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耳背,是主上身边最废物的暗卫。
主上说我像头猪,我说我这就出门买香菇。
他受不了,打发我去监视他的死对头。
我伪装成卖饼娘子,在死对头家门前摆摊。
两个月后,主上面色铁青地把我从死对头床上拎下来。
「老子叫你监视他!没让你睡了他!」
-1-
中秋宴回来后,主上把书房的折子全部掀在了地上。
我被砸了个狗血淋头,还是跪得很端正。
我知道,主子的火气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皇太女那个阴狠狡诈的幕僚。
听说中秋宴上,裴诉又把主子气得够呛。
裴诉巧舌如簧,主上说不过,只能回来大发雷霆。
「这个裴诉,能不能自己去死?!」
我说:「恐怕不能。」
主上幽幽地看过来。
「玉碎,你想死吗?」
我婉拒:「我不吃屎。」
主上掐住眉心,很头痛的样子。
「滚出去。」
男人真是阴晴不定。
我说:「哦,属下告退。」
-2-
我是个暗卫。
因为耳背,经常把主上的命令听得南辕北辙。
主上常常因此骂我。
骂也没用。
之前主上骂我像头猪,我听岔了,听成他叫我出门买香菇。
当天我去市集精心挑选,心满意足地扛了一袋最好的香菇回来。
主上气得让小厨房连做好几天香菇,逼我吃下去。
小厨房手艺不错,我吃得很开心。
主上见不得我开心,又把那袋香菇全扔了。
可惜。
我的主上三皇子殿下脾气奇差,每天不是在骂人,就是在准备骂人。
好在他的长相弥补了这一点。
他长了一张极漂亮的脸,据说,承袭自他那位千娇百媚的母妃。
这种娇媚并不带有世俗眼光里的侵略性,更像家养的狸奴,连挥爪都可爱得要命。
眼睛生得圆,发脾气也像小猫哈气,以至于我挨骂时总是走神,光顾着看他的脸,完全听不见他骂了什么。
主上对此毫无自知,还一直觉得自己很威严。
实际上,他和「威严」这词儿毫不搭边。
毕竟他摔一跤都能哭半宿。
-3-
第二天,主上让我去监视裴诉。
我知道,他是嫌我烦,把我打发出去,好离他远点。
主上很不信任我。
他说:「你这个脑子,我也不指望你能做成什么大事,你就观察一下他平常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回来禀报。小心点,别被发现了。」
我说:「哦,好的。」
直接混进裴府难度太大,于是,我从东市的烧饼铺老板那里买了个桶炉。
然后把它从皇城的东边拖到了西边。
裴诉的家在西边。
万事俱备,我将桶炉和木桌在裴诉家门口支起来,开始卖烧饼。
然而,裴诉一连三天都没出现。
我很沮丧,这次任务再完不成,主上可能真的会把我赶出家门。
正绝望的时候,裴诉出现了。
他穿了件竹叶青的丝质长袍,月白中衣拥着白皙清冷的面容,俊眉薄唇、光风霁月。
单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挪不开眼。
我没想到他长得那么好看。
在主上的描述里,裴诉不仅老奸巨猾,而且奇丑无比。
我看了看临行前主上给我的画像——满脸麻子、酒糟鼻、斗鸡眼。
我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烧饼炉的炭熊熊燃着,我站在炉边,有些为难。
这时,被随从簇拥着的裴诉注意到了我的摊子。
他的脚步滞了一滞,随即朝我走来。
我连忙把手中的画像收起来,擦了擦手,开始卖力地揉饼。
裴诉在摊子前停下,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的动作,眼睛漂亮得像山岚的雾,轻而易举能将人困住。
平心而论,他的眉眼不算特别出众,但组合在一起就是看着很舒服。
出色的猎手要伪装成猎物。
我没理他,娴熟地将三肥七瘦的猪肉馅儿混上晒干的梅菜,团进白生生的面皮里。
他身边的随从急躁地向前跨了一步:「谁准你在这卖饼?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裴诉蹙起眉,抬手止住了那随从接下去的话。
他望着我,目光柔软:「我叫裴诉,是王城府尹。姑娘是哪里人?何故在此摆摊?」
我有点紧张。
「这里不能摆摊吗?」
「不是的,」裴诉微笑着耐心解释,「华阳律规定,此处可设摊贩。」
一旁的随从颇不赞同地想要插话:「裴大人……」
裴诉不为所动:「让百姓安居乐业是为官者的责任。姑娘放心,姑娘今后在此处摆摊,不会有任何人阻拦。」
我的眼睛瞬间亮起来。
「真的吗?」我激动得一把抓住他的手,「我以后真的可以待在这里?」
只要能待在这里,我的监视任务就不怕完不成了。
裴诉被我握得一跳,脖颈到耳后发烧一般地泛起红云。
「嗯……嗯,」他莫名别开脸不看我,睫毛抖得跟筛糠似的,「自然是真的……」
「谢谢你!」
我松开他的手,从棉纱下掏了一个新鲜热乎的饼塞给他。
「拿着吃吧!不要钱!」
他怔怔地盯着那个饼,半天回不过神,最后小声说:「谢谢。」
「别客气!」我心情大好,豪气万丈地摆了摆手,「有空常来啊!」
裴诉魂不守舍地拿着那个饼走了。
那个随从回过头,恨恨地剜我一眼,开始痛心疾首地跟他的主子说我有多可疑,以及让我在这摆摊有多危险。
不过我看,裴诉半点都没听进去。
因为他走出几步,又急急忙忙地跑了回来。
他睫毛颤颤地望着我,问:「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我叫玉碎,」我没心没肺地回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玉碎。」
-4-
那天之后,裴诉就常常来我的摊子吃饼。
早上来,晚上也来。
晴天来,雨天也来。
他是个斯文妥帖的读书人,每次来都带五枚铜钱,每枚铜钱都擦得干干净净。
次数多了,我也摸清了他的口味。
他喜欢半肥半瘦、加葱花、不放辣,饼皮擀得稍薄,烤得微微焦脆。
每当吃到好吃的饼,他的眼睛就会眯起来,露出特别幸福的神色,像只小狗。
我深感欣慰,然后在给主上的密信里写上裴诉喜好的口味。
两天后,主上回信,力透纸背,龙飞凤舞。
「废物,再浪费纸就杀了你。」
主上总是对我很凶。
裴诉不一样。
裴诉总是很温柔。
闲聊的时候,他偶尔会问一些与我有关的问题。
比如,我这么年轻,为何独自在这摆摊,我的双亲又去了哪里。
我不以为意地回:「我爹娘?早死了。」
他眼中浮起一抹痛色,闷闷的,不再开口。
其实我并不在意。
我是战乱时的孤儿,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爹娘长什么样子。
三皇子百里闻买下我,本来是想做侍妾,发现我天生神力、根骨奇佳,就转去做了暗卫。
我被丢进所谓的铁血营里,在生死间挣扎了好几年。
同营的人死了很多,但我活了下来。
活是活下来了,主上好像还是很讨厌我。
他说:「要不是看你还有点用处,早就把你扔进池塘喂鱼了。」
我眼睛一亮:「中午吃鱼?草鱼还是鲤鱼?」
主上深吸一口气:「滚出去。」
-5-
《暗卫守则》第三条:忠于职守,通晓业务。
作为暗卫,我平常的业务泛而不精,包括但不限于暗中杀人、窃取情报以及跪地求饶。
主要是跪地求饶。
现在,又多了个卖烧饼。
我在裴诉家门口摆了一个月摊,裴诉来得越来越频繁。
不仅来,还带东西给我。
有时是甜食,有时是首饰,有时是有意思的小玩意儿。
即便我不想要,他也会找各种理由让我收下。
要么说买多了,要么说别人送的,要么索性说捡的。
周围的客人总是一边吃饼,一边眉眼带笑地看我们。
