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人刨了坟。
是个年轻的后生,他在昏暗的墓穴里翻找半天,无意撞碎了长明灯。
我终于获得自由。
后生吓得连连后窜,我飘到他身边,想攀着他的阳气离开。
后生却在看清我的面貌后一下跳起,欢欣雀跃:
「老祖宗,是你!那晚辈就不怕了,寻常只在画上见您,您可比画上……」
我疑惑打断他:「我十八岁就死了,怎么当你的祖宗呀?」
-1-
后生经历大悲大喜之后,复而大悲,悲中带怕。
他继续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外滚:
「你你你、你到底是好鬼坏鬼啊!求求你了,放过我吧。我只是家人死尽,活不下去了才想着来祖坟碰碰运气的。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救救我,救救我。」
「你过来,我告诉你钱在哪儿。」
后生停止了翻滚。
「前头那些盗墓贼进来,都被我吓走了,那些财宝一点没少哦。你既然是谢矣的后代,给你正好。」
后生背对着我天人交战一阵,而后起身,整理衣冠,将泥泞扫去,回首对我作揖:
「替谢家守墓,姑娘是个好人,即便是鬼,在下也认了。请姑娘带我去吧。」
后生神情肃穆,大有「死就死了」的悲壮。
我将后生带到墓室深处。
「你叫什么?」
「谢半春。」
「……不错的名字。让你把钱财带出去是有条件的。喏,到了。」
一室金银,晃的谢半春好像没怎么听清我的话。
他就像找到了母亲的孩子,又哭又笑地奔向那些金银堆。
刚要下手,谢半春想起了什么,对着主室内一丈长的棺材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子孙无能,家业败尽,亲友离散。今取银五十两,待到来日功成,定十倍送回。哦不,百倍。」
「有志向是好事,但你先听我说。」
我指着棺材:「首先,这是个空棺。其次,刚才说好了,拿了金银就要带我出去。现在你揣着银两,契约已成,带我走吧。」
「空、空棺?」谢半春冷汗岑岑,「父亲说当年老祖宗官至宰辅,下葬时盛况空前。虽然百年时间过,墓葬凋零,但竟被偷了尸!天理难容,出去我就报官!」
「姑娘放心,我不怪你,君子一诺,我会带你出去的。」
我扶额。
百年时间过,我怎么依旧和姓谢的聊不到一起去。
-2-
我是十八岁那年撞棺死的,醒来就在这破墓室里了。
我也不记得多少年了,几十年?几百年?反正来了一茬又一茬盗墓贼,都没能帮我出去。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谁的墓穴里。
直到后来一个被通缉的方士无处可去,逃来这里。
方士告诉我:「这是当初齐国宰辅谢矣的墓室,他虽早逝,但一生造福百姓,是以这座墓室灵气很足,刚好滋养你这破碎的魂体。只是不知他怎么想的,尸体不放在这么好的风水宝地,说不定还能投个好胎。」
「你的魂体是被故意放在长明灯里头的,看这架势,必须要谢矣的后人打破,你才能借助其力量离开。」
我与方士天南海北地聊,听他说人间的百年奇闻,聊到他寿数都尽了。
死之前,方士留给了我两个字——因果。
而今我看着眼前三分傻七分楞的谢半春。
察觉到我面无表情的注视,他礼貌地咧嘴一笑,但因为内心深处的恐惧,眼睛又怕得要掉泪了。
算了,皱巴巴苦哈哈的一张脸,用不上「因果」这么高大上的伺。
「我、我要怎么带姑娘出去?」
「蹲下。」
我攀上谢半春的脖子,整个魂体全部靠在他背上,「走吧。」
谢半春身子一僵。
「怎么了?」
「没、没什么。就是有点冷。」
「毕竟我是女鬼,会带点寒气,你忍一忍,出去就好了。」
「好、好。」
谢半春背着我,一步一步,走向墓门。
「姑娘你叫什么?出去后如何打算?」
后一句话我也问过方士,他只反问我,是想做人还是继续做鬼?
「你早就不在生死簿上了,出去当鬼玩儿飘来飘去没人会管你的。想做人的话,需要找回你的七窍。」
我那时觉得做人没意思透了,现在还是。
「叫我『尹果』吧。你说你家里挂着我的画像?我想去看看。不带我去的话,我就天天晚上跑去你床边吓你。」
我以为谢半春会吓得发抖,但他竟然笑了。
「想看画像的话,尹姑娘只需要在出去后悄悄跟着我就好了,但还是让我带你去看,证明尹姑娘是个知礼数的好人,这下我是彻底不怕了。」
谢家人的伶牙俐齿还带遗传的吗?
