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往矣

吃菌子中毒，两只蛤蟆把我抬上担架。
我暗笑自己出现了幻觉。
弹幕却说：
【女鹅终于看见了真相！】
【他们就是怪物！你周围都是怪物！】
【快逃！！！】
【不然你也会变异！】

-1-
我和表哥去吃菌子宴。
一餐桌的蘑菇飘着香气，尝上一口，鲜美得令人差点儿吞掉舌头。
吃着吃着，表哥忽然变成一头肥猪，满嘴流油地拱着餐盘。
我吓了一跳，揉揉眼睛。
只见表哥张开血盆大口，贪婪地把一整碟蘑菇全倒了进去，嚼啊嚼，口水顺着嘴角滴答滴答地淌下来……
他斜睨着我，含糊不清地问：
「你咋不吃？」
我猛地站起身：
「我中毒了！快送我去医院！」
都说中毒后会出现幻觉，果真如此。
一出门，我就发现周围的环境变了。
摩天大厦变成了破旧的矮楼，柏油马路变成了泥泞的土路，敞篷跑车变成了垫子发霉的黄包车。
最诡异的是路上的行人，他们表情呆滞，皮肤糜烂，拖着沉重的脚步缓慢地挪动着，好似一个个行尸走肉。
表哥把我塞进老爷车，飞速赶往医院。
下车时，两只蛤蟆早已抬着担架候在那里。
她们衣帽洁白，语调温柔：
「李小姐请放心，打一针就能好哦！」
我歪头看着她们，忍不住笑出声：
「哈哈哈，医护人员是——」
蛤蟆二字还没说出口，眼前突然飘出一连串的金色小字。
【女鹅终于看见真相了！】
【你先前所见全是假的，此刻所见才是真的！】
【你周围都是怪物！】
【快逃！！！】
【不然你也会变异！】
我大吃一惊，赶紧闭ťųₕ嘴。

-2-
我被抬进了急诊室。
主治医生是一只老山羊，他轻飘飘地扫了我一眼，对护士使眼色：
「给她打那管黑色的药剂。」
护士直挠头：
「确定吗？
「这位可是雅少爷的未婚妻。」
梅津雅是莲市的太子爷，家中权势滔天。我是他的未婚妻，沾了他不少光。
主治医生闻言立刻变了脸色。
他慌忙起身，冲着担架上的我毕恭毕敬道：
「贵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您的病情算不上严重，请先去病房歇息，待我同雅少爷商量商量，再为您施针。」
我心中疑惑。
不应该先给我洗胃吗？
洗完胃，再用甘露醇给我灌肠。
怎么连打什么针都要与梅津雅商量？他又不是医生！
我抬头，恰对上老山羊诡异的眼睛。
浊黄色的眼球里，横亘着一条怪异的长方形瞳仁。蓦地，一只苍蝇竟嗡嗡地自他的眼睛里飞出来……
嗖——
蛤蟆护士长舌一卷，苍蝇被吞吃入腹。
我收回目光，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心里对弹幕的话信了两分。
……
我被送进 VIP 病房。
小护士性子活泼。
为哄我开心，她手舞足蹈地介绍：
「这间是全市最奢华的病房哦！您看看这墙，铺的是雪花棉翡翠。」
我环视墙壁。
墙上的哪是翡翠啊，分明是绿幽幽的霉菌。
「您看这地，铺的可是黑檀木哦。」
我低下头。
地上的哪是黑檀木啊，分明是黑漆漆的陈年污垢。
「您再看这床！铺的是瑞典皇室专用的海丝腾床垫，且配以全自动技术，能根据您的需求调整坐卧，方便极了！舒适极了！」
我看向床。
一条白色蟒蛇正卧在上面，在小护士按动遥控器时，不断地扭动着身躯。
我笑笑：
「……还真是全自动呢。」
说完，走向窗边。
放眼望去，整座城市都笼罩在阴霾之中，弥漫着淡淡的死气。

