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炸

我有很多爸爸。
小时候,村里的成年男人都自称是我爸。
只因我妈是十里八乡最美的人。
偏偏嫁给我爸,一个没灶台高的侏儒。
从那以后,她就像一块肥肉,惹得村里的男人垂涎欲滴。
而我那侏儒爸,人前陪着笑,人后骂我野种。
我一直以为他是窝囊废,是人渣。
直到他死了。
我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1-
我是一个野种。
我妈十九岁那年,在马桶上生下我。
那天清早,她拉住我爸的衣角,头一次服软:「我破水了,要不,你别出门了?」
我爸避开她乞求的目光:「我去镇里送蚕丝,商量好的事。」
他逃也似的出门,院外传来邻居讥诮声:「林松又出门啊?要我帮你照看媳妇不?」
林松是我爸的名字,爷奶希望他跟武松一样挺拔威武。偏偏,他像了武大郎,站起来还没灶台高。
我妈是他的童养媳,也是十里八乡最美的姑娘。
武大郎配潘金莲,大伙儿认定我是野种,一个个赶着给我当爹。
我爸依旧陪着笑:「麻烦你了。」
奶奶却是个暴脾气,举着烧火棍骂:「要死的短命鬼啊!我家媳妇用得着你照看,滚去照看你爹妈吧!」
院子里谩骂声此起彼伏,我妈痛得滚下了床,贴着潮湿不平的地,一点点爬到马桶边,她不会使劲,肚子一阵阵往下坠时,还以为要拉屎。
在马桶上坐了许久,等发现时我头都出来了。
那年冬至,我妈几次痛晕过去,屋里终于传出婴儿啼哭。
院子里好事男人更多了,奶奶倒掉马桶里的血水,恨恨道:「瞧什么瞧?一个女娃,跟她那婊子妈一样!」
「哎,跟林松一样不?还是更像我?」村长儿子许多福话音刚落,周ṭü⁼围哄笑声一片。
奶奶叉腰把这些人咒骂一通,回屋就见我妈撑着虚弱的身子,给我剪了脐带,用她最软的衣裳包着。
「女娃不顶事,还得生个儿子。」
我爸正好回来,瞧都没瞧我一眼:「就叫丫头吧!反正不值钱。」
我妈没理他们,那双如秋水般澄澈的眸子直盯着我:「林宝珠,我的女儿叫宝珠。」
如珠似玉的宝贝,这是没上过学的她,能想到的最好听的名字。

-2-
我妈确实把我当宝贝养。
村里女孩五岁就要烧饭挑水,喂猪放牛,她却从不让我做这些。其他女孩穿得破破烂烂,流着鼻涕,满头虱子,我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许多福总爱拿糖哄我:「宝珠,叫声爹,爹给你吃糖。」
那年我六岁了,虽然还没上学,但也知道有的糖能吃,有的糖不能吃。
我走开了,他还往我手里塞颗糖,大声嚷嚷:「宝珠叫我爹了,今晚我就跟三妮洞房!」
哄笑声中,我抓着糖不知所措。
奶奶冲进来,一巴掌打偏我的脸,也打掉了手里的糖:「烂婊子生的贱货,一颗糖就叫爹,没心肝的白眼狼,老娘剥了你皮!」
她拽着我头发往回走,边骂边脱我衣服,我爸就在院子里煮茧,头都不曾抬一下。
我妈采桑回来,冲进来抱住瑟瑟发抖的我。
许多福喊了声:「小孩有什么好看的,脱三妮啊!」
我妈二话不说,端起煮蚕茧的热水就泼过去。
这些年她越发彪悍,奶奶只会骂人,她一言不发就动手。村里男人有贼心没贼胆,只敢嘴上占便宜。
闹剧散了,我妈牵着我回屋,第一句就是:「我要送宝珠上学。」
那时候义务教育还没普及,小学一学期五块钱。
「做梦!老子养个野种够让人笑话了,还要送她去上学,真当我是绿王八?」他比我妈矮半个身子,说话的时候喜欢站在门槛上,就这样,还没我妈高。
有回我体贴地建议:「爸,要不你站桌上吧?这样就比妈高了。」
从不搭理我的他,那天给了我一巴掌。
我妈替我整理衣裳的手一顿,抬头看向他:「那你说说,谁害我生个野种?」
她明明没哭,可我看着她一双通红的眼睛,却比哭还难受。

-3-
我爸心虚地避开她的眼睛,扔下一句:「反正我没钱,要供你自个儿供。」
从那天起,我妈白天忙着做家务、种地、采桑叶养蚕,晚上背着柴刀上山,天蒙蒙亮又拖着比自己还重的柴垛回来,烧成炭,拉到镇上卖。
她没干过这样的重活,第一天,肩膀就肿得老高。
我拿毛巾给她热敷,奶奶在院子里喂鸡,扯着嗓子嘲讽:「好日子不过,非要自讨苦吃,我看你能扛几天!」
我妈扛了两个月,扛到肩膀不会肿,扛到新疤盖住旧伤,扛到一双漂亮的手尽是老茧。眼看就要开学了,她才存了四块一角五分。
她把一叠散钞数了又数,用布包好藏到粪桶下。
前些日奶奶进屋翻了一通,枕头柜子全都找了,没找到钱。
「一篮八月炸,一蛇皮袋炭,凑凑就够了。」
我看着外头阴沉沉的天,有些担心:「妈,今天就别去了吧!要下大雨。」
「没事,你早些睡,门锁好。」
她刚走,奶奶骂骂咧咧在院子里收衣服。我看见她捏着我妈的短裤进了茅房,出来后又挂了回去:「离不了男人的臭婊子!让你得脏病,臭死、烂死!」
短裤中间沾了粪水,晾干后不仔细看不出来。
那时候卫生条件差,日子也苦,女人若是得了妇科病除了硬扛别无他法。万一被人知道,还要被骂私生活不检点。
奶奶恨村里男人调戏我妈,拿他们没办法,就把所有的怨气撒在我妈身上。
她也是女人,明明知道我妈的处境有多艰难,又有多么无辜。
我爸背着桑叶回来,有些无奈:「妈,你这是做什么啊……」

