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恶毒千金,与女主相争,被打入死牢,明日就要问斩。
临刑前,却有一道声音响在我的耳畔:
「霄月,若给你一次机会重生,你是否能洗心革面,做个好人,甘为男女主青云梯?」
我冷笑一声:
「若是能重来,我誓必在那对贱人得势前,将他们千刀万剐,求死不得。」
没人注意到,墙角,我的堂妹面色惨白,紧咬牙关:
「绝不能让她重生。
再来一次,我不能保证……系统,给我洗掉她的记忆,折毁她的面容。让她这辈子,只能苟且于淤泥中,卑微如蝼蚁。」
她不知道。
我从来没有『系统』。
1
李二三进来的时候,我正在上药。
这处茅屋破败,四面漏风,我能透过房梁,看见天上的月亮,闪着红光。而我流出的血,已将身下草席濡湿。
「你还是这么倔。」
他看着我,露出淫笑:
「这张脸虽不怎的,可身子实在风流。你就从了三大爷吧,往后也不用遭这皮肉苦了……」
就在今晨,庄中来了一队买药的行商。
庄主遣人将我拖行过去,一顿毒打。还强行逼我换上轻纱,跳舞娱众,那双靴子里,放满了碎瓷片。
我每走一步,血印便渗出来。
绽放在地上,如朵朵梅花开。
来客哈哈大笑,有人低声咬耳朵:
「真是想不到,从前高高在上的……竟变成这样低贱的女奴。」
「朱兄若是喜欢,不如就在此要了她。不知也有不知的乐趣,若换作从前,以她的身份,哪能容你我靠近半分。」
「算了,那张脸实在倒胃口。」
我痛得昏厥过去。
面前依稀呈现一副画面,是千鸢竞放,春日擎好,来京观礼的贵人如云,衣衫华美的长者为我除去头上发钗,戴好冠饰。
倏尔门被打开。
看不清面容的男子走进来,他将杯中酒饮尽,冲我一笑:
「宵月,及笄长乐,岁岁长安。」
窗台上的烛火在摇晃。
而后变成漫天大火,浓烟滚滚,夜色中,那男子横抱着另一女子从火场中走来。他掐着我的喉咙,满面憎恶:
「……你行径恶毒,孤从此与你恩断义绝。」
有女子讥冷的声音,一遍遍在我耳边回响: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从高处跌落的滋味不好受吧?要怪,就怪你跟我抢。凭什么?这世上所有好东西都是你的?
「我要你亲眼看着,你是如何一点点失去,活得万箭穿心,痛不欲生……」
她实在聒噪,离我又近。
我拔下发簪,割开了她的咽喉。可尺寸的伤口,竟在顷刻间复原,连滴落在地的血迹,也消失不见。
女子来到我身边,居高临下,嘴唇一张一合:
「你永远也赢不了我。」
赢不了吗?
……
耳畔似有吱呀推门声响起,我猛然睁开眼,和李二三四目相对。他是这庄中管事,身材臃肿,牙黄而腥,淫顽好色。
主家特意点名由他负责我,其目的不言而喻。
「最好让她认命,再生几个小奴仆,这样,生生世世,就翻不了身。只有一țű̂₋点,绝不许激起她的死志。」
他想多了,境况再难,我也没想过死。
而现在,李二三正盯着我,下流地揉着胯:
「蛸奴,蛸奴,你就跟了我吧。你如此丑陋,命格卑贱,天下间,除我,还有哪个男人肯要你?」
『蛸』是生活在南疆腹地的一种毒蛛。
八足、貌丑、性恶。
用此来给我命名,恶意露出言表。
我正恍惚间,李二三已扑过来。他将我压在身下,撕扯着我的衣服,又啃又咬。
我拼命挣扎,额头撞上床角。
有什么,狠狠劈开我的脑海,像惊雷,像闪电。我捂住脑袋,痛不欲生,顺手抄起桌凳,狠狠砸了过去。
回过神时,李二三已轰然倒地。
我站起身,跨过他,俯视他,问:
「我是谁?」
他瞪着我,张大嘴:
「你是蛸奴,是李府的家奴,世世代代,卖身于此,不得逃脱,生死仅在主人一念之间。
你……
你敢杀我?你敢反抗?」
一阵雷声轰鸣。
屋外下起大雨,闪电照亮室内残血,也照亮我冷下来的眼。我在笑,声音越来越大,直至变得尖锐。
「还没有人能当我的主子……」
李二三渐渐不再动弹,失了呼吸。
我转身走进大雨之中,血与水融在一起。
田庄北角设厨房,庄中主人有食用糕点宵夜的习惯,我敲开了门。
「谁啊?」
厨娘走出来,我用棍子将她打晕。
力道很轻,若真如他们所言,我只是李府家奴,何以会对伤人之道、琴舞乐器如此熟悉。
仿佛这些本领已根植于我的骨血之中,刀斧难斫。
2
我做了一笼甜点,花生云片糕。
信手拈来。
仿佛记忆中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门前挂着大红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光影落下来,将一家人其乐融融得罩住。
屋内有嬉笑声,阖家欢乐。
我端着糕点走进去,座首的两人依次尝过。
妇人面色和蔼,抿唇一笑:「霄月手艺越发好了,就是太甜。」
「不愧是我的女儿——」
男人捋捋须:「精百家术,过目不忘,连古法糕点也能复刻成功。这上京第一贵女,舍你其谁?」
他们的面容隐于浓雾中,看不真切。
倏尔又变了一幅场景,人依然是那些人,妇人却将另一位女子护于身后,男人大失所望,投过来的目光复杂冷戾,像看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没你这样的女儿……」
月色被阴云遮蔽,廊檐下的灯笼剧烈摇晃,光影明暗,却已不落在我的身上,一名娇俏女子惊呼:
「血!救命,救命啊!」
于是我低下头。
看见我手中攥着一柄匕首,在月下闪烁寒光,而刀尖处正往下滴落着血。一滴一滴的,顺着我的指间,流淌。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不是我。」
……
冷风从窗隙吹来,我彻底回过神,往糕点中加入了大瓶蜜糖。
末了火候到位,糕点出炉。
我放进食盒中,往主院走。
中途碰到一个丫鬟,她鼻孔朝天,颐指气使:
「主人的院落,不是你可以去的。看见你这张脸,他都吃不下去饭了。
「……孙厨娘劳累,也该由我等有品级的丫鬟亲自送。你一个府中家奴,不要不知好歹。」
我被推倒在泥坑里。
水中映着我的脸,三处见骨的疤痕横亘其上,蜿蜒扭曲,万分可怖。
被闪电照亮。
丫鬟一身惊叫,没好气地踹我一脚。
「看见你就晦气!」
她劈手从我手中夺过食盒,扬长而去。
而我把头垂下,鬓发散乱贴在脸上,若志怪中夺舍人皮的恶鬼,唇角扬着高高的笑,像下一秒就要前来索命。
「那就辛苦你了啊。」我说。
子时三刻,夜雨停。
李庄主吃完糕点,今夜的糖糕格外甜,像是什么神仙珍馐,触嘴生香,酥而不腻,他一不留神,就把盘子吃空了。
孙厨娘的手艺何时有这般好?
但他没有多想,起身,想给室内的佛龛上一炷香。
忽然间,外面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是……谁?」
这话没有问出来。
他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庄主顿感全身无力,唇舌发麻,他想吐,吐不出来,整个人跌倒在地上。只觉一股绞烈的痛在肠胃间蔓延。
像是有万蚁啃噬,他疼的在地上抓出血痕,犹不能止,叫不出声,索性,他铆足全身力气去够桌上的食盘。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
我徐徐地走进去,正好接住了瓷盘,目之所视,正好是屋内供着的一尊菩萨像,置于佛龛中,慈悲悯目。
我不由一笑:
「《金刚经》中言,菩萨畏因,凡夫畏果,欲慎其终者,先追其远。庄主连在寝中,都要供奉神佛,真是畏心可加啊。」
声音变得轻渺。
我来到他身前,居高临下。
「那么,李庄主,你怕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震惊地看着我,一时连疼痛都忘记了。
手指颤巍巍抬起,嘴里呕出大口鲜血,双目亦睁得很大。
「你是想问。」
我指尖拂过圆盘,将它放回到桌上,柔声道:「我是怎样给你下的毒,是吗?」
他捂住喉咙点头。
「你们李家,不过二等农庄,家中仆妇自也俭省些。上个月,厨房的花生便有霉斑了,厨娘一直不舍得扔呢——」
我微眯起眼,侧过头看他:「不过,霉花生味苦,极涩,不易入食。所以,我才在这糕点中,加入了大量蜜糖中和。
「李庄主,你很喜欢吃吗?殊不知,吾之蜜糖彼之砒霜,这是来送你上路呢。」
他瞳孔一缩。
颤巍巍爬起来,就要在地上磕头求饶。
「你想让我救你?」
我往前走了几步,抽出三根贡香,对着菩萨像拜了拜,轻声开口:
「也好。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呢?」
我回头去看他:
「李庄主,我有几个问题,实在想不明白。你有一炷香的时间,答出来,我就给你解药好不好?」
我慢慢走过去,步伐缓慢,声音不疾不徐。
「我到底是谁?今晨来到李家庄的那队行商又是谁?你背后的主子给你下过什么样的指令?
「……还有,蛸儿这个名字,又是谁取给我的?」
李庄主神色剧变,一瞬间恍惚。
但随即,那股剧痛在他体内游离,四肢百骸都像是有蛇虫啃噬,他疼得弓起脊背,五官溢血,拼命地抓着喉咙,想要开口说话。
可实在说不出来。
眼光充血,期盼地看着我,手指胡乱比划着。
香已燃尽大半。
我把杯中茶喝尽,遗憾地叹了口气:
「庄主高义,宁死也要维护身后主子,守口如瓶,令人感动。」
杯盏轻轻放下。
我起身往门外走。
李家庄主蜷缩着身体,吃力地攥住我一截衣袍,我回头去看他,有些惊异,莫名笑了出声:
「庄主是想说,唇舌麻木,开不了口。能说的话,一定把事情始末,都告诉我对吗?」
他期待地点了点头。
我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俯身在他耳边温柔道:
「我忘了告诉庄主,糕点中,我还下了一味麻药。」
声音泛着冷气:
「你的话啊,我一个字也不想听。」
屋外闪过一道惊雷,我看见自己满手的鲜血,而在镜子中,我在笑着,原先横亘在面部的三道疤痕,随着庄主的彻底咽气,竟有一道凭空消失。
「果然。」
我垂下眼,把手擦干净,平静道:
「我已经全部想起来了。」
3
我当然不叫蛸奴。
来到岭南之前,我的名字叫霄月,是楚家的女儿。
我出生后没多久,父亲便官至莺台阁相国,母亲也得朝中二品诰命。花团锦簇、盛极鼎时的门楣。
可几个兄长不争气。
家中青黄不接,难保富贵连绵。万般无奈下,他们开始培养我。
六岁,我做了小公主伴读。
八岁,我救下溺水的太子。
此后,我与太子青梅竹马长大,京中有谁家儿郎敢开我玩笑,次日,他就堵上门去,押着对方给我赔罪。
几个宫妃委婉劝阻:
「殿下少年意气,自然很好。只是你们年岁也大了,要注意分寸。若事情传扬出去,还有谁敢娶她?你不能为她撑一辈子腰吧?」
少年郎眉眼锐利,意气风发道:
「那又何妨?」
「我一起长大的姑娘,怎么会让她嫁到别人家去?」
那时,没人怀疑——
我会做太子妃,做皇后。
父母对我更加宠爱,府中的吃穿用度,连两个嫡兄也比不上我。
事情是在四年前转弯的。
那年,我及笄,开始学习皇家礼仪;也是那一年,我的堂妹楚皎皎要进宫选秀,博个前程,借住在我家。
她是族中的弃子。
我是族中的希望。
先有明月,而后皎皎。
连名字也压她一头。
她恨我。
可那恨意被隐藏的很好。
在我无所察觉时,她已悄无声息,渗透进楚府的每个角落。
而且,她越来越美,若明珠拭尘;腹中才华也凛然,常有巧思,能做出千古文章佳句,解父亲疑惑,逗母亲欢颜,得太子青眼。
这不对劲。
先伯父不过淮阴六品官宦人家,才能平庸,表妹初来楚府时,连字都认不全,她从哪里来的本领?一夜间长出脑子。
我提出疑问,堂妹负气出走。
太子率先和我闹脾气:「霄月,你怎么连亲堂妹都容不下?她举目无亲,离了楚府,你要她去何处安身?」
「我哪句话撵她走了?」我反问。
太子:「你简直不可理喻。这些日宫中的嬷嬷就是这样教你?看来从前是我太惯着你了。」
他起身去追楚皎皎。
我母亲暗自擦泪,扔掉了我给她缝制的抹额;父亲脸色阴沉,说了几句堂妹身世可怜的话,摔开茶盏挥袖离去。
两位兄长更是出言讥讽:
「妹妹,你现在好大的派头啊。」
「怎么,被人捧在手心太久了,就见不得别人比你更优秀?果然是女人天性,读过再多的书,也难改善妒。」
我气得与他们争吵。
楚皎皎半夜才回来,我去到她院中想求和。
却见她支开下人,对着一面墙壁自言自语:
「系统,等身边人都放弃她时,我就能吸走女主气运了是吗?」
「呵,凭什么大家都爱她?这世上所有的好事都被她一人尽占了。而我只能穿成一个女配,四处寄居。明明都是楚家的女儿,却在书中连个姓名都没有!
「我不甘心,我要抢,我要争……这种踩着原女主尸骸上位的戏码,我最喜欢了。看她折断脊梁,看她失去一切,看她命运剧变,看她终生只能爬行在阴沟当中……」
女人的声音尖锐。
面色扭曲,一双眼睛,像浮在坟冢的鬼火灯笼,透着贪婪与急切。
她不是楚皎皎。
她是……谁?
我捂住嘴唇,咬上手指,不敢惊呼出声。好半天,才冷静下来,面色如常地回了房。
十四岁的楚霄月心尚天真,把此事告诉了父母。
但无人信我。
楚皎皎落水,所有人都看见是我推她。可那时,我正在小佛堂抄经。
父母对我大失所望,将她安置在另一处别院,太子也拿珍贵药材去看她,还想办法找人通融,划去了选秀薄子上她的名字。
她得以在我家中常住。
无形的硝烟,紧迫的危机,我敏锐察觉到,想办法挽回:
「父亲,母亲,女儿好久没和你们一起出门了。」
却连他们面都没见上。
我长兄对我不满已久,将我拦在门外:「妹妹莫非没有心肝?你把皎皎害的那么惨,现下还能腾出心思游玩?」
他曾求南郊的一处山庄,庄民饥苦险酿出人命,父亲听了我的话,将庄子收回,还斥家法于他。
我二兄暴躁些,直接拖过我的肩膀,要押我去给楚皎皎赔罪。
他叫嚷着:「你不如皎皎远甚!她比你更像我们的亲妹妹!」
明华公主是我手帕交。
我二兄想娶她,可公主宁愿和亲也不嫁他。二兄便笃定,是我在明华面前说了他的坏话。
怨气很深。
他抓得我疼,我受不住,拿起发簪就去划他。
明明力道很轻,可次日,就变成了纵骨伤痕。
爹娘对我更加疏远。
他们罚我关禁闭。
太子来看我,一直叹气。我攥住他的手臂,泪眼朦胧:「殿下,你要信我。」他没有说话。
我们的婚事一直拖到十七岁那年。
其时,上京城已传遍了我的恶名。
楚皎皎一直逼我,她总是柔柔弱弱前来挑衅。不管我怎么避,总有和她单独相处的空间。她受了伤,落了泪,家人就把这一切怪到我头上。
我最心腹的丫鬟无故惨死,我发了疯,找不到证据,拎起马鞭就冲向楚皎皎的院落,要把她打死偿命,却被早就埋伏好的仆人制住。
爹娘目睹这一切。
他们与我绝恩义。
我吃不好、睡不好、没人说话、四处受排挤,处在崩溃的边缘。
而就在这时,府中起了一场大火。
「霄月,孤已给了你这么多次机会,你却丝毫不改恶毒本性!你说她陷害你,可谁又会用自己的性命,来设局嫁祸?」
浓烟滚滚。
太子冲进火中,将昏迷的楚皎皎背出来。
他俯身看我,面带厌恶:
「孤情愿,从来不曾认识过你。」
我仰头,黑烟遮盖了天幕,似乎再也不会亮起来。这样想着,我就笑出声来,然后那笑逐渐失控。
我逐个看向站在我身前的那些人。
「爹,娘,兄长,太子。你们曾是这世上我最重要的人,你们把我捧上高位,你们待我如珠如宝。
曾几何时,为了你们,霄月即便舍去这身骨肉也甘愿。
可现在,亲手把刀刃插进我体内的亦是你们。你们疑我伤我,这种痛,远甚于万箭穿心。竟不知何时,我已成了你们的仇人。」
我擦净眼角泪水,语气决绝:
「有一句话,说反了。
不是你们不要我,是我楚霄月,不要你们了。」
满院寂静。
这夜无月,无风,檐廊的火还在烧着,像是我的愤怒与绝望。
我强撑着站起身子,抽出太子腰间的长剑,所有人如临大敌,我却卸下发冠,长发在空中飞舞。
我猛然用力一割,三千青丝飘落在地。
「今日始,我割发还母,以血还父,从此往后,楚霄月和你们,再无瓜葛。」
我转身离去了。
其实我还想带走楚皎皎的性命,可此人实在诡异,又被保护地严密,只能容后再议。
我的背影再不复从前带着讨好的庸懦谦卑,反而一寸寸挺起来,沾着血的白袍在火焰中翻飞,擦出热烈星点。
竟有几分浴火重生的模样。
我走出大门的时候,听见父亲沉下了声音:
「让她去!如此疯癫行径,不配做我楚家人。」
「殿下,不若以皎皎替霄月,嫁入东宫,她本就是我亡兄的女儿,我连夜便将她过继,名字写入族谱。至于那疯妇,往后生死,与我再无关系!」
楚家定死了我鸠占鹊巢,享了楚皎皎十八年的富贵人生。而今终于各归其位。人人怜悯楚皎皎,说她终于熬出头,不再受恶毒堂姐折磨。
我长兄收回庄园;二兄娶到郡主。
太子对此乐见其成。
故事里人人圆满。
就在那之后的六个月,我因刺杀太子妃获罪,被押解游街,围观的百姓用菜叶子砸我,万民上书请求治罪。
我被判当街问斩。
我不能死。
临刑前,楚皎皎来欣赏我的惨状。
我故意捏造出『系统』,眼中含恨,背倚栏杆,对着墙壁自言自语:
「……若是能重来,我誓必在那对贱人得势前,将他们千刀万剐,求死不得。」
楚皎皎信了。
她不敢赌。
虽然她已窃取了命格,可我到底是『女主』啊。
于是她找系统兑换假死药,我被洗去记忆,毁掉容貌,秘密运往她手中控制的一处偏远农庄,成为最低贱、人尽可欺的奴仆。
每个月,她都会派人前来查看。
这就是那队行商。
而现在,我终于拿回了自己的记忆。
我要送他们所有人,去死!
4
岭南距京城两千里。
那队行商业已返回,我有一个月的信息差可供谋划。
我去见了一个人。
朱文衍。
他是太子的同母兄弟,皇帝的嫡长子,严格来说,太子之位,本是他的才对。
可是他,偏偏——
身有残疾。
天生跛腿,一国储君,何以残身居之?
