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珠

我的未婚夫是出名的高冷不近女色,直到他的小青梅入京。
他纵容她鞭打我心爱的小马驹。
抢走我凤冠上的珍珠,踩在脚上。
我怒极反抗,陆淮却指责我。
「她年纪小,你何必仗着郡主身份欺辱她?
「我待她如亲妹,这你都容不下吗?」
后来,他撞见我马车里多了个男人,却又妒红了眼。
我挑眉笑道:「我新找的面首之一,这你都容不下吗?」

1
我陪同太后前往五台山礼佛,再回京,已是一个多月以后。
在家休整了两日,陆淮就派人来接我。
他设了宴,要为我接风洗尘。
我走进厢房,却不见陆淮的身影。
只有同陆淮交好的几位世家子弟,正在把酒言欢。
见到我,众人连忙朝我行礼。
我笑着摆摆手,让他们自便,待要走向主位时,我愣住了。
一位粉衫的姑娘正坐在主位上,见了我也没有起身,只是满眼好奇打量我。
「你是谁?为何坐在郡主的位子上,见了郡主也不行礼?」
我的丫鬟阿春不满她的失礼,忍不住出声道。
那姑娘不知所措,咬着唇,眼底浮上水雾,像受了惊吓。
「郡主。」
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正是陆淮。
他像是赶得急,额头还冒着汗,手上拿着一包芙蓉糕。
我认出来,是清玉阁的芙蓉糕。
他记得我爱吃的点心,还亲自去买来。
只不过,这一来一回,少不得要一个时辰。
思及此,我弯了弯唇角。
一些不快的情绪,也就消散了。
原先坐着不动的姑娘,像是雏鸟归巢,朝着陆淮飞奔而去,不安地拉着他的袖子。
「阿淮哥哥。」
陆淮冷着脸,抽回袖子:「都跟你说了,让你待在宅子里,你偏要跟出来。」
说着,向我介绍道:「她叫若灵,是我的恩师之女,她初入京城,不太懂京城的规矩,还请郡主莫见怪。」
若灵在陆淮的示意下,冲着我行了不伦不类的礼。
我脸上的笑容也落了下来。
陆淮话中带着几分斥责,却将手上的点心递到若灵的手里。
清俊的面容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宠溺。
一别一个多月,我满心挂念着他。
为了赴今夜之约,精心打扮许久。
没想到,我的好未婚夫给我这么大的惊喜。
他带着别的姑娘,坐在属于我的位置上,吃着他亲自去买的点心。
陆淮是什么样的人。
我比谁都清楚。
他是天之骄子,清冷孤傲。
便是他的堂妹、族亲,从不见他有这份亲近感。
往日他设宴,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个女子出现。
对待其他的女子,亦是冷淡疏离,保持着距离。
我的几位好友都纷纷感叹,上京有名的高岭之花,最后竟折在我手里。
那时我听在耳里,心底既欢喜又甜蜜。
可现在,我不能确定了。

2
我生来就不是忍气吞声的脾性。
「起开。」
随着我的话音一落,满室寂静。
我的目光冷,声音也冷。
众人面面相觑,头一次见我发怒。
我自小被太后和皇帝舅舅宠着,在京城可以横着走,可我向来待人大方,从不为难人。
那个叫若灵的姑娘嘴里含着点心,懵懂地抬头,像是后知后觉我是在赶她。
「那边还有很多空位,你,你为什么非要跟我抢这一个?」
她说罢,委屈地看向陆淮。
突然有人低声道:「那主桌本就是郡主专用,先前我就说这样不妥……」
「抢?」阿春忍不住了,「这艘画舫都是郡主的,你说说,郡主跟你抢什么了?」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小姑娘脸色发白,眼底悬着的泪要落不落。
这模样,像在遭受寒风侵袭的小白花,不算绝美,却有着令人怜惜的娇弱。
陆淮连忙走过来。
「郡主,是我让她随意坐的。」
他似乎才反应过来我的不悦,微蹙着眉,唤来随从。
「阿野,将若灵小姐送回去。」
若灵不敢开口留下,一脸委屈地被送走。
檀木桌面散落着糕点碎末。精锻坐褥上,也不能幸免。
我嫌恶地撇开脸,吩咐道:「全都扔了。」
陆淮也没料到,我的反应如此激烈。
还当众落了他的面子。
众人见气氛不对,纷纷向我请辞。
陆淮拧眉道:「姜玉珠,她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你往日最是大方端庄,何必与她斤斤计较。」
计较?