-4-
奶奶立马接过他背篓,然后又开始骂我妈不着家,什么活都让我爸干,还养着我这个吃白饭的野种。
我爸默不作声听着,许久才低低地辩解一句:「我就采几回,以前都是三妮干的。」
「她该干!她是我买回来的童养媳,十个大子儿都能买头猪仔了。还生个贱丫头,你就该听我的,过继个儿子……」
「唉,说这些做啥?你快去歇着吧,这里我来。」
奶奶还是不放心:「那野种上学我死都不同意,你要敢偷偷摸摸地给她钱,就别认我这妈!」
我爸好说歹说,才把她劝回屋。
又拿下脏了的内裤,直接扔到粪桶里。
一回头,看到探头探脑的我,没好气道:「看什么看?滚去喂蚕!」
蚕喂到一半,就下起瓢泼大雨,等到晚边,小溪汇聚成汹涌山洪,滚滚向山脚奔去。
我实在担心我妈,吃了晚饭就跑到村口等着。
雨终于停了,朦胧的雾气里,我好像看到我妈,她扛着蛇皮袋,手里拎着篮子,走得很急,被绊倒也顾不得痛,爬起来就跑。
我赶忙跑去,看到她身后跟着个戴斗笠的男人,追着喊:「三妮你跑啥,跟了我顿顿吃肉,不比卖炭强?」
我妈扔了东西,跑得更快,但还是被那人抓住按在田垄里。
漆黑的夜里飘起了细雨,我妈的脸被按在泥里,沾了泥水的头发散开,遮住了大半张脸,那双秋水般的眸子睁得很大,里面是盛不下绝望。
绝望地忍受着那披人皮的野兽,撕咬她的衣裳。

-5-
「爸,快来,妈被欺负了!」
我捡起路边的石头,边跑边喊,屋里灯亮了,我爸跟奶还没出来,我已经拿着石头砸去。
男人挡了下,对着我的肚子就是一脚。
我翻滚着摔下田垄,一头扎进冰冷的泥水里,好不容易爬起来,就见男人提起裤子,朝我妈吐了下口水:「贱货,还真当自己是贞洁烈女了。」
我爸奶奶终于赶到,呆呆杵在那儿,敢怒不敢言。
一阵阵狗吠声里,不远处的院门开了,出来个干练老人,一拐杖捶打到男人身上:「畜生,住手!」
看清来人,我顾不上痛,哭着喊:「许爷爷,他欺负我妈!」
许爷爷是村长,为人公正,是十里八乡最德高望重的人。大到村里分田地,小到村民吵架拌嘴,都找他决断。
唯一的败笔,就是生了个凶恶嗜酒的败子,打死打跑三个儿媳,留下个傻孙子。
我以为找到了靠山,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许爷爷看了我眼,又扫了眼村口围着的人,温声细语地安抚:「宝珠不怕,爷爷给你做主。」
「畜生,还不道歉!」
不等男人动作,我妈先衣衫不整地翻下田垄,把我从泥里扒拉出来搂紧:「宝珠,妈没事,没事,咱回家。」
她明明在发抖,却还是给我撑起一片天,在那片小小的天里,我看到男人摘下斗笠,露出熟悉的面庞。
……许多福?
村长的败家子。

-6-
我心凉了半截。
再怎么无私的人,都会偏袒自己儿子的吧?
却不想,许爷爷义正辞严地骂了许多福一顿,逼着他给我们道歉。
许多福站在田垄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抱成一团的娘俩:「算了,老子不白摸你。」
说完,扔下一块钱走了。
奶奶立马冲上去,捡了钱揣怀里。
我妈瘫软下来,挣扎着爬起身,又跌回了回去,反复几次,我爸看不下去了,却被奶拦住:「回去,还嫌不够丢人!」
最后,是六岁的我搀着我妈,一步步往回走。
回去的路泥泞不堪,即将隐入黑暗的那一瞬,我突然回头,看到许爷爷正严厉训斥,桀骜不驯的许多福在他跟前,老实得像只鹌鹑。
这样的畜生,竟是我的亲爸?
我心里有些难受。
村口站了不少好事的人,见我妈一身狼狈,像苍蝇般围上来。
「三妮,吓坏了吧?快跟我回屋,哥哥疼疼你。」
「呸!你哪会疼人?不如跟了我——」
哗啦一声,一盆污水泼上来。
「不要脸的贱货,敢勾引我男人!」
我气得握拳,我妈却慢慢擦掉脸上的污渍,露出精致白皙的脸颊:「哥,你婆娘不肯呢!」
男人一记耳光把自己媳妇打到地上,腆着脸凑上来:「我收拾这臭婆娘了,今晚你就跟我……」
我爸跟奶奶就在后头,早就见怪不怪了。
「好啊!」我妈冷笑着掏出随身带着的农药,拧开瓶盖,咬着牙说,「从今天起,谁动我们娘俩,我就死在谁家门口,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大伙被镇住了,骂骂咧咧散了。
我妈挺直腰板,一手牵着我,一手拿着农药,昂首阔步往家里走。
那一瞬,她强大到不可摧毁,倘若,她牵着我的手没有发抖的话。

-7-
外头的天依旧阴沉沉的,厨房没点灯,我站在小板凳上煮面疙瘩。
回头见我爸坐在屋檐底下抽旱烟,时不时扫眼井边,我妈正蹲那洗衣服。
「爸,你吃点东西。」
我爸狐疑得看了我眼,没接。
海碗又沉又烫,我端得吃力,却不敢松手。年幼的我还不知道读书意味着什么,但我妈拼命要做的事,我必须争取一下。
「爸,你可不可以借我九毛钱,我会扒松针卖,赚到钱就还你……」
我爸低头看我手。
上面多了两个水泡。
他敲了敲旱烟,转身就走。
还是不行呢。
明天就交学费了。
我抓紧海碗,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等会儿见到我妈千万别哭,她够可怜了,我不能再给她添乱。
但实在忍不住。
眼泪还是糊了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多了个模糊的身影:「钱收好,你要是考上高中就不用还,考不上就早点嫁人,拿彩礼还。」
晚上,我把钱偷偷塞进布包,当着我妈的面数了一遍。
钱够Ṭũ̂ⁿ了,她不敢相信地自己数了几遍,最后抱住我哭了:「我们的宝珠能上学,还好还好,妈没耽误你。」
我们以为,凑够学费就有书读。
哪曾想,报名那天,学校门口站了一排婆娘,她们把校门堵得严严实实,鄙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站住,学校是念书的地方,婊子跟野种不能进!」
「呵,这哪是来上学的,想勾引男娃吧?不要脸的贱货!」
我妈紧紧握着我,气得发抖:「老师呢?校长呢?我们是来念书的,凭什么不让我们进?」
老师小声劝了句,但对方人多势众,根本没用。
昨晚挨打的那个婆娘脸还肿着,叉腰指着我妈:「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想进去?行啊,跪着爬进去!」
「男人怕你我可不怕你,弄死你这烂婊子,再打死你野种。」