八卦的陈婆婆说:「小裴大人看玉娘这眼神,可不简单。」
裴诉支支吾吾。
我心想:坏了,裴诉莫非是看出了什么端倪,知道我在监视他。
我一边心虚,一边又往他的饼里多塞了一点肉。
尽管是为了监视,但我做饼却不马虎。
每天的面团都是早起发的,每天就做那么多,卖完即止,卖不完也不留第二天。
每个饼进炉之前都抹过蜂蜜水,这样烤出来的色泽才鲜亮诱人。
日薄西山,饼面也用完了。
天边有灿烂的晚霞,客人陆陆续续地散去,我擦干净桌面,盖上饼炉的炉口。
裴诉却还没走。
他伏在桌子上,目不转ƭṻ₌睛地望着我。
我走过去说:「裴大人,今天的饼卖完了,我要打烊了。」
「是吗,」他应着我,却坐在原地没动,「可我想和你再多待一会儿。」
我说:「我也想。」
毕竟多待一会儿,就能多监视一会儿。
裴诉的长睫颤了颤,仿佛很震惊地抬起眼。
「玉娘,你……」
破空而来的羽箭打断了他的话。
箭镞钉在我的饼炉上,尾羽微微颤动。
我认出来,那是主上府里的箭。
-6-
我不由得皱起眉。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主上说过,不能刺杀裴诉,因为万一出点什么事,他会背锅。
这肯定是别的王府派来嫁祸主上的。
但眼下这个情形,我又不能暴露自己会武,否则我的监视任务就失败了。
我陷入沉思。
房檐上的黑影弯弓搭箭。
我还来不及思考更多,裴诉已经把我护在了身后,用手压下我的头。
「玉娘,」他轻声说,「等会儿我先出去,他们会跟着我走,你就待在这里不要动,知道吗?」
裴诉的呼吸拂过我耳边,有点痒。
我被压得难受,下意识抬头,唇擦过他的下巴。
他顿时方寸大乱。
「失、失礼了……」
新的箭矢破空,千钧一发之际,我认命地将裴诉一把推开,自己挨了那支箭。
几滴血砸在地面,剧痛从身后传来。
裴诉眼神绝望。
房檐上的人悄无声息地离去。
裴诉扑过来,用力攥住我的手,双目绯红,看起来快哭了。
「玉娘,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找人,我这就去找人救你……」
我什么都没说,他就跑了。
我「嘶」了一声,自个儿把箭从身后拔了出来。
谁家暗卫出任务不穿软甲?
傻子吗?
-7-
裴诉带着人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若无其事地把软甲解下来,丢到犄角旮旯的草丛里去了。
他看着我气定神闲的样子,两包泪僵在眼眶,要掉不掉。
「玉娘,你……你没事?」
「我没事。」
他拉过我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
旁边的人没眼看。
我说:「大人要是也没事的话,就放我走吧,我还要回家做明天卖饼的准备。」
他哽了一口,眼睛跟兔子似的红起来,语气难得强硬。
「不行,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几日,你必须在我府上休养。」
在裴府休养。
身边的随从面露愕然,纷纷劝他。
「大人,这不合……」
「勿要再言!」裴诉定定望着我,「我信她。」
我眼眶一热,眼泪登时「啪嗒」一下砸了下去。
裴诉被我的泪水惊得一愣,随即伸出手,极温善地揉了揉我的头。
「别担心,我会护着你的。」
我哭得掏心掏肺。
这也就是说,我以后可以肆无忌惮地监视裴诉了。
主上,属下成了。
-8-
我立刻被裴诉带回了府中。
他为我准备了单独的房间,吃穿用度一律算在他账上。
第二日一早,裴诉出门上早朝。
我坐在他准备的书桌前,意气风发地给主上写信。
【报主上:
属下不辱使命,已经深入敌营。
假以时日,必将让裴诉跪地求饶,以佐主上宏图霸业。
——玉碎】
写完以后,我喊来惯用的白鸽,把信送了出去。
当晚月黑风高,我听见房檐上传来细碎的响声。
暗卫的本能让我迅速反应过来,飞身跑到了房顶上。
然而我没想到,我面前站着的是主上。
他披着一身不适合夜行的白色披风,脑袋上还罩了个宽檐兜帽,看起来很潇洒。
也很傻。
我狐疑道:「主上这是,散步?」
「你少管!」他骂骂咧咧,「你怎么住进裴诉家里来了?」
我郑重抱拳:「属下觉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近处更有利于监视裴诉的动向,向主上禀报。」
主上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得也有道理,」他道,「既然如此,继续监视他。」
夜风太大,我耳背的毛病又犯了。
我听见主上说的是:「赶紧睡了他。」
-9-
众所周知,暗卫的天职是服从。
主上叫我往东,我没有往西的道理。
听错了不算。
说干就干。
为免夜长梦多,没过几日,我就爬了裴诉的床。
但裴诉还没回家。
管家说,因边境战乱,近日王城涌来许多流民,所以这几日裴诉为了安抚民众殚精竭虑、四处奔走,常常早出晚归。
我只好在床上等他回来。
等待实在是件耗心力的事。
月上中天,直至偌大的裴府只听得见风过草叶的窸窣脆响,屋外的石板路上才响起从容不迫的脚步声。
那是裴诉的脚步声。
为了不扰府中其他人安歇,他总是特意将脚步放得很轻。
我自然是没听见的。
因为等的时间太长,我早就抱着被子睡着了。
房门被轻轻推开,裴诉走进门,将外袍解下,搭在木制的衣桁上,随后走去净面涤齿。
许是过于疲惫的缘故,他没有点灯。
我被轻缓的水声惊醒,半睁开眼,还未反应过来,身边就迷迷糊糊地躺了个人。
是裴诉。
刚醒来的我脑子不太清明,只觉得等得实在太久,心中颇为委屈。
于是我转过身,伸手扯住他的衣角控诉。
「你怎么才回来啊?」
-10-
裴诉的身体僵了一僵。
夜色之中,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得他颤颤唤了一声:「玉娘?」
「是我。」
我朝他靠近一点,裴诉抬起手,指尖擦过我的脸颊,仿佛要确认什么。
他刚从外边回来,身体还带着夜露的寒气,指尖冰凉非常。
被他一碰,我不禁打了个抖。
他如梦方醒,像是被我的皮肤灼伤一般,迅速将手收回。
半晌,他低低地问:「你为何在这里?」
我单刀直入,答得理所当然:「想和你睡觉。」
眼前人的身子狠狠一震。
月亮从云中探出,月光透过窗棂,洁净地落了一地。
借着清亮的月色,我看见裴诉整张脸腾地烧了起来。
绯色漫进眼底,满是水汽。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哑得惊人。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扣住他的手腕,认真吻住他发颤的嘴唇。
「知道。」
-11-
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
暗卫陪人睡觉这事儿不算新鲜,所以我一直都做好了觉悟。
有觉悟归有觉悟,我没经验。
我知道,许多人都会在政敌身边安插自己培养的女人,探听情报的同时,还能吹吹枕边风。
这事儿是其他王府的暗卫告诉我的。
王城的暗卫是一个圈,各个皇子皇女,乃至某些位高权重的显贵,十个有八个会养自己的暗卫。
毕竟都怕死。
暗卫呢,也心照不宣地奉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主要暗卫们大多都是一个训练营出来的,虽然现在侍奉不同的主子,但也没什么深仇大恨。
都是混口饭吃,若非什么大事,一般不会搞得你死我活。
之前皇家围猎的时候,几个皇子皇女的暗卫聚在一起聊天。
