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一本外室文中的老迈原配。
女主阮新棠本是七品京官家的庶女,与文相江寻蹊诗会相见,佛寺定情。
纵使相隔数十岁,也仍视彼此为命定真爱。
她轰轰烈烈委身,成为见不得光的外室。
文人墨客妙溢她为本朝红拂女,连我的一双儿女都追随父亲娇宠着她。
直到她身怀有孕,不愿让孩儿没名没分地出生,留书出走带球跑。
不料还未出京郊,便被江寻蹊带兵抓回了相府,被我屡屡加害,几度生死。
我自食恶果暴毙,她却在次日被扶正,从卑微庶女成了宰相夫人。
重生当晚,我一封奏折上达天听,参文相私调兵马之罪。
他们似乎都忘了,三十年前我是统帅三军的女将,至今仍在吃军饷。
-1-
江寻蹊带着身怀有孕的娇人进门时,周嬷嬷正捧着一纸契书。
「老奴今日倒是要问问姑爷,当年白纸黑字的誓言,如今还作不作数了!」
她的女儿绾青冷静地替我补好了眉尾。
只是方才柔婉的远山眉起了刀尖儿似的眉峰,成了一对锐利的剑眉。
「娘子待会儿可要用兵器?奴婢日日给您的狼牙棒上松油,虽多年不曾用,可使起来绝对如当初一般无二。」
见她们二人一个比一个愤慨,我倒是有些哭笑不得起来。
重生后心底的阴霾一扫而空。
看着水银镜中那张瘦削的脸,即使年华掠过,也并无老态。
多年的养尊处优,反倒添了些闺秀的白皙细嫩,肌肤依旧光洁紧致。
连发丝都仍乌油油一片。
若初见我,谁能猜出我今日过的是五十大寿?
可前世我死时,离现在不过短短五年,便被折磨到满头白发,垂垂老矣。
那五年我迅速衰老,脾气也变得古怪暴躁,府中凡我出现的地方,都不许有镜子。
更将身边所有伺候的人都换成了面容平凡丑陋的中年妇人。
见了那些花儿一样的女孩,便无端生起气来,甚至大发雷霆。
连绾青都被我赶了出去,她不愿意,宁肯自毁面容,也要在我身边伺候。
「娘子如今处境艰难,我岂能离去不管?若没有我们娘儿俩护着,还不得叫她被这虎狼窝祸害死?」
连我自己都厌憎逃避自己的模样。
可偶尔深夜,我也会想,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直到死后我才知道,原来我是一本外室文里的老迈原配。
我的存在就是男主江寻蹊唯一的污点,我的死去便是给女主腾出正房的地位。
我不甘心。
我魏凤鸣可以寿终正寝,也可以病死战死,但绝不能如此窝囊地暴毙。
-2-
前世这个时候,不须周嬷嬷与绾青生气,我便先动了怒。
如今看来,我们主仆三人倒是一般的脾气。
我拿着江寻蹊求亲时写下的誓言,当着众宾客的面儿兴师问罪。
我肆意宣泄自己的委屈,并不全是因为江寻蹊违背誓言,另寻外室。
我更恼怒他们选择在我五十大寿时,将我架上高台,要我不得不喝下女主阮新棠的妾室茶。
更让人心凉的是,江寻蹊竟将心机城府用到我身上,竟丝毫不顾我的寿辰,选择群客毕至时,逼我给外室一个名分。
我偏不如他所愿。
最终阮新棠羞愤奔走,江寻蹊铁青着脸甩袖离去。
好好的一场寿宴不欢而散,看了这样的闹剧丑闻,谁还坐得住吃得下饭?
菜未上齐,宾客便走了大半,留下荒唐的狼藉,带去了京城沸腾的臭名声。
人人都道我善妒,五十岁的老不羞,竟还与桃李之年的娇妾争宠,丝毫不顾主君颜面。
连我的一双儿女都嫌我为老不尊,连带他们跟着丢人。
江寻蹊的对家参奏他,管束内宅不严,以此质疑他的能力,抨击他的德行。
那时我才知道,江寻蹊在外金屋藏娇之事尽人皆知,知情者默契地瞒着我这个主母。
府中上下,早已以姨娘、二太太相称。
陛下降旨斥责,专程赐我一壶醋,皇后指了嬷嬷来教我女德女训。
连我过世的老父,都背上了教女不严的骂名。
自此很长一段时间,京中的贵妇人都以我为戒,主动为夫君纳妾成风,以示贤德。
也正是从这时起,我便如变了一个人一般,与整个世俗为敌。
我拙劣地宅斗,粗陋地陷害,毫不掩饰地嫉妒与恶毒。
只换来一次又一次的吃瘪和受辱,最终心气郁结而死。
我的灵堂门可罗雀,白幡未撤,一墙之隔的小院却已经燃起红烛。
我的一双儿女,逗弄着阮新棠生了好几个儿子才得来的女儿,恭贺父亲新婚之喜。
正想着,幼女江蕊便风风火火闯进来。
「哎哟母亲您怎么还在梳妆!有什么好打扮的,叫客人们好等!
「今儿来的可都是京中贵女,若是怠慢了谁担待得起啊!」
她瞥见了周嬷嬷手中拿着的契书,竟要伸手去抢。
若非周嬷嬷眼疾手快,那契书当场便被她「不经意」撕碎了。
江蕊反倒是不乐意,有些兴师问罪的劲儿。
「您将这些老皇历又翻出来做什么?如今都已经五十岁的人了,再看这东西不肉麻吗?」
我神色淡淡,命绾青擦去太过尖锐的眉峰。
「怎么,你父亲也快五十岁的人了,他养外室整日你侬我侬闹得满城风雨就不肉麻?
「我只不过是看看自己丈夫写下的承诺,你就这么大反应?」
江蕊整个人僵在原地。
-3-
「您都知道了?」
我站起身来,整个人要高江蕊半个头。
饶是她骄纵,对我乃至蛮横,也难免被我的气势压制。
「知道什么?知道你父亲今日便要带着外室来,逼我给她名分,抬她进门?
「知道你与他沆瀣一气,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当堂撞见,好成全他们这对野鸳鸯?」
原是他们在我过寿时挑衅,可我若是先发怒,那便落了下风。
如此便好让他们拿捏,东人斥,西人劝,连敲带打便能让我咽下这口苦果。
他们想得倒是周全,只是没料到我这般刚强,宁愿闹得天翻地ŧū₈覆也不肯让他们如愿。
江蕊被戳破了心思,恼羞成怒:「母亲既然知道,又何苦这般咄咄逼人?
「如此隐而不发,就是为了看我们煞费苦心为此忙乱的笑话吗?
「您可知您一句话就能解决的问题,让我们提心吊胆了多久?」
我抬手便给了她一耳光。
「放肆。
「谁准你问责亲长的?」
江蕊长这么大,如今已经出嫁为人妇,这还是我第一次打她。
我愧疚自己年轻的时候时常出征,在外如何雷厉风行,回家后也会变成实打实的慈母。
纵然有时发脾气,也多是雷声大雨点小。
江蕊从未见过我如此模样,泪如泉涌,捂着被打的脸,眼神愤恨。
「怪不得阿爹要将阮姨娘藏在外头,连给个名分还要苦心筹划,我如今才知为何阿爹这么多年都没有别的女人。
「外人都道什么神仙眷侣,却不知其实是您妒心太重,不让阿爹纳妾,连听都听不得!
「知道了真相,竟还要迁怒自己无辜的女儿,这是什么道理!」
我捏着她的下巴,手劲儿奇大,让她挣脱不得,只得直视我的眼睛。
「你父亲将人藏在外头,是因为他是个伪君子。
「他既要又要,舍不得美娇娘,又不想违背当初的誓言。
「于是苦心谋划,将过错推到我头上,借此翻越道德的大山,掩盖他曾夸下的海口,又能保全经营多年的名声与颜面。
「他却摇身一变,成了你口中被善妒的妻子压抑多年的可怜人。
「至于你,你真的无辜吗?
「你帮着另一个女人算计自己的亲娘,只为讨好父亲时,可曾想过即将被推到众矢之的的我,若是踏错一步,会有什么下场?」
江蕊是个春竹,想不了那么多,她那个宦海沉浮多年的父亲,不可能没考虑最坏的后果是什么。
可他还是放任了。
也许前世的一切都不是巧合,而是这段时间的……苦心谋划呢?
饶是经历过一世生死,思及至此,仍觉得心底透出寒凉。
江蕊垂下眼眸,不肯看我。
「蕊儿,你煞费苦心地为阮新棠铺路,可曾为我的寿辰分一点心思呢?」
她整个人心虚到站立不稳,软软地跌坐下去。
我知道了。
一点儿也没有。
我抬脚离开,她却抓住了我的裙角。
「阿母,您别为难阮姨娘了……」
她声音苦涩:「这样对谁都好,您总不能指望一个男人一辈子只守着老妻过日子吧?」
我冷冷道:「原本我是想拿着契书,当着所有人的面拆穿你父亲的假面,闹个天翻地覆。」
裙角骤然被拽紧,我一抖衣角,将她甩开。
「可今日是我寿辰,原是亲朋欢聚之时,总不能叫大家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所以我放弃这个想法了。」
但也不代表我放过他们了。
江寻蹊是老狐狸,可我当年也是塞外有名的猎手,最擅长的就是猎狐。
我让周嬷嬷将那契书好好收着,整好衣角,踏出房门时,江蕊高声唤我:「阿母!」
待我顿住,那声音低下去:「生辰欢愉,女儿恭贺你……」
我抬脚便走。
「谢谢,但不需要。
「今日总有人是为我祝寿而来。」
-4-
前世还不等那对鸳鸯进厅堂,我便将人堵在半道上。
人生五十载,我不曾接触过钩心斗角,也不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只知兵道也,先发制人者掌握先机。
却不知往来宾客看见的尽是我主动发难的模样。
不知内情,不明真相,自然怜弱。
看见我这跋扈又愤怒外放的主母,就算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先少了三分同理心。
今生我只端坐厅堂,耳边声声祝寿词,眼前张张带笑脸,贺礼如流水一般抬进来。
跟阿爹并肩的叔伯老当益壮,喊我丫头,纳新添丁的小辈们来我跟前认脸。
原来若是无人扰乱,今日本该是我极欢畅的日子。
直到江蕊带着阮新棠到我跟前儿,眼神中带着些讨好和哀求。
「阿母,这位是……」
她似是不知道如何介绍阮新棠的身份,讷讷又止。
说来说去,她最终还是选择站在她父亲那边。
倒是阮新棠,挺直了腰背,不卑不亢地朝我行礼。
「小女是翰林院阮修撰之女阮新棠,见过江夫人,愿夫人华诞安康,春辉永驻。」
面前伯父家的儿媳,与我差不多岁数,方才才提到家里的孩子中了进士。
她本就是直爽的性子,家中又有底气,闻言扭头打量阮新棠。
「哟,你就是那个新抬的修撰之女啊。」
阮新棠窃喜又好奇:「这位夫人听说过家父?」
贵夫人冷笑一声:「如雷贯耳啊。
「犬子乃是新科传胪,本与阮大人同为编修,自任职以来,恨不得将家都搬去翰林院。
「近来状元郎高升外放,犬子考绩为四位编修中最上,上官欲禀天听,让他更进一步。
「谁知这上奏的折子与令尊升官的调令一同发还,我倒想问问小姐,令尊有何过人之处,抑或是走了什么通天大道?
「也好开解开解我那孩儿,免得他在家整日郁闷。」
她话音刚落,未见江寻蹊其人,先闻其声。
「夫人这是哪里话,阮大人到底资历老些,也到了该升迁的时候了。
「年轻人多历练历练是好事,厚积薄发才能走得更长远。」
贵夫人亦是出身将门,不怵文相。
呵呵一笑:「也是,都说流水的新进士,铁打的阮编修。年年二甲都盼着阮大人告老还乡,好给年轻人腾位置。
「谁承想阮大人大器晚成,竟还有升迁的一天。怪只怪我儿倒霉,偏就在人家有女初长成的时候登科。」
一番话刺得阮新棠两颊通红,泫然欲泣。
江寻蹊眼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光,我却先一步堵住了他的话头。
「好了,左右只是蕊儿的闺中好友,人也见过了,退下吧。」
阮新棠一双泪眼望向江寻蹊,她双手护着小腹,面露难色。
真是肤白貌美,纤纤弱质。
江寻蹊清了清嗓子:「夫人,这阮氏知书达理、秀外慧中,虽是庶出,可也算得上书香门第出身。
「不若抬进府中,许个贵妾。
「夫人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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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只听说过当年文相求娶将门虎女,这么多年来房中无人,唯我一个。
个个都道是神仙眷侣。
可老一辈,大都亲眼看见过二十多年前那一场盛大婚事。
为求我出闺房,江寻蹊叫人搬来矮几,撩袍单膝跪天。
一手赌咒发誓,一手行书如游龙,高声喝道:「今时今日,两心相知永不负;他年他月,违此誓者断仕途。」
我原本还被一群闺中密友堵在房中不让出门,一听这话登时便急了。
江寻蹊是白衣出身,一路连科,圣眷正浓,怎能轻易拿仕途赌咒?
门出不去,便一脚踹开了窗户翻了出去。
却正跌落在新郎怀里。
佼佼青年,松柏之姿。笑如春风朗日肆意,将那契书塞进我手心。
「话如覆水,真心实意,若真有他年他月,凤姊只管将这纸摔在我脸上,我便是登阁入相也即刻引咎辞职。」
便如此,将我的人和心一同抢回家去了。
死前我还抱着这纸空话,只想问问那时的江寻蹊。
明明我是照你说的这般做,你为什么不守信诺?
