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几千春

我重生成了断气三日的孟家千金。
再次见到盛惊玉,是在摄政王回朝的迎礼上。
我下意识地闪躲,随着人群急急跪了下去。
却感受到一道目光从我身上扫过,并未停留。
怎么又忘了,我已经,不是女将军时吟了。
两年前的定昭将军时吟,早就死在军情泄露的战场上。
他不可能认出我。
一个靠污蔑时家受封摄政王的人,怎么会记得枉死的冤魂。

-1-
洗尘的宫宴上,我刻意坐在了最角落。
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高台上的话已然听不清。
直到小表姐推了我一把。
我抬头,盛惊玉就站在我面前。
我倏然起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恭敬地朝他行了一礼。
盛惊玉面色温和但语气疏离:「孟小姐,你我曾定下婚约。」
我不语,两手在袖下攥紧。
「那时我尚在边境,不知此事,」他向我拱手,「草草定下,于孟小姐实在轻率。」
「不如今日就此作罢,他日必亲自登门谢罪。」
「也祝孟小姐早觅良缘。」
他声音很低,应当是为了维护我的自尊。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松了一口气。
好险,差点就要忍不住掐死他了。
「王爷,我不同意!」我的声音要比适才盛惊玉的大许多。
「自古退婚皆是因一方德行有失,敢问王爷,臣女犯了何错?」
盛惊玉不动声色回头,宴间唏嘘一片,他无动于衷。
可我看到了:他的两指,捏住了袖摆一角。
这是他生气的表现。
清风霁月吗,在我看来,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我丝毫无惧,对上他幽如寂潭的眸继续挑衅:「半年多前,我与王爷定下婚约时,王爷尚未摄政。」
「如今退婚,是觉我孟家无高攀之力,我孟梨成了糟糠吗?」
小表姐吓得扯上我腰间的冰玉,以此提醒我的失言。
半晌沉默过后,隔着四步之遥,我看到了盛惊玉眼中渐起的波涛,但他仍安静地等我下言。
我不卑不亢:「孟家世代清名,不做敝屣。」
「我要王爷找到正当理由,堂堂正正,退我孟家的亲。」

-2-
宫宴放肆,盛惊玉并未定我的罪。
只是他的反应告诉我,他讨厌我了。
因为我不仅拒绝了退婚,还颇为张扬地通知他:在寻到我的错处之前,我会一直缠着他。
缠着他……直到找出时家叛国案的真正案宗。
只有这样,我才能在天下面前,为时家翻案。
可从那日开始,盛惊玉拒绝出席所有我在的场合。
无奈之下,我提着食盒,主动登了摄政王府的门。
半刻钟后,我在假山旁的凉亭见到了他。
他正执子同自己对弈,一个人的背影难免孤寂。
在他不耐的目光看来之前,我先一步开口:
「王爷府上书籍众多,我能借阅吗?」
盛惊玉其实脾气很好,除了缠着他,不过分的请求一般不会计较。
「这是谢礼。」我将食盒置于石台。
转身离开前,我取出一枚黑子布在棋盘上:「白子穷途。」
这是从前我们经常共谋的棋局,距今,已经两年了。
转过廊角,我听到身后慌乱打翻棋盘的声音。
回头,瞥见他腕间一条红线,以及一片白色纱布。
他受伤了,因何而伤?

-3-
借着去藏书阁的理由,我潜进了盛惊玉的书房。
几通翻找,一无所获。
穷末之际,我将信将疑摸向了墙上那副山水画。
书架顷时一分为二,我不敢耽搁半刻,探头去看。
昏暗光下,只瞧见一块长立的木牌,或者说——灵位。
碑上无字,位前添香,很是蹊跷。
将一切归于原位后,我翻出了书房。
一路避人还算顺利,可就在快到藏书阁的必经之路上,我撞见了盛惊玉。
四目相对,他在等我解释。
我:「我要去书房,听说王爷每日会在此时去书房,所以想去那里等着。」
我直言不讳:「近水楼台。」
「我的书房不许旁人进出。」盛惊玉留下一句,转身就走。
我无意讨好,正要离开,刚迈步,忽然从檐上跳下一只橘猫,正落在我脚边。
「喵……」小家伙亲昵地朝我摇尾靠近,我却脸色一白。
后退几步,下意识寻求依仗,抬手,刚好扯住盛惊玉的发带。
他被我拽得身形有些踉跄,堪堪站稳。
这次不是装的,我很畏猫,哪怕重活一世。
身前有影掠过,再回神,盛惊玉已站在我前方一尺处,他俯身再起,怀中多了那只橘猫。
他背光垂首,白皙的指腹温柔轻缓,安抚地替小家伙顺毛。
「孟小姐……也怕猫?」
我尚于惊魂中缓过,从而忽略了他言语中的猜测和试探,忽略了那个「也」。
「只是不喜欢会伤人的东西,」我稳住心神,微笑:「但若王爷喜欢,臣女以后,可以试着爱屋及乌。」
他果然被我隔应得脸色沉了几分,我勾唇,心满意足离开。
次日便听闻,摄政王的府里,忽然养了许多猫。

