大,那刻意被放到胸前做装饰的头发都被甩到身后。
然而魏筵竟然没有察觉,
「殿下弄脏了我的袍子,记得再做一件给我。」
「要宝衣阁阁主亲自绣的。」
带着一点恼怒的、报复意味的刁难。
明明刚刚还不在意酒液弄湿衣服的事。
片刻之间,就翻脸不认人了。
酒意蒙眬,我有些发蒙地站在原地。
忽然想起来,前世,魏筵也是这样阴晴不定。
我微服私询带回来的玛瑙,他明明喜欢得不得了,一连缀在胸前好几天。
然而知道那批玛瑙是由着顾应淮挑拣,他分到的是顾应淮剩下的、看不上的之后,他气得大病一场,一连一个礼拜没来上朝。
明明是传说中的少年天才,能掌国运的国师,有时候却比小孩子还要幼稚。
我失笑地摇摇头,正要走,却撞见与二姐一同走来的顾应淮。
海棠花下,郎才女貌。
二姐笑着和我打招呼。
顾应淮也看向我。
我挑了挑眉,权当作回应,转身离开。
七公主嚣张跋扈,被养得骄纵任性,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喜欢的、不愿意应付的,便真的一点面子都不给。
更何况对方是顾应淮。
-5-
不过一月,坊间就都传言,七公主突然转性了。
之前对顾大人一往情深,深情不移。
哪怕顾大人一直冷眼相待,都能坚持不懈地觍着脸凑上去的模样,是风流王储里的一股清流。
但是最近却突然想开了一般,风流多情,甚至可以比肩当今陛下。
陆家那个向来眼高于顶、不通情事的少将军陆之洲几次被人发现翻越七公主的院子,满脸通红地跑出来。
淡泊神秘的国师魏筵大人连参十二封奏疏,指摘陆之洲孟浪媚主。
然而当天夜里,就有人看见国师大人一身华美青衣等在七公主府门口,熏了香,敷了粉。
名贵的西海珍珠缀了满襟,映着微敞领口露出的那片白玉一般的肌肤,漂亮得宛若神官下凡。
据说,只是为了要奉陛下的命令给七公主送一本书而已。
只是,国师大人只待了半炷香就被气走了。
据说是看到乐人坊的头牌元扶青,散着墨发抱着琴从七公主府出来。
总之如今,七公主周围美男环绕,然而却不见一点顾应淮顾大人的影子了。
「七七,你是真不喜欢顾应淮了?」
映翠来的时候给我打包了尚食坊的好菜和好酒,一坐下来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尝了口八宝豆腐,咸了。
「这还能有假?他一定要做贞洁烈男,我一个王储,难道还能强迫或者求他?」
「也是,他之前对你那样冷淡,我都看着生气。」
映翠挥了挥拳头,颇为愤愤不平。
「那他这次落水昏迷,你要去看吗?我听说其他几个公主都去了,毕竟曾经是他的学生。」
落水昏迷,我喝了口甜汤,似乎有点印象。
说是他失足落水,撞到了脑袋,此后一直昏迷,这两天才刚醒。
「你若是不去,陛下怕是要数落你。」映翠担心。
「母帝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况且,数落就数落了。」我笑了声,送点补品去得了,谁去看他那张冷脸。
嚣张跋扈,不循礼数,不作假,我被父君娇惯坏了,母帝也是知道的。
更何况,父君死后,母帝或许是出于那一点微妙的愧疚,对我也并不苛责。
也是这一点慈母之心,让我后来那几年能有那样快的权力发展。
王储之中,胜者为王,此消彼长。
母帝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那个。
这一点,我前世就利用得很好。
只是我没想到,我不去看顾应淮,顾应淮倒先拖着病体来看我了。
他昏迷醒来后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几次三番来请我过府一叙,然而我厌烦他厌烦得紧,后来索性连传话的小厮和信件一起赶出府去。
直到这一天,我刚从宫里回来,远远就看见府门口站着一个人。
群青色长衫,背脊挺直如松柏,站在晦暗的天幕之下,极执着地等着。
刚刚下车站稳,那身影便如一阵风一样掠过来。
一身群青色衣袍在空中蜿蜒出风的轨迹,眨眼间,便到了跟前。
裹挟着一点秋日傍晚的凉意,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七七……」
阔别经年,遍寻不得的思念,以及失而复得的心中震颤,似乎就宛转在这一声之中。
然而我并未记得这一世,我与他关系有好到可以称我小名的这一步。
他贴着我的那片胸膛,太灼热,其中震颤跃动震得我头脑发麻。
使了些力气挣开他,我冷肃着一张脸。
「顾大人,请自重。」
然而他恍若未闻,被推开后也不羞恼,眼皮眨也不眨,只顾深深望着我。
似乎是小心翼翼地辨认,是贪婪地用眼神啃噬占据。
「你做什么?」我不自在地退了一步。
顾应淮像是这才回过神来一般,向我走了半步,又觉察到我的抗拒后退回原地。
「你为什么没来看我?」
疑问,小心翼翼,也是委屈。
闻所未闻,我简直要怀疑顾应淮摔坏了脑子。
来不及回答,顾应淮的眼神先一步看到了我手中握着的那封红纸。
其上印金色的「婚书」二字惹眼至极。
眼前人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一瞬:「谁?」
声音如同粗粝的石子滚过麻布一般,涩意太浓。
「是谁?七七。」
看着他这副模样,我竟蓦然想到上辈子我与他的那纸婚书。
我纵马长街,拿着婚书去找他。