-8-
我妈站到我前头,低声嘱咐:「等会儿你站远点,别怕,妈一定送你上学。」
说完,便冲上去跟那些婆娘厮打起来,抓脸、扯头发、抬脚猛踹……她很彪悍,但对方人多,还是落了下风。
周围没趁手的工具,我急得团团转,一眼看到茅厕旁粪桶,舀了勺大粪冲进战场,一时间局势扭转,那些婆娘被大粪泼得抱头鼠窜。
我跟我妈相视一笑,觉得成就感爆棚。
「够了!成什么样子!」
许爷爷匆匆赶来,差点被迎面来的屎尿撞飞,他掷了用力喊了句:「再动手的,都别想念书了!」
我妈停了下来,把我护在身后,那几个婆娘气得不行,但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村长,你瞧这野种,还没上学呢!就把好好学校弄成这样,真上学了还得了?」
「是啊,学校是念书的地方,她们这德性,配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铁了心不想让我上学。
我抬头看了眼我妈,奇怪,往常她早就怼回去了,这回却格外得沉默。
「许爷爷,我要是考第一,是不是就配上学了?」
不等他开口,婆娘就笑了:「还第一呢!你这猪脑袋不考零蛋就不错了。」
许爷爷看了我眼,又扫向我妈,大概是想息事宁人,竟然答应了:「第一学期你要是考第一,以后小学尽管读。做不到就早点回去,也让你爹妈松快些。」
村长发话了,这事就定了。
我牵着我妈的手,重重地吐了口气。
终于,有书读了。

-9-
当时乡下学校缺老师,我们班是复式班,教室里坐了六十二个学生,一到三年级都有。
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男孩中,只有零星七个女孩。
有几个男生特能捣乱,拉桌子、扯凳子、怪叫打架的,一节课老师有一半时间用在维持纪律,好不容易讲点知识,我坐在最后,听都听不到。
没办法,一下课,我就抓着书本追老师,有的会耐心跟我讲几句,也有不耐烦的,让我自己抄书。
最后,我摸索出一个笨办法,不管懂不懂,先记住。
我就靠着死记硬背学了不少东西,熬到期末考,我真考了第一。
我妈双手托着卷子看了一遍又一遍,虽然她一个字都不认识。
「好孩子,你好好念,大学妈都供。」
「呸!一个野种还想读大学,说出来都叫人笑掉大牙!」奶奶放下背篓,「要我说,送去做童养媳得了,再过继个儿子来。」
当时就是这样,自家的亲女儿,不如别人家残废儿子。有的人家四五个儿子一个女儿,都要把唯一的女儿送走,我外公外婆就是这样。
我妈懒得理她,催我进屋看书。
第二个学期,我坐到了第一排,老师对我也耐心了。
但我的日子,并没变好。
村里的婆娘气不过,撺掇男孩欺负我。他们往我脖子塞雪团,往凳子上放热炭,朝我课桌撒尿……
我反抗过,也告诉老师,都没用。
没办法,在学校里我都不离开座位,下课铃一响就跑回家。
好不容易熬到五年级了,眼看就要毕业考了,还是被他们堵住了。

-10-
他们扔了我书包,把我按在地上。
许多福的傻儿子富贵一屁股坐到我肚子上,手里拿着根竹竿,抽一下,喊一声「驾」。
周围男孩笑成一团,嘴里喊着:「富贵骑小婊子咯!富贵骑小婊子咯!」
那条山路是主干道,人来人往,有大人瞧见了也围上来看热闹,还有的跃跃欲试。
女同学低着头快速经过,婆娘们叉腰朝我吐口水,骂我活该。
我挣扎不过,绝望中瞧见我爸——
他驻足了会儿,上前一步,又后退几步,最终跑走了。
看着他仓皇逃跑的背影,你猜当时的我在想什么?
我想,当个野种也挺好,至少没那么难过。
衣服被扯开之际,我突然抓了把泥土撒向富贵,推开他狂奔回家。
在半路撞了人,他手里拿了把柴刀,着急忙慌的,见我也吓了一跳。
「爸?」
「你……你惹富贵做啥?」
我全身都痛,听到这话,感觉胸腔都要炸开了:「是我惹得他吗?是他欺负我!我已经很小心了,一下课就跑,哪想到他故意不上学堵我!」
「那你、那你告诉老师啊……」
「我说了,老师说那么多人,为什么他就欺负你,你也找找自个儿原因!」
我走后,还听到老师背后骂我,这么小就勾三搭四,跟水性杨花的婊子妈一样。她以为我听不懂,都没压低声音。
想着,我身上的伤更疼了。
往日受伤都不哭我,今天不知怎么了,眼眶又酸又疼。
我爸有些无措,声音都弱了下来:「你再忍忍,等上初中就好了……」
心坠入深渊。
我用力擦掉眼泪,快步向前:「知道了。」
不被爱的孩子,连哭都是错。

-11-
总算熬到毕业考试,那天还发生了一件事。
富贵吃坏东西上吐下泻,许多福冒雨背他去医院,脚滑摔下田垄,命是捡回来了,却断了一条腿。
我暗自高兴,连烧炭都哼着歌。
不承想,许多福带着一帮人,怒气冲冲闯进我家。
「林宝珠呢?小贱人出来,敢下毒害我富贵,老子要你偿命!」
我爸立马迎了上去,掏出舍不得抽的好烟:「许哥您说啥呢!宝珠一直待在家,哪能害到富贵啊……」
许多福一脚踹开他,不依不饶:「不是她还有谁?富贵就是吃了她的茶树豆腐肚子疼,他几个都能作证。」
我爸的脸唰地白了,奶奶连拖带拽,把我往外扯。
「多福,这野种你带走,是死是活都跟我们无关,你别为难林松。」
意料之中的答案。
这些年奶奶明里暗里嫌弃我,串掇我爸把我送走扔掉。一开始,我以为她厌恶我野种身份。直到有次,我听到她让我妈再生个儿子:「我不管你跟谁生,只要是儿子,就是我们林家的种!」
多可笑啊,她自己都不姓,开口闭口却是我们林家。
我甩开她的手,冷冷地说:「不是我。是大牛抢了我的茶树豆腐,下毒后给富贵吃。」
大牛跳脚:「你胡说!」
我反问:「大伙儿都瞧见了,还有上次富贵掉河里,也是你推的!你恨富贵总把你当牛骑。」
我说的都是事实,只有一样,毒是我下的。
树叶豆腐里加了龙葵叶,能让人上吐下泻。我知道他们会抢我东西,就想给他们一个教训,却未料到富贵会残疾。