-4-
盛惊玉的厌恶成为了我的动力。
明月夜悬,他独坐在寄影台。
那是京都最高的地方,百姓会在佳节登台寄影,以慰思念。
他这样的人,竟会有思念。
「好风景。」我突然出现,站在距他几尺的地方。
果不其然,他又要走。
「民间传有寄情的法子,思念的人必定能收到,摄政王要听听吗?」
我如曾经一般斜倚在围栏上,回头带笑。
场景依旧,人已不同。
意外的是,他真的停了下来。
「你说。」这是盛惊玉今晚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陪我喝些酒吧。」我指了指桌子上提前备好的酒壶。
见他皱眉,我让了步:「只是小酌几杯。」
没有受到拒绝,看来这份思念,真的对他很重要。
重要到忍得下对我的厌恶。
盛惊玉不擅饮酒。他不知道我准备的,是整个京城,最烈的酒。
酒后吐真言,是他的强项。
片刻后,他醉意渐显。
「寄托思念需要信物,摄政王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我循循善诱:「最重要的。」
对他而言,他最重要的,一定是会威胁到他的案宗。
盛惊玉没有回答,但他的手,默默握住了腰间的锦囊。
醉酒之人,毫无还手之力,我轻易将它夺过。
打开,是块缺了角的残玉。
很熟悉。
我有些失望,「这就是王爷您最重要的东西?」
「嗯。」
可它是块极下乘的玉石。
「难道是什么机关密钥?」我对着月亮举起,微光透过玉身,更让人生寒。
忽然,那玉被冷不丁夺过,适才满目醉意的人,已经恢复了些许清醒。
「别再趁人之危。」盛惊玉的语气比玉还清冷。
「摄政王,酒量见长。」我轻笑。
「寄情的法子,」他开口:「你方才答应过。」
真是执拗。
「方法很简单。」我朝他靠近几步,他频频后退。
直到身倚独栏,退无可退。
「若那人还在,可写书信诉衷肠。」我抬头,气息隔着寒风打在他身上:
「若不在,可以去陪她。」
死。
……

-5-
五日后,我在万鹤楼偶遇了秦家小郎君:「秦公子,好巧。」
准确来说,是制造偶遇。
秦钰是大理寺卿家的长子,时家的一些记录,或许存在大理寺的案库。
「我记得你,孟家姑娘。」秦钰毫不吝啬笑意。
我们聊得还算投机。
直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我端笑的脸才有些挂不住了。
人刚一进茶楼,秦钰就高喊了一声「摄政王」。
「真想把两个人都踢出去啊。」我借着饮茶的空档翻了个白眼,在心底暗诽。
「说起来,孟小姐同摄政王还有婚约呢。」秦钰热情地沏茶:「恭喜——」
「不必。」我和盛惊玉异口同声。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强烈,我连忙换了委屈相:
「其实……王爷对我无意,这婚事迟早是要退的。」
「孟小姐蕙质兰心,与秦公子相谈甚欢,想来不会拘泥一隅。」」他反驳。
他是在问,同旁的男子洽谈,是否算我所说的错处。
「我与秦公子在此偶遇,一时兴起就聊了些诗词歌赋,王爷要一起吗?」
我歪头看他,偶遇,不算私会哦。
最后是不知情的秦钰打断了这场阴阳怪气:
「无论如何,相聚有缘,孟小姐也不必伤心。」
下一句令我咋舌:「孟小姐的性子深得我心,若你与王爷良姻难成,或许来日,能是我下聘。」
我一口茶水喷出来,这人怎么什么浑话都敢说。
盛惊玉并未多做停留,只待了片刻就借故离开。
而我也趁机向秦钰提出了请求:「我素来钟爱各类刑案,可以借阅一些大理寺的卷宗吗?」
「朝廷密案是看不得的,」秦钰开口:
「但一些琐碎平常的卷宗,平日各位官员都能借阅查看的那些,应当是没问题。」
这就够了。

-6-
如愿来到大理寺公开的卷宗阁,推门,陈列的书架纵横摆布整齐。
阁内无人无灯,有些昏暗。
我拿起烛台,借着灯火一排排寻了起来。
时家…
一刻钟后,我在第四列第二层的架子上,赫然看到一个「时」牌。
我踮脚去够,眼看就要扯过来,突然受到阻力。
我没有妄拿,另一边也不动了。
透过重重卷缝,我对上盛惊玉的眸。
他怎么在这儿?还要拿时家的卷宗。
「摄政王,」我手中暗自用力,「可以让我先看吗?」
话落,那边的力道消失了。
盛惊玉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到另一边的架子上,随意取下一本卷宗。
是嫌自己做的孽不够吗?
想起他要拿这本卷宗的样子,我冷嘲一笑。
为了不惹起怀疑,我特意拿了许多别的。
走到距他最远的书案,坐下认真看了起来。
时家卷宗并不厚,却总有种被翻览多次的粗糙感。
尤其是我的那一页,名字上的墨迹比旁页暗许多,陈旧褪色,仿佛被指尖摩挲过一般。
越往后翻,心情越沉重。
合上卷宗时,我深吸一口气。
原来,时家被抄后的许多家财,都在盛惊玉手里。
回头,瞥上那人清冷的背影,烛光越来越弱,衬极了我的心绪。
盛惊玉,多年情谊,能让你这么做的,究竟是财,还是权。
还是,两者都有呢?

-7-
今夜,是时家满门的忌日。
我坐在寄影台上,酒水混着泪饮下。
眼前一道黑影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不耐烦地抬头。
是盛惊玉。
见他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我皱眉:「此处似乎不是摄政王的私产吧。」
「不是。」
「那就请王爷离开。」这次我没有客气。
他恍若未闻:「听说孟小姐曾起死回生,如何做到的?」
「与你何干!」我拎起酒壶就砸。
举起的手腕被他攥住,我看到他眼中多了几分偏执:「告诉我。」
他今夜的力气格外大,我难以挣脱,气急:「如何生死是我的事,放手!」
纠缠间,我抵上了围栏,身后是数丈高的悬空。
我拽走他腰间的锦囊,趁其不备伸向了栏外。
盛惊玉果然乱了分寸:「还给我!」
我嘲讽一笑:「原来,摄政王也会怕。」也会痛苦。
「还给我,你要什么都可以。」他试图安抚我。
我根本不信,对他冷嘲热讽:「命也可以吗?」
「可以。」
耳边风声休止,我也顿了一瞬。
他说可以。
原来这世上,竟真存在能让他放弃生命的东西,一块破玉。
而我与他多年情谊,最后只是他脚下的青云路。
我将东西还给了他。
沉默良久,身后那人开了口,有些无措:「若你想要什么,随时来找我。」
最后二字随风湮入空中,他说:
「抱歉。」

