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红霞

入目的红,像极了出嫁那天的漫天红霞。
我笑着等南国最俊朗的少将军来接我回家。
是回南国,回我的故国。
「安贵妃,醒一醒,奴婢这就去请陛下。」
婢女青莲在我身边轻声唤道。
我知道青莲是骗我的,却仍顺着她说:「去吧,青莲,快去吧。」
我心里清楚,狄荣早已下令,等我生下孩子,就将我勒死,还要把我的尸骨悬挂在城墙上,以此震慑南国的将士,羞辱我。
可我偏不如他的愿,一把火,将自己化成了灰烬。

-1-
等青莲跑出去后,我缓了片刻,便使出浑身力气,撕扯下床幔,踢翻蜡台。
玻璃罩瞬间碎了一地,烛火点燃床幔,火舌迅速吞没床榻。
红红的火焰烧焦了我的头发、汗毛和皮肤,可我却觉得身体暖暖的。
我死死抓着床板,随后轻飘飘地升了空,化成一缕黑烟,离开了这个冰冷血腥的地方。
这把火,将我在鞑靼这片北国的一切都烧成了灰烬,连带我,也成了一具焦尸。
我死后,魂魄并未下黄泉碧落,而是一直飘荡着。
我看到营帐的西方,一道火光冲天而起,风助火势,迅速蔓延,吞噬了许多营帐。
鞑靼士兵大多在营帐内酣睡,一时哀号声一片。
而另一些人则闹哄哄地开始救火。
狄荣站在废墟前,旁边依偎着一个穿着红裙的军姬。
军姬躲在狄荣怀里,眼眸如水,目含春情,整个人透着妩媚柔情。
她懂事地问狄荣:「要不要看看安贵妃?毕竟她还怀着……」
狄荣瞳孔微缩,怒视军姬,吓得那女人跪下来以头抢地。
「她真是痴心妄想,我们鞑靼怎么能有一个流着南国血脉的孩子?那不是自甘下贱吗?」
军姬额头流血被带下去。
这时,青莲在外面吵着要见狄荣,狄荣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给她。
直接命人给她传达口谕,语气冷冷地说:「想想我们鞑靼战死的将士们,为安抚军心,还是不要见了。」

-2-
我本是南国送给鞑靼的贡品。
成王败寇,鞑靼强大,南国式微。
皇上看着南国的城池被攻破,失去了最后反抗的骨气,接受了鞑靼提出的不平等合约。
鞑靼发难点名要公主去和亲,原本轮不到我。
那时皇爷爷病逝,皇叔继承皇位,我父王带兵逼宫,被乱箭刺死,我们一家四十八口获罪成了阶下囚。
姨娘们一个个相继死去,最后只剩下我和母妃ŧū¹。
皇叔下旨,让母妃和我之间只能从府里走出一个人,母妃用自刎做了选择,而我被关进掖庭。
在掖庭的日子里,我一直时断时续地发着高烧,每一天都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死去。
但只要闭眼想死,就会想起母妃自刎前,姨娘们绝望不甘的神色,仿佛死是最大逆不道的事。
那时我才明白,昔日郡主成了阶下囚,也不过是一块泥土,任人揉扁捏圆。
南国虽然战败,可皇叔却依然做着儿皇帝。
他不舍公主去塞北苦寒之地受苦,于是我得了恩赐,罪奴之身从掖庭走出来,成了公主,前往鞑靼和亲。

-3-
踏上和亲之路后,我才知道,父王并非千古罪人,他发现皇叔勾结鞑靼人。
知道宫变真相的人,皆愿拼死护我。
而护送和亲队伍的,正是亲自绞杀父王的周子瑜将军。
周家世代武将,为守护南国血洒疆场,到了周子瑜这里,却成了割地的窝囊将军。
就是这个窝囊将军,把我亲自送到鞑靼,还特意给我安排了一个婢女,秋水。
在鞑靼的每一天,我和秋水都在讨好狄荣、公主,甚至是婢女。
成亲那晚,我看着红烛燃尽,到了二更,狄荣酒醒后发起狠来。
剧烈的疼痛瞬间将我撕扯成两半,灵魂都在哭泣。
