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前夜,我和池晏之双双回到八年前。
正值新婚燕尔。
我说:「提前离了吧。」
池晏之毫不犹豫点头。
-1-
池晏之落座,吸引了一大片目光。
他生得极好,一双桃花眼看谁都深情,鼻梁高挺,下颌线比我的人生规划都要清晰。
他今日穿的是一身月白锦衫,几缕黑发垂在冷白如玉的肌肤上,俊美得如同神仙人物。
如果他看向我的目光不是那么嫌弃,就更美了。
我俩遥遥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撇过了头。
任谁都不知道,昨日还如胶似漆的新婚夫妻,今日已相看两厌。
就在今早,我和池晏之同时穿越回来了。
一顿宴席吃得味如嚼蜡。
我正埋头苦想。
到底如何,才能成亲三天就名正言顺和离?
正在此刻,侍女跑来说,外头来了位眼生的姑娘。
池晏之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这一刻,仿佛仙人入了世。
我想起来了。
这会儿,是池晏之的心上人林听月出场了。
她随父亲上任,举家搬来京城。
林听月虽然样貌没我好看,但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我和池晏之做夫妻的八年,亦是他俩做知己的八年。
就在要和离不久前。
他们还一道去踏了青。
偏生遭遇了滑坡,两个人被困在山里整整三日。
被官兵救出时,池晏之抱着昏迷的林听月。
他眼中的担忧和心疼都要溢出来了。
他喊着让大夫先救林听月,不要管他。
我若不是他的夫人,定要掉几滴眼泪,赞一句「世间难得有真情」。
原本一直偏心我的池母终于松了口。
她允了池晏之纳林听月为妾。
但池晏之似乎要的不止于此。
我亲耳听到,他一边哄着林听月喝药,一边愧疚道:「都是我年少不懂事,如今委屈了你。」
我有些怔愣。
我和池晏之从小相识,青梅竹马。
也曾相允共白头。
却被他归结为一句——
年少不懂事。
后来的事,也不用多说了。
我从记忆中回神,就看到了那弱柳扶风的女子走了进来。
她盈盈一拜,背脊挺直。
瞧瞧,多有风骨啊。
林听月极会说话,夸了在场许多人。
特别是池晏之,她说,她在闺中时,就仰慕他的才学,世间少有他这样的男子。
但轮到我时,她只说了一句:
「池夫人倒是……生得讨人喜欢。」
八年不是白活的。
我做了八年池夫人,变聪明了些。
这次,我听出了,她这话意有所指。
指我,只是管事的女儿,却靠狐媚之姿讨了池晏之喜欢。
我笑着说了句「谢谢」,然后继续埋头吃菜。
林听月肉眼可见一愣。
先前,是我心急了。
怎么名正言顺和离,无需我操心。
该急的,是池晏之。
-2-
池晏之将我拉到僻静处。
「你刚才没有为难听月吧?」他怀疑道。
我翻了个白眼:「她勾搭你的时候,我都没为难过她,现在为难个屁。」
「沈嘉安,你说话不要这么低俗!」
眼看我俩又要吵起来。
但碍于这儿人多眼杂,生生忍住了。
回到池家。
入夜。
池晏之一言不发进来,抱起被子就走。
我说:「你这是?」
他皱了皱眉说:「我去书房睡。」
我和他原本也好多年没睡在一起了,倒也不惊讶。
只是疑惑他为何亲自来拿被子,还偷偷摸摸的。
池晏之不耐烦道:「我们的事,暂时还是别让母亲知道。」
「不要让她误会了听月。」
我一怔。
我和池母关系和睦。
但处理婆媳关系,难免有为难的时候,而池晏之从未帮过我。
遇上林听月的事,他倒是细心。
穿回来前,池母也确实认为林听月不知廉耻,上赶着来做妾。
我也这么认为。
我没忍住,笑了声:「没什么误会的。」
池晏之沉下了脸:「你不必这么说话,我和你早就没有什么了。」
我想起他的好友问他,人生可有遗憾事?