四皇子家的暗卫问我平时都做什么。
我想了想,说:「吃。」
「还有呢?」
「出去吃。」
他很诧异:「你家殿下没把你送进天香楼之类的地方训练?」
「我当年在营里成绩第一,还要训练什么?」
他言辞含糊:「就是……那个……哎,你们女暗卫比男暗卫不就胜在这个地方吗?」
我没懂:「啊?」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开始发酸:「真羡慕你们女暗卫啊,什么情报啊、人头啊,睡一睡就有了……」
我迟疑着问:「你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六皇子家的暗卫揽过我的肩,语重心长,「咱们为主子干活呢,有时候就是要牺牲一些东西。为了完成任务,不择手段嘛。你若想探听六皇子的事,也可以……」
我撕下一口羊肉串,嚼巴着咽了:「哦。」
我自幼在主上身边长大,又是暗卫,所以少有女性好友。
他们这么说,我便也这么信。
我的命是主上给的。他买下我,让我免于战火,给我吃穿,每月给我饷银,让我安身立命。
如今我报答他是应该的。
于是当天,我回营帐询问主上,需不需要我替他睡人。
我说:「我对主上忠心耿耿,只要您需要,我什么都可以做。就算做不好,也会努力。」
主上暴跳如雷。
「谁教你的?老子问谁教你说这种话的?!」
我老实道:「其他皇子的暗卫说的。」
「那是他们贱!他们下作!他们无能!」
「谁说女子只能以此事人!有几个女子是自愿做这种事?去他天老爷的自愿!老子早叫你少跟他们玩!」
他按着额,似乎气得不轻,连话都不会说了:「我何曾叫你做过这种事……该死……」
我望着他,似懂非懂。
他确实没让,待在主上身边那么多年,我只在某次他被刺杀时杀过人。
我平日干最多的事是出门跑腿,给他买北市的烤串、西市的馕、东市的奶糕、南市的糖。
天天跑,月月跑,跑得我轻功比武功好。
我的斧子许久未沾血,都钝了。
主上在位置上坐了一会儿,似乎越想越气,又站起来。
「跟我出去!」
我问:「啊,去干什么?」
他急了,一把拖过我的手,边走边阴着脸怒骂:「没用的东西!被欺负了还不知道!老子弄死他们!」
那天晚上,百里闻就着围场的黑灯瞎火,把一个个在睡觉的皇子都喊了起来,将他们大骂了一顿,要他们管好自己的暗卫。
我家主上擅长经商,平日里不大合群。
除了皇太女殿下,其他人私底下都觉得他丢皇家的脸面,与民争利,属实掉价。
但也正因财大气粗,主上被誉为皇城的「财神爷」,其他几个皇子都不太敢惹他。
皇子们被骂得一脸蒙,互相对视了一眼,最后是四皇子战战兢兢地出来劝和。
「三皇兄……你先消消气,出什么事了?」
主上余怒未消:「还是问问你们的暗卫说了什么吧!这么羡慕就自己去卖!没人拦着!」
「暗卫之间开玩笑……当不得真……」
「老子就当真!你有本事咬死老子!」
-12-
后来,别家暗卫告诉我,他们主子在背后编排我的主子。
他们说,百里闻骨子里到底流着商贾的血,出身低劣,上不得台面。
我非常生气,当晚背着主子潜进其他几个王府,把他们家的发财树全砍了。
穷死你们!
那是我十五岁时的事。
现在想来,主上大约是觉得我那时还太年轻,在那方面不堪大用。
如今我长大,应当能尽一份心了。
我绝不能辜负主上的期望。
这样想着,我跨坐在裴诉身上,尝试着伸手抚上他的肩。
裴诉睁大眼,胸膛急剧起伏。
「别。」
他的呼吸变重了。
下一瞬,他翻身将我放倒。
天旋地转,裴诉腰间的玉佩顶得我生疼。
他俯身贴近我颈边,极其克制地厮磨啄吻。
然后放开了我。
我有点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不由得「欸」了一声。
裴诉没作声。
他咬着下唇,猛地拖过一边的被褥,将我像个煎蛋饺一样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随后低下头,隔着厚厚被褥,十分用力地抱紧了我。
他的呼吸慢慢平稳。
许久之后,我听见他强自冷静的声音。
「玉娘。」
「嗯?」
「不是这样的。」
我愣了愣,问:「什么?」
他偏过头,眼神在月色中清澈明亮,语气分外郑重。
「我对你并不是那么轻率的感情……你再等等。」
啊?
你可省省?
-13-
因为太过震惊,我甚至没听到裴诉之后小声说的那句「我会娶你」。
我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紧接着,我身体一轻,回过神才发现,裴诉竟将我连人带被子整个抱了起来。
我直愣愣地躺在他怀里,眼看着他把我端出房门,端过走廊……
端回了我的房间。
一个书生,这么有劲呢?
主上说得对,这人老奸巨猾、表里不一,许多事情还需细细观察,不可轻信。
裴诉将我摆回我的床上,双颊依旧粉得惊人。
他在我床前瞻前顾后地踌躇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倾身吻我。
只是额头。
微凉的吻落在我额心,一触即离,快得我还来不及感受什么。
我怔怔地唤:「裴大人?」
裴诉退后两步,好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玉娘,你……好好休息。」
说完这句话,裴诉飞也似的离开了我的房间。
怪人。
-14-
我想了一晚上也没明白,裴诉是什么意思。
一个男人,对半夜爬自己床的女人说「你可省省」,会是什么意思?
思来想去,我决定找人商量商量。
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老实说,本来也没什么伤。
裴诉照例天没亮就出门了,我跟府中的管家说了一声,就自己出了门。
要问男女之事,果然还是得去天香楼。
然而,我还没到楼门口,就被巷子里突然伸出的一只手拽了过去。
我定睛一看,是二皇子府上的女暗卫,珑霜。
「你疯啦?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我骄傲地说:「我是做任务去的。」
她立即瞪大了眼:「做任务?你家那个主子会让你去这种地方做任务?他不把你腿打折?」
任务机密,我不欲多解释,老神在在地摆了摆手:Ṫū́ₒ「哎,此一时,彼一时。」
她看向我的目光莫名其妙多了同情。
「这样啊。」
圈子里女暗卫不多,训练那几年,我们是挺好的朋友。
后来就很少见面了。
不是我不想见她,是她主子不让。
珑霜跟的二皇子不是什么好人,性情冷漠暴戾、阴晴不定,从来不把人当人。
因为有腿疾,二皇子一向不参加皇家围猎一类的外出活动。
不像我家主上雷声大雨点小,她家主上对她,那都是扎扎实实地打。
稍有不顺心,抽她一顿鞭子是常事。
将欲望都发泄到她身上不说,玩腻了就将她送上别人的床,就这么来来回回地拉扯。
珑霜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
半晌,她表情沉重地拍了拍我的肩。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我觉得不透露任务对象,说一说应该没什么。
于是我问她:「我想勾引一个人,但是我半夜上了他的床,他跟我说『你可省省』,是什么意思?」
珑霜的目光更加同情了。
感觉她快哭出来了。
「碎碎……你,唉。」
我更疑惑了:「所以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一脸破罐破摔。
「还能有什么意思,就是说你功夫还没到家。」
「我功夫挺好的……」