-8-
过几日,宫中要办珍宝宴。
摄政王府门前显贵云集,个个手里拿着银票。
应该都是想从盛惊玉这里换宝贝。
我来到他面前:「这婚事迟早要退,我提前来要赔礼。」
盛惊玉只是看了我一眼,再没有过多交流,算是默认了我的趁火打劫。
眼看他Ṭṻⁱ藏宝阁的稀罕物件个个被人求走,他连眼都不眨。
「不心疼吗?」我问。
「身外之物。」他终于回应。
他不在乎。
那他在意的,在哪儿?
我环顾四周,被一尊本该朝东、今却朝西的玉像吸引了目光。
我挑眉,下一秒,倒在了玉像上。
机关的轰鸣如此悦耳,那些被珍藏隐瞒的东西,马上会随着暗门大开,出现在众人面前。
盛惊玉,本该如此。你我本该如此。
我终于看见他失去体面的模样,用最快的速度将屏风甩推至众人面前,将暗门与那些公子隔开。
他看我的眼神瞬时多了层厌恶,我不以为然,反而冲他一笑。
然后在他的注视下,跑进了身旁的暗门。
正对门的架上,我看到了我的长缨枪。
「别碰!」盛惊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似乎很紧张。
忽然产生了恶劣的想法,我拿起长缨枪,然后松开了手。
盛惊玉脚下生风,最后在我面前呈了半跪的姿态,将长缨枪接在了怀里。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漠又憎恨。这一刻,我仿佛还是时吟。
盛惊玉整个人有些乱掉了,甚至没有心思怀疑我为何能举起近十斤重的长枪。
「此枪虽好,但像是女子之物,摄政王,夺人所爱,她会恨你的吧?」
我看见盛惊玉身子一颤。
我弯下身子,继续说:「又或者,她早就恨你了。」

-9-
我能活着出摄政王府,想想还是有些遗憾在的。
因为当时确实有想与他同归于尽的念头。
我冲动了。
今夜没有月亮,我坐在时家的房梁喝着烈酒。
对,时家,那个如今颓废破败、府外贴了封条的时家。
我的家。
从怀中掏出在盛惊玉密室中顺来的绯玉,我知道盗窃不对,可这是我娘的,不是他的。
下面传来窸窣的声音,我噤了声。
如此荒芜的地方,怎会有贼来。
下一秒,盛惊玉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中。
天色昏暗看不清他的脸,但我仍能一眼认出他这副化成灰都可恨的模样。
他为何会在这里?
我俯趴在檐上藏身,盯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烛火被摆放成圈点燃时,我不由探了探头。
借着烛光,我能看清盛惊玉的五官,但感知不到他的情绪。
他要干什么?我正想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充斥进鼻腔。
大量鲜血沿着白皙的腕殷殷流下,蔓延过许多条旧痕,滴进血坛。自伤的刀器被随意掷于一旁。
如此疯狂诡异,那人却没有丝毫反应。
我又看到了那条红线,原来它因血而红。
点灯,祭血,念咒。
「这是…巫蛊之术。」我一惊。
盛惊玉竟然擅用巫蛊之术,难怪,难怪要选在无人的时家。
我看着盛惊玉逐渐惨白的脸,有些快意,只盼他就此失血过多死去才好。
他要给谁下蛊,皇帝?
脑中忽然浮现出高台上那副让人恶心的面孔。
那个因为害怕功高盖主,不惜亲自泄露军机置我于死地的君王。
蛇鼠一窝,狼子野心。
我一定要入宫找到皇帝监守自盗、泄露军机的证据。
几日后的珍宝宴,就是机会。

-10-
我以为盛惊玉不会出席,毕竟他已经厌恶到恨我的地步。
但他居然来了。
不仅如此,我总觉得有一道目光在暗暗打量我。
每每朝那种感觉传来的方向望去,都能看到盛惊玉,他依旧稳重地在做自己的事。
不知是谁提议了一句「赛箭」,大家的场地就从御花园转到了靶场。
本该一人一靶,临了,有支靶子忽然断裂,就变成了十三位千金,十二支靶子,注定有一位倒霉蛋。
我就是那个倒霉的。
宫人去重新备靶时,我看向盛惊玉,他也难得朝我看来。
「王爷,不如你帮我举个红绸当靶子吧。」
我嘴中这么问,心里却清楚他一定会无视我。如此说,权当一个恶劣的玩笑。
「若答应,事后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出人意料的回应。

-11-
场上瞬间多了许多窃窃私语。
我忽然不知该怎么接话,只能转身拿起一张弓,佯装漫不经心。
指尖下意识勾弦三下,再将因此振动的弦抚平,发笑:「可以啊。」
盛惊玉无言,果真握着系成一团的红绸,站在了与靶子相等的距离。
「摄政王,新的靶子奴才已经拿来了。」一旁的太监抹了把冷汗。
「不用。」盛惊玉将红绸又举起些。
宫人只得将我的箭尖上了软裹。
靶场一阵拉弓扯弦,箭尾被握在手中那刻,我的脑中闪过太多。
千万经历汇聚成恨。看向那张脸,眼中又成了忍不下的狠。
这一箭,我用了六成力。箭矢在射出两米时脱了软裹,直直朝盛惊玉飞去。
宫人吓得跪地,盛惊玉却恍若未闻。
箭尖蹭上他的脸,在即将越过时,被他稳稳地握住。
就这样,他的脸上多了一道血痕。
「臣女射艺不精,王爷恕罪。」
我俯身请罪,视野中只剩下靶场的草,渐渐地,又多了一支染Ŧū́¹血的箭,和递箭的手。
「那纸军策并非孟大人的笔迹,是谁写的?」头顶的声音很轻,也很执着。
原来是这件事。
前几日,皇帝要广纳军策,孟家也在献计之列。
父亲愁眉不展,我亦怜悯百姓。
所以便趁父亲醉酒,将写好的军策压在了他的书案上。
还以为天衣无缝。
「是不是……」
回忆被拉回。
「臣女不知。」我打断他。
一阵难耐的沉默过后,我听见盛惊玉笑了,是种听起来有些可怜的笑。
我的手腕忽然被他紧紧攥住,有些疼。
我不由挣扎,他是不是疯了!
「射艺不精,一无所知。」他重复强调着,指尖轻轻刮过我的掌心,然后,松开了手。
转身离开。

