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亦难

两国交战,皇后献计将我送给敌国君主。
「贵妃天下第一美人,定能讨大王一笑,保两国和平。」
周鹤同意了,他亲手灌我喝下落子汤:「元意,朕定会接你回来,孩子还会再有。」
我被送走那日,清高了一辈子的父母投湖自尽。
哥哥率兵追出关外,被乱箭射杀。
后来,大周胜了,可周鹤并未接我。
他说我通敌叛国,派了刺客去杀我。
可惜周鹤并不知晓,我早已回京。
就在太医院内,每日早晚,为他请平安脉。

-1-
镇北侯府夫人生了重病,京城名医都束手无策。
叶容妃哭着求皇上贴了皇榜,广招圣医救她母亲一命。
我在街头揭了皇榜,被带进了侯府。
穿过了许多院子和巷道,我见到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叶夫人。
「姑娘,你有胆量揭皇榜,想来是有信心能治好我夫人的。
「只要能治好夫人的病,你提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
镇北侯坐在病床旁说道。
我仔细查看了叶夫人的情况后,拿出一包百毒散:
「取一碗温水来服药,明日便会有好转。
「至于报酬,等治好再说吧。」
镇北侯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是怕我坐地起价。
「侯爷放心,我宋辞行医,不图金银钱财,我只求名。」
当晚我住在了侯府,隔天一早,就有人来请我:「宋大夫快去瞧瞧,夫人醒了,能说话了,如今说口渴要喝水呢。」
一进卧房,镇北侯便等着了。
「宋大夫真是神医,夫人昏睡了十多天,如今终于醒了。只是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调养?」
我提笔写了张方子:「按照这药方熬药,再吃个七八日,便会彻底好。」
「好好好。」镇北侯小心收好方子差人去又抓药,又问道,「不知该如何谢宋大夫。」
我笑道:
「我说过,我只求名。
「我要做太医院院使。」
镇北侯面色一僵,大周行医女子极少,更别提一个女子要做院使,实在是难。
「侯爷只需送我进太医院即可,我自有本事往上爬。
「等我进了宫,往后容妃娘娘的身子便由我照看。容妃入宫也有四年了吧?恩宠不少位分不低,却一直未有身孕,侯爷难道不急?」
和镇北侯这种人打交道,就要把利害关系摆在明面上讲。
有用的人,才能让他费心思。
果然,镇北侯的脸色缓和下来:「好,我会想办法送你入宫。」
回到客房,我收好剩下的两包「百毒散」,心里暗自盘算着。
一包换一块敲门砖,不算亏。

-2-
三日后,我便进了太医院。
太医院里一群捋着白胡子的老头看着我摇头:
「一个小姑娘,能懂什么医术。」
「容妃是身子底不行,再怎么治也不可能有孕。」
「镇北侯这是急昏了头,才送了个丫头片子来,唉。」
我没理会他们的长吁短叹,认真翻看了容妃的记档,这几年她针没少扎,补药也没少吃,整个人几乎泡在了药罐子里,可肚子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容妃急于有孕,甚至试了些土方子。
可怜她折腾了这么多,都没有怀疑过,自己不孕的主要原因来自好姐妹秦双。
也就是当今皇后。
为容妃看诊的第一天,我就发现她的两个一等丫鬟都戴着麝香手镯。
这手镯做得极为平常,却能掩盖麝香的味道,普通人根本瞧不出端倪。
而太医进了满是女人的后宫,便是小丫鬟都不敢多看一眼怕留话柄,更别提这些大丫鬟。
这两个大丫鬟我认得,是容妃进宫那年,皇后送的。
「宋太医,你看本宫还有可能吗?」容妃抓着我的手急切问道。
她现在十分信我。
毕竟连太医院正使都救不了她母亲,我却救活了。
「只要能让本宫有孕,你要什么本宫都能给你。」
不愧是父女俩,说话都一模一样。
「只要娘娘听微臣的,定能有孕。不过,等娘娘有孕后,还请在陛下面前多提提微臣,微臣进太医院,不想只做个小小太医。」我收起药箱低声说道。

-3-
我在容妃的熏香中加了一味药材,遇到麝香后会浑身长满红点。
很快,容妃宫里人人都起了红疹。
我去医治时找到了得病之人——自然是那两个大丫鬟。
「这病不算严重,但传染性极强,两位姑姑整日在一起,无法断定病因起自谁。眼下为保娘娘和后宫安宁,还是让两位姑姑暂且出宫最为妥当。」
容妃忙命人将两个大丫鬟送去了她娘家的庄子上。
我为容妃开了些补药,日日来为她请脉。
期间皇后陆陆续续送来了不少东西,都被我不动声色地处理了。
两个月后,容妃怀孕了。
「恭喜娘娘,怀得龙嗣。只是,娘娘若想保住这一胎,切记,得由微臣亲自照料。」
这是周鹤登基以来的第一胎,十分重视。
重视到让整个太医院所有太医来挨个诊脉,确认容妃真的怀孕后,直接晋封容妃为贵妃。
周鹤本想让太医院院使照看容妃,被容妃婉拒:
「宋太医虽然年纪轻,可甚是稳妥。
「臣妾母亲便是她救活的,如今臣妾能有孕,也得益于她的调理。臣妾想让宋太医继续照料臣妾和龙胎。」
周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此看来真本事倒的确有,改日也去为宫里其他妃嫔诊治一番。」
作为第一个让他有望当爹的人,周鹤记住了我的名字。
宋辞。

