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

爸爸失忆了，他记得所有人，唯独忘了我和妈妈。
他回到了他的大家族，我们只能在电视上见到他。
妈妈带我去找他。
他对妈妈说：［孩子可以留下，但对于你，我没有记忆。］
［而且……］他看着妈妈残疾的腿，冷漠道，［我应该不会主动和残障人士生儿育女。］
妈妈没有哭：［你只要能照顾好孩子，我同意离婚。］
后来，妈妈也要忘了爸爸了。
可爸爸却求着她不要忘。

-1-
妈妈将腿藏进长裙里。
因为爸爸刚刚看着她的腿对她说：［我应该不会主动和残障人士生儿育女。］
爸爸身边还有个漂亮的阿姨，她叫宋妍，她也盯着妈妈的腿。
我很喜欢爸爸，和喜欢妈妈一样喜欢。
但今天的爸爸，我不喜欢。
他难道不知道吗，妈妈小时候帮家里干活摔伤了腿。
外公外婆要把钱留着送舅舅去最好的学校读书，所以就没有给妈妈好好医治。
于是妈妈走路就和别人不一样。
她走路时会有些摇晃身体，会比别人慢。
可她抱着我的时候，总是稳稳的。
扶着醉酒的爸爸时，也从未让爸爸摔倒过。
她还有病人送她的救死扶伤的锦旗。
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妈妈。

-2-
［所以，你觉得是我骗你结婚的？］妈妈低声问爸爸。
爸爸坐在大大的落地窗前，风吹着白色的窗帘和他的发，他没有说话。
他现在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以前爸爸的头发没有这么短，也不会在耳朵上戴耳钉。
现在的他，看起来像是电视剧里演的那些坏叔叔。
他们说，爸爸的记忆回到了二十二岁那年。
那年的他，喜欢宋妍阿姨，和妈妈只是普通同学的关系。
爸爸不说话，宋妍阿姨便笑着对妈妈说：［宁雪，我们都知道，你从高中就暗恋荆决，在荆决颓废的时候你乘虚而入，我们也能理解。］
暗恋是什么意思？
我看向妈妈，妈妈的睫毛在微微颤动，手指紧紧拽着裙子。
她在生气，也在难过。
我抱住她，她一向温暖的身体这时候也有些冷。
被我抱住的妈妈，手慢慢松开裙子，睫毛也不再抖。
她轻轻摸了摸我的脸，眼睛温柔地看着我，然后让爸爸家里的保姆带我出去玩。
我有些害怕这个大大的房子，玩了一会儿就偷偷回到客厅。
我站在角落里，听见妈妈对爸爸说：［虽然你不记得这六年的事，但你看过亲子鉴定，心心是你的女儿，只要你好好对她，给她好的生活和教育，我可以按照你爸的要求和你离婚。］
爸爸点了点头：［可以。］
他的声音冷冷的，比吹进来的风还要冷。
宋妍阿姨不同意：［我觉得女儿还是跟着妈妈比较好吧。］
妈妈摸了摸腿：［如你们所说，我是个残废，照顾孩子我力不从心，而且以后我再婚，带着个孩子也不好嫁。］
［你会再婚？］漂亮的宋妍阿姨问道。
妈妈将柔软的发拨到耳后，笑了笑：［不行吗？我今年二十八岁，还有很长的人生，遇到合适的人自然是要再婚的。］
爸爸依旧没有说话，他真的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妈妈。
我跑过去抱住妈妈哭着说：［妈妈你不要和别人结婚，我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可最终，我还是被留下。
因为妈妈对我说，爸爸得了一种叫失忆的病，让我留下来照顾爸爸。
原来爸爸生病了，好吧，我原谅爸爸了。
［妈妈，我会好好照顾爸爸的，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我问妈妈。
妈妈轻轻抱住我：［等爸爸想起我们了，等妈妈……］
她突然不说话了。
我感觉有冰凉的东西滴在我的肩膀上，我抬头一看，是妈妈的眼泪。
［妈妈你怎么哭了？］
妈妈怔怔地看着我，好一会儿她才说：［没事，是有沙子落进妈妈眼睛里了。］
我立刻帮妈妈吹了吹眼睛：［妈妈，现在好些了吗？］
妈妈笑了起来，亲了亲我的脸：［好些了，我的心心真是个小天使。］
我的妈妈笑的时候真好看啊，是世界上最最最好看的妈妈。