我险些被气笑。
这也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我。
我微眯着眼,也是第一次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
他无奈一叹,靠近我,主动牵起我的手。
若是平时,我早就乐出声来。
从前,便是被我缠红了耳尖,他也不肯逾矩半分。
现在,他放下身段向我示好。
我心底并无半分欢喜。
「看看,喜不喜欢。」
陆淮将一物塞进我的手心。
我展开一看,是一支白玉兰簪。
用料极好,做工却有几分粗糙。
我诧异地抬眼,陆淮眼底带着几分期待和忐忑。
竟是他亲手做的簪子。
我顺势握着他的手,细看。
这是一双很好看的手,指骨节分明,肤色瓷白,像个完美的玉器,我从前总喜欢盯着瞧。
此时,他指尖上布满纵横交错的伤痕。
陆淮眉眼低垂,在我耳边柔声道:「玉珠,再有三个月,我们就要成婚了,我很高兴,你也不要为了这些小事而不开心,好吗?」
是啊,三个月后,就是我们的婚期。
这也是我日日所盼。
只是,向来人心难测,人生无常。

3
陆淮向我解释。
他对若灵的照顾,也是奉父命行事。
若灵的父ṭüₗ亲是江州大儒,与陆父是故交。
陆淮年幼时,曾得若灵父亲的教导,是他最为敬重的恩师。
这次若灵上京是为游玩,其父便托陆家照顾几分。
「她胆小又爱哭,初次入京,也只认得我一人,我总不能弃她不顾。」
陆淮和我坦陈,当年他在江州时,若灵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小娃娃。
在他眼里,若灵还是那个年幼的小妹妹,他亦是尽一些地主之谊。
他还再三和我保证,若灵只是入京游玩一段时日,不久就会回江州。
我自然犯不着自降身段,去为难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
我在意的,唯有陆淮的态度。
他是我的未婚夫,他的眼里心里应该只有我一人。
他的偏爱也只能对我一人。
陆淮的保证,并没有让我好受。
他眼中天真单纯的小姑娘,看他的眼神也不全然清白,还那么依赖着他。
几日后,我的表姐乐阳郡主约我去跑马。
我也想到,许久没有去看雪影,也该去看看它了。
雪影是我娘生前最喜欢的一匹名叫流光的马所生的小马驹。
一年前,流光难产,它在马厩痛苦嘶鸣,疯狂攻击试图靠近它的饲养官,就连兽医也无计可施。
流光血统高贵,桀骜难驯,除了我娘谁也近不了它的身。
就连我也不行,我急得直哭。
后来陆淮闻讯赶来。
他让我穿上娘生前的骑马装,又在马厩熏了些迷药,他陪着我,安抚了流光。
后来更是不顾污秽,协助兽医将雪影从母体中拖出来。
那日,陆淮的白衣上沾满血污,他偏头对着我笑:「郡主,『母子平安』,别再哭了……」
我被他一句逗得破涕为笑。
那天的日光正好,洒在陆淮满是汗的面容上,他虽一身狼狈,落在我眼底,犹如镀上圣洁的光。
看到雪影跟在流光身后,我想起幼时我娘第一次教我骑马的场景。
小小的我坐在马背上,被颠得东倒西歪,也不害怕,反而拍着小手说再快点。
娘就会笑,果真是我的好女儿,胆子够大,娘就希望你永远这样勇敢,无忧无虑。
现在连流光也有了孩子,娘却不在了。
每当想娘的时候,我就会来马场,看看流光和雪影。
皇家马场上。
我到的时候,乐阳带着一众姐妹刚换好了骑马装。
「你不打算遛几圈?」
乐阳见我一身常服,也没有骑马的打算,无奈地摇头。
「还没嫁人呢,就被陆淮吃得死死的,日后嫁过去,只怕是见你一面都难了。」
几位相熟的世家小姐,都纷纷跟着打趣我。
乐阳比我大上两岁,喜爱自由,至今都没有议亲。
用她的话来说,男人只会耽误她享乐,若她有看中的人,直接收为面首便是了。
身为瑞王府唯一的郡主,她有肆意的底气。
在我未定亲之前,我们总是约在一起,赛马、打马球,或是狩猎,好不快活。
可我和乐阳不一样。
我终究是要嫁人的。
太后她老人家年事已高,身子骨也大不如从前,她总盼着我找到好的归宿。
她在一众的世家子弟里,挑了又挑。
后来我相中陆淮,太后有几分不满陆家人多混乱,到底还是依了我。
为迎合陆淮的喜好,我做回了大家闺秀,平常宴会也不过去一些赏花宴、茶话会。
「姐,你们先去玩吧,我去看看雪影。」我对乐阳她们说。
乐阳了然点头,她知道我每次来马场,总要先去看看流光和雪影。
我到了马厩,却不见雪影的踪影。
只有流光有些焦躁,在原地撅着蹄。
「雪影呢?」
看管马的小吏见到我脸色一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郡主,是,是陆公子让人牵走了雪影。」
陆淮?