-3-
护士走后，猪头表哥在病房里慌张地踱步。
他手足无措，后悔不迭：
「哎呀~大小姐，我真是千不该万不该带你去吃菌子宴啊！
「要是被雅少爷知道了，肯定会杀了我的！」
我靠着墙，悄悄观察他。
表哥身形瘦弱，硕大的猪头压在他纤细的脖颈上，极其怪异。
先前我就觉得奇怪，表哥年纪轻轻的，怎么总缩着脖子，佝偻着背，现在一看，竟像是被那颗大脑袋压的。
忽地，表哥凑过来问我：
「咦？你说你菌子中了毒，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呢？」
说这话时，他的豆子眼里划过疑惑的光，还带有一丝不宜觉察的审视。
我略微沉吟。
若我说看见他变成了猪，岂不就暴露了自己？
不等我作答，他又急切道：
「听说菌子中毒会看到幻觉。
「表妹你有看到什么吗？」
他表面关心，实则是在套我的话。
我们隔着一米的距离，他眼中划过精光。
静默两秒后，我坏心眼地笑：
「我啊~
「看到你变成了一坨大便，还冒着热气呢。」
表哥愣住：……
我佯装痛苦地捂住肚子：
「肚子好疼啊。
「梅津雅什么时候来看我？」
这句话霎时让他紧张起来：
「小祖宗，待会儿雅少爷来了，你可得替我说两句好话！
「就说……就说……」
我冷嗔道：
「就说是你非拽着我去吃菌子，害我肚子疼得要死！」
表哥嗷地一声跪下了。
弹幕爆笑——
【哈哈哈哈，猪猪差点儿被吓尿。】
【他是梅津雅安插在女鹅身边的眼线，盯着女鹅的一举一动。】
【就该狠狠地给他些教训才是！】
哦？
表哥是盯着我的眼线吗？
那我的宝贝未婚夫又是什么怪物呢？

-4-
我叫李可爱，是个 21 世纪的小道士。
师承浮梦山逍遥宗，擅长咒诀、符箓和召唤术。
我超能打！
连师尊都曾被我打掉两颗大牙。
为了帮师姐还债，我接受惊悚游戏的邀请，踏入了神秘的游戏空间。
赢，能获得一大笔钱。
输，自然是输掉性命。
这次我进入的是个不记得名字的 3S 级副本，任务就是找出副本的名字。
呃……
真讨厌。
登录前我明明记得很清楚呀，怎么一进游戏就忘了呢！（抱头思考.jpg）
登录后，我拿到的身份牌是：【爱华珠宝的大小姐。】
同时，我也是梅津雅的未婚妻。
说起梅家，那可真是家大业大。
梅家垄断了房地产、钢铁、木材、丝绸、医疗器械等十八项产业，他的爷爷是市长，父亲是警察局局长，母亲是企业家。
他本人俊美冷戾，眼神如刀，被他剜一眼就要掉块肉似的。
忽略掉他身上的危险气息，他宽肩窄腰，穿西装的模样倒也非常勾人。
进入游戏后，我与他只匆匆见过两面。
第一面就是在他爷爷举办的私宴上，我家与他家确定了联姻。
当时，水晶灯璀璨，房子里堆满了玫瑰花。
他穿着一身倜傥的白西装逆着光走到我面前，把我笼在他制造的阴影中，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好，未婚妻。」
我尴尬地握住了他伸出的手。
第二面则是在一个暴雨夜。
我的车抛锚了，他恰巧路过。
他让司机停在路边，解救了我。
我道完谢后，尬笑着搭话：
「雅少爷看起来和订婚那天不太一样。」
他转头深看了我一眼：
「是吗？
「哪里不一样？」
我蹙眉凝思：
「今天的你比那天更……我说不清，总之不太一样。
「像两个人似的。」
他破天荒地笑了，眼神意味不明。
那会儿，我深感迷茫。
明明我登录的是惊悚游戏，怎么倒像误入了古早言情文呢？
直到——
我吃菌子中了毒。
看着街道上游荡的行尸，这才放下心来。
这才有个惊悚副本的样子嘛~
我对ťūₗ副本也有了初步推测。
——这应该是个丧尸副本，混合了动物变异元素。