「不是那个功夫……」
她示意我附耳过去,然后伏在我耳边,详详细细地说了一堆。
我听得久久沉默,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暗卫真不好干。
-15-
好像也没什么要问的了。
用不着去天香楼了。
我思忖着找个理由回裴府,珑霜却依旧看着我,显得很担忧。
「你别想太多,我觉得三皇子殿下对你……并非毫无感情。」
「我知道啊,」我说,「所以我更得努力报答他。」
珑霜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儿,她道:「算了,别家主子的事儿,我不好多说什么。」
她左顾右盼,视线定在街边一家成衣店。
我尚且不知所以,就被珑霜拖了进去。
她同店里的老板娘耳语几句,老板娘便转身回里间,取出一套纱衣。
是套极漂亮、轻薄的红衣,缀满精致的金线与宝珠,在暗处亦熠熠生辉。
她将纱衣郑而重之地交到了我手中。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珑霜攥住我的指尖,眼眶湿润。
「玉碎,女儿家在这世间活着,千难万难,少有选择。所以你无论要做什么,我都不会苛责你。我这辈子注定沉入深渊,再无转圜,可你不一样。」
说着,她伸出手,覆上我的耳朵。
「你的耳朵……好些了吗?」
「别担心,早就痊愈了,只是偶尔不灵。」
她点点头,低下花枝一般的颈项,婉约绮媚。
透过衣领的间隙,我望见她伤痕累累的后颈骨。
「三皇子是个好人,」她说,「你若想为将来的命途博一把,尽可放手去做。」
我听得动容,不禁握住她的手。
鼻端闻见清丽的鹅梨香,她捏了捏我的脸颊。
「碎碎,暗卫属于其主,如影随形,生死不渝,不被允许出现在阳光之下。你若能替我回到阳光之下,我会很开心。」
我张张口,想说我过得很好,主上面硬心软,并未苛待我,我从来都在阳光之下。
但最终,我还是选择沉默。
在他人吃不饱饭时不嚼得太大声,亦是一种教养。
我必须再努力一些。
若我能将裴诉这个任务完成,主上或许会更加器重我。
或许,我就能求他,救一救珑霜。
-16-
其实我以前不是没试着求过主上救她。
那次,主上难得没发火。
他端坐在大红酸枝木椅上,眼睛不眨地凝视我。
直至檀香烧断半截,手边的龙井茶也已放凉,主上极冷静、极平和地出声。
「你为什么觉得,以你的身份,有余力去担忧另一个人?」
我如遭雷击。
主上将已凉得彻底的茶拿起来抿了一口。
他说:「玉碎,人活在这个世上,是不能什么都想要的。」
他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世上不幸的人那样多,难道你都要搭上自己的命一个个救吗?你能获得什么回报?」
他还说:「能力不足的善良就只是拖累。你救人是没有意义的。」
没有意义的,玉碎。
屋外落木萧萧,风裹挟着残叶吹向空中,又无力地坠地。
主上别过脸不看我:「你的耳疾,我也为你治了这么些年,难道你还没长教训?还是你真以为,我瑞王府喜欢养闲人?」
我的耳疾确实有天生的缘故,但本来没那么严重。
加重是在十三岁那年。
十三岁时,我尚身在铁血营,与珑霜他们一道训练。
铁血营的训练并不固定,有时是去深山老林,有时要去闹市之中,那一回则是去了边境。
彼时边境战火刚起,因近年火器普及,南嘉之战,炮火连天,多了许多来不及逃亡的平民。
我执意离队,去救人。
那时我年纪虽小,课业成绩已是营中翘楚,速度快、力气大。
可火炮声响喧天,情况紧急,我双手都在救人,根本无暇掩耳。
最后我还是捡回了一条命。
只不过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听不见任何声音。
主上大发雷霆,快马加鞭将我领回府中,成日成日地骂「蠢货」「活该」,我也一句都没听见。
药汤一日日灌下去,养了数年,总算是好了大半。
单是照拂我一个人,主上大约已然身心俱疲。
我滞了一会儿,深深以额触地。
「属下知错了。」
主上扶住额,将头低下去,不欲再言:「快滚。」
我颔首,随后倒退着退出房间。
从那之后,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17-
夕阳西斜。
我同珑霜告别,捧着她送的纱衣回了裴府。
踏进裴府大门后,却觉得其他人看我的眼神不大对。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目光不时瞟向我这边,我一看过去,他们立马装作无所事事。
我觉得奇怪,但也不好上前问,径自回了房间,将纱衣收进衣柜。
这一天,裴诉回得格外早。
回时步伐匆匆,气息紊乱,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我想着探听消息,便端了茶水,轻手轻脚地溜到书房,打算听听他们说什么。
隔着雕花木门,我听见先前屡次对我发难的那随从声音洪亮。
「小的早说了她是奸细!大人!您为什么就是不信?!」
「小伍,别说了。」
「您就算打死我我也要说!门口的草丛发现了沾血的软甲,空中还截获了传信的白鸽!她分明是三皇子派来……」
管家也在一旁叹息:「兹事体大,大人切勿优柔寡断。如今铁证如山,您还要护着她吗?」
我端着茶盘的手抖了抖。
裴府的人竟然这么快就发现了我的身份。
我应该现在就走吗?还是再等等?
犹豫之际,我听见裴诉一如既往的清雅声音。
声音虽然轻柔,语气却极为坚定。
「我的事我自有定夺,不必多言。」
-18-
我悄悄地从书房外离开。
身份已经暴露了。
好在,裴诉不知为何还坚定地相信我。
信鸽被擒,这几日只好先同主上断了联络。
事到如今,我必须加快任务进度。
我回到房间,将纱衣从柜中重新取出来,磕磕绊绊地穿了上去。
穿好以后,我对着铜镜转了一圈,深感这衣服复杂烦琐。
麻烦归麻烦,却着实华美,像是将晚霞披在了身上。
在主上身边时,我极少穿颜色鲜丽的衣服,现在看着自己这样,还觉得有些陌生。
无论如何,成败在此一举。
-19-
夜晚时分,天倏然落起雨。
时值深秋,天气已经很凉,出门要披轻裘。
夜雨落得寒凉又细碎,附在皮肤上,半天都有黏腻的不适感。
院里掌了灯,古朴的石板地一片湿淋淋,缝隙中有零星的苔藓。
戌时过半,府中其他人都回了自己的屋子。
裴诉还留在书房。
我身着纱衣,悄无声息地步过长廊,停在书房门外。
烛光将裴诉的影子投映在窗纸上,我抬起手,轻轻叩了两下。
裴诉很快开了门。
他立在门口,手捏着门框,用力得指骨发白。
「玉娘,你怎么来了?」
我掀开外袍的兜帽,一步步走近他。
他一步步后退。
门被我极轻地反手关合,我停在原地,用珑霜教我的法子,极力可怜地掀起眼睫。
刚从雨里来,我浑身连带着睫毛都湿漉漉的。
我解开披风,让那身纱衣完整地展现在他面前,然后视死如归、豪气万丈地开口。
「裴大人,请您疼我!」
-20-
裴诉望着我,却没有我期望之中的反应。
他眉头紧皱,脸色苍白如纸,眼睛一点一点地泛起红。
像是哭了。
屋内死寂,只听得见烛火的哔剥声。
我在这样的注视下逐渐如芒在背,夜风吹过,我被冻得颤了颤。
许久,裴诉一声不吭地走到衣柜前,取出一件干爽的袍子。
他走到我身边,将袍子披在我身上。
「那件湿了,」他哑声道,「先穿这件吧,别着凉。」
我怔怔地攥紧领口。
裴诉忽地问:「这些年,你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
他这句话带着哭腔,几乎嘶哑,像浸透了雨水的纸张。
裴诉这是在……心疼我?
为什么?