-3-
妈妈走了。
她说她会经常来看我和爸爸。
可离开Ţůₛ的时候，她却没有回头。
她右脚先行，左脚慢一些地拖过去，像一只受伤的小鸟。
她一直向前走啊走，穿过一道道树荫，最后她终于还是停下，转身笑着向我挥了挥手，然后消失在街角的蔷薇花后。
我一个人站在大房子的门前，默默掉眼泪。
回头时，我看见爸爸也站在窗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住的这间房子，比我读书的幼儿园还要大。
妈妈告诉我说，爸爸的家族是很富足的人家，爸爸以前就住在这样的大房子里，是和妈妈结婚后才搬去我们的小家。  
我回到客厅，宋妍阿姨正在同爸爸说话：［今天你见了她有想起过去的事吗？］
爸爸揉着额头：［想不起来，一想就头疼得厉害。］
宋妍阿姨安慰他说道：［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她刚才不是也承认了么，她就是想通过你摆脱她的原生家庭。
［你爸也说过，你当时和家里闹崩失联，很可能是那时候她乘虚而入，她是医生，想通过怀孕绑住你也是很简单的事。
［而且刚才你也看到了，她连孩子都不要只要钱，可见你爸说得没错，她最看重的还是钱。］
爸爸眉头皱了皱，看向宋妍阿姨：［那六年前，你为什么离开我？］
宋妍阿姨回道：［我……我是出国去留学了，先别说我了，你是真的打算要把心心养在身边吗？］
［嗯。］爸爸淡淡应了一声。
宋妍想了想：［那以后我们有了孩子怎么办，我还没做好当后妈的准备，如果你一定要养她，那就先送到你爸那边去吧。］
我有些害怕，我不想去别的地方。
可我又不敢和爸爸说，因为现在的爸爸也让我有些害怕。
好在爸爸说他累了，让宋妍阿姨先回去。

-4-
宋妍阿姨离开后，爸爸依旧站在窗前。
窗外是一棵高高大大的花树，粉色的花开得热烈，爸爸就像站在一幅漂亮的画里。
他挽起裤腿，看着腿上几道伤疤。
我走过去，然后趴在沙发上看着他。
他之前消失了很久很久，我和妈妈一直在找他，但是找不到。
后来他出现在电视上，在宋妍阿姨电影的发布会上，媒体说他是宋妍阿姨的金主。
那天妈妈拿着手机看了很久很久，第二天便带着我坐飞机来海城见爸爸。
可是我们没见到爸爸，只见到了爷爷。
爷爷说，要想把我留在爸爸身边，妈妈就必须和爸爸离婚。
爸爸要娶的是能帮到他的妻子，不是妈妈这样的普通人。
［爸爸，是腿又疼了吗？］我问爸爸。
爸爸看了看我：［你知道我有腿疼？］
爸爸终于和我说话了，我开心地点了点头：［是啊，爸爸你腿疼的时候要妈妈帮你按一会儿就好了，爸爸最喜欢妈妈帮你按摩了。］
我给爸爸讲当时的情景，可爸爸好像并不相信我。
［你妈妈让你这样说的？］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不是妈妈让我说的，是本来就这样呀。］
爸爸说不可能，说他和妈妈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被保姆阿姨带回房间，我抱着我的小熊看着窗外，太阳还高高地挂着。
妈妈走了还没多久，可我已经开始想妈妈了。

-5-
晚上我一个人睡，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我梦见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爸爸向左走，妈妈向右走，留下我一个人在昏暗的路灯下。
我不知道要跟谁走，我只能大声地叫他们。
可他们谁也没有回头。
我害怕地大哭，惊醒的时候，枕头都被我哭湿了。
我去找爸爸，可这里太大了，我不知道爸爸在哪里。
保姆阿姨们告诉我爸爸还没回来，我听见她们小声说我很可怜，等以后爸爸再娶妈妈再嫁，我就会被遗忘。
她们最后还说：［亲生父母都不管，我们费那么多心干吗。］
她们下楼去了，留下我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偷偷掉眼泪。