是以朱文衍未及弱冠,便被发配到闽中,封地百里,养兵三千,称越王,无诏不得归京。
我不信他没有野心。
八岁那年,我和明华在御花园里放风筝。
引线断裂,风筝吹走。
「那可是我亲手做的……」
明华急红了眼。
我安抚好她,和宫人分散开,四处寻找。不知不觉间,来到偏僻荷塘,却撞见太子落水。
假山后,隐隐有个人影闪没。
金章、玉质,蟒纹、锦靴。
仓促一瞥间,我看见他的侧脸,眸色深沉如海,不动如渊,明明十几岁的年龄,老成却像久居朝堂的政客,身上气质比我父亲还要迫人三分。
被人撞见。
他不疾不徐负手走出来,面无波澜,唇角扯着不真切的笑意:
「哎呀,皇弟,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看向我:
「此地偏僻,太子失足落水。小姑娘,你喊不来人,若目睹他被溺死,可是救驾不力之罪,当心祸连全家呢!」
他摇头叹息:
「本殿也不会水。你可真倒霉啊,年纪轻轻,就要给人陪葬了呢!」
一股寒气直袭我的脑门。
明明是盛暑七月,我却觉如临冰渊。
众所周知,帝后疼爱太子到骨子里,一旦太子溺毙,大皇子能把自己摘干净,他到底是亲骨肉。
可我呢?
即便是稚子,难道能保证皇帝不被愤怒冲昏头脑?迁怒父母,降罪楚府?
我狠狠瞪了眼朱文衍,我能肯定,太子落水和他脱不了干系,十成就是他做的。这个王八蛋!害人也不会挑时候。
越想越气。
我跑上前去,重重踢了他一脚。
然后趁朱文衍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我猛然转身,跳下了水。
……
我救了太子,立下大功。
可我并没有向皇帝检举朱文衍,天家父子之间的龃龉,不是我一个臣女外人,能插进去话的。
更何况,我没有证据。
那之后的六年间,我步步高升,他节节败退,始终不得帝后正眼相看。终于被撵出了京,人人称快。
无人知。
朱文衍出京那日,我们曾在城外长亭偶遇。他微微垂着双睫,被烈日映照的额头上沁出几滴汗珠,更显妖颜如玉:
「胜败未定,一时可转,不到最后,谁又能说谁是赢家呢?」
他倏尔抬眸。
冷冷看我,深黑色的一双眸子恍若能映到人心里去,似笑非笑道:
「就是不知道楚姑娘,曾救他于险境,伴他于微时。而在本殿去后,他终胜券在握,有三房六院,你又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呢?」
当日奚言,一语成谶。
现在我要去找他,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是我最合适的同盟。
岭南距闽中很近。
日夜兼程,不过七日便进了城。
我在客栈中偶遇一队从北来的游商,他们酒足饭饱间,谈引闲趣。说及鄞州的一位郡主,正在与夫家闹和离。
是我二哥。
楚皎皎在其中穿针引线,得知郡主喜好,设计促成「美满姻缘」,二哥有了丈人力助,在鄞州领份闲差,好不得意。
只是婚后不久,他便暴露本性,再加远离父母兄弟,无人看管,很快和帮无赖子弟厮混一处,尽日斗鸡驰马,流连于市井坊乐,政务也荒怠了。
郡主不过劝告两句,便被喝多酒的二哥拳脚相向。
这鄞州可是侯爷的地盘。
事情传出去,老侯爷大怒,将二哥绑于马后,于闹市拖行十余里,打得遍体鳞伤后,扔出府门。
扬言要替女休夫,还要上京城告御状。
我静静地听完这桩热闹,没有说话。
只是手伸进帷帽内,摩挲着右半边脸上已消失的疤痕,光洁如新,若有所思。
难道……
如果真的是这样。
我必须得抓紧时间行动了。
5
茶楼雅座间Ťű̂⁹,我坐在一张积檀黄木的矮桌后,动作徐徐地倒茶。
对面男子身形清矍,眉骨英气。
他屏退众人,解开外氅,露出较寻常人略细一些的腰肢,抵唇轻咳。看上去单薄又无害,残缺让他更像是一尊已有裂痕的瓷瓶,不知何时就会碎裂。
可我清楚,那都是表象。
朱文衍接过茶杯,在手中转动,他的两指之间,布满骈痕——
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
「楚姑娘好久不见。」
他轻啜了口茶,语气玩味:「怎么,从十四岁拖到十九岁,五年时间,我皇弟终于肯娶你了?楚姑娘,千里迢迢,来送喜帖——
真是令衍感动啊!」
这个人,还是这么讨厌。
太子大婚,会诏告九州。
就连偏僻之地的岭南也张贴喜文,上面明晃晃写着楚皎皎的名字,我不信,他不知情。
我心中轻哂。
再抬起头来时,已满面平静,看着他,轻声道:
「大皇子,我今日来,不是与你绕弯子的。就免了这些相互试探吧。」
朱文衍挑眉:「哦?」
我微微一笑,直视着他的眼睛:
「殿下,你生为龙种,怎奈蛇命?」
「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还正乾坤呢?」
此话一出,朱文衍一愣。
他捏着杯子,双手因用力而透出青筋,半晌,才冷静下来:
「楚姑娘这话,我听不懂。
「衍已躲到这深山老林中,再不过问政事,还不够吗?你与太子为何还要紧紧相逼,非要来取笑……」
我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放下,不等他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既然大皇子听不懂,霄月告辞。」
袖子被人紧紧拽住。
我回头看他。
朱文衍在笑,他往前探了一步,黑眸定定地盯着我看:
「哪怕去摊贩讲价,也该有来有回。楚姑娘,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让我信你,总得拿出些筹码吧。」
说着,他偏头以手撑颌,做出很委屈的模样,轻声叹息:
「要知道——
从前你向着我那个弟弟,可把我坑得很惨啊,被迫来到大山与虫兽作伴。本王现在看见姓楚的,心里都发凉。」
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很近,这个角度,能看见他轻眨的睫毛,脆弱又无害,他真的有一副好皮囊。
时隔多年,他比原先难对付多了。
这样正好。
半晌,我道:「大殿下,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什么?」
「你帮我把太子引出京,我就能治好你的腿。」我神情平静。
朱文衍怔了一下,他看我的眼神微妙:
「楚姑娘,我焉知这不是一出戏?万一你与太子里应外合,这一次,是冲着彻底铲除我的目的而来,那我不是很惨?」
室内烛火摇晃,将他的脸映的通红。
他问:
「我凭什么信你?」
我向前几步,与他更近。
朱文衍坐着,我站着。
微微俯下身,我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唇角挂着笑,末了,在他耳畔柔声道:
「殿下,你不用信我。你要信的,是你自己。
「就算我们真的有阴谋,可把太子引进的,是你的地盘。若是这样,你还会被反杀,万劫不复。那你又凭什么能活到今天呢?」
我的声音很轻,吐出温热的风,擦过他的耳畔,可话语却透着彻骨的寒意,如精怪在蛊惑:
「你可要想好了,朱文衍。论出身,论谋略,论才学,你哪一点比不过他,可偏偏命运让你臣服,蹭蹬人下,你真的甘心吗?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摆脱宿命,还正天下。我若是你,即便一成的可能,哪怕拼出这条性命,我也会去试一试。」
天色更暗了。
为避人耳目,我们约的是暮间会面。
朱文衍笑了。
他上前抓住我的手,我被带坐在他怀中。帷帽随着动作摇晃,我袖中鼓鼓囊囊,那里藏着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就在将要出鞘前。
朱文衍目光微动:
「你说的对,楚霄月,我们是一类人。所以,我也会赌——可是这交易,本王要加上一条。」
「什么?」
他看着我,一字一顿:
「你。」
「本王要你,嫁给我。」
『轰隆』一声。
天上的惊雷滚过,穿过严窗,照亮这间雅室,帷帽从头上掉落,我的面容露了出来。而惊雷,也照亮朱文衍不为所动的眼。
他弯腰,把帷帽捡起来,掸去其上灰尘:
「正好,我们两个人,一个毁容,一个跛腿,倒是天生一对呢。」
屋外,大雨落了下来。
他语气淡淡,听不出起伏,只是把我的腰往他方向带得更紧,贴在我的耳边:
「楚霄月,嫁给本王。若你真和太子有谋,陷本王于日暮穷途之境,按例,妻要与夫陪葬。你嫁给我,交易即时成立。」
「好。」
我仰起头,寸步不让:
「我答应了。但是——」
语气陡然冷凝:
「我只做皇后。」
6
朱文衍的动作很快。
华南荆州有瘟疫,朝廷正在选派赈灾之人,大朝会上,几位吏臣,不约而同,提及太子。
他们的话语很有巧技——
太子居东宫之位已久,然实无政绩。
皇帝如今身体老迈,想要让太子监国,朝臣需得信服。华南一向安稳,热疫太医署里也有备案,连药草都是现成的。
太子去,出小力,而赢威名。
很划算,不是吗?
楚皎皎顶替了我女主的身份,嫁给太子朱正桁。
成婚一年来,他们感情极好,是上京有名的神仙眷侣。
除了月前,送给楚家长兄的田庄,不知何故死了几个农户,这帮蛮人竟纠结起来闹到大理寺,要告御状,上达天听,太子把此事压了下来外,可以说几乎没有一件不顺心的事情。
这场冷战没持续多久,便被突如其来的赈灾打断。
楚皎皎主动示好,给朱正桁端来羹汤,立在一旁研墨,语声娇媚:
「殿下还在生臣妾气呢?」
小别胜新婚。
朱正桁原谅了她,一揽小臂将她带入怀中,耳鬓厮磨好一会儿。半晌,楚皎皎面带潮红,整理好衣衫:
「殿下从前不是说,妾身是您的福星吗,会给你带来祥瑞。此番出京,不然也带我同去吧。保不得,有妾身能帮上忙的地方呢!」
太子有些犹疑。
却被门外的幕僚打断。
楚皎皎只好先回去,但第二天,她大病一场,下不来床。说来奇怪,好好的门窗竟不知被谁开了一宿,受寒风侵体。
昨夜的商议只好作罢。
楚皎皎晕乎乎地送走太子,整个人瘫靠在床榻,自言自语:
「系统,你确定,这只是个巧合?」
系统机械回答:
「我只能提供原有故事的情节走向,现在一切既然脱离,后续不能保证。如果宿主想开监测,范围覆盖东宫,需要大量积分。」
楚皎皎抓狂,目光寸寸阴沉,突然抄过药碗,发狠就往地上摔去:
「我哪里还有积分?你不是不知道,攻略对象就那几个人,数值都刷满了。赚到的积分,一大半我都花到那贱人身上了……」
「楚霄月,楚霄月!」
说着说着,似想起什么愉悦的事情,她的唇角往上扬起,浑身散发着一股扭曲的快感:
「姐姐啊姐姐。你生而凤命,却沦落为贱种。真想看看,你这张脸上,现在出现的是什么表情。」
我……
我挺震撼的。
这一幕又一幕,都是由越王的暗卫报上来,学的惟妙惟肖,连声音的转变,尾音的凌厉,也一般无二。
我搓了搓肩膀。
朱文衍的势力已有这么大——
他在朝堂上埋了官员,所以可以引导风向;东宫里有他的人,能将楚皎皎牵绊住;荆州也是他的地盘;他还有一套特殊的可供传信的驿站。
「霄月,我可把底牌都漏给你了。」
男人无声走进来,从背后揽住我的肩膀。
他身姿笔挺,松行鹤骨,看着有些单薄,下手却比谁都狠绝。气息洒在我的脸畔,有些痒,我动了动。
他从鼻腔里发出笑意,手轻轻拂过我的耳珰:
「怎么,在发抖,你怕了?」
我低下头,看他的手最终落在我腰前,有意无意地玩弄着我一缕乌发。
「不。」
我说:「殿下,我在兴奋。」
这话似乎让他很开心,朱文衍的神情有一瞬温软。
他帮我细细理好衣衫。
攥住我的手,十指相扣:「走。」
声音平静,内里的意思却惊心动魄,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霄月,我带你去杀人。」
杀人地,埋骨所,是在十方斜道。
这里是通往荆州的必经之路,两面临崖而夹,形成一道幽谷,是绝佳的设伏之所。
果然,朱文衍带我站在高处。
随着他伸出三根匀长的手指:
「一、二、三。」
三息过后,早就埋伏好的暗卫,将巨石推动滚落。目之所及,太子卫队仓皇逃窜,幽谷内,长长的队伍被断开。
朱正桁被几个贴身侍卫护着,往后退。
殊不知,他已进入弓箭手的射程之内。
「找死的蠢货!」
朱文衍冷笑一声。
他说着弯弓搭弦,已然瞄准太子的咽喉。
「不可以。」
我制止了他。
「哦?」
朱文衍挑眉看我,目光平如静水,可却在一瞬间,静水暗流汹涌。他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仿佛又回到八岁那年的荷塘。
淡漠道:
「楚姑娘,你不会,还舍不得他吧?」
「我已经说过了。」
我走过去,搭上他的手,顺着他的手背滑动,将他紧握的弓箭一点点松开,试了试弦,握在自己手中,对着太阳,眯眼。
他没料到我的反应,怔了一怔:
「……什么?」
我偏过了头:
「你用我,便得信我;若心疑我,又何必用我?安心做一辈子的瘸子不好吗?」
说话间,我已从亲卫手中抽出了一支长箭,俯身搭弓,正正对准峡谷下方的太子,一气呵成。
而后箭矢如疾风。
只闻得『飒飒』一声镞响,太子应声倒地,他抱紧左腿,大声哀嚎,剧烈翻滚。
血,一点点,漫了出来。
我眉眼微动。
曾几何时,太子会是我的夫君,抱着这样的念头,我从八岁长到十八岁,度过了十年漫漫时光。
为了匹配储君,我学经史子集,通宫廷礼仪,身负一身桎梏,从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我们会举案眉,合鸳鸯,共此生。
八岁那年的荷塘边,糯糯清明的小少年睁开眼,笑眼弯弯看向我:
「霄月,你救了我的命。」
他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小姑娘,多看一眼都喜欢,你游在水里的时候,真像洛神。我会报答你的!从今往后,凡我有的,凡你要的,无所不予。对了,你留在我身边好不好?我这就去求父皇……」
原来,已过去那么久。
一切都物是人非。
荷塘边的小姑娘也已经长大了,五官渐渐浓艳,眼里盛着薄凉,手中沾满鲜血。
我站在高台上,淡漠地品味着太子的痛苦。
从前设想过无数次的与尔携手,如今,早已演变成你死我活。
我再搭弓。
一连射出十七支羽箭,射空了亲卫手中的箭篓。每一箭凌空,都伴随着太子的一声惨叫,他是笼中兽,瓮中鳖。
早已无处可逃。
而随着每一箭的射出,我们之间所有的回忆也都烟消云散。最后,太子两只腿上被穿满,他痛得昏死过去。
高台上鸦雀无声。
我松开手,弓落在地上:「你说我舍不得?」
寂静中。
我回头,对上朱文衍的眼神,很轻地挑了下眉。
「不,我要亲自动手。」
霎时间,天旋地转。
朱文衍一把攥住我,将我拉紧在他的怀中,他叹了口气,薄冰自他的眸中消融,有个瞬间,这座往日静如渊的冰山,显露出从未有过的真切。
「对不起。」
他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点头嫁给我,我往后只信你就是了。」
语气郑重。
我微微一愣。
想了想,伸手环住他的腰,没接过这个话头。我们像这天下所有的情人一般相拥,可眼神却无比清明。
我仰头看他:
「大皇子,把太子重伤的消息,传出去吧。」
7
消息经贺拢驿八百里加急传向京都。
不出意外,被太子的人拦截。
东宫里乱成一团。
几个亲信秘密请国医前往荆州诊救,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摇头叹息:
「双腿的骨头全被打成粉齑。即便能保住殿下这条命,等醒来,终生也只能坐在素舆轮椅之上,不良于行了。」
雍国例,残疾之人,是不能胜任储君之位的,有失天家威严。
朱文衍不过天生跛腿,刚生出来,便被帝后视为耻辱,弃养冷宫。若非他命硬一些,早就化为一副白骨了。
有国医请求锯掉太子双腿,保住这条性命。
亲信们不敢做决定,事发十天,一味捂是捂不住的。东宫里人人思危,就要捅到天子御前,这动静,不知怎的,被楚皎皎知道了。
她大惊失色,连连后退几步。
直到抵住桌角,那冰冷的锐物,将她腰间硌的青紫一片,而后把房中瓷器博古全摔了个底朝天。
「系统,你给我解释清楚。朱正桁不是男主吗?书中他和女主夫妻恩爱,三载后登基为帝,虽然也有冷刀枪箭,却始终于性命无碍。」
「怎么到了我这里。他就成个残废,与大位无缘?那我精心设计的一切,又算是什么呢?!我不接受,我不要这样的命运。」
发泄完毕,再加系统安抚。
她整个人冷静下来,能够思考:
「你是说,可以用积分,换取为他疗伤的圣药。可我就剩下这么多了——」
楚皎皎在房中踱步,连小腿被碎瓷器划伤,溢出血珠,也没有察觉。
她咬着手背,面上一会犹疑,一会癫狂,满是不甘和执念。
最后,像是下定某种决心。
她说:
「系统,我跟你换。」
——绝不能让太子成为残疾。
「对了,系统,原剧中是不是也有一个相似的情境,女主喝斥群臣,是个小高潮,把那台词给我调出来——
「我就不信,我比她差在哪里。」
她换好衣服,点上浓妆,强撑起一副镇定自如的模样。来到正殿院前,对着群龙无首的东宫幕僚,断声喝道:
「这东宫是他的东宫。你们平日收到殿下好处时,恨不得像条狗巴结上来,如今出了事情,便要四散奔逃。
「呵,太子还没死呢!即便是死了,本宫也还在,皇后亦还在!都给我记着,谁敢把消息传出去,杀无赦!」
系统小声提醒:「先威而后宽,还有两句安抚许诺的话,你怎么不念?」
楚皎皎不理它。
「那一点都不爽,没气势。」
她没看见,满府幕僚纷纷把头垂下,不发一言。
其中有几个面色屈辱,将手攥成拳,他们是有品秩的高级官员,从前太子在时对他们也是提着小心的。现下却被说成『狗』,难免不平。
再提及太子身体时。
楚皎皎把握十足:
「我有一家传宝,能使断肢残生,此事就交在我身上,管保殿下身体无恙。」
而在荆州馆驿,太子的养伤之所。
门口卫士被袭击,打晕拖出去。一行黑衣人训练有素地换好衣服,将这里严密控制。
室内,烛火摇晃。
朱文衍背对着我,在换衣服。我于桌前,小心翼翼的拎起那纸人皮面具,薄如蝉翼,在灯下,透着朦胧的光晕。
一个回首,正对上朱文衍裸着的上半身。
他肩很宽,腰却细,肌理匀称,蕴藏力量,皮肤雪白,只是自胸膛往下,有着数十道疤痕,扭曲交错,十分可怖。
见我视线落上去。
他毫不在意:「霄月以为,一个弃子,要如何在冷宫中,长到及冠呢?」
我没说话。
他低声叹了口气:「惹霄月心疼,真是难如登天了。」
言语间,手指微微用力,他已将衣服换好,那雪色的肌肤顿时被沾血的蟒服盖住。尤嫌不够,他还将袍袖撕破。
我回过神来,手指提起人皮面具,上前几步,要为他贴好。
朱文衍岿然而立。
烛光下他眼底的漠色淡去,踊跃出几分真实,面容棱角分明,眉目英挺,然后就被盖住,变得温和。
他坦然张开双臂,任我施为,唇角扬起抹恶劣的笑:
「霄月更喜欢——
我原本的脸,还是太子的脸呢?」
我:「……」
他逼得更近。
投在墙上的影子,像是将我整个人都嵌进怀中,纠缠誓死一般。头轻轻垂下来,发丝挠过我的脸畔。
他哼笑:
「怎么不说话?」
和朱文衍相处一个月,这个人的恶性逐渐暴露,常常逗弄我,以引得人跳脚为乐。
正如此刻。
他追过来,直视着我的眼睛:
「也是。霄月若喜欢我这张脸,多年前,就不会弃我而救太子了。」
有完没完?