-12-
更没料到,许多福只扇了大牛一耳光:「看在你爹妈份儿上,滚!」
随后看向我爸:「不管怎么说,茶树豆腐是你家的,富贵出事你们也有责任。这样,五十块彩礼,宝珠做我家童养媳。」
他抬着下巴,一副我们占大便宜的模样。
我那年十二岁,从没想到一个人能无耻到这地步。
红着脸朝他吼去:「你做梦!」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人甚至劝我:「五十块彩礼呢!村里哪个女孩这么金贵?」
「可不是,嫁过去顿顿吃肉,过得可是神仙的日子。」
「……」
「呸,这好日子你咋不去?」我恨恨骂回去。
许多福懒得废话,拽着我往回走:「彩礼晚点儿给,也不用挑日子了,今天就大婚洞房。」
我拼命挣扎着,却还是像只小鸡仔被拎起来。
那天,许爷爷在乡里开会,我妈去镇上卖炭未归,许多福步步紧逼,我奶乐见其成,周围的人哄笑着说出「早生贵子」的诅咒。
万般委屈,此刻化为无尽的绝望,我甚至想学着我妈,拿农药拼命。
眼看就要被拽走,身后响起扑通一声。
我爸冲出来跪在许多福跟前,抱着他脚,苦苦哀求:「许哥,宝珠她年纪小脾气差,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她这一回吧!」
他砰砰磕头,没一会儿额头就全是血。

-13-
许多福挑了挑眉,语气戏谑:「可以啊!矮冬瓜,野种养出感情了,还是说,养大了打算自个儿用?」
我爸不理会他的嘲讽,挤出笑脸乞求:「许哥,要不ṭúₙ这样,我们愿意赔钱,您说个数。」
我一怔,呆呆看向我爸。
奶奶咆哮道:「你疯了,咱家哪来的钱!」
我爸没理她,等着许多福开口。
许多福思索,我趁机挣脱跳下来扶我爸。
「一百块,这事就过去了。」
我呆住了,我爸也愣了,看我的眼神很复杂。
他肯定会拒绝。
一百块钱,寻常人家一年都挣不到,都够买一头牛犊了,他最好面子,花一百块留下个野种,指不定被人怎么笑话呢。
我想了无数种他拒绝的理由,独独没想到,他颤颤巍巍抓着我的手,缓慢而坚定道:「成——」
「许多福,你想屁吃呢!」
我妈抓着扁担挤进来,脸上沾了炭灰,脏兮兮的,神情却毫不畏惧:「这是镇初中的陈老师,我们宝珠成绩好,考上镇初中了。
「陈老师,您刚才说买卖妇女儿童是犯法的,判几年来着?」
满身书卷气的陈老师扶了扶眼镜:「十年。」
许多福神色惊疑不定:「那她害我儿子——」
「你有证据吗?我还有不少警察朋友,也可以帮忙。」
陈老师轻飘飘一句话,就灭了许多福的嚣张气焰。
跟着他来的人也被唬住了,一边拽他,一边讪讪地笑着:「搞错了,搞错了,我们这就走。」
许多福心有不甘,但自知理亏,只能留意下一句「你给我等着」。
看热闹的人却没散,有人怀疑:「这真是镇里初中的老师?野种啥时候成绩这么好了?该不是她妈的相好假扮的?」
陈老师拿出一张成绩单:「林宝珠同学毕业考两门满分。至于我的身份,大家随时能来镇初中确认。」

-14-
被唬住何止无知村民,还有弱小无助的我。
我看着还在颤抖的手,它好像在提醒我方才的绝望委屈。原来,我需要以死证明,我爸需要掏空家底的事情,有的人,几句话就解决了。
这就是读书的意义吗?
以前我读书,只是为了让我妈高兴。但这一刻起,我读书是为了能得到公平对待,能让我家人不受辱。
往常我妈跟男人说句话,奶奶就「烂婊子烂婊子」地骂。今天她跟陈老师一起回来,奶奶非但啥也没说,还去厨房煮了碗招待贵客的鸡蛋茶:「陈老师,您吃点心。」
陈老师笑了笑,把碗推给我,语气温和:「宝珠你吃,我女儿跟你一般大,倒没你懂事。」
我看了眼红糖煮的鸡蛋,默默咽了下口水,可不敢真的吃。
陈老师婉拒了我们留饭,又送我两本数学书:「有空的话提前熟悉一下,开学后不懂的问我。」
那天烟雨朦胧,他撑着伞踩在青石板上,背影挺拔如松。
我想,陈老师的女儿真幸福,有这么好的父亲。
回头看到我奶让我爸吃鸡蛋茶,他舀了勺吹凉,趁我奶没瞧见,迅速塞我嘴里:「快吃。」
我咽下香甜的鸡蛋。
嗯,我爸也不错。
那个暑假,我除了跟我妈烧炭,就是翻那两本数学书,书本翻烂了,我也要开学了。
一学期二十块的学费,镇初中食堂不能蒸饭带菜全要买,生活费也是一大笔。
村里婆娘笑话我妈:「赔钱货读再多书也是别人家的,不如早点嫁人,真是没脑子。」
我妈呸她一脸:「我宝珠考第一!第一,凭什么不上学?你家倒有三个儿子,初中一个都没考牢,我劝你趁早卖掉得了?」
当时初中都要考的,Ṱüⁿ三十几个孩子,考上初中的就八个,他们分数不高只能去乡里初中,上镇初中就只有我。

-15-
「妈有钱,供你念初中没问题,你什么都不用想,只管好好念书。」
我以为她是安慰我,后来发现,她确实有钱。
一开始,她烧的是普通炭,又轻又便宜,满满一蛇皮袋只卖五毛钱,却要挑两担重重的柴火。
后来,我妈在卖炭中知道了白炭,白炭又硬又耐烧,可以炼钢,要一块钱一斤。
但烧制方法很麻烦,先在山里挖一个窑洞,里面留三根烟囱,先把窑洞烧热,再用柴火把窑洞塞严实,外面用小柴火点燃,最后把前后门封上,等火灭了再拆掉。
这非常考验时间经验,烧久了炭成灰,时间不够烧不出完整的炭。
别人当然不会把秘方告诉我妈,她就自己琢磨,一遍又一遍尝试,还真给她琢磨出来。
村里人笑她整天灰头土脸,哪知道,她还攒了不少钱。
因为提前预习过,初中的内容对我来说不难。陈老师是我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他跟别的老师不一样,总说女生的路注定比男生难,所以格外关照女生。
经常给女生开小灶,讲难题。对我更是严厉又关爱,时不时留我做奥数题,还让我参加三年一次的数学竞赛。
我也没辜负他期望,拿了个二等奖。
这是我们学校第一个县数学竞赛的奖项,校长很高兴,提拔陈老师做教学主任,也奖励我十块钱。
平静努力的日子过了两年多。
我几乎以为我会一直这么顺利过完初中。
直到一个寻常的周五下午,放学铃声一响,班里同学飞奔出教室,我刚到门口,被陈老师叫了回来。
「把这套竞赛卷子做了再走。」
我有些犹豫,中考基础题居多,我数学基本没问题了,反倒语文英语要记得东西还有很多。
还有一个月就要中考了,我怕来不及。
但我早已习惯服从陈老师,犹豫过后,乖乖回到位置上坐好。
沉浸在深奥难解的数学题中,没注意陈老师什么时候锁了教室门,拉上了窗帘。