-4-
自从容妃有孕后,我每日忙得不可开交。
不但要为她保胎,还得在周鹤的安排下去为宫中各位娘娘调理。
容妃有些不满:「宋太医,本宫并不是小心眼的人,只是,其余妃嫔可以等本宫诞下皇子后……」
「娘娘,等不得。」
容妃差走左右后,我才将此前大丫鬟身上有麝香及此后两个月皇后送来的东西皆对女子不利的事告诉了容妃。
容妃握着茶杯的手青筋暴起:
「本宫自进宫后,真心拿她当姐姐,时时听她诉苦宽慰她,娘家送来什么好东西都给她,没想到她竟算计本宫。
「难怪这么多年,后宫始终无子。」
我压低声音道:
「微臣是从侯府进的太医院,自然与娘娘一条心。如今既是陛下旨意让为其他妃嫔调理,不如借着这个机会,让宫中多几胎。
「如此,娘娘便不再是众矢之的,皇后哪还有心思来对付娘娘。
「只要娘娘的皇子能顺利诞生,这第一胎的尊贵是谁也比不了的。」
容妃不傻,略一盘算便明白我说的在理。
「如此也好,只是唯有那些对本宫忠心的人,才配有孕。」
我按照容妃给的名单,去见了几位妃子。
在处理掉了她们宫里的避胎药物后,很快她们便陆续有孕。
容妃的孩子三个月大时,后宫已经又多了三位有孕的妃子。
周鹤高兴地谢过天地谢祖宗,谢过祖宗才想起来我。
「太医院那群草包,这么多年都不如宋太医这半年,即日起,着升宋太医为太医院副使。」
同僚们围在我身旁,不住地夸我是「妇科圣手」。
「宋太医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成就,实在是令人敬佩。多少太医终其一生都做不到副使的位置。」院使看着我感慨。
我笑着道谢。
心里却想着,很快,你的位置也将是我的。
只有升到院使,我才能为周鹤请脉。
只有接近他为他请脉为他治病,他的命,才能握在我手里。

-5-
我升为副使后,皇后宣召了我。
秦双坐在凤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里藏不住的厌恶。
她是该厌恶我,布了几年的局被我一一挑破。
我没有躲避她眼里的不满,抬头与她对视。
几年不见,她沧桑了不少。
「你的眼神,和本宫从前讨厌的一个人很像。
「本宫不喜欢她,很不喜欢,所以她被送去了东夏,从一国贵妃成了敌国人人可欺的舞姬。听说东夏国君皇子她都伺候过。
「从前本宫责罚她,她昂着头不愿下跪,可是到了敌国,什么尊严骄傲全部荡然无存。她的父母也因此而羞愤自杀,是该自杀啊,养出了这样令家族蒙羞的女儿。
「她还有个哥哥,从前是大将军,为了救她竟敢私自率兵出关。」
秦双手捧着热茶喝着,讲起往事眼里满是喜悦。
小人得志的喜悦。
我紧紧掐着衣袖里的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眼泪能被我倒逼回去,可心里的血泪却停不下来。
她怎么有脸,怎么敢,这么轻描淡写地把我家人经受的苦难说了出来。
「本宫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听本宫的话,就能长久在这宫里待着。
「若是与本宫作对,下场,和宋元意一样。」
宋元意,便是秦双方才所讲的贵妃。
也是我从前的名字。

-6-
「微臣是太医院副使,是陛下的臣子,唯一的主子是陛下。」我看着她不卑不亢地说道。
秦双脸色微愠,握着杯子的手加了些劲道。
「呵,你倒是胆子大,敢跟本宫如此回话。
「想来是让几位妃嫔有孕,本事大了,连本宫都敢不敬。」
我微笑道:「是陛下有本事,微臣略尽绵薄之力。」
秦双的脸色更难看了。
她一直防着其他妃嫔,不过是因为自己始终怀不上龙嗣。
这话,我就是要戳着她心窝子捅。
「陛下让微臣为所有主子调理身子,自然也包括娘娘,若娘娘愿意,微臣自然也会尽心竭力。」
秦双眼里闪过一丝期待,但很快就化为了恼怒。
「轰出去,把她给我打出去。
「一个小小的太医,竟敢嘲讽本宫。」
我被拖了出去,只是还不等板子打下来,容贵妃已经挺着孕肚赶来了。
「你们把宋太医打坏了,本宫和几位妃嫔的胎谁来负责?
「龙胎出事,你们谁负得起责任?」
容贵妃哭着把我送回太医院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皇宫。

-7-
「皇后说你对她不敬,可有此事?」周鹤问道。
我如实回答:「娘娘宣微臣去,讲了前宋贵妃的故事,而后告诫微臣,在后宫中只有如娘娘的意才能保命。若不能,便如宋贵妃一样,终身受辱。」
我这话说完,周鹤胸口不停起伏。
呵,我还以为,他已经把我忘了。
原来他还记得。
记得就好,这样往后受折磨时,才会更疼。
「微臣并未对皇后不敬,只说愿意为娘娘调理身子,可微臣身为臣子,唯一的主子只有陛下。」
周鹤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
看来这几年后宫中没人提起过我。
连他自己也不想提起那靠卖女人来求和平的过往。
历代君王,有担当有胆量的,绝不会容忍自己的女人被人欺辱。
可他,主动送了过去。
多窝囊啊。
他不是不知道百姓群臣都在嘲讽他。
可他假装不知道,只要不提,这事儿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大周还是有粉饰过的太平,他周鹤依旧能扮演贤明的君主。
可偏偏有人要提,还把这当作傲人战绩。
周鹤没再理我,去了皇后宫里。

-8-
隔天,容贵妃告诉我,皇后被关了禁闭。
去皇后宫里之前,我就传信给她:「微臣会想办法激怒皇后,娘娘只需将此事闹大即可。」
容妃做到了,所以她也得到了协理六宫的特权。
「宋太医,有你在,本宫这日子才过得舒坦。」
容贵妃躺在榻上摸着肚子,让我随意挑选她的首饰。
我笑道:
「娘娘知道,微臣不求钱财,只求名。
「如今微臣才只是副使,娘娘也只是协理六宫。」
剩下的话我没再说,但容贵妃明白。
我升得越高,在太医院话语权越重,周鹤越看重我,她容贵妃,便越有可能坐得秦双的位置。
皇后的位子,谁不想要呢。
「好!只要你与本宫同心,咱们定能得到各自想要的。
「等那时,本宫再来好好报麝香之仇。」
容贵妃行动迅ṱũ⁷速,不出几日周鹤便宣了我。
「贵妃夸你近日都亲自为她煎药,她喝药也不觉得苦了,心情舒畅,连带着肚子里的皇子也都高兴了。
「你行事妥帖,医术高明,往后每日晨起,你便跟着院使来为朕诊脉吧。
「贵妃说得对,那帮老头子不如你会变通,想来你看问题也会比他们更细心些。」
我谢了恩,没回太医院,而是出了宫。

-9-
三年前的今日,我被绑了手脚连夜送出京。
父母乘着马车追我,哭着向我道歉:
「元意,是为父害了你。
「若你没有进宫,便不会有今日之辱。」
母亲哭得几乎断了气。
我想回应他们,却无力吐出嘴里的棉布。
我想告诉他们,他们没错。
新帝继位,为巩固势力,要娶权臣清流的女儿,很正常。
父亲是一辈子清高的文官,心中所想皆为大周。
让我入宫的旨意下来,父亲无法反抗,也不能反抗。
他要帮新帝稳固皇位,才能稳定大周根基,保大周百姓太平度日。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心气高,指望着大周能打胜仗,能堂堂正正地赢一场,可转头他的君王,为求和平,送出了自己的女儿。
父母追了没多久,就被随行的官兵强行送了回去。
后来听说,当晚,他们就双双投湖自尽。
而哥哥,追了十日,直至出关,自己身中数箭,也没能带我回去。
我坐在酒馆靠窗的位置,看着热闹的街道,听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不时传来叫卖声,有一瞬间的恍惚。
难道,牺牲我一人,真的换来了大周的安稳吗?
比起千百万将士命丧战场,我的屈辱,真的重要吗?