那婚书不知被我阅读多少遍,卷尾我们两的名字挨在一起,我看了又看,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去顾府的路上,云舒风清,我只想立刻到他身边,告知他我的心意。
他所担忧的姜国那些压迫他的祖制、与我成婚后的掣肘,他所厌恶的成为附庸、被抹去的自己,我都会一一帮他解决。
为了他,我可以退让千步万步,也会将那些挡在他面前的,一一铲除。
天下之大,哪怕历任女帝都是三宫六院,但我要且仅要这一个顾应淮。
遍府寻不得,顾应淮站在阁楼之上,冰冷的眼神胜过那年冬天最冷的一场雪。
一瞬间浇灭我的所有热切。
「殿下,如今可算得偿所愿?」
嘲讽的,怨恨的。
他的眼中,我一切维护讨好,在那个赐婚的旨意之下,都成了戏弄算计。
前世今生,两处光景。
我坦荡地展开那纸婚书,陆之洲与我的名字挨在一起,在夕阳的余晖映照下,闪闪发光似的。
这一次,是两情相悦,是名正言顺。
是那个少年别扭着不和我说话,生气我丢下他去乐人坊听曲,然而早就在背地里向母帝求了婚事。
他自请作为主帅出征南下,立下战功回来与我成亲,好配得上我王储正君的身份。
南蛮凶险,少年却无惧。
母帝念其年纪尚轻,与我又真有情谊,于是也劝阻了一番。
「臣若获胜不能,那么殿下身边的众人,如何能心悦诚服地将正君的位置交与我?」
「于臣而言,殿下胜过世上所有,臣求不得独一无二,也想靠自己争一个名正言顺,此间最爱。」
一身伤痕,九死一生赢来的赫赫战功,换一个名正言顺站在我身边,执我手的身份。
少年真心,太灼热无瑕。
避无可避,躲无可躲,于是只能捧着,连带着早就麻木冰封的心也一并被融化。
顾应淮的脸几乎是一瞬间变得惨白。
连那双总是浅淡疏离的瞳仁里也染上死寂的灰败。
「你真的爱他?」
抬眼看我,恳求的眼神,然而接收到了我肯定的回应。
顾应淮垂在身侧的手握紧。
「那我呢?」
Ṱŭ̀ₚ「七七,你许给我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话以至此,眼前人身份了然。
顾应淮,也重生了。
然而他不去找白月光二姐再续前缘,却来我这问一些似是而非的问题。
莫不是,幡然悔悟,与我又有真感情了?
我掀起唇角,差点笑出声来。
「我给过了,不是吗?」
索性互相挑明。
上辈子,女帝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我顶着大臣和宗族的压力,给了他三十年。
顾应淮也是聪明人,从我忽然放弃他的举动也能猜得出我重生了。
所以在听到我说这句话时,他并不惊讶。
「我上辈子怎么对你的,顾应淮,你应当是最清楚的。」
-6-
说来好笑,上辈子到死都没有好好说过话的人,如今却双双重生,在这一世为上辈子的事辩个分明。
「为了你的自由,为了你的情愿,为了你的志向,我一退再退,殚精竭虑处理国事的同时还要费尽心思去照顾你的心情,要让你高兴。」
「为你顶着大臣的指摘废祖制,让你入朝为官,为你亲自表态,兴诗会。」
「你不愿与我亲近,所以生下皇女之后,我就再没有踏进金銮殿过,大臣催子嗣纳男宠的奏疏都可以堆成一座山,然而我还是不愿意让你为难。」
「你喜欢二姐,不就是因为她从不逼你,与你志趣相投吗?」
「而我,就是一个花朝节上逼你收下海棠花环,坏你清誉,折辱你的恶人,是不是?」
「所以我就十恶不赦,哪怕我后来用尽一生去弥补,所做桩桩件件都在维护你的风骨自由。」
「所以二姐就一生善良,哪怕她后来为了争权,屡次逼迫你和她成亲,那都是情有可原。」
「顾应淮,我给过了,是你没有珍惜。」
真心错付三十年。
在女帝这个位置上,我抵挡那么多压力、那么多诱惑,都能给他三十年真心。
然而他却一生坚持他那点傲骨,从不曾回头看看我的不易、我的真心。
倘若我没有重生,就真的那样草草地死去呢,那真是不值到了极点。
「七七……」顾应淮也红了眼眶,他伸手向我,然而被我侧身一步躲开。
我以为重活一世,我能放下,我能释怀。
然而真正清算起来,当真是厌恶无比。
「是我负了你,如今,我只想弥补……」
「轮得到你吗?」
我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你以为我还是当初那个心里眼里只有你的姜七吗?」
远远地,载着魏筵的那辆华贵的马车悠悠而来,停在我身边。
魏筵掀开车帘,骨节分明的食指戴了枚竹青色的戒指,衬得一双手润白如玉,漂亮得紧。
而当车帘再掀开一点,车里那张仔细敷粉打扮的脸露出来的时候,似乎连天边的晚霞都黯然失色。
魏筵今日穿了身山岚青色的大袖衫,衬得整个人温润如玉,宛若青竹。
头发又是仔细编过的,一条辫子垂在心口,剩下头发顺着背脊,滑直如墨,一枚银色莲花堪堪映着头发,坠在耳边。
「殿下,西市今夜有烟火。」
是邀请的意思。
全程没分给站在一边的顾应淮一点眼神。
我搭上他的手,进马车之前我回望顾应淮。
「论相貌,论真心,顾应淮顾大人,你现在在我身边,排得上号吗?」
马车悠悠向西市,魏筵掀起一点车壁的帘子,状似透风一般。
「顾大人年纪不比我这刚刚弱冠之年的了,殿下还是尊老一点,不要气坏他的身子为好。」
我敢确信。
这句话,顾应淮一定听见了。
「你真够损的。」
我笑了声,附在魏筵耳边说道。
魏筵弯了弯嘴角,没说什么,眼神却一直注视着身下。
我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他山岚青色的衣摆与我的月白色纱裙层层叠叠在一起。
密不可分,处处胶黏着一般。