我拼命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羞耻的声音,心里默默祷告着快点结束。
他如同年轻不经撩拨的少年,几近疯狂地扑在我身上。
我在剧烈的晃动里,平静地看着桌上的烛火。
结束后,他在我耳边低低地说:「女人,你是我的女人。」
情迷意乱间,他紧紧搂抱着我,我竟有一瞬间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我不该忘记,若不是狄荣,我还是南国的郡主慕容黎,会过得很幸福,有着父慈母爱、兄友弟恭的生活,享受着绫罗绸缎、美酒佳肴。
我翻身在上,忍着最初的不适,掰着手指问他:「那我是第几个?」
他眼神微变,嘴角上翘,居然笑着把一根手指弯曲,问道:「你问的是南国的女人?」
「都算上呢?」
他回答道。
「第一个!」
他回答道。
最后,我连一根手指都懒得动了,昏昏沉沉睡到破晓。
我起身对轩榭外低语:「青莲,能不能帮我准备热水,我想洗一洗。」
我有自知之明,青莲并不喜欢我。
可当她见我身上布满青红痕迹,走路踉踉跄跄时,虽又气又不情愿,但还是搀扶着我下床,帮我洗了澡。

-4-
那段日子,我白日里学习鞑靼的文化,晚上要伺候狄荣。
他夜夜宿在我身边,在外人眼里,我是缠人的妖精。
狄荣对南国的文化很有兴趣,喜欢听我讲诗词歌赋、市井人情,还喜欢问我:「什么是圣人言,何人可称为圣人?」
他说:「南国有最好的土地,最好的工艺,最暖和的太阳,南国的圣人告诉你们知礼义,为什么同样是人,我们的冬天会冻死人,我们的土地会饿死人,我们的圣人却让我们和天抗,和南国抢!」
更多的时候,是我给他读书。
下人却在背后骂我「妖女」「狐狸精」。
我们南国女人确实百媚千娇,有着鞑靼女人身上没有的小意柔情,就好比南国的周小将军,也生得粉面书生,不像狄荣魁梧宽阔,几乎要把整张床都占满。
我偎在狄荣怀里,手指卷着他的一缕头发,然后缠着自己的头发束在一起。
「你在做什么?」他问道。
「妾想和君成为结发夫妻,恩爱不移。」我回答。
「你别以为取悦了本王就可以肆意妄为了,你不过是个玩物罢了。」
他说完,对上我盈盈欲滴的泪眼,翻身离开。
这些都是南国的习俗,秋水都劝我:「公主要学会入乡随俗。」
后来,狄荣把秋水给我还回来了。

-5-
第二天破晓醒来后,负责洗漱的婢女候在门外,宫里的嬷嬷一板一眼地训诫秋水。
我端坐着,眼睛瞥着嬷嬷。
我背负着亡国之耻,步步身陷死局,却一次次努力活下去。
我像只狗,摇着尾巴向主人示好,惹得狄荣宠我,流水一样的赏赐送到我的住处。每天深夜,都有其他妃子的寝宫的宫女偷偷拜见我,然后又带着珠宝离开。
三年时间很短,却能改变很多事情。
整整三年,狄荣已经把阴险凶残的老鞑靼王取代,现在自诩草原狼王。
而我陪在他身边,每日都在谋划如何回南国,每日同寝后都服下坐胎药。
成亲这三年里,床笫之事一直是他缠着我,让我胆战心惊,鬓乱四肢柔。
我怀了身孕后一直回避,可现下,却学着后宫争宠的姬妾主动攀上他的腰肢。他眼睛里闪烁着两团火焰,声音低哑:「阿黎今日是有求于我?」
「陛下……」
「你先别说出口,听我说。只要你生下孩子,好好伺候,朕会让你做个贵妃。」他四仰八叉地坐在那里,然后把我拉进他的腿上,手从衣襟伸进去揉捏,他手上带着老茧,粗糙的触感,让我还是忍不住战栗起来。
我心在酷夏,却遍体生寒。
两国即将交战,狄荣日夜巡查营房。
这一路上,我能感受到鞑靼士兵对我的嘲讽,这支军队不费一兵一卒就吓得皇兄割让五座城池,进献贡品无数,还送来了美女。
