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共簪花

我是记录女帝言行的史官。
可我是个文盲。
早朝上群臣争论,女帝没开口。
于是我记:【女帝认为诸位都在放屁。】
敌国来犯,女帝派将军出兵,将军连夜重病不起。
于是我记:【大将军从心眼里瞧不起女帝。】
大军凯旋,我躲进巷子里卸盔甲,换罗裙。
女帝笑眯眯递来一杆毛笔:
「别换了,多帅啊。」
「快点回来编史记。」
「这一页,朕要记你姓甚名谁,记像你一样的女子,朕要你们千世流芳。」

-1-
我是记录女帝言行的史官。
可我是个文盲。
我自幼随父兄征战沙场,不像闺阁女子那般饱读诗书。
后来漠北一役全家战死,我拼着最后一口气斩下敌将首级,率军凯旋。
父兄追封忠勇侯,将士们赏赐黄金。
轮到我,丞相笑眯眯地说:
「如此忠贞之女,陛下定要许配个好人家。」
我不能执掌兵权。
不能入朝为官。
连正史都不能记载我的名字。
只因我是女子,能得皇帝赐婚已是毕生荣耀。
凭什么呢?
于是我称病不出,不接圣旨。
春去秋来,先皇没熬过寒冬,撒手去了。
他膝下无子,皇位竟然落到了公主头上。
史官们犯了难。
史官皆为男子,如何贴身记录女帝的一言一行?
这时候丞相想到了我。

-2-
初见女帝时,她一身素服,在养心殿内给婆母敬茶,听其训导。
女帝竟然是跪着的。
交谈间不知何缘故,女帝昏倒了。
再醒来时,那双眼眸中流淌出的冰冷,让人心生畏惧。
女帝缓缓起身,问我,这一页如何记。
我提笔想了想:
【女帝跪婆母,应该是婆母想当太后,丞相想当太上皇了。】
刚写完,满屋子人全跪下瑟瑟发抖。
婆母脸色惨白:
「这史官一介粗人胡言乱语!臣妾与夫君不曾有谋逆之心呐!」
女帝淡笑不语。
婆母慌了,跪在地上甩自己耳光。
打到第十下,女帝轻笑道:
「谁说这史官不好啊?这史官太棒了。留在朕身边吧。」

-3-
我是个文盲史官。
我很受女帝器重。
我们的女帝本是先皇最宠爱的小公主,天真不谙世事,与相府嫡子是青梅竹马。
她本该安安稳稳过完一生。
怎料兄长们接连死去。
等到先皇过世,宗族中也无兄弟能担当大任,皇室血脉只剩她这位公主。
这时候,朝中最德高望重的丞相决心拥立女帝。
我听闻的女帝只知相夫教子,性子软弱,军国大事一窍不通全由丞相裁决。
丞相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今见到女帝,怎么和传闻中不一样啊?
……
侍奉女帝用午膳后,她没有国事要忙。
宫女们捧来话本和蜜饯,调养身体的医女跪在榻前请平安脉。
女帝摇摇头拒绝了。
那医女咬了咬唇瓣,一副清高孤傲的样子:
「女帝既不喜欢,又何必允许民女来侍奉您,故意折辱民女呢?」
「民女不敢肖想贺大哥,也不敢争抢什么名分,只求归隐山林,平平淡淡地将我腹中的孩儿养大。」
贺大哥应当是丞相之子贺风,下月将与女帝大婚。
这医女和未来的男后……?
女帝略一挑眉,没有说话,先是望向我。
我会意,提笔边写边念道:
【丞相之子贺风奸污医女,医女冒死求女帝伸冤。】
医女晃了晃身子,心虚道:
「不是贺大哥的错……」
于是我撕了又记:
【医女勾引丞相之子,来日让自己的孩儿继承皇位。】
医女脸色煞白,浑身发抖跪在地上:
「民女无错!民女冤枉啊!民女并无此意!」
女帝缓缓开口,嗓音慵懒:
「你无错,他无错,那你觉得是朕的错?」
医女突然梗住,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于是我撕了再记:
【医女责怪女帝,医女及其九族亲眷已经看淡生死。】
医女翻了个白眼,直接吓晕过去。
我搁下笔,女帝突然向我丢来一个苹果,笑容玩味:
「妙笔,好评。」

-4-
我是个文盲史官。
但女帝夸我妙笔。
嘿嘿。
……
黄昏时分,贺风入养心殿与女帝一同用膳。
他面色微冷,先尊着规矩为女帝夹菜,而后开口训诫道:
「我听闻白日里你闹脾气,故意为难听雪一个医女?」
「她身子弱,禁不起骂,你何必呢?」
「我的正妻只有你一人,听雪不会和你争什么,你这样反而落个善妒的名声。」
女帝干什么了?
没见过他这样冤枉人的!
传闻女帝与贺风是青梅竹马,对贺风用情至深,今生唯一。
可我看贺风未必只爱她一个。
虽说男子三妻四妾是正常的。
可我一颗真心给了他,他却把心分成好几瓣给别人。
这公平吗?
所以我才不要嫁人。
正要提笔记录,忽然发现女帝没给我什么眼神。
「贺风。」
女帝把玩着精巧的红玉杯,唇角一抹淡笑:
「父皇还在时,若有后妃与人私通,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贺风面色微变:
「令仪你在说什么?我待听雪如亲妹妹一般!」
都怀了你的孩子还做兄妹呐!
真欠揍!
我愤怒提笔,一时不知从哪句开始骂。
这时,女帝狠狠捏起了贺风的下巴:
「等你也拥有朕这样的权利,你就明白朕什么意思了。」
「回去好好想想。」
贺风惊讶地望着女帝,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良久,他起身愤愤离去。
女帝用帕子擦了擦手,问我如何记的。
我想了想,提笔写:
【丞相之子贺风不遵男德,失了贞洁,女帝嫌脏。】

-5-
女帝是丞相拥立的。
可短短几日,丞相的夫人被扇巴掌,丞相的儿子被嫌弃,婚约也推迟了,他老人家伤心,一下子就病倒了。
女帝聊表关心,顺势将国事都揽回了自己身上。
丞相震惊又欣慰,然后连夜病得起不来床,连早朝都不上了。
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
盐铁乃立国之本,近来各地用盐吃紧,户部尚书急得在早朝上高谈阔论。
本该女帝开口时,工部尚书一句「陛下久居闺阁,有所不知」,把女帝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丞相在时,大臣们可不敢这样放肆。
女帝以手托腮,静静听了许久,忽然问我这一页怎么记。
我提笔写道:
【女帝不想说话,女帝觉得诸位都在放屁。】
朝堂顿时安静下来,两位尚书不敢置信地望向我。
女帝眸色一凛,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如今京城都快无盐可用了,二位大人一个主张减免盐税,一个主张兴修盐田,那私盐猖獗的事你们半个字不提啊。」
「当朕眼瞎,还是钱都进了你们的口袋?」
私盐历朝历代屡治不绝,背地里的利益牵扯甚广,爹爹在世时就告诫我少打听。
如今丞相不在,女帝竟敢挑明这些矛盾,会不会太冲动了?
下朝后思来想去,我向女帝讲了个故事。
「小时候爹爹送我一匹狼。它是狼群里最小的,于是每天给他肉吃,保护它。
若是它不听话呢,我就将它关在门外,故意让它被同类欺负。
吃几次亏,它便知道把谁当主子了。」
「陛下,小狼身处其中时,不知自己正被算计。」
女帝从软榻上抬眼瞧我,美而不妖,笑容里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风韵:
「与青,若我本就不是狼,我自然不用理会那些算计。」

-6-
我想了很久,依然不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不是狼,那她是谁?
……
几日之后,女帝将一篇海盐蒸馏提纯之法交给了工部尚书,命其安排人手去研究制备。
那上面写的文字很陌生,工具也从未见过,真有人能研究出来吗?
工部尚书一脸为难:
「陛下久居深闺恐怕不知,海水提出的都是粗盐,不能用。」
女帝抬眸看我,我立刻提笔记道:
【工部尚书从心眼里瞧不起女帝。】
尚书吓得脸色一白,连忙捧着宣纸退下了。
「下官并无此意!下官这就去安排!」
女帝满意地点点头。
可一连七日过去,尚书大人毫无动静。
有人问起,他便苦恼道:
「下官已经派人去做了,制备原料还在路上啊。」
七日又七日,尚书大人说原料到了,工具还没到。
一个月之后万事俱备,工人们又染了风寒。
几月之后,此事再没人提起。
女帝亲口交待的差事,怎能轻飘飘地抛去脑后呢!
当我愤愤不平时,京中突然传来消息:
有人研究出了海盐蒸馏提纯之法,产出的精盐纯度极高,产量比从前翻了十倍。
而这位能人,竟然是工部尚书的夫人魏氏。

-7-
工部尚书再次出现在女帝书房时,激动得老泪纵横:
「臣不辱使命,日夜赶工终于研制出了这海盐提纯之法!单就精盐的产量来说,当今天下若臣只排第二,无人敢当第一!」
女帝坐在案前静静品茶,抬眸望了我一眼。
我立刻提笔记道:
【工部尚书吹了个牛逼。】
尚书愣住了,老脸一阵青一阵白。
「臣能为江山社稷奉献,就是豁出这条老命,也心甘情愿呐!」
我提笔又写:
【工部尚书喜欢抢功劳。】
书房顿时安静下来。
不久后,魏氏被传召入宫。
女帝淡淡抬眸,赞许道:
「你出身显赫,聪慧不输男子。」
魏氏激动得红了眼眶,正要开口,尚书大人抢话说:
「贱内能为陛下分忧是她的福气!臣一向治家严谨,家风端正,家中女眷在臣的教导下,无不贤良淑德。」
女帝挤出一声冷笑:
「尚书大人,你的嘴累吗?」
尚书的脸色一僵,老老实实跪回地上。
女帝厚赏魏氏,赞其聪慧,再没给尚书半个眼神,
临走前,尚书不甘心地望了女帝一眼。
我立刻下笔:
【尚书大人贪多贪足。】
尚书浑身一颤,不敢再奢望半分。
女帝却突然开口:
「瞧朕,还忘了一件事。」
「你叫什么名字?」
魏氏受宠若惊,连忙跪在地上低声回话。
「魏虞是吗?当日朕将海盐提纯之法分别交于你夫妻二人,你夫君不珍惜,你却抓住了机会。」
「那现在朕再给你一个机会。」
「朕打算在京中筹备一个制盐局,由你来主持局中事务,官从四品,你可敢?」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
我不敢相信,女帝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了魏虞?
女帝气定神闲地告诉我:
「知道吗?职场中女性管理者往往比男性更有野心抱负,她们付出的努力更多,素质更高,更加忠诚,更愿意终身学习。」
「她们不是不行,只是被时代绊住了脚。」