他远远地瞧了眼林听月,沉默半晌道——
「恨不相逢未娶时。」
他说这话时,毫不避讳我。
好友脸上略有尴尬。
他僵硬地转了话题,问我菜好不好吃。
难为他一个世家公子,想出这么个问题。
我却不如他愿,挑眉笑道:「我也有遗憾事。」
池晏之了然地看了过来,眉眼讥诮。
他以为我定要反唇相讥。
可我不是他。
十三年前寒春。
池父被罢官。
树倒猢狲散。
唯有我父亲不离不弃,仍旧为池家鞍前马后。
穷乡僻壤之地。
我撅屁股挖野菜,白日绣花,晚上炒饼。
如此五年,我与父亲未有一句怨言。
只因当年池家给我病重的母亲请了大夫。
我不曾后悔。
人若不知恩义,比牲畜不如。
我只遗憾——
「遗憾昨日没有多吃两颗蜜饯。」
池晏之好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池晏之脸黑了些。
他这是又觉得我说话没有林听月文雅,丢了他的脸。
可我是真的遗憾。
我若是多吃了两颗蜜饯,那碗堕子药说不准,就没那么苦了。
-3-
一日。
小丫鬟翠翠红着眼来和我说,瞧见池晏之偷偷摸摸出去。
「小姐,小姐我跟在姑爷后头,看到他竟然……」
我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
翠翠是我从人贩子手里救回来的。
她是这池府里唯一全心全意向着我的人。
池晏之还能去做什么。
他自是受不了长夜漫,别离苦。
梦中都要呓语,听月,听月,他的小心肝啊。
一朝回到八年前,似乎就是为了此时此刻,全了他的心头执念。
他已然认清心意,下定了决心。
不误岁月,化作大雁,飞向心上人。
对此,我没有一点反对。
若是反对没用,何必再去浪费心力。
日子就这般过着。
我数ţũ̂₌着手指头,期盼着离开之日。
可事与愿违,眼看初春走到了深春。
我没等来和离书,等来池母要我和池晏之一起去福安寺还愿。
上一回,我和池晏之走得高高兴兴。
这一次,却是谁也不想去,奈何不能拂了池母的意。
那福安寺,就在当年池家落败后回的老家。
在那庙里,池母祈了三愿。
一愿,家人平安。
如愿了。
二愿,池晏之高中。
也如愿了。
三愿,我尽快有子嗣。
如了半个。
有过,没生。
从概率上来说,确实还挺灵验的。
去的马车里。
我和池晏之,一人坐西边,一人坐东边。
相顾无言,相看生厌。
路上这几日,池晏之日日都要写书信。
仿若刚得了心上人欢喜的毛头小子。
可不就是嘛。
他带着八年的记忆来,自然要好好弥补虚度的岁月。
转头再一对上我,又是一张厌烦的冷脸。
晚上睡在客栈,也是一个床上,一个地铺。
他还有几分风度,去打了地铺。
他不打也没用,我保准给他踹下去。
终于到了福安寺。
-4-
寺院中。
我率先下了马车。
参天古树上挂满了红绸。
看到时,我手指轻颤。
尘封着记忆的枷锁动了动。
我垂下了眼眸,抬步就走。
「少爷,少爷,怎么不走了……」
后头仆从唤道。
我下意识回头。
绿荫树下,青石瓦上,白衣清俊的男子正望着树上出神。
眼前一阵模糊。
池晏之仿佛突然变成了少年郎的模样。
那是十六岁的池晏之。
没有现在这般锋芒毕露的俊美。
也没有面目全非。
洗得发白的布衣,整齐端正。
少年郎喊着我的名字:「沈嘉安,走慢点。」
他话音落下,我就被翘起的砖缝绊了一脚。
向来行如松的少年郎也不再管什么仪态,慌慌张张跑过来,将我拉住。
肌肤相接,他的耳后染上绯红。
我正纠结着要不要顺势倒进他的怀里。
却见他突然低下了头,神情莫名复杂。
他的手指摩挲着我手心的老茧,眼眶泛红。
「沈嘉安……」
「干嘛?」
少年郎抬起头:「沈嘉安,我以后不会让你吃苦的。」
他双眸坚定明亮,带着郑重的承诺。
我故意道:「哦,不信,除非你写下来。」
少年郎ťŭ̀ₔ拉着我的手走进殿内,求了一条红绸。
然后写下了六字——
生同衾,死同穴。
我呆愣了许久,然后羞得装作没看清的样子,问他写了什么。
池晏之抿了抿唇,慌乱地躲开我的视线。
他道:「就是,以后会报答你的意思……」
两张红脸,一起装着傻,将红绸系在了树上。
春风拂面,桃花万里。
红绸似花,盛放在有情人心间。
一年后,池晏之高中。
同年,他娶了我,搬离了这里。
走时,他牵着我的手,扶着我上了马车。
两人脸上皆是笑容。
马车吱呀,渐渐行远。
我亦从记忆中醒来,见池晏之还在原地。