原本提起的心瞬间松了下来。
也许是陆淮接生的关系,雪影看到陆淮就会很亲近。
以前我来马场,但凡陆淮有空闲,也会陪着我一同来。
他牵走雪影,想必是带着雪影遛圈去了。
我找了一圈,才找到陆淮。
见他身后空空,问道:「雪影呢?」

4
陆淮笑道:「是若灵想要学骑马,可是看到骏马又害怕得直掉泪。」
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
陆淮笑意愈发大。
「这丫头,胆小如鼠,偏又爱玩。」
他的话,让我心底一沉。
不仅仅是他话中对若灵的宠溺和纵容。
而是——
「她看到雪影很喜欢,就想着,让她先拿雪影练练胆子。」
轰的一声,像是有雷炸在耳边。
我紧咬牙关,才不至于当场失态。
「陆淮!
「雪影才刚一岁,还是个小马驹!」
陆淮笑得云淡风轻:「所以不会伤到她……」
话音未落,一道娇喝传来——
「你这匹蠢笨的马,敢不听姑奶奶的话,快走啊你!看我不抽死你!你傲什么傲,小畜生,姑奶奶我骑你都是你的荣幸……」
「啪!」
一声马鞭落,我听见雪影低低的嘶吼声。
接着,又是几鞭子抽下来。
像是抽在我的心口上。
浑身的血液直冲脑门,我险些站不住脚。
我推开挡在我身前的陆淮,大步冲过去!
「雪影!」
若灵坐在雪影背上,一手握着缰绳,另一手握着皮鞭,还维持着抽打的动作。
看见我,雪影欢快地朝我跑来,一双圆溜溜的大眼委屈地看着我。
我心下一酸,心疼地摸了摸它。
「郡、郡主。」
若灵小脸一白,慌忙翻身下马,下意识将手中的鞭子藏在身后。
我视而不见,只唤了一声:「阿春!」
阿春得令,走到若灵面前──
啪啪啪!
六个巴掌。
正如她刚才打雪影的六鞭子。
一个不少地落在若灵的脸上。
若灵被打蒙,捂着脸,呆立当场。
「若灵!」
陆淮反应过来,一把将若灵护在身后。
「姜玉珠,你这是在做什么!为何一言不出就出手伤人!」
我红着眼看向他:「雪影才一岁,我平常都舍不得碰它,就连马鞍都不曾安上,你竟敢让人骑着它,还对它挥鞭子!
「你明知道,雪影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陆淮阴沉的脸色微变。
他似乎想起来我对雪影的珍视,脸上露出一丝迟来的惊慌。
他放开若灵,走到我面前,还试图辩解:「若灵力气小,也没有真伤到雪影。」
「没有真伤到它?」
我咬碎了牙,顾不得体面,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陆淮的脸上立马浮现五个指印。
原本还在呆愣的若灵惊呼着冲过来。
「阿淮哥哥,你没事吧!」
她顶着两颊的巴掌印,却哭着捧着陆淮的脸,又惊又急。
说着,又朝我跪下来。
「郡主,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怪阿淮哥哥,是我想学骑马,才求了他带我来,也是我见这马不听话,这才抽了几鞭子罢了。
「你要怪罪就怪我,我任凭你发落,你要打要杀,悉听尊便,只是这一切,都与阿淮哥哥无关。」
明明那么柔弱,却挺起胸膛,保护她的阿淮哥哥。
陆淮抿唇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怜惜。
人在愤怒至极的情况下,真的会笑出声。
见过不怕死的,却没见过这样不知所谓的人。
我笑着道:「是吗?你这么不怕死,那我若是不成全,岂不是……」
「姜玉珠!」
陆淮打断我。
嗓音疏冷,连名字也不喊了。
他收起惯常的温和,清俊的脸上带着几分隐忍的怒意。
「你是皇家郡主,身份尊贵,若灵出身普通,年纪小身子也弱,你不谦让也罢,对她喊打喊杀,这是你名门贵女的做派吗?