马车并不拥挤,我下意识地要移开一点距离。
然而魏筵此时却冷笑了声:「怎么,有了陆之洲,如今我这等姿容已经入不了殿下的眼,让殿下厌烦了,是吗?连衣角相贴都觉得恶心吗?」
于是刚挪动一点的臀部又坐了回去。
因为前世今生听得太多,所以已经完全可以免疫魏筵的阴阳怪气。
我主动岔开话题:「魏筵,你不生气了?」
他目视前方,并不看我有些谄媚的笑脸。
「臣哪敢生殿下的气?」
然而分明就生气了好几日,亲眼看着母帝赐婚,亲手给我和陆之洲写好祭天祷文,就一连在家病了好几天,今日才出门。
他这个人哪都好,就是气性稍大了点,须得小心哄着。
思索片刻,我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之上,肌肤相贴的暖意冲散了秋日的一点寒凉。
魏筵终于舍得低下头看交叠的那两只手,盯着看了好一会。
久到我几乎都要以为他已经就着这个姿势睡去。
然而他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抬头看我,眼眸发亮,像是想到什么好主意似的。
「不然我也去从军好了。」
没头没脑的。
我被他说得也愣了一瞬,再联想到近日我与陆之洲的婚事,一颗心顿时软了下来。
看起来最闲散无心之人,实则心思玲珑七窍。
「你一个富贵里捧出来的小少爷,去参什么军?」
「人各司其职,你好好观天象算命盘就够了。」
「再说了,你去参军,军营可没有粉敷,没有一天一次的澡洗,更没有好看的衣服,不能编辫子。」
「你忍得了吗?」
魏筵不说话了,似乎有些生气。
我摸了摸他的辫子,以示安抚,然而还是不行。
于是无奈地凑近他的脸。
然而还没碰到,男人清越的声音响在耳边,格外清晰。
「忍得了。」
心里最软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一下击中,我握住他的手:「然而孤不想让你去。」
西市近日烟火太盛大,无数百姓都来看烟火。
我与魏筵各提了一盏灯笼,站在阁楼之上看烟火,站得太高,烟火似乎在头顶。
楼下百姓熙攘,嬉闹欢笑,欢畅无比。
天地喧嚣之间,我也沉溺其中,回头看魏筵。
他并未看烟火,只是专注着看我的脸。
「我也可以为你舍出命。」
「七七。」
-7-
近日坊间传言,顾应淮顾大人落水摔坏了脑子。
先前七公主喜欢他,他不屑一顾。
如今七公主心许他人,他倒是追悔莫及,低声下气地跟在七公主身后跑。
有人看见,顾大人为了求一个和七公主说话的机会,在醉仙居连喝六壶烈酒,醉得辨路不能。
七公主看都没看一眼就走了,只余顾大人在原地痴痴叫着七公主小名。
恍惚以为七公主还在身边。
酒气满身,衣冠散乱,眼中隐有泪。
往日那个高山仰止、清流肃穆的名士,如今却在无数百姓的面前,醉得失了仪态。
秋猎之时,贵族围猎,七公主未动手,陆小将军和魏国师便较着劲似的将猎物一股脑记在七公主身上。
七公主抱着陆公子给打的小兔子,又摸摸魏国师捉来的小鹿,几乎是应接不暇,让几个手中没有猎物的公主都眼红得很。
顾大人一向并不喜这类活动,然而今年却破天荒地去了,他师承隐士高手天谡子,身手自是不必说,然而这也是众人第一次看见他施展。
连发三剑,猎了一头最稀奇的九色鹿。
据在场的人说,顾大人欢喜地拿了那鹿去讨七公主的欢心,然而七公主刚刚还对陆公子笑着,顾大人一去,七公主脸色瞬间沉下来。
「为何不要我的鹿?」
「孤力有不逮,照拂不了两只。」
有好事者整理分析,说是这句话顾大人曾经对七公主也说过。
「臣力有不逮,照拂不了两只。」
顾大人当初就是如此收了二公主的兔子,而拒绝了七公主的。
如今真的是天道好轮回。
茶馆中的众人还在热切地讨论着,我淡定地坐在角落的桌案抿了一口茶。
负心人追悔莫及,一向是所有人都喜闻乐见的。
我面前的映翠已然咧着嘴笑了许多天了,从那天逼顾应淮饮酒才能见我开始,就未曾停过。
「哈哈哈哈,果真是痛打落水狗!痛快,痛快!」
「他此前装什么贞洁烈男,装什么高洁不染尘埃啊?你那样喜欢他,对他一片真心,那是赏他脸了,他竟然敢不珍惜。」
映翠一向最维护我,因此痛恨顾应淮。
如今看到顾应淮失魂落魄的模样,此种畅快简直胜过她升官加级。
闲聊着,顾府的小厮又找了过来,恭恭敬敬递上来一个细窄长盒。
打开来,里面是一支玉簪,簪头雕琢了一朵海棠。
样式漂亮,然而并不像店铺里售卖的款式。
「七公主,这是我家大人这几天在家为你亲手雕刻的。」
「他还说,他会为殿下你雕刻一百二十件,不会间断,以证真心。」
装模作样,我拈了那发簪在指尖,粗略看了一眼就放回盒中。
他在效仿我对他的模样,证明真心。
上一世,我喜爱他簪发的模样,又嫌弃外面的簪子太俗,配不上他的气质,于是总是下朝后给他亲手做图纸雕刻。
拢共做了十二件。
只是他并不常戴,我倒并不气馁,还想继续雕刻。
刚刚做好第十三件,手上还被刻刀弄出了血,包扎着,便急切地要给他送去。
然而刚走进殿中,他却看着二姐曾经送他的一本诗集出神。
最后那第十三根玉簪到底是没有送出去,碎在了凤极殿的地上。
他若不动心,我可以用一百种方法对他好。
然而他若心有他人,那我一切都是徒劳。
是自那次起吧,我就此对他不再那样热切。
如今我的手上一点伤痕都没有,然而我回忆起那段记忆,却感觉指尖一阵痛楚,几乎要流出血来。
我看着手指,轻轻掀了掀唇角:「真心?」
「那你回去问问你家公子,他的真心值几个钱?」