年轻人只觉得惋惜,却也只是惋惜,不以为奇。
上了年纪的,大都唏嘘,少年夫妻到头来,还是抵不过如花美眷。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
阮新棠动容地望着江寻蹊,对方身姿挺ṱūⁿ拔,为她遮风挡雨。
他如掌局者一般,好似布下天罗地网,无论我选什么,都会成为困兽。
「都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夫君既已相中,我自是无不允之理。」
见我果真如他所料,而且还是最好的结果,饶是江寻蹊也忍不住露出几分自得。
阮新棠欣喜如纯真少女:「我就知道夫人是个极好相与的,偏他不信,白绕了这么大的圈子。」
我浅笑:「既然早生情谊,便该早早地告诉我。
「我好请良媒去贵府……
「替我儿下聘啊。」
眼前人面色僵硬下来:「夫人,您说替谁下聘?」
我拉着她的手向众宾客笑道:「瞧这孩子,高兴傻了不成?
「我只有江睿一个儿子,你还想嫁给谁?
「我这儿子生来腼腆,与我不亲,连纳妾这种小事儿,竟都要央着父亲开口。
「他不知礼数,我又怎能让你无媒无聘进相府的门呢?
「你放心,虽只是纳妾,可寻常嫁娶该有的,相府一样不会短缺你…
「定让你风风光光被抬进来。」
既然瞒着我,那我便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吧。
前世江寻蹊算计我当丑角,今日我便要让整个江家变成笑话。
江睿一向是沉默君子,如今火烧到身上了,也顾不上失态不失态,瞪大了眼睛。
「母亲不可!阮姨娘是父亲的外室,咱们家的二太太,你怎能乱点鸳鸯谱?」
众所周知的秘密,就这样,叫他戳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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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此,我也诧异。
「啊?可我明明听闻,你对阮小姐多番照拂,连你妹妹都对她另眼相看,常与她出入胭脂铺子……
「连今日这头面,也是你妹妹戴过的、我亲自去宝合斋定的啊。」
众人也都糊涂了。
江寻蹊养外室虽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到底也只是耳听。
江家这一双儿女跟阮新棠走得近极了,却是罕见。
方才说话的贵夫人见机补刀。
「我说呢,小文相从四品的高官,与翰林院素来无甚瓜葛,缘何某日跑去与侍读学士论经,却将阮修撰为难一通,人走后叫他吃了好大挂落。
「我那儿子回来与我讲时,还为阮修撰打抱不平呢,如此看来,倒是我儿白操这个心。」
原书中便是这样写的。
阮新棠在家里被薄待,阮修撰次日便受到了上官的训斥;在外头受了为难,嫡姐立刻便遭了侯府夫人的责罚。
文相的车马显眼,她与江寻蹊相会过后,常是江睿送她归家。
就连阮编修都以为自家女儿与江睿有情,以至于后来发现对方竟是江寻蹊时,差点儿跌破眼镜。
我生的两个蠢货都成了这对狗男女之间的工具。
这怎么不算所谓的爽点呢?
毕竟江寻蹊为阮新棠做的,都是些隐秘的高级趣味,绝大多数人都是道听途说,见过的也不会在此时站出来为他们澄清。
现下有鼻子有眼有人证的,倒是真叫人怀疑起传闻的男主角到底是谁了。
连江寻蹊的脸色都有些异样。
高门大户里,腌臜之事还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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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的议论声并不遮掩。
「茶楼说书的嘴里,说的不是文相吗?若是小江大人,直接抬进家门不就完了,何必糟践人去当外室?」
「那谁知道,连夫人耳朵里的风声都是自家儿子,说不定是那说书的为了猎奇胡吣,又没有指名道姓的。」
「说书的还说她是本朝红拂女呢,风尘三侠可不是三个人?这不对上了吗?」
更有性直的冷笑:「不就是父子聚麀吗?有什么稀罕的,什么脏事儿烂事儿咱们没见过。」
江寻蹊好似突然发现,昔日相处,一向不近女色的江睿对这位外室小娘的态度体贴殷勤,对自己的正经妻子都没这般细致。
他与阮新棠的年龄差到底摆在那儿。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在心里生根发芽。
我睁着眼睛说瞎话:「瞧瞧,在场的诸位谁不觉得你们两个般配?又无人反对的,你还推脱什么?」
我话锋又转:「赶在我寿辰引见给我,添些喜气也是应当的;若是你父亲,又怎会在这种场合给我添堵呢?
「我可告诉你,我魏家男儿敢做敢当,你若招惹人家又不想负责,别怪我不顾母子情分。」
江睿自觉说错了话,不敢随便开口,只等父亲示下,对方却始终不曾说话。
眼见这顶帽子就要生扣到头上了,他心一横自顾澄清自己。
「我与阮小姐清清白白,天地可鉴!
「旁的却是实在不知,母亲勿要乱点鸳鸯谱,误了真正的有情人。」
众人朝江寻蹊看去,阮新棠一双美目,正瞧见他眼带审视,闪烁不停。
她很聪明,一看便知对方不肯开口的原因。
心如凌迟,纤细的身姿却凄然跪下:「是我心悦相爷,强行攀附,您别为难小江大人了。
「是我傻,竟想以蒲柳之姿倚靠松柏,不如就此离去,落发出家,倒落个清白。」
她这一跪,竟要将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两个男人皆是心头一颤。
江寻蹊顶着诧异的目光,上前去将她扶起。
「你身子弱,别动不动就下跪。」
他紧握温软小手,昭告天下。
「阮氏,乃我之妾室,江睿江蕊之庶母,孩子们敬爱她,岂是三两句流言能诋毁得了的?
「夫人勿要偏信偏听,伤了一家和气。」
我原本想,逼他们吞下父妾子娶的苦果,是最好的结局。
可他宁愿名声有损,也要给她一个名分。
倒也在情理之中。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更好的收场办法了。
今天我和他,一定要有一个人声名狼藉。
而这个人,只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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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却一改往日的炮仗脾气,做足了主母的贤德面子活儿。
「相爷怎么也不与我通个气儿,妹妹上门,总得让我有个准备才是,也不至于闹了这样大的没脸。
「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到我面前,我态度冷些,倒像故意为难人家。
「因无知闹了误会,又不知不觉中造成诋毁,说来说去都是我的不是。
「按理说妾室进门,也是相府的大事,该摆上几桌庆祝,偏相爷是个男人,心思粗,我这正过生就将妹妹领回来了,这又叫我怎么迎接才好?」
这一番话虽夹枪带棒,却十足的端庄谦逊。
饶是在场坐着最重礼的老儒,也挑不出错来。
「总归都是喜事,不如这样,今日这几桌薄席,就让与相爷和妹妹庆贺吧。
「反正生辰年年都过,终身大事于女子来说却至关重要。
「若草草了事,一进门就叫人受委屈,亲戚们都看着,免不得教训我,不配当江家宗妇了。
「只盼妹妹不要嫌弃我过寿的排场老气。」
阮新棠肉眼可见地雀跃起来,她虽然给江寻蹊当了两年外室,可对外身份仍只是六品小官家的庶女,今日能来参宴都是江寻蹊特地给她送的请帖。
这一路走来,尽是高官显贵。
我年轻时的闺中好友,如今一个个诰命加身,上下三代皆荣光加身。
叔伯们早已位列公侯,久不面世,而我阿爹故去,他们自是以我娘家人的身份出席。
便是公主出嫁、皇子娶妻,也不一定能请全这些人。
若真变成了庆贺她入府,该是多大的体面和荣耀。
来客却都齐齐色变。
他们这样的身份,来坐文相纳妾的席,为对方抬身价,简直跌份儿。
就算他们坐,江寻蹊也不敢受。
因而即使心下不快,对这一对扰人的男女也生厌,脚下却不曾挪动。
事到如此,谁还看不出江寻蹊的意图?
自己没用,将外室养了两年不敢抬回府,竟然在自己发妻的整寿上,利用宾客逼妻子接纳外室。
这是打量着发妻没了娘家想拿捏人了。
他们倒被算计进去,成了欺人的恶人。
这两个不要脸的,说不得还真打着将寿宴变婚礼的心思。
江寻蹊倒没有得意忘形到会去答应,只是今日之事太过反常,每一步都与他计划的背道而驰。
迟则生变,还是早结束为好。
而一切的变化,皆因我而起。
他的目光几乎化为实质,如一条阴冷的蛇从脚腕处往上攀,待到攀至咽喉,便慢慢收紧,缓缓杀人。
前世他就是这般杀我于无形,可如今知道有蛇要害我,我还会怕吗?
塞外叫我一脚踩爆七寸的蛇类不知凡几,江寻蹊就是下一条。
「那就这般定了,妾身这便退去后堂,等宴散了再来给我敬茶也是一样的。」
我一转身,竟有大半人随我站起。
「请帖上是请我来给魏夫人过寿的,如今这是什么宴?也没下帖,我们不请自来岂不成了讨厌?」
「都回去吧,就当今儿辟谷了。」
阮新棠脸色瞬间苍白下来,江寻蹊也没料到自己的脸面这么没用。
竟连一刻也留不住人。
-9-
「诸位且慢!我与阮氏,不过纳妾而已,私下里摆了两桌,已经算过礼。
「今日带来,本只想给夫人悄悄见了安排入府便罢,无意喧宾夺主,扰了诸位雅兴。
「是我思虑不周,只想着夫人向来贤德,未曾提前告知,才闹出这等子囫囵,是我的不是。」
他上前与我赔罪:「还请夫人勿要怪罪才是,为夫并非有意欺瞒。
「阮氏年纪小,好玩乐,不喜被规矩压着,因而让她放纵几年。
「如今长成淑女,方引她来拜见夫人,敬茶入府。」
他自诩多年夫妻,自然知道怎么开口,最伤我心。
等我发怒、翻脸,露出被伤害的脆弱,他便能抓住我的错处,将我狠狠踩进泥里。
我却笑出声来,嗔怪道:「早说嘛,何必绕这样大的圈子。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怎么相爷如此狭隘,竟以为我会不许吗?」
我声音清脆,没有半分感情:「只是纳妾而已,我又不是刚成婚的新妇,还吃这些醋。」
江寻蹊却心下一梗,看我落座,招呼人上茶,让阮新棠敬茶,竟当真是……
半点也不在意。
他又在意起来了。
明明想要我醋意大发借机害我。
此时竟还怪我不吃醋,不乖乖跳进他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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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阮新棠跪下敬茶,超经意露出自己手腕上的镯子。
「姐姐请用茶。」
前世她也露着这镯子在我眼前晃,正如火苗之上怒泼荤油,我才那般失态。
现在即使路径不同,她也仍做出了同样的举动。
我怎好让她媚眼抛给瞎子看?上道地询问。
「你这镯子,怎么这么像老夫人手上的?」
江寻蹊顿觉不妙,打算阻止,阮新棠却已经摇晃着镯子开口。
「这正是老夫人送的呢,相爷去年下西北受了伤,老夫人看我悉心照拂,才将此物赠予我。
「长者赐不敢辞,夫人若是喜欢,我自然乐意转赠,只是要问过老夫人才是。」
我接了茶,并没有喝,放到一旁,起身行礼。
「还请相爷赐我一纸休书吧。」
绾青手捧的茶壶茶碗摔到地上,惊呼:「这是江家的传家之物,只传嫡长媳,老夫人此举,将我们夫人置于何地?」
周嬷嬷更是扑倒在江寻蹊脚下,哭天喊地:「我们娘子嫁进江家三十年,为相爷生儿育女,对老夫人尽心侍奉,不知这是犯了七出哪一条?竟让老夫人宁可将传家宝传给外室,也不愿承认我们娘子?
「难道是见我们魏家无人了,便这样忙不迭要将娘子赶出去?」
说起魏家无人,父亲的同袍已然怒目。
最先出声训斥的,却不是他们,而是先帝朝的老太傅。
八十多岁的人了,就算拿着拐杖敲江寻蹊的脑袋他也得受着,此时吹胡子瞪眼。
「胡闹!荒唐!你身为文相,天下文人之表率,私下里竟如此胡来!
「你安敢妻妾失序,有违礼法!」
本朝律例:妻在,以妾为妻者,杖九十,并改正。
判决的规定便是「行迹不可纠,礼法不可逾」。
有这样的行为,还可以被狡辩为宠妾灭妻,只能算道德问题。
可使用了娶妻的仪式典章,有证据可以判断成以妾为妻,就上升到礼法问题,可以被追责定罪。
这才是真正能威胁到江寻蹊名声的事情。
那本书里大肆描写,江寻蹊对阮新棠多么特殊。
迎外室比着娶妻的礼仪来,但也都是关起门来自成世界。
这镯子却是确凿的证据。
传家宝的流传,决定了一个家族的正宗。
却早就被传给外室,秩序混乱,才让维护礼法、奉为天条的老太傅生气。
婆母素来嫌我比江寻蹊大五岁,又是武将出身,不能扶持他的官路。
生了一儿一女后再没有开怀,更不肯将那传家玉镯给我。
阮新棠入府后,依仗这东西,人人都将她当正头娘子对待。
我空有妻子之名,府中的权柄、地位,却越来越倾向她。
这叫人怎能不恨,又怎能不发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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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寻蹊被群伐之,从纳妾变休妻,我的叔伯婶姨们便也没有不插手的理由了。
面前的阮新棠也没想到事态会闹得如此严重。
也不知真假,就这样捧着心晕过去了。
此举机灵,能让江寻蹊借机脱身。
呵,那也要看我让不让了。
江寻蹊正要将阮新棠抱起离场,高呼:「宣府医!」
周嬷嬷却灵活起身,将他撞开老远:「男女授受不亲,阮小姐尚未进门,还是老妇来吧!