「若灵受不住郡主的责罚,还请郡主高抬贵手。」
他随即招来随从,自顾自吩咐道:「阿野,送若灵小姐回府。」
阿春冷着脸上前,伸手拦住:「郡主没发话,我看谁敢!」
陆淮扭头看我,眸光幽冷。
「郡主好大的威仪,你打也打了,还想要如何?难不成也要我跪下来向您磕头请罪?」
我面无表情看着失去理智,咄咄逼人的陆淮。
他为了若灵不惜与我撕破脸。
僵持间,清亮的嗓音传来:「这是在唱戏呢?」
乐阳带着一众姐妹,慢悠悠地走来。

5
「是、是我不小心骑了这匹马,这马又不听话,郡主就生气了。」
见到一众人,若灵弱弱地开口,微抬下巴,将自己红肿的脸露出来。
到底是有几分机灵,懂得先发制人,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率先给我冠上倚强凌弱的帽子。
她抽泣道:「我是从小地方来,不懂京城的规矩,没想到一匹马,比人命还重要。」
「郡主又是打,又是杀的,小女是平头百姓,贱命一条,郡主想要,就拿去就是。」
在场的皆是世家贵女,自小浸淫内宅,耳濡目染,都练就了一双慧眼。
若灵的一番话,不仅没得到众人的同情,反而引得她们几个捂唇轻蔑地笑出声。
「姑娘虽是小地方来的,不懂这京城规矩,可进入皇家马场,也是该学些基本的礼仪,以免冲撞贵人。」
「安阳郡主最是好脾气,若是换了旁人,就如我身边这位乐阳郡主,只怕是要血溅当场了。」
「雪影可不是普通的马,它是先长公主留给安阳郡主的念想,郡主万般珍爱,把它当宝贝,自己都舍不得碰一下。」
「没想到姑娘不仅骑了郡主的小马驹,还挥上鞭子……听说姑娘的父亲在当地颇有威望,想来姑娘是知礼的,应当懂得『物非其主,勿躁之』的道理……」
几个姑娘笑意盈盈,你一言我一语,话里有话。
若灵难堪落泪,攥着裙角的手指发白,像遭受极大的屈辱,身子摇摇欲坠。
陆淮终于按捺不住。
他铁青着脸,一把拉起若灵。
「我带着若灵去处理伤处,郡主若是不解气,我在府上等着郡主传召,任由郡主处置。」
他小心翼翼将若灵扶上马,随后利落地翻身上马,拥着若灵扬长而去。
竟一次都没有回头。
而我还回味着,若灵柔若无骨地靠在陆淮的怀中,朝我投来的那一眼。
似乎在说——
郡主又如何。
你的未婚夫,不还是当众踩着你的脸,护我周全。
曾有那么一瞬间,我也在想,自己是否太过偏激,为难一个小姑娘。
现在,我为曾经有过这种念头而感到可笑。
乐阳冷笑出声:「如今随便什么人都敢挑衅皇家册封的郡主。」
她又点着我的额头:「你啊你,皇祖母将你娇宠大,可不是让你随便被欺负的,左右不过是个男人。
「以你的样貌才情,又有皇祖母为你撑腰,但凡你愿意,京城说得出名号的公子哥都任你挑选。
「别傻傻吊在一棵树上,以后有的是苦吃。」
「我知道了,阿姐。」
我笑着回她,心里却很清楚。
圣旨赐婚,不容变更。
陆淮公然落我的面子,不过也是认准了这一点。
只是他忘了。
我从来不会委屈自己。

6
我和陆淮之间就这样僵持住了。
那日我不顾体面,直接打了他的脸。
他似乎下定主意,要冷落我一番。
甚至等着我去向他道歉。
那日马场上的事情,在京城世家之间悄悄传开。
先是有人说,我仗着太后疼爱,善妒跋扈,还险些打死未婚夫的恩师之女。
然而很快就有人替我说话。
太后偏疼我,我在世家之间人缘也好,多的是借机向我卖好的人。
陆淮拿若灵当妹妹,她跟在陆淮身后,所到之处,无不被厚待。
转眼间,发现往日的和善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讥笑。
比这些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那些高高在上、无视她的目光。
视她如蝼蚁。
更有人当面骂她,年纪小却一身狐媚子,引得陆公子与安阳郡主失和。
若灵终于承受不住,她病倒了。
「阿淮哥哥,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是我连累你和郡主起了争执。
「我也没想到郡主会这么生气,等我病好了……不,我现在就去给郡主磕头,给她赔罪……」
往日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病恹恹地躺在床榻上,没了生气。
陆淮带着满腔怒意,来与我对峙。
「你为何要一再为难若灵?
「若灵没有说错,不过是一匹马,难道在你们这些生来就尊贵的人眼里,人命真如草芥吗?