-10-
很快,我的犹豫就有了答案。
街上急急跑过一群商贩:「宋大人的坟被人挖了!」
「是哪个丧良心的混球,宋贵妃现在还在东夏受苦呢,他们这是让宋大人死了都不安心啊。」
我听着心头一紧。
是父母的坟头。
当年他们投湖自尽后,周鹤下令不许打捞尸身,亲友们无奈只能为他们立了衣冠冢。
我魂不守舍跌跌撞撞地跟着他们到郊外一处乱糟糟的小土丘处。
看到母亲生前最爱穿的那件衣裳时,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转过身躲在树后抹泪。
「是东夏人干的!」
「他们羞辱了我们的贵妃,还让我们的忠臣不得安宁!」
突然有人高声说道。
「这口气咽不下去,老子正值壮年,军队缺人我去顶着,老子要去打东夏!」
「灭了东夏!灭了东夏!」
「夺回我们的城池!」
……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群情激愤。
我明白了。
是周鹤。

-11-
皇后那日的话,戳到了他心窝上。
他没办法再假装那些事情没发生。
如今大周兵力强盛,他有几率打赢东夏的。
可他需要一个发兵的理由,需要一个凝聚民心军心的说法。
所以,他挖了我父母的坟,嫁祸给东夏。
于是他轻轻松松,就把百姓们对他的嘲讽转移成了对东夏的愤恨。
周鹤,你好毒的心啊。
就连死人,都不得安生,都要被你利用。

-12-
大周向东夏发兵了。
周鹤整晚忧虑得睡不着。
毕竟这次再赢不了,他也实在没脸再送个女人过去了。
我如今虽能接触周鹤,但毕竟院使还在,我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两国已经开战,我不知还能再等多久。
不能再等了,我得主动出击。
「宋太医,陛下那儿传安神药了。」
我把熬好的药小心地倒入药罐里:「前日我调制的安神香也点上,药效会更好。」
宫女端着药小心离去。
周鹤已经喝了半个月的安神药,药效很好,他睡得很香。
我轻舒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出神。
隔天,我借口身体不适,告假五日。
休假第三日,我就被急传回宫。
「陛下发了好大火,这几日宋太医你不在,院使按照你的方子为陛下熬安神药,可陛下喝了却更加烦躁,两夜未眠了。
「陛下说院使年龄大了倚老卖老,不钻研医术,只躺在太医院的功劳簿上吃老本。
「院使羞愤难当,要告老还乡。」
我心里有些愧疚,院使被责骂,与我脱不了干系。
我调制的熏香在告假那日刚刚用完。
所有人都以为让周鹤安神的重点在药,实则在香。
那熏香,才是安神药最重要的药引子,没有药引,安神药只会起反作用。

-13-
我赶到周鹤寝殿时,他正双眼猩红地躺在榻上喘气。
「宋辞,朕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
「你若能让朕安稳睡一觉,往后这太医院的院使,你来做。」
周鹤累得骂不动了,与我说话时语气难得温和。
半个时辰后,我端着熬好的安神药来了,这一次,我把药引子放了进去。
周鹤喝完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我和众太医退了出来在外面候着。
「宋太医,从前是我小瞧了你,没想到你医术竟如此之高。
「我也实在没脸再继续留在太医院了,往后太医院,就靠你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颓丧的老头,几个月前还是那样精神矍铄。
我撇过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对不住了老先生,为了报仇,你这个位置我不得不抢过来。
「院使大人不要妄自菲薄,您医术高明是有目共睹的。我虽年纪轻,但也听说过您与阎王相抗衡把命悬一线的先皇救了回来,长公主的顽疾是您治好的,先太后的腿疾也是您所医治……宋辞不敢自夸,若能做到您的一小半,此生便已满足。」
我说的是真心话。
唯独没提,他纵容皇后坑害妃嫔。
皇后能在后宫瞒过太医院让妃子们难以有孕,离不开他的帮助。
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立场,这我无法评说。
院使颤抖着手抹了把眼泪。
「也罢也罢,我老了,我、我这就回乡去。」
我看着院使落寞的背影,轻声道:「大人,回乡以后,就别再惦往事了,安心养老才是要紧。」
他没再回头,只摆了摆手,走向了夕阳。

-14-
我终于,成了太医院院使。
大周和东夏的战争持续了半年,我给周鹤调理睡眠便调理了半年。
这半年,他几乎离不开我。
没有我的香和安神药,他夜夜难眠。
我渐渐成了周鹤最信任的人。
「宋院使,这半年你把朕的身体调理得很好。
「不过很快,朕就不再需要这安神药了。大周马上就要打赢东夏了,朕,可以安稳睡觉了。」
周鹤看着手里的奏章笑道。
「恭贺陛下。」我为他扎着针,恭敬说道。
「对了,他们抓了个俘虏,不日便会送回京,听说是东夏神医,到时候你可以和他切磋一番医术。」
我闻言心头一紧,手中的针不慎加重了力道。
周鹤吃痛地皱了皱眉头:「宋院使怎么了?」
我忙跪地上谢罪:「微臣罪过,只是微臣有些诧异,从未听说过东夏有神医,只听闻东夏的一位皇子医术高明。」
周鹤笑道:
「东夏五皇子贺兰承则,母亲是个医女,身份低微,被东夏国君酒醉宠幸才生了五皇子,从小便不受待见,此次才会派他上战场,别的儿子他可舍不得。
「不过此人医术的确高明,听说能不动声色地把活人医死,把死人救活,朕才让他们带回来要亲眼瞧一瞧。」