「阮小姐这身子骨也太弱了,怎么跪一下就昏了,只怕以后不利于子嗣。
「老妇年轻时乃是军中女医,让我瞧瞧这是什么毛病,也好早日医治。」
她一边摸脉一边念叨:「脉如滚珠,这是喜脉啊!都四月有余了……」
周嬷嬷动作麻利,声音洪亮,江寻蹊再想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她将人塞回江寻蹊怀里:「抱去吧,是老妇多虑了,还以为相爷有多爱重阮小姐,原来亲也亲过了,怀也怀上了。」
她絮絮叨叨:「还好意思口口声声称淑女,相爷可真够厚颜无耻的……」
终于,无耻如江寻蹊,也被这一通操作气晕了,不排除是刚刚挨撞的那一下太重。
周嬷嬷在他坠地的前一刻扶住了阮新棠,任由他直挺挺倒地,也不管人听不听得见,嘴里喋喋不休。
「相爷怎么也晕了?看来相爷才是真的需要瞧瞧了。
「这身子骨太弱了,只怕不利于子嗣啊,怪不得我们夫人这么多年只生了俩……」
台上还唱着花戏,京中最有名的戏班子都比不过相府这一出大戏,场面窃窃如养鸭场。
姨婶姐妹们开解安慰着我,叔伯兄弟与江家的族老们讨要说法。
江寻蹊的对家更是恨不得现在就逃席回去写参奏的折子。
痛打落水狗,就在一个快字上。
动作慢了,只怕一样的内容太多,拔不上头筹,陛下就已经陷入疲倦了。
苦于寻找理由,他们正急得抓耳挠腮,上菜的丫鬟却捧着餐盘上来。
小碗下压着空白的奏折。
丫鬟巧笑倩兮:「我们夫人最是不徇私情。」
谁不竖起大拇哥称赞:「夫人大义!」
大义灭亲,怎么不算大义呢?
-12-
江寻蹊转醒后,宴席已散场,他竟将阮新棠直接接进主院,往后也是如此。
长此以往,还有谁会把我这个主母放在眼里?
前世的镯子,今生的主院,潜移默化又明显的移权,一点点将人脑海中的那根弦拉紧。
往后只要稍一触怒,我就会跟踩了尾巴一样闹起来。
旁人不明所以,更难以共情我的阴晴不定,可不就觉得我是个疯妇吗?
好细的水磨工夫,好狠的诛心计。
绾青研墨,周嬷嬷将我的官服拿出来熨平。
有一封从宫墙内传出的信件,问魏家是否还有善兵法的后代,又或举荐能领兵的将领。
原书以为只是一场闹剧和几封奏折,就能让帝后对我不满,以至于降下那样重的责罚。
实则闹剧为表,此信才是里。
先帝去世,新帝登基后,为释兵权,试忠心,曾安排过一场狩猎。
故意将阿爹唤到近前,放出猛兽。
阿爹为救驾,以花甲之躯斗兽,虽然将猛兽杀死,可自己也受了重伤,抬回来时五脏俱裂,呕血不止。
他早已看破,临终前再三叮嘱,不许我参与朝政,更不能对天家产生怨恨从而报复。
恨有尽,爱无期。
他只希望我和我的孩子能够保全自身,余生平安富贵。
为此他早已尽全力托举了江寻蹊数年,将他抬上一品大员,以为这十几年时间足以勘破人心,江寻蹊能够庇佑我余生安宁。
可惜,人心是最难懂,又最易变的东西。
新帝刚登基时四海升平,如今快二十年过去,边境的野狼换了新雄主,虎视眈眈。
他安于享乐二十年,重文轻武,还以为自己是当年兵强马壮的天下共主。
如今骤然得知有强兵犯边,才想起魏家来。
我的一双儿女年幼时,我还常督促他们习武,七岁后江寻蹊便教他们从文。
他们生在富贵乡,早就嫌习武苦,最终我还是拗不过放任自流。
如今除我以外,魏家再也没有习武的后代了。
皇帝不肯承认自己曾经的猜忌犯了错,更不能接受希望落空,于是恼羞成怒,借机对我发作。
否则一场闹剧,几封奏折,如何能撼动魏家功勋庇佑下的我?
如今我在奏折上写:【何寻纸上谈兵愣头青?眼前自有百战不殆之人曾率三军。】
是以自荐。
阿爹,原谅我不能如你所愿。
我宁愿马革裹尸饮血沙场,也不愿被囚在这四方牢笼,作茧自缚而死。
-13-
天上还有零星星子,我身着官服出门,府上已然大亮。
江寻蹊每每早朝都是这样的动静。
我那一双儿女和家眷总会在府门相送。
只今日多了个阮新棠,二人依依惜别,腻腻歪歪。
江寻蹊拭去那张小脸上的水渍:「方才让你睡着你不依,如今又泛起困来,泪珠儿往下淌,倒像是人欺负了你一样。」
怀中小人睡意蒙眬:「这是我入府后第一次送你上朝,自然不能缺席,免得叫旁人觉得我恃宠生骄。」
「我愿意宠着,你肆意生娇,谁不长眼嚼舌,便割了谁的舌头。」
他不霸道宣言还好,一宣言就激起了周嬷嬷的叛逆心。
「相爷现在真是飞黄腾达,是官声也不要了,礼法也不守了。
「昨儿那九十杖看在您晕过去的分上按下不提,现在又要虐待良家奴婢。
「还真是铁了心要当法外狂徒了?」
江家先贫而后贵,自然也没有家生子,府中多半都是良家出身。
将良家奴婢殴伤、致死、致残,也是会受到惩罚的。
若是平日里,周嬷嬷可能还会顾及些分寸,可一想到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她就完全放飞自我了。
「放肆!夫人平日里便是如此约束自己身边人的吗?
「你这样让我如何相信你治理内宅的能力?既然如此,今后便将管家令牌交由阮氏掌管。
「夫人累了这么多年,也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了。」
阮新棠温婉地笑:「妾身虽出身不高,可也略通些管家之法,姐姐放心……」
「给她吧。」
她一肚子自谦自傲和恶心我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
二人都不信我会这般痛快地放手。
直到周嬷嬷真的解下腰牌,嫌弃地扔到他们面前。
江寻蹊闷闷地开口:「你能想开便好,夫妻多年,昨日之事就此作罢。
「你难得来送我一次,更深露重的,早些回去歇着吧。知我昏厥,陛下今日已派车马来接,不好叫内监久等……」
他今日能说出「就此作罢」这种话,皆因瞧见了宫内的车马,还以为皇帝是认可他的做法。
特地来给他透口风的。
只可惜……
下一刻那内监谄笑着跑到我跟前:「将军好早,现下离上朝的时辰还远呢。
「如今宫内改制颇多,陛下担心您多年未曾上朝,对路况生疏,特派车马来接。」
「又恐夜路难走,令禁军持灯开道,您看您是乘车,还是骑马?」
我翻身上马,一身满缀珠玉的女官朝服在灯火照耀下熠熠生辉,梳巾帼髻,包锦布。
这是三四十年前先皇后定的女官制及官服,江寻蹊早就忘了什么样。
如今灯火通明,才发现这件衣裳,当肩绣着象征一品武官的麒麟,与他胸前的仙鹤同出一脉。
我居高临下,江寻蹊的脸色又青又白。
「相爷脸色不大好,今日还是告假不上朝为妙。」
江寻蹊甩袖侧身:「不劳夫人费心,怎好让你告御状时唱独角戏?」
我点到为止,不再多言,驭马而去。
我好心提醒,他气死活该。
反正今天不管是谁弹劾江寻蹊,我都会去帮帮场子。
-14-
朝堂上十几年不曾有女官的出现。
我站在武官之首,文官不忿,武官静默。
文官也以为我是来告御状的,却仍然面露轻蔑。
纵然今日大批人要参奏江寻蹊私德有亏,然而他们可以攻讦,是为政斗。
我不可以诉苦,因为堕了江寻蹊在外的颜面,有违妇德。
原本应该是有许多人要弹劾江寻蹊的,此时也都不作声了。
我回头看,武官尽是我的兄弟子侄,可见十几年过去不曾增添新鲜血液。
直到穹顶上自负的皇帝吐露出强兵犯边的消息,因为我的出现而同仇敌忾的文官们才沸腾起来。
皇帝问可有能领兵者前去戍边,朝中再次无人应答。
多年前的清洗,早让武将世家投鼠忌器,许多后代只是袭爵,平日连块豆腐都提不动,又何谈上阵杀敌。
我出列长拜:「微臣愿往,请陛下赐官赐虎符,三月后领兵戍边。」
方才死寂的朝堂又沸腾起来,像懒驴一般,踹一脚才知道叫唤。
江寻蹊立时站出来:「夫人这是做什么?
「你若因昨日之事而怨我,为夫向你认错,将阮氏休回家中,从此改悔!
「何必因此自暴自弃?若是伤了性命,岂非要我痛苦余生?
「内人多年不曾舞枪弄棒,难免生疏,不堪大任,方才只是一时情急,还望陛下万勿当真。」
我目不斜视。
正前方,便是皇帝座下阶梯蹲守的瑞兽,乃是黄铜铸造,重达数百斤。
「还请陛下允臣自证。」
皇帝自无不可,江寻蹊今日只顾家私恩怨,半点儿不体谅他的难处。
现下更不会偏帮昔日宠臣,他也想看看,我是否有能耐领兵上阵。
我上前两步,一手插进瑞兽嘴里,一运气,数百斤的黄铜便叫我单手举起。
这样的神力,不说领兵,为一方大将,绰绰有余。
我将瑞兽放回原位,连与地板磕碰的声音都没有,只是……
「陛下恕罪,这瑞兽的头,叫微臣捏变形了。」
一时间鸦雀无声。
「文相莫非还有更合适的人选推荐?我愿退位让贤。」
江寻蹊哑住,此时举荐,那可不是提拔,而是结仇了。
皇帝开口:「好了,文相若无人举荐,便退下吧,不要因私误公。」
江寻蹊几个眼神,自有拥趸站出来说话。
「夫为相,妻为将,一文一武还都身居高位,朝堂岂不是成了他们两姓之家?
「如此势大,有结党营私之嫌,还请陛下三思!」
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
皇帝也沉吟:「自古确实未闻夫妻同朝为官的道理。」
江寻蹊立即伏低做小:「夫人还是告我的御状吧,只要能让你回心转意,无论陛下如何处置,我都甘愿受罚。」
他胜券在握,好似被妥协的人一定是我。
而我从袖中扯出一张纸跪呈,用了两分内劲将声音传遍朝堂的每一个角落。
「微臣愿休夫报国!
「自此与江家断绝一切关系,立下军令状,不破戎狄不还京!」
不是夫妻,不就能同朝为官了?
多大点事儿。
-15-
皇帝亲自在休夫状上盖下印玺,宣判强制离婚,往后就算要复婚,都算是抗旨不遵。
江寻蹊就算是有意见也只能憋着。
他必定不会因为妻子和婚姻而牺牲自己,做出辞官这种蠢事。
他只是觉得,自昨天开始,一切就脱离了他的掌控。
以至于有些东西,他再也把握不住了。
他想过我会愤怒会反抗,甚至会报复。
唯独没有想过,我直接釜底抽薪。
原来昨日一开始的妥协,只因今日的抽身。
可,不该是这样啊。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竟走下龙椅,亲自来扶我。
一时百官叩首,唯我与皇帝站立。
「魏家妹子请起,当年先帝视你为义女,你自然就是朕的义妹,如今朕便封你为郡主……」
我单膝下跪:「陛下恩重。只是此去戍边,若封臣为郡主,非官非爵,难免军士不服,敌将轻视,偶有败绩,恐怕还会污了皇家声名。
「如今臣既已休夫,自然身属魏家,还请陛下赐我袭爵。」
阿爹逝世时是国公,如今我要袭爵,便是封侯。
皇帝只是思虑片刻便同意了,毕竟魏家只剩了我一个女人,就算袭爵,也从我而断绝。
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从此刻起,我非我,是为侯爵。
站在这里,这也不敢再拿一刻前的眼光看我。
待皇帝坐回龙椅,今日针对江寻蹊的围猎才正式开始。
因为我不再是江寻蹊的妻子,而是站在武官首位的侯爵。
「微臣参奏文相,妻妾失序,知律法而故犯之,臣请陛下依律处罚!」
「微臣参奏文相,流言成书,堂堂一国文相,风流轶事竟改编为话本流传于大街小巷!官职乃陛下所赐,如此不爱惜官声者,怎堪为文人表率?」
附和之人众多。
从前江寻蹊带着阮新棠面见同僚,对方都是友善地打趣,又或是听到风声的人揶揄。
这样的绯闻是风流韵事,于他是一种美誉,文人更将他们捧作本朝的红拂夜奔。
红拂夜奔的故事流传千古,若是能与之相提并论,有益于他的身后名。
没想到这些人翻脸无情,转眼就成了攻讦他的理由,成了他失德的把柄。
甚至有人参奏阮新棠,身为官宦女子,无媒无聘做了他的外室,是为淫奔,如今还堂而皇之入府,带坏风气。
连站在最末的阮修撰都挨了参奏。
本来昨日便陆续有折子送进宫,雪片一样地堆满了皇帝的案桌,已经够让人头疼了。
原本这些事儿中,除了妻妾失序外,余下的并不算什么大事,有几个做官的私下里是干净的?他清楚得很。
只是闹上了朝才发现,竟有这么多人参奏江寻蹊,可见这个文相在朝中树敌甚广,以至于这些无伤大雅的事儿都被放大当作弹劾的理由。
实在是叫人汗颜,也许他该重新审视江寻蹊了。
况且我还站在朝堂上,是他仅剩的希望,不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于是将人痛斥一顿,叫他去刑部领那犯了妻妾失序之罪的板子。
只是象征性地打九板,毕竟是他的重臣,罚重了,伤的也是他的颜面。
本以为一切都将尘埃落定,我却在此时参奏江寻蹊私调兵马之罪。
「那一夜兵马调动闹出了些阵仗,京营难以弹压,又不好问文相要交代,微臣身上尚有将军闲职,只好趁此次微臣生辰,随礼送帖,问询该如何是好。
「此时兹体重大,微臣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只是看在曾夫妻一场的份儿上,还请陛下从轻发落,毕竟……」
江寻蹊的面色,一寸一寸白下去。
「文相只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又不是做什么谋逆、叛乱之事。」
皇帝查证,江寻蹊大半夜带着一营兵马,马蹄声轰动一片,又是拿着令牌叫人开城门,只是去追自己带球跑的外室。
再也绷不住了,这是藐视皇权。
「真是大胆!!!放肆!!!」
-16-
江寻蹊被廷杖了不到二十板便痛到昏厥。
皇帝仍在气头上,叫记下剩下的板子,等他好了继续打。
我与被打得血呼啦的江寻蹊一同回府。
老夫人哭天抢地地扑上去。
「我可怜的儿!」
阮新棠泪眼蒙眬地抚摸着江寻蹊苍白的脸唇。
江睿和江蕊在一旁,一个握拳,一个捂嘴。
料想我定是今日狠狠告了一状,才造成这样的后果。
「母亲只会仗势欺人吗?仗着自己出身高贵,背后有世家为您撑腰,便能这般欺压自己的丈夫!