映翠最是知我心思,她拿过那个锦盒,上下打量了一会,漫不经心地高举起那根簪子,冲着茶馆里的众人道:「大伙要不拍卖一下吧,让我们七公主看看,顾大人的真心,值几个钱。」
我嚣张跋扈的威名是尽人皆知的,于是那些茶客窃窃私语了一会。
明明是长安名士之首顾应淮的亲作,明明席间有仰慕他、追随他的人,明明顾应淮的一幅字画都能在民间拍到ŧù⁸天价,最后竟然哑然无声。
只有一个女官讨乖地起身朝我作揖:「我出十文,七公主可能割爱?」
映翠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顾府的小厮涨红了脸,气愤地跑出去了。
我与映翠又去了醉仙居饮了些酒才罢休,乘着轿辇晃晃悠悠地回去。
路上下了些小雨,阴湿得让人难受。
下车的时候,头脑有些发胀,映翠扶着我,才让我不至于踉跄。
顾应淮等在我府门口。
他似乎瘦了很多,一身燕尾青色锦袍,越发显得他清瘦颀长。
他远远地看着我,执着一柄黑色的玉骨伞,眼中万千情恸哀伤。
再仔细看了眼,润白色的伞柄有些许嫣红。
是血渍。
他的手,受伤了,约莫是雕刻簪子时弄的。
如今使了力气握住伞柄,于是蜿蜒而下,有些触目惊心的痛。
「你来干什么?!」
映翠对一切可以威胁到我的东西一向是锋芒毕露的,现下几乎像护小崽子一样将我护在身后,她则气势汹汹地对着顾应淮横眉冷对。
「七七,我想见你。」
他应该是知道了我将他的簪子十文钱卖出去的事情。
然而他只字未提。
那样气性高、傲骨宁折不弯的人,竟然能按捺得住这样的屈辱,继续低声下气。
酒意上头,面前的一切都太碍眼,我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于是顾应淮的脸色愈加发白了。
「七七……」
我厌恶地瞥他一眼:「这个名字,不许你叫。」
他张了张嘴,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耗尽了,涩着声音开口:「殿下。」
一旁的映翠终于忍不住,对他劈头盖脸地呵斥道:「顾应淮,你不是自诩名士清流,不是不作附庸么?那你要点脸吧。」
「你的真心都只值十文钱了,还不觉得丢脸羞愧吗?」
顾应淮置若罔闻般,甚至轻笑了声。
「若能挽回你,顾某的全数家产,都可悉数贱卖。」
「殿下,你可以将我的簪子贱Ŧü³卖,可以将我的真心摔碎玩弄。」
「只要你,不要旁人的。」
我几乎要忍俊不禁了,最后只是嘲讽地扫过他恳切的眼。
「一月后我与阿洲成亲,若顾大人肯赏光,便来观礼吧。」
随后,我不再看他,与映翠进了府。
那一天,顾应淮在门口等了一天一夜,淋了一夜雨,回去的时候大病一场,鲜少再露面。
-8-
直到我与陆之洲成亲的时候,顾应淮派人送来礼金千两,西海珍珠百颗。
陆之洲倒是很坦然地收下了。
面色都未变,全然没了初见时他一点就着、毫无顾忌的模样。
之前他可是连我在上朝路上多看顾应淮一眼都要把我的头掰回去的。
气性可一点不比魏筵小,而且是个绝对行动派。
我偷偷晃了晃他的手:「这么大度,可不像你了?」
少年低头看我,眼中映着一片喜服的红。
本就生得好看,如今喜服着身,越发显得姿容灼灼。
一双黑玉般的眸子望过来,其中思绪万千,然而却只倒映我一人。
似乎暗自许诺,万千心绪,喜怒哀乐,只能寄予我一人之身。
一瞬间心软得不像话,越发握紧他的手。
轻轻的一个吻落在我的鼻尖,少年低语:「陛下派女官教了我何为正夫的气度和责任。」
「我学得可认真了。」
恍惚记起来,少年前世,一生桀骜。
不拘任何人给的礼法,不从任何一种世故人情。
桀骜凛冽地站在那,只顺从自己的一颗心。
像一头只忠于自己的孤狼。
于是时常在官场被人构陷打压,屡次吃亏,然而一生未改。
而此刻,孤狼自动套上枷锁,臣服于万千烦琐礼教,只为了光明正大走到我身边。
后面很多年,陆之洲越发沉稳大度,礼数周全,是一个堪称完美的凤君。
我总是迟疑地去握他的手。
「孤给了你枷锁,你若不欢喜……」
然而陆之洲总是无奈又亲昵地拥住我:「对我来说,这些不是枷锁。」
「你每给我一分,我就与你的身份、责任、感情愈近一分。」
「所以我觉得,这是你啊。」
少年的手握上我的,像是某种大型动物的臣服仪式。
我珍爱地握住。
拜堂,祭天,礼成。
送入洞房。
少年宴席上也喝了些许薄酒,于是脸颊绯红。
与我坐到一处,手足无措。
我只能先行凑近,然而他却猛地站起来,从房间的一个箱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匣子递给我。
少年伫立着,紧张得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似乎极为期待与雀跃。
若身后有一条尾巴,那块是要甩成残影了。
打开匣子,是一条很漂亮的鞭子。
是我会喜欢的样式。
甚至有些眼熟。
「礼物?」
我笑了声,感叹少年的情趣。
然而少年似乎被惹恼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我。
他又气又急地「哼」了一声,避过我的手,一骨碌睡到了床的里面。
那一瞬间,似乎连身后的尾巴都耷拉下来,极为不满。
我愣住,然而深知炸毛的小狗需要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生气,但是总有办法是万能的。
「阿洲。」
我摸过去,灼热的手心贴着少年的腰。
啧,真细。
怎么做到腰这么细,肩又这么宽的?