-5-
我正沉思着，走廊上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表哥连忙跑过去，对着来者点头哈腰，谄媚地笑：
「雅少爷，您可来了！
「可儿正在屋里等您呢，见到您，她的病一定会好得很快！」
我看过去。
在梅津雅出现前，他的影子已先被灯光照在了地上。
——他身躯庞大，呈不规则多边形，像一大坨移动的肉块。肉块上还长着一对毛茸茸的兔耳，和一根长长的象鼻。
此外，十余条触手自身体的各个部位延伸出来，摇摆着，舞动着。
好恶心的怪物！
就像是一个个尸块堆砌而成的！
我寒毛直竖，神经绷紧。
下一瞬，梅津雅就出现在了门口：
「又见面了，未婚妻。」
在瞧见他的那一刻，我呆了呆。
门口站着四个穿西装的人：矮小的兔子秘书，膀大腰圆的大象保镖和章鱼保镖，以及梅津雅本人。
难怪看起来是一坨……
原来是他们四个挤在一起！
梅津雅与旁人不同，他依然保留了人类的模样，俊美冷戾。
大少爷用富有磁性的嗓音关心我：
「你还好吗？
「听到消息，我立刻终止会议赶了过来。」
我挤出一个虚伪的笑：
「托您的福，我肚子不疼了。
「我想我现在就可以出院了。」
他不赞同地摇摇头：
「那怎么行？
「还是打一针比较好。」
他拍拍手，护士一溜小跑地出现了，手中还握着一根针管，里面盛着浓郁的红色药剂。
弹幕急切道：
【不要打针！会变异的！】
【不同的药水会把人变成不同的怪物，红色代表什么？】
【我知道！
【药水分三档：灰色药水数量最多，注射后会变成行尸走肉，丧失自我意识。
【绿色药水数量较少，注射后被变异为动物，听候副本 boss 差遣。
【红色药水极其稀有，注射后会发生什么是个谜。】
【马上就不是个谜啦！他们要给李可爱注射啦，开心！好好奇红药水的效果哦~】
【楼上的，你太坏了。】
蛤蟆护士举着针管逼近我。
在她即将把针管推进我的皮肤时，我微微闪身：
「等等！」
梅津雅挑眉：
「怎么了？」
我绕过护士走到他身旁，挽上他的手臂：
「我没中毒。
「谎称中毒是因为……」
我羞赧地垂下头。
梅津雅从善如流地追问：
「因为什么？」
我声若蚊呐，支支吾吾：
「因、因为想你。」
梅津雅：……
众人：……
弹幕：……
全场静默，针落可闻。
直到表哥尬笑着咳了声，世界才重新活过来。
我羞答答地继续胡扯：
「你太忙了，不用这个法子，连你的影儿都捉不着。」
青年怔了下，搂住我的腰，语调从低沉变得轻佻：
「哦？是吗？
「那今晚去我家共进晚餐吧。」
我暗叫不好，脸上却笑眯眯地附和：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呵呵，呵呵。」

-6-
春末，道路两旁的樱花开得正盛。
风一吹，落英缤纷，铺了满地。
兔子秘书开着雪佛兰老爷车缓缓驶入半山别墅，我和梅津雅并排坐在后座。
他垂首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我则佯装欣赏着窗外的风景。
我看似云淡风轻，心里却在打鼓。
怎么办？
系统只留给我一成术法！
拿一成术法对战 3S 副本里的 boss，毫无胜算。
弹幕也在给我制造焦虑：
【这下小白花要被吃干抹净了。】
【吃干抹净？你说的是哪种吃干抹净？（姨母笑.jpg）】
【大黄丫头长点儿心吧！这是惊悚副本，要搞颜色请去隔壁乙游。】
【一楼说的自然是字面意义上的吃干抹净啦！梅津雅是这个副本的大 boss，怪物都听令于他。
【小白花细皮嫩肉的，他拿她解解馋，开开荤，很合理。】
【怎么开荤？（姨母笑.jpg）】
【……我说你油盐不进是不是？】
我的心头一片灰暗。
可这时，一条弹幕道出了破局关键。
【杀梅津雅也不难啊，他的弱点就是他的影子！
【只要拿起匕首，刺向他的影子，他就会受伤。】
原来是这样。
我心中稍安。
……
车停在别墅门口，雅少爷绅士地为我拉开车门。
烛光晚餐已准备好，帝王蟹，大龙虾，燕窝鱼翅，应有尽有。放眼看过去，倒是些正常的食物。
梅津雅为我拉开椅子：
「佣人们都回避了，今夜这里只有你我。
「不会有人打扰我们的。」
哦，是吗？
更害怕了。
焦虑没有影响食欲，我美美地饱餐了一顿。
饭后，雅少爷摇晃着红酒杯，唇角噙着一抹笑：
「去洗澡吧。
「洗好后去卧房等我。」
我乖巧地应了声好，转身上楼。
走到一半回头偷看他——
青年的侧影在烛光中笼着一层光，看上去十分优雅迷人。
与我前两次见到的他，似乎又有一点儿不同。
到底是哪里不同呢？
我沉思着拐进浴室。