-16-
「这题不对。」
陈老师紧挨着我坐下,手绕过我的肩膀,指着最后一道选择题,炽热的呼吸喷在我耳边。
我有些不自在,想坐远点,被他一把揽了回来。
他摩挲着我肩膀,向来沉稳的语气带着轻佻:「宝珠,你觉得老师怎么样?」
我呆住了,混沌的大脑有些反应不过来。
「老师年纪是大了点,但不比年轻人差。你跟我好,保你上中专,咋样?」
手里的笔「吧嗒」一声,掉到桌上,滚到底下。
想要捡,被他一把拽了起来,按到课桌上。
那张我无比敬重的脸凑了过来,金丝眼镜后面是我不懂的欲望。
那一刻。
我脑袋一片空白,一度失去心跳。
大概五秒钟的失魂后,我被胡茬扎醒,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滚——」
我拼命推开他,发疯一般往教室门跑。
陈老师不紧不慢解着扣子:「你想好了,这门出去不会有人信你,只会骂你不要脸,为了上中专,勾引自己的老师……」
我什么都听不进去,耳边充斥着建筑倒塌的声音,轰隆轰隆,我的世界,就这样一片又一片,塌成了废墟。
好在,教室门老旧锁不住,我打开了门,发疯一般冲了出去,迎面撞上了胖女人。
「救我,救我!」
我死死地抓着她的手,她顺着我视线望去,收回手,只听到一记响亮的耳光:「贱人,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勾引我男人!也不看看他是谁,他是你老师!」
我愣住了。
陈老师走了过来,冷冷地扫了我眼,痛心疾首道:「中考是很公平的考试,我知道你想上中专,但你也不能,不能……唉!林宝珠,你太叫我失望了!」

-17-
那年我十五岁。
陈老师是我最敬重最崇拜的人,他就像我信奉的神佛,将我从泥潭里拽出。在我满心感激与信赖时,又推我入更绝望的深渊。
「我说林宝珠成绩这么好,原来是手段好。」
「呸,不要脸!陈老师对她这么好,她竟做出这下三滥的事……」
「上次数学竞赛,该不会也靠卖肉获奖吧?」
他们是我的同学,我的老师,你一言,我一语,把我钉在深渊的耻辱柱上。
我立在原地,浑身冰冷。一圈圈看去,最后落在叶花身上,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最了解的我人。
对上我求助的目光,她眼底有些不忍,却缓缓转过了身。
那一刻,我的世界被夷为平地,我平静地收回目光,看向陈老师,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像是绝望的遗言。
「你帮我过一回。以后,我不欠你了。」
原本,我是想中考考个好成绩报答他的,如今看来,不需要了,什么都不需要了。
我想走,胖女人却还不肯放过我:「校长,这样的女孩不配读书,必须开除!」
这话一出,应和声如潮水般涌入我耳朵。
校长心有不忍,目光在我跟陈老师间逡巡,最后叹了口气:「算了,林宝珠你回去吧!以后不用来学校了。」
他不是不知陈老师的为人,但比起一个苗子学生,一个优秀教师的作用更大。
我以为自己会难受,会崩溃,但很奇怪,我只是木然地往家里走。
一路上我脑子乱糟糟的,我妈该会很失望吧?还有奶奶,又找到送走我的理由。
村里人会怎么笑话我呢?
恩将仇报的野种?
不要脸的贱货?
跟她那婊子妈一样?
……
他们怎么笑话都成,但不能说我妈。
我妈,不可以再因为我,受到一分一毫的屈辱。
这么想着,我来到后山烧炭的地方,边上有个发绿的深潭,以前有的人家生了女儿,送不走又不想养,就扔到潭里。
这里面承载了无数年轻女孩的性命,如今,又要多一个我。
我一步又一步迈向深潭,算了,就这样吧!

-18-
「林宝珠!」
我妈跌跌撞撞冲出来,一把抱住我了,声音又抖又哑:「没事了,没事了!乖乖,妈回来了,没事了……」
数不清的情绪涌上喉咙,我张了张嘴,许久才唤出声:「妈……」
她把我带离深潭,一巴掌严严实落到我屁股:「我养你这么大,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你要是死了,你让我怎么活?你让我怎么活啊!」
她骂着骂着,突然崩溃地嚎啕大哭。
这是她第一回在我面前哭,以往不管多难多委屈,她总说没事,能解决的解决,解决不了的也绝不内耗。
我一直以为她无坚不摧、无所不能,原来,她也有害怕的时候。
我一言不发地抱住她,从默默流泪,到崩溃哭泣。我只是不想继续拖累她,竟叫她那么难受。
那日残阳如血,寂寥的山谷里回荡着一对母女崩溃的哭声。她们不知道为什么日子那么难,明明已经竭尽全力,却还是一败涂地。
哭累了,我妈拨开我脸上凌乱的发丝:「宝珠不怕,有妈在呢,妈替你讨回公道。」
我想说没用的,校长都站在他那边,同学也巴不得我退出少个竞争对手。
可我妈脸色沉沉,一双眸子却亮得很:「校长之后还有局长,我就不信,这天底下没公道了!」
第二天清早,我妈从箱底翻出一件大红的确良外套,头发也打理得一丝不苟。
我爸站在门口,刚想劝,看到那外套后又咽了回去。
「带两鸡蛋路上吃,实在不行就算了。」
村里人也知道了这事,个个幸灾乐祸。许多人上蹿下跳要我做童养媳,被我妈骂得狗血淋头。
走到村口,遇上许爷爷,他看了眼我妈,对我说:「我有个同学在教育局……」
「不用了许爷爷,我们能解决。」
我们非亲非故,若欠了他人情,将来恐怕要百倍奉还,就如陈老师一样。