-3-
人间的阳气比我预想中要浑厚浓重许多,配合着城郊外正盛的日头一照,我差点散成两半。
谢半春连哄带骗地撑来茶水摊的黄伞,看我飘来荡去的聚成人形,这才松了口气。
继而之乎者也的反省了一堆,中心思想就是「读书人非礼勿拿」。
「你都盗墓了还讲什么儒家墨家的,这个伞太丑了,我不喜欢。你去寻个那种伞骨上都挂着小铃铛,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响的伞给我。」
于是过路人看着坐在草丛里的书生,头撇着一边,认真地自说自话。
「也是,我都穷困潦倒成这样了,枉为读书人。」
「缀着铃铛的骨伞?是前前朝时兴的了,又贵又不好找。不过,原来尹姑娘活了这么久的。」
谢半春掂掂兜里的银子:「我看传闻逸志,好像是说那个时候宰辅的小女儿最喜欢听落雨时的铃铛声,她的兄长宠爱妹子,亲手做了一柄骨铃伞,事迹传言出去,一时成风。」
看谢半春掂量银子的模样,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他收起银子,脸上是勃勃壮志:「我待尹姑娘如姊如友,那位兄长能做,我也能做。」
墓室里睡了一遭,原来人间已过两朝更迭。
我在黄伞下伤春悲秋,谢半春在一旁哼哧哼哧做骨铃伞。
跋山涉水而来的风呼啸,带起挂在树梢上的铃铛清响。
最早的当初,我坐在廊下读书,听着雨声,三心二意地拨弄廊角的铃铛。
唱着母亲教我的歌谣:「叮叮当当,珠玉琳琅。谢家芝兰,玉树齐芳。」
噗嗤。
谁笑我?
我起身,穿上鞋袜,在廊上边走边找,却怎么寻不到笑声的来源。
顿住步子,我知道了。
下一个花窗前,我抢先一步猛地探身,果然看到了穿着灰扑扑衣裳的青年。
他与我隔着一廊石壁,面上还沾着风尘仆仆的水汽,眼底更是氤氲一汪水波,像是刚哭过。
可他看到我时却笑了。
他笑起来真好看啊。
但同时,忽然出现在青年身后的父亲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
他把我提溜过去,看看我,又看看青年,再开口时,面色多少有些难堪。
「这、这是三娘在外头生的孩子,前不久三娘走了,他无人照顾,为父念着骨肉一场,便将他接了回来。他比你大,以后你要喊他一声『兄长』。」
由铃铛而起的莫名心绪彻底消散,我冷冷看着青年,扔了书册头也不回地走了。
父亲在娶我的母亲前,在乡下订过婚,后来那名妇人因病离世,外公欣赏父亲的才华,将家中独女许配给了他。
我十二岁那年,身子本就孱弱的母亲,撞见父亲抱着一名妇人,深情地唤「三娘」。
才知当年那名订婚的女子并没有逝世,而是被父亲养在外头,且在与母亲成亲之前,三娘就有了身孕。
母亲气的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去了,死前让父亲发誓不许三娘和她的孩子进门。
我十四岁这年,鳏居的父亲将他的儿子领进家门。
告诉我,要尊他一声兄长。
我懒得理。
日日大声喊他,谢矣。
-4-
在黄伞里睡觉梦一番前尘,醒了出来一看,谢半春摆了个骨铃伞摊。
我惊得下巴掉了一半。
一边将下巴安回去,我一边飘到谢半春为我做的那柄伞下,「怎么回事?」
「你睡了许久,我怕吵醒你对你魂魄不好。想到初见你时,你穿着蓝色的衫裙,就顺手另外做了柄蓝色的。又想到一路行来,你看黄花好看,就又顺手做了一柄黄色的。想着想着,就做了一堆颜色式样。做着做着,就有人来买了。」
谢半春数着满当当的银钱,「尹姑娘有喜欢的东西吗?我买来烧给你。」
「你有这随机赚钱的能力,不应混的这么惨啊。」
戳到谢半春的痛处,他脸垮了一半:「不瞒姑娘,从祖父到父亲到我,就没混出名堂来的,辱没祖上,实在丢脸。」
不可能。
当年有相师客居谢府,从父亲到谢矣到我,一一看了命格,一一批了字。
谢矣是一个「贵」字。