手心忍不住流连了一把。
少年反握住我的手腕,不说话,僵持着,是几乎要把我的皮肤烫伤的温度。
我笑着亲了亲他的侧颈:「再生气我就走了?」
作势要走,小狗忙不迭地追上来,反制。
折腾到天亮,我靠在他怀里睡去。
手下是漂亮坚硬的肌肉。
少年似乎小声地碎碎念着,像小狗吃饱后的哼唧。
「反正你是我的了,以后总会记起来的。」
「记不起来我就……」
似乎要亮出獠牙。
然而费劲地想了想,最终哼了一声。
「想不起来我也不能怎么样。」
亲昵地把我拢在怀中,亲了又亲,似乎爱惜得不知道怎么才好。
-9-
再后来,就是我与二姐相斗的那几年。
因为有了上辈子的记忆,又有陆家和魏家的势力相助,十年战线被缩短到三年。
二姐走投无路之时,仍然想到了顾应淮。
只是顾应淮却没有犹豫,当众拒绝了赐婚。
「臣已心许他人。」
他隔着群臣望向我,然而魏筵微微侧身,挡住了他的一切视线。
登基后,魏筵也被我收入后宫。
陆之洲为凤君,他则为贵君。
元扶青也被我收进来做了个良君。
陆之洲和魏筵都是栋梁之才,我废弃祖制,允后宫男君可以入朝为官。
顾应淮的玉簪还是每三天一根地送入宫中,他刻得太勤,刻得太用力。
日子一久,手上已然伤痕累累。
上朝手执的那块玉笏每每被鲜血染红。
除去上朝,他每每下朝也不走,站在宫道等我经过。
有时一等就能等上一整天。
见到了也没有太多时间由他说,每每听得他一句短促的「七七」,轿辇便走过了。
有时实在厌烦了,便停了轿辇敲打他几句。
「顾应淮,如今这般,你做给谁看?」
顾应淮如今脸皮练得倒是厚,自动忽略我话中的亵玩贬低之意。
只一双黑玉般的眼睛细细描摹我的容颜,缓慢又坚定。
「做给陛下看。」
「只求陛下一日能垂怜,能回心转意,偶尔回身看,臣便……」
没等他说完,我便催了轿辇离开。
他的目送、他的未尽之意、他的失落,我并不在意。
就这样,他似乎是隐于幕后的痴恋,却在民间说书人的演绎中,愈加生动。
先不说与他交好、势力颇大的几个名士,就是一同为官的朝臣,都已经有心有不忍,上奏疏请我纳他为男君的。
顾应淮到底是顾应淮。
之前差点被他的执着示弱欺骗,却忘记了他也是诡谲朝堂上如鱼得水走出来的人。
金银满钵者,未必通透。
独善其身者,必然极慧。
我冷着脸不予理会的第十日,走进凤极殿,乐人坊新来的乐人抱着琵琶给我弹奏解乏。
另一个乐人则斟酒于我唇边。
然而下一瞬,琵琶声停,酒杯落地,殿中一瞬间熄灯数盏。
只余大开的窗楣中落了无数清浅月光进来。
一身月白绣金袍子的男人踩着一室银白月光走进殿中。
于是要飞射出酒杯击向来人的那只手一瞬间顿住。
顾应淮实在是适合极了穿白色的。
人比雪莲净,面若玉石泽。
尤其是今日似乎还特意敷了粉,着了唇色。
那一点微妙的红,宛若滴在百年洁净的雪莲之上的一滴血一般。
勾人心魄。
「怎么是你?」
男人一步步走来,于一室朦胧中,轻轻解开腰带。
落下外衣,中衣……
终于只剩薄薄一层了,敞着,又遮掩着。
细看去,又是一缕发垂下,挡住一片春光。
到底是做过有妇之夫的,如何勾人他一清二楚。
是我棋差一招,万万没想到这厮竟然脸皮都不要了。
半跪在床榻之下,他稍带着凉意的手顺上来,捧住我的足弓,在我的膝盖上落下轻轻一吻。
「臣要,自荐枕席。」
一阵战栗自被他碰过的地方蔓延开来,然而还能按捺下,我冷着脸呵斥。
「你哪里学来的勾栏做派?」
一寸寸吻上,然而还能抽空抬起头朝我笑。
「只为陛下学。」
我轻哼了声:「顾大人的傲骨呢,用这种手段?」
「就算我收了你,你也只能做个最末等的男宠,以顾大人的心气怕是……」
忍不住抓紧身下被衾,男人抬起微微湿润的脸,打断我一切嘲讽。
「可以。」
头脑尚且还有一丝理智在,我踢向男人胸口,要推开他。
「你发什么疯?」
然而脚腕被握住,男人用帕子擦过手掌与唇,这才吻上我的脖颈。
「陛下,你知道的,我了解你。」
「我会做得比他们更好。」
脑海中最后一根弦被崩断。
海浪翻涌中,男人不敢轻易吻我的唇,于是一遍遍问。
「可以吗?」
我终于被他磨得没了气性。
「可以。」
左右后宫住所不缺,就当纳了个乐人吧。
他愿意自轻自贱,谁拦得住呢?