-19-
我们不知道教育局在哪儿,一路上边问边走,从天亮走到天黑,又从天黑到天亮,终于到了。
但不认识局长,保安也不让进去,没办法,我们就在门口等着。
直到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停在门口,下来一位神情严肃的男人。
想都没想,我们冲了上去。
三两言语讲清事情,对方凝眉听了一会儿:「事情我们知道了,你们先回去等消息。」
我的心沉了下去,这话一听就是推诿之词。
我妈立马要跪,被他一把扶住:「大姐你放心,我一定会给孩子一个公道。或者你们先到我办公室等一等?毕竟是女孩子,在大门口说怕影响她。」
我哪还有什么名声啊!我今天来都是抱着必死决心的。
但听到关心的话,强压着的委屈又涌了上来。
我们被领到局长办公室,得知我们没吃饭,办公室小姐姐还给我们打了两份饭。
事情解决得很快,我们才吃完饭,那边就有消息了。
陈老师开除党籍,五年不能评优评先,从教学主任退回普通教师。
而我,回去继续上学。
我抓着洗干净的饭盒,喉咙哽咽,颤声感谢Ţûₖ。我妈眼眶都是血丝,跟着我不停地鞠躬。
「你就要中考了,这事情牵扯很多,法律上又难定性,只能先委屈你一下。」局长拍拍我的脑袋,「去年数学竞赛,你是乡下初中唯一获奖的,差一点就是一等奖了,加油。」
眼泪被拍落,滴滴落在饭盒上,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您放心,我一定会努力。」
那一天,我知道读书除了让自己跟家人更好外,还能成为像局长这样的人,为弱者伸以援手,还蒙冤者公道。
最后,我们坐着局长专车回到镇初中的时候,全校都震惊了。

-20-
大伙儿以为我会趁机报复,一雪前耻。
哪承想,我一心扑在语文、英语上。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我要补齐短板。
风言风语依旧在,背地里说我妈勾搭上局长,才让他为我们做主。也有人说,我连局里的保安都不放过,不然人家怎么可能放我们进去。
生死一遭,我的人生好像豁然开朗,冤枉你的人比谁都知你的委屈,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自证上,不如奋起直追。等到达一定的高度,所有的流言不攻自破。
那一年中考,我考了全县第一。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我们镇初中已经很多年没有前十了,第一更是想都不敢想。
校长乐呵呵地祝贺我,并问我要去师专还是中专。
那时的师范和中专包分配工作,录取分数比重点高中还高,班里成绩好的同学都选中专。
我摇了摇头:「上高中,我要考大学。」
「这,这得晚几年才能工作,你家人同意吗?」
我微笑着点头:「我爸妈都支持我。」
前几天,奶奶又让我爸过继儿子,还物色好了人选,我爸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晚上偷偷塞给我五十块钱:「你好好读,大学爸一起供。」
我故意逗他:「我欠你的钱还用不用?」
他挠了挠头:「不用了不用了,钱不够跟爸讲,偷偷的,别叫你奶知道。」
回过神,校长拍拍我的肩膀,语塞许久,突然说:「之前的事情委屈你了……」
我轻轻地捏拳:「已经过去了。」
你看吧?公道自会有的,只是看你当时配不配。
从办公室出来,经过男厕所,听到陈老师的声音:「林宝珠跟她那婊子妈一样,又贱又骚,指不定早被玩烂了。
「你看着,没有我,她还想上中专,做梦!」
我冲进厕所,拿起拖把用力一顶,把他推到粪坑里。那时候是旱厕,陈老师站在屎尿中发疯:「林宝珠,我要杀了你!」
我无所顾忌地盯着他:「你来啊,小小鸟。」
他愣了下,爆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21-
回家路上碰到叶花。
她如愿考上中专,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没多问,绕开她往回走。
她追了几步,最后定定留在原地。
万万没想到,那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她怀孕了,等发现时候肚子都大了。
她爸妈嫌她丢人,让她去死。她就从山坡往下蹦,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全是血,也不敢喊人,硬生生地扛了一晚上。
终于,死在了晨光熹微的野外。
死在了开学前一天。
她父母扛着她尸体闹到学校,收了一百块钱,然后用这笔钱,给她哥哥说了一门亲事,年底结婚。
那天,我妈给我收拾东西,听我说完后眼圈通红:「真不是东西!」
不知道她骂陈老师,还是叶花父母。
「妈,我以后学医,做妇科大夫怎么样?」
那时的农村人,把医院视为烧钱的地方,小病小痛找赤脚大夫开点药,大病就等死。最可怜的是妇女,小病拖成大病,实在扛不住一瓶农药了结生命。
我妈不懂什么是妇科,但只要我想做的事,都竭力支持。
在一个夏日清晨,伴随着阵阵蝉鸣声,我顺利进入县一中的重点班。
班里同学都是凤毛麟角,老师严厉又尽责,小学初中那些不公平对待终于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学业压力。
我有时也会从第一的宝座掉下来,一刻都不敢松懈。
高中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我家盖新房了。
这些年我爸养蚕,我妈卖炭都攒了点钱,两人难得意见统一——盖房子。
奶奶站出来反对:「你们没儿子,那么多房子最后还不是便宜了外人?」
「宝珠不比儿子差,以后房子和田产都留给她。」
这在当时可是惊世骇俗的言论,竟从我爸这胆小鬼的嘴里出来。

-22-
盖房子很辛苦,又赶上稻谷成熟。
收割的谷子没晒干,全都堆在院外头平地上。粮食金贵怕被偷,大人们白天干活累了,晚上就叫女孩睡在谷堆旁守着。
家里没女孩的,就女人,总之不会是男孩,更不可能是男人。
漆黑的夜里,那一个个冒着尖的谷堆旁边,都躺着个小姑娘。
像沉重的大山,又像悲苦的新坟。
我妈让我回屋。
这些天,她又是盖房又是割稻,几乎没睡,眼底一片乌青。
我不肯,我爸也出来了:「你们都回去睡,我守着。」
奶奶骂骂咧咧出来:「不像话,哪有当家男人收稻谷的……」
我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却见她把草席往地上一铺:「都去睡吧!我这没用老太婆守着。」
夏日的夜燥热无风,我又闷又累,却又怎么都睡不着,不远处传来狗吠声。同屋的我爸拍拍我的床尾:「宝珠,快睡,爸守着你。」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自称我爸。
我鼻子酸得厉害:「你会一直是我爸吗?」
「问的什么傻话?」他爬起来坐在我床边,打着蒲扇替我扇风,往日是我妈干的活,他也做得得心应手,「快睡吧!爸会一直陪着你,看你考上大学,送你出嫁。」
燥热的风将谷香吹进屋子,也抚平了我心头的惶恐不安。
今天起,我也有爸爸了,我再也不是野种了。
我沉沉睡去,梦里过年,我们一家四口围坐在煤炉边上,红薯烤得香甜,年糕烤得酥脆,我妈捡起一块送到我嘴边:「尝尝,熟了没?」
我吹了两下就吃了,烫得龇牙咧嘴。
多美的梦啊!美到我以为能一觉到天亮。
却被一阵崩溃的哭声吵醒。
奶奶快死了。