我转身进了殿,跪在了菩萨像前。
菩萨,你既然这般灵验,就保佑我——
和离顺顺利利。
不知何时,池晏之也进来了。
他在我旁边跪下,面露虔诚。
仿佛那个一路上不情不愿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走出殿里,路过祈愿ţŭ₎树下。
一条褪了色的红绸随风飘下,正好落在我跟前。
上头六个字,略有眼熟。
岁月经久,它没有熬过时间,我和池晏之也没有。
我毫不犹豫地踏了过去。
-5-
自从福安寺回来,池晏之有些不对劲。
翠翠和我说,他好几天没去找林听月了。
我说,他是担忧林听月的名声受损。
翠ẗù₅翠啐了一口。
第二日,林听月居然找上了门。
她打着邀我采荷的名义来,可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柔声道:「我初来乍到,也没什么朋友,姐姐可否与我做个伴儿?」
曾经,她就是这般登堂入室的。
我怜惜她人生地不熟,真心待她是朋友。
不曾想到,交着交着,不知何时,她就对池晏之书房熟门熟路、畅通无阻了。
这次,我摇了摇头道:「不了,我俩不适合做朋友。」
林听月表情一滞,道:「姐姐可是不爱那风雅之事?」
她达不成目的,就想贬低我,刺我的痛处。
我和这上京城的官太太们玩不到一处,不少人背地里说我出生低贱,土里土气,不懂风雅。
可惜我早就不在意这些了。
我指了指树上的杜鹃鸟道:「我只是不爱和那鸠占鹊巢的鸟儿为伍。」
林听月这下彻底变了脸色。
她走得又羞又急。
池晏之追出来时,她已经跑得没影了。
我可不想又被他质问来质问去。
烦。
于是,我也拍拍屁股溜了。
忆回来前。
他还在质问我,为何要剪坏林听月亲手做的腰封。
「沈嘉安,你看看你的样子,和街头的妒妇有什么区别!」
自然是有区别的。
我并非嫉妒林听月。
我是真的恨她。
我也给沈嘉安绣过许许多多的东西。
那会儿,他的衣物也都是我做的。
他上京赶考,我为了让他不被旁人看不起,熬了好几个夜,攒了好些钱,去买了这小县城铺子里最好的布料,为他做了新衣。
可后来,他穿上了官袍,说我这双手粗糙不堪,像那村里妇人,有这时间给他绣东西,不如好好养养,免得丢人现眼。
而今日,他收到林听月的腰封,却道她手巧。
明明都是绣东西,在他心里却是不一样的。
可我气的并非这个。
那腰封上缀的两颗珠子,分明就是我的小布老虎的眼珠子。
那是我娘亲手做的。
那些年随池家辗转奔波,我娘留下本就不多的东西,早已没了七七八八。
唯有这小布老虎,自我牙牙学语时就伴着我。
却不想,在脏污角落,瞧见了它被抠掉了眼珠子,露出了内里布絮,完全被扯烂了。
林听月依偎在池晏之怀里道:「晏大哥,我不是故意的。」
「我瞧见它在地上,以为是你不要了,所以捡起来想着废物再利用一下……」
我分明是将它好好晾晒在那里的!
池晏之责怪地看着我:「多大点事,你不是很会刺绣吗,给自己再做一个不就好了。」
那是我第一次有那样的感觉。
无力又恶心。
我没有掉一滴眼泪。
只有一种钝钝的痛感,酥酥麻麻,从心脏开始传遍全身。
周围的一切都成了黑白。
唯有那两张一张一合的嘴。
血盆大口,生啖着我的血肉。
突然间,我什么都不想说了。
以往,我不是没有为了林听月的事情吵过。
最开始那会儿,我也会为此哭闹,上蹿下跳。
池晏之只是冷眼旁观,看着我从歇斯底里到颓然倒地,毫无体面。
可这次,我好像突然就想开了。
爱与恨都在一夕间消失。
我平静地起身,看向池晏之,说:「我们和离吧。」
……
池晏之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当夜,我就收到了和离书。
上头签着「池晏之」两字。
入木三分。
明日,便是自由。
可惜,当夜,一梦沉香,我们回到八年前。
清早醒来。
面如花,发似绸。
年轻的池晏之正紧紧将我搂在怀里。
我捏了捏自己的脸颊,确认不是在做梦。
卧房装饰一如我记忆中的模样。
窗台上我最爱的花瓶,打碎在我头一次与林听月起冲突的那一年。
如今它还完璧无瑕。
我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我回到了八年前。
正值新婚燕尔。
布老虎躺在我怀里,失而复得。
那正搂着我的人是否也……失而复得了呢?