-12-
深夜,我翻上了皇帝寝殿的梁顶。
有谈论声,我便俯下身听了几句。
是关于盛惊玉的:
「他位居摄政,人有了权,难保不会生异。」
「秋猎,朕给他这个机会。」
原来皇帝一直怀疑他的忠心。
两月后的秋猎,就是对盛惊玉的试探。
我正要继续往下听,忽然感受到了一股不速之客的气息。
我飞旋起身,盛惊玉就站在我的三尺之处。
我下意识紧了紧面巾、面具、头纱和斗篷,以及腰间刻意多缠了几圈以此改变身材的束布。
从原则来讲,他不可能认出我。
「擅闯宫闱,死罪。」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威胁还是提醒。
我们心照不宣地换了地方。
他的剑招偏向防守,而我招招致命,恨不得捅死他。
他这套剑法是我教的,所以我很清楚破绽在哪儿。
一剑刺中他时,羽林卫持弓而至。
我眼疾手快挟持了盛惊玉:「再过来,我杀了他。」
步步退避时找准时机,飞身离开。
可惜还是有一支箭擦过了我的肩,有些疼。
半个时辰内,整个宫里都被戒严,陛下下令阖宫盘查,抓出刺客。
各家贵女的殿都未能幸免。
「开门。」门外传来盛惊玉不容置喙的沉音。
我挑眉,并未动作,只当未闻。
下一秒,我的门被踹开。
一帐之隔,水汽横生。
我听到了门又被无措关上的声音,羽林军被隔绝在门外。
屋内的盛惊玉则背过身去,一言不发。
我旁若无人地从浴池中起身,披上了衣服。
「王爷深夜闯我闺门,是为何故?」
盛惊玉仍未回头:「孟小姐还有三更半夜沐浴的习惯。」
「臣女未曾听说,夜间沐浴还会触犯国法。」我赤脚来到他面前。
「所以来做什么?」
「抓人。」
「王爷自便。」我刚转身走了两步,脚下一滑。
他伸手扶了我一把。我的衣服顺势从肩头滑落。
原本中箭的地方,此刻被我描上一朵火红的石榴花。
「孟小姐画得可真是地方。」盛惊玉只瞥见一眼就偏过头去。
「王爷何出此言?」我撩起袖子露出手臂,「臣女这里也有。」
又半转过身,「臣女背上也有,王爷要看吗?」
在我要半褪衣衫时,盛惊玉抄起外袍将我牢牢裹住,只是动作过大,我肩上的那朵石榴花,渗出了比石榴还要艳丽的红。
我强忍着痛微笑。
「孟小姐的花,掉色了。」他的话意味深长。
「王爷还是先顾念自己吧。」我看向他的剑伤。
我似乎暴露了。
下一秒我听见盛惊玉无奈吩咐:「到别处搜吧。」
又似乎没有。
看来,盛惊玉是真的有反心了。

-13-
如今于我而言,唯一能让人感到心安的事,就是一家人围着桌子用饭。
可惜连这点温馨都是窃取。
饭桌上,兄长孟昀突然搁下碗筷叹起了气。
「怎么了?」我放下快要入嘴的鱼肉。
兄长看起来有些颓废:「陛下还是没批我那封请战的折子。」
「上战场……也未必是好事。」我替他将爱吃的菜夹入碗中。
「且不说大丈夫忠君报国是应行之事,单说昔日的时家,定昭将军一介女流尚且上战杀敌。」孟昀将碗推到一边,「我却不能……」
我一愣,将那块即将凉掉的鱼肉塞进嘴中:「可时家不照样落个叛国灭门之罪。」
「叛国?」孟昀冷哼一声:「嘴长在旁人身上,人死如灯灭,自然由旁人评说。」
「吃饭。」沉默良久的父亲开口,只说了这两个字,脸上却没有丝毫避讳。
原来,有人相信时家啊,有人愿意相信……我。
兄长,若忠君的背后如一摊ṱũ̂ₗ污泥般肮脏不堪,你还愿意大行恩义之道吗?
时吟,你还愿意吗?

-14-
愿意。
兄长再次递上的请战折子告诉我,他愿意。愿意再维护这山河一次,百姓的山河。
我带着兄长的一腔孤勇去见了盛惊玉。
「摄政王,孟家想同你谈个条件。」我直奔主题。
上次他没有揭发我,那他一定想拉拢孟家。
盛惊玉没有急着答话,而是慢慢将棋盘布好:「要下一局吗?」
我在他对面坐下,低头瞧去,棋面上的布局是我往日所熟悉的。
我拿起白子,落得干脆利落。
「令兄所求,不是难事。」他倏然开口。
原来他都知道,看来和谈应该会比我想象的容易。
半晌沉默,我们在无声中下完这局残棋。
最后一子,我刻意落在与他平局的地方,而后起身:「臣女恳求王爷能给我兄长这个机会,但不要让他处于功劳过甚的位置。」
我轻笑,像自嘲:「功高……是会惊主的,我不想家破人亡。」
「咣」,一枚玉棋砸在棋盘上,是盛惊玉收棋的手滑了。
只见他重新将棋子捏起,归置盒中,最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从此,孟家会与王爷一心一体。」
盛惊玉:「嗯。」
我:「王爷讨厌的婚约,也可以作罢。」
对方没有说话。