-23-
许多福半夜摸到我家院子里,以为是我看谷堆,扑上来欺负,却吵醒了奶奶。
奶奶没看清人,只当对方偷稻谷,大喊大叫,惹急了那畜生,一阵拳打脚踢,等我爸妈发现时,她已经奄奄一息。
记忆中叉腰骂人的老太太蜷缩成一团,看着我含糊不清地说:「好好念书……长大后……要孝顺你爸……」
我牢牢抓住她枯瘦的手:「奶你放心,我一定孝顺爸,你再等一等,咱去县里医院……」
她想摇头,但已经没有力气了,嘴里一直念叨着孝顺我爸,我一遍遍应答着,直到她咽气。
我爸扑到她身上哭,我妈一直擦眼泪,赤脚医生背起药箱离开。
直到那一刻,我才反应过来,我奶真的走了。
我双目猩红,眼底全是刻骨的恨意:「我去报警!」
警察来得很快,第二天就告诉我许多福抓住了,就在陈老师家中。
他在镇上喝得醉醺醺的,回去路上看到陈老师女儿守稻谷,心生恶胆,欺负了陈老师的女儿。
陈老师回家后跟他扭打一起,他媳妇听到动静出来,抓瞎他一只眼,要不是警察及时赶到,命都要没了。
许爷爷立马到我家求情,见我们不松口,突然说:「你就不怕当年的事——」
我妈啪一声关上门:「十几年前我怕,现在我不怕了!大不了多送一个人进去!」
那时,我隐隐明白,许多福不是我生父。
而许爷爷应该知道那人是谁。
后来,听说他变卖田地找到陈老师,希望他能撤诉了。陈老师签字之际,他媳妇拿着菜刀冲出来拼命。
最后,许多福数罪并罚,被判无期。
高考前一天,我爸妈非要送我去考试。
在村口碰到许爷爷,他头发全白了,背也驼得厉害,端着碗正给富贵喂饭。
富贵就坐在地上玩泥巴,左手抓把塞嘴里,右手抓把扔许爷爷,瞧着连三岁小孩都不如。
「宝珠,去考试啊?」许爷爷已经不是村长了,昔日威严褪去,也不过是村里寻常老人。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
「等考完来țű⁰趟爷爷家,跟你说个秘密。」

-24-
身侧的爸妈纷纷变了脸色,我深吸一口气,扬了扬手:「不了,您把自个儿照顾好。」
八岁的我在意野种身份,好奇自己的亲生父亲。
但我如今十八岁了,前途大好,被爱包围,再也不是那个被欺负了还惶恐不安的小姑娘。我那缺席了十八年的生父,不管他是谁,在我这,都跟死了一样。
高考那天,阴雨蒙蒙,我爸在小卖部买了把最贵的伞,撑开,高高举起递给我。
「好好考,别紧张。」
我看着只到我腰间的父亲,这些年,我越长越高,越走越远,而他好似没有变化,依旧胆小怕事、懦弱老实。就像这把拼尽全力,都撑不到我头顶的伞。
可当我撑着这把伞走到考场,却发现一滴雨都没落到我身上。
考试很顺利,最后一门考完出来,阴雨消散,天光放晴。
我突然想到三年前,陈老师拿着一副扑克牌让我们算二十四点,中间他故意抽出一张黑桃三。
「长得好看的女生就像一张三,读书又多了一张三,可对三有用吗?」
他目光扫视班里的女生,最后落到我身上:「没用,除非,嫁得好。
「再生个争气的儿子。」
他站在讲台上,说一句,放一张三,最后举起四张三说:「即使凑齐四张三,也不过是最小的炸。
「没用的,认命吧!」
那天跟现在一样,雨后天晴,我举起手,迎着阳光五指做虚空抓握,指缝间看到翘首期盼的爸妈。
陈老师,你说错了。
我是拿到了一对三,但我爸妈给了另一对三,我这颗最小的炸弹,依旧能把你这人渣,炸得灰飞烟灭。
忘了说了,今年中专不包分配了,那些被他欺负的女生气不过,一块把他告了。
现在么,他应该跟许多福作伴吧?

-25-
我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入浙大医学院,研究生毕业后考上县人民医院。
这可是村里头一个,我爸午饭没吃就到村里闲逛,一个中午下来,兜里塞了一把好烟。
他站在平地上,仰头跟我妈说:「以往都是我分烟,现在宝珠出息了,一个个赶着递烟。嘿!看谁还笑话我。」
我妈白了他眼:「你悠着点,还在公示期呢!」
「怕啥,咱宝珠可是名牌大学的优秀毕业生,稳稳的。」
然而,这稳稳的事,还是出现了危机。
签约当天,许爷爷闹到了医院,举着喇叭喊:「林宝珠是她妈跟我苟合生的野种,她初中勾搭自己的老师,高中被搞大了肚子,这样的贱人当医生,你敢把命交给她?!」
喧闹的医院大厅围满了人,我抱着一叠资料,听到这话,呆在了原地。
那一刻,我脑子里不是反驳,而是多年的疑惑顿解的无措。
原来,是他啊!
有保安想把他弄出去,他干脆耍起了无赖,倒在地上直喊疼,要保安赔医药费,最后把医院值班主任闹来了。
主任一眼看到我,拼命朝我使眼色,让我赶紧走。
我却蹲了下来,轻轻道:「许爷爷,我毒死富贵难不难?」
许诚眼神一变。
主任把办公室借给我们,自己去做手术了。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许诚眼底全是嫉恨:「说起来,你应该叫我一声爸!」
「你儿子在牢里关着呢!我可没有叫畜生爸的喜好。」
许诚咬着牙咯咯直响:「我儿子被你这贱人害死了!你个野种都能上大学,有这么好的工作,他却死了!我要你们不得好死!」
原来,欺负人的许多福进了监狱,变成了被欺负的那个,在上个月自杀身亡。
这本与我们无关,但看着我们家日子一天天变好,许诚终于后悔了。