我懒得理他,把人皮面具贴好后,谈起正事。
「楚皎皎心思细腻,送药之事,一定会亲自前来。让她再生病这招,是不管用的,你也该把性子收一收。
「从现在开始,闭嘴,上床,躺着装死。」
至于原先的太子,此刻正狼狈横躺在地上。
鲜血渗红了身上里衣。
他面容苍白,双眼紧闭,鬓发被汗水打湿粘在脸上,双腿软软地垂着,宛如一只破败的稻草人。
我将他拖到床底。
一时塞不进去,朱文衍的目光又若有似无地扫过来,充满审视。我心中烦躁,踹了太子两脚,才把他硬塞进去。
不知哪个动作取悦了朱文衍。
他愉悦地勾起唇角,长睫下的眼睛明亮一眨。
我恶狠狠瞪过去,他伸出手指,在唇上乖巧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但笑意未减。
见不得他太高兴的模样,我上前几步,故意将手上未干的血迹擦在他脸上,满意道:「这就更像了。」
「一会楚皎皎来了,你要是这样都骗不过她,那你就去死吧。」
……
楚皎皎是三更来的。
她日夜兼程,一刻也不敢停歇。脑中系统不断为她监测着「男主」的生命体征,终于,赶在太子咽气前。
她来到了驿馆。
多日疲惫,夜色又浓,她没察觉到亲卫的异常。直直推开门,看见躺在床上鲜血淋漓、生死不知的『太子』。
一声呜咽,她哭道:
「正桁,我来救你了!」
「我会治好你的腿。你放心,太子是你的,江山是你的,谁也夺不走。一切都会像原有的情节那样发展。」
我隐身匿在屏风后。
看光影重重,被拉的细长,一道撑起另一道的下巴,她动作轻柔,为他喂下什么东西。
成了!
只是……
我又想起过往不堪的那些回忆,心中有个猜测,眼中情绪蓦然深了几寸:
「越王,你千万不要像你那个弟弟一样,让我失望啊。」
「我能设计救你,亦能设计——
杀你。」
8
绿轩窗破开,迷烟盈满与室。
楚皎皎撑着额头,晕伏在太子床边。
等她再醒来时,已是次日晌午,『服过灵药』的太子殿下,依旧气若游线,双腿处不断地往外渗着血。
丝毫不见好转。
「系统!」
楚皎皎抓狂:「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都吃了药,太子怎么不好反更坏了?」
「你不会是——」
她狐疑道:「用什么假冒伪劣的产品,故意来骗我的积分吧?」
房间里响起一声无机质的回答。
「不会。」
系统一板一眼道:「系统出品,必属精品。你忘记从前,你夺取女主气运,几次服下毒药,又伪造伤痕。什么时候出过错?」
他们之间,相互撕扯。
最终,以系统的发言而告终。
明明是没有感情的机械声,泠泠冰寒,却带着一丝惑然:
「奇怪,故事线已近闭合,什么时候,又出现了新的气运之人,身上有可供攻略的积分?」
楚皎皎猛然抬起头:
「你是说——」
她笑起来,不再伪装,面目变得癫狂,声音十分尖锐:
「反正男主已经废了。这笔买卖做的实在赔本,枉费了我这么长时间的心机与谋略,还为他留在这个时代,真是晦气!」
「新的气运对象既已出现,那么,系统,发布任务吧!这一次,等攻略成功后,我要把赚到的积分全部换成钱,趁机大捞一笔,脱离世界,早日回家享福。」
视线落到躺在床上的太子身上时。
她厌恶地撇开头:
「没用的废物!」
「你存在的意义,就是让我成为皇后,未来母仪天下,名留千古。这一点,你都做不到,那你还活着做什么?趁早死了干净!」
她没注意到。
太子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颤了颤。
我这个「堂妹」,身怀异器,眼高于顶,着实自负。
我利用的也是这一点。
昨晚偷龙转凤后,朱文衍服下系统神药,残疾自愈;而我将塞在床下的太子搬出来,亦给他服下一株人参,吊着他的命。
他现在只是麻木,身体不能动弹,意识却清醒。
想来,该听的不该听的,已尽数听了进去。
好玩吗?
太子啊太子,你的一腔真心,被人弃如敝履,当作傻子玩弄。从头到尾,你不过是她的垫脚石,等没有用时便一脚踢开。
真是天大的笑话啊。
想到日后会发生的趣事,我低低地笑了:
「太子——
你得比我更痛苦,那才算是报应呢。天不昭彰,我来彰,且等着吧,属于你的地狱,这才刚刚开始!」
「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珠帘被拂开。
朱文衍从外面走进来,他现在已然痊愈,整个人都意气许多,明紫的箭衣艳丽,腰间皮质虎扣流转冷光,衬得他整个人矜贵又英挺。
皮相骨相皆是一流,如柄刚出鞘的利刃,再也藏不住雪亮锋芒。
他徐徐往前走,来到我身后站定,铜镜中映出我们的脸。
如此亲昵;如此疏离。
「不知是不是错觉。」
朱文衍俯下身,手在我脸上的伤痕处游走:
「霄月,你的疤,在变浅。」
我微微蹙眉,手中一软。
梳发的檀木梳落地,重重砸上朱文衍的手。
「殿下。」
我语气淡淡:「女子惜颜如命,你一味盯着我的脸看,会让我伤心。」
朱文衍收回手:
「那霄月,你伤心了,又会如何呢?」
我讥讽:「霄月心狭,不如殿下宽宏。谁让我伤心,我就杀了他。」
屋中静了一瞬。
半晌,朱文衍笑道:「……这么凶?」
9
随着我疤痕的渐淡,千里之外的京都暗潮汹涌。
坊间流言纷飞。
人们说起太子重伤残废,命悬一线;又提及陛下知天命的年龄,膝下多位皇子,均未活到成年,江山后继无人啊。
不知是谁,率先提起越王:
「说来,越王既是长,又是嫡,政绩颇厚,师拜大儒,皇子宗学课业,年年都是头一名呢。只可惜,有些跛。」
「跛怎么了?跛子总比没腿好吧。那太子我可听说了,这辈子都站不起来,比起他,还是越王殿下好些啊!」
……
这造势之言,由野传入朝堂。
御书房和坤宁宫,帝后二人,不约而同摔碎了一杯茶盏:
「去查!给我查!」
「刺客是谁?太子病重,为何不报?以及……朝野纷纷举沸,这背后又是谁推波助澜?」
政场上最不缺见风使舵的人。
眼看太子不中用了,已有朝臣上折请命,将闽中的越王接回宫中。
另外,我父亲一家,这些年凭借太子势力,一家独大,四处树敌,早就有看他不顺眼之人,以我兄长庄园为引,组织农户敲响登闻鼓,向皇帝参他。
再加上东宫幕僚,纷纷把太子一事的责任往楚皎皎身上推。
「陛下明鉴,是太子妃,一意孤行,召回国医,不许给太子治病的。她说她另有办法。是以这才……」
「臣想,若及时上报,倾举国之力,太子殿下未必没有好转之机啊!」
双管齐下。
皇帝迁怒楚家,大朝会上,批了那位吏臣的折子,将楚相国骂的狗血淋头。
圣心已忖。
朝臣们纷纷顺应,都开始具折弹劾。
不久,楚相被革职,其夫人褫夺诰命。
鄞州的老侯爷趁势浇油,再告我二兄目中无人,要打死皇室宗亲。
就这样。
一家四口,纷纷被禁在府中,只待大理寺查清,便要行处置。
情急之下。
楚相给楚皎皎写信,求她援手。
可这时,楚皎皎正准备与太子割席,重新攻略新的对象朱文衍,自己正是整装待发,才懒得管这些破事。
十二封信,她看也没看,直接扔了。
回去传话的小厮,学着她的声音,冷笑道:
「什么父亲!看在同宗的份上,我尊他一声长辈,他就能以此托大,不会真的把我当成她女儿了吧?
「我得势时,他占尽了我多少便宜,我又给他那俩不成器的儿子扫了多少尾巴?怎么,难道我楚皎皎欠他的,就该一辈子给他擦屁股?
「现在是皇帝要处置他们,我能怎么办,趁着我还有太子妃的身份,赶紧还回我的户籍文凭,你就让他们自求多福吧。」
竟是要与楚家割席!
楚母闻言,直接气昏了过去。
楚相面色苍白,胡子也翘了起来。
「这个寡恩的畜生啊!」
两个兄长也嚷嚷起来:
「没有我们相府,凭她一个六品小官的女儿,连给太子做妾都不配!」
「就是,这个白眼狼,从前难道不是她刻意讨好吗?我定要杀了她!」
……
他们因利而聚,因利而散,撕开那张脆弱的表皮,内里已然狼藉满地,彼此攻讦,十分难看。
皇帝没有废了楚皎皎。
一来太子情形尚不明朗;二来他们从前感情极好,皇帝还存着儿子废了,让楚皎皎怀孕,培养孙子的打算。
但这不代表他会放过楚家人。
相国行事并不缜密,从前不过有我兜底相劝;两个兄长更是横行无忌,没人压着,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很容易被抓到把柄。
我随朱文衍进京时。
正是楚家人出京时。
多年繁花烈锦,一朝倒塌,败于张狂,他们被判抄没家产,流放三千里;我两个兄长被枷在囚车中,痛哭流涕,满面哀嚎。
他们养尊处优长大,让他们去服刑役,干苦差,面上也被黥字,这比杀了他们更可怕。
楚相的政敌拦路嘲讽:
「该。你们把亲生女儿逐出家门,倒把别人的女儿当成宝迎回来。为她铺路,呕心沥血,不就是想借着人家的势得意张狂吗?怎么?现在败了,怎么不见她捞你一把?」
我父亲像是想到什么一般,陡然抬头,满面苍发,老泪纵横:
「是啊,若霄月还在……」
「若霄月还在,定会劝谏我行事收敛,不可张扬;定会对家中下人严加管教,不许在外仗势欺人;定会将我两个儿子看的紧紧,给他们一份闲职,富贵平安过好此生。」
「若霄月还在,定会倾全力营救。我楚家,何至于此啊!」
我们的轿子与他们的囚车行在一路,为避刑煞之气,暂时停在城口拐角。这话正好传进我的耳中。
男人声音沙哑,懊悔拊膺。
可霄月不在了。
爹娘,兄长,她是被你们合谋逼杀的。
这话如今已不能再使我心起半点波澜。
我晒笑。
其实他们并没有丝毫改变,会后悔也不是因为明白自己做错了事。
但凡我手腕稍弱一些。
现在,就是他们踩着我的尸骨,谈笑风生。再提起楚霄月时,也不过或怅惘或痛骂两句:
「那个不肖的女儿哦……」
毕竟,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不是吗?
正出神间。
我察觉到一股敏锐的视线。
朱文衍盯着我看,他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似乎直要看透到人心里去。
「怎么?」我蹙眉。
他却笑了,以手撑颌,是个极为放松的姿势,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令人心中一颤。
「为夫有个猜想。」
朱文衍道:「世人皆知你是相国的女儿,可依我来看,因果却是反的。是你,你楚霄月需要一个富贵无安的环境,你父亲才做了相国;而现在,你不需要了,你心中放下了,那些所谓的家人,也就跌落回原点。」
他向前,近到呼吸可闻的距离,上上下下将我打量着,最后,手摸上我的脸:
「娘子,你脸上的疤,少了一道。」
他若有所思:
「天命,似乎很眷顾你;也很眷顾,你身边的人呢。」
杀了他!
这个想法极快地闪过我的脑海。
这个Ťṻ₇人太敏锐了。
连我也是在听到楚皎皎和系统的谈话后,一步一步验证得出来的答案,可他,却仅仅是基于直觉。
我如临大敌。
而朱文衍的手,已抚过我的背,掀起一层层战栗。
他好笑道:
「霄月,你我夫妻,荣辱一体。这么算,我也能是老天爷的亲女婿,这太子之位,九州江山,该是我的了吧。」
他靠近,抵上我的额心,神情未动,慵懒道:
「那为夫,就全靠娘子了。」
什……什么?
便见他在我肩上蹭了蹭:
「早知如此,十岁初见你那日,我就该死皮赖脸缠在你身后。白白便宜了本殿那个弟弟!我说怎么淹不死他。」
朱文衍理直气壮:
「软饭这么可口,我何必费那么大气力!」
「娘子啊娘子,你可要跟老天爷说说,让他好好补偿一下我。快点降道雷劈死我那个便宜爹!我们也好早日给他生个老天孙。」
他怎能如此厚颜清奇?
但是,有忌惮也是好的。
一时间,我心中的杀意暂消,嘴角抽搐:
「你以为这是写话本啊?」
10
但皇帝没有废太子。
即便朝臣一波又一波的请奏;即便坊间流言纷纷,传越王得天眷顾,残疾不治而愈。
可帝后顶住了压力。
他们将太子接回皇宫,所有的太医都被召进来,还在四海九州贴皇榜求民方,赏金万两。
烛灯燃了一宿又一宿。
传闻皇后亲自陪床,几天没有合眼,把佛珠都捻碎了两串。
然太子的情况并不乐观——
他保住了这条命。
他也再不能站立行走。
睁开眼的第一时间,太子问及楚皎皎。
皇后拿起汤勺喂他吃药,关切地看着他,闻言蹙眉,面带厌恶:
「让那个贱人滚进来!」
楚皎皎是被皇后押来侍疾的。
不知何故,原先对她和颜悦色的皇后,像是变了一个人,极尽刻薄;而那些宫女更是见风使舵,在皇宫的这些日子,变着法的用细碎功夫折磨她。
不过几日。
她便消瘦了许多,眼下一层厚厚的乌青,被看管在偏殿,为太子祈福,稍微跪的不标准或有些走神。
奶嬷嬷的耳光便扇上来,阴阳怪气道:
「夫妻一体。太子如今昏迷不醒,太子妃怎敢在佛事上有所懈怠呢?难道你存心不想让太殿下好转?」
楚皎皎咬牙。
心里恨的不行,可她积分花完,没办法再捏造一个替身偷懒。只好忍气受了,现在终于听到太子醒来的消息。
她哭哭啼啼,扑向床边:
「殿下,呜呜呜,妾想你,想的好苦啊。」
言语间,她还极有心机地将被扇肿的脸对向太子,眼里朦胧了一层水光。
皇后冷笑一声,她久居深宫,这样的小手段,见过不知凡几。
楚皎皎发抖,期望地勾了勾太子手心。
「是吗?」
可太子的反应出乎意料,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面色毫无波澜。
「是啊。」
楚皎皎点头,她其实已察觉到一丝不对,只是并未多想。她太依赖攻略值了,太子曾被她刷满。
现在有别的对象要攻略,她急于从这堆破事里脱身。
眼里挤出几滴泪,她情真意切地哭诉:
「殿下,你不知道,外面人都说……说是妾克了你。你终生残疾,不良于行,往后都脱不离素舆了。伤在你身,可痛在妾心啊,臣妾恨不能以身相替。」
「只是……传言凶猛,皎皎真的不知,还有何面目忝列太子妃啊!」
「你放肆!」皇后出言喝止。
她气得脸都白了,这些日子,她尽力瞒着太子的病情,小心斟酌用语。
可楚皎皎却一眼点破。
这个贱人!
话语中似还有嫌恶之意?她是什么身份,与皇儿如泥之比于日月,轮得着她说这样的话吗?
……
而楚皎皎呢。
她在赌。
以皇子尊严,朱正桁听到这番话后,虽会神伤,可依旧不会拖累她,而是选择与她和离,还她自由身份。
届时她就可以……
正陷于想象难自拔时,却见太子撑着靠垫,微微俯身,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
他伸出手,轻柔地拨开楚皎皎脸上碎发。
「朝间竟都这样传?」
「你说伤在孤身,痛在你心?你觉得自己不配做这个太子妃了是吗?」
楚皎皎猛然点头。
却见太子一阵轻笑,目光阴沉,声音陡然冷厉:
「好啊,皎皎。」
「那孤就赏你,也断了这双腿,与孤患难与共好吗?你不做太子妃,那就留在东宫,做一个小小的侍妾吧。」
楚皎皎猛然跌倒。
「什……什么……」
她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子,目光中头一次出现恐惧:
「殿下,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啊。」
朱正桁看她只有厌恶。
挥了挥手:
「还不把她拖下去!」
曾经冲破重重阻碍也要在一起的人,终于变成一对怨侣。
皇宫热闹纷呈。
可在十里之外的越王宫,凄清冷肃,门可罗雀。皇帝召回朱文衍,可不接见,不宣诰,不封赏。
连院子都是他离京前的旧址。
荒芜破败,多年来,无人打理,主院落中,野草疯长。
这晚,月色如水。
朱文衍喝多了酒,他沉默地坐在院中,如一方坚石,长久不动。月光落进他的眼中,染上了一丝水淋淋的迷离。
仿佛要坐到天荒地老。
身侧侍卫劝不动,请来我。
见门被推开,朱文衍向我招手,他的声音有些哑:「霄月,过来,陪我饮酒。」
喝醉的人话很多。
他指着漫天的野草,说起哪种味道苦涩;哪种有剧毒;哪种可以饱腹。正如多年前,在冷宫的一样。
母后想让他自生自灭,宫人们就刻薄他的饮食。
小小的孩童,误食了一株毒草。七岁的他什么也不懂,惊惶又恐惧的想起了『死』。可即便这样,他还是想见娘亲。跌跌撞撞地跑向坤宁宫,流出的血,像是一条带着热气的小河,要将他渡往彼岸。
他幻想得到母后的怜悯,她终于对他展露笑颜,将他搂在怀中,唱一首哄孩子的歌谣。然后朱文衍就能笑着阖上双目,了却余生。
可是……幻想终不过是幻想。
皇后依旧冷冰冰的,见了他,面带厌恶:
「你怎么来了,你知不知道,你会过了不详之气给弟弟。」
说到这里。
朱文衍闭了闭眼,他勾起一抹讽刺的笑:
「那时我就想着,凭什么呢?受苦的只有我,要死的也只有我,我不痛快,就该让他们所有人都不痛快,这样才算公平。」
「这个念头让我撑着这口气,活到现在。其实我也曾无数次的设想过,是我双腿有疾,是我生而不详,父亲母亲才会厌我避我。」
手中举着的酒杯渐渐不动。
朱文衍仰起头,看着悬于高空的月亮,眸中似有水光闪烁,半晌,他轻笑一声:
「现在看来,不可得终是不可得。」
「即便我好了,弟弟残了,我才明白,登上皇位的阻碍,从来不是这双残腿。这件事中,我最大的错,就是从自己身上找问题,把希望寄于旁人。」
他把酒水一饮而尽,看向我:
「霄月,你会陪我走完这程吗?」
我看着我往前摊开的手,上面溅了一滴透明的泪珠,很烫,很热,很快滚在地上,消失不见。
有一个瞬间。
我想起几年前,相府的庭院内,我跌坐在地上,仰着头,任由脸上的血一点点划落。
是谁的声音ẗũ̂ₐ在回响。
压抑着愤怒与悲伤:
「父亲母亲,既不信我,又何必问我?你们看重她,难道重于自己的亲生女儿吗?」
少女冷冷道:
「既如此,从今往后,我再不求你们公正了。我想要的道理,我会自己去讨。她不是说我是恶人吗?