我未能想出个所以然,只见裴诉别过脸,似乎不愿意我看见他的失态。
我模模糊糊地觉得他误会了什么,开口想要解释,又不知道从何解释起。
我喃喃:「我过得挺好的啊……」
裴诉充耳不闻,转而回过身,伸手抚上我的脸。
「是他逼你做这些的,是不是?」他郑重地盯着我,烛光映在他眼里,像高悬的一柄剑,「他欺负你了,是不是?」
我下意识地答:「没有。」
答完又发现,这样等于变相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连忙又找补。
「不是,没有人逼我。」
「你不必替他说话。」
他笑得温柔,眼里的光却极冷。
烛光幽微,桌上的案卷依旧堆积如山。
裴诉低头与我以额相抵,逼我与他四目相对。
「你不要担心,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呼吸交错间,他生涩地吻了吻我的唇边。
「我会处理。」
-21-
又失败了。
我头重脚轻地回到房间,不明白这次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裴诉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真是强大。
或许,我是时候收拾包袱跑路,回三皇子府。
可我又不甘心,就这么半途而废。
次日是朝中例行的休沐日,然而,裴诉一大清早就又出了门,脸色极为难看。
没多久,我收到了主上用新的信鸽传来的书信。
打开信纸的刹那,我感觉纸上的字要扑出来咬我。
看得出来,这次主上又气狠了。
许多字词过于不雅,有碍观瞻,但总结下来,大意很简单。
大概就是说,裴诉大早上跑到三皇子府去发疯,把主上从头到脚骂了一顿,末了还给他砸了一袋子钱。
因为骂的语速太快,主上后面愣是没听清他为什么要砸钱。
主上气疯了。
他气的是裴诉居然敢用钱砸他。
从那些堪称狂乱的字迹里,我仿佛看见主上从纸里跳出来朝我怒吼。
「老子堂堂王城财神爷,轮得着他来砸钱?他那才几个子儿啊?!有病吧他!」
「你给我盯着他!狠狠盯着他!不盯死他你别回来!」
-22-
「盯着他……」
我将这话记在心里,将信纸收起来,勉为其难地叹了口气。
之后几日,我日日睁大眼睛,盯着裴诉。
他出门时,我送行。
他回家时,我迎接。
他行笔时,我磨墨。
甚至于他睡觉,我也会恋恋不舍地在窗户边盯上一会儿。
总之就是恪守命令,全天候、无死角地盯着他。
不知他同府里其他人说了什么,其他人不再敌视我,目光里反带了一丝同情与敬重。
第五日午后,我一如既往借着看书的名义走进书房,待在他身边。
然后盯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越盯,裴诉的脸越红。
到后来,他连笔都拿不稳了。
许是觉得口渴,他伸手去够桌边的茶,我好心给他递了一下,他一慌,茶直接洒了一地。
我拿帕子来揩,听见他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什么。
我一愣,问:「怎么了?」
他将头扭过去,骨节分明的长指像是很没办法地掩住了鼻唇,力道重得连指尖都陷进白皙的皮肤。
「别一直看着我……」
我困惑道:「为什么?」
「我会忍不住……」
我更困惑了:「忍不住什么?」
秋阳和煦,晴空万里,风吹过桌上的纸张,发出清脆的响声。
门边却倏然响起几声轻咳。
裴诉回过神,耳边绯色愈浓,将手慢慢放下去,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管家立在门边,恭敬垂首。
裴诉问:「什么事?」
「大人今日可还要去南坊?」
南坊,是现下城中暂时安置流民的地方。
这段时日为了安抚流民,裴诉一直往那边跑得很勤。
裴诉回过神,轻轻吸了一口气。
「去,」他答,「即刻备马吧。」
「是。」
我眨了眨眼。
「能带我一个吗?」
-23-
从裴府到南坊路程不算近,车马快行,也得走上一个时辰。
我随裴诉抵达南坊的寒窑时,时间已经临近傍晚了。
残日西沉,光辉夺目。
邻近的水边浮着凌乱的藻荇,水波泠泠映着夕阳。
这里的人显然与裴诉很是熟稔,裴诉甫一下车,众人便围了上来。
我立在一边,看他有条不紊地指挥、分粥、安抚。
有病弱的小孩哭闹,他身体力行地半跪下来,用湿帕为他揩汗。
有老者伤口恶化,需要剜除腐肉,疼痛难耐,裴诉便递出自己的手,供其抓握。
郎中与匠人在坊间游走,裴诉也跟着四处察看。
破落的石窑被一点点补起,有怀抱婴儿的妇人哭着要给裴诉下跪。
裴诉微笑着,扶住她的双手。
其他人说了些什么,又引着裴诉向别处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裴诉非常清瘦,背影如修竹一般挺拔清逸,仿佛风一吹就倒。
此刻却似乎极为遒劲,无论如何也不会倒下。
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我却觉得,好像有什么从心底一点一点升了起来。
一些几乎被我遗忘的东西。
-24-
回府时已是深夜。
满天繁星,星河迢迢,马车行在泥泞之中,挤压出费力的吱呀声。
裴诉倚在窗边。
车帘轻轻吹起。风透过缝隙,越过他的鬓角,柔柔拂向我。
我的心也好似被风吹动。
裴诉回过头,眼里仿佛落了一颗星。
「怎么了?」
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裴诉。」
「嗯?」
「善良有什么意义?」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他柔和地弯起眼睛。
「没有意义。」
「诶?」
「善良不需要有意义。」
「那……」我怔怔地说,「善良的人,会想要什么样的回报呢?」
裴诉困惑地望着我,停了几瞬,似乎有些困扰地摇了摇头。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25-
意料之外的答案。
我沉默下去,又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世人总是追寻意义,可世上的事,本就不是桩桩件件都有意义。
有时就只是那么想了,便那样做了。
裴诉望着呆怔的我,轻轻扬了扬唇角。
「玉娘有想要的东西吗?」
「我吗?」我顿了顿,茫然了一会儿,随后摇头,「没有。」
在主上身边,主上想要的东西,就是我想要的东西。
主上想做的事,就是我想做的事。
我不知道自我是什么。
好像对我来说,什么事情都无所谓。
我只是一件兵器,只需要按主上的吩咐行事,不必思考太多。
有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感觉呢?
我有点好奇,抬头问裴诉:「你是怎么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呢?」
夜风吹动他浅碧色的发带,他呼了一口气,笑意散在清冷的风中。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嗯?」
「小时候,我带着弟弟妹妹逃难,很不幸地遭遇了战乱。」
他的声音像是溪水,潺潺流动在狭窄的车内。
「火炮轰鸣,我们无处可逃,正在绝望的时候,有位姑娘忽然出现,救下了我和我的家人。明明,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
我屏息怔愣。
裴诉像是陷入了回忆,依旧娓娓述说。
「她将我的家人带去了安全的地方,最后救我的时候,为免让我受伤,情急之下捂住了我的耳朵。」
他顿了顿,十分温柔地望向我:「她真是个强大的人。于是我想,我也要成为强大的、能保护他人的人。这些年我一直很想再见她一面。为了这个愿望,我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因为我想再站在她面前,告诉她一句话。」
我蜷起手指,掩饰自己不知从何而起的悸动。
「你想告诉她什么?」
裴诉双眼清澈。
「谢谢。」
-26-
我不清楚心中突然生出的陌生感情是什么。
但我变得很喜欢待在裴诉身边。
不是为了主上,而是为了我自己。
是我自己想待在裴诉身边。
时隔多年,这似乎是我第一次有了自己想做的事。
又过了几日,我将烧饼炉子拖到了南坊。
我买了一袋梅菜,教坊中的人如何揉面,如何做饼。
活泼的孩子们笑闹着围住我,向裴诉打趣。
「裴大人快说,玉姐姐是你什么人!快说快说!」
裴诉耳根透红,强自镇定,望向我的眼神却不偏不倚。
「是我的心上人。」
我的心脏猛地漏跳一下。
他望着我,语气凝定。
「你呢?」他问,「你喜欢我吗?」
-27-
我大抵是喜欢上裴诉了。
自南坊之行后,他从不吝啬向我倾诉他的喜欢,迫切得像是害怕我会逃走。
我似乎并不讨厌。
我似乎……也喜欢他。
可我能被允许喜欢他吗?
时节入冬,天气越来越冷。
摇光城很少落雪,但冬季仍然很冷。
每年这个时候,主上定然已骂骂咧咧地捧好手炉。
我觉得有些事情迟早都要面对,索性早些回去挨罚。
我不能再在裴府待下去。
因为我已经没有办法再为主上监视裴诉。
我没有办法违背自己的心意,去遵从主上的心意。
身为暗卫,这是十恶不赦之罪。若主上要杀了我,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我给裴诉留了一封信,趁着夜深,离开裴府,向三皇子府行去。
夜间四下寂静,越接近三皇子府,我的脚步就放得越慢。
最后,直接停了下来。
其实我还没想好,我应该怎么面对主上。
他那么讨厌裴诉,会不会因为这件事为难他?