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
轻抚着我的背部的手亲昵地拍了拍。
他低低的一声呢喃让我手脚冰凉。
「听月……」
近在咫尺的人眼神中闪过片刻迷茫,随即清明。
琉璃瞳仁染上了我熟悉的那冰冷又厌烦的神色。
他也回来了。
我说:「提前离了吧。」
他毫不犹豫点头。
可我不知,他为何又变了卦。
-6-
春末最后一场雨。
雨脚绵密。
淅淅沥沥打在屋檐的瓦片上。
池晏之坐在我对面。
短短三尺宽的书桌,仿佛隔着楚河汉界。
即便这会儿,他身上穿的衣服,还是我亲手做的。
我收回目光,指了指食盒道:「母亲让我送来的。」
池晏之眼神复杂。
他揭开食盒盖子,唇角勾了勾道:「你还记得我爱吃的,辛苦了……」
他还想说什么,被我打断道:
「若你不想被母亲这么快就看出端倪,就别急着赶我走。」
那天林听月被我气跑,池晏之匆匆忙忙追出去,府里那么多双眼睛瞧着,自然瞒不过池母。
「你写你的字,我看我的书。」
说着我掏出夹带进来的话本。
池晏之终究没说什么。
他一笔一划写着字。
他才情是极好的,不然也不能金榜题名,重振家门。
我一边吃着果脯,一边看话本的时候,偶然抬头瞧见,他写得歪歪扭扭的。
莫不是在思念心上人?
正想着,外头响起春雷。
一声声闷响。
池晏之的毛笔抖了抖。
说出来可能不信,池晏之以前是怕打雷的。
那年池家遭殃,官府来抄家,是在一个雷雨天。
女眷哭成一片。
池晏之被推倒在地,眼看不长眼的靴子就要踩上去,千钧一发,我扑了上去。
我带他狼狈地躲到了一旁。
我不顾手心磨破血痕狰狞,哄着被吓得呆呆傻傻的池晏之,说:「少爷别怕,别淋到雨了。」
雷声轰鸣。
混杂着哭声和官兵的呵斥声。
而后多年,每逢雷雨,池晏之都会偷偷来找我,躲在离我最近的地方,眼巴巴地看着我。
后来,他和池父、池母说,要娶我。
池父、池母顾及颜面,怕被人说忘恩负义,被戳脊梁骨,没有直接说不同意。
反对最激烈的人,是我父亲。
他说:「门不当户不对,他们如今念着我的恩情,不会说什么,但往后呢?池家终究是官家,院里头弯弯绕绕,你哪懂这些?」
可我说,池晏之会护着我。
父亲还是不允,将我拘在家中。
也正是那夜,雨声凿瓦,惊雷滚滚。
可池晏之,毅然跪在了我家门口。ŧũ⁹
少年背脊挺得笔直。
任凭雨水浇了他一身,浑然不觉。
后来,他大病一场,从鬼门关路过,我父亲终于点头。
此后,每一场雷雨,我都会主动牵起他的手。
我哄他说:「我的小少爷,不怕不怕。」
池晏之将头埋在我的脖颈里,红着脸小声道:「为夫没有怕,娘子休要胡说。」
我会想各种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多是闺房之趣。
彼时,两个人间仿佛做什么都很有趣。
直到,他日渐位高权重,心上也有了旁人。
我曾以为,深情不负,海誓山盟不会变。
如今想来,日月如磨蚁,万事且浮休。
良人已变凉人。
多年相伴倏尔一瞬,那执着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我的手。
只留我一个人,望着他的背影,隔着咫尺天涯。
我叹了口气,不再忆往昔。
我原本以为,池晏之怕打雷这毛病早就全好了。
可如今一看,他脸色不太好看,贝齿咬着唇瓣,睫毛颤抖。
看着好不可怜。
可这与我有何干?
池晏之抬眸看向我,眼神晦暗复杂。
他该不会还想让我安抚他吧?
我假作没看见。
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再需要我,此刻怎么可能突然需要?
我继续看我的话本。
毛笔「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拖曳出长长的墨迹。
池晏之突然开口,直勾勾地盯着我道——
「沈嘉安,你居然忘了。」
-7-
到底是谁忘了?