他的命格大富大贵,只要安安稳稳地科举、成婚,从他到子孙后辈,绵延福泽,十代不止。
父亲是一个「绕」字。
相师说父亲心里装了太多事情,反将自己绕了进去。若是能放下,与他潜心修道,前途无量。
到我时,我眼巴巴等着。
这谢家一个两个的,命格都这么特别,简直就是话本主人公的配置,那作为谢家唯一的女儿,我合该也有个不得了的命格。
但相术师将我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只留下一个字,其余的多一句都没说。
「尹姑娘,你写什么呢……『驭』,这字何解?」
我摇摇头:「这个字困扰我几百年了,我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意思。说正事,」
我严肃地看向一脸懵的谢半春:「你们祖孙三代是不是没有离开过那个老宅?」
谢半春点点头。
谢家既是谢矣的后代,不可能潦倒至此,还惨到三代都这Ťūₔ么潦倒。
是老宅里有脏东西影响着谢家后人的气运。
我又看看自己。
脏东西说谁是脏东西。
-5-
回去的路上,谢半春一共卖了三十二把骨铃伞。
我喜欢听铃铛声,他爱听钱串子声。
行人不时回望。
不晴不雨的天气,书生撑一把叮当响的纸伞,说话说着自己还笑了出来,又憨又傻。
「尹姑娘还有什么爱好吗?或许还能有什么生财之道。」
「我的爱好必须要是独一无二,有人和我喜好一样,那我就不要喜欢了。要不是百年时间过,我的脾气好了许多,放在从前,你这样贩售我的喜好,我一定重重治你的罪。」
「有道理。都是谢某的错,谢某向尹小姐郑重赔罪。不过……」
谢半春转动骨伞:「ƭŭₜ其余纸伞我都落了『谢』字,只有给你做的第一把,我落了『尹』字。这是给你的独一无二。」
他笑着:「不生气了吧?」
——「那些仿照骨铃伞式样的商贩,我都一一亲自去打过招呼。卖出去的也全部召回焚烧,哥哥保证,从此以后,拥有这种纸伞式样的,只有你一个。我亲手做的,从头到尾也只有这一个。不生气了吧?」
两道声音交叠,我恍惚一瞬,直到谢半春憨笑的傻脸凑到我跟前来。
「这么严肃,真的生气了?那我去把那些纸伞要回来。」
我喊住他:「罢了,赚钱最重要。不过,物以稀为贵。这种纸伞,后面自然会相应成风,你再卖出二十把最多了。」
谢半春笑着:「我原本也只是想着卖够回家的盘缠。这样你就可以坐在马车里,又舒服又不用担心日头。」
我点点头:「有弟如此,姊复何求。」
「怎么就真成弟弟了……」
谢半春小声嘟囔着,我正要问清楚他在说什么,前方小道上,捧着纸伞的小丫头急匆匆直冲我们而来。
「是、是谢公子吗?!我家小姐自从得到这柄纸伞,忽然就一病不起,您快跟我去看看!」
我和谢半春面面相觑。
生病的小姐叫许眉,是城中最爱俏的姑娘。
从发髻到衣裙,从鬓钗到环佩;手上拿的,兜里踹的,都必须要是时新的。
所以骨铃伞,也是派了丫鬟早早去买了的。
没成想,回去把玩还不到一个时辰,忽得就昏了过去,直直栽到刚好去寻她的相公许襟怀里。
大夫们束手无策,听小丫鬟话里的意思,要是谢半春没办法让许眉康复,许襟至少要让他入狱判个无期。
从谢半春绝望又生死看淡的样子来看,他对于这种好运没多久就触霉头的际遇,已然习惯。
屋子里弥漫着药香,谢半春与我隔着朦胧的纱帘,看向床前高大的身影。
小丫鬟忙去通报。
我飘到谢半春肩头,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他。
「这夫妻俩,都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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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确来说,它们虽都是妖怪化形,但是这女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现在是个彻彻底底的凡人。」
