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穿越第十八年,我终于成了一个合格的奴婢。
老夫人跟二爷吵架,我出面缓和气氛。
我跪在地上抱着二爷的腿,劝他别再说气话。
二爷捏着我的下巴冷笑:「我知道三弟惦记着你,可我非要让你做妾,就算他知道了,又怎么样。」
三爷当然不会把二爷怎么样。
他只会不动声色地弄死我。
我是三爷的东西,宁愿死了,也不能脏了。
我在这些人眼里,是个奴婢,是个被争来抢去的玩意儿。

-1-
老夫人一开始不肯把我送给二爷。
她嫌弃二爷游手好闲,整日拈花惹草,不体面。
可二爷求了两次,老夫人终究心软了。
老夫人拉着我的手,叹道:「真要是把你配给什么小厮、侍卫,我也舍不得。不如就跟了老二,往后也好让他收收心,好好在家里读书。」
我十岁进了陆家,先是伺候三爷,又是伺候着老太太。
如今整整八年了,这么多年总有些情谊的。
我想赌一把。
我抬起头,轻声说:「老夫人,再有三个月,奴婢的活契就到了。奴婢的爹娘年迈,想回家侍奉双亲了。」
老太太转了转手里的佛珠,笑了笑:「你一向是个有主意的,到时候且说吧。」
我以为老夫人松口了,跪在地上给她磕了三个头。
可是到了临出府的前一晚,我才知道,我太天真了。
原来触怒老夫人的代价,那么沉重。
老夫人送来一件舞姬穿的羽衣轻纱,又薄又软。
今夜三爷回京宴请,她要我献舞助兴。
这支舞一跳,就算我跟了二爷,那也是良妾变贱妾。
良妾尚有一纸聘书作保。
贱妾就只是个被人随意发卖的玩意儿了。
老夫人这是要告诉我。
我的体面,是她给的。
我的尊严,也是她给的。
我是个东西,也不是个东西。
可老夫人啊,你的尊严、体面又是谁给的呢。
当年你哭着跪求老太爷,不想做下堂妻的凄惨场面,我还记得呢。
若不是三爷中了状元,你如今早就死在了京郊的庄子上。
这深宅大院里,又有哪个女人,拥有真正的体面呢。
我换上那薄如蝉翼的舞衣,描眉化妆,走出房门。
如果我注定要依附一个男人才能生存。
那我还是去勾搭三爷吧。
起码三爷在这个家,无人敢惹。

-2-
我在月下独舞,衣衫飘动,展露出我纤细的腰身。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男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我端着酒,跪坐在三爷面前,仰头看着他,柔声说:「三爷,请饮酒。」
边上的二爷急了:「三弟!这丫头是要给我做妾的,娘已经应了!」
三爷深邃的眼眸凝视着我。
他一笑:「听见了?去给你二爷敬酒,来我这儿做什么。」
二爷松了一口气,他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脸上闪过一丝戾气。
我今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越过他去勾引三爷。
若真是跟了二爷,绝对没有好下场。
我把酒含在口中,霍然起身,扑到三爷的怀里,吻住他的唇。
酒水在我们唇齿之间流转。
三爷裹着大氅,身子十分温暖。
我紧紧地贴在他的怀里,手不着痕迹地往他身下一按。
我轻轻地说:「您都这样了,还嘴硬呢。」
三爷抓着我的手臂,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将我裹在大氅中,一把将我抱起,扬长而去。
我脚上的铃铛,在夜色中叮咚作响。
在回房间的路上,三爷用他冷冰冰的手,摩挲着我的脚。
来献舞之前,我在脚上做足了功夫。
用牛乳仔细地泡过,又涂了香膏。
最后再用清水洗过,慢慢地涂上凤仙花汁。
我赤着足,站在柔软的羊毛毯上起舞。
身姿摇曳之间,脚上环佩作响。
所有人都在看我,唯有三爷在看我的脚。
两年了,他还是这个样子。
瞧见我的脚,便无法自控。
他抱着我情动十足。
我盯着晃动的床帐,冷冷地想着。
既然一个个的都不放过我。
那咱们,都别想好过。
我非要搅得国公府家宅不宁,才能出了这口恶气!

-3-
在外人眼里,他陆三爷是高贵雅致的大人物。
可在我这里,他是一个十足十的贱人!
我也不是生来就是个奴婢。
我是胎穿的,家境不错。
爹娘开着一间药铺,上面还有个哥哥。
他们待我极好,我也没受过苦。
可我偏偏被三爷瞧上了。
只因为有一日下雨。
他站在我家屋檐下躲雨。
我看他脸色苍白,神色阴郁,便请他吃了一根糖葫芦。
我安慰他:「若是心里苦,吃点甜就好了。」
当时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一巴掌打掉我手里的糖葫芦,淋着雨走了。
我觉得这人莫名其妙,是个神经病。
隔天便有人找上我父母,说要接我去国公府享福。
我这才知道,他ţûₐ竟然是国公府最受宠的三爷。
进国公府的第一天。
三爷就说:「往后,你无需自称奴婢,无需跪拜,自由自在地陪着我便可。」
他把我当成了千金小姐,疼着、宠着。
三爷要我做个奴婢,又不要我只做个奴婢。
三爷总说:「猫猫,你跟别人不一样。若是一样了,爷就不喜欢了,明白吗?」
明白,他若是不喜欢我了。
我全家都没好日子过。
所以,我身份是个奴婢,行为又不能太像个奴婢。
那六年间,在偌大的国公府,我孤单极了。
丫鬟们不敢接近我。
其他少爷小姐们瞧不上我。
我唯有三爷一个人。
他陪着我,我陪着他。
三爷不在的时候,我只能枯坐着等他。
只有他回来了,才有个人能陪我说说话。
有一次,新来的一个花匠不了解情况。
他红着脸递给我一盆小雏菊:「前些时候见妙姑娘夸赞这雏菊养得好,这盆就放在你屋子里赏看吧。」
我没接,只是道了声谢。
三爷知道了,把那个花匠喊来。
他温和地笑道:「你若是看上了妙妙,我可做主,把她许给你。」
花匠大喜过望,磕头:「奴才谢三爷成全。」
我那个时候,脑子不知道忽然犯什么轴。
我也跟着跪下说:「谢三爷。」
三爷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阴沉沉地怒了。
整个国公府的雏菊,全让他砸烂了堆在院子里。
他让我光着脚,踩在花上。
花梗刺得我脚底生疼,我也没吭声。
三爷不发话,我就一直踩着花梗走。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走过来把我抱起来。
三爷把我带到他的温泉池子,亲自为我洗脚。
脚上的花瓣,沾着血,一点点地在温热的水里晕染开。
我闷声不吭地坐在边上,任由他握着我的脚。
他的手一向很冷,我不喜欢那个温度,却只能强忍着。
脚实在是疼,我咬着嘴唇,落了泪。
「我没说什么,你倒是先哭上了。」三爷看了我一眼。
我低着头闷声说:「泥人也有三分性子,三爷不愿意让我跟了花匠,直说便是,何必这么折磨我?」
三爷没说话,他嫌身上沾了花瓣污浊,进了池子里泡着。
我的脚还在他手里攥着。
三爷捏着我的力道越来越大,我不适地往后躲了一下。
他噌地一下,把我拉下水。
我们两个那么贴着,我一下子就知道他怎么了。
我震惊了。
这些年三爷房里一直没有人。
这事儿,也从没人敢提。
我怀疑他是早年吃药吃坏了身体,所以不行了。
怎么忽然间,就好了呢。
三爷不说话,我也不敢吭声。
他把我抱起来,放在池子边上,然后用衣服罩住了我。
三爷温软的唇,贴在我的脚面上。
我捏着衣服,一句话都不敢说。
搞了半天,他不是不行,是性癖奇怪。
过了很久,三爷从水里出来。
他往地上一躺,说了一句:「今日的事儿要是你敢说出去,爷就掐死你。」

-4-
高高在上的陆三爷,接受不了自己是个舔狗的事实。
我心想,他抓着我的脚揉捏的时候,可是爽得很。
清醒过来了,翻脸就不认人。
他嫌我刻意勾引,嫌我身份低贱。
那阵子,三爷刻意冷落我,害得我被其他丫鬟小厮欺负。
我原以为那事儿发生以后,三爷会放我出府。
可我想错了。
朝廷要派他去江南当差。
他临走前摆了我一道。
三爷状似无意地说道:「算起来,你已经年满十六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怕他把我带走。
三爷又说:「明日我要去江南任职,少说要离开两三年。」
我立马忧心地说道:「三爷要出去受苦了。」
「还是你心疼我。」三爷轻抚着我的头发。
半晌,他问我:「可愿做我的贵妾。」
我心里的警报作响。
这是一道送命题。
我想了想,轻声说:「我不做妾。」
三爷的眼里,有一瞬间的不悦,又有一瞬间的欣慰。
我知道,我赌对了。
若是我满心欢喜地答应做他的贵妾。
他绝对会对我弃之如履。
三爷不喜欢我做一些低贱的姿态。
本来他悄无声息地走了,也无人在意我。
契约一满,我就能出府了。
可他偏偏提了要我做贵妾。
我的分量,在老夫人眼里一下子就不同了。
老夫人亲自开口,让我去她身边伺候。
三爷来辞别,老夫人让我站在屏风后面听着。
她故意说:「既然你看上了沈妙那丫头,我出面给她家下聘礼,抬了给你做妾。」
三爷却笑了一声:「在这个死气沉沉的陆家,沈妙是个难得的活泛人儿,让我瞧了便觉得心里舒坦。所以这些年,我乐意宠着她,不让她为奴为婢。不过是一个养着逗弄的小玩意儿,母亲不必为她费心。」
老夫人说:「那便让她跟你去江南,伺候你。」
三爷摇摇头,笑得有些玩味:「她的心不在我这儿,强要了也没意思。早晚有一天,她会真正地向我低头。我走了,派个嬷嬷好好教教她该怎么做一个奴婢。让她吃些苦头,等我回来,她的姿态才更柔软。」
我站在屏风后,听着心里毫无波澜。
他陆三爷,本就是这么一个喜欢玩弄人心的贱人,没什么好惊讶的。
他真以为,这五年来,他疼我、宠我,就能让我对他心悦诚服?