-15-
回到太医院后,我久久不能平静。
是他。
只是我没想到,再见他时,他会成为俘虏。
贺兰承则,在东夏国,唯一给过我温暖的人。
在所有人都唾骂嘲讽我的时候,只有他像一抹暖光,照亮了欲寻短见的我。
他把我从楼顶扯下,用狐皮披风裹着我。
「你生得这样美,死了多可惜。」
我笑得眼泪顺着眼角流:「若没有这样的容貌,我就不会被如此欺辱。」
他拭去我眼角的泪,柔声道:
「这不是你的错,是你的国君没有担当。
「那些凌辱你的人,是他们心脏,你很干净,不要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我若是你,定会回去把那狗皇帝千刀万剐。」
他是唯一告诉我「错不在你」的人。
我在东夏几个月,连宫人们都在指着我骂:「就是因为她,她父母哥哥才会死。」
可是,我能怎么报仇呢?
「我回不去大周,我又如何能报仇?」
贺兰承则笑了笑:「宋元意回不去,那就换个身份回。」

-16-
贺兰承则喂我吃了一颗药,三天后我断了气息。
本就是敌国的贡ṱũ̂₂品,没人在意我该埋在哪儿,于是我被送去了乱葬岗。
贺兰承则从死人堆里把我带回府后,为我换了容貌,改了身份,我成了活在他密室里的医徒。
我至今还记得他为我削骨换面时的疼。
他说:「宋元意,你记住,今日后,世上再无宋元意。」
换面并非一朝一夕能恢复,我便裹着纱布每日在密室里跟着贺兰承则学医术。
他对我很好,倾囊传授,而我也天赋极高,不过一年多便学了他大半本领。
离开他时我问他:「你救我离开皇宫,教我医术,目的何为?」
他笑得云淡风轻:
「没有目的。
「只是看你可怜罢了。
「离开这以后,别说认识我,别说来过东夏,别告诉我你以后叫什么名字。
「别再,见我。再遇见时,我们只会是敌人。」
贺兰承则派人把我秘密送回了大周京城,临行前,他给了我三包能和阎王抗衡的「百毒散」。
我是回到大周后,才拆下纱布,换了宋辞的身份。
他没见过我的新面貌,不知道我的新名字。
我也再没听说过关于他的消息。
没想到,再听到他的名字时,他竟成了大周的俘虏。

-17-
「岂有此理!朕让他与太医院众太医切磋医术是瞧得起他,他竟敢抗旨!
「朕看他是不清楚自己如今是何处境。」
周鹤砸了桌上的镇纸骂道。
押送贺兰承则回京的大臣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朕有意以礼相待,但既然他不识趣,那便待到战胜后,朕拿他祭天,告慰我大周将士们的亡魂。」
贺兰承则被关入大牢后,我想尽办法,却依然无法接近。
就在我心急如焚时,容贵妃宫里的总管来报:「贵妃要生了。」
如今整个宫里,容贵妃只信我。
这几个月我虽在御前伺候,但每日仍旧回去容贵妃宫里为她稳胎。
「宋太医,本宫和本宫的孩子,都交给你了。
「本宫,只信得过你,你一定要让我们母子平安。」
我替容贵妃擦拭着额前汗珠:「娘娘放心。」
四下无人时,我问贵妃:「娘娘可还记得,微臣曾说,无论往后有多少皇子,要紧的是,咱们得保第一胎的尊贵。」
贵妃点头:「记得,本宫听你的,才走到了今日。」
「今日,若娘娘生的是皇子,自然地位尊贵。但,若是公主,只怕未来的路未必好走。」
贵妃闻言,眉头微皱,她知道我说的是事实。
「微臣听闻民间为保产妇顺产,会请道士在外诵经祈福。
「娘娘不如派人去白云观请道姑来,若生下公主,可由道姑游说陛下,说公主是福星,陛下往后自然疼爱公主。
「若是皇子,经由道姑游说,那未来太子之位……」
容贵妃毫不犹豫,紧紧握着我的手:「还好有你。」
随即便派人去请了白云观道姑来。
容贵妃这孩子生了整整一天一夜,周鹤难得紧张,在外来回踱步。
直到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后,周鹤才欣喜地冲了进来。
「恭喜陛下,Ṱŭ̀ₕ是位小皇子。」
周鹤高兴极了,大赏所有人。
这时在一旁做法的道姑笑道:
「陛下,皇长子命相极好,是难得的福星,能给陛下和大周带来福气。
「贫道夜观天象,若此时陛下能大赦天下,万民同庆,为皇长子积德,我大周定能永久昌盛。」
周鹤抱着皇长子爱不释手:
「好好好,你说得对。
「自从这孩子来了以后,宫里妃嫔都接连有孕,如今我大周还抓了东夏的皇子,不日便能战胜东夏。
「的确是福星。
「传令下去,轻犯赦放,重犯减刑,登高台点灯,举国同庆。再派人将这好消息传去边关,鼓舞将士们。」
容贵妃累了许久,这才安心下来睡着了。
我带着道姑们离开了寝宫。
「方才你说得很好。」我笑着夸赞道。
为首的道姑笑道:「几句话的事,宋大夫客气了。若不是你,我们如今只怕早死了。」
白云观,是我回京后诊治的第一拨病人。
我分文不取,她们始终惦记着欠我一个人情。