环顾满屋,都是我的痕迹。
墙上挂着的那副画得四不像的骏马图,架子上散落的几本话本,缝缝补补的桌布,窗台上的木雕小鸟……
看着这些过往亲昵的证明,我只觉讽刺。
此刻,这些都还在。
不像八年后,已被扔了个一干二净。
我不想和狗争辩什么,起身道:「差不多了,我走了。」
我也不管他吃没吃,将碟子一股脑儿装回了食盒,提起就走。
可在跨过门槛那一刹那,手腕被人握住了。
「沈嘉安!」
池晏之喊着我的名字。
肌肤相触,我恶心坏了,努力挣脱开他。
争执间,食盒里精致的糕点被打翻在地,露出小碟子底下刻着的「一品阁」三字。
池晏之愣了愣:「这不是你做的?」
「但味道明明和之前一样……」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哑了声。
当然不是我做的。
我已经好些年没有为他下过厨了。
没别的理由,就是单纯不想做了。
他挑剔什么呢,更差的又不是没吃过。
那时,我陪池晏之上京赶考。
刚落脚,盘缠在路上花得差不多了。
租住的是漏雨的屋子,吃的是粗茶淡饭。
池晏之没胃口。
他拿着筷子,久久没动一口。
我说:「你就把这想象成一品阁的烤鸭!」
他挑了挑眉说:「你吃过那里的烤鸭?」
我摇摇头,老实说没有,哪吃得起。
我瞧见过,以前池家请过一品阁的厨子上门。
烤鸭香气四溢,肥油滋滋。
把我馋得睡觉都要咽口水。
池晏之轻轻笑了笑说:「那等以后,我带你去吃。」
我说:「好。」
「一定很好吃。」
池晏之说:「没你做的好吃。」
说罢,他捧起没几粒米的稀饭,喝得津津有味。
那一晚,我们躺在榻上。
我听到他肚子「咕咕」地叫。
我想爬起来给他再去找找吃的,被他一把拉回怀里。
他嘴硬道:「我不饿。」
半梦半醒间,他轻轻搂着我说:「以后,我会带你吃遍京城所有酒楼,再也不会让你饿肚子了。」
他发现了,我也饿。
我让了半碗给他,自己勒紧了裤腰带。
池晏之声声低语,带着千金之诺。
他说:「沈嘉安,我池晏之定不会负你,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8-
而后某一年。
在林听月生辰那天,我自己去一品阁大吃了一顿。
池晏之骗人。
一品阁很好吃。
就是吃着吃着变咸了,又咸又苦。
自那以后,我没有再为池晏之下过一次厨。
而我也过上了一有空就吃一品阁的好日子。
但为了不被人说闲话,我会让翠翠把买来的重新装盘。
这次,我懒得装了。
池晏之神色恍惚,慢慢转头看向我的眼睛。
他目含谴责,不可置信地问我:「是从何时开始的?」
何时开始?
准确来说,是在成亲后第三年,他为林听月亲自做了一碗长寿面开始,他吃到的所有东西,都不是我做的了。
池晏之的神色渐渐变得无措。
他似乎想起来了。
想起来,那日我想让他带我去吃一品阁。
他眼神鄙夷说:「有什么好吃的,不过是些油盐堆砌起来的菜色。」
我问他,那什么样的才是好吃的。
他说,有心人亲手做的。
那碗长寿面,将我伤得鲜血淋漓。
池晏之撇开了目光,不敢看向我。
「抱歉,那时,那时我太忙,忙得焦头烂额,顾不上你……听月她兄长帮了我很多,她说,说从没吃过长寿面,所以……」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低到听不见了。
我摇了摇头道:「没事。」
他没做到的又不止这一件事。
池晏之愣在原地。
他似乎没料到我是这个回答。
他习惯了我对他横眉冷对,却不料有朝一日,会这么心平气和,仿佛毫不在意。
可我信他,许下诺言时,是一颗赤忱之心。
也理解,功成名就后的池晏之如何迫不及待地和曾经割席。
只是未曾料到,我也是他要舍弃的一部分。
后来,他和林听月出入画舫、雅苑,赠她金钗、书画,与她游山、玩水。
把曾经许ťųₜ诺给我的未来,捧到了另一个人面前。
雷声阵阵。
翠翠撑来伞,随我离开。
走前,池晏之唤住我道:「沈嘉安……是我对不住你。」
「明明约好了,要带你吃遍京城的酒楼,我却忘了……」
「对不起啊……」
说着,他捂住了自己的脸。
雨幕中,我走得飞快。