有人和狄荣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狄荣把我带在身边,看着柔弱如菟丝花的我,说道:「朕说过了,这是朕的女人,她还怀着朕的孩子。」
我轻笑,起身上前,衣衫落地,看着狄荣深邃的眼眸,轻咬他的唇,沿着他的耳廓,呼吸深沉又灼热。
他起了情欲的眸光渐渐迷离:「你怎么敢?」
我翻身而上:「问过御医了……小心些无妨。」
「阿黎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
「没……没有。」
他慢慢俯身,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看着我:「阿黎,你一点都不会撒谎。你是我的人,就要对我坦诚。我们是共过生死的夫妻。」
我救过他,他也救过我。
但我们却不是夫妻。

-6-
来鞑靼四月有余,狄荣给过我几次警告。
第一次,入冬前夕,围场狩猎,狄荣表现极好,娴熟的箭术,箭马如飞,加之其粗硕的身形,犹如这围场上的猛虎,英姿勃发。
全场的贵女千金,无一不为他喝彩,我看得出来,仰慕他的姑娘极多。
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鞑靼姑娘叫赛雅,她骑马射箭,利剑擦着我的衣裙插在地上,还张扬地说:「阿布干,你娶了个花瓶,中看不中用的。」
我一动不动,青莲过来时,见我的脸微微涨红,这个善良的姑娘安慰我:「在南国不像草原的孩子是生在马背上的,三岁就会骑马。」
我的骑射是南国贵族的六艺,北国的骑马是生存技能,怎能相较量。
我淡定地说:「中不中用,要比试过才知道。偷袭赢也不光彩。」
众人兴致高昂,像观看斗鸡一样,死死盯着我们,打趣地说:「不是说南国人都是软骨头吗?眼前这个倒是有几分血性。」
嘴上说出去了,心里反倒轻松了,我决定和她骑马比试一番。
狄荣也饶有兴趣地观望。
赛雅和我翻身上马,赛雅扬鞭抽打马屁股,说道:「你们南国女人根本配不上我们草原的狼。」
狄荣是草Ṱü⁰原的英雄,却是我的仇人。
他在草原上那狂野不羁的样子,是我做郡主时的模样。
鞑靼的男女,对感情向来直白,喜欢就直白表达,半点也不会遮掩。
我面不改色地应下,可马却欺负我,它悠闲地在原地甩马尾巴。
我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刀,狠狠刺进马屁股,马吃痛疯了一般往前冲,竟然在最后关头超过赛雅。
可马却发了疯停不下来,我双手紧紧拉紧绳子,甚至勒进皮肉里,面上却沉静不慌,准备和马一起痛痛快快地死。
我想起南国死去的千万将士,想到了母妃自刎前,说过的话:「阿黎活下去。」
而周子瑜,在送我和亲的路上,也曾忍不住拦在马车前。
语气含着掩不住的悲哀:「阿黎,我去北地御敌,不是为了让你去和亲的。走,我带你走。」
「周子瑜,国恨家仇,我们能走到哪里?」
父王,我长大了,再也不会逃避了。
等我微笑着合眸时,没有预想中的疼痛,陡然跌进一个宽厚的怀抱。
是狄荣,他把马腿砍断后,飞身接住滚落马背的我。

-7-
回到营帐,我手掌心血肉模糊,屁股和大腿内侧也都蹭破了皮。
狄荣亲自帮我上药。
后来营帐内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抬起我的下颌,皱眉愤怒低吼:「方才你不要命了?」
我堪堪回了神,低声抽泣着:「妾怕死,可妾相信王爷,您会救妾。」
狄荣Ṭū¹手指摩挲我的唇:「世人都说甜言蜜语是致命毒药,看来不假。」
他声音里并不像平时那样冷漠,好像也很享受这样的时刻。
不过他很快就会清醒过来,床上的话有几句能当真呢?