-15-
刚出王府,天就落了雨,我盯着雨幕发愣。
盛惊玉忽然出现在身后,朝我递来一把伞。
紧接着,又停来一辆马车。
他要送我。为什么?
忽然起了试探之心:「王爷现在,愿意把最珍贵的东西给我仔细看看吗?」
盛惊玉抬手,从腰间取下锦囊递给我。
我接过,掏出那块玉。
慢慢摩挲过上面的缺口,有些硌手。
「如此残破不堪的玉。」我喃喃,下一秒,用力丢在了地上。
顷刻四分五裂,碎玉同地上的雨水融为一色,再也瞧不见了。
「也不介意再彻底一些。」
我看见盛惊玉握伞柄的手一紧。
「我先送你回去。」但他没有ṭū₂发作。
我觉得可笑,可笑他这几分莫名其妙的情真。
我夺过伞,越过他徒步走入雨中。
「真可怜。」
我说。
……

-16-
不知盛惊玉用了什么办法,总之,兄长的折子果真用御笔批了个「准」字。
而我这边,闲来无事擦起了箭,是一支时隔几年的箭矢,皇家的。
「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
我抬头瞧上院中的石榴花,那抹火红渐渐流转成绿,最后变成未熟的果子。
然后秋猎的日子就到了。
皇帝一行人驭马进了深猎区。
帝王在打猎途中驾崩,算不算天灾呢?
我牵着马悠闲地散起了步,然后慢慢消失在了小路上。
很快我就看到了那抹明黄。
那人仍在众人的恭维声中笑着,对周遭丝毫没有防备。他朝一头驯鹿拉起了弓。
「螳螂捕蝉,」我在近百米远的茂密坡上也拉起了弓。
「嗖」,我与皇帝的箭同时脱手,不过他没中,我中了。
「护驾!」
我看着有序的人群在一瞬间乱作一团,皇帝扶着臂膀呻吟。
而他的面前,是为他挡箭的儿子,正倒在血泊中无力起身。
谁说被挡箭的人就要无恙,一箭……双雕。
收弓转身,在跃下山坡时,余光瞥见了一袭青衫。
我身子一震。
他不在奉驾,他看到了多少?
可又不得不装傻:「好巧,王爷也来此处赏景?」
盛惊玉没有回答我,只是看向我手中的弓。
「林中猛兽多,我拿着吓唬一下。」很蹩脚的理由,我自己都不信。
心底叹了口气,要不摊牌吧。
然后杀了他。
「王爷,我——」
「此处是深区,确实凶险,」盛惊玉朝我伸出手,「我送你回去吧。」
我:「?」
我没有回应他递来的那只手,而是越过他向前走,在路过他身边时留下一句「多谢。」
你又救了自己一命。

-17-
盛惊玉还是全身而退了。
权臣谋逆,被布局成多子争储。
而被我射伤、性命垂危的五皇子,也与盛惊玉一条船。
被安然送出宫后,我去见了一个人。
城河附近有许多小摊,我走到最里面,坐在了一个摊位前。
「听说先生在京都颇具美誉。」
那人笑着摆手,身上陈旧的道袍也随着晃动:「游走江湖,算命消灾的无名小卒罢了。」
「那道长可会看巫术?」我将那日所见尽数画在纸上,递给了他。
道长原本眯笑着,在看清后突然睁大了眼。
「道长有眉目?」见他反应不一般,我有些惊喜。
「不是,因为没见过所以觉得稀奇。」道长憨憨一笑。
我:「……」
我起身要走。
道长在身后叫住我:「但是可以查嘛。」
他说着又将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嘴里自言自语:「有点像禁术啊……」
我扔下一锭金子。
我很清楚,我与盛惊玉如今不过互相充愣。
所以我必须捏住他的把柄。
而且是死穴。

-18-
我收到了摄政王府送来的礼。
用很长的楠木盒子装着,长到让人一时猜不出是什么宝物,又好像……猜到了。
长缨枪出现在视线中那一刻,我的呼吸停滞。
情绪由震惊,渐渐变为愤怒。
他凭什么将我的长缨枪送人?
盒中一角,躺着被规矩放好,但仍有褶皱的信。
打开,上面只有四字:物归原主。
——「摄政王,夺人所爱,她会恨你的吧?」
——「物归原主。」
手中没来由一松,信就飘到了地上。
我脑中闪过大胆的猜测,比盛惊玉知道孟家小姐看似古板木讷,实则满腹算计的猜测——
还要大胆百倍。
半刻钟后,我与盛惊玉面目相对,二人近在咫尺,却是两个立场。
「摄政王是何意?」
他盯着我的眼睛,靠近一步。
见我毫不犹豫后退,身子一顿,没有再上前。
过了很久,我被瞧得不舒服:「摄政王引我来,就是为了一直盯着我看?」
「嗯。」

有病。
我们一直对峙到有人报信:琼华巷有人病了。
正思索,有人牵住了我的手腕,我皱眉:「松手。」
他温和道:「我们得一起去。」
「凭什么?」我觉得可笑。
「算我求的。」
……
我站在琼华巷前,嘲讽:「里面是什么人?莫非也是被摄政王亏欠的?」
「嗯。」他推开门。
我看到了我的父母。