「不要抖。我应该打得过他,不过需要你想办法周旋一阵,让我弄明白它们到底是什么妖怪。」
许襟听着小丫鬟的汇报,起身走来,高大瘦削的身躯隐在月白的袍子里,衣角随动步翩跹,风流俊赏。
我用方士教的方法匿了身形,因长明灯的前因,只有谢半春可以无视我的所有身法,一览无遗地看到我。
绕过纱帘,看许襟的神情是要问罪的,却在看清楚谢半春的模样后怔了怔,沉默地盯了他一阵。
谢半春被盯得不自在,又想起我说的「周旋一阵」,想了想,他开始行动。
「啊!谢公子!」
在小丫鬟的惊呼之下,谢半春就地装晕,直挺挺栽了下去。
许襟自是不信的,他暗中要出手,我俯身护住谢半春,身子难免贴近,可能是我身上的寒气冻着了谢半春,他微微一颤,眼睫眨得快疯了。
许襟只能感知到暗处有人护着谢半春,一时不敢再动手,吩咐人将装晕的谢半春扛进了柴房。
而后好整以暇,极有耐心地等谢半春醒来。
许襟静静看着谢半春,我静静看着许襟。
他身上有熟悉的气息。
一炷香后,浑身不自在的谢半春装作悠悠醒转。
许襟蹲下身,捏着谢半春的下巴,将整张脸左看看右看看:「能生成这个模样,是你的福气。说,你到底是谁,和谢矣什么关系!」
谢半春吓得连连后退,余光瞥见我让他放心,这才冷静下来:「他、他是我谢家祖上。」
许襟甩开手,看着谢半春懦懦的劲头,表情大有「你可太不如你祖上」的意思在。
「谁在暗处护着你?」
「没、没有啊。我无亲无友,赤条条来去的,不懂你在说什么。」
书生不善说谎,一番话前后不着调,听得许襟没了耐心,直接起手遥遥将他折起。
谢半春被法力悬在空中,一股劲勒住他的脖子,勒的他满脸通红,眼冒红丝。
「说!不说我就杀了你!」
妖孽化形,是不敢杀人的,否则天道自会降下惩处。许襟是想引我出手,正好也恫吓谢半春。
谢半春被勒的眼珠子半翻,还是强撑着没有说出我的身份。
许襟Ťŭₔ气急败坏之下将他重重砸了出去,砸得谢半春吞吐几口鲜血。
他气自己对妻子的束手无策,气谢半春的嘴犟,气探听不到我的身份。将谢半春好一顿折磨,像是在井水边揉皱拍打一块脏布子。
妖孽果然是妖孽,做人做了这么久,行事还是妖里妖气的。
我正要出手,却见谢半春在剧痛之余,艰难向我做了个口型:等我。
下一刻,谢半春用上所有之乎者也,犀利讽刺许襟的无能,他微妙地察觉出许襟对谢矣的关注,引出谢矣大夸特夸,将许襟大骂特骂。
「他谢矣有什么厉害的,懦夫一个。喜欢一个人都不敢说,自己躲在阴暗的角落意淫,连碰一碰人家都不敢。他凭什么跟我比,就因为他做到了大官?有什么用,不还是一场空!」
许襟艳致的眉目因愤怒而扭曲,下手更重,而身躯之外,他本体的灵魂若隐若现。
意识到自己的发狂几乎要将谢半春碾死,许襟收了力道,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风雅的许公子,踉跄地出了柴房。
我蹲到奄奄一息的谢半春身前,「我只会打架,救人是第一次。你忍一忍。」
谢半春虚弱地点点头。「没事,还撑得住。方才许襟好像妖化了,有看出来什么吗?」
「嗯。你是凡人,硬刚他做什么呢?不行我就直接打出去,现在好了,你这个伤,没十天半个月痊愈不了。」
谢半春看我又闷又急,想抬手为我松松眉头,意识到逾了矩,放手之余局促地好一阵咳。
他笑着:「姑娘说话向来半真半假半逞强,我是个凡人,猜不透就只能用自己的方法保护你了。」
我气的偏过头去。
「笨书生。」
-7-
许襟是梨花妖。
我告诉谢半春的时候他大为震惊。
「难怪打人这么痛,原来是用树枝抽我的。」
「我很欣赏你苦中作乐的精神。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认真听。」