-6-
妈妈好几天没来，我坐在院子里等等啊，没等来妈妈，却等来了宋妍阿姨。
她向四周看了看，然后送给我一个漂亮的芭比娃娃，笑着问我：［心心，是不是想妈妈了？］
我点了点头。
宋妍阿姨说：［那你可以去找妈妈呀。］
我小声道：［我不知道妈妈在哪里。］
宋妍阿姨指了指门外：［你妈妈就在你们之前住的酒店里，从这里走出去向那边一直走就到了。］
我记得那个酒店，门口有两个大狮子。
于是我去找妈妈，我太想妈妈了。
可还没等到我找到那两个大狮子，就被警察叔叔拦住了。
我告诉警察叔叔我不是走丢的，我是去找妈妈的。
警察叔叔问我妈妈的电话号码，我立刻背了出来，叔叔们都夸我聪明。
很快妈妈就来了。
真好，妈妈没有忘记我。
她跌跌撞撞地进来，紧紧地抱着我，身体一直在发抖。
我看到她手上还有留置针，我问妈妈：［妈妈你生病了吗？］
妈妈却哭得厉害，都没力气回答我。
过了一会儿爸爸也来了。
警察叔叔批评爸爸妈妈没有照看好我，还说我这样可爱的小朋友要是丢了，很可能是会丢一辈子的。
从警察局出来，爸爸让司机送我和妈妈回去，他还要去公司。
妈妈拉住爸爸的胳膊：［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好好照顾心心的吗？］
爸爸说：［公司现在很忙，有什么事后面再说。］
爸爸走了，妈妈一直看着爸爸，像是在看一个撒谎的孩子。

-7-
回到爸爸的别墅，妈妈哄着我入睡。
我还没睡着呢，就听见宋妍阿姨的声音传来。
她在和别人打电话：［孩子没丢成，被警察捡到了。
［这孩子三四岁了有点聪明，我担心她知道是我故意让她出去的。
［她现在被宁雪接走了，宁雪还没回江城，我朋友在医院看到她了，我怀疑她是想找工作留在海城，她肯定不会就这么离开荆决的。］
我睁开眼看着妈妈，妈妈冷冷地看着门外，她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妈妈脾气一直很好，从未像这样生气过。
她手握住门把手，但在准备打开门的一瞬间又放下，然后拿起手机。
宋妍阿姨还在继续说：［那孩子我肯定不会留在身边养，谁要养别人的孩子啊，后面我会让荆决把孩子送到国外去，办法多的是。
［行，我现在过来，我们见面说。］
宋妍阿姨走后，妈妈坐回我身边，她拔下手上的留置针，扔进垃圾桶里。
方娴阿姨打电话来了，她问妈妈：［所以荆决的记忆是停留在了那场车祸前，把你当时在医院拼了命地抢救他照顾他的事都给忘了？］
妈妈嗯了一声。
方娴阿姨又问：［那他肯定也不记得他出车祸是因为宋妍抛弃他去国外吧。］
妈妈声音很轻：［不记得。］
［宁雪，别怪我说话扎你心，现在的他才是真正的他，这样的他并不会喜欢你。
［就算他恢复了记忆，你也不一定能赢宋妍，要不然还是多要点钱带着心心回江城吧。］
妈妈摇了摇头：［我回不去了，阿娴，我的脑部已经开始病变了。
［我不知道我还能有多久的记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意外死去，我必须留下为心心考虑。］
方娴阿姨在那边哭了起来。
妈妈安慰她：［阿娴，别哭啦，你身体本来就不好。］
方娴阿姨哭了一会儿对妈妈说：［你千万不能把你生病的事告诉他们，会让他们有恃无恐的，你不如把心心交给你父母。］
妈妈说：［我爸妈他们连我这个亲女儿都没疼过，又怎么会疼心心。
［荆决是心心的亲生父亲，他不是坏人，他只是不记得了。］
方娴阿姨叹了一声：［可怕的就在这里，他不记得，所以他不会对你有感情。以他那生人勿近的性格，会让你受伤的。］
妈妈说：［我知道，但我没有退路了。］

-8-
晚上爸爸回来了，他来房间看我。
爸爸对妈妈说：［你可以回去了。］
妈妈没有走：［我不回去了，我要留下来。］
爸爸说：［孩子是阿姨们没有看好，以后我会让她们注意，今天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你大可放心。］
妈妈依旧重复着：［我不会回去，也不会和你离婚，除非我死了，我们的婚姻才算结束。］
爸爸冷笑一声：［你威胁我？］
［你说是就是吧。］妈妈有些疲惫地起身想要出去。
然而爸爸一把拽住妈妈，冷冷道：［以前你是不是也这样，用孩子威胁我和你结婚？我看过时间，孩子是你在和我结婚前怀上的。］
妈妈看着爸爸：［我没有用孩子威胁过你，是你说想和我在一起，一起好好过日子的。］
爸爸不信：［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就因为你在医院照顾过我，所以我就要用结婚来报答你？
［宁雪，你是不是太贪心了？］
妈妈的唇动了动，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想将胳膊从爸爸手里抽出来，可爸爸握得很紧。
挣扎之间，桌上的水杯掉在地上摔碎，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爸爸妈妈，你们别吵架啦，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偷偷跑出去了。］
一定都是我的错。
爸爸终于松开了妈妈，他离开房间，摔门而去。
妈妈来哄我，她说不是我的错。
后来我听见她自言自语，说是她的错。
是她明知与爸爸之间的参差，却还是赴了与他的鱼水之欢。
我听不懂，我只想爸爸妈妈不吵架。
我希望我们能过回以前的生活。
可以不住这么大的房子，不需要这么多的保姆阿姨司机叔叔。
只有我和爸爸妈妈就好。
就很好。