他那么讨厌我,会不会……
会不会更讨厌我?
我僵在原地,忽然莫名感觉鼻酸。
这时,一驾马车自我身边疾驰而过,我忽然闻见一阵鹅梨香。
珑霜身上的鹅梨香。
-28-
因为曾经长期听不见声音,我的其余四感格外敏锐。
我可以确定,这就是珑霜身上的气味。
没有多加思考,我就返身跟了上去。
马车疾驰,在城郊的一处别苑停下来。
我蹲在树上,看着失去意识的珑霜被人从马车上丢下来,衣不蔽体,满身是伤。
从别苑屋内走出的人,我也很熟悉。
是那位瘸腿的二皇子,百里予。
珑霜被一桶水浇醒,吃力地睁开眼看他。
他用没瘸的那条腿将她踹到一边,又滚着轮椅,慢悠悠地去到她面前。
「听说,你最近和老三家的暗卫走得很近?」
他用云靴勾起她的下巴。
「你想做什么?我猜猜,你想勾引老三?你喜欢老三,对不对?」
「没……」
「你怎么就是不长教训呢……」百里予不听她的解释,踩着她的耳朵,狠得碾出血,声音越发沉,「在你眼里,这世上谁都比我好,你也看不起我,是不是?」
他将珑霜丢回地上,语气冷漠。
「既然这么缺男人,本王自然会满足你。」
四周山匪样的男人得了许可,纷纷围上去。
百里予嫌脏一般地撤开一段距离,神色寒凉,就那么静静注视着死气沉沉的珑霜。
我只觉灵台轰的一声,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29-
主上说,明哲保身。
主上说,能力不足的善良只是拖累。
主上……主上说什么来着?
可我并非没有能力。
我并非病弱之虎、无爪之狼、断翅之鸟。
裴诉说,我是强大的。
裴诉说,他和他的家人,因为我当年的举动,改变了一生。
裴诉问我,是否也有想要的东西。
善良原来是可以没有意义的。
那么,我要怎样袖手旁观,又要怎样对他人弃之不顾?
回过神来,人倒了一庭院。
这么多年不开杀,功夫确实钝了一些。
但勉强够用。
我将脚碾在百里予那条据说刚刚恢复了少许知觉的残腿上,重重压下去。
他发出一声扭曲的痛呼,叫得凄厉。
我没再理他。
刚打完架,我太痛了。
我用布条将虚弱的珑霜系在背上,顶着一身血,凭借本能跑回三皇子府。
见到主上的一瞬间,我终于如释重负地倒了下去。
耳朵听不见声音,嗡鸣响彻耳畔。
模糊的视线里,主上露出前所未有的崩溃神情,跌跌撞撞跑向我。
天好像下雨了。
雨水砸在我眼皮上,烫得离奇。
我合眼跪着,用力抓住主上的袍摆,连声道歉。
我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什么都做不好,还不听话,对不起。
大雨还在落下,主上似乎说了什么。
可我一点也听不清。
-30-
醒来的时候,榻边熏着熟悉的檀香。
是我在主上府里的房间。
我摇摇晃晃地坐起来,一旁的丫鬟小灵看见后,连忙迎上来。
「你醒啦!我去告诉三殿下!」
我慌忙叫住她。
「主上、主上有没有生气啊?」
小灵停下来,歪头皱眉想了想,道:「生气?好像是挺生气的。」
我心想,完了。
她又道:「他那日气得要命,将你带回来唤了大夫,守在你榻边熬了一夜,然后天一亮就带着人找皇太女殿下去了。」
Ṫü₉
我怔了怔:「找皇太女殿下?」
从小灵口中,我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已经昏迷三日了。
那日我倒在瑞王府门前,主上将我和珑霜带进府,连夜找人医治。
我的软甲早就丢在裴府门前,所以这次伤得有些重。
毕竟对方人多,也不是吃素的。
据说,以我犯下的错,我这会儿应该待在天牢。
因为我杀了人,还伤了当今二皇子。
然而,今上病重,皇太女摄政。
皇太女此人,有手腕,有大才。
尽管朝中对她的身份有诸多非议,但她从来不以为意,更在今上病重时力挽狂澜,稳定了朝中局面。
主上前脚到东宫,裴诉后脚也到了。
他看了我的信,跑去三皇子府找我,要跟主上解释,却扑了个空,还得知我重伤的消息。
皇太女还没说话,两人先在东宫大吵一架。
裴诉说:「我那次不是跟你说清楚了吗?我把所有钱都给你,求你放了玉碎。」
主上破口大骂:「你别又跟老子犯病,你那次说得跟绕口令似的谁听得清?怎么就放了玉碎了,老子是捆着她了还是饿着她了?还有你那点钱能不能别拿出来丢人现眼,老子缺你那仨瓜俩枣?」
「你作践她。」
「你放屁!」
「你让玉碎来勾引我!你根本就不珍重她!你不配让她为你付出!」
主上气得人都要炸了:「谁、谁让她勾引你了?!」
裴诉傻了:「你没让她勾引我?」
「废话!」主上扶着地毯,感觉随时会晕过去,「老子叫她监视你!没让她睡了你!」
-31-
误会解除。
皇太女悠悠饮了口金骏眉,淡声问:「吵完没?」
裴诉和主上瞬间汗流浃背,「啪」就跪了下去。
百里翩支着额,漫不经心。
「事情的经过我已经听说了,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裴诉和主上齐齐向前一步,异口同声。
「臣有。」
裴诉拿出了二皇子强抢民女、虐待流民的证据。
主上拿出了二皇子中饱私囊、私收贿赂的证据。
证据确凿,皇太女轻轻「哼」了一声。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皇子。」
她朝手下使了个眼色,伸手接过证据,略显不耐地摆了摆手。
「本宫知道了,都回去吧。」
裴诉却不走。
他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臣求殿下做主,将玉碎姑娘,嫁我为妻。」
主上当即脸色难看,却还强撑笑脸。
「笑死,你要娶玉碎,问过玉碎的意思吗?」
裴诉说:「她喜欢我。」
主上额上青筋暴起:「不可能。」
裴诉跪着,偏头看着他,目光从容且挑衅。
「可能不可能,你问问她就知道了。」
主上心不在焉地回了府。
这两日他坐在廊下等我醒,没抱手炉,也不说话,只一个人枯坐着,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小灵说,从没见过他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
-32-
得知我醒,主上推门走了进来。
他眼下青黑,袍服褶皱,完全没有平日里的意气。
「对不起,」我小心翼翼地说,「任务……又没完成。」
他平放在被面上的手无声收紧。
「对不起,对不起,你到底还要说多少次『对不起』,」他低声道,「命都快没了,还管任务?」
我迟钝地停了停。
奇怪,他看起来好像不是很凶。
我走神了半天,主上没说话。
许久,他才问:「还有没有哪里痛?」
我摇摇头,问:「珑霜怎么样了?」
「在医馆休养,没有性命之忧。」
「二皇子呢?」
「皇姐将他打了一顿,丢去软禁了,」主上皱起眉,「他有他母妃保着,杀了不大可能,这已然是最重的了。」
我松了口气。
房内又陷入寂静。
风吹过廊下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响声。
想来,这风铃还是我小时候和主上挂上去的。
主上冷不丁出声。
「裴诉告诉我……」他停了停,似乎很害怕问出那个问题,「你喜欢他?」
我不想瞒着主上,犹豫一瞬后,点了点头。
「嗯,属下喜欢他。」
-33-
主上忽然站了起来。
动作太大,差点带翻榻边的椅子。
我喊:「主上?」
没有回应。
主上也耳背吗?