-8-
她们只是被时代绊住了脚。
我不通文采,讲不出胸中那股激动,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一般轰鸣,双手克制不住颤抖。
……
转日便是休沐,心中实在欢愉,便约了三五好友来军营里喝酒,直到天明。
天亮时,营帐里只剩下我一人。
头痛欲裂,忽然有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递来一张帕子:
「醒了就擦一擦,本侯命人拿了点吃食过来。」
顺着月牙白的宽袖锦袍向上望去,是一张明俊逼人的脸,剑眉星眸,长身玉立。
小侯爷祁澜。
我二哥的挚友。
「多谢。」
「……没了?」
「不然还有什么?」
祁澜眸色暗了暗,似乎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我实在疑惑,祁澜却不想多言,冷冷拂袖离去。
第二日我当职,在女帝书房又遇见了他。
言行拘束,神情欲言又止,细细看去似有红云浮面。
我思考了半晌,提笔记道:
【小侯爷自请入宫与女帝相守。】
搁下笔,屋内两人齐刷刷望向我。
……
下一月休沐,祁澜提着聘礼翻墙而入,气急败坏将我堵在小院里:
「看清楚本侯心悦谁!你记啊!你重新记!」

-9-
我问女帝如何看待此事。
「我与祁澜虽自小相熟,可我对他与对我二哥是一样的。」
「成婚都是这般鲁莽吗?不问我所求为何,不问我是否心悦于他,只想用一纸婚书将女子困在自己的宅院里。」
女帝边批奏折边答:
「我只教你做大女主,不教你谈恋爱。」
言罢,她将一封奏折交给我,命我记录在册。
【制盐局正使魏虞参丞相之子贺风私德有亏,不配侍奉女帝左右。】
【女帝准了。】
从古至今还未有女子嫌弃男子失德,闹到退婚的先例。
可世人既要求女子守三从四德,男子也应洁身自好,夫妻才叫平等。
只盼天下妇人早日想明白这个道理,像女帝这般勇敢反抗。
……
退婚乃是大事,丞相终究坐不住了,拖着病体到女帝书房求见。
「老夫年事已高,近来实在力不从心,幸闻陛下能将家事国事样样安排妥当,实在是欣慰呀。」
女帝面色平静,给了我一个眼神,
我提笔写道:
【丞相想告老还乡,但是不好意思张嘴。】
不似旁人那般惊讶,丞相淡定抚了抚袖口的云纹:
「陛下身边这位史官聪慧过人。只是,老夫并无此意。」
我犹豫半晌,撕了重新写:
【丞相觉得女帝太能干,把自己架空了。】
书房内弥漫起一股异样的寂静。
丞相抿了口茶,望着我笑道:
「老夫与顾大将军是故交,如今将军之女能得陛下宠爱,老夫甚是欣慰。」
「不过,臣本以为陛下会准她承袭爵位,和她父兄一样镇守西北,扫清余孽。东海宵小蠢蠢欲动,南边又有牡丹教余孽流窜,处处都有仗打,就算不打仗也该入兵部任职。六品史官……看来陛下还是不相信她一个女子啊。」
「臣有罪!是臣妄议了!」
我记:
【丞相简直是危言耸听。】
记完自己又撕掉了。
丞相说的……倒也没错。
春去秋来,我在女帝身边侍奉一年了。
她最清楚我是何出身,所求为何。
可她从不提起。
她提拔了大批女子入朝为官,身居要职。
那么我呢?
我不能一辈子都做史官吧?
……
入夜后女帝单独召我,命我带暗卫去京郊乱葬岗搜寻一人。
「速速去吧,我知道你功夫好,务必把人找到。」
我欲言又止,最后只得作罢。
两炷香之后,我提回了只剩一口气的医女孙听雪。
女帝退婚,丞相为保全贺风的好名声,孙听雪必死不可。
她被划烂了脸蛋,硬生生打掉腹中胎儿,浑身伤口血淋淋地往下淌脓汁,只靠一碗千年人参吊住精神。
见到女帝,孙听雪不屑冷笑:
「我虽落魄了,但我不曾输给你!贺大哥真心爱的人是我,来生我们还要在一起!」
女帝没说话,从案上搬起一块金砖砸到孙听雪面前。
一大块金砖能在京城买好几座宅子了!
孙听雪几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瞬间睁大了眼,好似在梦中一般。
「你能说出这番话,证明你还是没见过世面。」
女帝眸色淡淡:
「当你拥有权利,金钱,地位,获得了从前不敢想的成就,我不信你还稀罕给一个男人做妾。」
「什么都会变,金子永远不变。」
孙听雪凝视着金砖许久,红着眼眶道:
「不知,民女如何为女帝效忠?」
「你懂医术,你更懂验尸,而朕的父兄又恰好都死了。」
「死得蹊跷啊。」
皇家秘事,我下意识想要回避,女帝却让我留下听完。
等送走孙听雪,我忍不住担忧道:
「您真的信她?」
女帝用手指点了点桌上一盘奶糕,命我拿去吃。
啊!
是我最喜欢的杏子奶糕,酸酸甜甜还有一点冰。
再不吃就融化了!
「我为什么不信她?在利益面前,情爱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女帝以手托腮望着我,唇角轻勾:
「我能给孙听雪的东西,天下任何男人都给不了她。」
「只要她不是单细胞的草履虫,都知道怎么选。」
女帝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却流露出一种天生上位者的威仪。
让人无法忽视。
我咽下最后一口奶糕,规规矩矩把盘子放了回去。
女帝愣了一瞬,招手让我近前来。
「我想了想,还是和你多讲几句。」
「贺朝忠这个老东西最善权谋攻心,当初他拥立我为女帝,只想拿我当傀儡,自己掌实权。可我如今清醒了,想和他斗一斗。」
「兵权由他牢牢把持,我若扎不稳根基,贸然让你接管你父兄的兵马,只怕你性命难保。」
「你信我,再等等我。」
我垂眸数着宫毯上的花纹。
然后伸出手。
把吐出的杏核接住了。
女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厨子不细心,明天咱就换了!」
脸颊有些发烫。
我没敢抬头,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阿爹在世时反复念叨的一句话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带兵打仗最忌讳互相猜忌。
既然信她,就算一条路走到黑,我也认了。
「我要先睡了,你看看今晚这事怎么记,简单写点应付过去就行。」
我提笔想了想,写:
【丞相之子只能让医女爽一时,女帝能让她爽一辈子。】
女帝跑回来红着脸把这页撕了。
命我少看那些乡野话本。
可我的意思是。
医女能嫁与贺风做妾,也就风光一时。
为女帝效忠,那可是一辈子的荣耀。
女帝是不是又嫌弃我文盲了!!

-10-
自上次提亲后,Ṫü³我躲了祁澜一冬,终还是在春宴上被他撞见了。
少年眉宇间褪去了青涩,一身月牙白项银细花纹底袍,腰间束着淡青宽边锦带,身姿挺拔,端得一副丰神俊朗的英俊模样。
「与青,你不应我也没必要躲着我吧?我们还是朋友。」
祁家祖上封爵,几代传下来的积累都由祁澜继承,不知京中有多少姑娘惦记着。
贺风被女帝退婚之后,他也猜到了我心中的顾虑。
「本侯与那贺家公子是不一样的,一生只唯一人。」
「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可你终究是个女子,无法效仿父兄执掌兵权建功立业。」
「若他们尚在人世,定也想找个男人宠你护你,安稳过完一辈子。」
我沉默许久,伸出手将祁澜推开,转身离去:
「也许你说的都对。」
「但是小侯爷,时代变啦。」
……
开春还有件大事,科举。
女帝自继位以来,一力推崇男女平等,开女子学堂,允许女子参加科举。
朝臣们犹豫一日又一日。
直到丞相身体好一些,开府见客之后,大家才终于有了结论。
女子科举,还是太过荒谬。
据说某县有位六十岁还在等待科举的女子。
她熬死了丈夫和儿子,终于不用对着月光偷偷读书了,本以为女帝能带来希望。
如今,又不知要等到何年。
女帝见我唏嘘,便安慰了几句:
「他们不同意放宽科举也是正常的。」
「教育发展具有相对独立性,等社会生产力和政治经济制度向前推动,教育自然也会在继承中发展。」
「矛盾分主要和次要,咱们先抓主要矛盾。」
我听不懂女帝的话,只好麻木地点头。
今年科举说来也怪。
六部中恰好工部人手急缺,于是选拔出来的读书人都入工部任职,状元郎宋凯竟然直接升任工部侍郎。
女帝查了查这些人的背景,冷笑道:
「丞相看似远离朝堂,可朝堂中尽是他的分身啊。」
我想了想,提笔记到:
【丞相曾到琉河国拜忍者为师,习得影分身之术。】
女帝揉了揉眉心,让我把这一页当野史。
刚说完,工部尚书在书房外求见。

-11-
几月不见尚书大人好像苍老了十几岁,原本墩厚圆润的一张国字脸,如今瘦得全是棱角,坑坑洼洼。
进殿跪拜后,他说近来写了一首赞美女帝的诗,想念给女帝听。
女帝看了我一眼。
我提笔记到:
【工部尚书混不下去了,想讨好女帝。】
女帝皱了皱眉:
「与青,怎么能乱写?郭大人可是丞相的高徒,有丞相指点,在官场上前途无量!什么混不下去了……」
工部尚书尴尬一笑,胡子眉毛都打着颤:
「陛下,这史官哪是乱写啊,这史官写得多好啊。」
「臣近来确实困惑,这工部的事渐渐不由臣做主了,臣想求陛下指点迷津。」
女帝端坐在上位,平静的语气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郭大人,既然丞相与你生了嫌隙,工部的事你也插不上手,你就把精力放在别处嘛。」
「知道什么叫虚线汇报吗?」
工部尚书面露疑惑。
我在一旁提笔记到:
【女帝和工部尚书掏心窝子,劝他把夫人和孩子伺候好,把家里照顾好。】
书房内一片寂静。
好一会,工部尚书小声问:
「陛下是要臣专心辅佐……臣的夫人?」
「她能把我自己都模糊的化学知识钻研透彻,实在天赋异禀。来日制盐之法推行各地,能造福千万百姓。」
「世间之事不分男女,只看有没有心。她既有心为国为民,自然值得尊重。」
「你呢?你可还记得入朝做官的初心?」