「昨日家丑外扬也就罢了,今日还告父亲的黑状,叫他被打成这样!」
江睿怒不可遏,从昨日他便憋着一口气,只是好容易独善其身,不敢多言。
今天仗着老夫人回来,便觉得有人能为他撑腰。
「父亲他位至宰辅啊!您何以如此苦苦相逼!」
江蕊在后头拉都拉不住,想到江睿接下来会面临什么,背过脸紧闭双眼不敢再看。
下一刻耳光声如爆竹炸开。
君子六艺都不算出挑的文人江睿直接被扇飞。
直到他狼狈地扑在门槛上的那一刻,都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突然到了这里。
「只打了江蕊,忘了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
「你们双生之胎,从小便要求我不得偏心,你妹妹有的,我必定给你补上。」
被点到的江蕊索瑟着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腹诽道,还是有区别的,母亲还是心疼我些。
赔了儿子又折孙的老夫人凄厉地尖叫:「啊——
「你这个贱妇!三从四德学到哪里去了!竟敢狂到我面前来!
「今日不叫你将家法都受一遍,明日我便去敲登闻鼓!将你上枷下狱!」
我眼神一冷,想起江家厚厚的家规,半本都是各种刑罚。
针对女子的,更是苛刻至极。
又是拧胸,又是刺指甲,又是剥衣受尺。
一套下来,不等将受刑的女子浸猪笼,人家便自己跳了河。
我看她一只手朝我的脸招呼过来,五指曲起,这一下只怕是要将我毁容。
我只后退一步,她全身的劲儿便没了落脚点,整个人如同拧起的麻花跌在地上。
干瘦的手爪收不住力,竟招呼到了自己脸上。
这下更是响起杀猪般的惨叫。
「你找死!去报官!来人哪去报官,这贱妇竟敢打婆婆了!
「将她送去衙门滚钉板!」
这些年来,朝廷越来越重孝道,连公婆饿了渴了、生病不服侍都要挨板子。
有穷人家因为公婆想吃肉而称病,令家中买卖幼童、男当苦力女当妓者不在少数。
这老婆子没少想借此折磨我,只是抓不着把柄,又吃了不少因为操作不当整出来的苦头才避我不及。
如今叫她逮住了,可不得过过心里压了那么多年的婆婆瘾。
即使她当媳妇的时候,并没有这般多的苛刻律法。
只可惜。
我已经不是她的儿媳妇了。
我正要亮出那张盖了玉玺的休夫状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叱。
「胆敢行刺冠雀侯,将这胡搅蛮缠的老妇拖去天牢,依行刺侯爵论处。」
-17-
我头也不回,拨弄着袖口的珍珠。
「我自己应付不来吗?要你这老货教我办事儿?」
自己的靠山一个个倒下,阮新棠好似终于找到能辖制我的人。
「姐姐,你怎能辱骂惠淑公主?我知道你讨厌我、怨恨相爷,可也不该因此将整个相府拖下水啊!」
她又跪下行礼:「公主要罚便罚我吧,惹了姐姐生气,这才让她对您出言不逊的,与旁人无关,还请公主勿要连坐相府其他人……」
江蕊只恨自己今天的手为什么不能变长,她为什么不能长八只手把所有人的嘴捂上!
母亲为何不将她生成哪吒?
她第一次对阮新棠疾言厉色。
「要你多嘴!想挨揍了自己去阿母跟前凑!
「公主还没说话呢!你倒替我们认起罪来了!」
倒也不怪阮新棠没眼色,属实是这位惠淑公主声名狼藉,与她的封号半点儿不相干。
曾因有朝臣参奏她放浪形骸,要皇帝将她赶去庙里当尼姑,她便将那大臣全家男丁阉割,送去当和尚了。
这下好了,七根也清静了个彻底。
为此京中多了一座阉人庙,香火旺盛,多是女子前去烧香,倒成了难得的干净庙宇。
每一个人都很满意。
皇帝也奈何她不得,言官想死谏都不行。
谁叫先帝先皇后送了她几箱的免死金牌,就算将朝臣全都阉完,她那几箱金牌都用不完。
此后再也没有人敢置喙她半句。
熟悉的香气萦绕,好似冰雪天开了夏荷。
「本公主今日心情好,本不想不与这饶舌精计较。
「不过你既然认下了罪,我也不好不罚。
「你也去天牢待着吧。」
我回头:「她还有孕在身。」
李霜天面露无辜:「那给她安排个双人间?」
我思索片刻:「未免空旷,不若叫江寻蹊也去陪她。
「新婚宴尔的,肯定如胶似漆,自愿去天牢照拂美妾也是情理之中,陛下定然能理解的。」
我扫视过江睿好江蕊,一个被抽昏了头似呆头鹅,一个缩着脑袋装鹌鹑。
算了,牢里也算凑够了一家三口,祖孙三代。
我与李霜天相视而笑。
许多年的隔阂消散在一瞬间,好似我们从未割席过。
-18-
「公主可真会挑日子,我生辰过了你才大驾光临。」
李霜天挥挥手,一群人冲进相府开始搬东西。
「听说你休夫之喜,这不是找人来帮你搬嫁妆吗?」
她一抖手,长长的卷轴拖到地上还叠了几层褶皱。
「你这嫁妆单子我都带来了,待会儿搬一个划一个,少一个赔十个。」
原本被拖去天牢吓到失声的老夫人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挣脱两边钳制的人,横在相府门口。
「不许搬!公主又如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今日谁敢动相府的一草一木,我就撞死在这儿!你们还敢草菅人命,强抢不成?」
相府的人做事,总是一敲二打三威胁的。
如今敲到李霜天这混世魔王头子身上……
算她会挑。
「嗨呀!别人就是这么一说,竟然还真的有人信?那我花光运气投的胎算什么?
「要撞早点撞,那谁,找个仵作再抬副棺材来。
「争取这边死,那边马上就能验尸入殓装盒抬走,今儿就给你把殡出了,黄土一埋,人间少一祸害。」
李霜天命人将她绑在椅子上,墩在相府门口,每每抬出一箱东西,便在她面前清点唱和,仔仔细细展示。
看着入了相府就等同入了她口袋的金珠银宝就这么往外拿,简直比剜心还痛。
她想闭上眼不去看,有专人为她撑开眼皮。
她心痛到几欲昏厥,有大夫守在旁边拿粗钝的银针扎她的人中。
前世我无数次被她以孝道倾轧,她认定阮新棠才是她的正经儿媳,却要我履行做儿媳的责任。
那时我已并非从前事事周全的魏凤鸣,只将那双狗男女当作毕生之敌,却忽视了一旁的魍魉。
她搜罗了我不少把柄,整日敲打恐吓。
虽有叔伯们时常叫婶母伯母们来看我,她不敢将家法上太阴毒的手段用在我身上,但暗里折磨人的惩罚,却一点也不少。
最常叫我去跪祠堂,外人都说她仁善,只罚我忏悔,不至于在身体上受苦楚。
却不知我跪的那块垫子的棉里,掺着细碎的鹅卵石。
又寒又硬,刚跪上倒还能忍受,随着棉花被压实,石头便开始硌人,不到一刻钟便起淤青,跪久了更是肉里生脓生腐,外人还道我矫情。
若不如此,那佛口蛇心的老妇,便要将证据移送衙门,罪追三代,让我父亲从帝荫的陪葬陵寝中移坟至乡野。
如今想想,这样粗陋的网,为何能困住我?
我就算再昏头,也不至于被这样轻易拿捏。
我按下心中的疑窦,与李霜天一同归家。
-19-
「这不是去我家的路……」
我们年岁相当,她也已五十岁,容貌与当年那个明艳无方的女子并没有太大区别。
只是更沉稳,气势更内敛。
「如今凤姊贵为冠雀侯,自然要有自己的府邸,我已将七皇子的王府抢来给你,刚刚建好,正等主人下榻呢。」
七皇子是她的侄子,封了郡王,正要出宫立府,如今出宫未半而府邸被抢,也是算他赶上了坏时候。
「冠雀侯?」
「我给你讨的封号,好听吧?凤姊一上朝,满朝文武都成了噤声的麻雀了。
「不敢高声语,且听凤凰鸣。
「你自然是百鸟之冠。」
动作可真够快的,我这边刚出宫门ṱû₃,她便为我讨来了府邸和封号。
皇帝并非对她百依百顺,可想这样短的时间办成这些,定要付出成倍的艰难。
我幽幽叹气:「又用了多少金牌?
「先皇后为你一生着想,如今你才不到半百,省着些花吧。」
她从小如此,一堆堆杀头的罪过恨不得天天犯,先皇后薨逝,为她留下成箱的免死金牌。
往后她每每犯事或有所求,皇帝必定要她以金牌来换,得一个便销毁一个。
金牌再多也有耗完的一天。
那一天,就是李霜天被清算的日子。
只因这位一母同胞的公主,也曾参与过夺嫡。
甚至一度被议过太女。
李霜天一笑,凑到我耳边:「原本还多着,只是皇帝不肯松口,他日思夜想我手里那些金牌,索性我全给他了又如何?只留了一面当个念想。
「我知道,金牌用尽时,便是我上绞刑架的日子。
「可如今你出了相府,我就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死不了了。
「那些金牌不过是兜一圈,最后还会回到我手里。
「那最后一面,临出门前,也叫我投到井里去了。」
-20-
三月之期,集结兵马已是紧迫至极。
我频繁出入叔伯家中,聆听受教,与他们在沙盘上演武,与各家举荐的将才实战。
其中不少人都是前世危急存亡之秋冒过头的,可最后都沉寂在昏君奸臣的胡乱指挥下了。
我却没有被皇帝辖制的劣势。
有李霜天在京中坐镇,诸多武勋当靠山,我背后无忧。
三月间,我点将出征,集结天下兵马,校场演练声如雷霆,剑指戎狄。
皇帝本就将战报压了许久,一直等找到能与之一战的领帅才公开。
边境的消息如决堤的洪水,倾泻全境。
朱门歌舞依旧,他们不觉得战火会蔓延到京城,可不妨碍他们看到了武将的崛起之势。
自古以来,武官只有打仗的时候最值钱。
冠雀侯府门口的小巷在封侯的第二天就挤满了前来祝贺的人。
连江睿和江蕊都跻身其中,甚至顶着我儿女的名声招摇过市,试图插队直入侯府。
他们竟厚着脸皮跑去门口正驱散人群的绾青面前套近乎。
「几日不见,姑娘怎么连我们都不认得了?
「我们兄妹二人自知惹了阿母不快,今日特来负荆请罪来了!」
绾青冷着一张脸:「冠雀侯已与江家的一切断绝关系,二位今日前来,敢问可是改姓为魏了?」
江睿一听便自燃了:「姑娘莫不是仗着母亲如今起势,便能将相府的脸面践踏在脚下?
「世间除了赘婿,谁家生子随母姓?」
绾青听也不想听:「那便是刻意营造侯府与相府藕断丝连,想陷害我们冠雀侯被陛下猜忌了!
「来人,将他们两个连人带马一起叉出去!」
江蕊提起裙子就跑:「不劳姑娘费心了,我先走一步!」
仍想和绾青辩论的江睿立时被两个军士交叉架在半空,就这么示众一般举了出去。
绾青看着他身上不再干净整洁的旧衣,轻蔑地唾骂。
「离了母亲嫁妆便活不起的巨婴,回你爹怀里要奶喝吧。」
相府如今处境艰难,皇帝对江寻蹊私调兵马一事耿耿于怀,对李霜天将他们打入天牢一事听之任之。
三人吃了好大的苦头才被放了出来,一出来面对的便是被搬空的相府。
像江寻蹊这样的白衣出身、登阁入相的人,想要做忠臣必然清贫,想要富贵便只能做奸佞。
因为没有家族底蕴支撑,也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能够行赏。
别人的孝敬拿多了便是行贿,自然要欠许多人情债。
想要身价丰厚,还有一条简单明了的康庄大道,便是姻亲。
当年的江寻蹊娶我,说难听些,同样是感情遮掩之下的利益交换。
所以不管他与阮新棠如何情根深种,都不可能与我和离、更不可能休妻。
他只有将我牢牢拘在府里,才能继续从我身上吸血。
只有我作为他的妻子死了,他才能名正言顺得到我的一切。
完成从白衣到世家的转换。
我走了,他的俸禄如何养得起偌大一个相府?