我又喊:「三殿下?」
他没有回身,只是背对着我,唤:「阿玉。」
主上很少唤我的名字,我反应了一会儿,才回:「是。」
「我再问你一遍,」他语气平静,尾音却微妙地发抖,「你真的喜欢他吗?」
我说:「是。」
我滞了滞,继续道:「属下辜负了主上的期待,辜负了主上这么多年的栽培,属下惶恐。属下愿意以死谢罪。」
话音未落,主上猛然转身,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你是不是蠢啊?!老子费那么大劲把你捞回来!是为了让你死的吗?!」
我下意识又要道歉:「对不……」
「闭嘴!」
我闭嘴了。
我默默地想:还好,还是熟悉的主上。
-34-
当晚,主上让我滚去裴家。
他说他看到我心烦。
他说:「瑞王府不养闲人,你既不做暗卫,就早点滚出去。」
我问:「我不用替您探听消息了吗?」
「不用。」
「也不用替您跑腿?」
「不用。」
「也不用……」
「你有完没完,说了叫你走,」主上打断我,「我不用你这么废物的暗卫。」
他顿了顿,语气更硬。
「从今往后,做你自己想做的,不必再为我做任何事。」
我想了想,最后一次跪下来,在他面前磕了个头,回:「是。」
他没说话,背对着我在看书,好像很忙。
我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我退出主上的书房,忽然觉得鼻尖一凉。
抬起头看,发现天竟然下起小雪。
摇光是真的很少落雪,所以我停下来,在廊下望了一会儿。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在这里赏雪了吧。
这么点雪,还用不着撑伞。
我踏下台阶,走进雪中。
身后忽然传来主上的声音。
「玉碎!等等!」
我回过头,只见主上疾步奔进雪中,眼中浮着薄红的水雾。
他嘴唇翕动,说了句什么。
我又没听清。
我按了按耳朵,真诚地说:「主上,我没听清,能不能再说一遍?」
主上望着我,眼睛越发湿润绯红,像秋日水边的枫叶。
半晌,他忽地笑了。
「你啊……到底是真没听到,还是装没听到?」
我有点委屈:「真没听到……您再说一次呗?」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不说了。」
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头顶,主上难得弯起眼。
他伸出手,似乎想为我拂去发上的雪,又生生停在半空,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
主上说:「珍重。」
-35-
之后一段时日,裴诉与主上在朝堂上的关系不知为何缓和了许多。
得皇太女殿下器重,裴诉平步青云。
主上也没只顾生意。
南坊的寒窑经过主上的周转,改头换面,逐渐有了自己的营收。
主上神气活现地嘲讽裴诉:「你们总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可君子无银,照样寸步难行。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这一回,裴诉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作揖道:「受教。」
裴诉回来和我说的时候,我很惊讶。
没想到主上与裴诉,也有关系缓和的一天。
裴诉却忽地俯下身,紧紧抱住我。
他吻了吻我的耳后,又将我的手握进掌中。
我问:「怎么了吗?」
他伏在我肩上,声音闷闷的,语气有点委屈。
「没事,就是觉得,你好像是我偷来的。」
「什么话。」
我将他抱得更ŧũⁿ紧一些。
过了一会儿,裴诉放开我,语气有稍许凝重。
「碎碎,你之前同我说想从军。我想过了。」
「嗯,你怎么想?」
「我支持你做自己的决定,但是……」
我着急道:「但是什么?」
裴诉盯着我,紧张得手心微微出汗。
「但是……你可不可以跟我成婚?」
「你想我陪你吹风?」
「不是吹风,」裴诉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告诉我,「是成婚。我请求你,成为我唯一的、珍贵的妻子,可以吗?」
-36-
深冬,我和裴诉大婚。
那一天,摇光下了很大的雪。
主上说冷,没来。
不过,他让人送来满满几箱银钱,权当嫁妆。
顺道把裴诉给他的钱也还了回来。
他的信上说,我到底是从瑞王府走出去的人,太寒碜丢的是他的脸。
白雪皑皑,红烛映窗。
我与裴诉在众人的见证下拜过天地,送入洞房。
他今日喝了点酒,侧颈泛红,眼神却亮。
烛影摇红,柔软温暖的气息一瞬侵袭。
修长手指摸索着覆上我的手背,指尖嵌入指缝,死死交扣。
麻意自指缝蔓延,一路炸上心脏。
今日的裴诉烫得惊人,我讪讪地想要后退,反被他扣住腰拖回。
双唇交缠,舌尖滑过齿列。
我迷蒙地听见,裴诉在我耳边一遍遍重复。
「我爱你。」
「若你听错,我就再说无数遍。」
番外:从此无闻
-1-
有时我觉得,上天是为了惩罚我脾气太烂,才让玉碎离开我身边。
我从小脾气就烂,随我母妃。
脾气烂,长得好看。
母妃说,长得好看的人,有发火的权利。
母妃是个天真又残忍的人,自幼美得惊心动魄,不允许任何人的拒绝。
然而,当拒绝她的那个人是当今圣上,她就无计可施。
圣上对她的美无动于衷,于是,她将怒火都发泄在下人身上。
后来辗转有了我,母妃却变得更暴躁。
她从不安抚我,从不说爱我。
她只会责怪我。
责怪我为什么没有再聪明一些、再讨人喜欢一些,好引得父皇来她的宫中。
兄弟姐妹嫌我凶,都不愿意和我玩。
他们还说,我骨子里流的血太卑贱,配不上他们。
我表面上大骂一通,之后偷偷躲在房间里哭,被母妃发现。
她嫌我哭得烦,丢给我一笔钱,让我去买个玩伴。
-2-
我挑中了玉碎。
那时她被绳子绑着,蜷缩在角落,一双眼睛水洗过似的发亮,像某种野兽。
极干净,有种纯粹原始的凶猛。
我指着她的时候,那人牙子显得很惊讶。
过了一会儿,他露出有点为难的神色。
他说:「三殿下要不还是换一个吧。这姑娘脑子笨,力气大,恐怕日后会冒犯殿下,惹得您不高兴。」
我脾气倔,别人越说不要我越要。
我冷声说:「就要她。只要她。」
-3-
第二日,她就被送进了瑞王府。
那时她才七岁,比我还小两岁。
与人牙子说的不同,她非常乖巧。
乖巧得令我Ŧų⁺烦躁。
她觉得我买下她、救了她、给她吃,就算是对她好。
我骂她的时候,她总是摆出一副天真无辜的样子,茫然地望着我。
我说任何话,好像都伤害不到她。
不仅伤害不到,她可能还会跟我说「谢谢」。
驴唇不对马嘴,答话乱七八糟,也是常有的事。
我说她脑袋笨,她说最近刚上过秤。
我说「你真有病」,她说她都信。
我说「你是废物吗」,她说她想要食物。
现在想来,玉碎或许就是因此习惯了我的刁难,总是会无意识地忽略掉我的话。
反正我十句有九句在骂她。
其实我很想好好对她,但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就变得难听。
我好像,学不会正常地表达感情。
我一边沮丧,一边庆幸。
还好。
还好,玉碎听不见,不会因此嫌弃我。
-4-
后来,玉碎长大了一点。
她的力气越来越大,吃个饭都会不小心捏碎碗。
母妃来看我,看着她的脸「嗤」了一声,说:「长得倒是不错,够格给你做个侍妾。」
我愣了愣,说:「她还小。」
母妃便很夸张地笑起来,语气轻蔑。
「这样的身份,提前学习下才好。」
我感到不舒服,嘴上已经下意识回绝:「我不喜欢她,没打算让她做我侍妾,之后会让她做我的暗卫。」
玉碎立在一边,愣愣的。
我头一回希望她没听见。
然而,她还是听见了。
母妃走后,她小心翼翼地来找我。
她眼睛有点红地问:「主上不喜欢我吗?」
「不喜欢,」我脱口而出,「你蠢,长得也没那么好看,做个暗卫就行了。」
「哦。」
她点点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又笑眯眯地抬起头。
「我成为暗卫的话,就可以保护主上了吗?」
我震惊于她情绪转变之快,迟疑着回:「嗯。」
「那我要去。」
我立刻就后悔了:「其实你可以不……」
「我要去,」她坚定地说,「我要变得有用,变得能让主上喜欢。」
我很想说,她不需要做那些。
可我说不出口。
我自欺欺人地想,铁血营的训练严苛,小姑娘怕苦,可能过不了几天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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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却没有如我所愿。
她不仅没半途而废,还成了非常出色的暗卫。
虽然她从铁血营归来的那年,伤痕累累。
我找大夫医治她,拼命和她说话。
她却好像满不在乎。
她很认真地跟我说:「主上,耳朵听不见不影响杀人的。」
好像我不知道似的。
好像我会因此不要她似的。
后来,她的听觉慢慢恢复,也习惯了待在我身边做暗卫的生活。
我可耻地享受着这种生活。
我想,她是我一个人的暗卫,日日同我一起,没有任何人能将她夺走。
直到一次刺杀。
生意上的一帮亡命之徒趁我外出,拦住我的马车,想要杀我。
彼时,我身边只有玉碎一个。
我眼睁睁看着她徒手拧断了为首的人的脖颈。
她满手是血,脸上也溅了黏稠的红,笑着对我说:「主上,别害怕。」
我确实很害怕。
但不是害怕她,而是害怕țŭ̀⁼失去她。
那之后,我尽量不带她外出,也不让她执行危险的任务。
这次的敌人弱小,下次呢?下下次呢?