谢半春捂着伤口,点点头。
「硬打的胜算只有一半,所以我要回墓室取出长明灯的残余,祭烈火焚烧。但我只能在夜里赶路,来回最快也要两日,你努力撑过这两日。」
思忖片刻,我告诉谢半春:「来,你跟我学个表情。遇到许襟暴怒无法收手的情况,你就摆出这个神情,沉默的望着他。」
许襟对谢矣有不明所以的在意,在意之余,似乎谢矣对他还有着余荫的震慑。
而常日里谢矣对外人最多的样子,便是高坐明堂,支颐抬眼,勾一抹半讽半屑的笑意,静观所有。
学了半日,谢半春嘴角抽了。
「你自己抿一抿这个感觉,事不宜迟,我先走了。」
残留的一息长明灯在昏暗的墓室里静静燃烧,我拾起它,烧手之患伴随剧痛而来。
当初第一次见到长明灯,是最受齐君宠爱的嘉懿公主在城楼上,拿在手中把玩。
第二次见到,是在嘉懿公主与谢矣的婚事定下来后,送来的嫁妆单子里。
第三次,便是在墓室中醒来。
我将灼热藏在心口的位置。
忽而想起那个最爱一身火红石榴裙的嘉懿。
她在元宵夜对谢矣一见钟情,常常造访谢府,见高岭之花不为所动,便时时来找我玩耍。
我喜欢她活泼热烈的性子,讨ťùₚ厌她看见谢矣就笑吟吟的傻样子。
而今怀抱长明灯最后的残息,我竟有点想念聒噪的嘉懿。
紧赶慢赶,我在一天半后回到许府。
谢半春不在柴房内,我飘了一圈,在许眉的床头见到了被绑着的谢半春。
他又添新伤,跪在许襟脚下。
我这才看清楚许眉的样子,一身绿罗裙的她苍白而瘦弱,清艳又巧致。
像是逐渐枯萎的一瓣梨花。
谢半春不知吐了第几口血,抬眼时看向许襟似笑非笑的样子,有当年谢矣的风采,看的我与许襟俱是一怔。
「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有这个时间你不如去找能力强的方士,你的妻儿还有一条活路。」
许眉怀孕了?
下一团妖力砸来之前,我揪住谢半春的衣领,一边将长明灯向许襟祭去,一边想着在哪儿躲躲比较好。
「主人……阿兄……小主人……」
昏迷的许眉意识不清地说着什么。
有了。
我拎起谢半春,用了全身灵力,和他一起躲进许眉的梦境。
-8-
这是一个很好看的院子,漱石枕流,花草丰茂,人在其中,妙不可言。
锦衣华服的妇人小腹微微隆起,与她身旁的男子一同抛下一把碎种子。
两棵梨花树,就这么依偎着逐渐长大,逐渐枝繁叶茂。
后来妇人生了孩子,她身边的男子也换了一个,他们一同站在梨花树前,隔着微妙的距离,听风声呼啸。
直到花瓣簌簌落在摇篮床里,挠的婴孩脸颊松松,又笑又哭了出来,妇人抱起孩子轻声哄着,男子低声给孩子唱歌谣。
粉嫩的婴孩越长越大,长成了城中最爱俏的姑娘。
其中一株梨树渐渐有了自己的意识,她羡慕小主人金尊玉贵的长大,吃穿用度都是用的最好的。
小梨花想:要是以后做了人,我也要当这样的姑娘。
后来,妇人死了,姑娘哭了很久很久,小梨花想安慰她,但不得其法,着急之下摇落了姑娘一肩头的花瓣。
她身边的另一株梨树笑话她,它们本就草木,哪来的闲心安慰人类。
笼在小姐的哀愁久久未散,直到十四岁那年,她的父亲领了外生子进门,那股子忧愁和愤怒杂在一起,气得小姐天天给那个外生子脸色看。
但那位公子脾气不好不坏,他脾气淡。
什么事都淡淡的,让小姐出气出在了棉花上似的。
渐渐地,小姐也不烦公子,她单方面休战了。
小梨花想,虽然自己是草木之心,但很多东西看的比人类清楚多了。
比如小姐转身后,公子抑制不住,痴痴留在她身上的目光。
他舍不得了。
不知道是不是人类的情感看的太多,小梨花逐渐感觉到自己有了力量。
它有了灵魂。
后来府上来了相师,她才知道,这座宅子里的人都贵不可言,草木虫鱼,都有修炼的机会。
这可高兴坏了小梨花旁边的那株梨树。
他日日努力修炼,小梨花则是灵魂在宅子里飘来荡去,看各种微妙不可言、不可察觉的心思与情愫。
那株梨树经常笑话小梨花,小梨花反讥他不懂。看多了人类的情感,以后才知道怎么做人,否则像他那样的,以后做了人也是妖性难改。