-7-
半小时后。
我藏进了卧室床下，手握匕首，等待着雅少爷的到来。
很快，卧室门开了。
大少爷趿着木屐，慵懒道：
「亲爱的，你在跟我捉迷藏吗？
「真是有趣啊。
「若是被我捉到……」
他的影子出现在地板上，与我近在咫尺。
只要我刺向他的「头」，就能杀掉他。
我缓缓举起匕首。
突然，一个 ID 是「乌鸦」的弹幕跳出来。
【不要！！！
【李可爱你上当了！
【那些弹幕是骗你的，你看到的全是幻象！
【这个世界是正常的，是诡怪在诱导你杀死亲人、朋友和爱人！】
我收回手。
这个「乌鸦」是谁？
霎时，一大波弹幕涌进来，淹没了乌鸦的话。
【桀桀桀桀，谁说我们是骗子！我们可是货真价实的好人呢！】
【李可爱快杀掉他呀，杀掉他你就通关啦！】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快动手嘛！人家都迫不及待地想看好戏了。】
【杀死他！杀死他！】
【雅少爷看起来好可口，不知道肉质是否美味呢？】
【嘻嘻嘻嘻，你们看看她的表情哦，她被大家搞糊涂了呢。】
【咦嘻嘻，哇咔咔！李可爱，我们说的才是真的！那个乌鸦是潜伏者！】
【oi oi oi！小心那个乌鸦！】
【嘻嘻嘻嘻，乌鸦就埋伏在你身边！一定要小心他哦！】
我微微皱眉。
与之前的理智讨论不同，弹幕疯癫了。
就像怪物暴露出了本性，说话风格都变得怪诞了。
我微微一笑。
——那就如你们所愿。
倏地，我关掉直播，弹幕刹那间烟消云散。
随后我猛地刺向影子的脑袋，伴随着一声尖叫，青年轰然倒地。
梅津雅被我杀了。
他的头颅转向我，血液濡湿了他小麦色的脸庞。
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不肯瞑目。

-8-
我从床下爬出来，从梅津雅的睡衣口袋里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匕首。
一边擦，一边懒洋洋道：
「出来吧，已经搞定了。」
吱呀——
门开了。
兔子秘书从门外踱进来。
一边走，一边褪去毛茸茸的脑袋，变成了一个又拽又酷的小学生。
「可爱姐，你还真是杀怪不眨眼啊！」
我耸耸肩：
「多谢夸奖。」
他叫端木青，是玩家，也是我值得信赖的好朋友。
他是天生异能者，能幻化成猫猫狗狗之类的动物和帽子镜子之类的器物。
此外，系统还赋予他了一个令人艳羡的技能——「锦鲤」，所以他运气好到爆棚！
半个小时前，我刚踏进浴室，他就紧跟了进来。
还凑到我耳边，悄悄透漏给我一个消息。
——有个代号为「乌鸦」的诡怪混进了我的直播间，在监视我。
我刚准备杀梅津雅，这个乌鸦就跳出来阻拦了。
开卷考试我还会错？
那我岂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了？（傲娇挑眉.gif）
这个乌鸦很会演戏，他用了不知什么法子，把其他弹幕变得疯癫。由此，把自己打造成了清醒人设，把其他弹幕搞成了癫狂的反派。
若不是端木青提前给我递消息，我还真拿不准谁好谁坏。
……
端木青俯身查看梅津雅的尸体。
尸体上出现了一张冒着缕缕黑烟的卡片——黑底红字写着一个【往】。
我偏头思考：
「这应该是副本名中的一个字。
「往……
「人来人往，心驰神往，既往不咎，无往不利……」
端木青接过话：
「一往情深，一往无前，古往今来，勇往直前……」
我换了个思路：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端木青紧紧跟上：
「虽千万人，吾『往』矣。」
俩人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谁也想不起来登录的副本叫什么名，遂放弃。
显然，只要杀死副本 boss 就能得到线索，拼出副本的名字。
既然能ƭūₔ动手，就不动脑了。
可是下一个 boss 在哪儿呢？
这时，院子里传来汽车的喇叭声。
透过窗户，我悄悄看了过去。
车上走下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他身穿白色西装，身姿颀长，他有着小麦色的肌肤，和刀锋般锐利的冷眼。
是梅津雅！
端木青大吃一惊：
「他、他没死！」
我俩对视一眼，齐齐看向地上的尸身。
如果院子里的是梅津雅，那地上的尸体是谁呢？