-19-
身体比头脑先冲动一步,我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跑到榻前半跪下来。
「姑娘,你……」父亲见老了,尽管衣食无缺,眼中却有着无尽的哀伤和疲态。
那句「爹娘」如鲠在喉。
「阿吟……我的阿吟……」病榻上的母亲幽幽转醒,冲着我喊。
我的指尖在掌心掐出了血。
「夫人,看错了。」父亲心疼地抓住了她的手。
「我是……孟家的,孟梨。」我将泪硬逼回去,再不ţų₍敢看母亲的眼睛。
母亲虚弱又慈爱地喃喃:「怪了,哪里都不像……却又哪里都像。」
我夺门而出,跑到院中墙角将泪掉得放纵,哭中带笑,不知是悲是喜。
我哭时机未到,爹娘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认,又心喜他们活着,成为我最大的慰藉。
「是风寒,大夫看过了,会好起来,真的。」
身后那人的话说得极笨拙,一点不像能言善辩的摄政王。
时吟啊时吟,如今摊牌与否,是真的由不得你了。

-20-
「是你,对吗?」他语气小心得不能再小心,我仿佛幻听出怅然若失之感。
「你何须问我?」他早就猜到了不是吗?
虽然荒谬到无人可信,但就是发生了。
「可不可以,亲口告诉我?」
我将手放在身后,默默摸向腰间短匕,「是我。」
我顿了顿,「时家的独女,朝廷的定昭将军。」
他的眸子越来越亮。
「还是血海仇深、恨你入骨的挚友,时吟。」
他眸子暗下去的那刻,我的匕首也抵在了他的脖颈:「盛惊玉,上天都要给我机会杀了你。」
他却笑着红了眼:「所以我感念上苍。」
「少阴阳怪气!」我的匕首在他颈间划出血痕,「你挟我父母,要利用他们做什么?」
「时家,不会再沦为你夺利的牺牲品。」
「她有一个心愿。」盛惊玉朝我脸边抬手,不知怎的又换了方向,指尖只敢捻在我的发丝:「我得替她完成。」
「一个逆臣,冠冕堂皇。」
我收回匕首:「你若识趣,你我的仇怨可以秋后再算,但要轻举妄动,我也能做到跟你同归于尽。」
「不得不提醒,你有把柄在我手里,所以不要妄想再次出卖我。」
上一次出卖,我尸骨无存呐。
「我可以暂时与你合作,但你要当心,因为我不知何时手一痒,就会给你捅成筛子。」
……

-21-
我的仇一定要报。
时家八十多条人命不能被放下,边境数万将士的血债也无法被遗忘。
皇帝该死。
又一次议事结束,盛惊玉在我旁边剥起了石榴,满满一碗,然后推到我面前。
情景与几年前相似。
「啪」,瓷碗被打落,鲜艳的石榴籽连同他的心血被丢弃在地。
不过这次,不会重蹈覆辙了。
「抱歉,没拿稳。」
我期待着盛惊玉受辱后的恼怒。
谁知他蹲下身去,徒手将瓷器碎片一一捡起,指尖被刺破,血迹与石榴相融。
「没关系。」他说。
后来他又剥了一碗石榴递给我,如此执拗。
我没有接:「时家的卷宗,给我。」
……
书房暗室大开,里面是我熟悉的灵位,再无其他。
盛惊玉掰断了正燃的香,灵位后就又出现了一个小暗格。
藏这么深。
他拿出卷宗递给我,余光中,那里还有一本小册子:「那是什么?」
「私人物品。」盛惊玉关了暗格。
「书房摆灵,癖好不一般。」
他腕间的纱布消失了,只剩那条红线。
ŧṻ₄看来他最近没有再用那禁术。
「陛下手中那份军情泄露的证据,我会想办法。」他开口。
被我拒绝:「不必,你只需要告诉我,它可能会在哪里。」
察觉到我的疏远,他强扯出一抹笑:「五殿下曾提起,陛下的龙椅下面有些古怪。」
「嗯。」我将卷宗塞进腰间,「走了。」
过几日是中秋宴,宫里会很忙。

-22-
我扮作宫人打晕了两名侍卫,然后进了勤政殿。
找了很久,终于找到机关中的墨盒。
竟还有暗器,我一躲,夜明珠不慎落在地上。
「什么声音?」门外侍卫在讨论。
我正思考着退路,门外的声音忽然变得嘈杂:「快!天星楼走水了!」
离开勤政殿后,我装模作样往天星楼的方向跑。
火势很凶,抬头就能看见那股浓重的烟。
天星楼是皇家祈福问天的地方,是皇权天命的象征,如今无故走水,必然引来天下非议。
今夜还是中秋,皇帝怕是要气晕了。
刚到僻静处,撞到一位与我方向相反的人。
「看样子,是拿到了。」盛惊玉笑道。
「托这场火的福,省去许多麻烦。」我又朝天星楼的方向看了一眼:「或许真有天谴报应。」
忽然刮过一阵风,我嗅到了盛惊玉身上有火药的味道。
不对。
「天星楼是你烧的?」
「嗯。」
「此事一旦暴露,皇帝一定会杀了你。」我倚上身后的朱墙:「届时不要供出我。」
「话说你烧它做什么?」
「就当,请你看焰火了。」
……