「她还是个小姑娘,直率活泼,不谙世事Ṱü⁴,就因得罪你安阳郡主,就犯了死罪?欺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就能彰显你郡主的无上权力吗?」
我静静看着他。
他是陆家这一代,最出色的儿郎。
连皇舅舅也曾亲口夸他一句,天资卓越。
他向来进退有度,谦逊有礼。
一双清泠泠的眉眼,是许多姑娘的春闺梦中人。
可他不曾将任何人看进眼里。
我以为,我是他唯一的偏爱。
诚然如他所言,他只将若灵看作妹妹。
我是信的。
他自有傲骨,不屑于说谎。
倘若他真对若灵生出男女之情,他会对我坦白。
我们成婚之后,他若是有意,纳她为妾也未必不可。
世家高门,三妻四妾本就寻常,我从不纠结于此。
可若灵却并没有如陆淮所想,视他为兄长。
若灵看陆淮的眼神,我很熟悉,与我情窦初开时,看向陆淮的眼神一样。
若灵一病,就让陆淮失去理智和判断。
我突然想到陆淮的生母。
他生母因出身不高,没少被人暗地里取笑打压,连带着陆淮自幼也受尽白眼。
世家这些扒高踩低的手段,他最是清楚。
兵不血刃,几句话,就能摧毁一个人神智。
如今这样的手段,用在一个单纯无辜的小姑娘身上。
他感同身受,也深恶痛绝。
这让我想起他和母亲早些年的遭遇。
以前他年幼,无法救母亲于水火。
如今他有了能力,他不能再容忍当初的苦难重演。
陆淮留下话。
他让我亲自去探望病重的若灵。
他说,我的态度,就能让所有谣言不攻自破。
我看着这张曾让我着迷的脸,越觉得可笑。
没有得到我点头,陆淮负气而去。
7
太后得知此事后,诏我入宫。
她拍了拍我的手,并没有责怪我,说当初她为我挑选那么多的好儿郎,你偏要选他。
她只怜爱地看着我,说:「若是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你是我养大的孩子,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眼眶一热,撒娇道:「外祖母,我可不可以不成亲呀。」
太后捂着帕子咳嗽了几声,又摸着我的脸颊,轻轻一叹。
我娘早逝,是她老人家心底最深的伤疤。
年迈的老人,总是盼着自己牵挂的孙儿能够觅得良人,夫妻和美,儿孙满堂。
我不想让她为我忧心。
陆淮曾是我最好的选择。
而现在,他的态度,让我不得不重新做打算。
那日我与他不欢而散之后,陆淮闹出不少动静。
他大张旗鼓地带着若灵去狩猎。
他只身入深山,蹲守一整日,只为猎一只白狐,哄若灵开心。
他带着她游山玩水,在人前称她为吾妹。
从前不论我去哪儿,他都陪在我身边。
现在,他陪在另一个姑娘身边。
不论什么原因,他对若灵的在乎,早就凌驾在我这个未婚妻之上。
满城风雨中,不是没有等着看我笑话的人。
早先曾对陆淮芳心暗许的姑娘们,背地里笑我。
就算靠着太后怜爱,得到圣旨赐婚,还不是得不到陆郎的心。
这种感觉,很难受。
对,相比于伤心。
更多的,却是难受。
就像我小时候很喜欢的一只布偶,被乐阳借去玩了几日。
再还回来时,布偶完好无损,我却摸到一手的糖渍。
嬷嬷替我清洗干净,糖渍虽没有了,却落下一块浅淡的印记。
看到那块印记,我总会想起那手上的黏腻感。
令人浑身不舒坦。
于是,我不再喜欢它,任由它压在箱底,再不见天日。
8
饶是我有心理准备,还是会被陆淮的行径激怒。
原本要镶在我凤冠上的粉珠,成了若灵绣鞋上的装饰物,被她踩在脚上。
「怎么样,好看吗?」
若灵提着裙角,向众人展示鞋子上的粉珠。
「天哪,你可真是暴殄天物,这么好的粉色珍珠,竟被你缝在鞋上。」
「就算是做成朱钗,我都舍不得戴出门……」
若灵翘着唇角,笑着道:「这算什么,阿淮哥哥说了,若是我喜欢,要多少有多少。」
「兄长对你可真好。」
围在若灵身边的,是陆淮的两个堂妹。
还有几位是与陆家有着姻亲的表姑娘。
几个姑娘脸上都露出羡慕的神情。
若灵得意的表情刺得我脸颊发烫,活像被人甩了两巴掌。
「郡主,您来了?」
陆芸眼尖,看见了我,连忙带着几个姐妹朝我行礼。
她是陆淮的小堂妹,今年才八岁,机灵又活泼,我平常也极喜欢她。
若灵见了我,脸色一白,瑟缩着退了几步。
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可她的眼底,却泄露几分得意。
我恍若未闻,只是点着陆芸的鼻子问:「喜欢珍珠?」
陆芸点了点头,小脸黯然失落。
她曾眼巴巴地看着堂哥,将所有的好东西都送到若灵手里。
她渴望的眼神,堂哥却视而不见。
明明她才是他的血亲妹妹。
我招来阿春,吩咐了几句。
当天,整个陆家都知道,安阳郡主赏赐几位姑娘一人一盒粉珠。
还特意留下话,让她们务必都要镶在鞋面上,每逢宴会,都得要穿出去。
几个姑娘,年岁小的,还不懂得掩饰情绪,得了赏赐,高兴得又蹦又跳。
我被她们欢快的情绪感染,心情也愉悦起来。
9
陆淮这段时间过得不太好。
这日友人相邀,宴席上,他没有往日的兴致与他们畅谈。
只烦躁地喝着酒。
突然有人Ṭùₑ笑着打趣他。
「还是陆兄艳福不浅,先是赢得名动京城的乐阳郡主的芳心,后有小家碧玉的小姑娘痴心相随……」
砰!