不可能的。
他根本不知道,我的灵魂有多自由。
等三爷走了,老夫人叹道:「出来吧。」
我哭着跪拜在老夫人面前:「没想到三爷对我,竟然全是做戏,从今往后,妙妙就仰仗您了。」
老夫人爱怜地说道:「等你三爷回来,你若真能笼络住他的心,也是好事。」
她这话是暗示我,我就算做了三爷的人,也是她的耳目。
三爷下江南当差,我就在老夫人身边伺候了两年。
可谁能想到,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老夫人想让三爷娶她娘家侄女,三爷不肯。
老夫人便拿我做筏子,要把我送给二爷做妾。
我是三爷养大的,早就被他打上了标记。
我若真是顺从了,三爷第一个站出来把我掐死。
三爷性格极其自傲,宁可他负尽天下人,也不许一人负他。
我只能反抗老夫人,豁出去在众人面前勾搭三爷。
三爷对我的反应,又高兴,又不高兴。
他带我回房间里,却不肯碰我。
三爷不悦地说道:「你不愿意跟二哥,以死相逼,老太太不至于为难你。何必穿成那个样子,在众人面前卖弄风骚?」
我倔强地说道:「猫猫舍不得三爷,不愿意死。今夜,我豁出去了是在勾引三爷,其他人我才不放在眼里。三爷若是瞧不上,我这就走。」
三爷拉住我,低头吻住我,含糊地说了一声:「两年不见,身子变大了,脾气也变大了。」
情到浓时,我提出要出府做个外室。
三爷想了想说道:「也好,就你这个性子,省得将来爷娶了正妻,你把自己气死。」

-5-
在陆家,三爷开口说话,无人敢置喙。
老夫人跟二爷再不高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出府。
三爷置办宅子养了我。
他平日里公务繁忙,来找我的日子不定。
我们之间也没什么话,来来回回就是做那事儿。
一转眼我做外室已经一年半了。
日子过得还算顺遂。
只是有一件事情我实在受不了。
三爷像个打桩机似的,毫无技巧可言,搞得我装都装不下去。
我带着婆子出了门,买了些春宫图回来。
那些图画得实在不怎么样,我思来想去,自己画了一本。
夜晚,烛火摇曳。
三爷沐浴过,坐在书桌前,一言不发地翻看着我画的图。
我见他没有什么反应,走过来揽住他的脖子,坐到了他的怀里。
若是他来了不做,那我这工作可是岌岌可危了。
「三爷,夜深了,睡吧。」我的手伸向他的腰带,咬着唇怯弱地看着他。
三爷捏着书,轻笑一声:「听说你闷在房间里,好几日不出门,就在琢磨这事儿?」
他弹了弹那本栩栩如生的画册。
巧的是,那页正好画的便是书房里的情形。
画里的女子穿着轻薄的纱衣,红着脸坐在书桌上。
男子的衣衫没脱,正对那女子胡作非为。
我羞怯怯地低下头,柔弱地说道:「三爷许久不来了,奴婢想您。」
三爷将我抱起来,搁在书桌上。
我有些冷,往他怀里靠。
他低头吻着我。
我跷着脚,踩在他的腿上,一寸一寸地往上走。
他的呼吸都紧了。
桌上的笔墨纸砚,掉了一地。
我的后背擦得有些疼。
三爷是个极好学的性格,聪明得很。
他举一反三,倒是让我得了便宜。
三爷站起来抱着我,汗水滴在我的胸口。
他耕耘着,不忘观察我的神情。
「在想什么?」三爷低头咬住我的唇问我。
我双腿攀着他的腰,软着嗓子说:「昨日我娘来了,说是我哥哥想做些小生意。他在坊市看上一间铺子,想买下来。」
三爷眼底的笑意,一下子就没了。
他将我往软榻上一丢,裹上衣袍,淡淡地说道:「明日我派人把钱给你送来。」
我跪在软榻上,感动地说道:「谢三爷,三爷~奴婢再伺候您一次吧。」
三爷却没有了兴致。
他出门前忽然说了一句:「猫猫,你何时变得这样低贱了,我记得,你原先是有些傲骨的。」
等他走后,我坐在浴桶里泡着。
我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输出:「沙雕,贱人,草你爹。」
最近三爷每次来,我都提出要钱、要铺子、要首饰。
李婆子劝我:「娘子,三爷每次一来,您总是要东西。但凡是个男人听了,心里都不舒服。听说三爷跟你是有些旧情的,宅子里老夫人闹了几次脾气,三爷始终不肯把你送回去。您啊,可得把握好这几分旧情,别让三爷对您寒了心。」
可我要的,就是三爷对我寒心。
前些时候天气暖和,在花架子下,他坐在摇椅上。
我坐在他的腰上。
看着都正正经经的,私下早就不成体统了。
三爷搂着我,细细密密地吻我。
我趴在他胸口,揪着他的衣衫,求他轻点。
「猫猫,最迟明年,爷就得成亲了。」
三爷抚摸着我的长发,咬着我的耳垂,隐忍地说道:「爷舍不得你受苦,从今儿开始,避子汤别喝了,给爷生个孩子。有了爷的长子傍身,将来有了新夫人,她也不敢为难你。」
我心里一惊,坐直了身子。
三爷身子一绷,过了一会儿,他笑着问我:「反应这么大,就这么想要爷的孩子?」
我没说话。
三爷爱怜地亲着我:「听着爷要成亲的事儿,不高兴了?平时缠着我要个没够,今日故意让爷草草结束,罚我呢?」
我没那个心思跟他打情骂俏,把脸埋在他肩膀上,掩盖了表情。
从那以后,我就表现出害怕三爷抛弃我的模样,做足了低贱的姿态。
三爷最不喜欢别人对他有所图谋,我就刻意跟他要钱财。
果然触怒了他,这避子汤又重新喝了起来。
在三爷眼里,不让我怀孕,就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可我明白,他贪恋我的身体。
三爷在外人眼里又高贵又雅致。
别的女眷曾私下羞涩道:「陆三爷这般人物,对他有些肖想都觉得冒犯。」
他陆三爷,是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君子呢。
所以他不可能让旁人知道,他在床上极尽孟浪的那个姿态。
他啊,舍不下我的。
要不了多久,他还会再提生孩子的事儿。
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洗漱过后,写了一张小纸条夹在书缝里。
「明日你帮我把这书还回去。」我让李婆子跑腿。
我时常出去借书,李婆子见怪不怪了。
她嘟囔一声:「这掌柜的性情也是奇怪,什么孤本,只借不卖。」
我哄着她:「都是些淫词艳曲,掌柜的怕卖出去惹事,你多跑几趟就是了。我多看看这些,才能勾着三爷多找我,将来不至于厌弃了我。」
李婆子叹了口气,出去帮我送书了。
其实我借书是假,背地里在那个书铺,早就联络上二爷了。
二爷收到我这封信,肯定眼巴巴地帮我筹谋。
他巴不得帮我逃走。
一来是打了三爷的脸,二来又能睡了我得偿所愿。
三爷是个刚愎自用的性格。
只许他看不上我,绝不可能允许我离开他。
我只能想办法,自己逃跑。
我实在跟这个贱人演不下去了。
什么痴情、恩爱、非他不可。
恶心话说太多了,我见到他就反胃。
我能为了生活卖身,却不能卖子宫。
再低贱的人,也是有底线的。

-6-
我做梦也没想到,逃跑的日子竟然来得那么快。
我背着李婆子,去书铺里找二爷。
二爷把弄到的身份文牒给我,拉着我的手说:「妙妙,如今三弟已经三个月没见你了,想来是定了亲以后,就想弃了你。你拿着这份路引,去江南隐居,等着我去找你。」
之前我骗二爷,说我心里想嫁的人是他。
只是我不敢忤逆三爷,只能隐忍着。
二爷被我哄得脑子一热,竟然信了!
尤其是我给他喝了迷情药,他误以为跟我一夜春宵以后,更是对我死心塌地。
他给我弄来的路引,我嘴上说着感动,心里是不敢用的。
二爷是个蠢货,脑子全长在下半身了。
他办这路引的时候,肯定没有瞒着别人。
三爷稍稍一查,就能顺藤摸瓜逮住我。
不过我也没想过用,只是想让二爷办了来迷惑三爷。
我要让三爷相信,我跟二爷是有奸情的。
书铺外面传来说话的声响。
我透过缝隙一看,竟然来的是三爷的未婚妻!