-9-
爸爸最终还是让妈妈留了下来，因为妈妈说如果爸爸一定要离婚，她就去找记者说爸爸始乱终弃，说宋妍阿姨第三者插足，会让他们身败名裂。
宋妍阿姨很生气：［宁雪，同学一场，你为何这样害我？］
妈妈反问：［宋妍，心心和你无冤无仇，为何你要故意让她走丢？］
宋妍阿姨哭诉道：［我就知道你会误会我，是心心问我你在哪里，我安慰她才说你在酒店，谁知道她真的会去找你。］
然后她流泪看向爸爸：［荆决，你要相信我，不信你去看监控。］
爸爸去看了监控，画面里的确如宋妍阿姨所说，是她安慰我后我自己走出去的。
［荆决你看，我没有说谎，是宁雪误会我。］宋妍阿姨还在哭。
爸爸问我：［是你自己走出去的，还是阿姨让你走出去的？］
我回忆了一下：［阿姨说想妈妈了就可以去找妈妈，我就去了。］
宋妍阿姨摇着头：［我没有这样说，肯定是宁雪教她这样说的，荆决你要相信我。］
妈妈这时候拿出手机，放出一段录音，是那天宋妍阿姨说要爸爸将我送到国外去。
宋妍阿姨有些慌乱：［我……我是想过把心心送出国，但并不表示是我让她离家出走啊。］
最后，爸爸让宋妍阿姨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然后他们一起离开。
他好像，还是站在了宋妍阿姨那一边。
保姆阿姨们说妈妈看起来文文静静的，没想到还挺有手段。
她们为爸爸惋惜，说爸爸这样英俊多金的男人如果真的和妈妈这样的瘸子过一辈子，多可惜啊。
还说爸爸就应该和宋妍阿姨那样的明星结婚，他们是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我不这样觉得。
我的妈妈也很漂亮，还代表她们医院上过我们江城的电视台呢。
而且爸爸是喜欢妈妈的，因为爸爸曾说要和妈妈再生一个弟弟或妹妹。
电视剧里可是说过的，只有相互喜欢才会在一起生孩子。

-10-
爸爸好几天没有回来，保姆阿姨们说爸爸肯定不会回来了。
等分居两年，就算妈妈不想离婚也得离。
妈妈也听到了，她说她得好好活着，然后带着我一起去了医院。
她叫一个帅帅的医生叔叔师兄。
医生叔叔抱着我，说我眼睛长得像妈妈，鼻子嘴巴像爸爸。
叔叔对妈妈说：［孩子这么可爱，你一定不要丧失信心。］
妈妈点了点头：［谢谢师兄 ，我会的。］
叔叔让一个护士阿姨带我去玩，他和妈妈去了另一个地方。
很久之后妈妈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
我问妈妈是不是生病了，妈妈温柔的笑着：［妈妈没有生病，妈妈要一直陪着心心呢，怎么能生病呢？］
可是第二ťűₖ天我从床上醒来的时候，看到妈妈睡的枕头上有好多头发。
有时候妈妈还会呕吐，保姆阿姨们说妈妈可能是怀上了。
另一个阿姨说妈妈要是能再生个儿子或许能保住地位。
方娴阿姨又打来电话：［有人在网上爆料荆决和宋妍的事了，说他们六年前就是情侣。
［以我混饭圈的经验，这料绝对是宋妍自己爆的，当初她和荆决的事根本没几个人知道。
［宁雪，你这个婚结的，伤身又伤心，你有告诉荆决在他失踪后你小产了吗？］
妈妈说：［没有。］
方娴阿姨大声道：［你干吗不告诉他，就得让他有愧疚感啊。］
妈妈眼中有着伤心：［阿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她们挂了电话后我问妈妈：［妈妈，什么是小产啊？］
妈妈摸了摸我的脸：［没什ṭù₌么，心心，以后不能偷听妈妈打电话知道吗？］
我告诉妈妈我没有偷听，我一直在妈妈身边玩，还和妈妈说过话。
妈妈怔了怔：［是妈妈忘了，对不起。］
我觉得妈妈和爸爸一样得了忘记的病。
比如，她会突然不记得昨天给我穿的什么裙子，不记得我早餐吃过什么东西，以前她从不会忘的。
她在一个笔记本上面写了很多字，然后放进抽屉里。
我问妈妈写的是什么，她说写的是但愿人长久。