-18-
周鹤在宫中大摆宴席,与臣民同庆。
宫中当值的宫人们也都松懈了起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酒赏乐。
容贵妃早就帮我买通了大牢狱卒,只是她并不知我想去救贺兰承则。
她以为,我去找他是为了切磋医术。
「此事虽有风险,但本宫是知恩必报之人,若不是你一路替本宫谋划,本宫到不了今日这位置。」
这是大周百年来,第一次大赦天下,这样的荣宠,皇长子的地位自然不必多说。
而容贵妃,也母以子贵,如今几乎能与皇后平起平坐。
「本宫知道,你是医痴。你这人啊,进宫也快一年了,除了医术什么都不管。
「你如今已是院使,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不如本宫去求陛下,为你选夫?」
我笑着婉拒:「微臣一颗心都在治病救人上,想做太医院院使,也不过是职位高了能多得几本古籍,多见些珍贵药草。微臣图名,也是为了弘扬医术,往后若有机会,微臣想开医馆,教徒弟,治好世间百病。」
容贵妃躺在床上,满脸喜悦地看着皇长子:「随你吧,往后只要本宫能帮的,你尽管开口。」
我提着食盒到了大牢,给了狱卒一锭金元宝后,狱卒放了我进去。
如今这里已没有多少犯人,贺兰承则被关押在最里面。
我走到最里间时,外面传来了烟花爆竹声,我知道,这是周鹤在宫中开宴了。
贺兰承则的牢房,有一扇小窗户,他正坐在窗前仰头看烟花。
「你来了。」
他背对着我,声音还是和从前一样清冷。
「嗯。」
他没有问为什么,也知道我是谁,好像我们昨日约好了,在这里见面一样。
「你不该来的,你现在过得很好,再往前走走,就能报仇了。
「今日若被人发现了,你之前的一切都白白谋划了。」
我放下食盒,拿出一壶酒倒了一杯:
「为亡人报仇,是我的目的。
「但我更清楚,活着的人,比亡人重要。
「你是我的师父,让我看着你去死,我做不到。
「父亲从小教我知恩图报,遇到你这样重新给了我一条命的恩人,我便是拿这条命去换,都值得。」
贺兰承则没再说话,许久才轻声叹气:「罢了,把酒给我吧。」
可他依旧背对着我,不肯看我。
「我知道,你恨大周,若因此你不肯看我,我能理解。」
曾经骄傲的皇子,如今变成阶下囚,怎能不恨。
他接过了酒,却没有接我的话。
我心里突然难受,像被人掐着心一遍遍拧一样。
曾经在他府上的密室里,也是这样昏暗,他教我医术,让我用他试药。
他话不多,但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会回应。
那年过年,东夏皇宫设宴,可他很早就回来了。
那天他喝得有些醉,从怀里掏出一只烤羊腿:「可香了,我想你应该喜欢吃,就给你带回来了。」
他带我出了密室,带我爬上屋顶:「你喜欢看烟花吗?」
我坐在屋顶上,看着远处盛放的烟花,想起来以前大周太平强盛,每逢中元节都会放烟花,父母便会带着我和哥哥去逛庙会看烟花。
「喜欢。」
贺兰承则闻言笑道:「以后若还有机会……若有机会……」
却又突然变了语调,淡淡道:「再说吧。」

-19-
窗外烟花燃尽时,贺兰承则终于说话了。
「没想到,还能再和你一起看一次烟花。」
他似乎在笑,却又像是在哭。
「你应该知道,徒弟在师父面前,都如清水一般吧?」他突然问道。
我有些错愕:「什么意思?」
「你在酒里放了假死药。」他淡淡道。
我没准备瞒他。
「喝了这酒,明日你就会暴毙,我会想办法把你的尸身运出去,就像你当初救我那样。
「我带了百毒散,可以救活你,我可以把你带到没人找得到的地方,我也可以给你换个身份……」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你和我,不一样。
「你是周国讨好东夏献去的人,虽说是贵妃,却和舞女无异,东夏让周国丢了脸面目的达到,至于你,没人在意,我才能将你带出皇宫。
「可我不一样,我是皇子。
「他还等着拿我祭天,去挽回几年前他丢了的颜面和民心,我若死了,他自然会调查,届时你定会被牵扯。
「即便你不被牵扯,我也出不了这牢门,我的尸身,也会被放在祭坛上,让周国百姓谩骂羞辱。
「你没有办法,他们也不会让你带走我。」
我知道,他说的没错,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带出去。
「哪怕牵扯出我,也没事,这条命给他就是。只要能救你出去。」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不怕死,但是我怕他死。
这几年,他是唯一对我好的人。
他是这世上,我唯一的牵挂。
「师父,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不要你死,我不想看你死,我要你好好活着。」
我哭出了声,隔着牢狱栏杆抓着他的肩膀哭。
成为宋辞这一年来,我第一次这么无助,第一次发现,事态的发展我无法掌控。
「你应该知道,我是个很傲气的人。」他轻轻握着我的手安抚。
「这样的我,即便出去了,我的自尊心,也不允许我活下去。」说着,他终于转过身来。
我这才看清,他的脸上,刺了一个「奴」字。
那一瞬间,我几乎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停止了。

-20-
贺兰承则俊秀的脸上,爬着歪歪扭扭的伤疤。
那个字,格外刺眼。
刺得我心里一阵一阵地疼。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有多骄傲。
他因母亲出身低被嫌弃,但他又是上天眷顾的宠儿,自学母亲留下的医书成了神医。
他很少笑,清冷得像是深夜的月光,无人时才足够清澈。
他不屑于党争,尽管凭借他的医术能杀很多人于无形。
皇帝不待见他,可他却把最大的善意给了那些旁人瞧不起ŧŭₚ的人——洒扫的宫女、守夜的太监、城门的侍卫,以及,在东夏人人唾弃的我。
他从不自轻自贱,在密室时他告诉我:
「命运不济时,你得努力靠自己。
「莫要怨天尤人,只会虚度光阴。」
父皇不喜兄弟不睦又怎样,他凭着一身医术为人治病却分文不取,东夏从臣子到百姓,人人爱戴他。
他像是冰山下的火种,清冷又热烈。
也正因如此,东夏国君才会让他带兵打仗,只有他,最得民心,才能带动将士们的士气。
可那样一个像太阳一样本该高高挂在天空之上的人,如今却被这样羞辱。

-21-
我从未在贺兰承则跟前有过越界的行为。
此刻却忍不住。
我强忍着眼泪轻轻用指腹摸着他脸上的伤痕,在触碰到的一瞬,眼泪掉了下来。
「师父。」
我心疼地轻抚他的伤痕,眼泪成串地掉。
「你走吧,今日能来看我,便已经足够了。
「我便是死了,也值得。」
贺兰承则红着眼睛,声音低弱。
「你把酒喝下,我就走。」
见我如此执拗,他面色变得严肃: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实话。
「我救你,是因为我知道你心中有仇恨。我教你医术,是为了利用你的仇恨回到周国杀了周鹤而已。
「你我之间,没有感情,只是利用罢了。你也不必想着报恩。
「其实我并不如你看到的那样清冷不计名利,我,也是在意的。」
说到这里,他眼角有些湿润。
「母亲死得早,我从小不受待见,但我不怨她,我觉得医女并不低贱,我的母亲治病救人,她很伟大。但我也希望父皇眼里能看到我。
「他能像看其他兄弟一样,带我去骑马,教我骑射,夸我读书有长进。
「这些年,我唯一的心病,就是希望他能注意到我。所以我救了你,你若能杀了周鹤,我在父皇面前,便能有一份政绩,他才能注意到我。」
说罢,他伸手将我的手挪开:
「现在,你明白了吧?
「从一开始,你就是我的一颗棋子而已。」