我就恶给你们看!」
……
我的指尖颤了颤,回望朱文衍,轻声道:
「殿下,我们有相同的敌人,相同的目的。
这一程,你不背叛我,我会陪你走到底。」
11
整个九月,朱文衍在密谋造反,做孤注一掷。
他的人员调动不背着我,夜幕下,越王府中人来人往,翻墙走檐出入,我路过书房,看烛光把人影映得憧憧。
察觉到外间响动。
朱文衍推门而出,看见是我,他勾出一抹笑容:
「霄月。」
我见过礼,要走。
他却问:「霄月,父皇偏私,你觉得此番举事,我能成吗?」
风将檐下挂着的彩蝶花穗灯吹得摇晃,斑斓暖色的华光投在我们中间,一明一暗,他如鹰隼挺拔,眸中流转期待。
我脸上的第二道疤痕逐渐淡化,已成粉色,但并未消退,我常以帷帽遮面,神色隐匿其后,目光满是清明。
「我与殿下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自然是希冀殿下功成。」
他点点头:
「那就借霄月吉言了。」
送我回府的一路上,他没再提起这个话头。
只是面色十分欢喜,看上去很有精神,我的斗篷往下略滑了些,露出束挽的青丝,一截发带雪白,镶着兰花边。
他竟有些恍惚:「阿楚……」
「什么?」我没有听清。
他就不说话了。
很自然地岔过去,为我拢了拢银篷:
「夜间风凉,霄月早日休息吧。」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良久,低头笑了一下。发带被我挑在手心,小巧的兰花边如今还尚有余温。
随后,被我投焚于灯烛上,屋内浓起一阵烟雾。
原来……
是这样的啊。
月中,太子来找过我一次。
即便我的身份做了矫掩,到底是随越王回宫,露过两次面。有心追查,还是可以查出来的。更何况,东宫势力尚大。
万山湖中,竹木乌篷,太子朱正桁端坐在黄檀木桌后,为我倒一杯茶。
「凌冬不凋,煮汁酿酒,伏于窖中,次年季秋取之,以补虚调体。人人皆爱忍冬酒,偏霄月最好以它煮茶,你尝尝……」
他的眼眶有些红了。
「可还是过去的味道?」
他后悔了!
我接过茶杯,在手中把玩,轻轻垂眸,视线扫过他的下躯,明黄蟒纹太子袍下,一双腿软软地垂下来,脚搭在木制踏板上。
他今生今世,离不开轮椅了。
朱正桁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嶙峋地突出颧骨,他装模做样地拿起帕子擦拭眼角,灼灼地将我望着:
「霄月,你可还怪我?是我不好,让你受了诸般委屈。可是霄月,我也是……也是被奸人蒙蔽啊。」
「是楚皎皎!那个贱人,她素来是会装柔弱可怜的,她居心叵测,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我一时不察,竟至酿成大祸。如今,她也受到了该受的惩罚,我已下令打断她的双腿,终生囚于东宫。」
说着说着,朱正桁情绪有些激动:
「你要是心里还有什么恨,霄月,东宫随时为你敞开大门。你还可以亲自去折磨她,把从前的痛千倍万倍地报回去。」
我没有说话,低下头,轻轻喝了口茶。
朱正桁平复呼吸,继续说道:
「这忍冬,从前是你的最爱。你还记得吗?那年夫子说,忍冬也,黄白相半,而藤曼左缠,是以又名『鸳鸯藤』。
「凡你吃穿用度,带了『鸳鸯』这两个字的,孤向来不曾假手于人。是以那年,你所用的茶料,全是我亲自去药田帮你摘的,父皇还说,怎么夏秋过去,你我二人,一个晒得这样黑,一个脸这样红……」
「霄月,我们是青梅竹马长大的,我的性格,你最了解。如果不是楚皎皎出现,现下我们绝不会闹成这个样子。」
他问我:「霄月,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许是放凉的缘故。
茶水入喉,味苦而涩。
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时,司药局得了东宫令,把大半的亩田都种了忍冬。五月初花季,十五岁的朱正桁一头扎进去,斥退下人,手中持锄,背上背篓,淋漓大汗。
我和明华在城楼漫步,她看见了,挑了挑眉:
「真不知道我皇兄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中了?连祭耕都不去亲自扶犁,如今却为了你,一宫太子甘作农夫。」
我不说话,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往下看,看少年的额上漫着一层亮晶晶的薄汗,他眸中带笑,整个人明亮又夺目。
那时候,我以为我得到了真心。
「农夫有什么不好呢?」
我对明华说:「如果是他,是朱正桁,便是有一日,不幸他退败居田园,只得亲耕。我也甘愿陪他吃苦。」
语气炽热又天真。
而如今,物久经年,听说司药局后面三迁了院址,想来那田忍冬,无人照料,如今应已荒芜了吧。
终究,茶不是那个茶,人也不再是那个人。
既苦涩。
又何必入口?
我把半盏茶倾覆,倒在地上,淋起一层水痕亘在我们二人之间,泾渭分明,语气淡然:
「殿下这话我听不明白。」
我看着他,轻哂了一声:
「依太子所言,你的一切行为,都是被楚皎皎蛊惑。那不禁令我惑然了,依你所言,自己竟被一介小官之女玩弄于掌心,冲昏了头脑。」
「那太子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权柄荣耀,想必全是靠着愚蠢和识人不明了吧?」
朱正桁脸色煞白:「霄月……我……」
我手中的茶盏已摔碎在地上。
瓷片四溅。
我起身离开:
「殿下既说,与我一同长大,自该清楚彼此性格。那殿下更应该知道,我与你之间,犹如此盏,再无复合之机。」
朱正桁拽住我的衣袖:
「霄月,你今日出来见我,为什么要甩开皇兄的人?不让他知道。」
我停下脚步,沉默看他。
他便笑了,循循善诱:
「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是,你也不信他,对不对?」
「霄月,你要想清楚,跟着他,你未必能赢。即便赢了,也要付出太多,你怎么能保证,他功成名就后,不会成为下一个我?男人嘛,我最了解了。」
「所以我来找你,给你另一个选择——」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船坊响起:
「什么选择?」
「嫁给我。」
朱正桁眯了眯眼,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
「太医说过,孤的身体,于子嗣无碍。霄月,我活不了多久了,在这之前,我可以给你一个孩子。」
「你要相信,我的父皇母后,宁愿扶持那个孩子登基,也不会选我皇长兄。到时候,你就是一国太后,进可把持皇嗣,垂帘听政;退也可稳居高台,富贵无极。」
他喝了口茶,继续道,声音充满蛊惑:
「霄月,你尽可以利用我。我欠你的,不是吗?我给你的这条路,比朱文衍能给你的,更多!做皇后,还是皇太后,这很好选。」
风吹过,乌篷船摇晃。
我垂下眼,与他对视良久,半晌,勾起一个不真切的笑容:
「殿下这番话,真是格外有新意。」
走出很久。
还能听到身后的声音。
朱正桁说:「霄月,东宫永远为你敞开大门。从前种种,不必再提,可是今后,我只想做你的退路。」
晚上,下起了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把太子来信约我见面的纸条焚烧,静静道:「今天这番话,他说出来,有人会相信吗?」
随即轻笑。
我往前推开窗,夜风吹进来,把纸墨残烬味吹散:「反正我不相信。」
朱正桁不值得信任。
但他今天……
我若有所思。
12
举事前夕。
越王府前来了一个女子。
她是平人身份,派出去的暗桩打听得知,女子无父无母,出身凄苦,为恶霸抢婚,反抗之下,无奈跳河。
被越王侍卫所救后,她便跪于府门前,要面见朱文衍,叩谢大恩。
这是个美人。
荆钗布裙,难掩国色。眉目婉转间,自有一股风流韵味。仅仅一支木兰发钗,也能衬得她粉腮香鬟,顾盼生辉。
「乖乖。」
我身边的丫鬟春响看得瞪圆了眼:「平民之中,也有如此神颜!连京中有名的千金,也要被她比下去了。」
「夫人,绝不能让她见到王爷,这会是个劲敌!」
春响是我月前采买的,性子十分活泼。
我好笑地睨过去一眼:
「怎么?只能有权有势者,生出漂亮的闺女。穷人家的女儿,就活该样貌丑陋,自卑怯懦才是?」
春响垂下头,噤了声。
我往堂后走去:「不能让她见到王爷?不,是一定要让她见到才对。你传我的话下去,把她接回王府,住所嘛,就安排在梧桐院。」
「啊?那可是离王爷最近的院落啊。」春响不解。
我笑:「照做就是了。」
可脸上却一丝笑意也无。
不知是不是我多想了……
总之,得让她住进来,动起来,才能循踪跟迹,探出目的。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
朱文衍并不在京中。
他说接到暗线秘报,远在东北方向的长白天山,生长着一株千年雪莲,终于被人发现下落。
此物传闻有生人活骨之效。
「便是没那么灵验。」
朱文衍低笑一声,「寻回来,调制药膏,涂在霄月脸上,能祛除疤痕,也是好的。」
他的手隔空虚抚过我的脸。
语气温和又深情:
「霄月国色,衍真是不忍明珠蒙尘,白玉染瑕。这一遭,交给旁人,我不放心,便由我亲自去吧。」
瞧瞧。
他说他是为了我。
这句话现在想起来,我还是觉得好笑。
与此同时,东宫传来消息,说是楚皎皎不堪忍受太子的一天三四顿鞭子,终于在某个看守不严的夜晚,悬梁自尽了。
她死后,尸体不入陵寝,被随意丢掷在皇城乱葬岗外。
「这样狠辣的角色,她会自尽?」
我不信。
可等我派人赶到时,只见乱葬岗中尸首横呈,白骨嶙峋,有狼群在啃噬充饥。而把野兽赶走后,群尸也已面容尽毁,分不清哪具是楚皎皎了。
那股荒诞诡异感再次向我袭来。
以至于五日后,朱文衍从关外回来,我仍然有些心不在焉。
「在想什么呢?」
他已经坐过来了。
朱文衍心情很好,打开一盒药膏,空气中散发着幽远的香气,要来贴我的脸颊。
「刚制的,雪莲舒痕胶。」
他眯眯眼睛,随意玩笑道:
「我回程途中,有个商人,加价到百金来买呢——」
「我就告诉他,这是给我娘子做脂粉膏用的。他气得脸都清了,混说什么暴殄天物。
我便回道:『闺房之乐,便是万金也不换,你个孤家寡人懂什么?怎么,这样晚还在外头闲逛,莫不是,家中没人为你点一盏灯来等你?』」
「刻薄又嘴毒。」我随意道。
时间已近十月,下元节将至,届时举天同庆,帝后会携手登高台,向万民祝酒。
朱文衍把起事之机就定在那晚。
越王府做出风平浪静的样子,也开始挂花灯,和上京城的一般门户无二。
热闹间,听得一声厉喝。
「滚出去!」
是朱文衍。
他在对着平民女子发火。
女子名唤王贞柔,自入府以来,悄无声息,不知使何手段笼络了一批下人。时时刻刻打听着朱文衍的行踪。
不过半月,便偶遇不下三十次。
报信的小厮都打死十个,可还是有人前仆后继为她传递消息。最过分的一次,朱文衍在沐浴,王贞柔竟从浴桶中钻了出来。
昏昏烛光下。
她湿身,曲线毕露,相貌绝色,无边姝胜之景。
手指若有似无勾上朱文衍的肩:
「殿下。民女没什么能报答你的,便让我留在这里,做个伺候你的女使也甘愿……」
话未落。
朱文衍将她举起,径直扔出窗外。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听不懂!只一点,你再敢擅闯本王房中,杀无赦!」
但他终究是没有杀她。
或许是这一点,让王贞柔更加肆无忌惮。
如今借着挂花灯的名头,向后一摔,她直直倒进朱文衍怀中,伸出双臂,行为大胆,直接揽上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呵气:
「王爷,若非你救我,民女现下便……便要魂丧黄泉了。」
「可吓坏民女了。不信您听听,现在民女的心脏还扑通扑通地跳呢!」
芙蓉灯投下华光。
氛围无比暧昧。
我站在游廊下,身形隐于暗处,平静无波地看着远处这对璧人相拥。女人容颜妩媚,男人英俊华锋。
很配。
而这样的手段。
我可太熟悉不过了。
正思虑间,朱文衍猛然将女子推开,他的声音冷戾:
「你几次三番接近本王,看在夫人怜悯将你接回府中的份上,本王对你多番忍让,你就真当本王不敢杀你?」
王贞柔跌倒在地。
朱文衍捏起她的下巴,力道很大:
「你行事大胆,不惧王威。哪里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我看,明明是大渝蛮国的奸细,你知道,按例王府可私设刑狱,还不快老实交代,是谁派你前来的?不然,你真要受尽百般酷刑才肯开口吗?」
我静悄悄地看着这场闹剧。
王贞柔脸上没有恐惧。
她无声落泪,即便下巴青紫,也不肯改口。是倔强又清艳的模样,惹人怜爱:
「殿下,民女对你,一片真心啊。」
「如果拷打能使殿下信任我,那么民女愿意接受酷刑,以我鲜血,来证诚心。殿下,为了你,我可以舍去我的一切。」
「只求能陪伴殿下身边,偶尔您向我投来一个眼神,民女便心满意足了。」
朱文衍厌恶地挥挥手:
「将她拖下去——」
声音倏尔顿住。
一个抬头,他与我视线相对,神情骤然温软:
「霄月,过来,到我身边来。」
他看着我笑。
我向他走过去,顺便扫了一眼,看见堂下跪着的王贞柔神情扭曲,将手紧紧攥握成拳,眸中闪现出强烈的不甘心。
是她。
她不是『楚皎皎』,她也不是『王贞柔』。
她是从一个皮囊里窜到另一个皮囊里的怪物。
又见面了啊。
堂妹。
我冲她微微一笑,不赞同地看向朱文衍:「殿下不觉得,这样对一个弱女子,还是对您心有爱慕的弱女子来说,太残忍了吗?」
「哦?」
「别人勾引你的夫君,你不吃醋也便罢了,怎么还替她说话?」
朱文衍神色微妙:
「她爱不爱慕我,与本王何干?难道律法规定,被爱慕的男子若不接受女子好意,就罪该万死吗?」
「更何况,本王英俊多金,喜欢我的姑娘从城南排到城北,若个个都要娶回来,我好端端的王府,不就成戏班子了?」
我轻轻瞪他一眼。
朱文衍瞬间明白,他捂唇轻咳一声,将我拉在他身边坐上,为我捏了两下肩膀,嘘寒问暖,一脸不值钱地问道:
「那依夫人而言,要该怎么办才好呢?」
「把她许人。」
我出主意:「贞柔姑娘一片报恩之心,王爷何不成人之美?我记得,是你身边的文二将她救起的,既要以身相许,那也该认准对象,便请王爷做主为他们赐婚吧。」
王贞柔面色剧变。
我恶毒地微笑:
「月前国医所不是新制了种,可以使人一举得男的神药?说是要献给太子。王爷也该去讨一盒,就赏给王姑娘吧。」
「如此,新婚燕尔,又有了身孕,这女子啊,也就被锁牢了。还怕斩不断王姑娘对殿下的这点旖思吗?」
「不、不要……」
刚才被侍卫拖走,要施百般酷刑时,王贞柔面色不改;闻此言后却有些惶然,她拼命挣扎,泪如雨下。
膝盖跪行数十步,柔柔纤指,她去攀朱文衍的裤腿:
「求殿下怜悯。」
她仰头时,是算好的角度,看过去,真是我见尤怜,连最擅刑狱的亲侍,也不由生出股惜香之情,恍然一怔,竟被个弱女子挣脱。
「殿下,殿下……」
王贞柔的情绪做不得假,哭的梨花带雨,像是要把肺腑中热血一股脑儿的倾吐如来,泣音响彻在越王府。
听者无不动容。
「您可以不要我,可你要把我送给别人——贞柔会死的!贞柔没有错,贞柔只是爱上了一个人,才会生出不该有的妄想。」
我与朱文衍对视一眼。
敏锐如他,当即就蹙起了眉。
我冲他点点头。
他从太师椅上起身,缓缓踱步,来到王贞柔面前,高高的身影,将她笼罩其中,在远处看,很像一副和谐美好的水墨画。
「殿下……」王贞柔小声而又惊喜地唤。
却等来一道被冻住的声音。
朱文衍掐住她的脖子,露出一个堪称变态的笑容:
「王姑娘,本王觉得,你很不一样。」
「接下来,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啊?」
王贞柔恍然点头:
「好……好啊。殿下,您,您先把我放开,民女,民女要喘不过来气了!」
十月十五,下元节的那场刺杀。
或许,要取消了。
13
我再见到王贞柔是三天后。
越王府的地牢中。
我踩着鲜血拾级而下,一将功成万骨枯,尚未成事,狱中便囚满了来于各处的暗桩刺客。若真登上那个位置,其中流的血、死的人,更是不堪说了罢。
王贞柔被从刑架上放了下来。
她是一个如此纤弱的女子,十指血淋,身上穿的囚服,也露出鞭痕。可却倔强地抿着唇,一言不发。
饶是老狱吏,也不禁感慨:
「这倒是个有骨气的,可真能熬啊!」
「熬个屁!」
朱文衍翻了个白眼,面色阴沉:
「你没看出来,毋宁说她能忍痛,不如说她根本没有痛。再硬骨头的囚犯,进了这里,便是一声不吭,也该瞳孔圆睁,额发虚汗。可她呢?跟个没事人似的。」
说着他接过被烫得通红的烙铁。
环绕着王贞柔踱步:
「让本王猜猜,您这样的女人,一不怕疼;二也不惧精神折磨,这些日子,在你面前杀人剁骨,百般手段恫吓于你。你却面不改色,心跳如常。
「如此冷血闲庭之人,本王想来,你手中不是有成百上千条人命;就是根本,没把我们当成人看!」
「王姑娘,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王贞柔不说话。
朱文衍捏起她的下巴,用沾满血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拍了拍,哼笑道:
「你不惧这些,本王何必白费力气呢?都把刑具收起来吧。」
他说着话。
我已来到牢房。
「霄月。」朱文衍向我招手,「你把东西准备好了?」
我点点头。
径直走到王贞柔面前,我从怀中掏出一张薄纸,笑吟吟问:
「王姑娘,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没等她回答。
我便自言自语地念:
「奉日月为盟,昭天地为鉴,拜先祖为证,敬父母为凭。我王贞柔愿与文家二郎结为夫妻,合为一家,两姓联姻同心。盟誓发愿百年不分……」
「这是一纸婚书呢。」
我抖到她面前,不急不缓地道:
「王姑娘也知道,你落下指印,再去官府备案,你就是文王氏了。做别人的妻子,若再有个孩子,姑娘好好想想,你想做的事情,还能成功吗?」
王贞柔抖了抖肩膀。
她愤怒地看着我,只是刚张开嘴,欲要说什么,便见我速度很快地从瓷瓶中掏出一枚药丸,塞进她嘴里,强逼她咽了下去。
她猛烈地咳嗽。
我淡定道:
「哦,这就是那枚生子药。」
朱文衍接过我的话,派人叫来文二,随手一指:
「喏,姑娘,你的夫君也来了,怎么百般刑罚面前你不改色,要嫁了人,却开始恐惧?不过王姑娘貌若天仙,即便是一身囚衣,也极美,在哪里不能做洞房?」
说着文二上前一步,面色复杂。
他曾在河中救下王贞柔,或许真存过什么心思,只是无奈佳人为贼,入府不过几月,便搅出许多是非,间接害死他手下好几个兄弟。
如今搭台唱戏。
文二已从我手中接过婚书,按着王贞柔的手就要往上落印。
「文二,你动作快些,别误了本王特地算的好时候。」朱文衍调笑催道。
王贞柔拼命挣扎。
可始终不得,终于,她跪了下来,抖若筛糠:
「求求你们,不要,不要这样对我。」
眼看文二越逼越近,婚书上即将落印,惊惧之下,王贞柔终于将『实情』托盘而出:
「这具躯壳,是我……是个老神仙送给我的。」
「他说是百年前与殿下您有一桩旧事,让我替他报恩。是以,给我不痛不死的能力。可是一旦,一旦……我和别人珠胎暗和,便会被自动判定报恩失败。」
「届时,老神仙不仅要收走我的这番神通,还会要我的性命啊!求王爷怜悯我吧。」
朱文衍云里雾里。
我却听的明白。
『宿主』不能暴露『系统』的存在。
王贞柔已耗尽了积分。
她被困东宫,也不能再用楚皎皎的身份接近朱文衍。只好假死脱壳,她定是向系统赊欠了一副身子,来进行攻略。
只是不知……
不知待时辰一到,她攻略失败,积分又还不上,那么,我的这位好堂妹,又会落得一个什么样的下场呢。
我愉悦地笑了。
王贞柔有些发瘆。
我没理她,拉起朱文衍往外走,神色很温和:
「殿下,我有一计。」
羑狱牢房昏暗幽深,四面还时不时传来几声犯人的哀嚎,阴风刮过,那些冷意,即便是走出去站到阳光下,也渗进了骨头里。
我拢了拢外氅,把话说完:
「……殿下,你可都明白了?」
一个回头,正对上朱文衍惕然的眼,他轻轻一眨,万般情绪尽然消散,盯着我笑道:
「霄月,你忍得狠得,不愧是我看上的姑娘。就是言语实在冷静,怎么也把我拉进套中?」
他上前几步,逼近我。
投下来一道深深的影子,语气有些奇怪:
「霄月,你这样,令衍委屈。你就这么放心我与她朝夕相处,她可是个美人。你就不怕,我真被她勾去了?」
「不怕。」
我没有动,抬起头,与他对视,倏尔笑了一声,很笃定道:
「我知道,殿下不会的。」
起风了,树叶被吹得在空中起舞,人们被带向无边的命运。
我一字一句道:
「殿下,我们分头行动。」
14
十月初十,下元节的热闹已露出苗头,京中各大佛寺争先举办法会,据说最长的要持续一月之久。
我去了鸣庵寺,参加青莲小会。
该寺长期受楚家财资,相府倒台后,香火不如往日鼎盛,山门冷落,连佛会也办的潦倒,寺中住持是楚相的佛家替身,代我父出家,结福缘,积善果。
两人的关系隐秘,京中鲜少有人知道。
我让沙弥帮我传了句口信,自己在亭中品茗赏枫。
这些时日,太子的人一直在打听我行踪,果然,不过半炷香的时刻,东宫轿辇亦进了寺门,只是没有仪仗开路,较从前内敛许多。
「霄月,山上风冷,仔细喝凉了胃,你快些下来。」
太子卷起车帘,抬头唤我。
「你终于出了越王府,要见你这一面,还真是不容易。今日我可是推了母后的千佛寺圣诞,专程来寻你……」
他话音未落。
我垂下眼睛,声音冷淡:
「殿下既有话,为何不上来说与我听?」
鸣庵寺建在山崖之上。
庙中多陡峭,譬如我所在的这座高亭,便是横劈出来的险峰。要上来,只有人行石阶,轿辇万不可过。
而石阶狭窄湿滑,正常人行走,稍不留神,也容易踩空。
亲卫绝不会冒这个险将他背上来。
朱正桁唇角的笑容被冻住,目光寸寸阴沉,过了好久,才佯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将话题岔开:
「霄月,日前和你说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我慢悠悠地持起茶盏,不疾不徐地啜了一口:
「殿下,你连亲自上来,和我说话的诚心都没有,你让我怎么能答应你?」
「你!你!你放肆……」
东宫侍卫气得拔出刀来,隔空指着我:
「大胆妖女,面对太子,非但不行礼,反而出言不逊,心怀不敬,实在该杀!」
却被朱正桁拦住。
太子苦笑看我,声带祈求:
「霄月,不要为难我,好不好?」
「不好。」
我站起身,手扶住亭栏,山风吹动我的鬓发,过往种种皆消散于此,眸中含满凉薄,我出言讥讽:
「殿下,我已为人妇。换做你从前健全的模样,哪怕一拜一叩,跪到我面前求我原谅,我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又何况,你如今,双腿已残,是个彻底的废人了呢?我嫌你没用啊。」
朱正桁虽强撑着风度,没让下人当场将我乱刀砍死,还耳提面命不许他们外传。
「霄月,我知今日所言不是出自你真心。」
他挤出一丝笑容:
「没关系,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的。」
可他仍然是带着气的。
我的话语像诅咒一般响彻在他的耳边,占据了他的脑海。
废人……没用……
朱正桁的拳头忍不住慢慢捏紧。
他一朝从悬崖跌落,零碎成泥,即便仍居东宫,可众人看他的眼神,或怜悯,或嘲笑,到底是不一样了。
那行刺客究竟是谁?!!