她是承恩侯府的嫡女,张玉茹。
三爷陪在她身边,两个人正在赏看字画。
张玉茹不解地说道:「这铺子里都是些俗物,三爷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三爷淡淡地笑道:「以前淘到过一幅真品,再来碰碰运气而已。」
我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起来,有了一个主意。
我娘是有名的女大夫,对京城各家内卷的八卦了如指掌。
我听说张玉茹曾经打杀过两三个勾引他爹的丫鬟,是个十分强硬的性格。
她绝不知道三爷在外面,养了我这么个外室,否则早就闹翻了。
「掌柜的,我就要这本书了。」我走出去,拿着书付钱。
张玉茹先看了一眼我买的书,又看向我。
她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惊艳,还有鄙夷。
好人家的姑娘,谁会买这种淫词艳曲。
她将我当成了青楼妓子。
三爷从始至终,没有什么表情,仿佛不认识我。
夜里,我左等右等,终于把张玉茹盼来了。
她盯着我冷笑:「我就说白日里三爷为什么那么奇怪!你这样一个娇憨明艳的大美人买那种书,三爷竟然没有多看一眼。我回去细细一查,竟然发现三爷养了你这么个外室。」
我吓得把手里的药丸子藏在身后,哭哭啼啼地说道:「你……你要是伤了我,三爷不会放过你的。」
张玉茹使了个眼色。
她身后的仆妇抢过我的药丸,闻了闻,低声说:「小姐,这是保胎药。」
张玉茹脸色一沉。
她的仆妇又是翻找一通,好奇道:「这衣服可不像是三爷的尺寸,怎的还有个去江南的路引。」
我脚一软,扑通跪在地上,求饶:「张小姐,求您,千万不要告诉三爷。」
「原来你早就想跟人私奔了。」张玉茹看着那份文牒,眉头轻轻一挑,「那本小姐就帮你一把。」
张玉茹把我送上了去江南的船。
我缩在船舱里,听到有人说:「听说是个染病的妓女,脏得很。等到了夜里无人处,把她抛进河里就是,免得传染给咱们脏病。」
这是张玉茹的仆妇给我编造的身世,她就是想借着船家的手杀了我。
我把自己做好的简易救生衣套在衣服里。
夜里黑灯瞎火的,他们也没仔细看,将我丢进了河里。
我用芦苇管子换气,拼了命地朝着有光的地方游着。
我爬上岸,躺在高高的芦苇荡里。
萤火虫被我惊得漫天飞舞。
我看着天上的月亮,又哭又笑。
啊啊啊啊啊啊!
陆端砚,陆三爷,我去你爹的!
老娘终于自由了!

-7-
陆三爷视角。
沈妙怀着陆二的孩子跑了,还疑似死在了路上。
我只是冷落了她三个月,竟然出了这样的事。
我听到此事,久久缓不过神。
「陆端砚!你赔我妙妙!赔我儿子!」陆二发了疯似的朝我打过来。
我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上,看向侍卫,漠然道:「继续说。」
侍卫低着头,快速地回禀:「沈娘子在药房里买了保胎丸,据说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书铺掌柜的说,见过沈娘子跟二爷私下里见过几次。昨夜沈娘子行色匆匆离开了,她拿着的通关路引,正是二爷出面办下来的。审问过船家了,船家以为娘子孤身一人,是染了病逃出来的妓子,船行到中途,就把沈娘子抛下河了。」
陆二抱着地上的衣服哭嚎着:「妙妙!我的妙妙还为我缝制了衣服!她有孕三个月了,必定是那晚我们情到浓时怀上的。陆端砚!你要什么没有?为什么非要跟我抢妙妙?」
侍卫又递上书信,「这是在沈娘子的床底下搜到的。」
我接过来一看,每个信封上竟然都写着「二郎亲启」。
呵,二郎,叫得真是亲密。
【今夜月圆,他在庭院中饮酒赏花。我又想起了二郎,悄悄折了二郎最喜欢的杜鹃放在床头,这样我闻着花香,就好似二郎在陪着我。】
我想起那阵子,沈妙爱极了杜鹃。
衣服上绣着、头上簪着。
就连床帐之中,也弥漫着杜鹃花的香气。
我搂着她的时候,花瓣落在她身上,衬得她娇嫩白皙,越发惹我怜爱。
却原来,杜鹃花有这么一层含义。
我又看下一封信。
【二郎!二郎!我梦见咱们两个劳燕分飞,再不能相见,从噩梦中哭醒。他陆端砚位高权重,我怕害了二郎,只能委身于他。可我心里,始终只有你。二郎,想你,念你,盼你。】
我闭了闭眼睛,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沈妙自小就不爱哭,所以我对她哭的事情印象极深。
那夜我醒过来,看到她坐在床边,无声地哭泣着,梨花带雨似的,娇柔又哀伤。
我以为她是伤感我要娶亲的事情,好好地疼爱了她一番,安抚着她。
她紧闭着双眼,咬着唇,不肯多看我一眼。
却原来,她是嫌我恶心,在心里偷偷地思念陆二。
一封一封地看下去,全是她对陆二倾吐衷肠。
原来,她每次跟我亲近,都觉得无比恶心。
最讽刺的是,沈妙写信的字迹,与我五分相似。
她用我教她的字,写对其他男人的情。
她初来陆家的时候,堪堪十岁。
平日里是个懒散的性格,不爱读书习字。
我瞧不得她那一手烂字,手把手地教她。
沈妙每次往书房一坐,两眼就开始发直。
不一会儿,就跟小鸡啄米似的,开始犯困。
不管我如何威逼利诱,她始终是看不进去。
好在她聪明,磨了八年,写字终于有了我的五分神韵。
陆二还在抱着衣服哭哭唧唧。
我瞧着那衣服针脚细密,显然是用了心的。
可我却知道,沈妙是最不会做针线活儿的。
这些年,她连个荷包都绣不好。
偏偏给陆二做了一件衣衫,也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思。
「不!不对!」陆二梦中惊醒似的,大叫道,「我早就给妙妙安排好了去江南的船,她好好的,怎的会大半夜地离开?其中一定有蹊跷。」
他这个酒囊饭袋,倒是聪明了一次。
张玉茹。
真是雷霆手段,就这么弄死了沈妙,简直让我无话可说。
沈妙私会陆二在先,又想着跟他私奔。
若真是我去质问张玉茹,我的脸面又往哪里放。
说到底,沈妙的死,只能是一笔糊涂账了。
「陆端砚,你不是跟大理寺少卿是好友吗?让他好好查查啊!」Ţŭ₇陆二疯魔似的逼迫着我。
他见我不言语,揪着我的衣领,双目通红地吼道:「你还有没有心啊?妙妙跟了你这么多年,你竟然对她的死不闻不问!」
我终究是没忍住,一拳砸向陆二的脸。
「这么心疼她,不如你陪她一起死。」我恶言相对。
我将陆二打得鼻青脸肿。
他平时是个怕疼的孬种,这个时候倒是有骨气了,愣是不求饶。
陆二嚷嚷着:「你就是打死我!也改变不了妙妙爱我的事实!」
「你们在干什么?」老夫人深夜赶来,怒道,「真要为了一个女人,闹得家宅不宁吗?」
陆二扑过去,哭道:「娘,你要为我做主啊。」
老夫人心疼地落了泪,一口一个我儿地喊着。
我看着他们母子情深,藏在心里的那口恶气,吐了出来。
「这不就是陆家的传统吗?父父子子,都要为女人闹翻天。」我冷笑着,「当年您打杀我姨娘的时候,闹得也挺热闹,怎么,您忘了?」
老夫人脸色一白,颤颤巍巍地说道:「老三!你在说什么?」
我弹了弹身上的灰尘,呵了一声:「没什么,娘,夜深露重,小心感染风寒,早些睡吧。」
我回了卧房,沐浴更衣,从容入睡。
不过死了一个奴婢,一个外室,不值当我劳心伤神。
天下的女人多了去,沈妙不算什么。
过了许久,我翻了个身,睁开眼睛。
好不巧,床帐子竟然绣着杜鹃花。
是了,那阵子沈妙喜欢杜鹃,我便让下人换了这帐子。
「沈妙,好啊,你真是好啊。」
我怒火烧心,喊人把这帐子扯走烧了。
终于清静了。
我口渴饮茶。
忽然发现杯子粗糙得很,细细一看,才发现是沈妙送我的。
她说这是汝窑出的。
我不忍告诉她,她被骗了,就收下了。
「来人!」我将杯子砸了个稀碎!
小厮进来收拾了残渣,悄悄抬头看我。
那眼神仿佛在问,剩下的几个杯子,爷什么时候砸掉。
我简直要被他那个鬼祟的眼神气笑了。
这些年我未曾娶妻,都是沈妙在「醒山园」当家做主。
瞧瞧她调教出的这些下人,一个个愣头愣脑的。
「滚!」我骂了一句。
卧房内,一时间静下来。
我盯着那杯子看了一会儿,终究是没忍住自言自语道:「沈妙,你真是瞎了眼。陆二放荡风流,纵然会一些花言巧语,可哪有我对你上心?你这些年在家里,说起是个奴婢,可吃穿用度样样精心,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
陆二,到底有什么好。
他是擅长放低姿态逗女人开心,却都是些浪荡话。
我让你给我生个长子,不是更实在吗?