-22-
「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他也是个普通人,幼年丧母,唯一的父爱却从未得到。
他辛辛苦苦把自己养大,没有因为父亲的不公平而怨恨,也没有因为兄弟的排挤而仇视。
Ţŭ̀₆没有变得自私阴暗,反而像一道光一样,照亮了许多人。
我一直以为,他是不在意亲情的。
直到那晚他喝醉,和我坐在屋顶上看烟花。
他递给我的烤羊腿很细心地用油纸包着,他说他最爱吃烤羊腿。
「小时候,母妃去世后的第一个新年,宫里办宫宴,我什么都吃不进去。
「自己溜出去在门外看月亮,可我没想到父皇来了,他让宫女端来了桌上的烤羊腿,陪着我坐在台阶上,我吃一口,他吃一口。
「父皇虽然什么都没说,可这是他第一次离我这么近。
「从那以后,我就觉得,最好的食物就是宫宴上的烤羊腿。」
我看着手中的烤羊腿,原来,他专程回来,是把自己认为最好的食物带给我。
我吃了一口,很香。
「喏,你也吃。」我把羊腿递给贺兰承则。
我们俩就这样,看着烟花,吃着烤羊腿。
我知道了眼前人,这个平时对我很严厉的师父,心中是怎样渴望着父爱的。
「如果我把周鹤杀了,你也会很高兴的,对吧?」我问他。
他又喝了两壶酒,醉得厉害。
「高兴啊,你为自己报仇了。亲人,亲人是我们活在这世上的软肋啊。
「他害了你的父母兄弟,你该报仇。
「他,不知轻重,进兵挑衅我东夏,无端害死了两国许多将士,他该死!」
说罢,他捧着我的脸笑:
「你,杀了他,你们,换个皇帝,我们两国,和平共处。
「父皇,父皇也高兴,那我,也高兴。」
他摸着我的脸,突然落下泪来:
「你从前生的,真的很美。
「多美的一张脸啊,却不得不舍弃,他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要不你别去了,太危险了。我在周国有眼线,我让他们去杀周鹤。」
只是这话说完,他便醉倒了。
后来我们谁也没提那晚的事。

-23-
「我知道,我杀了周鹤,你能得到你父皇的赏识,得到他的关注,我也愿意为你这么做。
「我本就是要杀他的,又何来你利用我之说。
「若说利用,该是我利用了你,假死逃生,还得了能报仇的资本。」
我这话说完,贺兰承则眼里的悲伤越来越浓。
只是还不等他再说什么,狱卒突然报道:「陛下万岁万万岁。」
周鹤来了。
贺兰承则立马打翻酒壶,伸手掐住我的脖颈:「带我出去!否则,我就掐死你。」
周鹤带着人赶过来时,我已经被贺兰承则掐得脖子红肿。
「宋院使?你怎么会在这儿?」周鹤问道。
贺兰承则笑道:
「原来你就是太医院院使啊,倒是挺年轻,只可惜,学艺不精。
「今日既然你求到我这儿了,想要那本医圣古籍,我可以给你,但你得让你们皇帝,把我放了,好好儿地送回东夏。」
周鹤脸上的怒意淡去:
「宋院使,他们都说你是医痴,果不其然。
「你想要他的古籍,说一声,朕自会命人去寻,你又何苦冒这险。」
周鹤信了几分。
我说不出话,只能不停挣扎。
「要么,送我回去,要么,我杀了她,你自己选。」贺兰承则催着周鹤做决定。
同时,手轻轻在我后腰处拧了一把后,将我推了出去。
在推出我的一刹那,他拔下我发间的簪子,戳向自己的小腿。
等众人缓过神来时,他已经倒在地上流血,人人都以为是我刺了他。
周鹤今晚心情大好,原本是来看自己的战利品享受一番的,却不想看到了这番景象。
我知道,贺兰承则不想出去。
所以,他要保我一把。
我顺势晕倒在地,合眼之前,我看到他嘴角带着笑看着我,口语在说:「活下去。」
这句话,他在密室里跟我说过无数次。
「活下去,你才能有希望。
「活下去,你才能复仇。
「活下去,你才能走出东夏,找到自己。」
可是以后,我要怎么活啊。
从前我想,若能成功复仇,我会回东夏去找他,跟在他身旁陪他一起行医。
我复仇后的所有规划里,都有他的身影。
他是唯一支撑着我复仇后往下走的意念。
但是现在,他倒了。
我嘴里一股腥味涌出,原来,心疼到极致,是会吐血的啊。

-24-
周鹤虽然恼怒我擅自去了大牢,但一直知道我痴迷医术,且有贵妃和几位妃嫔求情,他只罚了我一年俸禄。
「宋太医,Ţŭ̀ₜ你还年轻,贵妃说得对,朕是该为你择一夫婿,免得你整日痴迷医术走火入魔。」周鹤抱着皇长子逗玩,看了眼正在给贵妃请脉的我说道。
我微微一笑:「微臣谢过陛下美意,等将士们回京为他们诊治过后,微臣再议个人。」
我脖子上还缠着一圈纱布,那晚为了做戏更真一些,贺兰承则下手很重,脖子上留了不少印迹。
如今大周已经胜了东夏,将士们不日便会返京。
周鹤听到这话,点头道:
「好。
「此次不少年轻将士都有军功,届时从中为你选一人做夫婿。」
正说着话,皇后秦双来了。
皇长子诞生后,大赦天下,她也被解了禁足。
「陛下,臣妾知道有些话您不爱听。
「但如今已然战胜,百姓们都瞧着呢,宋贵妃……可要接回?」
这次,周鹤没再生气。
他都赢了,有什么好气的。
只是,他突然低头一笑:
「宋贵妃?我大周,只有一位贵妃,叶容贵妃。
「至于宋氏,为求富贵安身,通敌叛国,罪不可诛,今日便派人前去东夏,带回宋氏,朕亲自处置。
「若宋氏抵抗,就地问斩。」
秦双面带喜色地领旨去了。
我低头收拾着药箱,心里毫无波澜。
早就料到的事。
周鹤就是这样,他谁都不爱,从前的我也好,如今的容贵妃和皇后也罢,他都不爱。
他只爱自己,只爱这皇权和富贵。
只是,他不知道。
他口中通敌叛国的宋氏,此刻正在他身后,日日为他请脉,谋算着在他最荣耀的那日,要了他的命。