无论如何也查不出踪迹,线索悉数指向大渝蛮国,父皇竟劝他为两国和平,暂忍下这口气。话里话外,他的价值,已不值得撕破脸皮。
恨啊。
怎能不恨呢?
正这样想着,马车剧烈晃动,猛然急停。
朱正桁欲发雷霆之怒,掀开车帘,却见前方朱雀城楼口,人群水泄不通。
有侍卫前去探听情况,回来报:
「是云游的神医,盘桓街市已有三日,立下招牌可解百毒,治百病,若被难住,当即奉上黄金百两。」
「京中各医行不服气,又见那神医不过妙龄,雪肤花貌,纷纷前去挑衅。这不,宏济堂的掌柜刚拿出鹤顶红,神医便一把抢过,当众服下。百姓们聚在一起看热闹呢,说是已经报了官。」
神医……
太子不由意动。
轿撵停落,东宫一行人换了临近的茶馆,包下二楼雅间,打开窗户往下俯视,能清晰地看见,有个女子躺仰在人群中央。
宏济堂的掌柜都要哭了,挨个告饶:
「诸位乡亲邻里,你们可要给我作个证,人不是我杀的。此女定是个失心疯,想讹钱直接要便是了,何苦要用人命官司害我……」
正说着,人群一静。
只见原本躺着的女子已从地上爬起来。
她发髻有些松乱,身上的衣袍也沾满了尘土,胸前的衣襟上还淌着大片的血,然而这样狼狈的形容却丝毫不减那张脸的绝色。
百姓们无不后退。
「你……你是人是鬼?」
女子却闲闲地拍了拍衣襟,狡黠一笑:
「当然是人。」
她道:
「这断肠草,是天下奇毒之首,我服下的同时,也研出了解药。怎么样,你们亲眼所见,我这神医之名,可以坐实了吧!」
女子说着便收起招牌,在一众恭维声中飘然远去。
她的灵动,黛眉青颦,国色天香,连见惯世面的东宫众人也有些怔愣,很难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只有太子,撑起下颌:
「孤总觉得,她有些眼熟……算了,将她请来,孤有话说。」
话自然是有关断腿。
不似寻常郎中那般,或摇头,或叹息,女子反而十分静然,仿佛面前的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而只是寻常病例。
指尖搭上太子脉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
即便她再貌美,到底此事也关系重大。有个亲卫终于耐不住,开了口:
「不知姑娘是何来头?」
「寻常人家,这盏茶的功夫,太子府也能查到生平了。可姑娘……恕我冒犯,倒好像是平白出现在京城一般。」
女子收回指尖,自如地摊开银针,随意道:
「乡野深山,闲云野鹤人家罢了,查不出来有什么稀奇。至于名字嘛——」
她说:
「王贞柔。」
「我叫王贞柔。」
未及等亲卫再开口发问,女子已在室内扔下一击重磅,她恬然道:
「太子的病,我能治。」
治疗的办法是换骨重生。
医理佶屈聱牙不必再提,究其核心是用旁人健康的骨替换太子废弃的骨,如此,他便能站立,与从前无二。
「只是,不是任意一截骨头都可以用的……殿下也该知道,人体内血液相斥,若非型号互配,随意截取,只会让殿下雪上加霜,情况更加恶化罢了。」
王贞柔说的头头是道:
「是以,只能选用与殿下血肉相连之人。殿下若真有心救治,便将他们的血一一取来,我为殿下配型……」
此话无异于一道惊雷。
如暗室燃灯,绝渡逢舟。
朱正桁到底是见惯风雨的,很快冷静下来,他转身,徐徐地从亲卫腰间抽出长剑,横指向王贞柔的喉咙。
「你既知孤的身份,还敢对孤说这种话?孤的血亲,呵,哪个不是举重若轻的人物,王神医,是有人派你前来的吧?你到底藏着怎样的居心?」
室内静寂无声。
流满对峙潮涌。
王贞柔的背上已起了一层冷汗,本是已弃之如敝履的前攻略对象,如今阴沉不定,万分危险。可随即又想到……
她强撑出镇定。
将那人教给她的话复述了一遍:
「无根出世之人,不论身份,殿下,行医治病的时候,我只是个大夫,眼里看不见其他。」
「你若不信的话——」
她随即逼近几步,猛然夺过太子手中的冷剑,掉转剑柄,在众人大惊失色的目光中,重重砸上自己的左臂。
『铿锵』一声。
只闻得臂骨断裂。
太子已被亲卫牢牢护在身后,王贞柔却很安然,仿佛遭受剧痛的不是她一般。
闲闲地将手中剑松落。
王贞柔神色越发静和,淡淡地把那句未完之言接上:
「殿下若不信的话,尽管看看,三日之后,民女的臂膀,会不会恢复如初。」
一墙之隔。
这番动静透过壁上小孔悉数落在我的眼底。
桌对面,朱文衍在帮我分酒,递过来一杯,浅浅笑道:
「这副身子,不惧毒,不畏死,还能使断骨生,难道真是天赐神奖不成?」
我没说话,在垂思。
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只要王贞柔能证明自己的话有三分可信,即便她身份未明,太子已进穷途,仍然会去赌这一把。
鱼儿已经咬钩了。
接下来……
见我不搭茬,朱文衍又开始使坏,他将已伸在空中的酒转回去,用自己的嘴咬了,要来喂我。
我后退几步。
他太息一声:
「春花秋月,美景盛醉。偏偏霄月,不赏风情。」
他兀自将杯中酒饮了,瞬间腮上漫起红云,微微撑起头,垂眼看我,漫不经心地:
「倒是衍的错,不能激起霄月一丝意动。只是不知夫人从前,面对太子时,可也是这番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戏劲上来了,他越说越委屈;
「霄月如今可不是我的娘子?为何对旁人却比我好。衍真是心有不甘,所以,主动来问霄月讨一份偏心——」
我有些头疼,抛出第一个问题来堵他的嘴:
「让王贞柔乖乖唱好今天这台戏,殿下,你许诺了她什么呢?」
朱文衍默然。
我便笑了,回过身,视线如冰如雪,缓缓沁过他的脸:
「殿下,你如此闲心,想必皇城那边,都做好准备了吧?」
太子会取十七份血样。
个个与他血脉相连。
而其中,唯一能配上型,可供移骨之用的——
是皇帝。
15
十元十五下元节,城中灯火通明,结彩祭户,以庆佳节,千万盏浮灯悬于夜空,霸替星月洒辉人间。
格外浪漫。
而在皇城都内,星子黯淡,巍巍宫墙从来将这里与民间隔绝,自成一方世界。如今,一场争权夺利、父子相残的血腥皇权戏正在此上演。
在登高台,携后祝酒的时候,皇帝接过酒杯,浅饮两口,便觉头脑有些发昏,一旁的皇后十分关切地将他扶住。
「陛下近日国事操劳,不如去后间更衣小憩?」
这样也好。
群臣百姓也可自得起乐。
但不想,皇帝这一走,就再没能回来。入宫时,他已觉脚步虚浮,等躺到床上后,更觉四肢麻木,动弹不得,似有醉酒之兆。
酒?
那杯酒,有问题!
是皇后!可她为什么?
半生夫妻,他自觉从未苛怠过她。
果然,他见一向贤淑柔和的皇后将宫人遣散,又拍了拍手,从屏风后走出来两个人,一男一女。
这时,皇帝的视线已有些模糊,看不清来人面貌,只隐约感觉其中一个,和自己的儿子很像。
他昏睡过去前,听见一道阴沉的声音响起。
「父皇,你说你最疼我,可都是骗我的。刺客踪迹消失在渝国境内,你为何不继续追查?难道两国邦交,真的比自己亲儿子的后半生更重要?」
「你曾说,若能救我,自己付出什么都愿意,现下,也该到了你践诺的时候了。反正你也年迈,活了这么些年,怎么算都够本。」
太子被推着走到皇帝床前。
俯身。
他的手徐徐摸过皇帝的腿,声音在夜色中,竟透出几分狠毒。
「父皇,您放心,您的骨,儿臣会替您好好用的。」
然后,他道:
「动手。」
与此同时,宫宴上,辉煌灯火,百臣觥筹,早前朝堂上便有越王将兴的言语涌动。
见帝后退场。
众臣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纷纷借故围绕在朱文衍身边,奉承恭维者有之;勘察试探者亦有,都被朱文衍三言两语挡了回去。
他一袭蟒袍,容颜如玉,灯光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酒杯,倒教人看来深浅莫辨,比太子更有几分王者风范。
我遥遥冲他举杯。
朱文衍点了点头,好看的眉心微微蹙起,做神伤状:
「……每逢佳节日,自然倍思亲。从前衍镇守闽中,不得侍父母膝下,总是形单影只,说来诸位大人莫要取笑才好,那时衍总是守着一盏孤灯,遥看北方,想着父皇、母后、皇弟,在做什么。就这样度过一夜又一夜。」
他把头垂下,声音也渐渐地低下去:
「可不想,如今来了京都。这样的盛日,也总是不能离父母更近些,他们已进去两个时辰,衍有心前去探看,却又实在是……这便是近乡情更怯吧。」
朝臣中早有安排好的人带头鼓动。
大家纷纷表态愿陪越王向帝后请安。
我把杯中的酒饮进,在这一日凉过一日的秋天,我能听到自己身体内的血液在沸腾,一时竟有些烫意。
太子是个狠角色。
即便从前温情,在残废后,也早已心性大改。
待换完骨后,他与皇后定会召禁军前来,面对这血淋淋的现场,他们会把事情全部推在王贞柔身上,钉死她是刺客,当场就杀了她。
而那,也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我们』。
即便筹谋日久,想到这个词,我还是会觉得好笑。
酒杯放在桌上。
残液映照着圆月,我将手伸进帷帽,摸了摸脸上的第二道伤疤,它已消失殆尽。
我看着远去的人群,静悄悄地跟了上去。
后面有两个微等小官咬耳朵:
「奇怪,越王殿下身边怎么总跟着一个戴面纱的女子啊?」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许是王府幕僚吧。我跟你说,可千万别小看女人啊,远的不说,就看我们皇后娘娘,那年轻时,也曾跟着陛下亲征三月,说起来,越王殿下就是那个时候怀上的吧……」
……
盘龙殿门被推开的时候。
堂中正跪着一女子,是王贞柔。
她被反缚双手,胸前的衣襟上沾满鲜血,仰起的脸上满是愤怒,瞪着太子怒道:
「明明是你,传我进宫,我给陛下的是麻药……可你却暗地换成了毒药,竟致他身亡!你这个畜生,杀死亲父,不忠不孝……」
她还要再骂。
而太子已推着轮椅滑近,重重地给了她一耳光,咬牙切齿:
「你这个贱人,你胡说些什么?孤的腿都是被你给毁了,是你,你杀了父皇,你害死了孤,你这千刀万剐都不能泄愤的刺客,说,是谁,谁派你来的?你又是何时调换了药!」
在他们身后的榻上。
风吹起明黄的床帐。
众人清晰看见,其上躺着的皇帝,双目圆睁,五官溢出黑血,他盖着的锦褥被掀开,两条腿赤裸露出来,上面布着几道嶙峋的伤口,露出白骨,身旁还放了只铁锯。
皇后见有人闯入。
她忙移动身形,试图遮挡一二。
可一切都太迟了。
众人被眼前景象震惊到,全场鸦雀无声。
朱文衍率先发难,他猛然跪下,撕心裂肺哀嚎了几声『父皇』,然后站起来,涨红了脸,问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谁害死了我的父皇?!」
王贞柔嘴转地很快,撕心裂肺:
「大人,求您给民女做主。民女是云游的神医,几日前,被太子请来,要为皇帝治疗痛风之症。」
「此症需服麻沸散,再配以针灸。可是,可是太子和皇后,竟然暗中换了药,他们毒杀陛下,要篡位登基啊!」
「不仅如此,他们还逼迫民女将陛下分尸,欲将一切栽赃给我……」
这番说辞她没有说完,就被皇后一剑捅穿了心肺。
王贞柔向后倒下。
皇后徐徐地抽出剑来,转身看向众人,一瞬间,心电神转,明白了事情始末。
她的嘴,是说不清的。
为何要去民间延请神医?为何皇帝薨后,隐瞒不报?又为何要召禁卫军入殿,个个还佩盔穿甲。
太子抄起桌上瓷瓶,狠狠砸向地上的王贞柔,看她的眼神像是要杀人:
「你这贱人,竟然欺瞒孤!你毁了这一切。负孤者,杀无赦。去死!去死啊!」
皇后比他更冷静,直直地盯着领头的越王看:
「是你。」
她不用等回答,心中已确定。
冷笑一声,皇后将手中的剑高高举起,声音抑扬顿挫,是冲着已进殿的禁军说:
「不论事情经过如何,你们已站在了本宫和太子的船上。这条船若沉,你想想,他们能放过你们吗?」
「皇帝已死,太子就是正统!若他即位,你们便都有从龙之功,再进一步,封侯列将也不在话下。」
「能做禁军,守岗巡夜,想你们的出身也不会是太好。人生中,能这样改变命运的机会可不多啊。」
「现在,还不给我上?将这干乱臣贼子全部擒下,尤其是越王!本宫只要他的命,其余大臣,无非是受到了蛊惑而已,若不反抗,退后旁观,本宫可以当今夜什么都没发生。」
宫中有两拨禁军。
一拨是现在站于堂中,虎视眈眈的,他们更亲近太子;一拨是被越王陆陆续续收买的,今夜本不该值守。
可他们偏偏出现了,快步从游廊抄近,将殿门口团团围住。
两方一触即燃。
朱文衍站在阶陛之上,民间的浮灯四面八方飞上空,远远地飘过来,投下道道光影,屋外屋内被清晰地分割开光影两面。
如此泾渭分明。
动手前,朱文衍看向皇后:
「母后今夜所为,衍倒是也能明白。丈夫没有儿子重要,皇太后比皇后不知逍遥多少倍。」
「只是,文衍不明白,我不也是你的儿子吗?我登位之后,您照样可以坐稳寿康宫,母后为何对我,没有一丝怜悯之心?甚至现在,还想用衍的命,来为另一个儿子铺路。」
皇后没有回答。
只是握剑的手轻颤了颤。
朱文衍指了指自己,道,「文衍」,又指向太子,叫出他的名字,「正桁」。
一声苦笑:
「五行之说,木能克水,连名字,母后也是希望,皇弟能生于我之后,而位居于我之上。母后,我是您的仇人吗?您竟这样希望,我过的不好,甚至希望我死掉。」
而朱文衍始终等不到一个答案了。
两方陷入混战。
我知道,今晚赢的会是谁。
毕竟,筹谋良久者,总会胜于临危应变者。
我跟着队伍缀在后面,但并没有跟着走进去——
我不喜欢血。
不管过去多少年,尸山血海的生死堆里滚过多少遭,不喜欢还是不喜欢。而今夜,会死很多人吧。
我寻了个僻静地坐下,仰头看着天上的明月,它高高悬挂,俯视人间悲喜,像很多年前,我与太子溜到膳房偷食的圆饼。
只是已经冷掉了。
明月从来没有变。
变的只是当下仰头看的人,再也不会有那样的心境了,少年少女之气,是一生永远不可复得的珍宝。
而如今,故人当去,面目尽改,生死也相隔。
我正恍惚间。
有个人影坐了过来。
王贞柔。
她一定欠了系统很多积分吧,换回来一具这样不会咽气的身体;明知希望渺茫,还是一头陷入了朱文衍给她织造的陷阱里。
她擦干净脸上的血。
是趁着殿内混乱,咕蛹着蠕动出来的。
为怕误伤,王贞柔跑出殿外,又看见了我,索性坐在我身旁,她心情很好,唱着小调,笑吟吟地向我挑衅:
「楚霄月,你知道越王殿下答应了我什么吗?」
我冷静地看着她。
她笑意更深:
「他答应我啊,事成之后,会娶我进门,还要封我做皇后呢。」
王贞柔站起身来,她俯视我,她嘲讽我,她漠视我。
「你看,无论多少次,我都会赢你。」
这个蠢货。
但今夜月色很美,唤醒了我心中仅剩的柔软,她这个时候,来到我身边,不管是为着什么目的。
却教我感受到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
看在这个份上,我好心提醒了一句:
「王贞柔,皇后不会是你。」
也不会是我。
在心里默补了后半句。
言尽于此,我起身离开。
身后传来王贞柔的跳脚:「你在跟我示威吗?楚霄月,你等着瞧吧……」
16
一夜过后,临危而战的皇后当然败了。
她年轻时是有些武功在身上的,浴血到最后一刻,始终冲锋在前,最终力竭而亡,直到死,都没有看向越王一眼。
而已残疾的太子,今夜受到的冲击太大,落魄失魂,已近疯癫,是被越王亲手持箭,射死在盘龙殿堂中的。
天亮了,曙光透窗而入。
朱文衍举起手中弓矢,声音悲痛不似伪装:
「太子谋反,弑父杀母,罪恶滔天,以此品行,何堪肩负天下?如今,我顺天应人,将此贼斩杀于此,其制诰封位一应废绝。」
说着,他率群臣跪了下来:
「恭送父皇母后宾天。」
盘龙殿前,人来人往。
禁军们在扫除尸骨,清理现场,用水冲了一遍又一遍,从阶陛上缓缓流下,像盛大的妖冶的红色瀑布,奔流不息。
大臣们三次上书,请越王登基,他几次推诿不得已答应。现下礼部尚仪宗正三府,正在议定帝后的丧事,和新王即位的一应事宜。
我坐在摘星阁。
这里是皇宫最高的地方。
晚上夜风很大,将我的衣袍吹起,我喝了些酒,手高高地伸起,黑暗中,有人从身后为我披了件敞篷。
语气很不赞同的样子:「当心着凉。」
我没有回头,依旧在出神: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其实不过是场错觉。楼下人看楼上人,以为星辰触手可得,只需踮起脚尖。可真正站上来了,才知道,星辰如此遥不可及,怎么碰,也是碰不到的。」
朱文衍蹙眉将我拥在怀中:「霄月。」
他今日心绪不佳。
审问坤宁宫的老人,他知道了一桩旧事。
原来多年前,皇后随帝出征时,曾被敌军所虏,扣押三日。虽然清白无辜,然被救出来不久,皇后便有了身孕。
帝王多疑,难容此子,几次动了杀心。
天底下,做母亲的,总是舍不得自己骨血。所以,皇后在受惊早产后,为护住这个孩子,竟亲自锯断了他的胫骨。
残疾之身,无缘大位。
朱文衍被扔到冷宫自生自灭。
皇帝不再追究此事,渐渐地,帝后之间的情感有所缓和,很快,他们有了第二个孩子,也就是废太子。
「我现在才知,原来母后也是爱过我的。只是这点稀薄的爱,根本及不上在她身边长大的弟弟。所以当我成为弟弟的威胁后,母后便恨不得我去死了。」
「她明明知道,盘龙殿上,若开口求饶,我是会留她一命的。而她宁愿和弟弟同死,也不愿与我共活。」
朱文衍的眼眸里闪烁一层晶莹。
他似乎很喜欢在我面前示弱?