-9-
夜色朦胧，四周一片死寂。
我把那怪物的尸体塞进床下后，跳窗逃进了院子。
车技奇烂的我，拿走了梅津雅西装口袋里的车钥匙，不管不顾地开着他的雪佛兰老爷车，仓皇逃离了半山别墅。
端木青没和我一起走，他化为一只夜莺，飞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目前为止，端木青还没有暴露。
我进浴室洗澡时，关了直播。观众没有看到他，那个乌鸦自然也没有看到。
现在，我有三件事要搞清楚。
一乌鸦是谁？
他害的我不敢打开直播间，获取弹幕信息。
必须找出他，甚至除掉他！
二为什么会有两个梅津雅？
我才杀了一个，又冒出了第二个。
如果我杀的是真正的梅津雅，那刚刚回来的又是谁？
如果我杀的不是梅津雅，那我杀了谁？
三这个副本的名字是什么？
如果我拿到答案，就能直接通关了。
……
凌晨四点半。
街上车辆很少，行人更是不见几个。
我一路开到旧街，讶异地发现这边分外热闹。
许多眼神昏昧、皮肤糜烂的丧尸正往某处疾速聚拢，他们脚步匆匆，有几个甚至在跑。
我打开车窗，拦住ṭũₙ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士：
「一大早的，你们急着往哪儿去啊？」
她双目无光，喉咙咕隆了一声：
「那边在杀头哩！
「俺看看能不能搞点儿血回来。」
提到血，她的神情从蒙昧变得狂热：
「馒头蘸血，能治痨病！
「俺娃就要好哩！」
我恍然大悟：《药》？这不是鲁迅先生书里的情景吗！
他们听信庸医，寻找偏方，拿人血当药引子。
他们给子女插上草标，贱卖人命，只为换一口吃食。
一时间，这些行尸走肉皆有了面目。
他们愚昧麻木，时而迟滞，时而癫狂。
他们吃人，他们被人吃。

-10-
离开旧街，快到极司菲尔路时，我意外地窥到表哥形色匆匆地走进一座大楼。
印象中，这里是羲和公馆，是梅氏的老宅。
梅津雅的爷爷梅津旭目前住在那里。
如今再看过去，门口的牌子上写的竟是【76 号】，明晃晃的字，在夜幕中灼得我眼睛生疼。
日伪 76 号，是臭名昭著的特务机构。
我明白了。
在这个副本里，行尸是旧世界的愚昧子民，变异动物是日伪的汉奸爪牙。
所谓姓「梅」是假的，这家人姓的是「梅津」。
我刚想清楚，就见表哥春风得意地从大楼里走出来。
他一招手，街角钻出几个穿风衣、戴沿帽的人，他们抬着个大麻袋跟随表哥进了大楼。
麻袋里有东西拱来拱去。
——里面是人？
……
「巽诀，纸折精。」
我悄然捏诀。
几个小纸人自我掌心跳出，雀跃着在中控台上站成一排。
「去，查清麻袋里的人是谁？
「以及被关在哪儿？」
小纸人冲我敬了个礼，蹦蹦跳跳地一溜烟儿跑了。
我亦驱车离开。
不过，我没急着回家，而是去了新街口的鸭血粉丝店。
店主叫宋长安，表面看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
其实他也是游戏玩家，他的真身是一位百岁老人。系统赋予他的技能是「白驹」，所以他能篡改年纪。
我和端木青喊他宋爷爷。
我登录后，去他的鸭血粉丝店吃过两回饭。
我俩装作素不相识，也没交换过任何信息。
不知为何，此刻想到他，总觉得有一丝不安，想路过他的店看他一眼。
可是……
到了之后，却发现店门紧闭。
宋爷爷不在。
窗玻璃上贴着潦草的两个字：【出兑】。
宋爷爷要卖掉小吃店？