-12-
阿爹还在军营时,从不因为我是女子就对我宽恕纵容。
漠北生死关头,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将佩刀交到我手中。
嘴里喊的不是让我好好活下去。
而是让我拿稳了刀,踩着他的肩膀跃入敌营。
将军的女儿也要做将军。
他身后护着山河百姓。
他倒下了,我自然要替他继续守着。
男子胸怀天下。
女子未必没有这一番雄心壮志,做不成大事。
我真希望世人早些明白女帝的苦心,少点对女子的偏见。
……
春末出了件大事,财政吃紧。
官盐产量大增,也不知打击了什么市场,各地物价接连崩盘。
户部狗胆包天,竟然几个月都没上报。
丞相还在时,绝不会出这种事。
户部尚书一脸无奈地呈上折子:
「臣天资愚钝,不知如何是好,求陛下裁决。」
女帝没说话。
于是我记:
【户部尚书天生智障,想回老家治病。】
户部尚书面不改色,瘦长的驴脸上写满了奸诈狡猾,与丞相如出一辙:
「臣确实力不从心,求陛下摘了臣的乌纱帽!只是,不知陛下有何好对策?」
倒反天罡!
哪有臣子让皇帝想办法的!
我正要记录,女帝忽然笑道:
「赵大人年轻有为,劳苦功高。一件事做不好就撤了你的官位,朕岂不是独断专裁了?」
「国库吃紧,咱们先从外汇上想想办法。」
散朝后我问女帝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女帝拍了拍我肩膀轻道:
「你别急。他是会计,有一万种方法让他进去。」

-13-
女帝口中的「外汇」,便是秘密前往漠北,与邻国内布尔谈一桩买卖。
启程前她掀开马车帘的一角,仰头问我:
「你父兄葬身漠北,若你不愿意,这趟不用跟去了。」
我摇摇头说:
「他们确实死在内布尔皇帝的手里,不过仇当时就报完了,胜败乃兵家常事,我没什么忌讳的。」
「内布尔大败后四分五裂,若不是我失了兵权,早该踏平这片蛮荒之地。女帝要见的这位小王爷,应该更害怕我吧?」
女帝倏然笑了,那双恰到好处的凤眸,美得动人心魄。
「拿得起放得下,我真是没看错你。」
说话间,女帝朝我伸手。
我顺势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到了马上。
这时才发现,她手心里握着一枚枇杷,本是想递给我吃的。
「……臣有罪,臣以为陛下想骑马。」
「无事,带我骑一段路吧。马术课很贵的,不蹭白不蹭。」
女帝垂眸专心剥好枇杷,抬手喂到了我嘴边。
我轻轻咬了一口。
不知为何,脸颊突然有些发烫。
…….
内布尔的老皇帝尚未立储,战败后,朝中势力四分五裂。
女帝欲暗中扶持小王爷登基,代价是内布尔全境的矿脉,以及两国自由通商。
小王爷听后笑出了声。
他生得一副异域面孔,双眸如绿宝石一般漂亮,模样也十分俊俏。
笑着笑着,他陡然将手中的弯刀插进桌面,戾气尽显。
「中原女帝是不是当本王傻啊?矿脉能锻造出铁器,你打我,我还要给你兵器?」
「你希望两国交好,总得拿些诚意来吧?你家祖上都是靠和亲来维持安定的。」
「咱俩就算了,咱俩若是成婚,关系不好论。你身后这女官看起来挺结实的,先把她送来吧。」
女帝没说话。
于是我记:
【内布尔小王爷多少有点给脸不要了。】
小王爷气得脸颊都鼓了,拍桌而起:
「你是不是阴阳本王呢!」
「你们中原人就喜欢搬弄文字!有本事你别在纸上骂本王,你跟本王打一架啊!」
女帝还是没说话。
于是我搁下笔,挽起了袖子。
「若是小王爷不想讨论文字。
那么拳脚功夫,在下也是略懂的。」
女帝轻咳了一声,提醒小王爷:
「要不还是算了吧,朕这位史官曾经练过。」
「本王自幼习武!父皇精通兵法征战四方,皇兄是内布尔第一勇士,岂会怕一个小小史官!」
我淡定开口:
「我知道的。
你爹的脑袋就是我砍的。
你哥那条瘸腿就是我踹的。
听说开战那日你为了解救一群女奴,没赶上大军进攻,捡回一条命。」
「我当时郁闷好几晚。」
「差一点就能三连击了。」
小王爷骤然愣住,卷曲的黑发软软搭在额前,半遮住一双震惊的眸子,眼尾渐渐泛起了红意。
半晌,他没忍住,转身狠狠擦了一下眼睛。
我立刻歪头看他的脸,提笔记到:
【小王爷气哭了。】
「你才哭了本王只是风沙迷了眼!」
「小王爷,消消气。」
女帝给我一个眼神,点到为止:
「如今内布尔四分五裂,朕若是想要你们的矿脉,明抢也行。」
「不这么做,主要因为我们是有底线的东方大国。
再者,内布尔皇廷利欲熏心,大肆侵略杀戮,而你本性不坏,你一直讨厌父兄的残暴。
朕可以帮你建立新的制度和国家,还有最新的冶炼锻造技术带你发展,咱们互惠共赢不好吗?」
小王爷突然陷入了沉思。

-14-
大楚的西北面与内布尔接壤。
女帝密见小王爷后,暂留西北小镇玉门过夜。
当地镇抚使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竟早早备下了接风晚宴。
此等大事自有翰林院的史官们亲自编入正史,不需要我随行记录。
如此一来,女帝今夜会很忙。
所以她应该……
没空吃我的长寿面了吧。
……
我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
我生于爹爹调任漠北那一年,从小在玉门镇长大,这里的一景一物都还记忆犹新。
每到生辰这日爹爹不准我对外张扬,却默许伙夫杀羊宰鸡,让将士们都吃个痛快。
偷溜到集市闲逛,大哥也会装作看不见。
逛着逛着,漫天烟花在夜空中炸开。
二哥站在人潮的尽头向我伸手,嘴里埋怨我又把教书先生气走了。
然后乖乖蹲下身,背我回家。
如今故地重游。
物是人非。
「快看!有烟花!」
身旁的少女突然尖叫起来。
夜空有几道火星闪过,火星连成一片时,瞬间炸成银河从九天之上倾泻下来,照亮了整个玉门镇。
在涌动的人潮里,我望见了一抹熟悉的白色——
「二哥?」
拼命追上前抓住那人的袖口。
可那人转身,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还好在这里碰上你。帮本侯一个小忙如何?」
祁澜摘下面具,笑眯眯牵起我的手,向客栈跑去。
老侯爷早已辞官归隐,带夫人游山玩水,恰好行至玉门。
他们最忧心祁澜的婚事。
于是祁澜求我演一出戏,将他们搪塞过去。
「原来你倾慕的女子是与青啊?我这个做娘亲的总算放心了!」
「顾将军人品端正,嫂子聪明贤惠,我做梦都想有个与青这样的女儿!咱们一起戴漂亮首饰,买华丽的衣裙,以后让祁澜把官位丢给你们的孩儿,你就能像我一样去游山玩水啦~」
「瞧我光顾着开心,与青快坐下吧,尝尝家里这碗面条。」
客栈精心布置了一番,老侯爷满脸慈祥,侯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看着那碗过于刻意的长寿面,我突然全明白了。
想了想还是开口问祁澜:
「你究竟是喜欢我,还是怜我孤苦无依,想替二哥照顾我一辈子?」
祁澜骤然顿住,像是被戳中心事那般,飞速错开了目光。
我平静道:
「爹娘在时,我的家是小小一个将军府,爹娘不在了,整个大楚都是我的家,我并不觉得孤单。」
「世人皆道女子柔弱,可我并非依附之藤,我不需要谁来庇护。女子也能巍然如高山,天地任驰骋。」
祁澜沉默半晌,起身朝我拱手作揖:
「先前对姑娘多有误解,在此赔罪。」
我笑着与他碰杯,总算解开了这个心结。
老侯爷开口调和道:
「今晚你就当是见一见你父亲的故交,坐下吃碗长寿面吧。」
「说来也怪,与青是史官,史官不在女帝身边,为何来这玉门啊?」
我倏然愣住。
心中大叫不妙!
今夜镇抚使不是宴请女帝吗?
为何镇上的人不知此事?
难道是鸿门宴?!
她有危险!

-15-
镇抚司内一派冷清,宴会已经结束。
女帝寝殿外的守卫全都不见了踪影,我的心凉了半截。
推开房门,一道泛着寒光的匕首直逼面门而来,猝不及防——
「抓住他!留活口!」
女帝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这刺客的招式阴毒狠辣,每一刀都直击要害,我被逼得连连后退。
屋内漆黑一片。
但我还是认出了他。
镇抚史刘勇。
在军营时他就是我的手下败将。
将人五花大绑丢在地上后,屋内烛火大亮。
刘勇阴狠的眸子扫遍四周,最后停在我身上,笑意凉薄:
「呵呵,老天注定我这辈子都胜不了你。」
「不过你当年风光无限,如今没了父兄撑腰,只能在女皇帝身边当条走狗,来日也是躺在某个男人身下当母狗的命啊哈哈哈哈哈——」
女帝抄起烛台砸在刘勇后脑上,大家都愣住了。
我一记手刀将刘勇劈晕,指着他脖子解释道:
「记住要打这里,懵逼不伤脑。」
女帝蹲下身锤了两拳,刘勇彻底昏死过去。
原来今日是女帝故意将我调走,设局瓮中捉鳖。
小小一个镇抚使从何处得知女帝行踪的?
没人做内应,没人谋划,他怎敢行刺女帝?
此事必要严查。
侍卫将刘勇带走后,女帝突然歪头看着我,笑容玩味:
「奇怪,朕今夜给某人放了假啊,她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觉得脸颊有些烫,下意识转身去追侍卫:
「我随他们审问刘勇!」
女帝上前一步拉住了我的手。
然后从衣柜里,端出了一碟奇奇怪怪的点心。
一层糯米一层杏核仁一层酸杏酱一层糖霜。
上面还插了两根胡萝卜条。
「先把这个吃了吧,这玩意不好做。」
「我知道今日是你生辰,来许个愿切蛋糕。」
「许愿要闭上眼睛!」
心头蓦地一颤。
原来她知道我的生辰啊。
还为我准备了……
阖上眸子的时候,我只记得烛火很温暖。
女帝红唇轻勾,明艳的眉眼美得动人心魄。