顾应淮如愿进了后宫,做了最末等的男宠。
陆之洲只是冷着脸不予理睬。
魏筵则气得不行,每每路过他都得阴阳怪气一句。
「顾大人,你的清流高洁呢?用那样的手段爬陛下的床,怕是最低等的乐人都干不出来吧。」
「青良君,你说他龌龊不龌龊?」
他刺一句顾应淮,还要拉上乐人出身的元扶青。
整个后宫,就数他气性最大。
倒是之前傲娇不驯的陆之洲,做了凤君后性子沉稳了不少。
入后宫之后,顾应淮几乎是一颗心扑在了我身上。
前世他所求的那些自由、不作附庸,似乎全部抛之脑后。
只顾着如何能讨我欢心,让我不再怨恨他。
每日下朝翻牌子,他总有法子做手脚让我大概率抽到他。
每每到他宫里留宿,这厮是越穿越少,越玩越花。
我本来有心责备,但是到底那张脸摆在那。
做最清正诗词、最典雅画作的人,却成了绮丽勾人的妖精。
魏筵每每知道我在他宫里过夜,能跑过去指着他鼻子骂他不要脸。
起初顾应淮是撇不下脸对骂的。
后来就能很从容地回应。
「你要脸,陛下却已经三日没去你宫里了。」
「魏贵君,还是想一想是不是自己不够有魅力,是不是陛下,腻了。」
-10-
顾应淮那句话可把魏筵气得够呛。
于是第二日,明明已经翻了顾应淮的牌子,刚欣赏到顾应淮今日安排的「节目」。
然而魏筵派人来请。
说是吃坏了肚子,腹痛如绞。
身上甚至还沾了点海棠花瓣,湿漉漉的,顾应淮拉住我的手腕。
「只是吃坏了肚子而已,七七。」
「他惯常小题大做。」
唇角带着点清浅的邀请的笑意,以及,一点不易发现的紧张与惶恐。
当我轻轻挣开他的手时,那一点不安与紧张瞬间无限放大。
迅速系了衣袍,挽了发髻,丢下还在池子里泡着的顾应淮,我匆匆走出浴池,问前来传话的男侍。
「可有大碍?不是叫你们伺候他小心点吗?他本就娇贵……」
魏筵这人娇贵得很,吃穿用度都须得最好的,由不得一点马虎,不然就哪哪都不顺心。
日常用度,比我这个女帝都要讲究。
今夜不知是又吃了点什么不该吃的。
我拧着眉,一时心急如焚。
男侍一时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腹痛如绞。
来到摘星殿,魏筵那厮正靠着美人榻吃糕点看图册,生龙活虎得很。
发尾还上了发膏仔细养护着,整个人精致惬意得不行。
ţũ̂²哪来的什么吃坏了肚子一事?
第二日,男侍又来传话,今日魏筵上朝时受了风寒,要我去看他。
第三日,男侍又觍着脸来了,说是魏筵今日打猎的时候伤了手臂,疼得厉害。
一问,是皮外伤。
然而就是疼得厉害。
我叹了口气,拧着眉头骂了句:「这孽障……」
然而还是披了衣服,随意安抚了一下顾应淮,便快步走向摘星殿的方向。
刚踏出清心殿,顾应淮便匆匆披了件外衣追出来,大庭广众,胸前的穗子都是乱的。
我恍惚记起来,前世顾应淮似乎始终都是沉稳端庄的。
即使是受命降服恶虎,一番打斗之下都是发冠未乱,气息平稳的。
从无现在这种衣衫不整,失了仪态的情况。
他近乎执拗恳求地拉住我。
「七七,你分明知道,他根本没事,只是……」
只是试探,只是使性子,只是在证明他魏筵要比他顾应淮在女帝心中重要一千一万倍。
然而他次次成功,次次得逞。
我的偏袒次次像一把刀插进顾应淮的心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用尽所有下作手段,赌上一切真心尊严的挽留,比不过他魏筵一句玩笑话。
魏筵那厮,恃宠而骄,杀人诛心向来是有一套的。
我安抚性地摸了摸顾应淮的脸。
「他生病了,孤还是得去看看。」
夜风太凉,连带着顾应淮夜色里的脸都是冰冷的。
没有一点温度和血色。
「那陛下,若是有一日,若是我此刻暴毙在这呢,你还会去他宫里吗?」
毫无道理的问话。
我也有点恼了:「孤看你活得好好的,说什么胡话?」
他苍白了脸色:「那若是我和他一同掉进水里呢,陛下,你会救谁?」
无理取闹,胡搅蛮缠!