-11-
次日，我主动约了表哥。
客厅里，一杯茶袅袅地冒着热气，茶叶在杯中绽开舒展。
表哥闲适地坐在沙发上。
我则在钢琴旁随性漫弹，琴声叮叮咚咚蹦豆子似的难听至极，技法比幼稚园的小朋友还不如。
表哥揉揉耳朵，嬉皮笑脸地恭维：
「你的琴技又进步了。」
畏于雅少爷，他向来不吝于吹捧我。
我偏头看他：
「我想去羲和公馆拜望一下梅爷爷。」
「啊？」表哥微怔，「这么突然？」
我佯装苦恼：
「昨天我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思来想去，必须告诉梅爷爷。」
他好奇道：
「你发现了什么？」
我严肃起来：
「这事必须当他老人家的面说。」
表哥若有所思。
茶杯里映出他微蹙的眉头。
……
三天后，我身穿旗袍，手提小皮包，画着精致的妆，摆出一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做派，如愿进了羲和公馆。
会客室里，梅津旭慈爱地注视着我：
「可可又变漂亮了！
「听说你有要紧事要同爷爷讲，该不会是阿雅欺负你了吧？」
我摇摇头，直截了当道：
「我把阿雅杀了。」
「什么？！！」梅津旭差点儿从沙发上摔下去。
这个平日里老成持重的市长先生，此刻在我眼中是个顶着鳄鱼头的人形怪物。
他名义上是梅津雅的爷爷。
实际上也是梅津雅的走狗。
难怪在订婚那天，他处处看梅津雅的眼色行事，缺乏长者的威严。
我装成害怕的样子，带着哭腔解释：
「我把阿雅杀了。但是——
「我怀疑那不是真正的阿雅！」
梅津旭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吃惊，稳住声音问我是何意。
我便抽泣着把编好的话和盘托出：
「昨晚，我与阿雅共进晚餐。
「席间总感觉他与订婚宴上的那个人不大一样……」
老爷子突兀地打断我，急问：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我继续编：
「呃，我也说不清。
「也许是眼神……反正与我认识的阿雅截然不同。
「我很害怕，只好藏在床下。
「那个冒牌货竟然闯进卧室寻我，他以为我在同他嬉戏，还舔颜想要吻我，我趁他没防备捅了他一刀……
「谁知，才一刀他就死了。」
梅津旭陷入沉思。
蓦地，他又抬头问：
「你仔细说说，死掉的阿雅与你认识的阿雅哪里不一样？」
他似乎只关心这个问题。
他不关心梅津雅的死，只关心两个梅津雅之间有什么的差别。
明明我那番话说得破绽百出，他却视而不见。
想杀梅津雅，得杀他的影子。
市长先生不好奇我为何知道要「杀影子」的吗？
……
我回答道：
「我说不清。
「就是不一样……」
市长先生在思考。
我也在思考。
一时间，两人都陷入沉默。
突然，会客室的门被推开了，梅津雅抱着手臂站在门口。
他用漂亮的眼睛乖戾地盯着我：
「杀得好！
「冒牌货就该被杀掉才对。」

-12-
市长先生驱车出门了。
他没再追问我关于昨晚的一切，而是在梅津雅的授意下，给了我们独处的机会。
梅津雅站在落地窗前，闲适地品尝着一杯咖啡。
背对着我，他笑问：
「亲爱的，你是怎么发现昨晚那个不是我的？」
我也笑问：
「你就是货真价实的梅津雅吗？
「真奇怪~
「和订婚宴上的那个，也不是同一人呢。」
他猛地转过身，脸色微变。
多有趣啊。
已经是第三个梅津雅了。
我举起匕首，手起刀落：
「再见，未婚夫！」
……
又杀死一个。
尸体上出现一张卡片，黑底红字写着一个【矣】，与先前的字拼起来就是【往矣】。
我随手把他塞进衣柜，随后认真地清洗自己的双手和溅了血的脸庞。
清理好后，我优雅地推开门，走进阳光明媚的走廊。
自打今天走进羲和公馆，遇到不是兽头的汉奸，就是恶心的倭怪——这种怪物我在其他副本里也遇到过。
他们虽是人形，但嘴歪眼斜，浑身黑若油漆，手持刺刀，锐利无比。
在他们出现后，系统弹出了全息面板。
【怪物名称：倭怪。】
【等级：普通。】
【特性：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技能：手臂能化作刺刀，砍杀玩家。】
我还有一成术法，收拾几个倭怪倒不难。
问题是，我不知道那个麻袋里的人被关押在哪里？
幸好，小纸人及时归队，告诉了我答案。