-16-
刘勇押回京审了六日,刑部竟然审不出东西。
官兵从他家里搜出金银字画不计其数,其中竟然还有一盏人皮灯笼!
上面写满了女帝和当朝女官的名字,密密麻麻….
再深挖,刑部竟从从刘府后院挖出一个地窖,里面用铁链拴着数十位疯疯癫癫的女子,每日供他凌虐享乐。
这些女子,都是近几年来玉门镇走失的良家女。
女帝看完奏折,命孙听雪去大牢提审刘勇。
可我记得孙听雪是医女啊?
孙听雪面色凛然,从工具箱里掏出剥皮刀,解释给女帝:
「臣女行医治病之前,专验死尸。」
我想起来了,女帝好像派她查皇家秘案来着。
可是仵作能审什么…….
下一秒,孙听雪把刘勇的两只手给验了。
「回陛下,刘大人双手的经络和骨骼都非常完整,骨质较差,皮肤尚有弹性,血流如活人一般。」
「我就是活人啊!你们滥用私刑!啊——」
我立刻会意,提笔记录:
【仵作孙氏断案如神,死者亲口称赞。】
刘勇两只血淋淋的手不停抽动,疼得汗如雨下,最终脖子一歪昏死过去。
孙听雪又从药箱里拿出针线和金疮药:
「臣女不验尸的时候,随家父修习医术。治病救人。」
缝好伤口一针下去,刘勇强行苏醒,疼得跪在地上不停嘶吼,如疯狗一样乱咬。
我立刻又记:
【医女孙氏妙手回春,医死人药白骨。】
女帝妙赞孙听雪:
「爱卿有这般能耐,俸禄应该再领多一些。不知还有什么本事?」
孙听雪眼睛亮亮的:
「臣女不治病不验尸的时候,帮我爹骟猪。」
说话间手起刀落,刘勇尖叫悲鸣,哭着跪地求饶:
「我招!我招!」
女帝满意地点点头。
一日后,刘勇供出女帝身边的奸细,如何布局行刺。
两日,刘勇供出了与兵部右侍郎往来的书信,收受贿赂。
第三日,刘勇提到了军粮军饷贪污一事。
然后,突然就死了。
孙听雪说是一种东海奇毒,她幼时在商船上见过。
只需沾在衣摆,即可杀人于无形。
线索一下子就断了。
女帝平静道:
「兵部右侍郎是丞相的得意门生,他能让刘勇再攀扯下去吗?」
「我和他都是明牌在打,这次只想探探深浅,没什么可惜的。」
此事按下不表,女帝还忧心另一件事。
「在这个历史没记载的大楚,宝鸡大同什么的竟然都不产煤铁,幸亏还有个蒙古。」
「未来玉门要建设成政治经济重镇,内布尔的煤铁必须经玉门运进来,得找个靠谱之人管理。此人最好精通谋略,功夫也不能太差,还得帮我管住内布尔小王爷。最重要的是身份贵重,丞相不敢随便暗杀。」
我想了想问她,祁澜如何?

-17-
转眼入夏,黄河水患频发,一场半月不停的大雨冲垮堤坝,洪水直逼江南富庶重镇而去。
上至工部下至地方水官本该逐一问责,可工部侍郎宋凯当朝喊冤。
「臣实在尽力了!臣连夜急调二十城治水官增援,加派人手巡视堤坝,与往年并无差别!实在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工部尚书郭大人专心辅佐妻子,告假已久,如今工部都是宋凯主事。
宋凯就是那位状元郎,丞相的人。
话音刚落,礼部尚书替宋凯解释道:
「今岁之天象确实与旧岁不同,各地祸事频发,会不会是人间出了阴阳逆乱之事,才引来老天震怒啊?」
女帝倏然冷笑,想听听我怎么记。
我提笔写到:
【礼部尚书认为大堤是女帝挖塌的,礼部尚书比玉皇大帝懂得多。】
朝臣们脸色很难看,礼部尚书灰溜溜闭嘴了。
好在女帝早有对策,连夜绘制出大堤设计图,命魏虞及工部尚书亲自监督修建。
「古代条件有限,不拦洪水了,先疏散下游群众。等水势平稳,你们再找机会抢修堤坝。」
半月之后,魏虞密奏了一封折子。
【大堤溃口于平瑞县,当地房屋农田尽数损毁,百姓束手无策。
唯有一位年六十女子张翠,自称饱读诗书,提出分洪入西南山谷。
然工部侍郎推演测算几日,断定张翠无知愚妇,将其赶走。
水位连日上涨,决断之际,张翠带其女,孙女等五人自制火药炸堤引流。
洪水分流,江南二十城终得保全。
次日,张翠力竭,亡于家中。
张翠之女请求为其母立碑,载入平瑞县正史。】
女帝想了想。
以渎职之罪将宋凯查办,然后应允了张翠之女。
礼部尚书知晓此事,公然在朝堂上反对:
「一介乡野妇人误打误撞炸毁了堤坝,怎能与治水救民的先贤相提并论?自古载入正史之女子,无不是对江山社稷有天大的功劳,又或是守贞一辈子,为天下妇人之表率,再次也要才貌举世无双。请陛下三思啊!」
我正要提笔记录,女帝拍案而起,冷声讽刺道:
「你别太双标了。
史书上的男子也这样完美无缺吗?他们相貌如何,品行如何,管得住裤裆里那二两肉吗?
从小吃屎的李二狗白捡一百两银子上交官府,都能记入当地正史,拾金不昧流传千古。
怎么到了女子这里,你们的说辞就变了?」
礼部尚书顿了顿,语气傲然:
「男子与女子本就有阴阳之分,不可相较而语。」
我提笔记录:
【礼部尚书是个老阴阳人了。】
礼部尚书非但不怕,反而摘下乌纱帽,扬起一张须发尽白的老脸冒死进谏:
「史记乃一国之本,意义深远,陛下若任意妄为,触怒列祖列宗,恐怕要遭天谴呐!」
自古以来礼部都是一群顽固不化的老东西,思想迂腐守旧,最擅长冒死进谏威胁皇帝。
女帝估计也是头疼,没在朝堂上继续争辩。
然而三日后。
礼部尚书在家中饮茶,突然一道天雷降下把他劈成了个光秃的老头。
他吓得只剩半条命,从此再不敢上朝顶撞女帝。
女帝默默收好引雷针,命我亲自走一趟平瑞县,监督他们修正史。
「你知道吗?在我来的地方,大楚是个没被记入历史的朝代,什么都没留下。」
「我现在终于知道该做什么了。」
「我不要你们消失在时间长河里,也不要你们被后世提起时,总是加上谁的宠妃,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容貌多么绝美,才华多么横溢。」
「我要你们的名字写进正史,和每个凭空出现的男性一样,回望五千年,卷卷可见芳名。」

-18-
张翠载入正史的这一年冬,其女用朝廷赏赐的银子,在平瑞县兴办了第一家女子学堂。
当地女子以张翠为榜样,在父母兄弟的支持下走入学堂,读书识字。
有位县令效仿平瑞,在地方正史里补录近十年有贡献的女子,受到女帝称赞。
于是越来越多的地方官争相效仿,各地女子都对读书识字这件事有了兴趣。
既要读书,推行翰林院改革就迫在眉睫,重编女德女训这些垃圾。
但谁来主编呢?
「我是理科生,你是体育生,魏虞是工科生,孙听雪是医学生,咱这个团队写首诗都难啊。」
女帝又说我听不懂的话了,
于是我问,礼部尚书阻挠怎么办Ţű̂₅。
「那我再劈一劈这个老东西。我学物理的,我还对付不了他?」
我没忍住笑出声,轻道:
「陛下从前可是个文雅之人,怎么也像臣这般粗鲁了。」
女帝没有抬眸,随手从茶盘里抓起一物砸到我脸上。
接住一看,是颗圆润的桃子。
像她脸颊一样红。
……
各地都在改革,唯独京城还是风平浪静。
眨眼到了除夕。
除夕宫宴乃一年最重要的场合,世家贵族们都要入宫觐见,连驻守玉门的祁澜都赶回京赴宴。
可是满城的世家贵族,皇亲女眷,竟无一人敢讨论这件事。
「也不奇怪。
这些人身居高位,阶级观念已经固化了,只看重自身利益。
得先让他们拿到好处,他们才肯支持你办事。」
我正要记录,女帝突然起身,与宫宴上的世家贵族们共贺新春。
放下酒杯,她提出了一个叫「金融」的概念。
一番简单讲解,众人果然对金融很感兴趣,追问女帝什么是股票,融资。
气氛正浓时,拖着病体来赴宴的丞相突然笑道:
「实在太巧了,老夫正要为陛下引荐一位庶女,她平日里古灵精怪,也喜欢什么金融,侍奉陛下再合适不过。」
我皱了皱眉,提笔记道:
【丞相儿子不守男德被退婚了,又想把女儿塞进来,丞相家里不养闲人。】
刚写完,一身男子装扮的贺棠从父亲身后走了出来。
她不伦不类地行了个礼,然后冲上前,挽住了女帝手臂撒娇:
「史官记得没错啊,我就是喜欢漂亮姐姐嘛!我要给漂亮姐姐生猴子,让那些臭男人滚远点!」
贺棠整个人都埋进女帝怀里了!
女帝,竟然没有拒绝!

-19-
丞相笑得一脸慈爱:
「如今各地女子以陛下为榜样,奋发图强,老夫这位女儿也想成为京中女子的表率。」
「她自小饱读诗书,文采出众,不如也留在陛下身边做史官如何?」
女帝缓缓抬眸看我。
我也不知怎的,心里有点泛酸。
于是捏紧笔杆,下意识错开了目光。
……
贺棠,竟然也成了贴身记录女帝言行的史官。
我休沐的ẗŭ₆日子变多了,却并不想离开皇宫,于是跑到早朝外偷听了几句。
女帝近来推行多条金融政策,户部尚书颇有怨言,在朝堂上长篇大论,尽是我听不懂的东西。
女帝没有开口,问贺棠怎么记。
贺棠嘟了嘟嘴巴边写边念:
【户部尚书大人博学多才,欺负女帝一个弱女子,女帝都要气哭了真讨厌呜呜。】
我愣住了。
满朝文武皆愣住了。
户部尚书嘴角抽动了几下,向女帝作揖:
「是臣失礼了。女帝只是位柔弱的闺阁女子,自然不懂财政之事。」
瞧着他脸上那份轻蔑和高傲,我气得拳头都硬了。
女帝才不是这样的!
女帝仍没说话,玩味地望向贺棠。
于是贺棠又记:
【既然户部尚书大人诚心认错,女帝勉强原谅了他,下次再敢招惹女帝,小心女帝嗷呜一口咬他!】
……
短短三个月,贺棠就与女帝熟络起来。
她每日里追着女帝喊漂亮姐姐,缠着女帝穿一样的裙子,还故意在女帝和朝臣议事时冲进去撒娇。
户部尚书与女帝争论,她竟然直接将人家打了一顿!
「再欺负我们家漂亮姐姐,小心我揍你哦!」
虽然她的小拳头砸在男人身上不痛不痒的。
年纪轻一些的官员,她遍便喊人家臭弟弟,警告他们不许顶撞女帝。
她还把花环戴在兵部尚书头顶:
「帅大叔你别总凶巴巴的,我们女帝要不开心了!」
兵部尚书向来倨傲,免不了将贺棠斥责一番。
贺棠竟然自己担下这份委屈,不告诉女帝。
她故意演给谁看啊!
还有还有,贺棠总爱研究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洛丽塔,女团选秀,歪头杀。
满京城的世家男子都是她讨好的对象,她什么意思啊!
轮到我当值时,女帝问我怎么气鼓鼓的。
我咬了咬牙,怒道:
「贺棠处处模仿您,私下笼络朝臣与世家子弟,又在百姓中造势,还蓄意讨好兵部尚书。
她可是丞相的女儿啊,她莫不是想谋反!」
「噗。」
女帝被花茶烫了一口,望着我一副欲言又止。
半晌,她轻声感叹:
「宝宝啊,你就是个钢铁大直女知道吗。」
她叫我什么!?
脸颊突然烧得火热。
女帝顺势将一瓣冰冰凉凉的橘子塞进我嘴里,酸到尖叫。
女帝唇角轻勾,柔软的眼波里带着几分狡黠:
「酸吗?我以为有些人不酸呐。」