-11-
今天开始下雨了，保姆阿姨们说这场雨要下大半个月。
我不喜欢下雨，因为下雨的时候爸爸会腿很疼，很疼的时候会疼到床都下不来，吃止疼药都不见好。
妈妈要整晚地帮爸爸针灸按摩，这样爸爸才会好受一些。
虽然爸爸没有回家，但我还是很担心他。
晚上我和妈妈吃饭的时候，爸爸却突然回来了。
［爸爸。］我开心地叫他。
爸爸却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回了房间。
睡到夜里，我听见爸爸房间传来咚的一声响，感觉像是爸爸摔倒了。
妈妈立刻坐了起来，但她没有过去。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响，妈妈犹豫了一下，下了床，我也跟着一起去。
爸爸的房间里，他正躺在床边的地上，脸上都是冷汗。
妈妈说：［我去叫人来。］
爸爸叫住妈妈：［别去，不能让外人看见。］
然后爸爸自己强撑着想要站起来，又快摔倒的时候，妈妈扶住了他，我也用手撑着爸爸。
爸爸躺回了床上，让妈妈把止疼药递给他。
妈妈说：［别吃了，吃多了伤身体，我帮你推拿一下。］
然后妈妈站在爸爸身边，准备帮爸爸按摩身体。
［走开。］爸爸冷冷推开妈妈。
妈妈平静地没有生气，她继续去帮爸爸。
我也告诉爸爸：［妈妈是医生，爸爸你要相信妈妈。］
然后我呼呼地给爸爸的腿吹气，希望爸爸不要疼了。
这一次爸爸没有再推开妈妈，或许是他现在很虚弱没有力气，或许是妈妈按摩得很有效果。
过了一会儿，妈妈的额上是细密的汗，脸颊边的发已经被汗水打湿。
妈妈身形纤细，按摩对她而言也是很辛苦的事。
我给妈妈端了一杯水，然后趴在床上看着他们。
爸爸一动不动，妈妈的手一寸寸地在他腿上挪移。
就算房间里都是药油的味道，我也不觉得刺鼻，反而很安心。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睡在爸爸床上，爸爸妈妈都不在。
这时候妈妈推门进来抱我回房间穿衣服，她说是我非要和爸爸睡，爸爸没办法只能同意。
［那妈妈你为什么没和爸爸一起睡？］我问道。
妈妈告诉我：［妈妈是大人，大人都是自己睡的，以后țùₘ你长大一点也要自己睡知道吗？］
我知道啊，可我又觉得哪里不对。
方娴阿姨知道后说妈妈太卑微了。
妈妈说：［阿娴，我和他，总有一个要好好的啊。］

-12-
雨一天天地下，妈妈每晚都去给爸爸按摩。
虽然爸爸还是不怎么说话，但我发现他常常会看着妈妈。
然后在妈妈抬头的时候又把目光移开。
妈妈白天会出去，回来的时候身上有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我知道妈妈是去医院了。
可为什么她去了医院回来还是会呕吐，会掉头发?
我问妈妈怎么了，妈妈说是因为晕车，让我不要担心。
雨停的这一夜，妈妈准备离开爸爸房间的时候，爸爸问妈妈：［我车祸住院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照顾我的吗？］
妈妈愣了愣，这是爸爸这么久第一次主动和妈妈说话。
［嗯。］妈妈轻声道。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那时候，我们是什么样的？］
妈妈眼中有泪花，但她很快就控制住。
她告诉爸爸，那时候重伤的他被送去她所在的医院，是妈妈和大家拼尽全力把他救活的。
他醒来后不愿意和爷爷联系，请的护工又不负责任，妈妈便下班后来照顾他。
喂他吃饭，帮他擦洗身体，做康复训练……
那三个月，她和他每天都在一起。
［为什么……要帮我？］爸爸又问道。
妈妈温柔地看着爸爸：［可能你不记得了，和你做同桌的时候，有一次她们又来欺负我，是你说让她们滚。
［虽然你那样说只是因为她们吵到你睡觉，可是，和你成为同桌的那段日子是我高中三年过得最安心的日子。］
爸爸听完后说道：［我的确不记得了。］
爸爸不记得的小事，却是妈妈生命里最重要的事。