他这样的王者,更不会沉迷。
自从营帐回去后,我一直病恹恹的。
秋水每日念念有词:「奴婢秋水求菩萨保佑主子,长长久久,岁岁欢愉。」
狄荣晓得我们南国人笃信佛祖,他带我去城外的千年古刹焚香拜佛。
原打算用过斋饭便启程返回,可谁知țúₚ天公不作美,刚刚踏出寺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便降了下来,阻断了众人下山的道路。
暮色落下之后,暴雪仍未停歇,众多香客被迫留宿山中。
夜里,且多是达官贵人,故而大部分人只能分坐于大殿之中取暖过夜,炭火和棉被都是紧着大殿。
我本就畏寒,躺下后又起来枯坐着,望着熟睡的狄荣。
我恍恍惚惚想着另外一个人,那细碎的雪落在了我的眼角,刺得眼睛生疼,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意外来得猝不及防。
趁着风雪夜里行刺的是老君王的心腹,可惜他一刀砍过来,因我坐在床外侧,偏了方向,生生砍在我肩胛骨上。
狄荣是练武之人,瞬间腾空反击,刺客被就地杀死。

-8-
启程回去后,狄荣对我多有照顾。
就连饭菜的口味都换了。
酸甜的味道很可口,我吃得比平日多。
狄荣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他语气中带着商量的口吻:「阿黎,你多吃点,等养好了身体,我教你陌上骑马,挽弓射箭,才算痛快。」
我开心地点头:「那妾一定多吃些。」
「今日的饭菜是南国的味道吗?」
「是,妾吃出来了。」这话说完我眼里有些湿润。
狄荣目光深邃:「阿黎,你不要再想家了,这里就是你的家。」
瞧,多么好的男儿,只要他想,就会事事温柔体贴。
换作谁看了,都觉得狄荣对我很好,隔着国恨家仇,也能如此亲近。
我再不近人情,就显得不知好歹了。
我抿着嘴:「妾知道夫君就是妾的天。」
说完这话,再也压不住胃里的翻滚,转身就把刚吃下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
我月信一直不准时,当时已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狄荣召了巫医,巫医和狄荣用他们的语言交流,我自然听不懂。
观他面色沉静如水,看不透是喜是怒,而青莲脸色瞬间苍白,所以我心里已经肯定了自己猜对了。
抬眸问狄荣:「妾得了什么病?」
狄荣对我微微摇头,面无表情道:「不是病。」
他也很意外,有片刻失神。
「什么?」
「妾说,您在想什么?」
「是在想政事。」他张嘴敷衍着我。
我是南国人,也听人和狄荣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心里其实并不想让我生下孩子。

-9-
自此后狄荣就宿在别处,直到宫宴上我误食了堕胎药。
鞑靼宫中举办家宴,为鞑靼王的胞弟狄明渠接风洗尘。
狄明渠掌管着鞑靼几乎全部的商运。
宴席之上,太子狄奕的王妃安氏,不停地向王叔他们夫妻示好,安氏安排歌姬跳舞助兴,丝竹奏乐声响起,众人推杯换盏,敬来敬去。
我觉得口渴难耐,端起狄荣面前的酒杯兀自饮下一杯酒,只觉得胸口一片火辣,这酒也太烈了,喝着呛口不宜多饮。
可贺敦看向我:「你皇叔和皇婶远道而来,你过去敬杯酒。」
我看向狄荣,他毫无表情,我起身,端起酒杯:「多谢母后提醒,应该是妾主动敬皇叔和皇婶一杯。」
说罢,仰头把酒一饮而尽。
狄明渠把酒喝了:「公主是豪爽之人。」
眼神就像毒蛇吐着信子,看得人心慌。
安氏吊着三角眼上下打量着我,故意高声说:「听说南国的上京城,繁华至极,歌舞昌盛,南国的女子,个个都能歌善舞,只是不曾见识过,不如阿黎公主给我们跳一段,让大家饱饱眼福。」
皇婶似乎帮我说话:「宫中乐姬无数,又何必非得看她跳舞呢!」
安氏冲着皇叔和皇婶故作娇态:「这鞑靼的乐姬看乏了,哪能跟南国相比,皇婶儿,你在关外见识广,可曾见过南国的人跳舞?」
皇婶高兴地说:「还别说,我就只见过一次,那南国的女子,纤肢曼妙的,还能有腰上挂鼓跳舞,那可是千古一绝。」
我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腰鼓舞。
腰鼓舞在南国,算是上不了台面的嬉技,多半是在欢场,女子只穿单薄衣物,露着腰身,腰上系着小鼓,随之舞动,身姿曼妙,用来取悦男子。也有一些正经人家的姑娘,偷偷学腰鼓舞,用于闺房娱乐。
我十岁之前,偷偷见过母妃跳了几次给父王看,那时候乳娘看到我蹲在门口看母妃跳腰鼓舞,连忙把我拉走,她说这舞只能跳给夫君看。