-20-
入冬之际,东海琉河国侵犯了大楚南边几十个渔村,抢掠财物,玷污妇女。
此事年年都有。
琉河只是个小岛国,不似边境雄狮虎视眈眈,而南边又是荒芜之地,几个渔村不值什么钱。
于是历代帝王都不想大动干戈,贵族们也不同意烧钱救这种穷渔村,最终也只是一次次加强巡防。
而这次,户部尚țűⁿ书竟提出将南边一块土地送给琉河,免得再受其侵扰。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我偷听到贺棠边念边记:
【户部尚书的腿被狗咬了,他竟然把腿切下来喂狗,因为他善。】
户部尚书的驴脸拉了老长。
正要解释,女帝直接抄起奏折砸了过去,声色俱厉:
「我大楚的土地岂能说让就让?一寸都不许少!琉河之事非但不能过去了,朕还要派兵踏平了他们!」
这是女帝第一次如此激进,不计后果。
即使是朝臣中的主战派也惊讶不已。
唯有贺棠一边记录,一边小声嘟囔:
「女帝做得对啊,琉河不打都对不起我们的祖辈和先烈。」
贺棠什么时候和女帝这般惺惺相惜。
默契非凡了。
……
打仗要耗费财力物力,于是女帝在新一年提出税收制。
年收入不达标者,今后只缴纳基础税款。
而名下拥有诸多田产商铺的贵族们,要折算成实际价值,税额呈阶梯上涨。
明眼人都知道这刀砍在谁身上。
户部尚书第一个跳起来反对:
「税改存在诸多漏洞!陛下此举实在让老国公们寒心呐!」
不难看出他是世家贵族养的一条好狗,冲锋陷阵。
就这样一直反对到了来年开春。
开春后,户部尚书与丞相嫡女完婚了。
丞相出面调和,税改制才顺利推行下去。
只是这样一来,丞相倒是和贵族们一条心了,来日不知道要怎么为难女帝。

-21-
税改施行后,贵族与商号皆不买账,想尽办法逃税。
可女帝已经着手筹集兵马,银子都预支出去了。
若税收填不回来,丞相必然拿国库亏空一事大做文章。
两难之时,福安票号的少东家薛策留洋归来,接管大权,带头第一个清缴税款。
风向一夜之间变了。
薛氏祖上乃是开国重臣,后代弃官从商,一手创办了福安票号与六大钱庄,地位非凡。
薛策少时曾是大皇子的伴读,与女帝是旧识。
女帝听闻此事,定于春分之日在宫中宴请薛策。
初见薛策只觉得此人书卷气很浓,身姿英挺仿若修竹,眉眼舒朗,寒星似的眼眸透着一股冷清疏离。
女帝相邀在巳时,可两人都来迟了。
进宫面圣岂能如此不守时辰?
于是我提笔记录道:
【福安票号少东家没把女帝放在眼里。】
薛策向女帝行礼,然后投给我一道玩味的目光。
今日本是我来记录起居注,贺棠不知道吃错什么药,非要和我一同记录。
她穿了一身自己缝制的粉色「洛丽塔裙」,妆容艳丽,嘟着嘴巴撕掉了我记得那一页,重新写道:
【女帝穿衣打扮耽误了时辰,好在少东家薛策大哥耐心温柔,不与女帝计较。】
写完,贺棠吐了吐舌头对薛策解释道:
「女帝是漂亮姐姐,平日里要擦胭脂戴珠花好好打扮,不像我这种粗人,连粉都不会涂,每日素面朝天的。」
女帝从始至终都没开口,静静品茶。
薛策垂眸半晌,命小厮将东西呈上来。
「早听闻女帝身边有两位史官极为受宠,薛某留洋归来,为史官准备了两份薄礼。」
言罢,他先是朝贺棠走去。
贺棠脸颊绯红,羞怯地接过锦盒一瞧——
是一包绿茶。
薛策淡笑道:
「今岁洞庭山所产的第一茬碧螺春,与姑娘最是相配。」
「粉裙绿鞋花枝招展,却说自己不善打扮。看来姑娘有疾于首,不治将恐深。」
贺棠所有笑容僵在脸上,捧着锦盒愣了几秒,红着眼圈跑走了。
轮到我时,薛策送上一本自译的西洋文书籍。
叫女性力量。
虽然有些讨厌薛策与女帝之间那种亲近熟络,但他这份礼物,我很喜欢。
后来女帝与薛策有事要谈,命我在书房外候着。
离开前,我听见薛策半含笑意的声音传来:
「小令仪,少时你曾说心悦于我,如今可还作数?」

-22-
女帝心悦过这么多男子吗?
那她现在对薛策是什么感情?
福安票号遍布大楚,薛策是票号的少东家,据传富可敌国。
瞧他待人做事不知比贺风强上几百倍。
若女帝和他在一起,便不会缺钱打仗了。
他们也挺般配。
对吧?
……
我坐在台阶上胡思乱想,忽听得一阵脚步声。
孙听雪拖着被堵住嘴巴的贺棠,怒气冲冲要见女帝。
「你别拦我,我要让女帝看看身边都是些什么人!」
「她在御膳房给女帝炖的汤里加泻药,被我当场抓住!岂有此理啊。」
贺棠吐掉布团,红着眼眶怒道:
「吃点泻药又死不了人?反正她拉屎放屁都是香的,怎么都有男人喜ťű̂⁸欢!对对对所有女人都比我好,户部尚书选我嫡姐,大楚首富选女帝,都别选我!」
我正要发怒,孙听雪先一巴掌抽了过去:
「人家是女帝,有你嫉妒的份儿吗?」
贺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正要将人拖走审问,孙听雪直接把一粒毒药塞进她嘴里。
「我就不懂了,为何女子总要被男子伤害之后才知道清醒?男人能给你什么啊,女帝有什么不能给你?」
「你跟女帝做对,就是跟我作对,跟我的银子我的仕途作对,你给我死!」
我听完吓了一跳,急忙拦住孙听雪。
孙听雪推开我冷笑离去。
「七日散,等死吧你!
贺棠疯疯癫癫地跪在地上干呕,当毒性从指间蔓延,五指都发黑之后,她眸子里刹那间万念俱灰。

-23-
此等大事我必须禀报女帝,可女帝与薛策一直讨论什么股票基金,我听都听不懂,记也不会记。
等谈累了,薛策假意饮茶,含着笑意问女帝:
「我竟不知小小一个琉河,能让你计划深远。小时候你说你想让天下百姓都吃饱饭,不受欺负,这些年真是一点没变。
真没考虑过做我的妻子吗?整个福安票号归你执掌,银子要多少有多少。」
女帝还未开口,我低头记录到:
【薛策自请入宫与女帝相守,女帝没答应。】
薛策忽地一滞,搁下茶碗轻道:
「薛某与女帝有要事相商,就不方便史官从旁记录了吧。」
我下笔飞快:
【才刚过晌午,薛策就想和女帝讲那些不能听的事。】
薛策揉了揉眉心,正欲解释,女帝倏然笑了。
「薛策,有件事你得明白。」
「当一个女子有能耐和你平起平坐的时候,你应该抓紧时间谈生意,而不是谈情爱。」

-24-
我今日提早休沐了。
女帝与薛策有要事商量,不需要史官记录。
薛策和女帝他们俩。
我还挺放心的。
嘿嘿。

-25-
两日后,福安票号推出了保险这个概念。
每月十几文铜板就能有一辈子的保障,百姓们蜂拥而至,抢着给票号送钱。
贵族富绅们看到好处,都想提早跟着福安票号分一杯羹,争先恐后向女帝示好,把丞相抛在脑后。
听说丞相又病了。
然而五日之后,女帝与薛策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似乎遇到什么麻烦。
薛策仔细检查完账目,揉了揉眉心安慰女帝:
「自古女子就成不了大事,你也不用太过自责。」
「虽然那群世家贵族钻契约的漏洞,但损失尚可估量,这次我替你抗下了。」
「丞相对此事不闻不问之时,你就该猜到其中的利害关系,你明明有机会抽身的。日后不要再逞强,凡事三思而后行,谨慎仔细。也多依靠一下我,好吗?」
我听得难受,正要提笔记录,女帝突然开口:
「薛策,张嘴闭嘴我的错,我无能,我不擅长,你 PUA 的别太顺嘴啊。」
「这项目都是我一人决定的吗?不是你抢着承担风险,还写进契约里让我放心合作吗?」
薛策神色一僵,负手而立解释说:
「我何曾是这个意思?你怎能无理取闹?我规劝你也是为了你好,如今你虽然是女帝,手握权力,可也终归是个女子,方方面面都要虚心向男子学习。」
女帝冷冷拂袖,将案上的茶杯全扫到地上。
薛策皱眉后退,正欲开口说教,我猛然抬手掷出两根毛笔。
笔尖割破屏风朝薛策面门而去,却恰好贴着他面颊两侧擦过,死死钉进身后的红漆雕花门里,将门撞开。
清风拂过,薛策两缕黑发飘落,他冒出满头冷汗,匆忙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书房寂静一片,女帝怔怔望着地面,直到有个胆大的宫女进来收拾残局。
宫女小声嘟囔:
「女帝又不是神仙,她能预知未来啊?有必要说得人家一无是处吗,全靠你薛策就能高枕无忧啦?张嘴闭嘴女子无用,怎么跟我老爹一样讨厌。」
女帝望向宫女,淡漠的眸子扫过屋中一切,最后落到了我的身上。
星河仿佛揉成碎光落进她琥珀色的眸底。
我心念一动,俯身拥抱了她。
「没事,你什么都能做好的。我相信你。」
「对不起,这半年来我确实太激动了,遇到琉河的事情没办法冷静,我只想着赚钱快快出兵……」
春夜的风还有些冷,吹得袖子鼓鼓的,心都凉透了。
可是两颗心靠在一起,总能彼此温暖。
我不知道做什么能帮她,只好用力拥抱,告诉她。
还有我在。