为什么?
是因为笃定女子总喜欢这套反差吗?
看在人前如何不可一世的高位者,只有在自己面前会露出柔软,分享共同的秘密。从而生出错觉,坚信自己是这人心中不一样的存在。
我只想发笑。
朱文衍已攥住我的手,将我带倒在散铺的竹簟上,他垂下的发丝拂过我的脸,而我仰头,看见夜幕中,高悬的明月。
「霄月。」
他紧紧抱着我,睁大眼睛,自语喃喃:
「孤只有你了。」
「不要离开我,霄月。」
骗子。
我想。
……
所想很快便应验了。
是在朱文衍登基的第一日,他提出要立我为后,而我的身份,自然也被翻了个底朝天。
从前那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楚相嫡女。
穷极绮丽,娇惯夺目。
如今却跌落泥潭。
罪臣之女,容貌尽毁,恶名昭彰,还曾与废太子有桩风月情事。
可是把朝中的老臣给气坏了。
据说,还当场撞死一个。
「楚霄月此人,妖媚惑上,不祥之身,陛下,你不能立她为后啊!」
这话传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对镜梳妆,从右额裂到腮畔的最后一道疤痕正在变淡,只要脂粉浓些,从远处看,是看不出什么异常的。
小丫鬟春响为我鸣不平,顾不得尊卑,张嘴骂道:
「这不是饿汉吃饱饭,没事找事干嘛?娘娘和陛下,从前在闽中时,便已至官府登记,写了文契,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陛下还没说什么,轮得着他们跳脚,这个不许那个也不许,我看都是想把自己女儿塞进来……」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已看不出从前的半点相似。
脸还是那张脸,绝容清丽,可眸子里,却总蒙着层漠然。
我淡淡道:
「事情不能总看表面,也该看看里面的理儿。朱文衍不愿意,这话是传不到我耳中的。他就是想让我明白,他现在有多为难,最好由我站出来,主动提出不敢肖想皇后之位,他便就有了台阶下。」
「娘娘的意思是说……」
我笑笑:
「我没什么意思。我想,古来凡有建树之君主,无不集权,手段狠戾,朝臣莫不敢逆,自然,所立的皇后,也必是心中所想之人。」
「莫说我一个罪臣之女,便是前朝汉代,不也有立二嫁之人为后的吗,该皇后还与先夫有过旁的孩子。是以,也可知道,历来君主铁了心要做一件事情,便是没有做不成的。」
我伸出手指,轻轻摹过镜中人眉眼。
镜中人目光淡漠,嘴角一抹讥讽的笑:
「朱文衍立不了我,要么,他不是有手腕的君主,所做的决定,能被大臣挟制,不过一无能傀儡耳;要么,这就是他心中所想,根本不想立我罢了,大臣所为,不过见风迎合。」
我收回手:
「春响,你觉得是哪种呢?」
身后的丫鬟瞬间跪伏在地,脸色白了几度,不敢说话,肩膀微微颤抖。
我笑意更深:
「无论哪种,都很好。」
17
我最终被册为德慧妃,居东南方华澜宫。
而王贞柔被立为贤妃,居西南方倾芜宫。
大昭国风,以东为贵。
我的封号又是皇帝亲定,是以,比王贞柔高出半个品级。但这点,显然不被她放在眼里,她时常前来挑衅。
「便是陪伴着陛下的发妻又如何,终究衣要穿新,人更是莫不如新,我为陛下登基,也是立下过卓越功勋的。」
她娇滴滴地一扶鬓角:
「这皇后之位,鹿在谁手,还尚未可知呢。」
偌大的后宫,太妃太嫔都被归置于北方苑囿,不常出门;又逢国丧,暂未选秀,是以只有我们两位正经主子。
和王贞柔碰面的机会越来越多。
但时移世变,我已不再是那个三两句就会被她气得失智的小姑娘,又或许她现在跟我争抢的东西、野心勃勃站上斗兽台要与我厮杀分出胜负的奖品,我并不在意。
闻言只是不疾不徐地啜了口茶,声音淡淡:「哦?」
她说的口干舌燥。
我自不动如风,偶尔在王贞柔发表漫长讲话后,施以个眼神。
她气得跳脚。
嘴里嘟囔着:
「装什么人淡如菊,这样的人设,在我们那个时代是要被口诛笔伐的。贱人,你其实就是争不过我罢了!总有你哭的那天。」
春响听见了,站出来要斥她。
被我拉住。
我垂眼看戏,漫不经心地:「春响,昨儿陛下不是刚赐来几箱珠宝,还未来得及登记造册。左右闲来无事,便入库吧。」
春响反应过来,小跑出去。
再回来时,身后跟了数十个太监宫女,个个搬着繁重又华丽的红木箱子,打开一看,珠宝首饰,文玩博古,富丽堂皇。
金灿灿一片。
险些晃瞎人的眼睛。
这都是朱文衍,自觉对我有愧,登基之后,开了国库,几乎将能拿出来的珍宝都赏赐给了我,如流水一般,明晃晃表现出对我的『偏爱』。
有太监大声唱喏。
每念出一件宝物的名字,王贞柔脸色便黑一分。
她欠了系统许多积分,付出怎样的代价尚未可知,只是一日一日地陷进去这个游戏不可自拔,而朱文衍的攻略值却几乎不动。
越急越心虚。
她变成输不起的那个。
自册封嫔妃之后,朱文衍几乎一次都没去看过她。想法设法的偶遇,收获也总是寥寥,有次擅闯御书房,朱文衍看她的眼神更像是看个死人。
王贞柔很慌。
她得不到,便假想我得到了。
于是越发将我视为仇敌,几次三番前来挑衅,妄图在我这里撬动一切,正如她从前对我做的那样。
我扫过王贞柔,她身上的衣衫不算华丽,手中的帕子紧绞,面上浮现出一抹强烈的不甘,用的手段也上不得台面。
怎么从前。
我会输在这样一个人手中?
究其根本,是我将裁判的权力交给了别人,自己被莫名的力量推上戏台搏杀,而输赢便自然成了旁人的定论,半点不由己了。
我正出神间。
那边的王贞柔已然面部扭曲,她泄恨地将手中帕子丢在地上,转身离开,走之前还丢下一句:「你等着瞧」。
春响哈哈大笑:
「娘娘,您没看见贤妃娘娘的脸,她鼻子都快气歪了!」
转而又看这一地珍宝,美滋滋道:
「果然陛下还是最疼您了。」
我垂下眼,静思:
「刚才,王贞柔说,她去了御书房,擅闯者,杀无赦。她脖子上的勒痕——」
是朱文衍。
亲自动的手。
暮色时分,我手伸到窗外,去探冬风,严寒已至,今年冬天,倒是格外冷冽。
朱文衍站在二廊门侧,身边没有跟着下人,不知看了多久,肩膀上已落了层薄雪。春响上前为他取下鹤绒大氅,两个人擦身而过间,似乎说了些什么。
「她今日又来向你挑衅了?」
朱文衍自行喝了我盏茶,神色厌漠:
「你不喜欢应付,将她挡在门外也便是了。我会下道命令,从今往后,贤妃不得踏入华澜宫半步,若违令,降一级,直至降到最低等的答应为止。」
我正在用剪刀挑烛芯。
离得近了,能闻到空气中泛着一股甜腻的香味,但是很淡。
闻言不甚在意道:
「陛下倒是很会拿捏她。蛇逮七寸,现下很是明白她怕的是什么了。只是这样一味钓着,陛下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呢?」
朱文衍没接话,自如地岔开,和我谈起最近新得的一本棋本。
杀了两局后。
夜,渐渐浓了。
他一指窗边软榻,眼有些发红:
「霄月,按老规矩,我还是宿在那里。」
第很多次地重复解释着,仿佛他已骗过自己,信以为真了:
「当初,我答应过你,会给你皇后的权柄。如今,我却没能践约,霄月,除非那一日,我们新婚,否则,我万不能唐突了你。」
我默默地盯着他看,唇角微扬,心里觉得万分好笑。
油灯燃得更烈了。
烛芯发出劈里啪啦地爆响。
朱文衍起急了身,竟有些站不稳。
我上前扶住他。
甜香在我们之间流转。
我今夜化了很漂亮的妆,长眉连娟,梳云掠月,含情目沁水,两颊腮染粉,唇上还擦着艳艳的口脂,手指轻轻一挑,乌发如云鸦堆叠。
颊上的伤痕贴了一层花黄,暖色烛光下,恍若神仙妃子,不似凡人。
饶是朱文衍也有些意动:
「霄月……你总让我分不清是梦是真……」
他的声音哑了。
我的手搭在他的脸上,顺着颊侧滑动,最后手指勾连在喉结处,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
他闷哼。
我轻笑,呵气道:
「陛下,你瞧,夜色已这么深了呢。」
风月无边,一室旖旎。
我露出床帐的小臂上,青青紫紫,斑痕淋漓,可见留印之人力道之深。
空气中的甜馥香味似雾般迷散,浅却勾人。
朱文衍睡过去了。
我从床上起身,穿好鞋,将灯油里的粉末挑尽,推开窗,风将残粉瞬时吹尽,半夜会下一场小雪,粉末融进雪中,顺着沟渠流入暗河,任谁也查不出证据。
做完这一切后。
我躺在朱文衍身侧,两个人之间隔着一道深深的沟壑,他睡不安稳,用手来搭我的脖子,嘴里还有几句呓语。
「……等我……楚……」
我将他的手拿开。
唇脂没了乌发散乱衣衫破了,我心情却不错,从枕下拿起个小瓷瓶,一口吞下其中的黑色药丸,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卯时初,快上朝的时刻。
平素克己勤政的皇帝,如今连个人影也不见。守值的公公四处寻人,最终找到了华澜宫,叫了三次,朱文衍才醒来。
「霄月。」
他盯着我,一双眼睛深沉阴鸷,嗓音像被冻住了一样冷:
「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我迎着他的视线与他对视,微微一笑:
「我与陛下,结发为夫妻。这夫妻之间,行个房事,陛下何故如此吃惊,倒像是臣妾算计了你。」
说着将头垂下,我摸上自己的脸,那里的疤痕越来越淡:
「怎么,难道霄月之姿,竟入不得陛下的眼吗?」
朱文衍不说话。
我托腮看他,笑意更深:
「既入得陛下眼。陛下不是爱我至深吗?那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发生些什么,也在情理之中啊。」
屋外太监又催了一次。
朱文衍阴着脸,他没让我伺候更衣,反而叫春响进来,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最终,甩袖离去。
我在他身后笑,行礼挑不出错处:
「臣妾恭送陛下。」
18
我失宠了。
华澜殿的门庭尚未繁华,便已在顷刻间衰败。
时值年节,各宫各殿挂灯结彩,唯有华澜中入了夜,黑漆漆的一片。
雪下过又停。
仔细听,还能听的见从远处传来的嬉笑。今年宴饮,是王贞柔主办,据说,她绞尽脑汁,出了很大的风头。
我并不在意。
小厨房没有克扣饮食,但送来的饺子品相一般。从前我做太子妃人选时,除了女红琴棋,最擅长厨艺。
自己支开人,擀皮和馅。
下锅的时候,我突然扶住墙壁,剧烈呕吐起来。
果然……
莹白的饺子在铁锅中沉浮,我回过头,看见轩窗外贴着道很黑的影子,速度极快地掠过。
「出来吧。」
我擦了擦唇角:
「春响,别躲了。」
春响是朱文衍的人。
在闽中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明着是我采买的使女,实则是朱文衍豢养的暗卫,武功很高,探听机密。
她从暗处闪现身形。
不复从前的娇憨模样,眉目竟有些冷:「娘娘。」
夜长风寒,青灯一粟。
我从锅中盛了碗饺子,细细吃完,擦净唇角:「你受伤了。」
是笃定的语气。
朱文衍迎我入宫,实则是变相软禁我,在没有任何助力、还被监视的情况下,我仍然搞来了春情之药,成功算计他。
首当其冲。
他会刑罚春响,办事不力。
「做暗卫的人,下场都不会很好。」
我坐在桌前,静静地盯着春响瞧。
她常年握刀,手中应该是有茧的,但如今却光洁如新,只能是用了削皮毁骨之法。
「春响,你有没有猜过,为什么,坤宁宫大门紧闭,不许任何人进出,陛下说要重新修缮,可从不见动工?」
我舀了勺汤,吹凉,轻轻喝了一口:
「是因为,那里面的血气,到现在都没有散尽啊!先皇后身边伺候的人,竟都死绝了。」
「三百余宫女,当着几个奶嬷嬷的面,一个个砍断四肢,好杀鸡儆猴,逼她们说出事情真相。可即便说出来了又如何?那几个老人,哪个能得善终呢?知道了主子的秘密,就只有死路一条。」
春响不由打了个颤。
她又想起檐廊深下,那间暗室,萦绕着常年积久不散的血腥气。
人如蝼蚁。
尸骨如山。
而在栏杆外,盯着她的那双眼睛,冰冷阴森,无情如鹰隼,是她经久难以逃离的梦靥。
可……
我的声音如诅咒一般,紧追不散:
「你以为你一味顺从,就能活命?」
将汤碗放在桌上,我轻哂:「天真。」
「她们的今天,不过是你的明日罢了。」
「你懂什么?」
春响有些激动。
有人生来在云端,有人生而为泥种,要在一地鸡零狗碎、温饱难存中挣扎着过活。
四岁那年的水灾,席卷家乡故土,也卷走了她生命中所有的温情。若非大皇子府人施救,将她从木板上捞出,春响根本没命活到现在。
「我欠他的,我这条命,不是我的自己的,我根本没得选!」
她这样说。
她这样想,这样成百上千,万万次的欺骗游说,终于成为信仰。
沉默片刻,我淡声开口:「哦?」
「逢有灾情,朝廷抗灾救人,本是寻常。怎么,春响,你不问因,河堤为何坍塌;只看果。你说他救了你?他为你全家老小报仇,严惩了贪官污吏吗?他没有啊。他只是看中你死抱着木板不撒手,是个好的暗ẗûₑ卫苗子罢了。既施恩不是为你,又何谈天恩难报,赌上你的余生?」
春响愣住了。
她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一时有些恍惚。
「你说你没的选?」
我扶着肚子站起来,徐徐来到她身边,微微一笑:「不对吧。你明明就有的选啊,把命运从别人手中抢回来的机会。」
春响抬头,直愣愣地看着我。
「好姑娘。」
我微微俯身,语带蛊惑:「你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
……
朱文衍虽三月没来华澜殿。
可按例,太医一日一次的诊脉问安从不曾落下,那晚过后,春响按我的话传出了消息,太医来的次数渐少。
长长的宫墙,能抵住一切。
却难防流言。
二月,进了春,宫中开始说起倾芜宫那位贤娘娘,是如何的盛宠不衰,圣眷优浓,皇帝几乎夜夜宿榻其宫,下了朝便直奔而去。
可诡异的是。
王贞柔却再未在人前露面。
连宫中事宜也交给某位太妃打理。
信鸽把最新的消息传递给我。
穿过宫檐长廊,跃入西北方向,倾芜宫,王贞柔被重重地抵在墙角,有人死死扼上她的喉咙,声音讥诮:
「你身怀神异,朕欲利用你之神异,来复活一个已死之人。」
「这是你欠她的。」
复活已死之人……
我看着落在架上的白鸽,嘴中重复了几句,眼底情绪蓦地深了几分,唇角却扬起一个讽刺的笑容。
「何必如此麻烦?」
朱文衍,你既想与已死之人团聚。
那我便——
不日送你下黄泉。
风雨欲来,偌大皇城,将再起政变。
19
三月,我腹中胎像已稳。
整个华澜宫,因为朱文衍的冷落,透着股蒙蒙的死气。
我叫来春响。
说丢了件从前的帕子,丝帕并不值钱,却是朱文衍同我定情时所赠。
那是在刺杀废太子前夕,我们去坊间听戏,台子上你侬我侬,唱着什么『横也是丝竖也是丝』,几对适龄男女驻足听红了脸。
那时的朱文衍还能把戏唱下去,有些人来疯,当即也起哄,说了些散歪话来逗我,还从小摊贩处买了条丝帕『以寄情思』。
事隔日久。
我们都忘了,唯有春响记得,便以此做了筏子。
借着找寻的名义。
从华澜殿一路到御书房,却被两个禁军拦住,里面正在谈军国大事。我便等在殿前,守了两盏茶的时间。
几位肱骨老臣先后而来,面色沉凝。
大渝国,越了境。
两国纷争已久,只是数年前,汗戎王对明华公主一见钟情,愿退城求娶,结百年之好,自然,公主下嫁,止戈停火。
可惜。
月前汗王暴毙,兄弟子侄争位不休,终于是王叔即了位,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主战派,当即撕毁盟约。
上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兴兵黩武,亲征中原。
风吹得院中树影婆娑。
我紧了紧身上外裳。
心中笃定。
朱文衍会亲征。
一则,对面是新王御驾,振奋人心,自然这边也该要由皇室出面,可朱文衍的兄弟被他悉数贬杀;二则,朱文衍刚即位,镇守疆土的几位老将,他进行了调换轮值,此次发兵数万,他并不能很放心。
——毕竟,这个皇位尚未坐稳,名目不顺。
若有人借机起事,从来外忧内患结伴而行。
只是。
朱文衍不由怀疑,大渝国此次的进犯,来的实在蹊跷,莫非,是有人在背后策划?可是谁又有这么大的能量呢?