我发现自己矛盾极了。
既希望她强大,又想浪费她的强大。
希望她能保护自己,却不希望她凭借自己的强大以身犯险。
自幼的处世准则让我故步自封,也让我武断地掐灭了玉碎的一切可能。
我安慰自己,我是在保护她。
可我内心深处知道,不是的。
我只是自私。
我只是,想独占她。
尽管并不光明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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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注意到了我对玉碎的不同。
她开始旁敲侧击地催促我成亲,不时敲打我。
「我们这样的身份,必须找一位高门贵女。」
「你还没吃够血统的苦吗?」
「那样卑贱的血统,连给你诞下后代的资格都没有。」
我觉得很疲惫。
我冷漠地注视她,问:「如果我去死,你会开心些吗?母亲。」
她发了疯。
她说她会不择手段地弄死玉碎,因为她带坏了我。
真好笑啊,她甚至不敢把错算在我的身上。
这世间男儿,犯了错都是这样推到女子身上的吗?
我笑起来,将随身匕首晃上她的咽喉。
「啊,是吗?那我们一起死。」
母妃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逃离了瑞王府。
我面无表情地坐在夜色里。
玉碎从外边翻墙回来,看见我之后,僵了一下。
我说:「滚过来。」
她很听话地走过来。
我低下头,攥着她的手腕,将额抵在她手心。
眼泪糊了她一手,玉碎疑惑地问:「主上,你是哭了吗?」
我说:「少扯淡,是老子晚上吃的川菜太辣。」
她信了,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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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没有放过我。
她三番两次上门,想找玉碎的麻烦。
我知道,她也就只能干这种事了。
我告诉她,我不想要任何人做我的妻子。
母妃冷笑:「知子莫若母,你心里想要什么,我很清楚。你是皇子,你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她违背我的意愿,将各色女子塞进我的府中。
玉碎还没有意识到问题,她一向反应迟钝。
但再这样下去,我怕她会越来越难过。
我随便找了个理由把她打发出去,就说让她监视裴诉。
也没指望她真要做什么。
但我忘了,除去耳背这点,玉碎执行任务一向很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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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诉最开始说玉碎喜欢他的时候,我是不信的。
那时我外公去世不久,我借机迅速接管了母家所有的钱财和人脉,成为母家实际的掌权人。
这样一来,即便是母亲也很难再掌控我。
我想好了,我可以另外找一个她找不到玉碎的地方,和她待在一起。
虽然有些委屈玉碎,但能解决如今的问题。
我想得太天真了。
裴诉的话让我意识到,玉碎从来不是我的,也是不能被关起来的。
我在廊下坐了两天,不停安慰自己。
没事的,没事的。
玉碎不可能喜欢别人的。
然而当她真的醒来,我却连问出那个问题都害怕。
直至听到答案,我发现,自己连面对玉碎都做不到。
我的眼泪一直在掉下去,丢人至极,但我完全控制不住。
其实我说过喜欢她。
在她熟睡时, 在她昏迷时, 在她听不见时。
好像只有在这些时候, 我才能够将那些话坦荡地宣之于口。
明明在我们漫长的十余年中,我有那样多的机会, 可以告诉她。
玉碎走的那日,我背对着她假装看书,其实在哭。
眼泪把书卷洇湿,听见她犹豫着走出房间的声音,我终于没忍住, 追了出去。
老天给了我一个机会,因为下雪,玉碎还没有走。
我出ŧű̂⁵声唤她,她闻声回头。
我说:「我喜欢你, 能不能留下来?」
玉碎没有听清。
她眼神茫然地看着我, 让我重复一遍。
可上一遍已然用尽了我所有勇气。
也许这就是天意。
我又一次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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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在朝堂上遇见裴诉,我还是忍不住噎他。
我故意装作幸灾乐祸地说:「阿玉笨得很, 往后你怕是要吃不少苦头。」
裴诉皱起眉,神色很严肃。
「三殿下为何要说这样的话?」他认真地望着我, 眼神跟碎玉有些像,「这样的话是很伤人的, 殿下不知道么?」
我语塞。
是啊, 我难道不知道这样的话很伤人么?
裴诉郑重地拜托我:「虽然也许没什么机会, 但还请殿下往后遇见碎碎, 不要再对她说这样的话。我不希望她难过。」
我挣扎道:「她耳背, 听不清的。」
「若是听清了呢?」
「什么?」
裴诉正色:「伤人的话, 哪怕听清一句都会难过。殿下希望碎碎难过吗?」
我彻底说不出话。
裴诉深深作下一揖:「她是我宝贵的未来妻子,很聪明, 也很可爱。去做某些事并不是蠢,只是善良。望三殿下清楚。」
好笑。
我和碎玉相处了十几年,如今居然要让另一个人来告诉我, 她是怎样的人。
然而那一刻, 我终于明白。
隔在我和玉碎之间的不是母妃、不是耳背、不是裴诉。
是我。
自始至终都是犹豫不决、出言不逊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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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那天, 其实我去了。
我骑在马上, 悄悄地眺了一眼。
鞭炮齐鸣, 唢呐喧天, 十分热闹。我听见有人起哄,喊玉碎的名字。
其实他们都喊错了。
玉碎这名字是我起的,最开始我起的不是「玉碎」, 而是「玉随」。
伴随的随。
那个傻丫头,自顾自听成了「玉碎」,又自顾自地沿用了下来。
她总是说, 她感激我、对不起我。
她说暗卫是要为主上献身的, 是要为主上出生入死的。
可我从来不要那些。
我只想要她平平淡淡地陪在我身边。
其实我很清楚,我没法让她陪我一辈子。
母妃不会让我娶她做正妻,我也不会允许她被困在我身边, 只做一个侍妾。
老虎不该成为狸奴,更不该被困住。
听说,她很快就ťű⁹要加入「念字旗」,随军出征, 上阵杀敌。
那该是她的天地。
我遥遥望着玉碎与裴诉夫妻对拜,在烟雾中呛得又想要落泪。
这样就好。
这样最好。
我的玉不该碎,也永不会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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