后来在宫中,我也见过有乐姬借腰鼓舞取悦皇上,被皇后责罚,跪于重华殿前,事后,断了她的脚跟,赶出宫中。

-10-
我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狄荣,他对此无动于衷。
无奈之下,我换上简单的舞衣,登台献舞。
刚一开始舞动,我便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腹部传来钻心的疼痛。
起初,疼痛一阵接着一阵,仿佛有块巨石压在腹中,拽着我往下坠。
旋转过程中,我一个不稳,撞倒了殿前的香炉。
猛地低头,只见血迹在舞裙上迅速蔓延开来。
剧痛让我无法言语,全身冰冷,唯有不断涌出的鲜血带着滚烫的温度。
我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人的身体里竟能流出这么多血。身体逐渐瘫软,在昏迷前,泪水夺眶而出。
等我再次转醒,身边只有狄荣。
巫医已经为我用药,疼痛也平息了不少。
狄荣坐在床边,眼眶泛红,看着整个人陷在床榻里、显得格外瘦小的我。
我身上盖着锦被绣裘,眼睛空洞地盯着低垂的幔帐。
我勉强伸手向下探去,下腹一片平坦,与从前并无二致。
孩子还不足两个月,就这样化作一摊血水,离我而去。
它的到来与离去都太过短暂,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它。但有些东西,终究不一样了,它已经不在了。
我内心竟没有涌起太多难过,甚至还长舒了一口气。
可不知为何,我用一双满含求死之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狄荣。
脑海里不断浮现宫宴上的那杯酒,以及身上这件她们准备的舞衣。
我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明白,肚子里的孩子替他挡了一劫,桌上那杯酒本是宫里为他准备的,老君王已经忌惮他的狼崽子了。
床幔被突然掀开,狄荣那张带着上位者威严、掌控一切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他怒不可遏,俯身掐住我的下颌,在我耳边厉声呵斥:「是谁让你挑拨我们父子君臣关系的?」
我抬眸与他对视,只见他别开了眼,还冷冷地瞥了一眼巫医和宫中等着传话的太监。
一瞬间,室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失去孩子的恨意,让即将成为母亲的我,像疯了一样撕咬狄荣。
「你不过是个贡品,不是什么公主,记住自己的身份!以后,别做不该做的事。」
狄荣冷冷地说道,「这次就关你禁闭,好好反省。」
他身为战神,向来杀伐果决,此刻因为生气,原本锋利的面容更显得威武庄严。
透过他那双乌沉沉的眼睛,我看到自己鬓发凌乱、脸色惨白,如同女鬼一般。
想起出嫁前,为我梳妆打扮的嬷嬷曾说,我这般风华,到了鞑靼定能艳绝众人。
可我才十八岁啊!

-11-
狄荣将我禁足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宫里。
三日后,老可汗和可贺敦拿着巫医的问诊结果前来传话:无人下毒,是我身体孱弱,误喝烈酒导致小产。
念在我痛失孩子的分上,饶恕我殿前失仪之罪,并解除禁足。这可真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老可汗还下旨,让狄荣不久后带家眷南下戍守。
得知这个消息,就连秋水都很高兴。
然而,世事难料,后来的日子里,我每一天都在后悔,为什么要让秋水一个人出门。
在之前的宫宴上,狄明渠一眼就盯上了秋水纤细的身姿。
他本就是个好色之徒,当街就把秋水推倒,全然不顾她的反抗,将她按在马上肆意侵犯。
秋水惊恐、悲恸的哀求声,不仅没有让狄明渠停下,反而激起了他更疯狂的举动。
周围的人视若无睹,还时不时用鞑靼话兴高采烈地叫嚷着:「南国的女人真是嫩得能出水。」
秋水被狄明渠身边的士兵围堵着,如同一个小玩意儿,任人随意践踏。
等我赶到时,秋水拖着残败的身躯,随后便病倒了,而且病得十分严重。
神志不清时,她总是哭着哀求:「公子,公ƭű̂₎子,救救奴婢吧!」
想起那年,周子瑜带我乔装溜出府,路上遇见被卖的秋水。
她瘦得像棵豆芽菜,头上插着根稻草,人牙子正牵着她,准备卖给老鸨。