陆淮掷下酒杯。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哪里惹他不快。
陆淮沉着脸:「我说过,我只当若灵是妹妹。」
「嘿嘿,妹妹,是妹妹。」
几人明显不信,言语暧昧。
有一人突然出声:「陆兄也不怕冷了郡主的心,她不愿意嫁了。」
话音一落,满室寂静。
陆淮握住酒杯的手一僵,毫不在意地道:「她不嫁我,还能嫁给谁?」
有人奉承道:「也是,这满京城谁不知道安阳郡主心仪陆兄,主动求了太后娘娘赐婚。」
众人活跃着气氛。
陆淮紧蹙的眉头松了下来。
没错。
她那么喜欢他,多次误会他和若灵,还是因为太在乎他。
他转而想到,玉珠出身高贵,可她母亲早逝,身为驸马的父亲更是荒唐,一屋子莺莺燕燕,却一再忽视她。
她虽被太后宠爱,到底是孤独缺爱的,也很好哄。
就像当年,他不过随手的一个举动,就让她满心满眼都是他。
罢了,她是他以后的妻子。
身为丈夫,应该谦让着她。
这般想着,陆淮豁然开朗。
他起身告别友人,又特意去买玉珠喜欢吃的芙蓉糕。
清玉阁的伙计认得他,笑着说:「陆公子又给若灵姑娘买点心?」
陆淮愣怔住,冷着脸丢下一句:「不是。」
原来,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待若灵这般特殊吗?Ťű̂⁴
可明明,他的心里只有玉珠。
他又想到那日他和玉珠不欢而散。
那时玉珠看他的眼神。
那么冷。
冷得他惊慌失措,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已经发生改变。
他强撑着表情,才不至于当场失态。
只能放下一句狠话,狼狈离开。
他握着点心,打算去找玉珠,没想到阿野面露急色找到他。
阿野对他耳语几句。
陆淮闻言面色大变,匆匆打道回府。
10
陆淮得知陆家发生的事。
来和我解释:「那日从马场回来,我见她哭得太过伤心,才随ŧũ̂ₖ手将书桌上的礼盒送给她。
「我并不知道,那盒子里是下面人呈上来,要用在你的凤冠上的珍珠。」
他知道,那些珍珠意味着什么。
太后圣恩,我的婚事由礼部操办。
唯有凤冠,我想要亲手操持。
就连凤冠的样式,都是我亲自画的图纸,再让工匠配合打造。
凤冠要用上的三百零八颗珍珠,也被我赋予了特殊的意义。
我怀揣满心欢喜。
期待与他有个圆满的未来。
珍珠常见,可成色好的粉色珍珠却难求。
我搜罗许久,最后还差五十颗。
陆淮得知后,主动揽下此事。
他说,一定会一颗不少地送到我手上。
可如今,这些珍珠,成了若灵脚上的装饰之物。
「我让若灵将所有的珍珠都还回来。
「你也将送出去的珍珠收回来,这是你要用来镶在凤冠上的,花费了你诸多心血,你怎么能全都送人了……」
他说着,自己也愣住了。
他想起来,我为这一顶凤冠曾花费多少心血。
「我……」
他有些懊悔地动了动唇,眉宇间满是疲惫。
想来这几日,他也不好过。
他高调地捧着若灵,甚至不惜踩我的脸面。
陆家对他早已不满。
这门亲事,是陆家的荣耀,更是皇家的颜面。
陆淮这些行径,将皇家、太后置于何地。
只怕后果,是他无法承受的。
陆家也送来许多精美的首饰,想要安抚我。
我照单全收。
11
「我送出去的东西,断不会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我挑眉道:「你凭什么以为,你的好妹妹踩在脚上的东西,我还会收回来,戴在自己的头上?」
陆淮一愣,也想起若灵将粉珠做成鞋上的装饰,堂而皇之地炫耀出去。
他自知理亏,罕见地露出几分惶恐来。
「那我重新让人去寻,好在离婚期还有些日子,一切都来得及……」
「陆淮,在你心里,我是有多不堪?任你百般折辱,还要对你死心塌地?