-23-
皇帝忙得焦头烂额,近期不会ţù₄注意到墨匣。
时间过得很快,石榴树光秃得只剩树杈,天就寒了起来。
「快下雪了。」我和盛惊玉并肩站于廊下,他忽然这么说。
「等第一场雪落下时,可以一起堆雪人吗?」
堆雪人?莫名其妙。
我敷衍应下,心思却在别处。
我去见了道长:「查出来还要多久?」
道长埋在一堆陈旧的残卷中,眼里全是对术法的热爱:「快了,这些禁书我可在同门那儿费了好大功夫,最迟半月,定有结果。」
我点头:「记得写下文录。」
「那到时候怎么通知你啊?」我离开时,道长在身后喊。
「来皇宫最乱的地方找我。」
那时的宫门,已经拦不住任何人了。
……
皇帝终于ƭŭ̀₉发现墨匣里的东西不见了。他第一个就怀疑到了盛惊玉头上。
一场心知肚明的鸿门宴,歌舞升平。
烟花燃放升空,在明亮后湮灭,像为这个王朝唱起最盛大的落幕。
孟父在我赴宴前满目忧虑:「梨儿,你同爹说实话,是不是要生变故了?」
「父亲,没有。」我笑着握住他的手,然后替他告了病假。
「嘭!」帝王掷杯的怒气将人的思绪唤回,我抬头,宴上多了一圈羽林军。
「摄政王没有什么想同朕说吗?」剑拔弩张的气氛令皇帝不得不紧紧盯着那位逆臣。
相比之下,盛惊玉要淡定得多,他放下杯子,拱手:「陛下,臣喝不惯这黄藤酒。」
「想将以后的宴酒,改成青梅酿。」
宫宴的酒,只有君主能改。
不过,青梅酿的确深入我心。
「你放肆!」皇帝拍案而起。
「臣斗胆放肆。」盛惊玉也起身。
然后,又有一圈人,围住了原来的羽林军。
我嫌这两波人墨迹,一个飞身,匕首抵住帝王的脖子。
「陛下,臣女要翻案,」我紧了紧刃,「翻的是两年前时家叛国旧案。」
「以及,替定昭将军统领的、战死沙场的五万三千七百四十二位将士,辩冤。」
我掏出卷宗和那纸通敌文书,展露在众人面前,指尖不免颤抖。
文书:【定昭功高,实为心腹之患,今若除之,可让一城。】
右下角的赤红国印刺痛双目,如同泣血。
五万三千七百四十二位将士日夜守了三个月的城池,他们的君主将其拱手,只用了一纸文书。
卷宗:【时家八十余人于牢狱存死志,针笞剔骨,无一画押。】
因为拒不画押,所以尽数诛杀。
一纸帝王书,万千忠恩骨。
「时家没有叛国,将士没有背弃圣恩,反而是他们效忠的君主,背叛了他们。」
我看向大臣,娓娓道来这件被耽搁两年的事实,平稳坚定。

-24-
那人终于死在了我的剑下。
此刻,他应该已经到阴曹地府向我的将士赎罪。
弑君谋逆的千古骂名,我背了。
孟昀带兵赶来时,我握剑的手都还没松。
「哥哥,我要千夫所指了。」我笑着擦去脸上血迹。
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告诉孟昀。我了解他的忠正之道,君与亲,他无法抉择,还会痛苦。
所以我决意跟孟家脱离关系,保留孟家清名。
掌心一暖,抬头,兄长来到我面前,牵着我染血的手,尽力拿衣袖擦干净,语气轻轻地:「晚上想吃什么?」
他在说,他不弃我。
他不弃我。
少年将帅,哪个不渴望青史留名。孟昀要拿毕生所愿为我殿后。
但我不能,更不该以孟梨的身份。
我甩开那双手。
我敢说这殿中,没有一人的功夫能敌我,所以我很轻易地就将剑架在了盛惊玉的脖子上。
「我说过,终有一日,血债血偿。」
盛惊玉竟然笑了:「理应如此。」
「阿梨。」孟昀看我的眼神不似从前,他终于起疑。
该死,未时三刻已至,那道长竟不守诺。
形势所逼,等不得了。
我用另一只手举起盛惊玉的左臂,他腕间的红线和那些诡异的伤痕,连同他那点可怜的隐瞒,就这样被袒露在众人面前。
反噬的暗纹细丝般攀着他的脉络,触目惊心。
「一介逆臣,大行巫蛊,怎堪登大位。」
我朝恨巫蛊,今日之后,他们也会恨盛惊玉。
如何叫两不相欠,将身败名裂的滋味还给他,才叫两不相欠。
「下雪了。」他好像一点都不在乎,静静地看着门外。
死到临头还有这份闲心。
我瞥向殿外,簌簌的雪下得很快,顷刻落了满地。
「盛惊玉,你我余债,黄泉再讨。」我提起剑。
「哎哟!」道长连滚带爬出现在我的视线,「这宫里的青石板可真滑啊。」
道长见到我,第一时间就将亲自写下的证物递给我。
我瞥了他一眼,没有接:「不必了,巫蛊禁术已公之于众。」
「巫蛊?」道长摆手:「不是巫蛊。」
「但确实是禁术。」
「是招魂。」

-25-
「孟小姐,若招魂对象以血为媒,滴在相通的信物上,命线便会出现。」
道长的话充斥脑海,我和盛惊玉一同站在雪中。
最后是他先折了腰,蹲下身子,将手探进了雪中,那条红线也被跟着埋进去。
「盛惊玉,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我侧头看着他堆雪的动作。
「有,很多。」回应我的声音很低,像胆怯,胆怯到不敢回头看我。
盛惊玉长睫忽闪:「两年前,我见过小年。」
小年。我心一阵刺痛,小年是与我一同长大的侍女,更是家人。
我来到他面前,和他一样将手埋进雪中,以寒气来保持冷静。
「见到她时,她已经挨过诸多刑罚,快不行了。」
「小年……有说过什么吗?」我的手在雪中不动声色抓紧。
「她说——」
「时家有风骨,死身不死节。」
我不慎掀翻了盛惊玉刚捏好的雪模。
「对不起。」却是他向我道歉:「阿吟,对不起。」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我,眸子有些红。
我快速扯过他的手,将指尖的血滴上了那根红线。
我腕间的命线迅速攀延。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世间百怨千憾,为何只有我活过来。我以为我的恨足够强大,原来……是不察的爱意铤而走险。
我望向他的眼睛,爱恨如何相抵,爱恨险些相抵,爱恨竟然相抵。
一棵石榴树就这样呈现在我面前,不过它通体雪白,触之生寒。
尘封的记忆裂出缝隙,我看到了两年前意气风发的时吟。
那时我不耐烦地掐着腰:「偌大边境,竟生不出棵石榴树。」
「会有的,再过些日子就是年关,下雪的时候,我们可以在帐外堆上大片石榴树。」盛惊玉合上书。
「假的有什么意思,」我摆手,「麻烦,不堆不堆。」
回头对上他澄澈虔诚的眸,我忽然有些不忍:「好吧好吧,待边境初雪,陪你堆便是。」
我再没活过那个年关,也没见到边境的初雪。
记忆与眼前的白色石榴树重合,盛惊玉朝我伸手。
紧接着,他忽然呕了血。
血气喷洒在石榴树上,开出妖冶的红。
现在,它终于是一棵真正的石榴树了。