见到我们,她冲过来,拼命磕头,哀求道:「公子,公子,救救奴婢吧!」
周子瑜拉着我多管了这桩闲事,说:「这小胳膊小腿的,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于是,周子瑜花了六两银子救下了她。
原本打算给她卖身契,让她回家,可她却一步不离地跟着我们。
我让周子瑜给她取了新名字,「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秋水。」
带她进府。
如今,秋水整个人浑浑噩噩,巫医来看过后说,她神魂受了惊吓,很难医治。
嬷嬷们都说她疯了,经历了这些,疯了或许反而是种解脱,这样还能活下去。
但她们还说,她撑不了多久了,这话我怎么也不愿意相信。
秋水出事后,我主动找狄荣喝酒聊天。
他问我:「你想报仇吗?」
我仔细回忆着,给他讲述了我和秋水相识的经过。
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内心深处的恐惧让我几乎嘶吼起来:「我是你的女人!这次是秋水,下次会不会就轮到我了?」
「上次宫宴上折辱我就是在试探。」
他笃定狄荣不敢反抗,更不会为了女人反抗。
狄荣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先是愣在原地,片刻后,眼睛微微泛红,平复了几次呼吸,才说道:「不要再说了!」
他粗鲁地撕开我的衣襟,将我扑倒在床上,咬着牙说:「守好门,等我回来。」
然而,这次他去了宫里后,很久都没有消息。
从那以后,我长久地闭门不出,直到宫里派人来接我入宫。

-12-
鞑靼即将发生巨变,老可汗突发疾病,狄明渠迟迟不回封地。
太子听闻狄明渠要拥兵造反,便带兵围剿,却中了埋伏。
狄荣赶去救下奄奄一息的太子,又射杀了狄明渠,逼迫老可汗退位。
青莲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她不止一次问我:「公主对殿下可是真心的?」
我笑着点头,真真假假,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了。
但她似乎并不相信。
其实,我能看出她喜欢狄荣,对我也算是爱屋及乌。
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里,时光总是过得飞快。
再次见到狄荣是在宫里,他登基之后,变得更加勤勉。
七日后,赛雅被封为鞑靼的新可敦,我也进了宫。
有人提醒狄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但狄荣并不相信这些,他指着我,对那人说:「你看,这菟丝花连刀都拿不动,能有什么威胁?」
狄荣对我依然恩宠有加,赏赐如流水般送入我的宫中,后宫众人无不羡慕。
但她们不知道,在这宠爱背后,是国恨家仇的纠缠。
我时常问自己,我究竟是南国的公主,还是鞑靼的宠妃?
面对他人的询问,我只说:「可汗对我很好。」
连我身边的人都担心,我会被狄荣的宠爱迷惑。
看来,他对我的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13-
新可汗登基后,鞑靼国破例邀请南国来访。
原本受邀的是皇叔,结果来的却是太子和几位大臣。
我终于见到了亲人!
酒过三巡,我和太子偷偷溜了出来,两人久久对望。
太子眼神闪烁,欲Ṭůₙ言又止,我知道他想问我过得好不好。
我看着他安慰:「极好!」
「看到你能想得开,我也就安心了。」
太子看着我,明明我比他大两岁,他却总是为我操心:「阿黎,如果你过得不好,我会不安一辈子的。」
当初若不是太子,我在掖庭可能就病死了。
他和他父皇不一样。
我问道:「他呢?他过得好吗?」
「好,也不好!」
我眼睛干涩,能看出太子在躲闪,他说谎了。
太子原来是最诚实的,现在他为了他父皇说谎了。
他说:「对不起。」
我质问:「对不起?」
「对不起谁?为了一己欲望,不顾百姓死活?」
「我父王何罪之有?却成了国之罪人。你如țŭₚ今站在这里,为何不说出真相?我和亲不是为了公主,是为了南国百姓。」
太子在我的连声质问中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最后低垂下头。
「我答应你,当我当上皇上定会给天下一个交代。给你和周家一个交代。这是我答应周子瑜的。也是我欠你的。」