-26-
那一夜孙听雪求见女帝。
女帝早已歇下,孙听雪便说,我去也行。
她一路将我带进花街柳巷,上醉雪轩二层推开一间包厢。
贺棠在包厢里喝得酩酊烂醉,泪如雨下。
我差点忘了!
还有个吃了毒药的贺棠没告诉女帝呐!!
「你还没给她解药!天呐我要回宫禀告女帝!」
孙听雪将我拉住,让我看完再走,不看白不看。
原来今日是第七日,贺棠毒发将死。
孙听雪想让她死个痛快,来醉雪轩一掷千金。
她问贺棠最钟意谁。
贺棠晕晕乎乎地说,喜欢户部尚书赵荣根那般成熟儒雅伟岸的男子。
于是孙听雪豪掷一整块金砖请赵荣根今夜作陪。
那可是一整块金砖呐!
没想到赵荣根见钱眼开,真答应陪半柱香,只是不能外传。
说话间,几个俊美的男子簇拥着赵荣根从门外进来。
赵荣根一身轻薄纱衣衬着俊秀的身段,皮笑肉不地为大家倒酒,然后起身吟诗。
孙听雪掏出厚厚一沓银票塞进赵荣根怀里,冷笑:
「拿去喝茶,姐送你的。」
赵荣根为人精明算计,略略扫了眼大概有几百两,便挤了个笑容。
孙听雪扒开贺棠的眼睛让她看:
「看见了吗,没什么是买不到的!等着男人来选你,不如你强大起来自己做选择!」
贺棠沉默着一直流泪。
我想起女帝曾说过的话,笨拙地复述给贺棠听:
「男人无非能给你一些金钱和依靠,若运气不好成了妾,一辈子都要低着头。
不如自己做自己的依靠,如今大楚是女帝当政,女子可入仕途,可做官,来日也可带兵打仗,还可载入正史。
你总喜欢听男人称赞你,可你的优秀不需要男人来肯定啊。」
贺棠用手捂住脸,肩膀不停地颤抖,嘴里念叨着一切都晚了。
下一秒包厢大门被人推开,兵部例行巡检。
领头官员看清屋内这群人后,傻眼了。

-27-
一个时辰后,我们齐聚女帝书房解释这桩误会。
孙听雪还没想好怎么说,贺棠突然开口,声音出奇镇定:
「丞相派我入宫模仿你,来日做他掌控天下的傀儡女帝。我本想为自己物色个夫君,来日登基了相夫教子……」
「我知道你与薛策的契约漏洞在哪。对于大楚的国情,最适合推广的是理财基金。」
「我毕业于财大,有 CPA 和审计税务三证,四大行实习半年。」
「能不能让我加入你的团队?」
女帝歪了歪头,有些意外。
孙听雪趁机翻衣服找出一粒解药塞进贺棠嘴里,说先带她下去歇歇。
二人刚走,刑部的一封密折到了。
刑部尚书参赵荣根贪污黄金,论罪当斩。
定罪哪有这么快的?
女帝派人细细一查才知道。
原来这赵荣根是醉雪轩的头牌,有一套房中秘术专伺候京城贵妇,他便是这样才年纪轻轻爬到高位,又得贵族们的信任。
今夜几位夫人们听到风声,害怕事情败露,才联手将赵荣根快快灭口。
女帝看完那些名单人都傻了。
「还是古代人玩得花啊……」
我见她面色缓和,靠近些轻声解释今晚的误会。
女帝眉梢微挑,细长的手指勾住我的腰带,拉着我朝书房外走。
停在了……
琉璃池。
「你不用解释,朕亲自检查一下就知道了。」

-28-
次年夏,户部发行了第一批大楚基金,并在各地创立票号钱庄,推行新的金融政策。
短短三个月,大楚基金获得了巨额投资,成了京城贵族之间谈论的新宠。
估计不出两年,官方票号就能和福安票号分庭抗礼,各占一半市场。
拿到这样的结果,女帝再次邀薛策入宫共进晚宴。
薛策言行拘谨了很多,敬酒时都是双手托杯。
女帝倒也没为难他,只是请贺棠教他怎么把保险做好,指出他藏在契约中的猫腻。
最后,女帝笑道:
「听说你没见过女子有什么成就,那不如在京城住下,往后的每一个春夏秋冬,朕都讲给你听。」
……
晚宴离宫时,我忽然发现孙听雪与贺棠的关系缓和不少。
她俩怎么上了一辆马车?
你们不顺路吧?
孙听雪冷冷抬眸,转而问我:
「那你怎么不当差了还宿在宫里?还假装陪我们走到宫门。」
我蓦地梗住,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跳上马车前,孙听雪瞪了我一眼: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偷偷回去见女帝,商量涨俸禄之事对吧?」
「我和贺棠晚上也要讨论基金的事,大家都为了赚钱,不用藏着掖着了。」
啊…..
你这样理解。
也不是不行。

-29-
转眼中秋,薛策引荐了一位西洋画师入宫,要为女帝画像。
画师在御花园挑选了一处美景,命人将龙榻搬到枫树下面,画女帝赏枫图。
明明只画女帝一个人,薛策却偏要站在龙榻后面扫兴。
于是我坐到石桌前,提笔记录:
【先皇曾站在女帝身后一同入画。薛策站在先皇的位置,薛策想当太上皇。】
薛策面色一僵,默默走到了龙榻旁边。
我又记:
【大太监时常在龙榻两侧侍奉女帝。薛策站在大太监的位置,他来感觉了。·】
薛策满脸都是尴尬。
女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朝薛策招手,让他大大方方过来一同入画。
然后把宫女太监都喊来了,大家自己找位置,全都入画。
我被挤到了石桌旁,薛策却站得离女帝最近,还和画师讲洋文。
女帝也听得懂。
心里酸得冒泡泡。
于是我慢慢挪到角落里数蚂蚁。
不知过了多久,女帝从身后轻轻拍我肩膀。
「薛策两日后启程回西洋,他想带一副画像,纪念我们的友,谊。
我若不画,他就不请画师入宫了。
可是他请的这位画师呢,叫毕卡索。
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不过画的确实不错。
你是不是不开心呀?」
我低声「哦」了一句,又迅速摇头:「没有啊。」
女帝蹲在我面前,无奈又宠溺地笑了一声,然后牵着我走回龙榻,肩并肩坐在了一起。
「你别那么僵硬,靠近一点啊,画师该画我们啦。就我们俩哦。」
「刚刚那画里有咱俩,其实剪一剪能拼到一起,再画一张多贵啊……」
「求你了别说话,看前面坐直了,要微微露出笑容哦。」
下一秒,御花园突然起风了。
大片大片的枫叶从头Ťū₆顶飘落,我们同时躲避,身子竟然撞到了一起。
满头簪花乱颤,青丝与珠串纠缠成一团,两人相视而望,不停地傻笑。
于是画师将这一幕临摹了下来。
大概无人知晓。
在那宽大又华丽的宫袍袖子下面。
我们的手还紧紧牵在一起。
……
薛策启程后半月,东海骤然传来噩耗。
福安票号商船沉了。
所载货物皆被琉河所劫,船上之人沉尸大海,无一幸免。
那商船上不止有少东家薛策,还有大楚的一众世家子弟,随薛策出访求学。
京中贵族震怒,痛失爱子的老王爷老国公们联合上书女帝,请求对琉河开战,无需再等!
这一次,刀子砍在他们身上,他们终于知道痛了。

-30-
女帝早从一年之前就筹集兵马,如今万事俱备,大军即刻集结于东南。
可就在这时,平东大将军连夜重病不起。
据说他烧得神志不清,连说话都费劲。
女帝在早朝上沉默,于是我记:
【大将军从心眼里瞧不起女帝。】
兵部尚书站了出来,皱眉解释:
「我等臣子为国尽忠,死而后已,史官大人怎可胡乱编排?」
于是我又记:
【兵部尚书想替大将军领兵出征,求女帝应准。】
「臣可没有这个意思!」
朝臣们听到他急得都破音了,尴尬发笑。
眼瞧满朝文武都不出声,我轻咳了一下,提笔记道:
【其实女帝身边就有将才,其出身名门,精通兵法,战绩可查。】
一位不知名的兵部官员站出来抢答道:
「陛下身边这位史官最适合领兵,她可是顾大将军的女儿啊!」
女帝缓缓抬眸,一时若有所思。
…..
「这事进展得太顺,顺到蹊跷,我没想到丞相肯放你挂帅。」
「但也只有你去,我才放心。」
出征前夜,女帝将我唤至书房细心叮嘱。
琉河虽小,其中却也暗藏玄机。
众人尤为担心岛上出产的秘药。
于是孙听雪连夜运来了几箱毒药让我带上。
「你拿着往井里扔,碰见一个毒死一个,一个活口都别留!」
我尴尬地笑了笑。
此法残害无辜百姓,还是不要用了。
内布尔小王爷为表对女帝的关心,派人千里迢迢运来几车奶酪和干粮支援平东军,还写了一封赞美女帝的书信。
那信上的字迹挺眼熟……
怎么和祁澜的一样啊?
寅时过半,魏虞才匆忙入宫求见女帝。
她有负女帝厚望,没能研究出什么连环弩。
女帝摇摇头:
「无事,本身也是我设计图没画好。」
我正要附和,魏虞突然开口:
「但是我研制出了您说的意大利炮,炮弹外面加一层防水,效果还不错,不知能否用上?」
女帝按了按人中,让她先出去。
顺便告诉外面等候召见的人都不用等了。
平东军不缺东西了。
书房清净下来后,女帝坐得端正了一些,双瞳犹如深潭碧水,静静望着我。
「大军卯时出征,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
阿爹说,如果心中还有牵挂的人和事,那么先不要说。
这份牵挂会指引着你回到想念之人的身边,不管千难万险。
若回不去,那还好没说出来,耽误她一辈子。
「你没有啊,那我说吧。」
晨光透过窗框的缝隙落在女帝身上,宛如凌波仙子下凡,美得让人心神动摇。
她把毛笔摆在桌上,等我来取。
「我等你回来修史记。这本史记里有魏虞,有孙听雪,有千千万万女子,就差你的名字了。」