如今的相府便如土木松软的蚁巢,表面上一切运转如常。
实际崩溃已在早晚,速度肉眼可见。
江睿没洗干净的旧衣便是一个征兆,丝绸娇贵,浅色衣物更难打理,京中时兴更是瞬息万变。
从前沾上了油污墨迹的外衫便算是废了,哪还有他相府佳公子再上身的道理?
绾青掩住幸灾乐祸的欲望,朝着人群朗声。
「冠雀侯自知身无功绩,不敢居新府;尚未光耀门楣,亦不敢回旧屋。如今借住于惠淑公主府,诸位若是想见她,可自去送拜帖。」
方才黑压压的人群立时作鸟兽散。
速度之快竟然超过了被叉出去的江睿,看得绾青唇角抽搐。
不愧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名声,就是响亮迅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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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前的一两年,已经不再为后宅隐私而恶斗了,整日神神道道地待在最偏远的院落。
唯一的消解就是周嬷嬷为我寻来的战报,拼凑出一场又一场的战术,时而呵斥怒骂,时而拍手大笑。
时常想,当初皇帝趁着我寿宴递进来的密信,我要举荐谁?又或者,我自己做这个领帅,该如何排兵布阵,才能转败为胜。
千千万万次的演练,后宅的沙土地上尽数是柳枝划过的深刻痕迹。
从前无能为力的事后臆想,都化为胸中乾坤,在此时游刃有余地运转。
李霜天看我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叫人拿绳子生捆我去偷闲。
最终一群铁娘子打铁花一样四散倒地。
李霜天摸着下巴:「往后日日来这么一场,岂不是省得训练了?」
我翻了个白眼,换了身柿色锦袍跟她出了门。
她引我去茶楼听书,不需要额外打赏,说书先生便开始绘声绘色,讲近日说烂了嘴皮的话本。
足以见其火爆程度,更甚前两年的那文人造势的本朝红拂。
如今再没人这样比拟,简直侮辱了风尘三侠的身后名。
话本中的男主名叫何愚,取自大智若愚,讲的正是这位何公子与位高权重的父亲新娶的小娘旧蔷的故事。
化江为何、睿为愚,新棠为旧蔷。
明眼人都知道原型是谁家。
自从生辰宴上那一场,眼瞅着追了数年的故事没有迎来第二个高潮,反倒中途夭折,即将烂尾了。
读者看客抓心挠肝,谁不怒骂一声「太监」?
这话本一出,立刻踩着前者的余热上位,立时引起轰动来。
比起高门老夫美妾弄出来那些隐秘炫耀、权物堆砌的阳春白雪。
这中等人家嫡子小妈之间的刺激和纠缠,才更适合下里巴人的口味。
受众范围从骚人墨客迅速扩大到市井小民。
前者只能靠捆绑「红拂夜奔」造势,这次真的能自成传说也不一定。
说书先生讲着何愚与这位旧蔷小娘如何相处。
明明年纪比何愚还小,旧蔷偏偏以长辈自居,在对方案牍劳形之后强硬地给他煮了一碗白粥,逼迫他休息。
何愚公子缺失多年的母爱在此时得到了弥补,旧蔷却半点不似他那不近人情、冷漠严苛的母亲,比之大家闺秀出身的端庄未婚妻,又多了纯真少女的灵动。
他就这样睡了前所未有的一次舒服觉,醒来后发现小娘替他抄了半宿书。
鬼使神差地,他顶着先生一顿骂,将小娘娟秀的字帖珍藏起来,回去又遭了母亲的训斥与责罚,更想起旧蔷的好来。
李霜天睨着不近人情、冷漠严苛的母亲本人。
方才夸这写话本的人「笔力深厚,必然是个玩弄舆论的旷世奇才」的话,变得有些尴尬。
她干咳两声:「我们家凤姊那是威严赫赫、龙章凤姿,这执笔的懂什么写话本子?」
又见我面色如常,疑似拿狼牙棒从茶楼屋顶砸穿地心前的蓄力。
唯恐殃及池鱼,小心翼翼开口:「要不我去把这幕后之人挖出来打一顿给你出气?」
我有些好笑:「她已与我通过气了。」
阻止过,但没用。
那人分毫不让,理直气壮:「你拿狼牙棒的懂什么写话本子?不夸大其词怎么叫人身临其境?
「看在我跟他们有仇又为你做苦力的份儿上,你让让我怎么了?」
李霜天眼一亮:「原来是你,那人是谁?」
「丁萱。」
正是生辰那日与我一唱一和、儿子到手的修撰之位被抢的贵妇人。
她出身将门,鲜少有人知道,她是个通文墨、善刀笔的才女。
那日我并未与她通气,她却极利落地打配合,做辅证,才叫人那么轻易信服,省了我不少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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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霜天勃然小怒:「好你个魏凤鸣,我还以为你就此将相府那一家子搁置了,还特地带你来,让你看看笑话出一口恶气,没想到你早就在背后悄悄谋划着!
「还不告诉我?
「还找别的女人合作?」
我沉默片刻:「忙忘了。」
总不能告诉她,她在这一步中起不到什么作用,干脆不说吧。
李霜天只是习惯性贱嗖嗖,贱完就好了。
相府却因为这话本生出波澜。
流言催人死,只有心性极强之人才能不受影响,江睿显然不是。
他向来自诩立身正,脾气又大,竟做出在闹市撕书殴打说书先生的事儿。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全京城的说书先生联合起来,也不比御史的嘴钝多少。
各种添油加醋,说得有鼻子有眼,大有趴在相府床板底下听过床的架势。
造谣只需要一张嘴,落在一个人身上,却是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楚的。
留在相府的暗探回来禀报,这些天儿府里暗流涌动、气氛凝重。
最先信了这些鬼的是老夫人,为了管束阮新棠,竟将人拘在自己房里。
整日指桑骂槐,拐着弯羞辱她。
就算没发生,也叫她这如临大敌的做法坐实了。
父子阋墙只是时间问题。
更何况江睿和阮新棠,本就有些不清不楚。
李霜天笑道:「我这就让底下的人数倍刊印,连夜送往各州府。
「保管让他流芳百世,成全他的身后名。」
我为她点茶,手腕飞旋。
「相府很快就要缺钱了,你要早做准备。」
我说话的时间,相府正被人堵着门。
一个富商拿着房契,带着凶悍游侠来收房。
「你可知这是什么地界,竟敢到这里来撒野!快滚!」
富商昂首:「房契在我手上,这里就是我家的地界,该滚的是你们才对!我还等着收房去衙门更换房主呢!
「这可是我花了六万两真金白银买的宅子,凭你是谁?没有房契还想白住?就算是公侯王孙来了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手拿房契,已经不是一个门房可以应付得了的。
毕竟谁也没想到,一大家子住了这么多年的宅子竟然没有房契。
只有江寻蹊知道,这宅子本是我婚前见他窝在官署的小舍中吃苦,找了一万个由头,将他按在这里住下。
房契一直在我手里,并不算陪嫁,因而李霜天那日没有将他们都赶出去。
他那时年纪轻,尚且分不开真心和假意,也辨不明是欢喜我,还是欢喜财与权。
万般复杂感受糅合在一起,他想,就这样恩爱着纠缠一生,君子论迹不论心。
抱着一定会出人头地的野望给我打了欠条。
那欠条随手叫我扔到火盆里了,我不愿意见到他屈折自尊的任何模样。
否则他到如今,也许只能像唐时入相的卢怀慎与姚崇,要么居陋室,要么住旅舍。
江睿一头扎出去:「母亲怎能如此绝情?连房子都要卖了,就算与父亲和离,可我也住在里头,难道连我也要赶去露宿街头吗?
「我找她去!」
富商哼笑:「你找谁都没用!冠雀侯买卖家资筹措军费,万民称颂,管你是什么儿子孙子,就是天王老子住在里头也是照卖。我敢买下,也算是为了军士们做贡献!
「冠雀侯乃是响当当的铁娘子!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小鳖孙,真是好竹出歹笋!」
江睿再也迈不出门,遁府中,再没露面。
几番传话,江寻蹊愿出资买下这套宅子,富商却不愿意,坐地起价。
无论如何威逼利诱,他都咬定八万八千八百两。
「总不能叫我白忙活一场吧?我告诉你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今日走出这个门,若是出了任何意外,京城的游侠都会将这笔账算在相府的头上,可别说我漫天要价,这钱我还得分半数去聘游侠来保护我。」
白花花的银票送到我手上时,李霜天的茶杯还未见底。
「那个老小子手里还能榨出这么多油水?他不会是贪污受贿了吧?」
我摇头:「他向来清高,不屑于做这种事,相府的开支一应都是我出,他自然能拿出这么多。
「不过,大概很快就要开始了。」
这宅子已经抽走了他手里大半家私。
江寻蹊没当过家,还没意识到相府的运转也是一笔巨款。
他这些年攒下来的老本,又能吃多久呢?
此时只需要有人,稍作引导,他也不得不将维系了这么多年干干净净的手,伸进大染缸。
李霜天喝尽杯底最后一点茶,凉意直醒肺腑。
「东台郡守乃是我的亲信,在任七年,政通人和,早有升迁之功,却始终被皇兄压在地方不动。
「既然开了提拔阮修撰这个口子,想必调一个郡守回京,对他而言也不算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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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之期过得飞快,大军开拔之日,皇帝率领文武百官到京郊送我。
趁皇帝巡检军士,江寻蹊低声跟我叙话。
「凤姊,我从未想过与你和离。咱们结发夫妻,一定要走到如今这一步吗?
「只要你愿意,我的正妻之位,始终为你而留,待你归来卸甲,你仍是我唯一的妻子。」
我目视前方,数十万大军军容齐整,气吞山河;战旗猎猎,只绣着魏姓。
从前只是跟在父亲身后,看到这样的场景都压不住胸中豪迈。
如今时过境迁,真正尝过手握重兵的滋味,才知道权力会如何滋养一个人。
帅印一盖,天下兵马悉数听令;虎符一出,调遣诸方无敢不从。
我是天下兵马大元帅。
他却拿一个文相的正妻之位当什么稀罕物拿来钓我。
「文相这话,若是叫府上姨娘听见了,定要伤心欲绝了。
「她不愿做妾,你便将人安置在外头,如今你无妻,竟也不将她扶正。」
阮新棠倒是想,只不过被江寻蹊以安胎不宜管家受累为由暂且糊弄过去。
现下倒是坦然:「阮氏出身低微,年纪又轻,如何做得相府主母、江家宗妇?」
前世阮新棠能扶正,得益于她生下数个儿子,是个极品宜男相,有益于家族兴旺,获得了老夫人的首肯。她又掌家数年,在江蕊与江睿媳妇的帮衬下,飞快脱胎成能独当一面的贵妇。
阮家受江寻蹊扶持,昔日万年阮修撰也是沾了女婿的光,官至三品紫袍;兄弟都步步高升、仕途坦顺;姐妹虽然低嫁,夫婿也都身居要职。一个女儿兴旺一个家族,家族自然会全力反哺。
再则是人性本贱,非要付出惨痛代价的东西才珍视、饱受磨难的感情才历久弥坚。
如今轻而易举地得到,反而不愿继续投入成本。
我突然发觉,江寻蹊的内里不过只是个普通又自负的男人,不仅抠搜还满心算计。
不由得大笑起来。
皇帝回首侧目:「两位爱卿聊什么这般欢快?」
他试探:「到底是夫妻多年,骤然决绝,余情未了也是情理之中。待冠雀侯得胜归来,朕也不是不能给个恩典。」
江寻蹊大喜过望,立时便要下跪谢恩,却被我抬住了手肘,膝盖再也弯不下去。
「臣自知年长,往后也未曾想过婚配。惠淑公主怜臣身侧无人侍奉,前些日子送了臣一个男宠,正是盛京闻名的美貌优人,只怕不能与文相再续前缘了。」
这事儿倒是真的,不过那伶人也是故人。
昔日景老将军的独孙,十几年前做了与阿爹不同的选择,他不愿相信皇家无情,最终接受不了酷烈的真相自绝。
老头死了就死了,牵连全家人,女子没入教坊司为奴,男子徙千里为杂役。
景家已无男丁,只剩个七岁的小童,我受阿爹之托,不能坐视不理,多方运作还是保下了他,让他跟着姐姐们待在教坊司,多年来叔伯婶姨们都暗中照拂,至少保住了他们最后的尊严。
景家的女儿们个个不同凡响,假借梨园遮掩,暗中习武。
听闻战事又起,借献景家秘传的锻体之法,自荐入我麾下,欲重振景家的荣光。
唯恐我不答应,便将姿色卓然、颇负盛名的美人幼弟献给我当男宠,指望着他能吹一吹枕头风。
她们出类拔萃,我自无不允,如今编入亲卫,此战归来,武勋定有景家一席之地。
我不是因为枕头风。
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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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文相如今,刚进门的娇妾身怀有孕不能侍奉,府上更无人主持中馈。
「一想到相爷夜里孤枕难眠辗转反侧,白天为陛下效力之余还要统管内宅事宜,臣就忍不住发笑。」
人群中也传出几声嗤笑。
皇帝觉得不像话,文相是他钦点的文人表率,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丢人现眼,也堕了他的颜面。
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堂堂文相,竟连个能主事的如夫人也没有!你若料理不好内宅,朕便让皇后赐人替你料理!」
若真让皇后赐人,谁知道赐来的是助益还是眼线?他岂不是日日都要活着监视之下,又有什么秘密可言?