-13-
在小纸人的指引下，我一路避开倭怪，找到了刑讯室。
那天被抓走的就是宋长安。
这几天他一直被关在刑讯室里，梅津雅对他上了酷刑。
我身形鬼魅，仿若一片叶子，飘忽地来到刑讯室，悄然解决掉守门的两个倭怪后，拿走了他们的钥匙。
刑讯室内。
宋爷爷瘫坐在椅子上，手上、脚上戴着镣铐。
他浑身是血，皮开肉绽，气息奄奄。
刑讯室里也许会有窃听器。
为了防止被偷听谈话，我忍着眼泪，强压住哽咽，冷冷道：
「哟~还以为雅少爷金屋藏娇呢，没想到竟是个不起眼的男人。
「看来我这醋坛子是翻错了。」
他缓缓抬起头，警惕地看向我身后，见没人跟踪，稍稍安心。
他也陪我演：
「你……看着面熟。
「是我店里的客人？」
昏暗的灯光下，宋爷爷见我一根根地试着钥匙，摇摇头，用唇语悄然道：
「你把额头贴过来。」
我凑过去，与他额头相贴。
一股脑地，一连串的声音灌入我的脑海——
【镣铐的钥匙在梅津雅身上，你不要管我！
【你要做的是把消息传递出去！
【还记得《岚城保卫战》里的神奈十二幽吗？
【梅津雅是十二幽之一。
【排行第五，是阿修罗级。】
我佯装好奇：
「你是开店的？什么店？」
宋长安ŧŭ̀⁼道：
「鸭血粉丝店。」
【他控制着整座莲城。
【关于他，有个传说：「梅津雅是杀不完的！」
【世上有无数个梅津雅，杀不死，除不尽。
【他不死，莲市就无法解放。
【民众会被慢慢注射药剂，变成怪物，变成行尸。
【我查到了，他不死的秘密是……那支红色的血浆！】
「鸭血粉丝店？我好像还真吃过。」
「这么说，你是我的客人了？」
【红色血浆，是从他身上抽出的血！
【不论注射给谁，被注射的人都会变成梅津雅！他们会共享记忆！
【刚变身的梅津雅很好对付，可时间越长，他的力量就会越强！】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东方燃和谢棠在邻近的城市。
【他们也在调查梅津雅不死的秘密。
【把消息传递给他们，他们一定能诛杀梅津雅，解放莲城！】
「你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被关在这儿？」
「我没犯罪，求求你救我出去！」
【不要管我！
【把消息传递出去！！】
「求你救救我，我真的没犯罪！」
我热泪滚落，声音冷漠：
「我不能救你。
「我要站在我未婚夫身边。」
吱呀——
刑讯室的门在我身后打开，我赶紧擦去眼泪。
梅津雅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亲爱的未婚妻，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又一个梅津雅！
在他身上，我感受到令人惊惶的威压。
我打不过他，他捏死此刻的我真如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他自背后抱住我，灼热的呼吸落进我的脖颈：
「别怕。
「你杀的那两个是我，此刻抱着你的也是我。
「全部都是我，没有分别。
「不必再逃了，也不必再杀了。
「我只是有一点儿好奇，你到底是怎么觉察出我与『我』之间的不同的呢？还从未有人做到呢。」
其实我也说不清。
但我回答的却是：
「因为在意你啊，亲爱的。」

-14-
梅津雅从我包里掏出匕首——那柄杀了他两次的匕首，哂笑着走近宋长安。
「亲爱的，这胖子是监视你的坏人。
「他的代号叫乌鸦，一直țū́₀用龌龊的手段在偷窥你的一举一动。
「我抓他就是因为这个啊。」
宋爷爷是乌鸦？
端木青说过，「乌鸦入侵我的直播间」这条线索，是宋爷爷让他向我转达的。
至此，我弄懂了一切。
……
莲市一直在梅津雅的掌控中。
城中充斥着倭怪、兽面人和行尸。
倭怪是他的党羽，兽面人是向他投诚的汉ẗų¹奸，行尸是蒙昧麻木的国人。
此外，也尚存着一些仁人志士，这些人中有玩家，有 NPC。
梅津雅盯上我，是因为——
在第二次遇见他的那个暴雨夜。
我无意中说过：
「你跟我上次见的有点儿不一样，像两个人似的。」
这话勾起了他的好奇，他想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的。
从未有人分得清那些不同的他。
他觉得我很特别。
他派猪头表哥盯着我，发现了我是玩家。
同时，也发现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对一切蒙在鼓里。
我只能看见锦绣华美的假象，却看不见华美下的一切都在腐烂。
直到，我吃了菌子中了毒。
我看见了真相。
我装作对真相一无所知，自以为蒙混过了所有人，却没逃出他的眼睛——他发现我窥见了那腐烂不堪的真实，发现了身边都是怪物。
于是，他命另一个手下潜入了我的直播间，去误导我，让我怀疑自己的眼睛。
这个手下就是宋长安。
宋爷爷一直潜伏在梅津雅身边，伪装成他的人。
他遵从梅津雅的命令，用乌鸦这个 ID 进入直播间，「误导」我。
同时，他悄悄地把消息传递给端木青，让阿青通知我不要上乌鸦的当。
而他自己……
在调查梅津雅的秘密时，暴露了。
他查出了血浆的秘密，也暴露了他自己！