-26-
五皇子找到了我。
「军情不是他泄露的。」第一句就让我心神一震。
五皇子继续说:「他被下药构陷,醒来已成定局。」
「时家的案子,是我帮他。可惜还是晚了。」
原来,这才是真相。
最终五皇子登基为帝,将孟昀带兵围宫的消息压了下来,无论威胁还是利诱,百官终究臣服。
盛惊玉根本没想做皇帝,我苦笑:「真傻。」
我坐在院中,看着漫天的雪。
父亲和兄长来到我面前,父亲眼眶红着,兄长迟迟不语。
「梨儿…不…不…你告诉我…你…」父亲无所适从。
我在雪中跪了下去。
父亲将晕之时被兄长搀住,嘴里低声念念:「早该想到的,人死怎会复生……怎会……」
时吟,你这短短一生,究竟要伤害多少人。
这一日,父母复得爱女。
这一日,父母痛失爱女。
孟父跪着求道长给予往生之法,无果。依他所言,万物有缘法,一切乃天定。
「那我的缘法是什么?我如今不该生,不得死。」我自言自语。
盛惊玉昏迷不醒,我坐在王府的屋檐上,手里拿着上次在他书房灵位后看到的那本小册子。
抱歉,我第一次做窥伺他人之事。
我只是莫名觉得,它在我的灵位后,应该与我有关。
翻开,盛惊玉的笔迹映入眼中,密密麻麻,像是自述。
第一个日期,是我死后的第七日:
【书上说,人死七日可入梦,她没有,她恨我。】
第六页:【我没保住时家,我罪该万死。】

-27-
我不停地往后翻。
【又梦魇了,倘若那时未曾喝下那杯迷魂酒,倘若再仔细些,倘若……她没死。】
【三十四处,九十九尊佛,无一尊应我。】
【我好像找到救她的办法了。】
【我试了很久,久到快要不信这往生法,可我怎能不相信。】
【哪里来的小猫,我险些以为,怕猫的人是她。】
【今日差点摔坏她的长缨枪,她会怪我吧。不,如那人所说,她本就恨我。】
【那人很像她,布的棋局像她,射箭的习惯像她,咄人的模样更像她。】
【原来,真的是她。】
【那块玉碎了,我拼了很久。她再也……不会为我琢玉了。】
我想起来了。
——「这敌营真没什么好东西,连玉都如此劣质。」我随意抛着雕好的朽玉。
——「不满意的话,可以送我。」盛惊玉笑着朝我伸手。
原来,是我送的啊。
再翻:
【她要杀皇帝,我也是。】
【盛惊玉,你这样的罪人,本就该死在她的剑下。】
【她要孤身取证,所以我烧了天星楼,会有些麻烦,但还好。】
【我自甘因果轮身,但在此之前,我想帮她谋好一切。】
自述停在了谋反前夕。
我合上小册,百感杂陈。
风雪拂过最后一页, 轻轻掀角,我才注意到尾末那行小字。
这一眼, 霜雪难侵:
【我卑劣,自私, 虚与委蛇。】
【可我喜欢她。】

-28-
盛惊玉在第三日转醒。
这次见他,是为告别。
边境告急,我请奏带兵出征, 我想,这是时吟的缘法。
「别去。」盛惊玉第一次不顾礼数地攀扯我。
他在害怕。
我叹了口气,「盛惊玉, 平白无故多了一条命, 无论如何是要还的。」
我轻轻地抚上他的脸, 「我曾因误会而恨你, 可如今,我没有恨了。」
「反而, 荒谬无耻地生出了别的。」
又或者,这份情感早就被埋在石榴树下,如今终于开花结果。
我拒绝了盛惊玉随行的要求。
临行时, 我在城墙上看到了他, 他似乎站在那里很久了。
我冲他一笑,释然地下令出发。
此战持续了三个月。
我军旌旗插在敌军主营那刻, 我终于夺回两年前被割据的城池。
灰头土脸地回到主营,打开箱柜开始翻找。
忽然一个物件掉落, 我低头, 是道长给的锦囊。

-29-
我先一步驾马回了京都。未诏先回是大罪, 我知道。
手里死死捏着那枚锦囊。
——「往生术是换命之法, 术法已成,他没有几年了。」
原来,这就是他说的, 因果轮回。
几月不见, 盛惊玉又清瘦了一些。
见到他时, 那人正栽下一棵新的石榴树苗。
「她怎么样?」听到身后的动静,他出声询问。
「仗打赢了。」我说。
面前的人身形一顿。
「五年之内,不会再有战乱。」
「你派去的暗卫很护着我。」
「你写的每一封信我都有看,很多遍。」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
盛惊玉转过身来, 下意识想擦掉手中的污泥,笨拙又小心。
「还会……离开吗?」
我忽然意识到, 他总是处于等待,而且会毫无怨言地, 一直等待下去。
因为热爱, 所以无法容忍自己逾越。
又想起小册子最后, 他那句卑微菲薄之言。
「盛惊玉, 我自大,狂妄,蛮不讲理。」我靠近他,揪住他的衣领, 迫使他弯腰。
主动吻过他唇边一角,一滴泪伺机落下,打在泥土中。
不会离开了。
……
(全文完)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一下吧
点赞1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