-31-
琉河之战并不艰难,大军三月出征,恰好除夕凯旋。
按女帝所叮嘱的,平东军并未侵扰百姓,只是彻底废除了琉河所谓的皇室政权。
我将商船一案的主谋六十余人押解回京,另派地方官员接管琉河。
今后琉河可以区域自治,但要遵守大楚律法,接受新式教育。
孙听雪觉得人没杀光隐患很大,问女帝:
「若是几十年后,没死的那些皇室余孽复国了呢?」
贺棠冷不丁来了一句:
「那不如现在给他们赐名阿美丽卡,以后也能恶心他们的爹。」
女帝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求他们快别说了。
我笑着将两人赶走,转身拿起出征前女帝摆好的毛笔。
谁知那笔杆被虫蛀空了,砰地断成两截,肯定无法再用。
女帝笑道:
「无事,先去看烟火吧。等春节之后我亲自陪你修史记。」
……
春节刚过,国子监正式颁布科举新令,允许女子同男子一样参加考试。
女帝等这天等了六年,大清早就守在御书房批折子,迫不及待听听下面的声音。
辰时刚过,书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却不是传奏折的小太监。
而是大病初愈的丞相。
和一位身材矮小的琉河男子。
「陛下可认识琉河的三皇子松先生?就算认识也装作不认识吧。」
「陛下为了一己私欲,攻打了松先生的国家,尸横遍野民不聊生。」
「老夫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亲自出山,为大楚清理门户!」

-32-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
刘勇死于东海秘药。
贺棠的娘亲死于东海迷药。
大将军称病,我顺理成章率兵攻打琉河。
也许丞相早就与琉河人勾结,布了好大一盘棋想吃掉所有人。
是我们察觉得太晚。
书房安静了许久,贺棠轻声道:
「就算中计了,琉河这事咱们做的也没错。」
女帝抬眸看了她一眼,似乎在心里盘算着对策。
……
丞相久未上朝,重返朝堂的第一件事便是弹劾女帝。
他翻出妲己吕雉等祸国殃民的毒妇,直指女帝鼓动平民女子破坏家庭,陷害她们不忠不孝。
又指责女帝欺压琉河小国,残暴无度。
最后,他竟拿到了福安票号的账本,直指当年保险一事女帝坑害百姓,挪用国库。
十二条罪状条条有理有据,大半个朝堂的官员摘下乌纱帽,请丞相肃清朝野,即刻斩杀女帝。
孤零零站着的几位女官满脸无措,纷纷望向女帝。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上朝的礼部尚书也没跪,颤颤巍巍道:
「虽说女子主阴,男子主阳,女子称帝乃天理不容之事,可陛下罪不至此吧……」
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阵仗,一直不知如何记录。
女帝唇角勾起一丝讥笑,缓缓起身望着诸臣,那居高临下的从容姿态,让周围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女帝只有一句话告诉丞相:
「爱卿不会以为,朕坐到今天这个位置,是你一句话就能弹劾的吧?」

-33-
弹劾女帝并非易事。
三法司当夜便将闹事官员全都押入大牢,彻查丞相诬陷女帝一案。
大楚不缺人才,第二日便有新人顶替了他们的位置。
投资基金与股票的世家贵族坚决拥护女帝,他们的利益深深捆绑在一起,丞相无法撼动。
半月之后南方急奏,有个叫周塔的男人带领牡丹教于平瑞县起义,高喊着铲除妖女,光复大楚,一路向京师逼近。
牡丹教教众皆为男子,或仕途不顺,或穷困吃不上饭,他们将一切的悲惨都归结于女帝登基。
女子本不能读书,女帝却允许她们读书考科举,然后挤走了男子做官的位置。
妻子本该弱于丈夫,女帝却允许她们载入史册,而一家之主的丈夫无人问津。
女子经商,赚走了男子的钱财,连保家卫国也要和男子争抢,到头来军功都是女将军的。
凭什么呢。
牡丹教拥护丞相登基,恢复旧制,教众日益增多,越来越多的男子开始反抗。
短短几年,女帝好像和丞相调换了位置。
女帝手握权势高高在上,丞相暂拜下风却深得民心。
这实在不太妙啊。
……
众人商议对策时,丞相突然护送一位女子入太庙祭拜,还向其俯首称臣。
消息传开后,丞相只好勉为其难解释道:
「其实如今那位圣上并非先皇之女。是老夫糊涂,才让妖女惑乱皇室血脉,害得真正的女帝流落民间,吃尽苦头。」
丞相身后的白衣女子掩面啜泣,等哭够了,摆出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轻声道:
「女子称帝,又怎能真如男子那般霸道强势呢?还是要守好三从四德,孝顺公婆,多依靠男子来决断,毕竟温婉乖顺才是女子的天性。」

-34-
早该料到的。
丞相能找到一个贺棠,就能找到更多听命于自己的傀儡。
他带白衣女子入帝陵,冒天下之大不韪请出先皇的棺椁,滴血验亲,证明了白衣女子的尊贵血脉。
如今矛头直指女帝裴令仪。
世人皆知先皇膝下仅有一女,若白衣女子是真,那么裴令仪……
众人皆等着裴令仪下一步对策,她却屏退左右,单独召贺棠入书房议事。
……
百姓希望丞相当皇帝,丞相却并无僭越之心,坚决拥护白衣女子登基,延续皇家血脉。
六日后,裴令仪迟迟不肯滴血验亲,朝臣心生猜忌。
混乱皇家血脉乃是大事,天理不容,世家贵族无人敢为其抗争。
十日后,百位官员联名上奏裴令仪,请求其验明正身。
裴令仪已经不上朝了,奏折迟迟无人回应。
十五日,丞相顺应民意,派刑部捉拿妖女裴令仪,将其押入大牢审问。
裴令仪自知大势已去,溃逃至京郊一处山谷,跳崖自尽,尸骨无存。
第十六日,丞相拥立女帝裴扶柳登基。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吗?

-35-
这半月发生的事就如梦一样。
我甚至都没机会见裴令仪一面,她就这么死了?
她回家了是吗,她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
裴扶柳登基后没推行什么新政,只是撤掉了所有女官,推翻了裴令仪的旧制。
我本该受琉河一事的牵连,是南海二十余县地方官联名上奏,为我开罪。
丞相一番斟酌,仍让我做记录女帝言行的史官。
初见裴扶柳时,她一身素服在养心殿内给婆母敬茶,听其训导。
恍惚间我以为回到了六年期,可那张脸不是故人。
我提笔记道:
【女帝跪婆母,应该是婆母想当太后,丞相想当太上皇…..】
还未记完,婆母贺王氏眸色一凛,命人将我这妖言惑众的史官拖下去。
侍卫们没人敢碰我。
贺王氏转了转眸子,扬手狠狠甩裴扶柳一巴掌。
「你为女帝,应当时刻约束身边人的言行,史官所记便是你心中所想吗?」
裴扶柳吓得浑身发颤:
「儿臣怎敢猜忌婆母啊!」
这时候,轮值的太监史官来接替我了。
他将毛笔抢走,撕了重新记:
【女帝贵为天命之女,可也终究是妻,是儿媳,女帝跪婆母,孝感动天。】
……
裴扶柳仍要嫁给丞相之子贺风。
这次大婚没出什么差错,只是大婚刚三日,朝臣们斥责女帝无子不贤的声音就冒了出来。
朝堂之上,我提笔记录道:
【大人斥责女帝三日生不出孩子,大人的母亲应当是两日就能产子,贤德赛母猪。】
朝臣震惊。
这时,接替我的太监又出现了,他撕掉重新记:
【女帝再尊贵也是女子,传宗接代乃是天大的事,女帝无子,就应虚心听取朝臣训导。无子乃是不孝不贤。】
裴扶柳起身离开龙椅,红着眼圈向朝臣们下跪认错。
礼部尚书惊呆了,好一会才颤颤巍巍说:
「女子为阴,男子为阳,虽说女子不该称帝,可既然当了女帝,给朝臣下跪算什么事啊…….」
我实在气不过,一拳打在死太监脸上,抢走史记要重新写。
可是那本子,没纸了。
死太监写的是最后一页。
刹那间有种无力感在心里炸开,让我觉得所做之一切都没什么意义。
好像是老天在故意和我们作对。
最后一页的史记,归来时țü¹折断的笔。
还有,我最终也没告诉她的那句话。