正这么想着。
他往前推开窗,正看见我站在殿外,时值暮色,黑夜与白昼在此分界,阳光渐渐隐去,我们彼此对视。
一片凝滞中,我率先开口:
「陛下,臣妾想您了,所以来看看您。」
夜半,子时,出征前夕,宫苑森穆。
随行大队已在明德前门等候。
朱文衍却来找我,他打量着我的神色,言语关切。
「霄月清减很多。」
我腰部缠了一层软绸,形容纤纤,走去室内取了枚平安符,放到桌案一角。
「近日无事,臣妾亲手绣的,便以此赠陛下,盼君平安归来。」
朱文衍抬眼,深切地看着我,将平安符拿在手中,细细打量,唇角微勾:
「这世上,一个男人最该做的两件事,一是顺天而行;一是听自己女人的话。霄月,你不恼我这些时日对你的冷落?你真希望,我平安归来?」
我垂眸叹息:
「一个女人的立身根本不就是夫君。我再恼你,陛下,可你若不在了,对我有什么好处?臣妾便无ƭṻₐ枝可依了。」
朱文衍怔愣半晌,最终将我拉入怀中:
「霄月,此番是我对不起你。等我回来,我要告诉你一件往事,那是……我的隐秘,从未对人提起。」
我未作反应,声音平静。
「那便请陛下将平安符佩戴于身,时刻不离吧。」
他走后。
我在用锦帕拭手,春响从屏风后闪出身形,语气担忧:
「两国真要开战?边疆百姓……」
灯影昏色里。
我静坐在桌前,黑发白裙,摸了摸盛装平安符的木盒:
「你放心,打不起来的。」
我将盒子阖上。
「便是再没良心的人,算计一场阴谋,搅弄风云,也不该用无辜的黎民百姓尸骨铺路。若是此,行大恶,万劫不复也不算过了。」
桌前放了一壶酒。
是去岁酿的桂花,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清冽甜美,有些可惜。
我倒了一杯。
轻轻洒在地上,这在昭国习俗中,是为死人做祭,眉目舒展:
「将变天了啊。」
朱文衍亲征,一应政事交予两位文臣共辅,这是闽中故人,多年前便押了宝,忠心耿耿;后宫之事,则还是由太妃主管。
华澜宫前戍着一队禁军。
是临走前,朱文衍派来的。
明面上打着『保护』我的名义,实则监禁。
清晨,卯时,禁军换防,重新调来一批人,面相看上去陌生的很。
「我从未在陛下身边见过,会不会有诈?」
春响警惕道。
我换了身衣服,经过春响身旁,看她下意识攥紧袖中的刀,冲她摇了摇头,步步往前,走出华澜宫,神色如常。
而这一次——
没人再拦我。
春响张大了嘴:「娘娘,这是您的人……」
「可不对。」她随即否定,「楚家倒台,悉数清ẗũₙ算,您自入闽中越王府后,一举一动,无不被人监视,你怎么会……」
她终于反应过来:
「是太妃!」
春日晴好,天上的太阳不算刺眼,我仰头看,却仍然眯了眯眼睛,眼前,似乎又看到了一个小姑娘,她坐在拱桥上,脱下鞋袜,脚冰在河水中,去逗弄游鱼,痛快地呼了口气。
察觉到视线,她回头,看见了我,便朝我笑,招手道:
「霄月,过来,一起凉快凉快。」
朱明华。
皇宫里最尊贵的公主,长在皇后膝下,金尊玉养,和太子关系和睦,性子也十分的好。满宫的宫人都知道,只要犯了错,求到公主那里,能帮的她一定会帮。
也是……我的闺中密友。
记忆在翻滚。
一时是我们赤足在溪中嬉戏,被夫子捉了,便跑的飞快,回到殿中后,抄训诫抄的手酸,气得发了狠,我拿起墨就往她脸上抹;她笑着躲开,说几句『大不敬』,然后回我以墨汁。两人都变成了花脸猫,被各自的宫女领去洗了脸,晚上同宿一床,很快言归于好。
一时是月圆满夜,她窃了御膳房的贡酒,我们醉倒在一起,借着酒意,手脚并用爬上屋檐赏月,她抱着我的肩膀,有些怅然:
「霄月,其实我不是皇后亲生的公主。」
这是宫帷内一桩往事。
明华生母是位不受宠的妃嫔,生下她后难产而亡。彼时皇后在宫斗中伤了身体,再难有嗣,又极喜欢女儿。
便将明华抱过来养。
我又想起那个分离的雨夜,白日明华在马球场上大出风头,光彩夺目,晚间汗王求亲的消息便传进了后宫
我去找她。
明华已经哭过一场,双眼红肿,扑进我怀中,小声啜泣:
「霄月,你知道吗,我并非是因为汗王年近四十,已有三子而心中生怨。我只是……我只是……那件衣服是母后为我准备的,今日赛事,亦是她一手操持。原来养了十多年的女儿,不是亲生,终究不是亲生。」
我犹豫片刻:「事情或有转圜……你不愿意,可以早许婚约之名推脱。」
明华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
「我到底是个公主。能以一人之幸福,换两国止休干戈,不用再填进许多无辜之人的鲜血,这笔买卖,很划算。」
她擦干泪水:「明华受天下供养,如今还于天下,这本就是,一个公主该肩负的使命。」
遣妾安社稷。
若这是她的使命,她的选择。
可……
想到什么,我冷笑一声,明华空洞的眼眶,竟似乎在我的眼前流出了两行血泪。
数月前,汗王暴毙。
渝国未开教化,有收继婚的习俗。
明华几次上书,请求还乡,不想再嫁。可无论是先皇、废太子,还是如今的朱文衍,都将请书按下,回信给她——
大局为重。
呵。
什么是大局?
新任渝王即便娶了明华,春宵里含着她的痛苦与不甘,如今依然组起进犯的铁骑。朱文衍不假思索出兵,严阵以待,更是从没想过,明华要何以自处。
这群贱人。
我的手掌不由捏紧,如今宫中掌事的太妃,正是明华亲姨母,在嫡姐死后,被家族重新送进宫中。
女子,似乎总是可以被轻易抛出,置换价值的那一个,若风云得势了,所挣的利益半分享不得;可若失势了,一朝落败,家人也不会伸出援手,反而极快的进行切割,恍若从来没有这个人一般。
一如当初的楚家,我被废太子厌弃,楚相便毫不留情地将我驱出家谱。
真可笑。
我重又睁开了眼,瞳中似攀上血丝,好半晌才镇定下来,对身后的春响道:
「我们去倾芜宫。」
王贞柔。
是时候送她一程了。
也该彻底搞清,这个世界原本的故事真相。
20
倾芜宫的殿前,有四队禁军把守,严密森严。
太妃在邻宫放了一把大火,将人调走,我们进出若无人之境。春响守在廊外望风,我兀自前去,将殿门推开。
『咯吱』一声轻响。
我看到一个被吊起来的人,不,已不能算是『人』,密闭的空间里,不见阳光,血腥味伴随着哀嚎声涌动。
窒息又压抑。
王贞柔似乎在忍受着某种极大的痛苦,从前惊艳绝觉的面容下,似乎又有一张刻薄的脸在往外挣。
不是错觉,她原本的灵魂,被困在这副壳子中了,正一点点消融瓦解,若非用铁链捆住四肢,毫不意外,她会活活将自己的脸挖破。而拼命舞动的手脚,露出的肌肤,也见了骨,若藕孔絮网,上面刮着几块正在腐朽的烂肉。
「朱文衍对你做了什么?」我平静下来。
「系统,系统……救命,不要这样……我会还的,我能还的,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攻略成功。不要——」
王贞柔神情惊惧,眼角滑落的泪水越来越多,从前她高高在上,挥舞镰刀,视我们所有人如玩物,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轻蔑。
而现在,她终于沦为待宰的羔羊,似乎承受着极大的痛苦,简直要发狂,俏丽的面皮下又浮现一层扭曲的五官,实在可怖。
「好疼啊!!太疼了!!系统,不要惩罚我的灵魂,拼回来又打散,我受不了!!」
直到我越走越近,裙角落在她的视线里。
王贞柔仿佛想到什么,猛然抬起头:
「女主,你是女主,你救救我吧!!我知道错了,你是最善良不过的,求求你,让朱文衍把东西还给我,好不好……」
我垂眸看着她,淡淡开口:
「事到如今,你还心存幻想。无论朱文衍对你说了什么,他都是诓你的。他骗你从系统那里换了东西?如今积分终于欠无可欠,王贞柔,轮到你还债了。」
「你怎么知道?」
她惊惧地望着我,嘶叫一声,继而垂下头颅,满脸绝望:
「你竟早就知道了,也是,无论是反派,还是女主,毕竟书成之后,受到了太多喜爱,这早就自成一方小世界。我穿书而来,又有系统相助,自以万事万物都在掌握之中,便所行无忌,以至疏忽了,这故事原本自有一套逻辑链,你们每个人的性格已成,终让你们绝地反杀,一败糊涂,打出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结局。」
我深呼了一口气,很快冷静下来。
能感觉得到,一Ţû¹直遮在头顶上那片障目的乌云散了。
世界的真相果然如此。
这是一个书中故事,我是女主,废太子是男主,原本我们会相敬如宾,开当代中兴,楚相家族百年绵延,合家欢的大团圆。朱文衍只是后期反派,起兵事败,弑父而为天下缉,可现在,女主和反派联手了。
满眼的不甘和执念中,王贞柔的灵魂在融化,她被困在这副不死不灭的躯壳中,灵魂也散不尽,这是系统给她赊欠积分的永世惩罚。
她眼神散乱,嘲弄道:
「女本位的故事里,你选了谁,谁就是男主。楚霄月……我真不该走那步棋……当时若杀了你,接替你所有的气运……」
倏尔又神色剧变,满头大汗:「女主,你救救我……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跟你作对了……我要见朱文衍……」
我静静地看着她把铁链挥地哗啦作响,连绵不绝的求饶声响在室内,那是一个人所能发出最痛苦的哀鸣。
凄凉又悲戾。
半晌,我轻轻叹了口气,走到她身前:「不是说我是女主?气运既在我,你怎么总是舍本逐末?」
堪称温柔的,我帮她捋净额头碎发。
手一点点扼上她的咽喉。
王贞柔能感觉到呼吸在剥离,她拼命地瞪大眼睛,一时惊喜,一时绝望:「这是系统给我的身子,你竟然能……?」
我放开手。
她又陷入循环的折磨中,哭喊着求饶:「杀了我,杀了我吧。给我一个痛快,我只求一个痛快!」
我靠近,低声问:「那告诉我,朱文衍在你这里,换走了什么——」
王贞柔的神色已近癫狂,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复生药。」
「他写下立我为后的圣旨,他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将你打入冷宫表示诚意。他只要,能使人死而复生的药。」
我的手重又扼上她的咽喉。
王贞柔眼角有泪划落,溅在我的小臂上,很烫,她失神地呢喃着:
「我以为,只要赶走他身边的女人,我就能攻略成功,从前都是这样的。三十多个小世界,我没有失败过,我怎么会败了呢——」
夜色在此落下。
声音戛然而止。
我看着血与泪,融合在我的掌心,顺着指尖流淌,王贞柔的身体向后倒下,抽搐痉挛,随后咽下最后一口气,软绵绵地阖上眼睛,她没有再醒来。
能杀她的,能将外来人驱逐出境的。
只有我。
我跨过她的身体,擦去手上的血,望着远处天空,叠着片片浓墨,看上去倒像是团聚乌云,风雨骤来。
春响围上来,要给我系披风。
我回头冲她一笑:
「这样的天色,外行人总以为是要起狂风下暴雨了。可不是的,断虹霁雨,山染修眉新绿;万里青天,驾此一轮玉,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春响不明所以:「娘娘……」
我的笑意便更深了。
明天果然是个好天气,夜里下了一场疾雨,次日天朗气清,雨势骤晴,难得出了太阳,而比天气更好的是——
朱文衍的死讯传来了。
消息进到华澜宫时,我在院中晒书,闻言手中书卷砰然落地,做出很吃惊的模样:
「是吗?」
随即让传令公公等了两盏茶的时间,我进到内室,慢条斯理地化了个妆,小脸惨白,腹间的软绦也解了下来。
第三道伤疤,完全消失。
春响的难过不是假的,她红着眼睛进来,搀我出去,一路上哭哭啼啼:
「其实主子还是很好的。」
「娘娘,陛下心里也有你……你不知道,从前他根本不会碰任何女人,上次你给他下了药,他也没有很生你的气,反而有些认命。娘娘,奴婢只以为,你除了王贞柔那个拦路的贱人,等主子回来,你们很快会和好的。」
她絮絮叨叨。
我有些头疼:
「你把眼泪收收,还不到你哭的时候。」
她不知道,山峡谷之战,里面有我做的手脚。
她只以为,我在和朱文衍置气,才愿意帮我做事。
山峡谷一战。
四方势力先后登场。
渝国新任可汗带一小队骑兵追锋,他没意识到,身后的大部队渐渐散了方向,没有跟上;在漫天狭长的隘谷里,正与朱文衍所率的先头部队相遇。
两方厮杀。
可汗轻易战亡。
朱文衍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他也没有意识到,随身携带的平安符,随着他奔波体温的升高,慢慢破开。
沉睡的寇蛛向他露出獠牙。
他倒马摔下,中毒而亡。
朱文衍自以为猜出我很多事情,他觉得我身怀天命,如果我希望他赢,他便有如神助。事实确实如此,可汗的战败,让他信心更甚。而且,在他的角度里,我曾经为废太子付出一切,我也确实没有杀他的理由。
他不会知道,我已看破他竭力隐藏的那个秘密。
他死于自大和盲目。
随即,我的父亲,楚相,及时赶到。
他曾于多年前被流放,偏偏,流放之地与渝国接壤;偏偏,当地太守,曾是他的学生;此番后勤运援,楚相亦参与其中。
他不是个好人,但并不算无能。
一众惊慌失措里,楚相站出来,很快稳定人心,一方面组织攻防,修筑城墙,以防渝国大军势死反扑。
一方面,他带着一小队人马,亲自护送,押运朱文衍的尸体回京。
21
边境寒冷,时值仲春。
朱文衍的尸体,即便被细心保存,等运回来的时候,也有些发沤了。宗正府的人仔细收敛,装于棺椁。
太医没有验出什么,只是神色凝重。
我赶到时,旁支的宗室都在殿内,朱文衍的心腹文臣,正在问太医话。
我听见有人低声议论:
「怎么会好好的就薨了,渝国蛮人甚是可恶!废太子断腿一事,似乎也……」
「高祖本就没几个皇子,这一脉难道要绝于此?」
说着便将楚相拉在一旁,细细询问他朱文衍死前详情,可有留下一言半语?