-15-
梅津雅扬起了匕首，在宋爷爷面前比划着，像猫在逗弄老鼠。
宋爷爷面不改色，从容赴死。
梅津雅斜眼瞧我，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暗藏审视。
他想看清我的表情，看我在不在意。
匕首的寒芒刺得我眼睛疼，疼得我想掉眼泪。
我逼退眼泪，委屈道：
「要杀人，别当着我的面儿。
「我害怕。」
十九岁的小姑娘，杀鸡都没见过，几时见过杀人呢？
我转身背对着他们。
我要演下去，必须演下去。
我救不了宋爷爷，我杀不掉梅津雅。
我必须把宋爷爷付出生命获取的情报传出去！
我听到一声惨叫，又一声，又一声……他不肯给他一个痛快。
他恨他嘴硬，恨他骗了他。
他也想瞧瞧我的反应，瞧瞧我到底和谁是一头的。
最后一刀捅进去时，宋爷爷没声了。
梅津雅哼道：
「他死了。」
我转身问：
「哦，今天晚饭吃什么？」
刀没扎进我心里。
我的心被千刀万剐。
而这一刻，我想我猜到副本的题目了。
【往】……
【矣】……
吾往矣！
虽千万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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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津雅一边期待我站在他身边，一边怀疑我。
我被更严密地监视了，不论我走到哪里都有一堆眼睛盯着我。
我被牢牢地控制了，我出不了城，也去不了太多地方。
消息传不出去，任何人靠近我都会被阻拦，被推开，被驱散。
梅津雅美其名曰：「保护。」
全城都是行尸，都是兽头人，都是倭怪。只有零星的几个正常人类, 他们也不自由。
在莲市，正常人都不自由。
有针孔在对着他们，灰色的、绿色的、红色的药剂会被推进他们的肌肤。然后，他们也会变得和那些怪物一样！
一整个城都腐朽了，发臭了。
有几次，我好像在人群中看到了端木青，但我不能同他说话。
该怎么把消息传递出去呢？
我整夜整夜地想起宋爷爷。
后来, 我想到了他的鸭血粉丝店。
……
春光正盛。
柳絮纷纷扬扬, 像下了好大的一场雪。
我对表哥道：
「我想出门走走。
「雅少爷逼得人发疯。」
表哥见我这些时日精神状态不济，也怕我被憋坏了，沉吟片刻后应允了。
他开车载我。
我一路看着街道两旁的商店, 餐馆，米铺，当铺，成衣店……
「停车！」
「怎么了大小姐？」
车停在路边。
我抡起路边的耙子，猛地砸像红日餐厅！
噼里啪啦, 匾额被砸了个稀巴烂，只剩个红字勉强能看。
红日餐厅的老板跑出来, 是个狼头人。
他想阻止，却被表哥拦住。
我大笑道：
「痛快！
「给他钱, 让我发发疯！
「不然我真的会疯掉！」
周围聚集了许多人，都是些看热闹的。
我拎起耙子，跑向对面的鸭血粉丝店，猛地砸过去！
砰！砰！砰！
匾额又被我砸得稀烂，只剩个血字勉强能看。
接着，我跑向春江饺子馆。
砸啊！砸啊！
砸到只有个江字勉强能看。
后来……
我甩开表哥，开车去了云间布坊，思源茶社，红豆咖啡馆，雪霁茶楼, 江南书局……
报社的记者围了过来, 争相报道——
爱华珠宝的大小姐疯了！梅津雅的未婚妻疯了！
我砸啊砸！砸到筋疲力尽。
我知道，我砸碎的是个蒙昧的旧世界！
我知道，这片土地上会建起一个生气勃勃的新世界！

-17-
被抓走时, 我的周围聚集了很多人。
在密密麻麻的行尸走肉中，我看到零星几个抱着书卷的少年, 在泥泞里奔跑；看到几个读报的青年, 一扫昏昧, 满眼深思。
他们的眼睛比炬火还明亮。
……
在熙熙攘攘的行尸走肉中，我还看到了端木青。
小少年个子矮矮的, 藏在人群里, 戴着一个硕大的兔头。
「红」日餐厅。
鸭「血」粉丝店。
春「江」饺子馆。
云间「布」坊。
「思」源茶社。
看得懂吗？
他冲我点点头。
番外
七日后。
东方燃和谢棠联手杀死了梅津雅，莲城解放了！
副本名果然是《吾往矣》。
猜对名字后，我成功返回了游戏大厅。
我想我又要去搜寻不死鸟的位置了。
没办法，我要薅它身上的ƭũ̂₅「不死之羽」去复活宋爷爷嘛！
离开游戏大厅时, 谢棠拦住了我：
「我猜你想要这个。」
他举止矜傲，不屑与我对视，只留给我个漂亮的侧脸。
我看过去。
少年修长的两指间夹着一根金光闪闪的羽毛！
嗷嗷嗷！
是不死之羽！
于是谢同学见证了我的倏然变脸。
——（不嘻嘻.jpg）
——（嘻嘻嘻嘻嘻.gif）
……
当晚，谢棠, 宋爷爷，端木青和我一起吃了顿热气腾腾的鸭血火锅。
辣得人流出两行面条泪。
但我好快活！
朋友们，就该整整齐齐地活着啊！
-End-
知乎作者：花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