我不愿意再说什么,就回去了。
后来,狄荣知道了我有个青梅竹马的少将军。
他一直盯着我,试图找出破绽,可最终还是失望了。
他怒不可遏,恨恨地低语:「你是我的女人,我应该把你关起来,让你生孩子。」
他还命令青莲盯着我喝下很苦的药。
不过,他并没有真的把我关起来,而是日日将我带在身边。
半年后,我再次怀孕,狄荣十分高兴,他将手放在我的腹部,说道:「阿黎,你好好养胎。」
我怀孕后,秋水的身体也越来越好,又像刚入宫时那样,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我抚摸着她的发顶,哄她念诗:「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秋水这次清醒了。
秋水眸光闪烁,摇头低语:「不走。」
她明白,我是想送她回南国。
我闭上眼睛,呼吸一滞,抚摸着肚子,心中有些无奈。
比起待在这里,她肯定更想回家。
可我夜夜心惊,难以入睡。
狄荣将我搂在怀里,轻抚我的头发,安慰道:「你放心,我能护住你们。」
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我轻轻应了一声。
怀孕后,我开始热衷于刺绣。
我的女红是南国最好的绣娘所教,我给狄荣绣过几件贴身衣物,也为青莲绣过一件夏裙。
但我绣得最多的,还是秋水的嫁衣。
三层嫁衣,我一针一线,都绣得极为细致,这花费了我很长时间。
我向狄荣请求,等我生完孩子,送秋水回南国,让皇兄为她许配个好人家。
怀孕后,整个后宫都在议论,安贵妃怀孕后像变了个人,与少汗如胶似漆,温柔似水,少汗也对我宠爱有加,捧在手心里如同珍宝。
后来,只要我一说烦闷,狄荣无论去哪里,都会带着我,军营、校场、宫外都留下了我们的身影。
我跟在狄荣身边,做着自己喜欢的刺绣。
即便月份越来越大,肚子也越来越明显,我也没有忘记给秋水绣嫁衣。
狄荣怕我累着,我只是笑笑说:「在我心里,秋水就像我的妹妹。」
狄荣心情好的时候,答应我,等嫁衣绣好,就送秋水回南国。
可我还是放心不下,听说前方局势不稳,南国和鞑靼即将爆发一场大战。
我在营帐中看到,往来的将士表情严肃,看向我的眼神中充满杀意。
一旦开战,秋水怎么能顺利回去呢?
我的月份越来越大,肚子越发明显。

-14-
一天,狄荣身体抱恙,我担心他为了公务不肯请巫医,便去看望他。
隔着一道虚掩的门,我听到狄荣正和大将军谈笑。
原来,当初鞑靼破例邀请燕国来访,是他收买了使者,让使者在周子瑜面前谎称我在鞑靼生不如死。
鞑靼有明文规定,夫死妇还,即便宫妃也不例外。
若是夫君去世,妇人可以自主选择,要么返回母家,要么随儿女生活。
狄荣就是利用这一点,设局算计周子瑜。
皇上不会开战,周子瑜只能守在边疆,他成了对南国不忠不义,愧对周家英魂的人。
狄荣狡黠地笑着说:「我们手上只要有慕容黎,周家就只能乖乖等死。等我们长驱直入,一统南北,指日可待。」
华将军也跟着狂笑:「可汗,还是您英明神武,南国人迟早会成为鞑靼的奴隶。」
我心中一闷,险些摔倒,强忍着腹中传来的疼痛。
看着狄荣捏着酒杯,在烛光的映照下,他的脸色阴沉,透着寒意。
回去后,我加快了刺绣秋水嫁衣的速度。
南国的绣品向来出众,花样百出,就连鞑靼最顶尖的商人都自叹不如。
我在秋水的几件衣裳里,巧妙地绣入了鞑靼国重要的布防图。
同时,我将鞑靼国那些要臣的性情、缺点摸得一清二楚,一一讲给秋水听。
狄荣以德设局,我便以爱设局,在这场较量中,我们谁都算不上光明磊落。
此时,鞑靼和南国两军对峙。
狄荣麾下的部队是鞑靼的精锐,当年他们就是凭借这支铁军,踏破了南国的边防。
就在我将他伺候到情动之时,猛地拔下头上的金簪,狠狠刺向他的脖子。
或许是我力气不足,没能伤及他的性命。他瞳孔微缩,怒视着我,似乎想叫我的名字,但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
因为他是习武之人,受伤后习惯性地进行反击,抬手就在我脸上留下一个红红的巴掌印。
我怔怔地想着,今晚一定要拖住他。
周子瑜今天派人冒死给我传信,让我千万不要让狄荣去巡营。
狄荣一直都很聪明,对我也有所防备。
那些所谓的求子汤药,其实是避子汤药,所以我总是偷偷吐出来。
我才有机会怀孕。
尽管他贵为君主,却总是亲自去军营巡查。
当年周子瑜护送我到鞑靼后,就留在了南国与鞑靼的边界线上。
他曾对我说:「慕容怀对北国主张投降,你才会成为和亲公主。
「若狄荣对南国心存觊觎,百姓该怎么办?