-25-
祭天大典那日,早早地我就去给周鹤和皇后请脉。
「陛下身体健康,可安心参加祭天大典。」
周鹤心情大好:「好,今日大典宋院使也一起去,你也是我大周的大功臣,为我大周求来了福星,庇佑我大周打了胜仗。」
秦双笑道:「陛下高兴坏了,宋院使本就是要参加大典的。」
「朕是说,在朕身边。」
秦双愣住了,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但我知道为什么。
虽然今日周鹤身体无恙,但前几日由于他太激动,险些几次吸不上气,当然,这离不开我每日为他调配的药茶。
「陛下龙体火气旺,情绪激动易攻心,微臣已为陛下配了调节情绪的药茶,喝一段时间便好了。」
我虽这样安抚过他,但他仍然担心,怕自己太高兴晕倒在祭台上。
这才要我时刻在他身旁。
又不想旁人瞧出端倪惹些猜忌,才说我功劳大,赏赐于我。

-26-
祭拜过天地后,周鹤抱着皇长子,大肆宣扬了一番皇长子是福星的言论。
秦双脸色逐渐难看。
容贵妃和台下的镇北侯却快要抑制不住笑了。
「东夏侵犯我大周,害死我大周诸多将士,占我大周十座城池,如今,朕夺回了这十座城池,还俘虏了他们的皇子。
「今日,朕就用东夏五皇子,来祭我大周将士亡魂!」
贺兰承则被送上了祭台。
他虽散着发,满脸胡茬,却嘴角带笑,好像前面等待他的不是火架。
这样临危不惧的神情,惹恼了周鹤。
「死到临头,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贺兰承则笑道:
「若能见到我父皇,代我转达一句,我很高兴。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让我出征,至少,他想起了我这个儿子。」
我使劲掐着自己的手心,紧紧咬着嘴唇,才没有让眼泪掉下。
多傻的人啊。
最后关头,想的却是这些。
周鹤坐在主位上,满脸期待。
他不知道,今日我给他喝的茶里,下了毒药。
药引是,烟。
等火架之下的柴木烧起来烟飘出时,周鹤就会中毒,很快他就会疼到动不了,全身起红疹,而后逐渐溃烂,全身上下,不会有一处好皮。
最后会活生生疼痛瘙痒而死。
这毒,无解。
百毒散也解不了。
我这一年,就是为了等这一刻。
按照我的计划,等火烧起来周鹤中毒后,场面混乱时,我会放出迷香迷晕所有人,再和贺兰承则服下百毒散,带他离开祭台。
如此,他得救了,周鹤也会死。

-27-
可火还未架起来,贺兰承则突然笑出了声。
「周鹤,你就是个昏君!
「被一个女人玩弄在股掌之间,却毫无察觉,有你在,周国迟早会亡。」
周鹤闻言面色沉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贺兰承则盯着秦双看:
「她,是我的人。
「我让她传递情报,祸乱你后宫,本想在两国交战时让她杀了你,周国军心就会动摇。
「可她却爱上了你,整日与你的妃嫔争风吃醋,除了让你无子嗣外,什么都做不到。」
周鹤僵硬地转头看向秦双。
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之前贺兰承则说的线人,竟然是秦双。
那么如果秦双没有背叛他,无论是我还是秦双,只要他一声令下,周鹤都会死。
原来,为了得到父皇的关注,这枚棋子,从五年前他就准备好了。
「你以为她让你送宋贵妃到东夏,是真为你好?不过是嫉妒贵妃貌美,怕你会爱上她罢了。
「今日你在这里献祭我,为的不就是挽回因为宋贵妃而丢失的民心吗?
「真是好笑啊,你被这么一个女人玩弄了几年,失了多少孩子,如今竟还能和她站在一起,当真可笑哈哈哈哈哈哈。」
贺兰承则的话,像一把把利刃插在周鹤心口。
周鹤气急,却仍强装镇定:「胡言乱语。」
贺兰承则笑得云淡风轻:「她身上被我下了药,只能听我的。」
说完,他轻轻搓了搓手指,秦双便不受控制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周鹤见状扬手打了秦双一耳光:「贱人!竟敢戏弄朕!」
秦双哭诉:「可是陛下,这些年来臣妾从未做过对不起您的事啊。」
周鹤哪儿还听得进去,如今知道被贺兰承则如此戏耍,竟夺过宫人手中的火把ẗü₉亲自点燃了火架。
贺兰承则笑得更放肆了:
「无妨,今日这么多人,你杀得了我,却杀不尽天下人。
「人人都会知道,你周国的后宫,是被我东夏操控着。」
周鹤闻言,气得一把抽出旁边侍卫的佩刀,一刀刺进贺兰承则胸口。
快到我根本反应不过来。

-28-
贺兰承则中刀的同时,烟飘散了出来。
周鹤闻到味,闷哼了一声倒在地上。
我再也顾不得许多,冲过去假意救周鹤,实则将准备好的迷香洒进火里,随着烟雾飘散,祭台上下所有人晕的晕吐的吐,再没人顾得了我。
我把百毒散拿出和贺兰承则服下。
「我给你止血,马上就带你走。」我按住贺兰承则的胸口。
他却一把将我扯了过去抱在怀里:
「走不了的。
「如今周国和东夏打仗,只是把从前丢的城池夺回,便停了战。只有我死了,周国的民愤得以缓解,两国才能和平共处。
「当年你在东夏受辱,如今我在周国受死,这样才公平。
「若我逃了,周国便有了理由继续进攻。这战争,不能再继续了。
「我死了,这一切便都结束了。」
我拼命为他止血,可这血,好像怎么样都止不住。
越流越多,流满我整个衣襟。
「不会的,不会的,你不能死,我只有你了,你不可以死。」
我的眼泪和他胸口的血一样,止不住地流。
贺兰承则抱我更紧了。
「元意,是我对不住你。
「秦双是我安排的人,可我没想到,她会爱上周鹤,会嫉妒你到把你送去东夏,间接害死了你的家人。
「我那时候救你,是愧对于你。如今,我说出这一切,周鹤杀了我,便把这些恩怨都斩断干净了。
「从此以后,他和我,周国和东夏,都再无瓜葛,将士们不用浴血战场,百姓们可以安居乐业。
「周鹤死了以后,你便走吧,去好好过日子。
「我暴露秦双的身份,一则是恨她叛变,二则,你在周鹤身上下的毒,人人都会怀疑,周鹤身上的毒,是她联合我下的,你可以干净脱身。」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坠入冰窖。
「元意,无论父皇待我如何,我都是东夏的皇子,我享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如今,我该为了东夏,死这一回了。」
我终于明白,东夏在战场处于下风。
所有人都知道,率兵之人会被俘虏,会死在周国。
但他依然来了。
带着赴死的决心。
可是,他活这一世,还未曾好好被人爱过啊。
他没在母亲怀里撒过娇,没在父亲肩头看过云彩,他没有和别人一样放声笑过,没有理所应当地说过自己的需求,没有肆无忌惮地活过一回。
他就要为了东夏百姓,死在敌国。
「贺兰承则,我会好好活着,你放心,我会带着你的期望好好活下去。」我捧着他的脸笑着说道。
眼泪却砸在了他脸上的疤痕上。
「好。」他缓缓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
「元意,活,下,去……」
贺兰承则的手,从我脸侧落下。
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亦是最后一次。
他从未说过对我是何情谊。
我也未曾说过。
但我想,他知道。