陆二虽然长得有点姿色,却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他怎么可能比得上我!
有一团火,在我胸口烧着。
有一口气,在我喉咙间堵着。
外面蝉鸣得厉害,叫我的心烦意乱。
这些下人做事越发懒散了,竟然不知道早早将那些知了粘了去。
我吼道:「来人!」
又是那个鬼头鬼脑的小厮走进来:「三爷有何吩咐?」
我压抑着怒火,问道:「为何入夜前,不把知了都粘走!」
小厮闷着头说:「早先妙姐姐提过,说是这园子要是没有一点声响,有些寂寞。您当时也应下来了,所以这些年,每逢夏日,咱们『醒山园』是从不粘知了的。」
他这么一提,我想起来了。
前年夏天,我因为朝中的事情烦闷,夜里睡不着,半夜把沈妙抓起来。
她被我逼着爬上树粘知了。
「三爷!三爷!您可接住我啊!」
她坐在树枝上,害怕得不停地叫我。
我仰着头,笑看着她。
沈妙眼里嘴里心里都惦记着我,那滋味有点意思。
她才粘了一个,就不耐烦了,把杆子往地上一砸。
「要是一点响动没有,鬼气森森的,有什么意思。三爷睡不着,反而赖上知了啦。」沈妙低头看我,气道,「您就是闲着没事儿憋得慌,往镜湖里一跳,游个来回,保准您睡到日上三竿。」
她这个狭促鬼,故意扫我脸面。
我带着她去了镜湖,吓唬她:「三更半夜的,让爷在湖里游泳,不怕爷被水鬼抓走?」
沈妙往湖里一看,忽然尖叫一声:「啊啊,真的有水鬼!」
她脚下一滑,跌进水里了。
我当时脑子一蒙,想都没想就跳进去捞她。
可是捞了半天,都没瞧见她人影。
身后跟着的下人们,点了几十盏灯笼,把镜湖照得灯火通明。
我四处都找不见沈妙。
「三爷!先上来。」下人强行把我拽上岸。
沈妙莫不是真被水鬼抓走了,我心里一个激灵。
就在我出神的时候,瞧见她头顶着一片荷叶,慢慢吞吞地游过来。
那晚月光晃荡。
她好似莲花成精,一张脸不施粉黛,娇艳清透,让我看得差点出了神。
沈妙泡在水里,温温吞吞地说道:「爷,我才发现镜湖的水道是通往外面的。只要一直游啊游啊,我就能离开陆家了。」
还想离开,做梦去吧!
我咬着后槽牙,把她拖上来。
她衣衫湿透了,我用披风将她围住。
等离开岸边,我一巴掌打在她掌心,问她:「那你为何没有离开?」
她躲开我的目光,低头拨弄着荷叶,没有说话。
我拉着她的手,一路往「醒山园」走。
路上,我冷不丁地说道:「你奴契还在我手里,就算离开陆家,也无处可去。」
「我才不走呢。」沈妙挨着我的手臂,飞快地说了一句,「我舍不得爷。」
她又探头看我:「哎哟,爷眼睛这么红,被我吓倒了?」
我掐了一下她的脸。
沈妙举着芦苇秆跟我说:「我在水下有芦苇秆,可以换气,死不了的。」
第二日,我就让人填了镜湖。
沈妙又提起,往后「醒山园」不粘知了的事情,我应了。
往事一桩桩地在我脑子里闪过。
我的猫猫自小就是个鬼灵精,怎么可能被张玉茹那等蠢妇害了去!
我霍然起身,喊道:「来人!去请大理寺少卿!」
我不信沈妙就这么死了。

-8-
我计划逃跑之前,我娘早已为我安排好了。
我在定好的地方挖出了银子、路引跟身份文牒。
路上找一家口碑好的镖局,让他们护送我去锦州。
我娘的手帕交早年嫁到了锦州,到了以后有人照应。
可我没想到,还没出京郊呢,我就捅了大娄子。
那晚我爬上岸,几乎没休息就要走。
刚站起来就听到水里有哗啦啦的声响。
再一扭头,一个恐怖的黑影子朝着我扑过来。
我吓得拿出银针乱扎一通,又扑出去半包药粉。
结果闹了个大乌龙。
我扭头看了一眼被我扎得半身不遂的人,愧疚得很。
霍战野要去锦州赴任,他家里给他捐了个七品巡城官儿的职位。
路上他跟我坐一趟船,起夜的时候瞧见船家行凶,跳进水里救我。
霍战野啃着番薯,面无表情地说道:「看你弱不禁风的,没想到在水里游起来跟鱼儿一样快。我没把你救成,差点淹死我自己。好不容易游到岸边,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被你用银针刺穴,扎得一条腿动不了,味觉也没了。」
我听了是又心虚又尴尬,主动提出包他一路上的吃食住宿。
我俩好不容易快到锦州了,路经随县,又遇上了疫病,被困住了。
「到锦州肯定能好。」我安慰他,「我现在少了药材,暂时没办法给你弄解药。」
霍战野狐疑地看着我:「你真能行?」
我瞪他:「看不起谁呢!」
我前世就是学中医的,这辈子爹娘又是京城中有名的大夫。
自小耳濡目染,也是半个大夫了。
霍战野知道我会医术,又说:「你若是去投奔你姨母,万一身份败露了,少不得被人看不起。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既然你懂些医术,又好手好脚的,何必去依靠别人生活。不如到了锦州以后,找一份正经营生,好好过日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十分真诚。
我心里挺感动的。
他以为我从前是个妓女,也没有看不起我。
反而真心实意地希望我能好好生活。
这一路上,霍战野教了我许多出门谋生的本事。
比如现在,我用姜汁涂黄了脸,又把乌黑顺亮的头发弄得毛躁躁。
乍一看,都以为我是个营养不良的小丫头。
霍战野见我不说话,思忖了一下说道:「女子自立,自古就难。你别犯难,到了锦州,我会帮衬你。你若是遇上麻烦,尽管找我。男人们花了银子找快活,从不把妓女当人看。你既然逃出来了,想必也是受够了苦头。无论如何不要重操旧业了。」
他殷殷劝说着,一片拳拳之心。
在古代,人人生活都不容易,女子更是不易。
我被陆端砚圈养了八年,在他身前做个宠物,不愁吃穿。
可每日等他走后,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才觉得真正放松下来。
跟陆端砚在一起,我要维持美貌、仪态,又得保持点天真烂漫。
他嘴上说着让我不要把自己当个奴婢。
可我从不敢忘记,在他面前,我必须是个奴婢。
他高兴了,我才能高兴。
他不高兴了,我就得小心伺候着。
吃什么,穿什么,全看他宠不宠爱我。
他Ŧū₄冷落我的那段日子,我甚至会下意识地想着怎么去讨好他。
等见了他,狗一样眼巴巴地凑上去。
端茶倒水、小意逢迎,刻意勾引他。
就为着哄着他,让他答应我,能让我多出去走走。
奴婢做久了,真会生出奴性的。
做什么事情,先想他,再想我。
现在真正逃出来了,才觉得山高海阔。
阳光是温暖的,风是飒爽的。
我是自由的。
赚钱生活再不容易,也比仰人鼻息,做他陆端砚的小妾强。
从前我怕连累父母,不得不跟陆端砚虚与委蛇。
现在自由了,做什么都能养活自己。
我曾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奋斗小青年一枚。
从小就唱着「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陆端砚那些个糖衣炮弹打不倒我。
那些个锦衣玉食腐化不了我。
「你放心吧,我不会再自轻自贱了。」我把画好的东西给霍战野,跟他小声说道,「我看这县令是个糊涂人,根本不会应对疫情。就这么一天天地把人关在县城里,疫病只会越传越广。你拿着这个去建言献策,争取早点把咱们放出去。」
防疫说得简单点,就是隔离、消杀、治疗。
图上,我画了口罩跟手套的样式。
口罩可以用棉布、麻布制作,减少传染。
手套嘛,古人手巧,织娘们肯定有办法。
救助病人的衙役跟大夫,戴上手套,要每日勤换衣物。
接触过病人的东西,要用黄芪、川芎、当归熬水蒸煮。
我悄悄地看过病人,猜Ŧū⁾测这疫病应该是疟疾的一种,不是特别严重。
我把知道的几个疟疾中药方子都写了出来,看看能凑到什么药材。
主要是青蒿鳖甲汤:青蒿、鳖甲、知母、生地黄、牡丹皮等。
白虎加桂枝汤:生石膏、知母、炙甘草、粳米、桂枝等。
柴胡桂枝汤:柴胡、桂枝、黄芩、人参、炙甘草等。
现在这个情形,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霍战野认真看了看,郑重地说道:「若是有用,能少死很多人。」
他立马拄着拐杖,去找县衙的人献策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希望能够救一些人。
毕竟在这个时代,对待疫病最粗暴的办法,就是杀死病人,烧掉尸体,防止传染。
过了五天,疫病真的有所好转!