一场冬雪落满了院子,公子小姐在院子里打雪仗玩。
一个真情实感在打雪仗,一个在看小姐笑。
二人玩的累了,又半身湿透,便进了屋子烤火。
小姐脱下绿罗裙,穿上公子的外披,坐在他身边,与公子天南海北地聊。
她说的开心,所以没有察觉到公子吞咽的喉结。
小梨花看到了。
她还看到了,小姐渐渐止熄的嗓音,失措的目光。
公子揽住了小姐的腰。
屋子里燃着好闻的熏香,轻烟飘过摊在一旁的绿罗裙,飘过男女慢慢靠近的鼻尖。
小梨花吓坏了。
她赶忙离开。
回去时那株梨树问她看见了什么,怎么害羞成这样。
小梨花不说话,只看着那株梨树,心扑通扑通跳。
她后知后觉,因为撞见了一桩天大的情愫,自己竟长出了心脏。
可是后来。
后来,小姐死了,公子另娶他人离开了宅子。
宅子渐渐荒废,只剩下当初的两株梨树继续依偎。
不知过了多少年,两株梨树终于化出人形。
宅子再也不适合修炼,两个小妖怪也只能离开。临走前,小梨花去到熟悉的、破旧的、暧昧的那间书房。
翻出那年烤火时,被遗忘的绿罗裙。
故人不在,徒留衣襟一抹余香。
公子在书房里,不自禁的那句喃喃,似乎还在眼前回荡。
「半半。」
小梨花带走了那件绿罗裙。
-9-
我静静看完了,谢半春却急个半死。
「我怎么看不清那对公子小姐的样貌?」
看他一脸吃瓜没吃全的愤慨,我带与他在许眉梦里荒废的老宅里随意走着:「你是人类,这是妖怪的梦境,当然看不清楚全貌。」
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是许襟追来了。
他浑身被长明灯烧得七零八落,双腿已变成枯瘦的树干。
谢半春立即挡在我身前。
梦境里用不了匿形的术法,但也用不着了,我将谢半春揪到身后,看向许襟:「我知道你们是谁了。难怪看那件绿衣这么熟悉。」
前一刻还暴怒的许襟,在看清楚我后,忽得不受控制地跪下,再抬眼望我时,震惊又惘然:「小主人?」
我笑着:「好久不见啊。」
「小、小主人。」
另一个怯生生的嗓音从满地荒芜中乍然响起。
地上一片枯萎的花瓣起死回生,由花至枝,由枝至树,最后,由树到人。
是小梨花。
准确来说,是梦中苍白的许眉。
她走到许襟身边,轻轻拍他的背,一下一下的安抚着他。
另一只手的掌心旋出一件绿罗裙。
「小主人,物归原主。」
「我是鬼,穿不了了。」
「不是用来穿的。」许眉虚弱地摇摇头:「阿兄,帮我一下。」
平静下来的许襟,乖巧地按着许眉的吩咐,引出灵力将绿罗裙送入我魂中。
一股轻盈绕身而出,最后停在我的鼻尖,消散而去。
是百年前的书房里,那一抹朦胧暧昧的熏香。
也是我的两窍。
这件绿罗裙里,藏着我的两窍。
原来物归原主,是这个意思。
古籍记载:欲生死白骨,需长明灯聚魄,以风水处养百年。再得死者至亲至物存其七窍,一一回魄,其魂复生。
看着我的灵力变化,一直妖性未改,没了许眉的安抚,不是在发癫就是在发癫路上的许襟忽然像个委屈的孩子。
他流着泪,对着梦境中的虚无,控诉道:
「谢矣,我们终于等到她了!她也把那两窍拿走了,你放过小眉,放过我的小眉好不好?」
-10-
我怔怔看着许襟,像当年对未知懵懂的小梨花。
许眉为许襟抹去眼泪,温温柔柔地解释:「百年前,谢公子忽然找到我们。说可以满足我们一个心愿,只要让我们拿着这件绿衣找到你,把上面的两窍还给你。」
「没道理啊。我和绿衣可能有羁绊,但为什么偏偏选中你们呢?」
许眉摸着自己心头的跳动,看向我:「草木无心,我却有了心。而我的心脏,源于你的七情。我与小主人,息息相关。」
一直静观态势的谢半春,眼珠子一转,指着许襟问:「一恩一报很正常,他干嘛这么心虚。」
「哼哼,一定是你们贪恋人间富贵繁华,没有按照我老祖宗说的去做,违了约所以心虚。要不是这次我误打误撞,你们就要生生错过尹姑娘了。」
「尹?」许眉疑惑,没有多说。