「你所依仗的,不过是我的喜欢。」
我伸手,撩开车帘,陆淮的视线顺着我的手,不经意扫过我的身后。
随即,他脸色一变,错愕地瞪大双眼。
颤着嗓音问:「他,他是谁?」
我的马车内,却出现另一个男人。
就连他陆淮,也不曾与我同坐在这狭小的私密空间里。
陆淮脸色越来越难看,周身压抑着怒火。
「他啊。」
我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来:「是一个极为黏人,又小气,还很难哄的男人呢。」
「姜玉珠!」
陆淮赤红着双眸。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我会公然带着别的男人招摇过市。
「你别忘了,一个多月后,就是我们的婚期。
「你让他滚下去,我就当什么也没见过。」
这样就受不了了?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恰在此时,身旁的男人送上一块点心,喂到我嘴边。
我心安理得地张开嘴,享受男人的投喂。
陆淮就这样看着我,就着别的男人的手喂的点心,又喝了茶,还被妥帖地擦拭了嘴角。
「姜玉珠!」
陆淮突然冷静了下来。
像是替我寻到了理由。
「你明知道,我待若灵不过兄妹之情,绝没有任何逾矩的心思。
「这些日子,我确实忽略你了,你若生气我任你打骂,你不能找其他男人来与我赌气。
「我会尽快将若灵送走,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好吗?」
我被他的话气笑。
「你为了她一再将我的脸踩在地上,让我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料,你竟敢对我说,你对她没有任何逾矩的心思?
「你将她当成妹妹,我不信你看不明白她看你的眼神。
「你一边享受她对你的依赖和仰慕,一边纵容她践踏我的底线,你们还不忘给我扣上仗势欺人的帽子!
「依我看,你们这一对璧人,相配得很,做兄妹,实在是可惜了。」
自从下了决心之后,再看陆淮。
我突然发现,他同京城那些世家公子哥也没什么区别。
他就像我压在箱子底下的那只布偶。
我以前确实喜欢。
可如今,只要一想到他对另一个女人百般呵护,我就像握得满手的黏腻。
浑身不舒坦,令人生厌。
不再喜欢的东西,都该直接丢弃。
12
陆淮认定,我是因为若灵和他闹脾气。
他开始频繁出现在ţů₍我面前,整日给我送些糕点和逗乐的小玩意。
他还说,他已经派人送若灵回江州。
我心下冷笑。
真让她走了,我这后面的戏该如何唱呢。
乐阳早前劝我,说没必要为一棵烂了根的树,而放弃整座森林。
是以,她长袖一挥,一口气给我送来十多个美男子。
个个样貌不俗,身怀才艺。
我看得目瞪口呆。
可我发现,当中有几人的长相和气质,或多或少,都有几分陆淮的影子。
想来,乐阳是参照陆淮的样子寻来的。
我膈应地喷出嘴里的茶水,放下手中的茶杯,挥手示意阿春将人送走。
最后,我还是留下两名身形挺拔矫健,眉目端正的男子。
让他们陪我抚琴伴奏,下下棋。
或是煮上一壶茶,看着他们舞剑时优美的身姿。
我不得不感叹,还是乐阳会享受。
赏心悦目又多才多艺,还能百依百顺的美男子,谁不喜欢。
那日在我马车里,被陆淮撞见的,正是其中一人。
转眼进入初秋,也到了我娘的忌日。
这日一早,我带着一行人,去慈恩寺上香祈福。
祭拜完我娘后,我从主殿出来,径直去了后山的枫林。
我漫步在林间,不多时,一个人影从树后闪出来。
我毫不意外地看向来人。
可以说,没有我的刻意指引,她到不了我跟前。
若灵不复陆淮面前的天真无邪,目光含恨地看着我。
「你这个贱人,你以为赶走我,你就能得到阿淮哥哥的心吗?」
她的脸隐在树荫里,诡异又癫狂。
「不过是投了个好胎,仗着身份,逼阿淮哥哥娶你。
「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虫,你娘早死,你爹给你娶了一院子的后娘,哈哈哈,是郡主又怎么样,不还是没人要你,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你装得一副冰清玉洁,背地里却找了那么多跟阿淮哥哥相像的人,我呸,阿淮哥哥知道你这么放荡吗?