-36-
当朝殴打太监史官做引,我很快被革职下狱了。
刑部牢房自然关不住我。
我换了身男子装扮偷溜出来,可天大地大,一时竟不知要去哪里。
裴扶柳登基后实行宵禁,申时刚过街上就不见什么人了,更不能有女子。
以女帝为表率,大楚各地的女子又守起了三从四德,专心在家里传宗接代侍奉公婆,外出也要裹紧身段不可露脸。
可以读书,读的却是女帝推行的女德女训,女子贞操录,女子做官成了违反纲常之事,连妄议国事,都要被男子训斥。
国史以丞相为尊,记载了丞相的一言一行,丰功伟绩。
于是上行下效,各地重编史书,抹去那些女子存在过的痕迹。
…..
走过草市之时,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撞到我腿上。
其父骂骂咧咧追了过来,要抢夺小女孩怀中的牌位。
「这上面刻着我娘亲的名字,不能烧掉!烧掉就没人记得她了!」
「你不知道女帝在国史里都没有名字吗?国史中称她为贺裴氏,你母亲一个低贱妇人却能在牌位上刻大名,她比女帝还尊贵是吧?」
「你这孩子到底怎么了,除了妖女祸国这六年,从前一直是这样啊。」
是啊。
若不是裴令仪,千百年来女子一直是这样过的。
为父亲为夫君为儿子奉献了一生,头低下了,一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过去。
会不会裴令仪的出现只是一场梦呢?
下一刻,街边封门的药铺走出一黑衣女子,手拎粪水泼在了女孩父亲的头上:
「吵死了,教训孩子回家教训去,别在我门前影响生意。」
我错愕抬眸。
竟然是孙听雪。
…..
裴令仪去后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孙听雪更是关了医馆不知去向。
如今意外相见,她招手喊我入药铺帮忙。
「我又不懂医术,我能——」
入药铺后,我的话戛然而止。
这半年被革职的女官们都挤在不大的院子中奋笔疾书。
烛火燃尽,她们便以月光照明,不愿停笔。
还有些从未见过的女子,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抄写着什么。
「你也识字,过来帮忙抄两页呗,我们刚抄到女帝登基那一年的正史。」
孙听雪把一杆很丑的毛笔交到我手里。
比裴令仪送我的彩漆缠枝云凤纹紫毫笔难写多了。
「炫富能不能给我出去!」
孙听雪翻了个白眼正要开骂,被门外一阵车马声打断了。
挂着内布尔镖旗的马车停在药铺门口,仆人搬下来两大箱药材,药材里面藏着一本又一本书。
内布尔在小王爷的治理下日渐强盛,扩张为西北最大的威胁,通商贸易也遍布两国各地。
朝臣日日担心小王爷会像其父兄那样挥兵南下,侵犯大楚。
小王爷唯有一句话送给丞相:我只认裴令仪这个女帝。
我问孙听雪,箱子里的书是什么。
「这是被烧毁的地方正史,由大楚各地的女子偷偷誊抄,藏在镖车里运回京城保存。」
「大家都没放弃呢。」
这时,身旁有位不认识的女官笑着对我说:
「我们被捂住了嘴,遮住了脸,关进高墙宅院,可女帝已经让我们已经见识过墙外的世界了。
笼中鸟长出翅膀,怎甘心再囚于小小一方天地?
我们的力量很微弱,仅是希望这些史书重见天日时,能给后世女子一些启发。
在这段历史里,我们也是有名有姓的人,我们也存在过啊。」
我沉默了许久,转身在院中找了块地方开始誊抄。
刚动笔,贺棠突然在身后唤我的名字。
她把我带进药铺北边的小厨房,从灶台后面端出一个…..很丑的蛋糕。
「我手艺不太好,你将就着吃吧。不过里面放了你爱吃的杏酱和坚果,还特地洒了两层糖霜,裴令仪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做给你吃呢。」
「生日快乐嗷。」
我问她去哪了。
贺棠很难解释清楚:
「她改变了一些结局,所以世界线强行掰回正轨了,然后……哎呀反正你就吃吧。」
我想了想,问裴令仪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
贺棠将一张硬纸递给我:
「有给你写生日贺卡。」
纸上仅有一行小字:
【身囚于方寸,心游于天地,岁岁无我,岁岁安乐。】

-37-
自丞相扶持傀儡登基后,朝中大权皆由他一人独揽,他的皇帝梦圆满了。
可他似乎不如六年前那般精明能干。
他猜忌内布尔,偷偷撕毁契约坑害内布尔商队。
小王爷一怒之下切断了大楚的煤铁之路,禁止通商,还把玉门的祁澜给带走了。
想和谈?除非裴令仪来谈。
否则就等来日兵戎相见。
西北的百姓怨声四起,还未平息,江南水患又来了。
裴令仪兴建的堤坝年久失修,那设计图丞相看都看不懂,带着工部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硬生生扛过了水患,南方各地粮食减产闹了大饥荒,开国库才稳住局面。
这样一来,第二年可就危险了。
盐现在不缺了,可是糖成了稀缺之物。
自从魏虞被革职后,工部郭大人心灰意冷,辞官带着妻子返乡归隐。
丞相遍寻天下能人,仿照制盐之法研究制糖之法,结果天下竟无一位聪慧之人能办到。
再想找那魏虞,早就找不到了。
南方灾民还没缓过来,琉河三皇子跑回宫斩杀大楚使臣,复国了。
如此一来,京城贵族们彻底失望透顶。
裴令仪可是帮他们报了杀子之仇。
丞相又做了什么呢?
他连基金都不懂,赚钱的门道都被他给废了!
丞相连夜召集心腹忠臣,怎么也不懂问题出在哪。
从前先帝在时,西北也乱,黄河也涨,贵族们就靠皇庄收租,百姓都是这样过来的,他们到底哪里不满意?
一夜未眠后又传来噩耗。
牡丹教集结了众多暴民再次起义,直奔京城而来。
周塔深得民心,要自己当皇帝。
礼部尚书急得连夜入宫求见裴扶柳,请她想想办法
裴扶柳登基短短一年已经撰写出二十余本女德女训之书,如今正忙于汇编成《贞洁大典》,传世千年。
礼部尚书破口大骂:
「那牡丹教再过几日要杀进皇宫了,你还写这些有什么用!贺朝忠昏庸无能,你得主事啊!」
裴扶柳抚着心口哭泣,说女子不可干预国事。
礼部尚书气得一巴掌抽了过去。
「女子为阴,男子为阳,女……谁说女子不能担当大任啊!裴令仪你怎么就这样死了,天要亡我大楚啊!」
牡丹教所经之地尸殍遍野,灾民们本就吃不上饭,干脆反了,跟着牡丹教四处烧杀抢掠,短短半月就将南方搅成了人间炼狱。
丞相虽手握兵权,可如今东西两面皆有牵制,只能派兵部官员领兵出征。
他疑心深重,挑老挑去竟然定下心腹宋凯领兵平叛。
宋凯。
状元郎出身,文臣。
旁观了所有这一切的我,最后还是决定偷来一身盔甲,混入平叛大军之中一同出征。
即使裴令仪不在了,这也是阿爹用性命守护的大楚,千万黎民百姓。
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
青史不留名,只能无愧于心。

-38-
平叛之战打得艰难,好在最终还是胜了。
宋凯携叛军首领周塔之人头入宫觐见,大军归京,百姓们夹道欢迎。
这大概是裴扶柳登基后唯一振奋人心的事情了。
我忍着一身的伤偷偷躲进小巷子里,掏出买好的衣裙。
正欲解腰带,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玩味的声音:
「在这里换不合适吧,都被我看光了。」
我恍惚了一下,每一根神经骤然绷紧,心跳声如擂鼓一般在耳畔嗡鸣。
转过身,那张梦里出现过千百次的脸真的就在眼前。
她站在只有一缕阳光落下的巷子里,静静朝我微笑。
裴令仪。
她真的回来了?!
「别换了,穿盔甲多帅啊。」
「拿好了这杆断掉的笔,朕等你重修史记。」
「新的这一页,朕要记你姓甚名谁,记像你一样的女子,朕要你们千世流芳。」
……
丞相还沉浸在平叛的喜悦之中,完全没料到裴令仪重返皇宫,还揭开了他谋害皇室之阴谋。
整整六年,仵作孙听雪潜心研究,终于从尸骨上验出了慢性毒药,证实先帝,皇太子与两位兄弟相继死于毒发。
大理寺严审了近十年离宫的太监宫女,顺着蛛丝马迹追查到了丞相府。
证据确凿。
丞相贺朝忠怒斥裴令仪:
「你一个外人,皇家之事与你有何干系?」
「我为什么要顺着你的话来自证?我是不是皇室血脉,都不妨碍你犯下十恶不赦之罪,要株连九族!」
有这件事做引,世家贵族纷纷倒戈,反抗贺朝忠,推动起了裴令仪复位之事。
七日后丞相下狱,牵连朝中十数位官员。
十日后,各地女子请求县令上书,恢复裴令仪的身份。
裴令仪是什么身份呢?
裴扶柳复了她女帝之位,自己又算什么呢?
裴扶柳怯生生地听完,小声道:
「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呀。我的血融进了父皇的尸骨里,我肯定是皇室血脉。」
贺朝忠显然明白问题所在,他在狱中狂笑,怒斥裴令仪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大楚的千年基业要交到妖女手里了。
裴令仪就算当这个女帝,她在国史上也要留下ẗũ⁴谋朝篡位的污名。
我正要去割了贺朝忠的舌头,刑部突然来报。
礼部尚书那个老头,提刀冲进牢房把贺朝忠给砍了。
「此等不义之事就由老夫来办吧。」
「若无人敢说, 那么老夫来说,裴令仪乃皇室血脉, 是先皇独女!」
「自古以来史记都由礼部编修。这国史的第一章, 就由老夫亲自执笔。」
「谁说女子不能继承大统?请女帝登基!」
……
裴令仪一废一立,民间难免还有些质疑的声音,那些仕途受挫的男子纷纷写起小诗来讽刺女子当权,阴盛阳衰。
裴令仪说她不想搞文字狱那一套。
她在各地开了个「政府投诉信箱」, 大家有意见就写信。
「女子并非想要压制男子,她们只求平等二字。」
「她们只是想在这段历史里留下名字, 告诉后人她们曾经存在过。」

-39-
经查明,裴扶柳应当是先皇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反正裴令仪不记得这段故事。
她和我说,她来自另一个世界。
「你可以理解我和真正的裴令仪相貌名字都一样,但我们血型不一样, 所以我肯定无法滴血认亲。」
我想了想, 又问:
「我以为你留下那张字条, 再也不会回来了。」
裴令仪点点头,红唇微张,目光里透着一股坚定与潇洒:
「其实是怕回不来,那时候我已经被强行清算了。
改变结局的代价就是永远留在局中,与我创造的历史并肩前行。
不知大楚的未来是什么样, 你愿意和我一起看看吗?」
她忽然侧过头看我,步摇上的流苏轻晃, 这一笑如春风拂化了所有冬雪。
我缓缓说出了压在心里那句话:
「我——」
「启禀女帝与将军,臣女已经编撰完成了《她的觉醒》, 《她的勇气》, 《她的反抗》三步曲, 请二位过目。」
裴扶柳中气十足的声音将我打断。
我尴尬地咳嗽两声,下意识退开一步。
要说裴扶柳这人本性不坏, 她就像一张空白的宣纸, 谁先画上颜色就是什么样子。
裴令仪发现她写书一绝,便命她入翰林院重编典籍,为她介绍一些新思想。
短短一年,她竟然写出上百本女性之书流传大楚各地。
裴令仪瞠目结舌,只有一句话能夸奖她:
「你要是去现代干营销号, 你能赚翻了。」
……
气氛被这样一打断,刚刚的话也没办法继续说下去了。
裴令仪喊我先吹蜡烛, 切蛋糕。
这是我们相识的第十年。
我吃过的第九个蛋糕。
我忽然想问她真正的生辰是何时。
「在我那个世界吗?其实也不重要, 我是被领养的, 爸妈随便定了个日子。后来十八岁他们不养我了, 我自己也不怎么过生日。」
我听得心里难受,于是牵起她的手,和她一起吹生日蜡烛。
「新的生辰,不如就和我同一天, 可好?」
「好啊,那闭上眼睛许愿吧。」
点燃红烛的那一刻,我偷偷睁开眼睛望向她,唇角轻勾, 在心底念出了那句想说的话:
与卿共白首。
裴令仪倒是没有默念,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心愿:
「千年万岁,执手同簪花。」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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