「小公子说的没有错。当时我们希望谢公子助我们化形,成了契约。可后来我们贪恋繁华,将承诺忘至九霄云外。直到三年前,我忽然失去所有法力,成为凡人。我们才意识到,当年谢公子在契约里藏了一道限制术法,我们有违约定,其中一妖化为凡人,再无转圜。」
难怪许襟对谢矣观感这么复杂,更是看到谢半春就恨不得先揍一顿泄火。
显然,谢半春也明白了许襟对他的敌意为何,但他是个弱书生,只能狠狠地,起不了什么实质性作用的回瞪许襟。
许襟不断向我磕头:「小主人,既然约定已成,求你救救小眉,我不能没有她……」
我能感知到,许眉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微弱。
「就算谢矣来了都救不了许眉。」
我问许眉:「你喊他『阿兄』对吧。」
许眉点点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看着我,欲言又止。
「那就是了。虽然说来荒诞,但你们即便是草木小妖,只要同宗,落地便是兄妹。可你们偏偏结成了夫妻,有违伦理。」
许襟跪地,抬头看我,似疑问又像是诘问:「妖怪是没有伦理的,我就是爱她,我就是要和她在一起。何错之有?」
这话听来恍惚。
「许眉做了人,就要遵守人类世界的规则。否则,天道会替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来惩罚你们。」
「她有了身孕,实在有违伦常,天道降下惩罚。她和你,必须死一个。」
「死……谁都不能死……!」许襟低着头,背后生出无数枝桠乱曳,梨树原形若隐若现。
他喃喃自语:「他和她,她和他。既然他们都可以,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呢?」
我蹲下身,抚摸着许襟的枝桠,就像当初母亲撒下种子一般,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
「所以你看,最后他们、我们,都不得好死了呀。」
「不得好死……」许襟重复着我的话。
最后一眼看向许眉。
「那就我去死。」
「阿兄!」
许眉惊呼着,一口鲜血吐在许襟渐渐失去颜色的枝桠上。
但已经来不及,许襟揉碎了自己内丹。
妖怪不会做人,只会凭本能相爱,最后也只能凭本能去死。
许襟一点点散为灵光,花瓣与光亮之中,我看到了一圈圈的年轮。
年轮的最深处,是母亲的面庞。
我失去了母亲太久太久,似乎已经忘记了她的样貌。
但此刻,她的样子在年轮中逐渐清晰。
我记得了,她姓许,因名字中有一个「梨」字,舅舅便为了她,在城郊种下百亩梨花。
她爱我,很爱很爱,最后不得不离开。
病榻前,母亲握着我的手,目光留恋至我身后的父亲:「求你,一定保护我的女儿。」
而今她笑着看向我,在百年的时光外,与我遥遥一颔首。
许襟的最后一丝灵识,感知到母亲的情绪,化为一支梨花簪,飞入我鬓边。
-11-
许小姐的丈夫死了。
这个消息很快在城中传了出去,一批媒人蠢蠢欲动。
许小姐怀了身孕。
这个消息也很快众人皆知,媒人们愁哭了脸。
外界纷扰和许眉无关,她一边料理许襟的丧事一边和我在后院。
烧旧衣,种梨树。
「灵堂那儿交给谢小公子可以吗?他看起来又傻又弱不经风的。」
「他就是看起来傻,其实心里门清。不然我也不让他做我的小跟班。」
燃起的火焰很快将旧衣吞噬,这一刻的火光像极了那一年冬雪书房内烤火时的,暧昧光亮。
许眉不经意问:「小主人,那一年在书房,到底发生了什么呀?」
「几百年前的事了,我哪能记得。」
临走前,谢半春为许眉画了一幅许襟的画像。
条件是许眉必须回答他一个问题。
和谢矣一样很会做交易。
这个傻子以为瞒住了我,却不知道我就躲在树后,听他八卦。
「尹小姐,和我的老祖宗是什么关系?」
许眉笑着:「她是当年谢家的一位女使,和谢公子……有些羁绊。」
「原来如此!难怪她的画像会在谢家流传百年,看来是有好一段爱恨情仇了。」