再懒得和他多费口舌,我拂开他的手继续走去。
只余碎了一地的月光。
摘星殿里,魏筵那个伤口还不如指甲盖大。
我无奈。
「好啊,陛下走吧。」
「反正臣一会就要失血过多而亡了。」
我笑着拍了他肩一下:「又说胡话。」
其实有时候连映翠都在疑惑,为何我对魏筵那么偏宠。
善妒,小性子,嘴也毒。
我笑着答,大抵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吧。
也或许,是因为夜里的那一场梦。
每一寸发丝都要完美的华衣国师,被桌子脚磕了都要暗自生气一会的生气包。
一生笃信正统,恪守天命,绝不泄露天机,踏错一步的卜筮天才。
翻了那本绝对禁止的书,和恶鬼做了交易。
被恶鬼活活啃咬献上血肉的那三天三夜,他咬着牙没有哼过一声。
只那双琉璃色的眼睛,穿越万千光阴,望进我绮丽的梦中。
是真是假,是前世今生。
我分不清。
过几日,传来顾应淮围猎摔下马,断了一根肋骨的事。
陆之洲在后宫礼数上做得周全,第一时间带了补品去慰问关心。
这时我正带了元扶青在江南微服私访。
元扶青多思又心软,听到消息的时候吓得一夜没睡。
「陛下,你要不要回去看看顾大人?」
我睡意太浓,摸索着把他拢在怀里。
「现在回去,也得十几日才能到长安,到时候他都要好了。」
「有什么事太医会帮他的,凤君也会处理好。」
摸了摸他的头:「孤记得,你家乡在江南吧。」
「明日带孤去看看。」
元扶青喜不自胜,嘀嘀咕咕了许久,什么「做了乐人后就再没有回家过」「一辈子要跟着陛下」。
我就在这样的碎碎念中睡了过去。
心细敏感的男子悄悄握紧我的手。
「七……七,陛下。」
他乐人出生,所以习惯于自轻自贱。
一声「七七」,也只敢在梦里。
回到朝野,我给陆之洲带了把江南名匠锻造的剑。
给魏筵带了串青色的珍珠。
给顾应淮带了幅名画。
再见到顾应淮时,他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那些怨怼、不甘通通被收敛了起来。
只剩温柔而执着的真心。
「七七,此去江南,我很想你。」
有时候想想,人还真是很奇妙。
无论如何求不得的东西,其实一开始就得到了。
于是一定要付出惨重代价,终其一生,也换不回来曾经的一切。
曾经我为女帝,许顾应淮一生一世一双人,封他凤君,给他最大的权力,我待他万千真心,然而终究被负。
如今,顾应淮汲汲营营,只为了入宫做一个最末等的男宠。
打碎了傲骨与气性。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史记,长乐三十年,魏贵君特晋封为魏凤君,与陆凤君二位平起平坐,共治后宫。
长乐六十二年,女帝姜戚薨,传位于皇女姜笥。陆凤君哀思怅惘,一病不起。魏凤君于女帝病逝当夜自戕而亡,与女帝共葬皇陵。
顾贵君守陵十年,死后与女帝葬于皇陵。
女帝一生风流,百姓对其真爱落于谁,众说纷纭。
说是陆凤君的,多因为女帝舍身在战场为其挡箭,险些丧命。
女帝后宫男宠无数,圣宠游移,然而权柄只在陆凤君一人手中,女帝嫡皇女姜笥也是和陆凤君所生。
一生恩爱,一生扶持。
名正言顺,此间最爱。
陆凤君所求也所得。
说是魏凤君的,多因为他晚年被人陷害习巫术,被千夫所指,朝臣与民众群情激愤求女帝杀他祭天,女帝怒杀数十人咄咄逼人,造谣陷害者,宁可史书记载自己凉薄嗜杀,也于重压之下护住了魏凤君。
所幸此事后来调查清楚,魏凤君是清白的。
更有奇葩者说是女帝亲信映翠的,多因为她们一生扶持,从未有过龃龉。
鲜少有人提起顾贵君。
女帝姜戚一生的形容都是勤政为民,风流不拘,政绩斐然,与陆凤君、魏凤君向来一同被人提及。
顾贵君往往是顾应淮、名士、书画大家,是清流正派,是才思斐然,然而很少有人提及他女帝男君的身份,后世也对其甘愿囚于女帝后宫,从男宠做起存有疑惑。
陆之洲番外:
陆之洲少时是在母亲和姐姐的阴影之下长大的。
将门世家,母亲是镇国将军,守护姜国于危难。
姐姐是新锐将军,曾在西伐战场上屡立奇功。
家族荣耀在后人想要平稳之时是可以依靠的金山银山,而在后人想要再进一步时又是实实在在压在身上的冷峻大山。
他迷茫着,怯懦着。
直到一个午后,一身黄衣的姑娘热烈得像天边的云彩,她那样自负,那样嚣张。
几个回合就把他打趴下了,压着他的时候还不忘嘲讽他。
「不行啊你。」
那天是陆之洲这辈子第一次哭鼻子。
少女见他哭了,也急了,道歉不成,于是开始哄骗。
「其实你是个难得的将星,你不知道。」
「比我姐姐还厉害吗?比我母亲还有天赋吗?」
「那是自然,只是你年纪尚小,所以看不出来而已,只要你日复一日地努力,一定可以超越她们。」
「真的吗?你不会骗我吧。」
「我七公主从不骗人。」
少女临走时,将自己擅用的鞭子送给了他。
「我等你做上将军来辅佐我啊。」
轻佻的、自大的、大不逆的话语,然而从少女口中说出来,却并没有什么违和感。
她向来那样嚣张,向来那样耀眼。
她成了他一直追逐的目标。
后来,陆之洲果然日日苦练,成了能继承将门衣钵,甚至成就超越其母其姐的少年将军。
然而少女却不记得他了。
那样飞扬热烈的少女,谁都驯服不了的烈马,却甘愿为了一个男人伏低做小。
太阳应该一直高悬于天上,
那个高高在上的七公主也绝不能为一个低贱的男人折腰。
陆之洲又气又恨,几番为难顾应淮,却被姜戚阻止训斥。
她挡在顾应淮面前,看他的眼神陌生又冰冷。
陆之洲消沉了许久。
她不理他,他也不要理她了。
远赴边疆,投身战事,七年行伍,风餐露宿,刀尖舔血。
然而大漠热烈的太阳没能照到他内心晦暗的角落。
大漠猎猎的狂风也吹不散心中那点生生不息的悸动。
那太阳不够亮。
至少,没有他的太阳亮。
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要守护。
得知二公主有异动的心,他快马加鞭,将长安守住,亲眼看他的七公主登基为帝。
放不下,只能一生追随。