感染的人越来越少,已经感染的人有痊愈的。
客栈里的气氛越来越好,大家都盼着早点出城。
「有大夫吗?
「救命啊!
「救救我!」
客栈的房间里,有个孕妇忽然大叫道。
她要生了。
可是大夫们都去看病人了,一时间竟然无人应答。
霍战野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开口。
我搓了搓脸,主动站起来:「走!咱们去接生!」
我从不知道,原来生孩子是这样一件血腥、痛苦的事情。
这里没有无菌手术室,没有剖宫产,没有麻药。
产妇疼得哇哇大叫,满头是汗。
我的手都在抖,从腰包里翻出银针,竭力镇定。
我逼着自己回想,从前我娘是怎么教我的。
「你别急,跟着我的口令调整呼吸。」
霍战野这个时候帮了我大忙!
他迅速地弄来热水,用我之前开的消毒方子蒸煮全屋。
干净的棉布铺在了产妇身下,防止她继续感染。
产妇一开始很激动,血流得很多。
我用银针刺穴,又努力地安慰她,她情绪终于稳定下来。
值得庆幸的是,孩子是头位。
在这个时代,如果孩子是异位妊娠,多半是保小不保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孩子终于生出来了!
她皱皱巴巴地像个小猴子,脸上全是胎脂。
她哇的一声哭出来,声音嘹亮。
我清晰地听到房间外面,许多人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走出去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在飘,晕乎乎的。
大家满脸笑容地看着我,主动让开一条道,让我离开。
霍战野往我嘴里塞了一块麦芽糖,我才觉得活过来一半。
门外,许多人送来一些礼物给我。
大家匆匆放下,不让我推辞。
我心头热乎乎的。
我洗了手换了衣服,脱力般地坐在椅子上。
「霍战野,你说我以后做个大夫怎么样?」我问他。
这世道,学医是讲究传承的。
大夫大部分是男人。
女人们生了病,无法找男大夫医治,好多都是强忍着。
我娘是跟着我爹学医的,我从小跟着她,见了许多大宅里的女人。
生了妇科病的女人被丈夫厌弃,一日又一日地衰老、死亡。
可那些病,明明可以治好的。
只因为不能让男人看,只能耽搁下去。
都说女人生产是一道鬼门关,这话丝毫没有夸大其词。
现在的医疗水平,连基本的异位妊娠都无法解决。
生孩子不是女人躺在那里,两腿一开,就生出来的事情。
她是一脚踩在阳间,一脚踩在阴间的。
异位妊娠、大出血、产道撕裂,随随便便都能要了产妇的命。
若是我能把上辈子所学的知识用在这里,能把多少女人从阴间拉回来啊。
霍战野看着我笑道:「挺好的。」
我对上他鼓励般的笑容,志气满满地说道:「啧,大夫这职业,跟阎王爷抢人,厉害、厉害。行,从此以后,我林半夏就立志做锦州第一女医!」
霍战野朝着我竖了竖大拇指:「预祝你成功!你这名字,生来就是做大夫的。」
半夏,是我上辈子的名字。
从今以后,我再不是国公府的奴婢沈妙。
而是锦州城里坐堂问诊的女大夫,林半夏。

-9-
转眼之间,我在锦州已经度过了三个春秋。
我没有成为锦州第一女医。
只是开了个药堂勉勉强强度日。
推行自己的医疗主张,很难。
先是让产妇们在生产前做瑜伽这一项,我就苦口婆心劝了又劝。
贵妇们觉得那些动作不雅观,是下贱女人才做的。
她们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得好,孩子普遍养得大,难产率很高。
平民女子大着肚子都得下地、做饭、洗衣,根本用不上锻炼。
还有让女人们注意卫生,每日烧热水清洗下体。
行房前,也要让男人清洗。
这个贵妇们倒是能够实现,毕竟动动嘴皮子就有人烧水。
唉,但是她们管不到男人。
平民女子就Ṫŭ₄更难了,炭火都是要钱的,她们舍不得。
还有,卫生巾是个好东西啊!减少了多少妇科病。
可是古代没有。
大部分女人都是用草木灰裹着月经带,洗了用,用了洗。
我画出了卫生巾的样子,找到本地最好的绣娘研制出一批。
可惜成本高,只有贵妇人用得起。
还有最重要的,产后避孕。
我提出避孕套怎么制作的时候,差点被没打死!
古人十分看重繁衍生息,生孩子可是头等大事。
我悄悄给一个生了六个孩子,子宫脱垂的女性科普避孕套。
结果被她丈夫逮住,痛骂一顿。
「女人怎可因为一些病痛,就不去繁育后代!你这女大夫,我看是个妖邪!」
这事儿都惊动府衙了,派人把我抓去教育。
还好霍战野花了点银子把我捞了出来。
我蔫蔫地从府衙出来。
「娘!」一个白玉团子冲过来,紧紧抱着我,泪眼汪汪地说道:「你瘦了!」
她生得粉雕玉琢,穿着干净的棉布衣服,扎着两个小揪揪。
我一瞧见她,心都化了。
「呜呜,娘这是想我们团子想的!」我摸了摸她的头。
霍战野把团子抱起来。
他仔细地看了我两眼,点头说道:「是瘦了。」
瘦个屁!
坐了三天牢,他买通狱卒,整天给我送鸡送鸭的。
我就是精神上有点受挫,肉体上毫无损伤。
我沮丧道:「霍战野,我看啊,我是成不了锦州第一女大夫了。避孕的事儿一出,整个锦州的男人,都把我当成洪水猛兽了,估计将来生意也不会好了。」
「慢慢来吧,有志者事竟成,你一定可以的。」霍战野说道,「走吧,我在珍馐楼定了位置,给你改善改善。」
团子主动说道:「娘!往后我再也不吃烧鸡腿了,也不买布老虎了,给娘省钱。」
「哪儿能亏得了我们团子啊。」我亲了亲她,振奋精神,「你爹说得对,有志者事竟成!今日吃饱,明日再战!」
路上,霍战野提起团子快过三岁生辰了。
依照锦州风俗,三岁是个大生辰,要大办一场的。
这事儿我不懂,依仗他来操办。
我悄悄同他说:「你只管好好给团子办生辰宴,她的生活费,我不会短缺。」
团子自然不是我生的。
她就是那天我在随县接生的女娃娃。
出城那日,她娘把团子托付给了我。
她娘产后大出血,把团子给我以后就咽了气。
「团子是个女娃,她爹不稀罕。我若是死了,她没有好日子过。
「林大夫,我求您收养了她。我看得出,您是个好人。」
一句好人,把我给定住了。
好人是要给女娃娃当娘的。
团子跟我走的时候才刚刚满月。
我哪里会哄孩子。
她哭了、饿了、尿了,全是霍战野在照料。
他说他娘开过济善堂,收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女孩儿。
他从小在济善堂帮忙,久而久之就学会了带孩子。
这三年来,如果没有霍战野帮忙,我根本养不好团子。
霍战野点了点头说道:「行,你这个月若是生意不好,缺钱,那我就先垫上。」
我们吃饱了喝足了,我觉得自己又有劲儿了,路上还买了一坛青梅酒回去。
夜里,等团子睡熟了,我俩坐在院子里偷偷喝酒。
霍战野送了我一件礼物。
他认真地说道:「团子生辰宴,咱们做父母的得给她长长脸。这衣服我瞧着合适,就买来送你了。」
我打开一看,是一套淡粉色的衣裙。
料子是上等烟云纱,上面的花儿是苏绣,很是珍贵。
到了锦州这三年,我为了行医方便,刻意把自己打扮得黯淡些。
整日里都是荆钗布裙,又省钱又不惹人看。
团子的生辰宴,倒是不能马虎。
我谢过霍战野,回屋换上衣服,随意地打扮了一下。
出去的时候,霍战野已经倒好了酒。
「怎么样?合适吗?」我转了个圈,问他。
霍战野站在月下,久久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热烈中带着欣赏,并不会让我觉得冒犯。
我自顾自地笑道:「看来是挺美的。」
这三年来,我长开了不少。
原先养在陆家,柔弱又娇美,走路都扶风摆柳的。
现在日日风吹日晒,眉眼舒展,多了点英气。
再无从前以色事人的风流妩媚。
霍战野盯着我半晌,憋出两个字:「极美。」
啧,比我还没文化。
我俩坐在庭院里喝酒,风吹来,微凉惬意。
团子的小木马搁在树下,藤球滚到了花坛里。
花坛里边的月季开得正好,风一吹,花枝摇摇摆摆地散开。
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日子了。
霍战野跟我商量着宴请的名单。
我补充道:「别忘了请团子的那几个好朋友,单独给她们开一桌。」
「还是你想得周到。」霍战野又在笑。
我忍不住仔细看他。
我认识霍战野三年了,发现这个人特别喜欢笑。
他长得星眉剑目,笑起来爽朗而舒展,特别有感染力。
霍战野做事耐心仔细,待人宽和大方。
他对于我许多惊世骇俗的言论,就算当时不理解,也会好好琢磨。
我行医以来,屡屡受挫,他总是第一时间鼓励我,给我建议。
霍战野被我盯着看,脸红了些,低头饮酒。
许是酒意上头,霍战野有点兴致,拿出短笛随意吹奏。
我也有些醉醺醺的,站起来,和着他的曲子随意起舞。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酒喝得多了点,人也醉了。
裙摆飞扬着,我轻轻一跳,总觉得要随着风飘走了。
霍战野抓住我的手臂。
我扭头看他。
他出了神,说了一句:「你可别飞走了。」