那日,池晏之一个人在廊下站了许久。
-9-
「嘉安,你可想好了?」池母微微诧异后,很快就接受了。
池母不喜欢林听月品行不端,但不可否认,她更适合做池晏之的妻子。
她叹了口气道:「我本以为你们可以过一辈子的……你既然心意已决,我也不会再劝你。」
和离一事,我本不准备牵扯池母,可池晏之迟迟没有个准信。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一口答应,反而问我:「你就这么着急要走?」
他喉结动了动,嗓音有些干涩。
「也许,苍天让我们回来,就是为了让我们找回当年的感觉。」
「我觉得,你不该这么草率决定……」
我打断他道:「池晏之,最开始,是你提的和离。」
池晏之一下没了声音,仿佛被人生生掐断了脖子。
「况且,我若不腾出位置,你怎么好娶林听月?」
「难不成,叫她甘心做你的妾室?」
半晌,池晏之都没说出一个字来。
八年后的池晏之也许做得到,但不舍得做。
此刻刚刚入朝为官的池晏之,可没办法让一个五品大员的嫡女做妾。
我不知为何池晏之突然犹豫。
临门一脚,却又开始踌躇。
我不得不行动起来。
幸在此时。
杨楼树下,伊人憔悴。
「晏大哥……」她轻声唤道。
我恍然。
林听月居然也回来了。
-10-
林听月泪眼婆娑,踉踉跄跄走过来。
池晏之愣愣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可突然间,林听月摔倒在地上。
白裙沾染了尘埃,她倔强地抿紧了唇瓣。
池晏之这才跑了过去。
「没事,我没事,晏大哥,许是之前的伤还没好全,但已经不痛了……」
之前,她与池晏之一起被困山中时伤了右腿。
听说,是她为了保护池晏之伤到的。
可这会儿,是八年前,她哪来的伤?
池晏之自然是知道的。
可他没有揭穿她。
受了重伤后,心里留了癔症,倒也说得过去。
那会儿,林听月舍身护池晏之这一举,令本不齿她的声音小了很多。
不少男子为她说话:「林家小姐愿意为了心上人赴死,此等深情,世间难有!」
「她不过是遇到心爱之人,主动了些。她未曾非要池晏之休妻再娶,更不曾谋害池晏之夫人,她有什么错?」
「郎情妾意,本不该为世俗枷锁所定义。」
翠翠气得砸了碗。
她说:「分明是我家夫人拼死去找的他,怎最后都成了她的功劳!」
当日,池晏之失踪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带着人手去寻他。
山中迷惘。
可冥冥之中似乎注定,我找到了池晏之。
找到了与林听月紧紧靠在一起的池晏之。
他昏迷不醒。
林听月从他的臂弯下露出一双眼睛。
我心情复杂,可此刻不是多想的时候。
我正想喊更多人来支援,却见落石松动,顷刻就掉了下来,直直地朝着池晏之的脑袋而去。
人命关天。
我下意识挡在了池晏之身前。
我受了重伤。
不得不先被救下山。
那块沾着我的血的落石,还留在原地……
翠翠滔滔不绝地骂着林听月不要脸。
我听得脑壳疼。
翠翠连忙过来替我按头。
药味苦涩,萦绕在屋里,久久不散。
我淡淡道:「不必再说。」
说了,也没人信。
我不是没想过去解释。
只是,当瞧见池晏之抱着林听月出来那一幕,心中震颤,再加上重伤在身,看了两眼就直接昏了过去。
府里的大夫都被请去了林听月那处。
翠翠一边哭一边骂。
终于,找来了一个外头的大夫。
七七四十九针,扎在我身上。
一天一夜后,堪堪令我苏醒。
「夫人可知,你腹中已有孩儿?」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
他又道:「此次即便保住了孩子,将来也难产下来,便是产下来了,也会亏空了你的身子。」
「你可要这个孩子?」
一席话将我打蒙了。
我想了很久,都没有下定决心。
庭前落花,春景恹恹。
雨落空门,一声声,到天明。
翠翠搀扶着我靠近那处花团锦簇的院落。
我的一只脚还没踏进去,就听见那熟悉的声音道——
「都是我年少不懂事,如今委屈了你。」
那碗堕子药,我已经忘了味道。
-11-
后来,翠翠忍不住,还是去说了。