-29-
我抱着贺兰承则坐了许久,直到烟雾快要散去。
我轻轻放下他,为他合上双眼,最后轻轻吻了他脸上的伤痕。
你说过的话,我都会记得。
我转身去看周鹤,他皮肤已经开始溃烂,满身都是血。
我走到他身旁,闭眼躺下。
等到众人醒过神来,只会以为我身上的血,是周鹤的。
这世上,唯一知道我是宋元意的人,已经死了。
而宋元意,也跟着他,一起死了。
如今,我只是宋辞。
大周太医院院使。
我本该在这次东夏神医和眼线联手给大周帝君周鹤下毒后解毒的,但,我也被迷晕了。
且因为离周鹤最近,晕得最久。
太医院,无人能为周鹤解毒。

-30-
东夏五皇子死了,两国的恩怨了了。
周鹤无法下床,如一摊烂泥一般瘫在床上。
他只有一个儿子,尚未满一岁,只能由外戚镇北侯和周鹤的皇叔一同辅佐监国。
镇北侯虽功利心强,却也明朗,治国条理清晰政策刚柔并济。
群臣上奏,请求与东夏签订和平共处的条约——百年互不侵犯。
大周签了条约。
而秦双被废,关入大牢择日问斩。
容贵妃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成了皇后。
「陛下的病,你还是得尽心些。本宫知道这是在为难你,可外头那么多双眼睛瞧着,辛苦你了。」容贵妃拉着我的手叮嘱道。
她与我合作,我为名声,她为凤位,如今目的达到了,且儿子监国,皇权富贵都紧握在手,周鹤怎么样,便不重要了。
甚至,她希望周鹤早点儿死,她便是太后了。
「娘娘放心,微臣心中有数。」
我依旧每日为周鹤请脉,只是他如今身体溃烂,宫人们都不愿意伺候,每每我进屋去请脉,宫人们都欢喜雀跃出去透气。
「陛下,此前派出去的杀手传回消息——东夏国寻不到宋贵妃,听说是已经死了。」
我坐在他床前给他传话。
「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宋贵妃也是为国受辱,与国丈商议后,决定在大周为宋贵妃修皇陵建衣冠冢,至于那些通敌叛国的谣言,早就被和宋家交好的大臣们平反了。」
周鹤躺在床上,气得想骂人,却说不出一句话。
「不过陛下,据微臣所知,宋贵妃并没有死。」
周鹤闻言,瞪大了双眼。
「陛下只知道,微臣叫宋辞,却不知,微臣曾经叫,宋,元,意。」
说完,我笑着看着他。
周鹤如今已经说不了话了,只有眼睛还能动弹。
Ṭŭ₈「喏,这枚胎记,陛下还记得吗?」我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胎记。
周鹤喘着粗气瞪着双眼,他自然认得我这枚胎记。
曾经他还夸我这胎记,像朵牡丹花。
「对了,陛下今日所中之毒,是我下的。
「准确地说,这一年,你睡不好,心悸,头晕,所有的病症,都是我为你量身定做的。」
说完,我起身走了。
「今日喂陛下喝过药后, 陛下会昏睡八个时辰,你们便也歇歇吧。」临走前我给宫人们吩咐道。
宫人们忙不迭地便喂他喝了药。
我不会让周鹤死得那么痛快。
我要让他受够身体的折磨后,内心再受煎熬。
每日他醒来时, 我便坐在床前看着他,等宫人们喂他喝完药了,我便离开。
他日日在恐惧和煎熬中度过。
终于, 第十日,宫人来报:「陛下驾崩了。」

-31-
周鹤死了,我内心却并不畅快。
我辞去了太医院院使, 叶太后一再挽留我:「本宫只信得过你。」
「娘娘还记得微臣曾经说过, 图名,是为了让更多人知道我。如今,微臣要去开医馆了。」
见我决心已定,太后只好封了厚礼送我出宫。
我回了趟宋府,瞧了瞧从小长大的地方,但不敢进屋里。
我害怕会看到曾经那些熟悉的痕迹。
我离开了京城,在大周和东夏接壤的小城里, 开了家医馆。
在这里, 我带了一群徒弟, 都是穷人家吃不起饭的孩子, 我为他们提供衣食住宿,教他们医术,唯一要求是:
「不能用所学医术害人。
「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医者救死扶伤,并不低贱。」
这是贺兰承则的心愿。
我会好好地替他完成心愿。

-32-
新年那天, 我带徒弟们爬到屋顶上看烟花,吃烤羊腿。
热闹过后, 所有人都睡了。
我打开屋里的佛龛,祭拜父母和哥哥。
另一个佛龛里, 放着一个无名牌位,是贺兰承则的。
「又是新的一年, 我看了烟花,吃了烤羊腿,的确很香。
「你们再等等, 等我带出足够多的徒弟,等这世间之人,对医者有所敬畏后,我便去寻你们。
「听说奈何桥很黑很长,我很怕黑的, 贺兰承则你知道的,以前刚到密室我就很不舒服的, 所以啊,你们要在桥那头等我。
「你们等着我,我心里便有光照着, 我便不怕黑了,才能走过奈何桥,咱们才能团聚。」
沧海桑田, 不是弹指一瞬。
很快,很快,咱们便能见到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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