他也真是喝多了。
青梅酒入口甘甜,明明不醉人的。
我靠近他。
霍战野的身上永远是干净的,带着皂角的清爽气。
我抬头看他。
他低头看我。
躺在霍战野的床上,我的嘴唇还有些疼。
他被我碰了一下,闷闷地哼了一下。
我缩在被子里,悄悄看着他。
处男嘛,也正常。
可我哪敢安慰他,男人就这点自尊心了。
霍战野的神情有些挫败。
他翻了个身,咬我的肩膀。
窗没关,屋子里凉爽得很。
月光倾泻进来,洒在我跟霍战野的身上。
他靠在墙上,我坐在他腿上。
霍战野仔细地看着我。
我也看他。
「你做的那个东西有些小了。」
霍战野低头吻住我,嗓音沙哑地说道:「知道我的尺寸了,再做大点。」
他又补充了一句:「多做几个。」
我们两个拥抱着,他的身体热乎乎的。
彼此都没有什么睡意。
霍战野说明日他休沐,带我跟团子去放风筝。
我明日要上门回访几个病人,尽早完事儿去找他。
「铺子里的那两把椅子都松动了,我明天找工具修一修。」霍战野说着,「团子该启蒙了,我细细比较过几家私塾,回头与你细说,咱们定一家。你……」
我听着他絮絮叨叨,渐渐地睡意蒙眬,靠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我跟霍战野相识三年,彼此有意。
今夜莫名其妙地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他没有对我许下海誓山盟。
我也没有对他说什么非你不嫁。
第二天醒来,床头放着热水跟干净的衣物。
衣物上,还有一对同心扣。
出门的时候,他别在腰间一个,我别在腰间一个。
团子坐在他的肩头,高高兴兴地说道:「娘,等你问诊结束了,我跟爹去接你。」
我背着药箱,朝她挥挥手。
团子在我背后喊道:「娘!爹说,你今天真漂亮!」
我扭头,看着霍战野对我笑。
「你爹今天特别英俊!」我朝着父女两个丢过一个飞吻。
邻居瞧见了,哈哈地哎哟两声。
霍战野不自在地捏捏耳垂,还是在笑。

-10-
陆端砚视角。
我原以为,我很快就会忘掉沈妙。
天底下的女人那么多,沈妙不过是其中之一。Ŧûₕ
有人请我去青楼喝酒,我没拒绝。
多见见别的女人,夜里就不会再梦到她了。
只是那女子靠上来的时候,淡淡的脂粉味沾染上我的衣袖。
我登时站了起来。
终究是没有久留,丢下一屋子的宾客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
我一路独行。
这三年,我始终没有找到沈妙。
奇怪,她一个弱女子,到底能跑到哪里去。
跟张玉茹的婚期推了又推。
她带着怨气地质问道:「说到底,三爷还是在怪我处置了那个外室!您找了三年都没找到她,若是她活着,也是在刻意躲着您。对这么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您何必这么执着。」
张玉茹性格最是要强,因为我的婚事却成了京中笑柄。
几次出席宴席,众人看我们的关系。
我冷冷待她,她强颜欢笑。
我就是要这样折磨她。
她自视甚高,不问我一句就处理了沈妙。
这三年的冷落,活该她受着。
陆二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倒是收了心,肯做点正经事儿了。
老夫人问起他要不要娶妻。
陆二愣愣地说了一句:「再说吧,娘,我还是忘不了妙妙。」
老夫人气道:「那个丫头有什么好!让你们兄弟二人着了魔似的!天下的绝色女子那么多,何必惦记着她一个人。」
是啊,沈妙有什么好呢。
是长得美,可也没有美到令人神魂颠倒的地步。
可她就是有那样一种魅力,让人难忘。
我认识沈妙那一年,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
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妻妻妾妾,闹得一团糟。
他多情、心软,管教不好庶子庶女,又镇不住一屋子妾室。
整日里,国公府闹得不可开交,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我得知自己是三姨娘所生,被抱给老夫人养的以后,一直郁郁寡欢。
三姨娘生了我,又极为受宠。
恰逢老国公要外出一年,她怕老夫人收拾她,把我交出去投诚。
老夫人待我也好,也不好。
她人前哄着我,人后冷着我。
我从前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不能让母亲开心。
到头来才知道,自己不过是她们女人之间博弈的棋子。
我常在沈妙家隔壁的茶楼喝茶。
坐在偏僻的包间,正好能瞧见沈妙家的院子。
她睡到中午还不起床,被她娘发现是昨夜躲在被窝看闲书。
她娘气得追着她满院子打。
她光着脚上蹿下跳。
「你又让你哥帮你做功课!再这样下去,夫子非得把你踢回家!」
又过一日,她坐在院子里抹眼泪。
听说她学堂里,有个姑娘退学了。
那姑娘年满十二了,定了亲,要远嫁。
家里不想多养她几年,要提早把她送到男方家里。
沈妙哭着说:「娘,我一辈子不嫁人。」
她娘说:「好,不嫁就不嫁。跟娘好好学医,将来有个营生傍身。」
沈妙的爹娘十分宠爱她。
她哥哥竟然也说自己没有学医的天赋,将来把家里的铺子给沈妙经营。
这世上,凭什么有人能过得这样快活。
我心里愤懑。
我出了茶楼,外面下起急雨。
我索性站在沈妙家门口躲雨。
她坐在椅子上,捏着两根糖葫芦。
沈妙瞧了我一眼,递给我一根糖葫芦:「心里苦,吃点甜的就好了。」
我那年不过十四岁,最是别扭的年纪。
心里堵着一口气,心想,连一个丫头片子都来同情我。
一巴掌打掉她的糖葫芦,转头就走。
走了一阵,还是扭头看了看。
我看到沈妙骂骂咧咧地捡起那串糖葫芦。
她喊着:「哥!我给你买糖葫芦了!」
我听着,没忍住,笑了。
回去以后,我就派人去给沈家送银子,要买沈妙。
她家自然不肯。
利诱不起作用,威逼就是了。
沈妙背着个大包袱,不情不愿地进了国公府。
她吧嗒往地上一跪,脆生生地说:「奴婢给三爷请安。」
我瞧着她头上的小发旋,心想。
你这奴婢,跪是跪了,腰杆子挺得比外面的竹子都直。
我许了她不用做奴婢。
她倒是欢喜了。
今日跟什么小翠去踢毽子,后日又哄得什么李嬷嬷送糕点。
国公府的人,都爱接近她。
这死气沉沉的地方,有了沈妙,就像是阴天里多了一团火。
她待人,总是热切又真诚。
可我却不喜欢她有那么多朋友。
沈妙跟小翠游湖,不小心落水感染了风寒。
我让小翠跪了一个时辰。
当着所有奴仆的面。
我说:「妙妙跟你们不一样,从今往后,都敬着她。若是让我知道,谁敢怠慢她,爷绝不轻饶。」
隔日,沈妙拿着药去给小翠送。
她回来以后,手里还攥着那药,眼睛红红的。
我摸着她的头,哄着她:「好猫猫,别人哪有爷待你好。」
沈妙没说话。
夜里,我瞧见她在纸上写了几个大字。
「陆端砚臭狗屎。」
她还画了一幅我的人像,狠狠戳着。
发泄完了,她烧掉了画像。
一转眼,她去我屋子里,开开心心地说:「爷,我刚刚为您烧了祈福的符篆,保佑您长命百岁。」
沈妙说这话的时候,表情真诚极了。
现在回想起来,她真的自小就会骗人。
等她长到十六岁,有人同她套近乎。
我才意识到,她长大了。
温泉池子里那事儿以后,我心里不舒服。
总觉得自己栽到她手上了。
我临走前,让老夫人好好管教她。
省得等我回来纳她做妾,她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将来要骑到我头上了。
等我回来以后,她果然变了许多。
眼神温婉,不再是那个小刺头了。
会伺候人,会哄人了。
什么甜蜜的话,张嘴就来。
我想着,她这是长大了,懂事儿了,知道依靠着我才能有好日子。
谁能想到,她还是在演呢。
只怕早就计划好了要逃。
我想不明白,我有哪里对不住她。
大理寺少卿终于传来消息。
沈妙在锦州。
我立马启程去锦州。
我站在船头,遥遥地看见了她。
她坐在一艘乌篷小船上,笑眯眯地剥莲子。
三年未见,她变化极大。
不再是原先那个柔婉娇媚的模样。
她眉眼长开了很多,透着一股子飞扬的神采。
瞧她穿戴,这三年只怕过得不好。
看看,离了我的庇护,知道日子艰难了吧。
这一见了我,保准要扑到我怀里悔过。
我想着,等会儿别责备她,好好哄哄她。
我正要让人把船靠过去。
却瞧见乌篷船里出来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低头跟她说话。
沈妙仰着头喂了他一颗莲子。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男人低头吻她。
沈妙勾着他的脖子,笑嘻嘻地不知道说什么。
男人捏了捏她的脸颊,也在笑。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等缓过神儿的时候,腮帮子发酸。