「你既然有了那么多男人,为什么不放过阿淮哥哥?」
「大胆!」
「满口污言秽语,哪里来的下贱坯子!」
另一条路上,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是太后身边的嬷嬷。
她奉太后之命,陪同我祭拜上香。
若灵不识来人身份,可追随来的陆淮自然认得出。
陆淮震惊,若灵竟然出现在这里。
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心中天真无邪的小姑娘,竟然能说出这些恶毒的话来。
「给我掌嘴!」
若灵被宫婢挟制,打得满脸是血。
她惊恐万分又动弹不得,嘴里痛苦地呜咽着,求助的目光看向陆淮。
陆淮视若不见,只痴痴地看着我。
我见目的达到,也没有停留的必要了。
离开前,陆淮红着眼,唤着我的名字,嗓音带着乞求。
他想要靠近我,却被人拦住。
曾经,我们出双入对,郎才女貌,羡煞旁人。
他被我捧得太高,受我身边人的尊奉。
可现在,他连靠近我的资格都没有了。
13
陆淮的婚事照旧。
只不过新娘换了人。
慈恩寺发生的事情,让太后动了怒。
她要降罪陆家,被我安抚住。
陆家并无过失。
说到底,都是女儿私事,不该上升到朝堂后宫。
陆淮所为,便是摆在明面上,也不过换来一句,男人的风流韵事罢了。
我不愿意嫁。
还大发慈悲,成全他们。
陆淮却咬死不肯娶若灵。
他怎么不敢相信,事情怎么会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跪在宫门口,请求太后收回成命。
圣上在御书房斥责陆尚书教子不严。
陆尚书羞得老脸通红,长跪不起。
从宫里出来后,陆尚书命人将陆淮绑回府,一顿家法下来,陆淮被打得皮开肉绽,半个月都没能下床。
陆家成了整个京城茶余饭后的笑柄。
笑他们丢了珍珠,得了鱼目。
陆淮再不愿,也不敢违背圣意。
更不敢置整个陆家不顾。
若灵如愿嫁给陆淮,也不知道她是否还能笑得出来。
只是听说, 她远在江州的父亲得知她所为,气得吐出一口老血。
连夜将她的名字从族谱划去。
而陆家上下, 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
想来,若灵将来在陆家的每一天,都是非常精彩的。
这个结果, 挺不错的, 我很满意。
我遥祝他们「兄妹」,终成怨侣。
这辈子,生死都绑在一起。
趁着寒冬来临之际,乐阳邀我去她的封地过冬。
我早就想出去走走。
太后终究是怜惜我的,她不再强求我嫁人。
我有皇权的庇佑, 还有我娘留给我几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 足够让我自己过得开心。
至于以后如何,就走着看吧。
离京时, 我被陆淮挡住了ŧû⁴去路。
他消瘦了许多,没有了往日的清风朗月,浑身都透着一股颓丧感。
像失去了生机的青竹。
他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凤冠捧到我面前。
「玉珠, 我镶上你喜欢的粉珠,都是我重新寻来的, 我数过了,是整整三百零八颗。
「三百零八颗……三百零八天……」
他哽咽着说:「玉珠,这是从我们确认彼此心意,再到我们成婚之日,对不对?」
他终于发现。
我曾经那么用心地期盼嫁给他。
与他生儿育女, 相伴白头。
我将他捧得那样高。
容忍他伤害我。
不过是因为我喜欢罢了。
「玉珠, 是我错了,你能不能、能不能……」
陆淮面容苍白,眼底带着一丝期盼,对上我平静无波澜的眸光, 他终究说不出余下的话来。
有泪意从他眼角划过,手上的凤冠像千斤重,压得他险些站不住脚。
「我是不是很可笑?」
他说着, 笑了起来。
那笑, 却比哭还难看。
我放下车帘,马车转动的辚辚声中, 我似乎听到他说。
——玉珠, 对不起。
我想到那一年的中秋。
宫宴上筹光交错,丝竹悦耳, 君臣和乐。
我却倍感孤独。
趁着无人注意, 偷偷离席, 躲在金碧辉煌的宫墙下,昂头望着高悬的月亮,想念着我娘还在的时候。
少年懊恼, 竟忘记带上一块帕子。
他笨拙地递过来一截衣袖:「郡主, 别哭了。」
我抬头, 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眸。
就那一眼,就入了心。
可世事易变。
真心也瞬息万变。
风掀起车帘,带来一阵寒冷。
进入冬天, 春天也不远了。
四季始于春,再不好的事,也都过去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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