-26-
但恶人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的错,只会迁怒受害者。
他不后悔没管教儿子,也不后悔害我妈,而是后悔当初没搞死我们。
所以现在,不惜一切毁掉我。
「你还不知道吧?你妈十八岁那年,跟林松去镇里买结婚衣裳,回来时经过我家,我让她替我贴膏药……」
许诚嘴角上扬,越说越起劲:「我把她绑在院里柿子树上,矮冬瓜还想救她,被我打跑了,然后我就把你妈——啊!」
我拎起刚烧开的热水泼过去,他被烫得跳起来,然后被保安架了出去。
开水没冲烂他的臭嘴,野种、苟合这些污词一个劲儿往外冒,直到主任赶来,亲自给他打了针镇静剂。
「宝珠,大人犯的错,跟小孩子没关系,你回去休息几天再来上班!」
他想拍拍我肩,犹豫了下,却拿出一颗糖:「吃糖。」
当初是他面试的我,还让我入职后跟着他。
因为成长经历,我遇到关照自己的男性,第一反应不是感激,而是戒备。
后来得知他爱人难产而死,他一心扑在医学上,不婚不育,看上我纯粹是因为我专业ţũ̂₈够硬。
我剥开糖果,橙子味在口腔弥漫开来,糖果真甜啊!小时候不敢吃的糖,今天终于敢了。
「主任,这工作就算了。」
我打算带爸妈换个地方生活。他们一直生活在偏远落后的山村,忍受了大半辈子的奚落嘲讽,我不想,他们晚年还这样。
主任拿我没办法,恶狠狠说:「岗位我只给你留两周,你自己把握时间!」
我看着眼前气鼓鼓的小老头,缓缓地笑了。
原来,天底下的成年男人,也不全是魔鬼。
办好手续回家,我满脑子都是光明灿烂的未来。哪曾想,等待我的却是晴天霹雳。
我爸吊死在许诚家门口。

-27-
许诚回村后,大肆宣传当年奸污我妈的真相,扬言除非我爸妈下跪求饶,否则绝不放过我。
当晚,我爸就顶着嘲讽奚落,拎了好酒上门。
许诚洋洋得意,一边喝着我爸的好酒,一边骂他绿王八。我爸一声不吭,一杯一杯陪着,直到许诚晕倒在地。
一坛酒里加了农药,一坛没有,怕许诚看出来,他故意混着喝,但有农药的他喝得少。
许诚晕倒,我爸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柴刀。
然后拉着长长的布条,挂上房梁,踩着门槛上吊。
我见到他尸体时,他脚是弯着的,明明只要伸直就能踩到门槛,那门槛他站了一辈子,偏偏临死了,不愿沾到分毫。
我妈差点哭昏过去,一遍遍自责:「我该跟去的,我以为他还是那样窝囊,求饶去了……」
是啊,我爸窝囊了一辈子,无数次磕头求饶,唯一一回硬气,却是以生命为代价。
我攥着他给我的遗书,许久许久后,才打开:
女儿宝珠,当看到这封信,爸大概不在了。爸没用,窝囊了一辈子,护不住你妈,害她受尽欺负,也帮不上你。时间真快啊,爸还记得你很小很小的时候,搬小凳在路灯下看书,一晃眼就是大姑娘了。他们说咱家祖坟冒青烟,说你命好聪明,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但爸知道,咱宝珠可努力了,能有今天的成绩,不容易。爸没用,帮不上你什么,更不能拖你后腿。
宝珠,替我跟你妈说声抱歉,她这辈子被我耽误了,下辈子,嫁个好人家。
女儿宝珠,从今往后,再没人能笑话你身世,也没人能威胁你前途。你只管往前跑,别回头,爸就守在你后头,别怕。
……
我抓着那张薄薄的纸,像是有千斤重:「爸……」
我想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怎么会是没用的人呢?我想说,许诚拿奶奶的命威胁你,你犹豫退缩的那次,妈早就原谅了。我还想说,我不怕被人骂野种,我只想我爸活着。
我那个会养蚕、个子不高的爸爸,他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总觉得拖累了奶奶,亏欠了妈妈,耽误了我……他觉得对不起所有人,唯独没想过自己。

-28-
后来,我跟我妈去了深圳,开了一家诊所,专治妇科。
在这里,女人的病不是耻辱,不是私生活不检点,女性也有权利选择生不生肚子里的孩子,再也不会因为别人的罪恶,葬送自己的一生。
我妈也摇身一变, 成了中老年模特。
再后来我读博, 诊所规模扩大,成了一家综合性私立医院。
四十岁那年, 我跟我妈回老家。
我作为乡贤, 接受县里的采访,前面的问题跟以往的采访大同小异,快结束了,记者突然问:「林院长,您的童年应该很辛苦吧?」
「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着眼前一身名牌, 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笑着反问。
「您这样的出生, 这样的家人,又是个女孩, 走到今天的位置, 一定付出很多吧?」
助手脸色变了,我示意她没关系, 转头看向这几个小姑娘:「我不觉得我的出生,我的家人有什么拿不出的手。我爸妈那么好,我奶奶那么好,他们教会我Ṫũ⁸勇敢、乐观, 给我了安全、向上的童年。
「我也不觉得女性就处于弱势,我见过很多优秀的女性,她们坚强勇敢, 富有同理心。当然, 还有你, 我看过你的履历, 你也很优秀。
「长相出众只是我们很小的优势, 持之以恒的努力, 清醒理智的头脑,才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小记者问不出话来:「那、那你有遗憾吗?」
「有啊!」
采访结束,我们开车回到了老家。五年前, 水泥路修到了家门口,乡里的小学崭新明亮, 一个班级三十个孩子, 再也不是当年的复式教室。
这些年陆陆续续有女孩考上大学, 遇到不肯送女儿去念书的村民,扶贫干部就拿我举例:「林院长也是女孩, 读书上大学后, 在深圳开大医院住别墅,可不比嫁人换彩礼钱强?
「再说, 林院长成立助学基金, 专门资助上不起高中的孩子,你还担心什么呢?」
我听到后有些感慨,上一个童养媳不过十几年前,却遥远地像是上个世纪。
我多么幸运, 凑齐了四张三, 将这颗最小的炸弹打了出去,炸出一片涟漪。
虽然依旧有很多女孩抽到烂牌,但请别放弃, 凑对子、集顺子、攒炸弹,我想总有一种适合你的方式,将一副烂牌打出王炸!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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