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咬紧了牙关。
两个人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乌篷船晃晃悠悠地进了荷花深处。
我咬牙切齿地吼道:「来人!驱船撞过去!」

-11-
陆端砚还是找到我了。
我浑身湿漉漉地站在船舱里。
霍战野脱下外衣,给我披上。
我脱下鞋子,平静地说道:「三爷,你放过我吧。我逃跑的时候,脚被荆棘刺伤,留了疤痕。这些年每日要走很多路,脚骨变得粗大。我的腰身也粗了几寸,没从前那么纤细了。风吹日晒的,我的脸也不怎么娇嫩了。总之,你看我这个样子,已经不适合伺候你了。」
陆端砚紧紧地盯着我,喉结滚动。
他半晌才说道:「你以为我只是贪图你的身子?」
我好奇地反问他:「不然呢。」
他沉默了许久,才艰难地说道:「沈妙,我心悦你。」
我听了,想笑,但是忍住了。
我看得出,陆端砚能说出这几个字,几乎赌上了这辈子所有的自尊心。
要他承认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奴婢,实在太考验他了。
不过这不重要。
我诚恳地说道:「三爷,你了解我吗?」
陆端砚这次说得很快,「我怎么不了解你!你喜欢吃蒸鱼、喜欢穿软云纱的衣料、喜欢紫色。高兴的时候,喜欢在镜湖喂鱼。不高兴的时候,喜欢躲在房间里吃果子。我自小看着你长大的!如何能不了解你!」
我对陆端砚这番话,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可是三爷,你了解的是沈妙,她是假的,不存在的。」
陆端砚脸色发青:「你胡说什么?」
我耐心地说道:「我喜欢吃蒸鱼,那是因为你喜欢吃,厨房就数这道菜做得好。若是让我选,我肯定要吃烤羊排、肥肠面、三鲜包子的。可你不吃这些,就算听菜名都觉得恶心。
「在国公府穿软云纱,是受宠的象征,只有表明受宠,大家才不敢私底下欺负我。那料子又轻又软,怕脏怕勾丝,其实穿起来麻烦得很。
「我高兴的时候喜欢喂鱼,那是因为陆家就那么大,没什么可玩儿的。不高兴的时候喜欢躲在房间里,因为我不想心烦意乱的时候,还得强颜欢笑地去伺候你。」
细细想想那些年。
我叹了口气:「总之,你认识的沈妙,是国公府的奴婢,是三爷的宠物,是装出来的。三爷,你就当沈妙已经死了吧。」
我觉得陆端砚简直要被我气死了。
他紧握着拳头,胸口起伏着,努力地在压抑情绪。
陆端砚缓和了一下情绪,耐心地哄着我:「妙妙,你在锦州的事情,我既往不咎。你跟我回去,从今往后,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我绝不干涉。」
他倒是变得挺大方的。
我轻声说:「三爷,咱俩不合适的。你想想,我给你当外室一年半,咱们见了面都聊什么呢?没话说的,对不对?你认识的人,我不认识。我有兴趣的事儿,你不爱听。就算我跟你回去,又怎么样呢。若是我不绞尽脑汁地想话题哄着你,咱们之间简直无话可说。」
陆端砚估Ťŭ₀计是接受不了我的背叛,一心想扳回一局。
我若是真回去了,我们也是相看两相厌。
我没有了从前的好颜色,也绝不会在情爱上对他伏低做小。
床事不合,感情先凉了一半。
他朝中事务繁忙,不会对我聊外面的大事。
我日日待在那个院子里,盼他来,等他走。
一年两年的,有什么劲。
陆端砚也听明白了,那个表情显然是被我戳中了心窝子。
他恨恨地盯着霍战野说道:「那你跟他之间就有话说吗!」
我顿时就来劲了,「那当然啦!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哪家的酥油饼好吃,谁家的豆腐最嫩,我们都有得聊。他的公事顺不顺,他遇上了什么事儿。我出诊见到了什么奇葩,唉,我们整日凑在一起,说不完的话。」
霍战野听了,轻轻捏了捏我的手。
陆端砚这一次,似乎无话可说了。
他生来就尊贵,对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不感兴趣。
吃什么穿什么,下人都看他眼色,哪里用得着他细说。
他是生在云端的人。
我却需要人间烟火。
「那你知道你眼前的这个人,也是假的吗?」陆端砚冷着脸说道,「京城里最金贵的诚王世子,皇上最疼爱的侄子。他跟你过这市井百姓的日子,是装出来的。」
我想说,你管得着吗?
听得懂人话吗?
我直截了当地说道:「陆三爷,你自诩聪明,听了半天,怎么就是没听明白呢。我不喜欢你!从没喜欢过你!所以不愿意跟你在一起!」
霍战野的身世从没有瞒着我。
他弃了世子之位,甘愿在锦州过日子。
再说,我管他什么柿子、橘子的。
现在霍战野愿意跟我过日子,我也爱他,那就过。
以后他想回去当世子了,那我们就一拍两散。
我的事情,我也早告诉过他。
我们彼此之间,没有秘密。
霍战野说道:「陆大人,她已经把话讲得很明白了,望你日后莫再纠缠。」
我没有再管陆端砚怎么想的,拉着霍战野走了。
回了家以后,我沐浴过,裹着被子喝姜汤。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气恼,吐槽道:「你说他脑子是不是有病啊?当年他不顾我的意愿,威胁我父母,让我去国公府做奴婢。我憋屈地过了八年,事事都得看他脸色。现在他竟然觉得,他说一句心悦我,我就会回去继续伺候他,我又不是傻子!」
霍战野帮我梳头,笑笑:「陆端砚这个人,年少成名,又生得俊逸不凡。在京城素来有光风霁月、温文尔雅的美名。我家里的几个堂妹,都还想着嫁给他。他的确是有些资本,所以才自信他能带你回去。」
「沈妙也许会喜欢陆端砚,但是林半夏永远不会。」我看霍战野,「你是不是吃醋了?」
霍战野没回答这个问题,反问我:「若我不是诚王世子,护不住你怎么办?」
我狠狠地捶了一下被子,憋屈地说道:「那我就回去继续给他做妾呗,能怎么办。」
「你甘愿做妾?」霍战野放下梳子,搂住我。
我磨着牙说道:「那我肯定会笼络住陆端砚的心,想尽办法嫁给他做正妻,然后让他别再找其他的女人。总之,一个境况一个生活方式,我总不能让生活给磨死。」
「你倒是想得开。」霍战野帮我往手上涂抹香膏,低着头说道,「咱俩有团子就够了,以后也不需要孩子。我昨日里去找大夫,给我开了药,说是喝上半年,就无法生育了。」
我听了,半晌说不出话。
我早表明态度,我绝不可能生孩子。
古代这个条件,太没保障,我怕疼,怕死。
霍战野抬头凝视着我说道:「半夏,咱们成亲吧。」
「好。」我应了。
隔日,我跟霍战野去衙门登记成婚。
陆端砚脑子抽风,竟然搬到我们隔壁去住了。
我跟霍战野都懒得理他。
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
我还在努力成为锦州第一女大夫。
道阻且长,不能懈怠。

-12-
霍战野视角。
我一直以为我会娶一个像我娘那样,英姿飒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女人。
当年我爹酒后乱性,慌乱得很。
他解释道:「阿梧,我已经将那个女子远远地送走了,咱们往后还跟从前一样好不好?」
我娘只是冷笑:「你是个男人吗?那么没有担当。那姑娘虽说有心勾引你,可她没了清白,孤身一人在外要如何生活。明明是你犯了错,到头来却是她受惩罚,真是恶心。」
她要和离。
我爹不肯,纠缠不清。
我娘捅了他一刀,差点要了他半条命。
我娘说:「若是不和离,逮住机会就捅你一刀,嫌命长,咱们就继续过。」
我爹怂了,吼道:「我只是犯了一个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你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娘翻了个白眼儿,转身走了。
后来我爹总是带着各色各样的女子招摇过市,想让我娘嫉妒。
我娘关起门来过日子,根本不搭理他。
我爹夜半醉酒,上门闹事,被我娘打一顿。
这么些年了,他总是上门讨打。
我看得出,他后悔得很。
我便想着,日后我一定洁身自好。
否则像我爹这样做个可怜虫,那真是极为糟糕。
可我万万没想到,我会喜欢上半夏这样的女子。
胆小怕事,窝窝囊囊。
用她的话来说,那就是:「你惹到我!算是踢到棉花了!」
她刚到锦州,被人骗了二十两银子。
她日日到骗子门前吹拉弹唱,哭丧。
「爹啊,你死得好惨啊,需要二十两银子安葬啊。
「娘啊,你等着我买药治病呢,就差二十两啊。」
短短几天,她族谱都快死光了。
骗子受不了,把银子还给了她。
我无语道:「你可真窝囊,让我出面,一句话的事儿。」
她美滋滋地数着银子,「你懂什么,强龙不压地头蛇。得罪了这种小人,日子可不好过。你能帮我一次,还能帮我无数次?一开始就想着依靠你,我还怎么自立。」
她这么说,也对。
你说半夏窝囊吧,她也有勇敢的时候。
路上遇上男人打女人,她第一个冲上去帮那个被打的女人。