只是还没说两句,就因吓到了林听月,被池晏之赶了出去。
被婆子拉走的时候,她还在骂池晏之眼瞎,不知道谁才是救了他的人。
林听月脸色苍白,软软地倒在池晏之怀里。
我拖着病体,赶去为翠翠求情时,她跪在院子ƭùₐ里,已经被打得脸颊高高肿起。
「这样不懂规矩的奴才,不如发卖了!」
池晏之冷冷道。
他想为林听月出一口气,亦是早就对我不耐烦了,想折辱我。
我如他所愿,同林听月道了歉。
翠翠被堵住了嘴,只能「呜呜」地哭。
池晏之因我的爽快噎了声。
毕竟在他的记忆里,我一向是个要强的性子,不会轻易低头。
最后,他只感慨了一句:「你倒是重视这个奴才。」
……
如今,林听月拉着池晏之的袖子,梨花带雨。
「晏大哥,我好像站不起来了。」
池晏之觑了我一眼。
林听月痛苦的呻吟令他没有再犹豫。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
我期盼着和离之日。
未料到,翠翠差点被发卖都没为我挣来的公道,竟在此刻来了。
来得那般轻易,又猝不及防。
一匹失控的马狂奔而来。
嘶鸣声震耳欲聋。
路上行人惊慌失措,四散奔逃。
林听月迅速爬了起来,躲到了池晏之身后。
她动作如此之利落,令池晏之愣在原地,差点遭殃。
驯马人制服马匹,连连道歉。
池晏之却如遭雷击,半句都听不进去。
他转头看向我。
林听月反应过来,顿时慌了神。
「晏大哥,刚刚那是、那是,我没反应过来,啊,我的腿好疼……」
情急之下,她还捂错了腿。
池晏之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下意识躲在他身后的人,怎么会舍了命救他?
他几步走到我面前,抓住了我的手:「所以,那时,真的是你?」
「我以为,我以为是那奴才按照你的吩咐,来骗我……」
我没有说话。
「所以,真的是你……是啊,你从来不骗人的。」
「也只有你,才会对我这么好。」
似乎不需要我再说什么,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可你当初,为什么不亲自来告诉我呢?」
我挑了挑眉,索性直道——
「那会儿,我喝了堕子药,没力气和你掰扯。」
「也没必要。」
池晏之瞪大了眼睛。
片刻,他颤抖着后退了两步。
「你说什么?」
我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
「我说,我喝了堕子药。」
那时,我与池晏之已甚少同房。
怀上那次,还是池母催得紧,严厉地敲打了他,让他睡在我这里。
他是不情不愿来的,不情不愿上了床,不情不愿草草了事。
而我那时也昏了头,突然想,是不是有个孩子会好些。
母亲去得早,池母不是我母亲,她不会教我,如何爱自己,夫君变心了,又该怎么办。
也就是那次。
偏偏,倒了霉。
中了。
池晏之颓然跌坐在地。
-12-
林听月又寻来好几次。
她说,不能因她一次的懦弱,就否定掉山里那次她的舍命相救。
她只是刚回来,六神无主,吓坏了。
有几分道理。
但池晏之不是傻子。
任凭林听月极力辩解,他都冷眼瞧着她,只道:「你以后不必再来了。」
「是我池晏之瞎了眼,被你这种小人骗得团团转。」
林听月拉住他的衣袖,嗓音里带着哭腔:「晏大哥,你信我啊……」
池晏之毫不犹豫地甩开了她。
林听月怕被人瞧见,坏了名声,戴了个兜帽。
这时,翠翠故意端了盆泔水来,泼了过去。
林听月被浇了一头一脸。
翠翠掐着嗓子喊道:「真是不好意思,咦!这位不是林家的大小姐吗!」
林听月慌忙跑走。
走时,踩到了裙子,摔了个狗吃屎。
她磕掉了牙,满嘴的血,又一身臭味,狼狈不堪。
可池晏之完全不为所动,当着她的面,关上了门。
这些都是翠翠回来告诉我的。
「太好了,夫人,少爷这是回心转意了!」
「你们快和好吧!」
她高兴地拍手。
天真的小丫头不知道她曾被池晏之下令打得差点毁容,还要被发卖。
她说得好像,一切都能马上回到从前。
池晏之不过是片刻走神。
可事实不是如此。
事实是整整八年啊。
八年光阴,八年磋磨。
若是和好如初,如何对得起我那八年?