江寻蹊躬身谢绝:「怎敢让陛下费心?微臣的儿媳也是出身大家,如今代管府上诸事,并非如旁人所言。」
皇帝糟心之余,又觉得安心。
我幸灾乐祸得明显,江寻蹊又称我为旁人。
想来我与江寻蹊再无可能,他倒希望我们二人之间的仇怨,结得越深越好。
事情正如他希望的那样。
江寻蹊眉眼阴沉,仿佛黑云压顶。
「凤姊这是铁了心要与我作对了?」
我眯了眯眼,丝毫不将他的威胁放在眼里。
说话更像一把尖刀,捅破最后一层遮羞布。
「老贼。
「你我,早就不死不休了。」
前世死的是我,如今也该轮到他了。
李霜天送我出京十里,直到见了界碑才停下。
「京中有我,阿姊放心便是。
「待你凯旋,我定为你寻十个八个绝色男宠候着。
「若此去不回,我便杀江寻蹊全家祭祀。」
我撇嘴:「算江家走运,尚能苟活。」
李霜天仰天大笑,掉转马头,不曾再回望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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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征程,这一去便是两年又三个月。
戎狄善用蛮力,还有吃肉饮血养出的强兵壮马。
我便以阵法陷阱破之,不以力取,只求智胜,几度以少胜多,接连夺回数城。
大军一路向西北而去,势如破竹,戎狄人的新首领并非是个蠢货,他也懂兵书兵法,无非是谁更善于运用。
前世的记忆,大都不再适配今生的局面。
毕竟溃军如何能与胜利之师相提并论?如今主动权,掌握在我手上。
戎狄还没来得及享受中原的沃土和博物,就被赶回了熟悉的地盘。
「元帅,已经六十一天没有降雨,戎狄人的粮草也已经耗尽,城内缺水干燥,只需要一点火势,就能蔓延至全城。」
绾青汇报着战况,如今戎狄人已经退回了草原,可尚未到俯首称臣的地步,他们一天不投降,这仗就一天不算完。
如今正是草原上艰难的时候,虽然刚入秋,可气候已经冷得不行,干冷干冷的,刮风如刀卷。
我在这儿驻扎了整整九个月,温水煮青蛙,如今正是开猛火煮死他们的时候了。
上半年草长莺飞,士兵们不打仗,只种地,开垦荒田,引流江河。
种得的作物拿去换皮子和牛羊,自从战事起,蔬果粮食在草原上变成了极珍贵的东西。
一袋粮食可以换一麻袋皮子,两斤新鲜果蔬,就能换一头肥羊。
秋天的第一场雨落下,所有人都开始严阵以待。
前世这一年秋天,连绵下了数十天的雨,接下来就是整整两个月的干旱。
秋天本是丰收的季节,却被这反常的气候打断,草原上本就不多的作物毁于一旦。
这一年,原本还在慢慢蚕食的戎狄人,疯了一样推进战线,举族入侵中原。
朝堂上才有了对战事的紧迫感。
草原的天灾,演变成了中原的人祸,此时却成了我的天时。
现下,我已围困戎狄大军两个月了,听闻对方已经连草根草籽都掘出来吃,一整片原野的地都翻了三遍,连田鼠都要吃绝了。
再不送粮草,估计就要吃人了。
探子来报,粮草今日送到……
我的银盔里,密密地扎着夏日换来的羊皮子,一条水滑油亮的紫色狼尾围在脖颈处,塞外风沙吹着,也不觉得寒冷。
我耸了耸鼻子:「今日炖羊?」
「是啊,您说大战在即,叫将士们吃饱了好跟戎狄人肉搏,后厨今儿杀了老多羊了,照着景家锻体术食补,加了多多的砂姜与黄芪。
「草原的羊就是肥,这才刚下锅,您就闻着味儿啦?」
我搓搓手:「光馋我有什么意思,也别叫他们在后厨炖,搬出去馋馋戎狄人,今儿正好刮西北风。」
绾青扬起恶作剧的微笑,丁零哐啷地跑出去。
我一出大帐便见,我那所向披靡的亲卫们举着风车卖力地摇,原本只是倾向西北方的白烟,如今跟离弦的箭似的飘向对面的城池。
一豆蔻少女向我行礼:「亚母。」
这是李霜天的幼女椒瑛,她三十八岁才生下来的掌珠,在我连破十八城后,就这样随着粮草一起运了来。
她小脸被冻得红彤彤的,有些皲裂,哪里看得出半点儿天之骄女的模样。
像草原上的野羊幼崽,估计连李霜天见了,一时都不敢相认的。
「又不擦景穗姐姐做的羊脂膏了,待她看见了又哭你嫌弃她就老实了。」
椒瑛抓着我的手掌蹭了蹭脸,贪习武之人手心的暖。
「您别告诉她,我偷偷跟您讲,那个羊脂膏我送给了一个戎狄人小孩。
「她脸上都裂出脓了,抱着羊脂膏就啃。
「我就把我的大饼分了她一半。」
我很高兴:「有同情心是好事。像你这样的天骄,最容易缺失对可怜之人的共情。
「但切记,不要心软,更不要烂好心。」
椒瑛点点头:「所以我跟着她去了戎狄人挖的地道,景穗姐姐现在正带人去堵了。」
我抱着她举高,她不算小了,在我手里仍像个小娃娃。
椒瑛不是野羊幼崽,她是头专叨羊羔的小鹰犊子。
「今日回去好好想想,若是我们打败了戎狄人,你要如何治理这片土地,才能让汉人和戎狄人和平相处,互不侵犯。
「好好睡一觉,明日咱们就回程见阿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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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未夜,正是大风狂起的时候。
才被炖羊肉的香味折磨红眼的戎狄人,终于等来了迟到的粮草。
并不多,但是有口吃的就已经不错了。
最先迎粮草的官兵狠狠撕咬着风干的生牛肉,眼睛湿润。
他想家乡的毡房,想炉子上滚着的马奶酒,风雪夜归,阿妈总是在毡房门口的旗杆上挂一盏羊油灯。
新的首领,带他们南下抢夺适宜生存的土地,青壮走的那一天,家家户户的毡房门口,都挂着一盏羊油灯。
像草原上的繁星。
就像现在,那天边点点橘色的灯火……
是已经饿出幻觉了吗?
他揉了揉眼睛,并没有。
那是飞到天上的孔明灯。
一片片,一群群,中原人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祈福?
直到火油落在粮草上,城外又升起了黄色的滚滚浓烟,带着一股硝石的臭味。
他才意识到,中原的猛兽,脱下了绵羊皮外衣,露出了獠牙,要将他们一口吞并。
他想叫喊,口鼻就被毒烟呛住,眼前的粮草起火,他只能先顾自己,跑去空旷的地方。
大火烧了半个长夜,秘道被捣毁,戎狄人终于打开了城门。
霎时天降大雨。
齐整的大军得以长驱直入。
中原的瘦兵们,终于在被侵吞了大片疆土后,打回了戎狄人的城池。
冠雀侯魏凤鸣的大旗,插在了戎狄的城墙之上。
这是阿爹都未曾取得过的功勋。
年轻的戎狄首领,绝望地被景家大女儿景禾擒获在城墙根的土洞里,大雨洗刷他脸上的土。
他绝望地看着不合时宜的甘霖,大呼:「天也不助我!」
景禾抓着他的后颈,麻利地卸掉了他的手脚筋骨。
「不是天不助,是人要亡你。
「我们元帅死守了两个月,日日令太史四下观星,你当是在放羊呢?」
对方终于放弃了挣扎。
景禾将人捆到马背上,也不骑马,拽着宝马狂奔撒欢儿,颠颠儿地奔向帅营。
「凤姨!是死的值钱还是活的值钱啊!
「擒首领者居首功,老娘终于要带着景家崛起了!呜呼~」
帅营远远传来绾青气沉丹田的喝骂。
「你要当谁老娘呢死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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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不曾回京,京中俨然已经是另一番天地。
李霜天策马去京郊界碑接我,带着皇帝的圣旨。
「擢升冠雀侯为乾国公,加封瑚阳郡主,执掌三军帅印、兵马虎符。
「左将军景禾,擒贼王有功,进宁安伯,任兵部尚书;右将军景穗,进大将军,任兵部侍郎;卫将军景麦,任殿前指挥使,执掌殿帅府。
「副将周绾青,封云麾将军、衡台县主。」
此时京郊都是自己人,甚至无人下马。
「皇帝怎么如此大方?这不像他一贯的作风。」
李霜天骑马与我并行,怀里抱着椒瑛。
「经此一役,他初尝以武安国的甜头,正做着千古一帝的大梦,可不得拉拢新贵。」
她眼里闪现出些许厌恶。
皇帝只需端坐高台,自有将士为他冲锋陷阵,千里之外如何烽火连天,呈送到他跟前也不过纸上文字。
他眼里只有胜仗,旁的岂会放心上?又怎会体谅战事艰难,其中又有多少战后准备需要人决策?
别说忧心战事,连朝议都不曾论过几次,倒是新纳了几个妃子,愈发纵情声色。
若不是有她在京中顶着,送去塞外的粮草和军费,不知道要搜刮多少层油水下去。
这样的人,怎么配依靠臣子的功勋做雄君伟主的大梦?
她轻蔑地笑:「待会儿就有好戏看了。」
我与李霜天一唱一和。
一个报功的时候不表明性别,皇帝下意识以为是景家是三兄弟,策勋时放宽了往上加官晋爵;一个怕皇帝见了人后悔,拿了圣旨先一步过来宣旨,美其名曰,让将士们披着功勋进京,才算荣归。
坐实了军功再说,不敢想皇帝看见自己的兵部尚书、兵部侍郎、殿前指挥使都是女子时,脸色会有多精彩。
回京数十里路,李霜天跟我讲述着这两年京中发生的事,逸闻趣事她已传信给我,将不便成书的事情讲给我听。
江寻蹊早已不是什么清风傲骨的文相,阮新棠为他生下了一对双生子,自诩是江家的大功臣,死死独占管家权,不让旁人分润分毫。日日出行排场极大,花钱如流水。
再加上那样一个不求上进的家,被她从相府送出去的钱养肥了肚子。
什么远亲都上门来打秋风。她一概拿大笔的银子打发,甚至安排进相府做活,恨不得让娘家所有人都瞻仰着她的尊贵体面。
二人的感情逐渐平淡,不复爱来爱去的激情。
起初皇帝直面战事的可怕,惶惶不可终日,直到一封封大捷的战报送到,又觉得戎狄不堪一击。
心里一紧一放,整个人都膨胀了,前二十年只能说是平庸,如今已经露出昏君的苗头了。
江寻蹊对财帛的渴望也达到了一个新高度,只要将皇帝哄高兴了,他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这两年卖官鬻爵,圈地捞钱,一改往日作风,成了彻头彻尾的奸佞。
他没有直接加害百姓,可下面的人自会为了他去压迫更底下的人的生存空间。
「如今我已借他的手,将自己人尽数安插进要职,将来改天换地,也不至于朝政瘫痪。」
党羽有了。
「凡百姓受其祸害,我自前去安抚,并加以补偿。」
曾经被骂作混世魔王,如今竟成了百姓口中悲天悯人的活菩萨,凡是奸官作恶,都有她缝缝补补。
到让人唏嘘她是位公主,只能助下,不能治上。
民心也有了。
如今我回来了,军权自在囊中。
便只剩师出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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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确实不悦,可当场又不知该如何发作。
当夜宫中朝中,两重探子来报。
盛宠的宸妃温言软语,说景家的女儿无依无靠,叫她们自立门户无法嫁人,便不必担心结党营私。
堂前的近侍劝慰,若此时手握大权、身居高位的是一群男人,只怕更是棘手。
正因她们是女子,所以更好掌控,更温驯。
皇帝被前朝后宫哄得飘飘然,他是雄才大略的君主,何必这般在意几个女人,先帝朝也有女官,不过是承袭旧制罢了。
又能构成什么威胁?
彼时我与李霜天正饮酒取乐,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最适合造反的借口,莫非于清君侧。
最适合做君侧的人,非江寻蹊莫属。
「谁说我挑男人的眼光不行,上哪儿还能找到比这更合适的阶梯?」
让他们逍遥了这两年,如今也该让我活动活动筋骨,顺势造东风了。
翌日,一群商户拿着欠条找上相府要债,将刚下朝从侧门进府的江睿堵了个正着。
他们不敢将事情捅到江寻蹊面前,可对相府这个失宠的嫡长子,却不必那么客气了。
文相与长子不睦,早已是个公开的秘密,只是碍于颜面始终无人捅破。
这两年江寻蹊因为话本的火热连载,而变得敏感多思。
原本长子就和爱妾年龄相仿,也不知他从前是如何糊涂,以为江睿成亲了便能放心地将阮新棠托付给他,多加关照。
那话本子至今每月一册,编纂了无数细节,描述嫡子小妈互生情愫的拉扯。何愚俨然已经成为话本的男主,而他这个父亲,早就变成昨日黄花被抛诸脑后。
时不时还有人盼着书里的举人爹外出,好给嫡子小妈制造相处的空间,好让人终成眷属。
他不知撕了多少本了,却又忍不住再买回来,细细扒文,与现实对照,看是否真实发生过。
书中写旧蔷在饭桌下用玉足撩拨何愚,何愚表面波澜不惊,实则竟将她的绣花鞋脱了,取走罗袜。
当着正经丈夫的面儿,这样惊险刺激地调情,颇激起了一些人别样的爱好。
而正经丈夫本人看完眼睛都红了,从此相府的桌柱都变成实心方形,便是将脚磕烂也勾搭不到对面。
常常神经质地让阮新棠提起裙角,检查她的罗袜是否有差。
对江睿更是严防死守,每日与他同进同出,在相府内只许他在限制的范围内活动,绝不允许他踏足内宅半步。
公干的时间长于三天,便会将江睿赶出府去,不许他回家。
江睿只能借住在同僚家或岳家,总是上门叨扰也会招人烦,更别提他的官职两年不曾变动,而文相提拔的人不计其数,任谁都能看出他已经不讨父亲欢心了。
于是无处可去的江睿甚至在一间旅舍长租了房间,京城寸土寸金,他那点微薄的俸禄连购买夹巷的小院都得攒三年。
父兴子不立,江寻蹊作为文相仍烈火烹油,江睿便不能自立门户,不能分家别过。他们这充满猜忌的畸形三角关系也只能圈在同一座宅邸,任由流言发酵。
阮新棠也受不了江寻蹊的无端揣测,同时她又觉得心虚。
毕竟少女怀春,谁没有对年轻的英俊郎君有过悸动?即使那时江寻蹊十分优质,可江睿同样是不少小姐的春闺梦里人。
她离他离得这样近,怎么可能什么心思都没有?