结果人家是夫妻,那个女人反过来把她打了一顿。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被抓得头发凌乱,窝窝囊囊地坐在地上抹眼泪。
我又是可怜她,又是可笑,「下次还敢不敢了?」
她闷闷地说了一句:「敢!」
「你看街坊邻居都不管,就应该知道是夫妻打架了。」我给她手上涂药,叹道,「人家夫妻一条心,你管这些闲事做什么。」
她倔强地说道:「反正要管,万一下一次,有的女子真的想脱离她丈夫的暴力呢?我只要管对一次,就能帮一个人。」
回去的路上。
她又嘱咐我:「这事儿你可别跟团子说啊,我怕她知道了,有样学样,回头也去多管闲事,被人家打。」
「你不希望团子像你这样……额,见义勇为?」我问她。
她别别扭扭地说道:「我这不是没有见义勇为成功吗?多窝囊。」
好吧,她也知道自己窝囊。
可我偏偏就喜欢上了这么一个窝囊的女人。
说她窝囊其实也不全对。
她心里是有一杆秤的。
有一次,她去青楼为人治病。
回来以后怒瞪着我:「男人都是畜生!」
我不敢说话。
她在房里闷了一个时辰,出来递给我一个苹果。
这是道歉的意思。
「对不起,我不该迁怒你。」她茫茫然地说道,「那些女人太惨了,可我又帮不上什么忙,心里难受。」
我安慰她:「你肯上门为她们诊病,已经帮到她们很多了。半夏,我们改变不了这个世道。能做的,唯有守好本心,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这是实话。
青楼女子得了病,没有大夫愿意给她们上门诊治。
我娘曾说过:「男人们喜欢女人的身体,又厌恶女人的性别。真有志气的,找男人互捅屁眼子就是,干吗一个个地上赶着娶妻?真是可笑。」
我爹听了,眼睛瞪圆了:「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今日若不振振夫纲,真让你翻了天。」
然后我娘又打了他一顿。
这事儿闹到了皇宫里。
我皇伯父头疼地说道:「你好好地惹她干吗?惹急了,她连朕都骂。滚滚滚,朕不想掺和你们的家事。」
我娘是太后义女,自小跟皇伯父一起长大,情意深重,皇伯父自然是向着我娘的。
回家以后,我爹凄冷地坐在房间外面。
他抱着我痛哭:「儿啊,真是倒反天罡!你往后可别像爹这么窝囊。」
京城中人人羡慕我娘,嫁了我爹这样一个好男人。
可又有什么用呢。
他还是背叛我娘了。
我娘有些话说得对极了,男人是浅薄又毫无自制力的动物。
我自小被她教导要尊重女人。
我爹当时说:「他是诚王世子,从来都是别人尊敬他的份。将来就算娶妻,别人还敢对他不敬?」
我娘听了,一脚把他踹到荷花塘里。
我爹爬上岸,讪讪一笑,又对我说:「妻子还是该尊敬的。」
认识半夏后,我真是感谢我娘对我的教导。
否则的话,她绝不会跟我走得那样亲近,还跟我一起养团子。
……
半夏被我鼓舞到,她去了药房:「我要研制一些迷情药、早泄药什么的,让她们用在男人身上,接客人的时候也可以少受点罪。唉,只是到时候找谁试药呢。」
她看向我,我后背瞬间绷紧了。
半夏让我帮她把这些药拿到监牢里,找一些十恶不赦的死刑犯试药。
Ťū₀有一次,我不小心吸入了一些药粉。
回去以后,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满目之间,竟然都是半夏的身影。
做了一整夜的荒唐梦。
醒来的时候,怀里抱着半夏的衣衫,上面污渍斑斑。
半夏探进来半个脑袋,脸红透了:「那个……那个,你昨日回来,揪着我的衣服不放,我就脱下来给你了。」
她支支吾吾的,话说不明白,我却听明白了。
那日以后,我们之间又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后来,团子三岁生辰宴之前。
我俩喝了些酒,做了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
一直到陆端砚找上门,我们的日子过得都不错。
陆端砚发了疯,在隔壁住下,甚至把我们之间的墙都打掉了。
半夏不让我跟他起冲突,私下跟我说:「他这个人一向有病,越是把他当回事儿,他越来劲,不要理他。」
她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全然不把陆端砚放在眼里,我稍稍安心。
「啊啊啊啊!我要来不及了!你怎么不喊我起床呢?」
一清早,半夏蓬头垢面地站在院子里尖叫。
「来得及,先洗脸。」我把水给她端过去。
等她洗漱完,吃早饭的时候,我帮她梳头发。
「昨天夜里虎子来家里说,他今早会晚半个时辰过来,所以我就没叫你。」
今天是半夏下乡义诊的日子,虎子长得五大三粗会拳脚功夫,一贯是随行保护半夏的。
半夏松了一口气,咬着包子。
陆端砚又抽风,走过来往半夏面前一坐。
「三爷早上好。」半夏客气地打招呼。
陆端砚点点头,算是问好。
他装得人模狗样的,啧,高贵的陆三爷呢。
团子出门了:「爹,娘,我去上学了。」
半夏把她抱过来,亲了一通。
团子心满意足地挥挥手走了。
虎子来了以后,半夏也要出门。
临走前,她又拽过我亲了一通,出门了。
一时间,家里清静下来。
我把脏衣服拿出来,坐在庭院里洗衣服。
陆端砚盯着我脖子上的挠痕,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我管他想什么呢,总归他待不了多久。
皇伯父看重他,要派他去宁州救济灾民,回来以后又是官升一级。
「世子就真的甘愿放弃荣华富贵,住在锦州做个平头百姓?」陆端砚说道,「就算您乐意,皇上也绝不想自己最疼爱的侄子,这样平庸过活。」
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娘把我赶出京城的时候说了。
你一个四肢健全的男人,做什么要别人伺候你。
别在家里待着惹我嫌弃了,我给你捐了个官,你去谋生吧。
我娘可从没把我当世子。
至于皇伯父,他也不敢惹我娘。
陆端砚看我没说话,讥讽道:「难怪那三年,我怎么都找不到她。这么一想,是你出面让大理寺少卿瞒住了她的消息。一直到你们真正在一起了,你才敢透露她的行踪。世子殿下,看来你对你们之间的感情,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啊。」
他这话说对了。
半夏跟我说了她跟陆端砚的事情之后,大理寺少卿的人就找到了锦州。
是我出面,瞒住了半夏的消息。
对,我就是怕陆端砚找上门。
可那又怎么呢,大局已定,他陆端砚只能说些酸话。
「陆大人, 我看你嫉妒我,嫉妒得眼都红了。怎么, 盼着我回京城继承王位, 你好乘虚而入?」我低头给团子仔细搓洗衣服,懒散地说道,「别做梦了, 早点滚蛋吧。」
陆端砚说:「她说得对,沈妙是假的。我喜爱沈妙的天真烂漫,喜爱她的曼妙身姿, 喜爱她的娇憨可人、真诚透彻。可这一切,都是假的。
「若她真是这样跟我过日子, 日日醒来, 脸上有眼屎, 糊里糊涂地打哈欠。穿着棉布衣衫,在院子里踢毽子跳绳。这样的她, 我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有病,跟我说这些干吗?
「若是做我的夫人, 断不能像她这样粗鄙。要会品茶赏花、吟诗作对。在家里温柔小意,在外能够大方交际。绝不能高兴的时候, 凑过来亲我两口, 半夜吵架了让我滚蛋。」陆端砚说话的时候,又看我。
哦,上个月, 大半夜的,我被半夏赶出屋子。
她让我滚蛋。
唉,她快来月事的日子都格外暴躁。
是我不该搂着她亲个没完没了。
陆端砚果然有病,大半夜不睡觉,听墙角呢。
陆端砚继续自言自语:「对, 我绝不会喜欢林半夏这样的女子。做事毛毛躁躁, 丢三落四。整日里,全靠你提醒才会记得带药箱。十次里面有八次, 她出门又会返回来找东西。
「还会掐着腰站在巷子口, 跟人对骂,无非就是小孩子在学堂里跟人起了冲突,多不体面。
「她是半点不会操持家事, 上个月赚的银两, 交了租子竟然一文钱不剩。
「若真是让她管家, 估计账本都算不明白。」
「陆端砚, 你快去照照镜子吧。」我实在不想听下去了,这人都癔症了,「你看看, 你嫉妒得都扭曲了。」
外面的下人进来,跟陆端砚说该走了。
他站起来,不小心被晾衣绳上半夏的衣衫扫了一下脸。
也不知道怎么的, 他出门前身子一晃荡, 扶着墙哇地吐了一口血。
我冷眼看着。
他擦了擦嘴。
陆端砚转过身, 平静地说道:「霍战野,我会盯着你的。天下的男人就没有不偷腥的,等林半夏对你心灰意冷那一日, 我会让她知道,我才是她最好的选择。」
他离开了。
我哂然一笑。
那你等着吧,等到死。
——完结——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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