唯有领头心腹,挟政主朝的文官首领,视线狐疑地扫过去,声音阴寒:
「陛下的死,很有蹊跷。我势必追查到底。」
楚相看着走进来的我。
以眼神问询。
我视若无睹,一身缟素,径直扑到朱文衍的棺椁上,作势要打开,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哭的悲痛欲绝。
「陛下,陛下……你去了,臣妾又该如何?你知不知道,臣妾……」
说着说着,竟是要往棺上撞去:
「你我相携多年,情投意合,怎奈苍天无情,你还不如,将臣妾一同带走。」
有内侍上前拉我。
却被春响抢先,她哭的真情实意:
「娘娘,你不为你自己,也要为肚子里的龙种,陛下唯一的孩子,保重自个的身体啊。陛下若是在天有灵,看着该多难过啊!」
我趁势晕了过去。
春响赶忙扶我,殿内乱成一团,人人脸色剧变,尤其几个宗室子弟,面上并不好看。
倒是文官首领,有些喜意。
「当真?」
是问的春响。
既是心腹,他们自然知道,这是朱文衍安插在我身边的一个内线。
春响点头,一边擦泪,一边叫太医:
「是真的。」
她犹豫道:
「陛下走时,也是知道的。所以出征前,特意来华澜宫看望娘娘,还安排了很多禁卫守护。只是担心贤娘娘那边……才叫人不要声张。」
宫内的太医有老手。
本事娴熟,堪称一绝,取我指尖血,在我还在沉睡之际,便得出了我腹中子是男婴的结论。
几个老臣相互颔首。
华澜宫外守卫森森。
我睁开眼,看见楚相守在我的床前,他的眸中含满了阴沉,见我醒来,转怒为喜,老泪纵横道:
「霄月,和尚送来的口信,为父都知道了。我儿一片苦心,这才有了在流放地的多年隐忍,只为今日扬眉!」
他似乎在替我不平:
「你知不知,那几个老匹夫,只是冲着你肚子里的孩子,我要进来看你,都费了很多功夫,好话歹话说尽,最后还是你身边的丫鬟将人支开。」
「我看啊,等孩子生下来,他们保不齐,要将我们父女如何呢?那姓王的老头为人最是阴毒,私下里还在查朱文衍的死,不会轻易松口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殷殷倒茶,递在我嘴边,颇为欣慰地打量着我,声音压的很轻:
「不过你放心,爹做的干净。」
「都是听你的,在指南针上装了磁铁,干扰大军方向,前后部队断开。等到峡谷时,朱文衍就只剩下一口气了,是被我活活闷死的。」
楚相唇角勾起一个得意的笑:
「不过那小子,死之前,还让我问你一句:『是不是在宫变的那晚,你坐在台阶上看月亮,就已经想好了他的归处』……」
「不是哦。」
我突然回答。
楚相一愣:「什么?」
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
近到,我手中的匕首,可以轻易戳破他的腹腔。
楚相只觉一阵绞痛。
他低头看去,看见不知何时,我已执握一把牛耳尖刃,将刀尖在他双肋之间翻搅,此时只剩下一把木制的刀柄还留在外面。
「你这是……做什么?」
楚相惊恐万分地盯着我。
像是在看一个他从来不认识的人。
我却眯着眼睛冲他笑,很认真地解释:
「爹爹,我说,不是哦。坐在台阶上看月亮那晚,我想好的是,你们每个人的归处。当时想着要送所有人去死,我心里真的很难受。」
刀尖更近一寸。
我缓慢转动,声音始终平静:
「可是,我没有办法。为什么,我想要的东西,你们每个人,都要跟我去抢呢。既挡了路,就只好除掉。」
楚相的目光有些恍惚。
他向后倒去。
看见有血喷溅,其中一簇,落在了我的脸上,而我不疾不徐的擦掉,动作甚至有些享受。
「你不是霄月……」
他一时模糊了岁月。
记忆里的霄月,是楚家最乖巧的女儿。任何事情,教一遍就会,小小年龄,也能说出要撑起楚家门楣的幼稚话。
她很怕黑,伤心时会哭,爹娘过生日时会费心准备。
被两个哥哥气得狠了,抹眼泪过来告状,真看着嫡亲血肉受到惩罚,又会苦着脸在一边求情『我原谅哥哥就是了,爹娘,别罚这么凶吧……』
家里什么事,她都很上心。
叫的出来每个仆人的名字,知道爹爹在官场上的处境,也记住了娘亲每一个交好的人,她曾经……
曾经是一个很让人骄傲的女儿。
可是现在呢。
楚相盯着我看了又看,终于在眉眼中找出依稀几分过去的痕迹。轮廓还是那个轮廓,只是冷丽许多。
像一汪沉寂多年、悄无声息吞噬人命的深潭。
他捂住胸口,费力解释:
「你还没有原谅爹爹是不是……都是楚皎皎那个贱人……」
他话没有说完。
便见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有些苦恼:「怎么人人都是这套说辞。」
半个身子偏出床榻,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是楚皎皎吗?不是啊,爹。你以为,女儿给你送信,主动与你和解,还是想求你随意施舍的『爱』吗?」
「早就不是了,我要的是权力。爹,有些事情,我已能渐渐想明白,从前是我沉浸在你编织的那个谎言里太久。莫说我当初没有伤害楚皎皎,今时今日,我站在这里,不再是楚家的女儿,不再是某个男人的妻子,肚子里怀着这个国家下一代的王储,便是我现下真杀了十个八个楚皎皎,你也不会责我半句,说不得,还要为女儿递刀子呢。」
手撑着下颌,我真心求问:
「怎么,爹,你对待旁人的方式,全是看她有没有价值。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反不明白这个道理?」
「霄月……」
楚相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我随意披了件衣服,往下走,罗袜上沾满了他的血。
「爹爹。」
我轻声说:「朱文衍即位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搬迁医药局,焚毁一部分药物。我当时便知道他防着我,但我还是拿到了专为废太子研制的秘药。服下去时,女儿很痛。那时,你在哪里呢?」
「既然这痛你未承担分毫,如何女儿凭借这个孩子,即将权柄天下,你就要来分一杯羹呢?」
尾音幽冷。
倒像是从黄泉中传来的一样。
楚相不由打了个寒颤,瞬间清醒下来,知道不能再和我打感情牌,忙表态道:
「霄月,过去爹帮不上你。可是现在,你用得着爹。」
「哦?」
见我松口,似被说动,楚相咽了口唾沫,拼命组织语言:
「你想,你现在的处境,虎视眈眈。前朝被几个老臣把守,铁板一块,别看他们现在如何重视你,可私下里都防着你,不然也不会紧咬着朱文衍的死不松口。等你生下这个孩子后,不管有没有证据,他们都会把先帝的死推在你身上,为的就是挟要幼子,以制天下。」
我笑得微妙,鼓励似的:「继续。」
「可是有爹在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一来,爹是你的同盟,谋害先帝,在大军中做手脚,怎么查也只能查到爹的身上,所以爹在,就可以为你挡住大部分火力;二来,爹是朝堂中的老人了,朝臣们多多少少会卖你爹这个面子,也很快能组织起一批势力,与那帮老匹夫抗衡。有爹护着,他们誓必不敢动你。」
他说到激动处。
脸色汪红,咳出一汪血。
「哦?」
我果然停下脚步,虚心求教:「那么依爹所言,霄月该如何做呢?」
楚相:「血脉亲人比外人更值得信任。霄月,首先,把你两个哥哥召回京,光复我楚家门楣,他们再不争气,身上流着的也是一脉血;其次,借着怀孕养胎之机,你趁势收拢占星台,爹则拉拢过去旧人,前后合围,将爹恢复原职。如此,你我父女同力,何愁不能扳倒那些老臣。等孩子生下来后……」
「等孩子生下来,您就可以,把持天子而令九州。」
我终于笑出了声:
「其实,都一样。既然不管是谁,都想利用这个孩子,可是爹爹,你没考虑过,我也有这样的野心吗?而且,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更名正言顺。」
楚相彻底僵住。
我已来到他的身前,弯下腰,声音轻柔道:
「你知不知道,爹,为什么,我一定要你回来呢?」
因为。
你是最好的——
替、罪、羊啊。
楚相尚未反应过来时,便见我转身向外跑,眼里沁满泪珠,身上全是血迹,边跑还边喊:
「救命啊!」
华澜殿内侍候的宫人都被支走。
春响一刻钟前,慌忙去禀告,说是楚相调开护卫,强闯宫殿,等众大臣赶来时,正好撞到这一幕。
我被宫人扶住,柔柔弱弱道:
「是父亲,他亲口说,他杀了我的夫君……要联合我谋反篡位,让这天下姓楚。可做长公主还是做皇太后,我还是分的清的。一时情急,才刺伤了他。」
臣子们进去查看。
我藏在枕下的那柄牛耳刀刃上,淬了毒。
之所以跟楚相废那么多话,就是为了拖延时间使毒发,此毒并不致命,但会使人狂躁,极具攻击性。
他把第一个进去的文臣首领,当做了我,瞬间明了形势。
「我为你……杀掉朱文衍,可你却……这是你逼我的!」
说着,楚相拔出腹间匕首,就要向文臣攻来。
「莫怪爹爹。一起输,总好过让你一个人赢。你活着,你那两个哥哥……」
我是最后进去的。
等进去时,楚相已倒在地上,咽气多时了。记忆中,那张和善慈祥的脸,变得无比狰狞。
他到底是将死之人,力气不大。
王阁老躺在一旁,浑身血痕,但被护卫及时抢了出来,没有致命伤,要修养一段时间。
我擦拭着眼角泪水。
声音悲痛:
「这是我……我的生身父亲啊。」
随即跌坐在地上。
朱文衍生前留下的两个大臣,心地最狠最硬的,暂时出席;只剩下一个,是维持不住局面的,需要我镇场。
之后,关于朱文衍的死因,被查得很清楚。
所有证据都指向楚相。
他换了大军的磁盘;他养着西域的寇蛛。
他还亲口在人前承认,为了野心,谋杀先帝。
人人提及多年前,楚相被流放,其中就有当时还是越王的陛下手笔;又提及我大义灭亲,誓死捍卫皇室尊严。
我的参政,有了合理性。
不过朝堂党派繁多,依然有站出来抨击我的。
我便扶着小腹,微微一笑:
「诸位大人,按理原不该我说话。只是太医院正有研究,说胎儿在腹中,也是有听觉的。这个孩子,生下来便肩负昭国江山,更是宜早不宜晚。」
「哀家想着,现在就让他听一听政事,将来学东西也是更快的,就能更早还政了!难道大人不这样希望吗?」
22
站稳脚跟后的第一件事,我去到御书房。
盛装着朱文衍的棺椁便暂时停在此处。
我驻足了片刻。
有些恍惚。
人这一生,能遇见相知相交的知己又有几个?
我看见过往在我眼前消散,那个在王府荒草中醉酒、漆黑眼珠上蒙起一层水雾的朱文衍,月亮挂在身后。
「霄月。」
他说,「我只有你了。」
说着说着,他的眼睛就开始模糊,很眷恋地揽住我肩膀,来蹭我的脸:
「你看,我们过去都吃了很多苦,那时,我们都还很年轻,觉得愤怒,觉得不公。可现在,我们长大了,有能力去讨回这一切。从前不敢想的,现在也可以想了。除了孤独,再没什么能成为我们的障碍。」
「霄月,衍何其有幸,能遇见一个相似的你。你是老天爷,给过我的唯一的幸运。陪着我吧,陪我向前走,好不好?」
烛光开始摇晃,系着另一端的月光。
那是一条过往和现实之间链接的线。
我选择松手,将线放开。
「好……」
当时,我说好。
而我们都骗了对方。
笑着笑着,我就笑出了眼泪,只有一滴,轻轻擦干,举起灯台,我坚定地向着门后走去,敲敲打打,终于——
我找到了暗室。
当初王贞柔说擅闯书房,险被扼死时。
我就有所怀疑。
而几个心腹臣子,更是大不敬地排除众议,在此停灵三天。
我心中猜测几乎可以成真了。
这里是秘密的终点,没有人可以再成为我的威胁。
沿阶而下,越来越冷,往下简直是个冰房,我将身上的披风拢了又拢,才走到底,然后豁然开朗。
我看见,冰棺里,躺着一个人——
楚皎皎。
我真正的堂妹,楚皎皎。
她闭着眼睛,明明死去多时,面容却栩栩如生,双手搭在腰间,一身红裙嫁衣,头发整齐梳着,髻尾一截兰花束带。
我探过她的鼻息。
复生药果然是给她讨的。
她快要活过来了!
阿楚……是她。
我的堂妹楚皎皎,是个命运孤苦的姑娘。大伯母生下她后便撒手,伯父不久也死在任上,后母不喜欢她。
是以,很小的时候,堂妹便辗转寄居在族中几家亲邻里。
自然也是来过我家的。
那时,我带她入宫,把明华介绍给她。几个女孩子,六七岁的年龄,天真不知事,叽叽喳喳,甩开宫女扑蝴蝶。
而当晚,楚皎皎失踪了。
是在次日凌晨找到她的。
她身上灰扑扑,简直像是在地里打了个滚,头发也乱糟糟的。
我给她摘草,明华抱着她嚎:
「好妹妹,你去哪了?你简直要吓死我!有没有人欺负你!」
楚皎皎摇头,然后腼腆的笑。
她是个很安静的姑娘。
存在感并不强,乃至丢了一晚,接送的楚家人都没发现,只有我和明华心惊胆颤四处找,描述很多遍相貌,宫人才能勉强想起。
后来,朱文衍和我追忆过往。
说他在冷宫中,吃毒草险些丧命,是靠自己捱过来的。
他撒谎。
那个夜晚,他遇见了楚皎皎。
小小的、卑微的、从不曾被看见的姑娘,她误闯冷宫,吓得魂飞魄散,然后一低头,就看见个满是鲜血的、同样被遗忘的男孩。
于是,相怜相悯,相互取暖。
明华有给人见面礼的习惯,手笔很大,其中一颗西域贡来的解毒丸此刻就躺在楚皎皎的荷包中。
她弯下腰。
像是一尊菩萨,伸出慈悲的手。
那个晚上,朱文衍发高烧,冷宫里缺少一切,楚皎皎就和他抱在一起,仿佛这样,两个孩子,就能共同抵抗人世间的严寒。
这是个秘密。
他们从未对人提起,只是珍藏心底。
王贞柔所讲的故事里。
后期,朱文衍会成为最大的反派,弑父谋反,为天下人不齿。这不是他的作风,他过于阴狠,更擅长蛰伏。
唯一的解释。
是楚皎皎入宫选秀,先帝的后宫一向惨烈,连颇有手腕的皇后,也失去了生育功能。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孩,下场可想而知。
我阖上了眼睛。
对这个妹妹,我的记忆实在很淡。
她总是不争不抢,有什么话都憋在心里,默默地忍受一切。唯一的喜好是打兰花络子,据说那带有她生母的名字。
可是……
皎皎,不知不觉间,你竟这样地恨我吗?
「楚相出自淮乡老家,到京城扎根后,与宗族关系渐远。老家人为给自己谋条后路,竟生出送你入宫选秀的念头。」
「皎皎,祖父一脉,二十多个兄弟,表妹堂妹,我就有六十多个,哪能个个顾及?你来到楚府,不愿意进宫,为什么要把话头咽在心中,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你可以来找我的。」
我扶靠在冰棺前,手指虚虚点过她的脸,有些恍惚:
「最开始,我一直以为是外来人抢了你的身体,所以我才有所顾忌,一直不敢下死手,就是怕牵连了你。可是王贞柔告诉我,『宿主』的选择,必须是那人心甘情愿交付身体。有一个瞬间,它们察觉到你对我怀着滔天的恨意,才成功降落到这个世界里。」
冰棺下,女子的眼睫微颤。
我绕行半圈,看着她的腿,轻笑:
「雪莲是为你摘的。朱文衍残疾多年,自然知道此奇药下落,它对旧伤无用,对新伤,效果倒很好。」
楚皎皎能听见我说的话。
她复生之日,也就在这一两天。
意识早先于身体醒来。
我微微垂首,打量着她的脸:
「你的尸身,也是朱文衍从乱葬岗里抢出来的。或许他做的事情更多,在废太子府中埋了钉子,这才刺激着外来人必须要脱离。不过谁又知道呢?」
「阿皎。」
我背过身,倚靠着冰棺,小腹高高隆起,已有八个月了,声音很轻地问:
「楞严经中言,求富贵者得富贵,求男女者得男女,求长寿者得长寿。而皎皎,你亲眼看着外来人用你的身体行事,你如今可得到你心中所求的了?」
楚皎皎无法回答。
但指尖轻轻动了动。
余光瞥见,她的手腕上带着一串相思豆,通体鲜红,凝着皓腕,如红梅落雪,在摇晃的烛光下,格外显眼。
我推开冰棺。
能感受到她的呼吸,手拂过她的脸,楚皎皎在颤抖,我沿肩向下,终于搭在她的腕间,将红豆串摘了下来。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轻哂,语气却笃定:
「皎皎,你怀孕了。」
「我在暗格里,看见朱文衍留下的密诏,说他若出事,令群臣拥你腹中骨肉为储。王阁老一直都知道,所以才游刃有余。」
「所以接下来,选择交给你。」我说到这里,闭了闭眼睛,「我可以原谅一个,一时冲动伤害自己姐姐的妹妹。却不能容忍一个,对我会有威胁的政敌。皎皎,你要与我作对吗?」
棺内人无声,无言,无任何动作。
我便知道了她的选择。
她爱上了朱文衍。
这样一个只存在于遐想之中,上天入地,为她做了一切的完美男人。更遑论,这份爱与权力同行。
楚皎皎并不知道,王阁老已因『伤重加剧』病逝于昨夜。
我将手中相思豆串解开。
换了几颗形容相似,却有剧毒的鸡母珠。
微微弯腰,把豆串重新为楚皎皎戴上,伸出一只手,为她整理了下颊边碎发。
「晚安,皎皎。」
有一滴泪,不知是谁的。
溅落在枕边,看上去,像朵细碎的花,尚未绽放,便已消失。
23
文和元年,我生子。
文和三年,我垂帘。
彼时朝堂已有我的半壁拥趸,施政和宁,百姓无忧,隐有中兴之兆,唯一的边患渝国,在新可汗战亡后,侄子与儿子先后争立,再也不复从前强盛。
终于,时机来到。
有位王储,唤作喀隆的主动向昭国求援。
我可以接明华还乡了。
前方战线推进迅疾,渝蛮一败再败,终退宕门关,在那里,我要接受喀隆的臣服,立下石碑,互结盟约。
做这些事时,我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马车出了城,往蛮王帐内驶去。
我掀开车帘。
当年朱明华和亲时,是夜色正浓,她连夜嫁人,我们除了哭泣,什么都做不了。
如今接她回家,是晨光熹微。
我们都是两国的太后了,纤纤细指上沾满鲜血,学会了杀人,也失去了落泪的资格。
明华。
她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呢?
而我终于见到了她。
明华站在宫城之上,褪去戎装,身上依旧穿着那身出嫁时的故衣,竟显得有些大了,袍袖迎风而展,露出她一截嶙峋的臂骨,满是飘摇之意。
她俯身。
明艳的眼底有层泪珠,却是在笑,怅惘痛苦与希冀尽数泯于其中。
「霄月。」
她说:「你来接我了。」
我竟有些哽塞,半晌,才仰起头颅,塞外的风吹不灭掷地的声,反而在周围飘散,让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楚。
「是,我来迎长公主殿下还都。」
……
明华并不喜欢政事。
但她的出现,依旧给了朝堂内不安分的宗室一记重击,毕竟血脉上,她是嫡系;政绩上,又于国家有功。
后宫杂事依旧由太妃处理。
明华去见了她,颤巍巍进去,次日,红着眼睛出来。
她在宫中久居。
怕触景伤情,耗磨心境,我把几个战死英灵的孤女送到她身边,明华开始教她们读书,渐渐地,从此事中发现乐趣。
一时间,上京初创女学。
我听说,明华曾与老可汗育有一女,但后来,又亲手掐死了那个孩子。这其中因由已不可追究,但或许是心存弥补之意,女学办的风风火火。
文和四年,关内水患,民不聊生。
朝堂内几位大臣,在赈灾人选上,吵了几个来回。
我听得头痛。
叫住一旁的春响,出去吹风。
外面下起了小雨,正清晨,偌大的皇宫竟显得有些空茫茫。
我问春响:「你以为,李相国所举的人选如何?」
因作为太后垂帘。
起居衣食都需女子近身侍候,是以,跟着我的丫鬟们,也或多或少参与了政务,无不识字明史,还有每月考核。
春响是她们的头。
在跟着我的第二年,已经能自如处理很多事情,有些繁琐的奏折,还是她概括其中大意,简白向我汇报的。
从前,她滔滔不绝。
如今,却只剩沉默。
我也不在意,随口道:
「你还记得,刚生子那年,灵州有山匪聚啸,百姓苦不堪言吗?所有人都推荐马将军。诚然,将军善战,铲除匪徒不在话下。可哀家却点了一个文官,春响,当时,哀家是怎么说的来着?」
春响抿唇:
「娘娘说,武官虽勇,然治标不治本。山匪虽灭,其根仍存,等到班师回朝,势必卷土重来。文官虽效慢,然可以除根。根源在当地吏治,吏治清而天下平,不费一兵一卒,当可招安匪徒。」
我笑:「你记得不是很清楚吗,那还在犹豫什么呢?」
春响的眼睛亮了,不可置信道:
「娘娘的意思……要选奴婢……选奴婢去治水?」
可随即又自我否定:
「不,不行的。奴婢一是女子,出身卑贱;二来没什么学识,也从未领过政事,朝臣们不会信服的。」
「那又怎样呢?」
我拢着手,声音淡淡:「从前没有太后垂帘,如今也有了。你身世凄苦,可也正因如此,才能更加体谅百姓遭难的苦楚,以至追根溯源,绝不放过。」
雨越下越大。
我探出半个身子,能看见几个宫女跑开避雨,她们的怀中均抱着书,都是受明华女学的影响,于是不由笑了。
「你信不信有一天,这个世道,不那么在乎性别和出身,只在于自身能力。一个人,但凡有决心向上爬,她就会有无数条的出路。」
「春响,你不必让朝臣信服,你只需问自己的心,愿不愿意领了这个差事,圆你过去的一桩遗憾,同时,也还关内百姓一个公道。」
无边雨幕潇潇而下。
身后的声音轻却坚定,春响跪下,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臣,必不负皇恩。」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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