常仗着不为人知的关系,又有江寻蹊的嘱托,堂皇地与江睿说话、谈笑。
自然有人觉得不对,她的嫡姐正是见了她在诗会上与江睿举杯联诗,又在湖边叙话,骂了一句「不知廉耻」,就被江蕊和主家千金惩罚奉酒道歉。
她们呵斥嫡姐造谣生事,清清白白的关系都叫她给想龌龊了。
她便将这句话奉为圭臬,自诩已是对方长辈,更加不避嫌地接触。
这是江寻蹊默许的。
只是跟未来的继子培养感情,好叫对方更接纳自己,有什么关系?
所以那话本子中,旧蔷被放在老夫人身边调教,还未开脸的时候,与何愚的暧昧纠缠十件事里,有半数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阮新棠初看书时脸红心跳,唯恐前事被发现,偏偏执笔人写得缠绵悱恻,她又大胆地月月买。
尤其是现在同被江寻蹊猜忌,每每看见江睿,总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情,更有一种难言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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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睿起初,的确也被撩拨得春心荡漾。
可自从我离开相府,他恍然地发现,他与阮新棠有着不可调节的利益冲突后,一切都变了。
从前哪怕外祖家凋敝,那也有正经公府作母族。
他本人更是相府唯一的嫡长子,父亲不扶持他又能扶持谁?
可我走之后,阮新棠随时可能被扶正,还一举生下了两个男孩儿。
他这个没有母家支撑的嫡长子,还有什么特殊性?
他还间接因为她而有家不能回,承受父亲强烈的控制欲和疑心病。
别说情愫,他肠子都快悔青了。
当初若是告诉阿母,早将这隐患扼杀在摇篮里了,何至于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江睿悔恨,半点儿也不提自己曾也起过歪心。
他若真是个正人君子,便不会放任阮新棠超出庶母嫡子界限的接触。
说到底,他也享受父亲的美妾为自己着迷的感觉,这让他觉得有成就感,证明他的魅力不弱于身为文相的父亲。
如今连地位卑贱的商户都敢踩到他头上,屈辱感更是达到顶峰,可还没等江睿发怒,这些商户的话就像一盆冷水将他泼了个透心凉。
「父亲!大事不妙!」
自从父子起了嫌隙后,他很少主动去找江寻蹊,对方现在看他不顺眼,常挑他的刺儿,找了也是讨骂。
这次他也顾不得别的,慌慌忙忙闯进江寻蹊的书房。
江寻蹊皱眉:「这样举止不端、急头白脸的,夫子教授的礼节都学到哪里去了?不如早日辞官,倒落得清闲,不至于让我颜面扫地。」
若是往日,江睿难免又愤懑地胡思乱想,ţū́ₓ可如今他满脑子都是商户所说的欠债之事。
「咱们府上账面上的银子还有多少,您可知晓?」
江寻蹊冷笑:「怎么,我这个家主还没老呢?你倒惦记起家产来了?滚出去,相府还轮不到你做主!」
江睿凉了一半的心彻底冷了。
是啊,轮不到他做主,他还操心个什么劲儿?
他沉下脸,哼声:「既如此,那父亲便自己拿主意吧。左右是阮姨娘的亲眷欠债,落款是相府,又不是我。父亲向来怀疑我与阮姨娘有首尾,我自当避嫌才是。」
他升起一股报复的快感:「只是我提醒父亲一句,这欠款不在少数,我粗略一看,便是十余万的欠条,便不敢往下看,父亲还是自己去核实得好。」
江寻蹊却并不当回事:「不过十余万两,算得了什么?叫账房支了打发出去便是,这样的小事也来烦忧我,难怪最近生了几根白发。」
江睿浑身一凛,府里账面上的银两他不知道深浅,可家里的情况他大致了解。
那八万八千两白银算是抽走了江寻蹊的大半身家,阮新棠入府后俨然将钱财挥作粪土,哪里懂什么做营生盈利?
向来清高孤傲的父亲开始频繁提拔官员,只不过提拔上来的确实是有识之士,让人觉得古怪却又没什么毛病。
可如今父亲连十余万两白银都不放在眼里,那就证明他拥有的比这多百倍不止,除了卖官鬻爵,还有什么能产生如此多的进项?
更觉得心灰意冷,江寻蹊宁愿将这么多官职卖掉,也不愿提拔自己的亲儿子,他如今还只是从四品的官员。
同僚步步高升,连政敌都更进一步,只有他还在原地徘徊,等待着高官厚禄的父亲从手指缝漏出一点。
纵观他入仕之后,所走的每一步都要不断地讨父亲欢心,看似一骑绝尘,年纪轻轻就身居从四品,可与真才实学的人比起来,也并未超过多少。
他一时觉得天地间竟然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了。
稚鸟离巢的天性让他下意识寻找母亲的怀抱。
我看着面露茫然、将一切倾诉给我的江睿,只静静听着。
等他说完,我的表情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他还没发现,账面上已经没有钱了吗?」
江睿茫然。
「你可曾听过一句童谣?
「买卖上门先问姓,一听江阮笑堆满。来人笑,财神到,大手一挥留欠条,海棠便掏相腰包。」
说的就是阮家人,如今已经用不着上门打秋风了,只需要证明自己与阮新棠沾亲带故,遍京城都愿意让他们赊账。
这事儿传到江家人耳朵里,他们便不乐意的,花的都是相府的钱,凭什么姨奶奶家花销就能不要钱,他们姓江的本家反倒不行?
于是他们也开始赊账,反正年底里拿着欠条,就能上相府支取银子。
就算江寻蹊将朝廷的官儿全部卖了,也经不住这么多人的挥霍。
「如今他们知道了一个秘密,相府的账面上已经没有钱了,这才慌了神,还没到年底便扎堆儿去要账了。」
当然是我放出去的消息,第一年江寻蹊卖的官儿多价钱也高,两家人尚有收敛,所以年底要账付得也轻松爽快。
可如今能操作的空间都要饱和了,李霜天该安插的人也安插完了,官位有价无市,收入也少了,再加上相府的开支,哪里还有余钱还账?
江睿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相府就要大难临头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江睿颤抖着长磕不起:「求母亲救命!儿知错了!」
他满脸都是泪,忏悔着自己的愚蠢。
而我看着这枚自找上门的棋子,不用白不用,倒省了我多做布置。
「你去劝江寻蹊续弦,事成之后,我保你全身而退。」
江睿泪眼中止,又溢满了欢喜。
有一瞬间,面前好像是一个断了手臂却被父亲逼着上学堂的幼童在哭泣,倒不为受伤,只因委屈。
等我去告诉他,他能在家养伤不用去学堂的时候,他哭到一半忍不住惊喜,破涕为笑。
眼眶里还有一汪泪,便扑到我怀里,搂着我的颈:「我讨厌阿父,从此我只喜欢阿母一个人!」
那是他为了接困在大树上的胞妹而被砸断了手臂。
稚子的承诺,比青年的重誓更易碎。
左右我也没有放心上。
「但是,也仅此而已了。
「希望你夫妻和顺,儿孙满堂,见了你妹妹多帮衬些,不愿意也可以不理。
「你我母子缘分已尽,往后是非祸福,魏府都不会接待你了。」
江睿的泪复又砸下来。
「阿母,我与妹妹会给你养老的。」
我瞬间抽离慈母心怀。
「若是办不成,你死不死我前头还是两说。」
若是轮到他们来给我养老,那我得混得多惨?
没听到李霜天的女儿称我为「亚母」?
这不咒我吗?
「来人,叉出去。」
「不必劳烦,我自去也!」
江睿嗖地一下夺门而出,一眨眼就剩一个背影。
我有些惋惜,是个习武的好苗子。
只可惜,长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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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江寻蹊发现自己勤勤恳恳卖官,辛辛苦苦敛财,一通操作猛如虎,回头一看相府的收支竟然为负!
他连夜抄了江阮两家旁系的家,还不够还今年的债,又将自己中饱私囊珍藏的宝物拿去变卖,这才堵上了悠悠众口。
经此一劫,他终于意识到了世家大族中一位贤德的主母宗妇是多么重要。
江睿趁机劝说他续弦,顺势将我选中的守着偌大家业的皇商出身的寡妇取回了家。
那寡妇名叫白蛛,三十八九的年纪,却也颇有风韵。
一个人带着女儿,竟硬生生守住了亡夫偌大家业,可见是个极有手腕的女子。
她听闻有人暗中寻找有钱泼辣的女子,要嫁入大官家里,便敏锐地嗅到了其中巨大的可能性,自荐上门。
「娘子便瞧好吧,我定让那文相府鸡犬不宁,凡是得罪过娘子的,我自整治得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等我问及报酬,她却腼腆起来:「我本想着嫁给大官,有个人做靠山,能洗掉商籍,将来也好给女儿挑个好夫婿,如此便已经是占了大便宜,怎敢奢求旁的?
「可见了是您,我倒想僭越了。听闻三位景大人,尽是娘子一手扶持起来的,可否让我这丫头跟着您,无所谓做些什么,只求将来她也能自立门户,撑得起来。我便是为您抛头颅洒热血也甘愿了。」
我自无不可,白蛛便带着万贯家财嫁给江寻蹊作续弦。
自从嫁入相府,便开始大刀阔斧地整治上下,先是裁减了大批下人,又将上门来说理的江阮两家人,一人一封断亲书,打得远远的。
连大少爷江睿一家都轰了出去,说是没见过这么大还赖在府里吃奶的人。
气得江睿也愤怒地断绝关系,从此与相府割席,带着妻子搬去了窄巷里的小院。
江寻蹊虽然觉得有些太过,可看见账本上省下的数字,又默许了她的做法。
反正只要没省到他身上,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彻底放权。
于是白蛛将矛头对准了阮新棠与老夫人。
先是将阮新棠这些年的首饰家私全部搜刮进宫中,一个月只发十两月钱,旁的开销都要向她申请报备,连好一点儿的胭脂水粉都买不起了。
连老夫人的汤也取消了。
还找了大夫背书,说老夫人体态颇丰影响寿数,白蛛便正大光明地将婆母的饭菜缩减成青菜白粥。
饿得老夫人连叫骂立规矩的力气都没有。
只要她告到江寻蹊面前,当晚等她的必定是荤素合宜的一桌好菜。
可在江寻蹊走后,那一桌好菜吃不完,便一顿顿地热,连馊臭了都继续热来端上桌。
老夫人含泪自愿要求吃青菜白粥,一连吃了十余天,吃得面如菜色。
白蛛便在清粥小菜里放些肉丝,又端上两枚咸鸭蛋,老夫人对此感到餍足,甚至对身边的嬷嬷感叹,儿媳其实挺贤惠的。
当夜嬷嬷便趁四下无人烧了些符纸,简直见了鬼了,能不害怕吗?
也是白蛛入府后,江寻蹊才得知,府上竟然快三年了都不曾有过拜帖、邀请函,要知道女眷之间的交集也是极为重要的。
怪不得这几年他得知的消息总是慢人一步。
好在娶了白蛛这个大管家,无人邀约,她便敞开大门去请别人。
近日相府风气一整,拜帖送出去,倒有不少人想看看热闹,这宴席竟宾客盈门。
最意外的是,我也来了。
身边跟着容色昳丽的优人景唯。
景家仅剩的男孩儿,完美遗传了名动京城的花魁母亲的美貌,偏偏又是个自卑的性子。
美貌与自卑同时出现,他注定极讨人喜欢,我也不例于人外。
作为红极一时的戏子,在座大半的女子都是他的戏迷。
白蛛亲自来迎我,半点不因江寻蹊是我的前夫而产生隔阂,甚至口称我姐姐。
阮新棠不饰珠钗,面不敷粉,穿着一年前做的旧装,上面的花纹也已经过时了。
看样子竟然比在娘家做姑娘时还憔悴。
她见了我,总也不知道学乖,假借与婢女叙话:「既是与相爷和离,如今便该避嫌才是,如今还带个小白脸上门,莫不是想让相爷心生醋意,盼着他再去求娶回来?
「只可惜,我们府上也有奶奶了,这样上赶着,最多只能做个贵妾了。」
白蛛反手就是一耳光,将她抽倒在地:「下作的小娼妇,有你在这儿挑拨离间的份儿,竟敢对乾国公出言不逊,懂不懂尊卑道理?