-13-
这一夜之后，似乎有什么事在悄悄地改变。
我说不出来，但我感觉爸爸好像正在成为以前的爸爸。
比如，他的眉毛不再是三段，头发也留长了一些，耳朵上的耳钉也取下。
又比如，我要上这边的幼儿园了，他会送我去。
晚上他也经常陪我和妈妈一起吃晚饭，有时候我让他讲故事，他也会放下手中的工作拿起绘本。
我们还去了游乐园，我被小朋友欺负的时候，妈妈保护我，却被对方的妈妈骂。
对方的爸爸还要打妈妈，说妈妈既然是瘸子就待在家țŭ̀₉里好了，不要出来妨碍别人。
这时候买冰激凌的爸爸回来了，他一拳将那个爸爸打倒在地，神情凶狠地说：［你再说一遍。］
那一家人害怕了，给我们道歉后立刻跑了。
那天回家的路上，妈妈一直看着爸爸。
爸爸问：［你看着我做什么？］
妈妈低着头在笑：［没……没什么。］
晚上妈妈陪我睡的时候对我说：［心心，爸爸好像要回来了。］
我疑惑，爸爸不就在隔壁房间吗？
妈妈也在变化，她越来越喜欢睡觉，早上常常醒不过来。
不过妈妈多睡一会儿也好，因为爸爸失踪的那段时间，妈妈没有一天好好睡过。
外公外婆给妈妈打来电话：［趁这个机会赶快再怀一个啊，你赶紧给他生个儿子，只要生了儿子他就不会和你离婚了，咱们一家子一辈子吃穿不愁了。］
他们还说舅舅要结婚了，让妈妈准备一套婚房一辆车和八十八万的彩礼。
说妈妈要是不给，他们就来海城找爸爸要。
妈妈说：［爸妈，我生病了，病得很重，你们放过我吧。］
可外公外婆却生气了：［你就算是死，也先把你弟的婚事管好了再死。］

-14-
妈妈和方娴阿姨说打算告诉爸爸她生病的事。
方娴阿姨问不能再等等吗，等爸爸恢复一些记忆。
妈妈说：［阿娴，我已经快记不住了，我现在要每天看日记和视频记录才能想起之前做过什么。
［而且，他现在每天回家，对我和心心都很好。
［我想趁还有记忆的时候，留住一些美好。
方娴阿姨回道：［那就去做吧，不留遗憾。］
于是早上的时候，爸爸去公司前，妈妈叫住他：［今天晚上……能早点回来吗？］
爸爸垂眸看着妈妈，点了点头：［好。］
我的爸爸妈妈，终于又回到了从前。
这天晚上妈妈做了很多爸爸爱吃的菜，可是等啊等，等到晚上十点爸爸都没回来。
妈妈给爸爸打去电话，那边传来宋妍阿姨的声音：［他在洗澡，要我把电话给他吗？］
妈妈慌乱地挂了电话。
一整晚，爸爸ťŭ̀₇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妈妈睡了很久，我一直摇她，她才醒过来。
不知为什么，我有些害怕。
妈妈又去了医院，照例我又被护士阿姨带到旁边去玩，可这一次，妈妈和医生叔叔进了治疗室很久才出来。
妈妈突然趔趄了一下，医生叔叔立刻扶住她。
妈妈哭了起来，她哭得很伤心很伤心，叔叔最后也抱住了妈妈。
然后我看见了爸爸，就站在离妈妈和叔叔身后不远的地方，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可就在我向爸爸走去的时候，他又突然不见了。
我想我大概是看错了，爸爸这时候怎么会在医院呢。

-15-
晚上我又做了那个爸爸妈妈离开我的梦。
我再次从梦里难过醒的时候，妈妈不在我身边，我听见她的声音从爸爸房间传来。
我赤着脚走过去，看见爸爸捏着妈妈的肩膀问妈妈：［不愿意？你不是想再给我生个儿子保你们全家衣食无忧吗？我这不是成全你？
［有什么好装的，既然是夫妻，我自然做什么都可以。］
［看着我，怎么，你是在想着别人？］爸爸捏起妈妈的下巴。
他的眼睛红红的，很可怕，比他打那个坏孩子的爸爸时还要可怕。
妈妈被迫仰着头看着爸爸，她在流眼泪。
她想说些什么，可又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对。
我哭着跑过去推爸爸：［爸爸大坏蛋，不准欺负妈妈。］
爸爸终于松开妈妈：［你知道吗，我以为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为了早点恢复记忆接受电击治疗，可你却骗我。
［你和他们，没什么两样。
［节后去离婚，否则我保证你什么都得不到。］
爸爸又走了，妈妈还站在原地。
［妈妈。］我抽噎着去拉妈妈的手。
可她却茫然地看着我，最后温柔问我：［小朋友，你怎么哭了？
［别哭别哭，阿姨带你去找妈妈好不好。］
我害怕地说：［妈妈，你就是我的妈妈啊。］
妈妈怔了怔，最后抱着我：［是啊，我是妈妈，我不能忘……］