不知何时,池晏之站在了门口。
他说:「沈嘉安,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13-
答案如此显而易见。
池晏之慌了神。
他祈求地盯着我。
在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他固执道:「我不会同意和离的,你是我的夫人。」
「不管你现在愿不愿意原谅我,我都会用行动证明,我可以弥补你的。」
「沈嘉安,我们从头开始。」
「我们还有很多个八年,还来得及。」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牵住我的手。
「沈嘉安,我爱你……」
「我发誓,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一点伤害了,不会再有林听月了。」
可他悔过得再诚心,也不能否认这个人曾存在于我们中间。
他为她笑过,为她动心过。
他与她琴瑟和鸣,甚至同床共枕。
池晏之充满希冀地看着我:「我说过的话,我都会实现,我们一起去吃一品阁,好不好?」
这话,放在婚后第一年、第二年的时候,我听到,一定会很开心。
甚至第五年、第六年,我彷徨无措,看不见太阳的时候,我都会为此欣喜若狂。
可第八年。
已经来不及了。
没有人会一直站在原地。
在池晏之走远的第八年,我终于仿若蹒跚学步的孩童,抬起了脚步。
等到他终于想起我时,我也已经不在原地了。
我不悔那八年,但也不喜那八年。
此刻心间,只有淡淡的厌烦。
我不爱池晏之,也不恨池晏之了,只是单纯地看他不顺眼。
我从池晏之手里抽出了我的手。
「和离吧,池晏之。」
「不!我死都不会同意!」
他眼眶发红,布满血丝,狰狞地瞪着我——
「我们今生,生生、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却在那一刻,屋外风停雨消。
一瞬间,四周静谧无声。
眨眼的功夫,眼前的场景变了。
池晏之和翠翠都消失了。
我回到了八年后。
月光温柔。
我从床榻上爬起,缓步走到桌前。
池晏之跌跌撞撞跑来时,我已经在和离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墨半干。
「自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下面是并列的两个名字:
池晏之。
沈嘉安。
池晏之失声痛哭,紧紧捂着脸,跪了下去。
-14-
我离开京城那日,万里无云。
还没走到城门口,就遇到父亲。
他收到了我的信,放心不下,赶来接我。
他不敢问我,怕问了我的伤心事,便和翠翠打听。
翠翠将池晏之和林听月的事,一股脑儿都说给了他听。
待我一觉醒来,翠翠已经说到,池晏之将还在养伤的林听月扫地出门那段。
林家本来默认了林听月会给池晏之做妾,没想到来了这一出。
林家大门紧闭,拒不认这个女儿。
等待林听月的只有两个下场。
要么落发为尼,青灯古佛。
要么一尺白绫, 香消玉殒。
我未料到池晏之会这么狠心。
可这世道本就如此, 池晏之依旧做他的大官, 不过是少了个老婆, 他还能再娶。
回了老家, 父亲已经开了三家酒楼,生意兴旺。
他说,是池父逢年过节寄来的银钱,池父死前还叮嘱池母不要忘了继续寄。
他本想做大做强,以后留给我的孩子, 池家的孙子。
但既然我已经和池晏之一刀两断了, 那他就还给池家。
我觉得不还也行, 就当我这八年的补偿了。
但父亲认死理,就像当年母亲病重, 池父替他付了看诊钱和药材钱,他就不离不弃陪着池家,当牛做马。
我换上了利落的窄袖,在父亲的酒楼里帮忙。
没几日,就有媒人上门。
自是冲着我姿色尚可,父亲还有三家酒楼来的。
翠翠看得只摇头。
「配不上、配不上,这些都配不上我们小姐!」
怎么配不上了?
不过是相貌不怎么出众。
又不是话本子里, 我和离以后,还会出现个比池晏之相貌俊美, 又比池晏之位高权重的男子来, 还贞洁仍在,非我这个二婚的不娶。
话虽这么说,我也没准备嫁给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
日出东方,小镇岁月静好。
何必浪费光阴在这些事上。
只是我没料到,还会有机会再见池晏之。
再见时, 我差点没认出来。
他胡子拉碴, 一身旧衣,还是许多年前我做的。
我想起之前,池母寄信来为池晏之求情。
我回了信, 问候了她身体安康, 附赠了银两,却半句没提池晏之。
后来,不知从哪日起, 池母的信里不再提池晏之了, 开始关心我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一开始,我还回了两封,后来,就不曾回了。
那头寄了几次等不到回音后, 也就不曾再寄了。
我自然发现了,与我通信之人变成了池晏之。ţùₘ
幸好,此刻,他只是远远地看着我, 不曾过来打扰。
又过了几年。
池母突然寄了信来,随信还附赠了一箱东西。
信里说,池晏之死了。
我看了一眼就合上了。
我打开箱子,里头是这些年里父亲还过去的所有银两, 还有一些破烂玩意儿。
应是池晏之做给我的。
还有一条红绸——
「生同衾,死同穴。」
终究,一个字都没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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