「三年为期,我会来接你。
「可守卫戒备如此森严,我们又该如何逃脱?」
从近日的口信中,我得知周子瑜今夜会安排人手去烧毁军营的粮草。
我忍着身体的撕裂之痛,身心俱疲。
狄荣问道:「你就这么恨我?」
我虚弱地回答:「我技不如人,甘愿赴死。待在鞑靼的每一天,都是煎熬。」
在晕厥前,我只看到狄荣冲过来的身影。
秋水的嫁衣做好了,两国大战一触即发,狄荣再也不提送秋水回南国的事。
为了拖住他,我决定冒险一试,金簪刺进皮肉都没有杀死他。
从那时起,我被幽禁在寝宫,除了青莲,没有人能靠近我。
他等着我看在肚子里孩子的分上,向他求饶。
可我却用这个孩子,换来了秋水穿着嫁衣回南国的机会。
狄荣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秋水走后的第五天,我心中再无顾忌。
喝下一壶花茶后,一刻钟不到,下身便有鲜血汩汩流出。
青莲发现我早产了,愣在原地,指着血尖叫起来。
「去吧,去吧。」
我支走了青莲。
我使出浑身力气,撕扯下床幔,踢翻蜡台。
玻璃罩瞬间碎了一地,烛火点燃了床幔,火舌迅速吞没了床榻。
我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身体暖暖的。
红红的火焰烧焦了我的头发、汗毛和皮肤,我死死抓着床板,随后轻飘飘地升上了半空,化作一缕黑烟,离开了这个冰冷血腥的地方。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我卷入时间的漩涡,把我撕扯成无数碎片。
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小小的我,那是还在南国的小郡主。
大我两岁的周子瑜骑着周老将军送他的枣红色千里马,飞驰过城门,向着站在城楼上的我挥手。
我心里满心欢喜,可在他遥遥呼喊「阿黎」时。
我却垂下眼眸,红了耳根。
我喜欢周子瑜的张扬,他喜欢我的明艳。
或许是岳丈看女婿越看越不顺眼,在父王眼里,周子瑜当个将军还行,但却是个ṱù⁾胸无点墨的武将。
然而,一场老套的英雄救美,却让我对他倾心不已。
「他肯定是在哄骗阿黎,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父王曾这样说。但我还是求父王去宫里,向皇爷爷求赐婚。
燕国十年春闱,皇爷爷设赐宴,围场上摆满了酒肉, 炙烤的肉香刺激着众人的肠胃,大家吃得满嘴流油,唇齿生津, 定要豪饮几杯才够痛快。
酒酣耳热之际,左丞相从席间站起身来说道:「周将军之子, 器宇不凡,英姿勃发,正值风华正茂、嫁娶之龄。郡主气度高华,二人若能结为秦晋之好, 必是我南国之福。」
左丞相的话,正合皇爷爷心意。
就在父王思量犹豫之时,周将军起身行大礼说道:「鞑靼国屡次侵犯边境,战事未平,周家儿郎要守护一方百姓,保一方黎民。郡主身份高贵,恐怕犬子难以胜任。」
周将军的话铿锵有力, 爱国之心尽显,群臣无不叹服。
可皇爷爷对此却很满意,举着酒杯,将赐婚一事暂且搁置。
周子瑜喝了很多酒,送我回去时, 车厢里满是酒味。
「周子瑜,你到底喝了多少?」我问道。
「我高兴啊, 等我立下军功, 就回来请旨赐婚。」
「非得要军功吗?」我微微生气。
周子瑜轻刮我的鼻子, 紧紧地把我拥在怀里说:「阿黎,我的阿黎, 这么着急嫁给我呀。我要娶你,就一定要让你风风光光地嫁过来, 不想让别人说郡主嫁了个浪子。」
我扑哧一笑, 掩嘴说道:「你真是喝醉了, 像个姑娘家一样,婆婆妈妈的。」
周子瑜靠近我, 紧挨着我坐下,说:「阿黎,我想成亲,想娶你, 想和你共度一生。」
我缓缓对上他的目光, 说道:「子瑜, 我此生非你不嫁。」
周子瑜捧着我的脸, 带着烈酒气息的吻落了下来, 生涩而又缠绵。
我与周子瑜情投意合, 我不知道,他如今想起这些,会不会后悔。
周子瑜, 下辈子,我们都生在寻常百姓家,做对普通夫妻,不管家国大义, 只要问心无悔。
周子瑜,我后悔了,你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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