-16-
妈妈不见了。
保姆阿姨们说她被爸爸发现不忘旧情，在这个家里待不下去所以走了。
可是我还在呢，妈妈怎么可能不要我就走。
宋妍阿姨又来了，给保姆阿姨们带了很多礼物，说这段时间辛苦她们了。
她还捏着我的脸说：［小崽子，我一定会把你送走，你等着。］
我重重地咬了她手一口，我才不怕她。
她伸手打了我：［你知道为什么你爸爸妈妈都不要你吗？因为你本就不该出生，你是个让所有人都讨厌的小讨厌鬼。］
我看着她，没有再咬她。
我只将手藏在身后，不让她看见我的电话手表在录音。
这是妈妈前段时间教我的，妈妈说，我要学着长大，要学着自己保护自己。
因为，她可能没办法永远保护我。
晚上爸爸回来，我把录音放给爸爸听，爸爸很是生气。
［妈妈呢？］他问我。
我哭着说：［妈妈两天没回来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他一遍遍打电话给妈妈，可是妈妈都没接听。
最后查看监控，妈妈穿着拖鞋离开了家，什么都没带，她的手机也在家里被找到，但早已没了电。
我看着监控里的妈妈，她就像第一天来这里离开时候一样，像只受伤的小鸟，穿过清晨的薄雾，最后消失在蔷薇花后。
妈妈被找到了，她晕倒在路边被好心人送进了医院。
我和爸爸去ṱũ̂₄医院接她的时候，她却先扶住爸爸：［你伤还没好怎么下床了，快回去躺着。］
可是，明明受伤的是她啊。
她的拖鞋早已掉了，脚上都是伤口。
爸爸怔了一下，将妈妈扶住。
妈妈又看着我：［这是谁家的小朋友这么可爱，我怎么好像见过你。］
然后她又掉下眼泪：［我曾经也有一个孩子，可是在我丈夫失踪后，我太着急摔倒后小产了，如果我没有摔倒，那个孩子现在也应该出生了。］
妈妈怎么一会儿认识爸爸一会儿不认识的？
爸爸觉察到妈妈的不对劲，他问妈妈：［宁雪，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妈妈看着爸爸，笑了笑：［我知道啊，你是我同桌，是高中三年里，唯一没有嘲笑过我的人，谢谢你。］
［那我叫什么名字？］爸爸又问道。
妈妈认真想了想，却怎么都记不起来爸爸的。