「你当相爷是什么香饽饽,姐姐扔了又捡回来咬?埋汰谁呢?有身旁这琼楼玉宇,干嘛还去捡陋室住?」
她又靠近我,亲亲热热道:「还是姐姐好福气,相爷年轻时是美男子,三十岁后,又被拿来作比『城北徐公孰美』,待他青春不再就一脚踢开,又寻了个俊美少年。如此看来,姐姐一生注定是享用青春美貌少男的命。
「我那亡夫死得也巧,还没老得叫人恶心就两腿一蹬去了,好在是享受过。嫁给相爷时年岁也大了,只求安稳,不求激情。不像某些人——
「这辈子都没体会过青春少男的滋味,更不知什么叫作雄伟男子、什么又叫硕大无朋。
「也只能捡姐姐吃过的枣核儿,嗦一嗦了。」
白蛛性子泼辣,说起话跟唱戏似的,一套词一套词地砸,更荤素不忌,说得少女脸红、少妇偷笑。
只有阮新棠被气了个仰倒,越想越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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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至一半,有人悄悄来请我。
「相爷请您去书房一叙。」
本是要去的,他就来请了。
书房之中,只有我和江寻蹊两个人。
比起前世这个时段,他老了许多,不再为配得上年轻的外室而保养容颜,也没有在朝堂上意气风发的精神气,变得有些暮气沉沉。
没有了同仇敌忾的对象,过分的亲密反倒会让人失去新鲜感。
没有了生死相依的磨难,他们的感情太过轻而易举而无法弥坚。
他和阮新棠变成了普通的男人与妾室。
只是因为曾经的感情和两个孩子,多了几分情谊,为了子嗣的昌盛,他在得知阮新棠犯下大错之后,仍会与她同房。
「白蛛是你安排进府的。
「凤姊,如果看见我不好过,便能让你的心里好受些,我不介意让她留下。
「可我不明白,我自认前半生三十年不曾愧对过你,只是在生活没滋味时寻了个外室,你何以如此恨我?」
他声音有些哽咽:「两年前我说的话是真的。
「我真的,从未想过与你和离。」
这样的诉说与哭腔,若是放在景唯身上,我倒会有几分怜惜,放在他身上,没得让人作呕。
不要相信男人的眼泪,更不要为他们的装腔作势打动。
瞧瞧。
只是没有按照他的算计,走进他的陷阱,他就如此不解,又表现得这样委屈。
只要结果没有发生,他就能让自己也相信,他就是无辜的,并将此奉为真理。
而踏错了一步的我,却再也不会有翻身的余地了,前世的切肤之痛,我真实地受过五年。
我问过无数次,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他如此恨我?我难道愧对过他?
我的三十年,就不算三十年了吗?
以至于他仗着多年夫妻、感情笃深,这般肆无忌惮地算计我,堂而皇之地从刚温存的床上摸出一把刀捅进我的心口。
我至死都想得到一个答案,哪怕说清楚原因,让我死也做个明白鬼。
我是被他的沉默逼疯的。
半疯半醒,我忽然了悟。
他势必一开始就包藏祸心,才会从温存的床上摸出尖刀,并在我熟睡时在我胸口上比画了无数次。
才能保证,一击必杀。
他最清楚我有多无辜,我无错,所以他给不出原因。
可他肆无忌惮的伤害要有原因Ţű̂₄,于是处心积虑为我罗织罪名,让我被千夫所指,让我开始一遍遍检讨,是不是我做错了?
反省了千万遍,我还是无错。
于是我在这个寂夜无疾暴毙。
我上前怒劈了他两耳光。
「那我问你。
「三十多年前,你打马游街,与我擦肩而过时,扔到我怀里的琼林花,是你所说的一见钟情,还是早有预谋?
「那三年的飞鸽传书、穷追不舍,追的是我这个年过二十被人戏称老虎的女子,还是我背后死到人丁零落的公府与将权?
「你养了两年的外室,还串通所有人瞒住我,任由别人恭维我一生一世、夫妻情深。
「是怕我知道了伤心给我造梦,还是就等着两年后,我得知自己遭到所有人的背叛和欺骗时情难自禁,你好将错处扣在我身上?
「还有,你今日所问,你不与我和离,到底是负责,还是畏惧自己曾发过的誓,不想做负心人,便放任别人把我逼死?
「你甚至连对我的一点点愧疚都不想背负。
「你做不了君子,甚至不敢坦荡地做小人。
「江寻蹊,你罪该万死。」
江寻蹊的脸迅速浮肿,连眼缝都眯到了一起。
我就是不想看他破防后的表情和眼神,就让他一直沉默下去,绝不给他任何意图刺痛我的途径。
谁说沉默是上位者的特权?
谁说不能是阶下囚被堵嘴后的未尽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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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江寻蹊是真的很在乎我揭穿他的伪君子外衣。
屡次上奏「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并呈上戎狄人的口供,以证我编纂兵书,引为不秘之传,以此把持军权,足以动乱朝政。
他甚至与我阿爹的书信往来翻出来,抠出字字句句,断章取义,恶意曲解,以证我因阿爹而记恨皇帝。
偏偏此事皇帝心虚,在朝堂之上强逼我交出虎符帅印。
我解释并无兵书的存在,皇帝便让我回府编纂一本,什么时候写出来,什么时候才能出府门。
我被圈禁了。
江寻蹊尝到了利用皇权为自己所用的甜头,又怎能收得了手?
他慢慢试探,游说皇帝以不守妇道之罪问责我,处死景唯,并赐我贞节牌坊,上面遍数我休夫养男宠、与优人厮混、抛头露面等有违妇德之事,以示警醒和讽刺。
景家三姐妹以全部军功换取了弟弟的性命,自请辞官,只做纯臣。
偌大的贞节牌坊,矗立在乾国公府的牌匾前。
我在府里,听周嬷嬷汇报着近日外头的种种激变。
天欲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
某种程度上,江寻蹊与阮新棠其实是一类人,打着目的单纯的幌子,以此为借口不断地索取。
坏就坏在欲壑难填。
朝上大半的官员都在弹劾他。
数篇细数江寻蹊为了敛财而坑害百姓的檄文夹杂在最新的何愚旧蔷的话本中,被传扬四海。
丁萱写话本是只是陶冶情操,写论赋才是专擅,辛辣尖锐,通俗易懂。
能看得懂话本便看得懂这檄文。
一时间民怨沸腾。
是夜。
一只凤凰腾飞在漆黑的夜空,浑身散发着金光,灼目又高悬。
我在府中执线,直到刷了金漆、浸了荧粉的纸鸢彻底凌空,有风托起。
绾青为我披甲,狼尾在风中乱卷。
「娘子,起东风了。」
我将手放在兵器架上,数十斤的狼牙棒在手掌上,抛如细筷。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霎时,惠淑公主府方向,飘来一朵青色祥云。
我手持狼牙棒大步四方,迈出府门,一棒先击碎门口ŧűₕ的贞节牌坊,大理石碎块炸开,似有鼙鼓动地来。
眼前是景家三姐妹,带着亲卫队听令。
「奸相当道,弄权欺君,鱼肉百姓。奉公主令!
「此去——
「勤王,清君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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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清君侧的重点在于君。
在刻意放水之下,江寻蹊穿着太监服,一路钻狗洞回了相府,本打算卷包袱连夜逃离京城。
一进府刚换完便服,打算卷包袱跑路时,白蛛便闯了进来。
他本想一刃先将她送走,白蛛是我的人,留她至今纯粹是因ṭū́₆为相府还需要她的陪嫁运营。
白蛛却看也不看他,抓着他的胳膊就往外扯,毫不设防地露出后背,嚷嚷:「相爷您可算回来了,那下作的小娼妇她竟然偷人!早些时候我便觉得不对,今儿我假装与老夫人出门上香,ṱũ⁺没走出多远她就迫不及待了,我左等右等没等到您回来,都快急死了!
「这会子都休战了不知第几回了,又闹腾起来,干柴烈火送作堆,房子都要震塌了!」
江寻蹊血直冲脑门,暂且按下袖中白刃,索性先去抓奸,将他们一齐送走!
临近阮新棠的院子,正听见里面的人丝毫没有偷情的觉悟,半点儿不掩盖声音。
「我与你嫁的老头子,谁更厉害?」
曾在他跟前千娇百媚的熟悉嗓音,娇嗔道:「那还用说,起初那几年倒也罢了,如今是愈发不行了。大太太说我没尝过青春少男的滋味,如今尝过了,跟你相比,前头那几年也是逊色……
「他呀,身上都开始有味儿了。」
「外头说你与大少爷有苟且,今儿我见了那对双生子,怎么觉着真有些像?你老实告诉我……」
「讨厌~啊——」
江寻蹊一脚踹开房门,提起手中白刃就向那纠缠在一起的男女刺去。
那男人反应快些,用毯子裹起阮新棠便躲开了,二人身上看去更直观。
男人正是他近日招的幕僚,常流连府里养的戏班,扮作小生的模样也惹得许多小丫头心潮荡漾。
没想到竟和阮新棠搞到一起去了,竟还拿他作比!真是奇耻大辱!
只可惜他这两下子,最多能偷袭,正面对上便看不过眼。
那幕僚一脚踹上他腹部,疼得他如虾米般蜷曲。
「文相大人不是常说我不要报酬过意不去吗?您这房美妾,我就笑纳了!」
他卷起一旁的包袱和衣服,包着阮新棠跳窗而去。
白蛛直拍大腿:「哎呀呀!这狗男女本就打算今儿私奔呢!连金银细软都包好了,这可都是老娘的钱!」
江寻蹊摇摇晃晃站起来,持起白刃又朝她刺去:「你这贱妇也去死!」
白蛛登时抬腿飞踢,那白刃扎进房柱,她三下五除二用汗巾将江寻蹊五花大绑。
「我可不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姑奶奶没出阁子前可是大名鼎鼎的杀猪西施,二三百斤的猪都按得死死的,就你这二两肉,能撂得到谁啊?」
她将江寻蹊往肩上一扛,就跟扛着半扇猪一样,一边走一边招呼人去外面叫官兵。
「娘子要清君侧,她清君,我捉侧,也算大功一件。
「我白寡妇说不得也能混个将军当当?嘿嘿,这买卖做得,可太他爹的值了!」
-34-
一夜后,日月换新天。
可怜的陛下被奸相挟持了这么久,终于被惠淑公主拯救。
皇帝下罪己诏,自认昏庸,自愿禅位给贤名在外的惠淑公主,更不配坐享太上皇清福,从此自贬为岭南王。
太清殿内,皇帝被白布堵嘴、麻绳捆身,呜呜不止。
丁萱草拟,我念,李霜天誊写并盖印。
李霜天搓手手,有点不好意思:「这么夸我真的好吗?」
丁萱翻了未来皇帝一大白眼:「这是念给天下人听的又不是给你看的,不多夸夸怎么服众?」
「你该当史官才是,这么会写,往后的史得多野?」
丁萱正着手创立一个掌管舆情的机构。
正如我即将开设军校,广招天下英才,修习兵书。
李霜天掸了掸刚写好的圣旨,回头看着滚动如蠕虫的皇帝。
「皇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反你吗?我知道议储也不代表我能当皇帝,所以失败了我也接受。
「可你实在是又蠢又坏,怎么配凌驾在我之上?
「就像母后给我拟定的封号是慧殊,称赞我的智慧,强调我的特殊。
「最后圣旨发下来,却变成了惠淑。
「那日誊写圣旨的人是你,明明有父皇的草拟,你却还是能抄错,借口自己粗心, 实在是该罚。
「父皇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我还记着呢,如今, 就罚你把皇位让给朕吧。
「你可以提出异议和反对,但异议朕不采纳, 反对无效。」
留给她的是无尽的沉默。
至于其中夹杂着的猪哼哼,就忽略不计了。
李霜天登基,女帝入主,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甚至还没有看江寻蹊游街砸臭鸡蛋来得激动。
毕竟是真的有人被压迫过, 虽然有李霜天兜底,可记仇是一辈子的, 不能因为被救了就忘记是谁导致的。
这日,押送的官兵一直在不停地在挥洒着纸片,一张张方纸,小小的纸片上拓印着几行字。
江寻蹊想看清这是什么,可他已经上了枷锁,眼前更是糊满腥臭蛋液和纸片。
直到开蒙不久的孩童念出那上面的小字。
「今时今日, 两心相知永不负;他年他月,违此誓者断仕途。这是什么意思?」
身旁有年纪大的人知晓这一段故事,唏嘘地从三十多年前讲起。
不少官员在看到了江寻蹊的惨状后, 竟遣散妾室,一心一意跟着原配妻子过日子。
一时间一夫一妻在官场民间蔚然成风。
毕竟谁谁年轻的时候没发过几个重誓?
江寻蹊注定名垂青史,遗臭万年。
并在收监后按照江家家规上的惩罚, 一一受过, 直到五年后, 他被折磨至垂垂老朽地被放出监狱, 江睿江蕊皆闭门不见。
他身无长物, 又疯疯癫癫,只能沦为乞丐, 又遇见了在河边浣衣,成了粗使婆子的阮新棠。
阮新棠被疯子乞丐纠缠, 拼命挣脱之余, 江寻蹊跌进河里, 天大寒, 冰水刺骨。
江寻蹊连泡都没冒,便溺死在了河底。
死前还在脑海中编织狱中的美梦,他才是话本中男主,阮新棠是女主……
而我, 作为史上第一个军事学校的校长、一字并肩王, 与文皇帝李霜天共同执政, 统管本国武治, 死后与她同葬帝陵。
往后修史,魏氏凤鸣, 位列本纪。
椒瑛登基后的第十年, 河清海晏,盛世安宁,边境无恙,贸易之路遍布世界。
第二十年, 椒瑛考究我的功绩,上表奏天,追封我为武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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