女帝即位,杀伐果决,勤政爱民,先前潴留的民生问题都在其在位期间被解决妥善,国库丰盈,百姓安居乐业,女帝更是几度西征,扩大疆土。
成就有胜于前几任女帝。
帝星照亮长夜,指引盛世。
将星守卫疆土,遥遥相望。
他成了她最忠心的肱骨。
是她眼中性格孤僻、不近女色,但才干出众的大将。
他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然而这辈子都咫尺天涯。
女帝困于一人,求而不得。
他亦是。
一辈子守着少女当初那句话,一生未娶。
一辈子守护姜国,守护她。
最后一仗,他死在边塞。
将士收敛尸首时发现年迈的将军手上紧攥着一根女子用的鞭子。
魏筵番外:
天生奇才,占吉凶,卜国运。
魏筵的一生都是枯燥而无味的,卦象、命理充斥着他的前半生。
知天命,所以克制。
窥真相,所以诚实。
在一个贵子百般央求他占卜时,他同意了,然而贵子听了卦象却勃然大怒。
那贵子颇有来头,于是一时之间,谁也不敢上前帮他。
就在这时,一道鞭子甩了过来,直接将那个贵子卷起来扔到地上。
少女皱着眉头,傲气跋扈得不像话。
「本公主面前,轮得到你作态动火了?」
那贵子不敢说什么,只能认下这个哑巴亏。
那是魏筵第一次见姜戚,一个被女帝和她父君宠坏了的、嚣张跋扈的七公主。
然而她屡次帮他,也从不欺凌弱小,魏筵觉得她并不像传说中那样是个坏人。
她只是太傲气了,像一只翘着头不搭理凡人的小孔雀。
因为看他长得好看,所以姜戚时常来找他玩。
她对待自己喜欢的人和事物,总是有着出奇的耐心。
百般都好,千般都对。
于是魏筵就这么一点点被她哄得气性渐长。
从一只孤僻冷静的猫变成了被宠坏的、气性很大的、随时会炸毛的猫。
每日一小气,三日一大气,就为了看她哄他,为他低头的模样。
他实在是喜欢得紧。
然而有一天,他摔破相了,额头起了一个疤。
姜戚在一次惊吓后再也没来看过他。
魏筵是在那一天才知道,女子的爱是如此浅薄,尤其是姜戚的爱。
因为皮相对他百般偏宠。
又因为皮相,抽身离去得那样干脆。
他恨她、怨他,决心再不要见她,更是起了去寺庙做和尚,一辈子不沾凡尘不动心的念头。
然而身体很诚实,每日呵护疤痕。
直到疤痕全部消失。
每日敷粉,穿最时新、亮丽的衣裳,编最好看的辫子,出现在姜戚的面前。
傲气得看她一眼都不看,然而暗自希望她后悔,希望她再来看他。
只是姜戚却着了顾应淮的道。
对他的皮相视而不见。
她去哄另一个男人,而狠心将他抛弃,甚至忘了他。
猫每天将自己的毛打理得亮丽无比。
然而那人却再没有正眼瞧过。
猫嘴硬着。
猫的毛不是为了她打理的。
他的傲气叫他不能先低头,问姜戚为何不喜欢他了。
他的真心却叫他计较着她的一切, 为她一人欢欣鼓舞,生气动怒。
于是拧巴了一辈子。
人老珠黄了还在朝堂上和顾应淮对着干打架。
就想看姜戚帮谁。
次次不被偏袒,次次倔强地竖着尾巴离开。
猫不稀罕。
其实猫在乎得不得了。
于是次次和自己怄气, 次次和姜戚怄气。
直到姜戚身死于战场之上。
那是魏筵唯一一次没有为她占卜吉凶的战争。
因为在生她把顾应淮剩下的珍珠给他的气。
然而就是这么唯一一次赌气, 姜戚死在了战场上。
于是五百年难出一个的卜筮天才, 翻看了那本绝对禁止的书。
以血肉伺恶鬼, 求爱人再生。
恶鬼啃噬着他的皮肉, 直到第三天, 他才彻底死去。
失去意识前,魏筵回头看亮起的法阵。
释然一笑。
下辈子再见吧,姜戚。
顾应淮番外:
原来最想要的,一开始就已经得到了。
在少女一身红衣, 东街纵马而来,无数烟火在她身后绽放的时候。
那一幕,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绚丽, 触动了顾应淮很多很多年。
顾应淮似乎这一生都在和自己赌气。
争那一点口头上的清誉。
争那一点虚无的傲骨。
于是被姜戚无数次打动,又无数次冷下心。
后来又是因为醋意,姜戚不知道,然而他看得太真切。
陆之洲为她一生不娶,战死沙场。
魏筵争她一点特别, 对他敌意太浓。
于是暗自较着劲。
他其实知道自己对姜戚的感情, 在前世,周韵问他是否心属二公主的时候,他不假思索地否认。
当周韵又试探性地问,他爱的人是否是姜戚时,他坦率而不加迟疑地点头。
于二公主,是师生之谊,是友人之情, 他从未想过逾矩。
于姜戚,是各种意义上的志趣不同。
水和火无法相容。
然而却一次次心动,沸腾。
他可以轻易地、坦率地在别人面前承认他爱姜戚。
然而在姜戚面前, 他总是在衡量、顾忌太多。
绝不肯软下态度,绝不肯面对真心。
怕承认了就是示弱,怕得到了就不珍惜。
怕承认爱她就是背弃曾经坚决不附庸女子的自己。
姜戚, 她的身份终归太特殊。
再后来,姜戚又浸淫乐人坊。
他感到灰败,感到死寂。
他知道姜戚对自己的重要,于是端了甜汤第一次软下态度去道歉。
「映翠, 别在高兴的时候提那个老东西。」
甜汤落下,一如他的自尊。
怄气,痛苦。
直到姜戚战死沙场。
一切虚幻成空,他才终于知道。
原来自己曾经有的那样多、那样好。
尊严傲骨, 换不来姜戚。
魏筵的仪式不仅需要自身血肉献祭,还需要与姜戚最亲近之人的血肉。
顾应淮主动献祭,也得以重生。
然而他似乎来得太晚。
姜戚身边已然有了别人。
百般辗转,终于晓得最重要的是什么。
于是无论如何不能放手。
哪怕低贱到尘埃里,也要待在姜戚身边。
只是后悔吗?遗憾吗?
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如今被分成太多份赠与旁人。
他历经千辛万苦,也只能得到当初的一点。
打碎傲骨, 刻舟求剑。
是命运弄人。
然而一切,是他甘愿。
前世今生,心有戚戚。
(完)
作者署名:顾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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