-17-
爸爸把妈妈送到了海城最好的医院，接诊妈妈的是那个医生叔叔。
爸爸也终于知道，那天妈妈是知道她的病情严重后难过地在哭，和叔叔并没什么。
［她是脑部病变引起的失忆，差不多就是阿尔茨海默症。］医生叔叔说。
爸爸不相信：［不可能，她才二十八岁。］
叔叔说现在这个病有年轻化趋势，世界上有十九岁就发病的例子。
妈妈当年那次摔伤可能不仅仅摔到了腿，也摔伤了头。
［而且据我所知，联系不上你的那大半年，她一直很担心没有好好睡过觉，还有她意外妊娠终止过，这些都会导致她病变加快。］
［意外妊娠终止？］
［嗯，你和她曾经有过另一个孩子。］
爸爸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问道：［她能被治好吗？］
医生叔叔轻轻摇了摇头：［目前医学还做不到。］
爸爸把妈妈带回了家，辞退了那些保姆阿姨，请了更加专业的团队。
妈妈有时候清醒有时候遗忘，很不稳定。
爷爷和奶奶从国外回来了。
爷爷对爸爸说：［选一家好的疗养院把她送过去，也不算亏待她，你再结婚生子，总不能只有心心这一个女儿吧。］
爸爸问道：［当初我妈病重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是这样计算的，然后在她死后不到一个月就和小姨结了婚。］
奶奶忙说道：［决儿，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你爸爸在一起是你妈妈同意过的。］
爸爸冷笑地看着他们：［你们真的让我恶心，我绝不会走你们的路。］
爸爸开始继续进行记忆恢复的治疗，很痛苦，但有效。
他慢慢记起过去那些事，可是妈妈却在不断不断地遗忘他。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爸爸，甚至有时候她会觉得爸爸可怕，她会躲着他，不愿意见到他。
爸爸说妈妈的记忆可能回到了刚上高中那会儿。
那时候的爸爸是坏孩子，学校的每个人都怕他。
而妈妈是乖乖女好学生，他们本不会有任何交集。
可是抽签的时候，他们成了同桌。
爸爸说，妈妈和他坐一起的那天她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好在后来，他成了她的安心与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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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带着妈妈和我回到江城的家，家里虽然已经落了一层灰，但我依旧最喜欢这里。
妈妈也很喜欢，她喜欢躺在窗边的躺椅上，看着窗外的江流璀璨。
爸爸会给妈妈讲他们婚后的事，然后问妈妈是不是这样。
妈妈不记得。
爸爸说没关系，他会记得。
他记得他濒临死亡的时候妈妈是怎样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记得妈妈让他坚持住，记得妈妈那担心却又坚定的眼睛。
还记得他不能动弹的那些日子里，护工怠慢他，是妈妈每天来照顾他，事无巨细。
他说他对妈妈动心的那次，是他终于能够站起来时，妈妈开心地抱住他，她柔软的发上有着好闻的味道。
在这好闻的味道里，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他抱着妈妈，恳求：［宁雪，你一定要努力记得，不要忘了我和心心。］
爸爸和妈妈说这些的时候，宋妍阿姨又打电话来了。
宋妍阿姨问爸爸是不是他封杀了她，现在她没有任何工作，广告商也要她赔钱，她已经快走投无路了。
爸爸说是。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因为宁雪是不是？］宋妍阿姨在那边哭。
爸爸将录音的事和她故意在电话里撒谎让妈妈误会爸爸的事说了，然后道：［宋妍，从前的荆决，已经死在了去找你的那个雨夜车祸里。］
［荆决，你知道我家里现在就靠我了，你这是逼我去死，你再给我个机会好不好。］宋妍阿姨哀求着。
爸爸挂了电话，再也没有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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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海城前，爸爸还带着我们去看了方娴阿姨。
妈妈也不记得方娴阿姨了，可她却买了方娴阿姨最爱吃的蛋糕和最爱的花。
方娴阿姨虽卧病在床，但并不妨碍她骂爸爸白眼狼。
爸爸也不生气，他说谢谢方娴阿姨在他不在的时候对我和妈妈的照顾，还说帮她联系了国内最好的治疗心脏的医院，医药费让她不用担心，他会等着她康复后再来骂他。
［宁雪都这样了，你真的会对她好吗，你发誓,  你要是做不到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方娴阿姨说道。
爸爸举起手：［我发誓。］
方娴阿姨又说：［算了算了，心心还要靠你养，你也不能真死了。
［如果你真的是喜欢宁雪，愿意一直对她和心心负责，我就算先死了,  也会保佑你们的。］
最后方娴阿姨说：［我希望上天有情,  人间有爱,  哎，我这是不是有人生导师那味了,  哈哈哈。］
妈妈却在掉眼泪,  然后她抱了抱床上的方娴阿姨：［阿娴，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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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爸爸带着妈妈去了国外治病，经过漫长的治疗，妈妈的病情终于稳定。
她能够记住最近两三天发生的事，所以她坚持每天把重要的事情拍下来然后回看。
爸爸也投资了医药研发，他希望在他有生之年里能看到妈妈恢复记忆。
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就这样平淡地过。
我从幼儿园小朋友成为小学生又到初中生。
刚上初中三天，我就被几个男生女生堵在教室里。
为首的少年长得人畜无害，却对我口出恶言：［我们看到你妈妈是个瘸子了,  你是被特别照顾才进我们这所学校的吧。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以后你见了我们记得要像狗一样听话，知道了吗？］
我看着他戳着我额头的手,  笑了笑，然后一把握住他的手指用力一掰，少年疼得直叫。
他的朋友冲过来想要打我。
［等一下。］我指了指教室上方的摄像头,  ［正在记录哦,  要是你们霸凌同学被传Ṱúⁿ到网上,  你们觉得后果是什么呢？］
他们停下脚步，面面相觑。
我也松开少年的手指回到桌位上。
爸爸也曾说和妈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可后来他也说,  如果转身很久后还能再遇见,  那就互相再走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