许眉嘴角抽了抽。
书生惯会脑补,且只脑补自己想脑的。
像是给自己打气似的,谢半春慷慨道:「逝者百年去,还是活在当下最重要。」
说完转身便撞到了从树后走出的我。
「对不起对不起,撞疼了吗?」
我捏住他的脸,狠狠用力。
谢半春想装一装,失败了,疼的龇牙咧嘴。
「说吧。什么时候能感觉到我的触碰的。」
谢半春揉着脸,弱弱看我:「……背着你țṻ⁷出墓室开始。尹姑娘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朝许眉努努嘴:「许小姐撞见许多回了,你偷偷摸我的衣摆。」
谢半春脸一下涨得通红,憋了半天选择闭嘴。
许眉掏出一枚碎片递给我:「或许是小公子打破了长明灯将你救出,你们才会有此羁绊。那盏长明灯被亡夫毁得七七八八了,这是唯一的碎片,权当给你们做纪念吧。」
「你留着。长明灯是圣物,就算留下一枚碎片,只要好好修炼,不是没有复原的可能。到时候你用七窍之法,可以复活任何你想复活的人。」
许眉望我良久,感激地点点头。
此一番遭遇,两窍回身,我不用骨铃伞遮蔽,能够自由行走。
这也就导致,走急了谢半春追不上我。
他挥挥手,向许眉道别。
百年前,冬日,大雪。
谢宅书房内。
鼻尖慢慢靠近的二人,眼睫勾颤,轻轻一动。
而后公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撤回了身。
小姐睁开眼,望着局促的眼前人,粲然一笑。
侧身继续烤火去了。
火焰哔剥,暗室生思。
-12-
许眉为我们准备了马车。
为免再旁生意外,我们几乎一路驰行,马不停蹄赶回谢家老宅。
谢家老宅,缭绕着一股鬼气。
再煊赫的家族,这样的老宅住上二十年,都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我不由看向谢半春。
他还能活着,可能真的是靠着一身正气。
谢半春看着满地黄叶,生锈的大门,结满了的蛛网,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伸手把我请了进去。
画像在老宅的暗室深处。
画中女子坐在月夜的长街上,满目哀思。
确实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但是整个暗室,除了这幅画作,连谢矣本人的画像都没有。
「不应该有两幅吗?男主人的呢?」
「子孙无用,弄丢了。」
「那你老祖宗妻子的画像呢?」
谢半春道:「父亲说,老祖宗爱妻,又不愿妻子的样貌被其他人瞧见。便把妻子藏起来,所有画像也都藏起来。没有人知道老祖宗的妻子长什么样子。」
谢半春欲言又止,想问又觉得唐突。
我干脆回答:「你老祖宗当年娶的是最受皇帝宠爱的公主,但我死得早,不知道他们结局如何。我这幅画像,约莫是你老祖宗辜负完了我,又在我死后发现我是他白月光,所以给我多备了一幅,受你们小辈百年香火。」
「原来如此。」
我想细瞧瞧画卷,却在伸手时,无端听见抽泣声。
我问谢半春:「你有没有听见姑娘家在哭?」
阴沉沉的暗室里,放眼只有我们一人一鬼,一盏烛火。
谢半春稳健地躲到我身后,摇摇头。
「把画取下,跟我走。」
声音来自废园的一口枯井,缭绕谢宅的鬼气也是来源于此。
见我盯着井口沉默,谢半春颤颤问:「尹姑娘,你、你想什么呢?」
「我在思索我和这井中女鬼,谁死的早一点。谁死的早,到时候打起来谁胜算大。」
我话音未落,井中呜咽声消失,继而滚滚涌上黑水,直冲井口而来。
谢半春立即挡在我身前。
黑水漫不过井口,只就地翻腾着,就像是。
就像是走丢了许久的爱宠,终于找到了主人。
一阵激烈的震荡后,黑水中退出一张人脸。
面上遍布藻荇,大小不一的划痕像是水边碎石导致。
水鬼拨开眼前藻荇,看清楚我的面容后,从小声呜咽,变成了放声大哭:「小姐、小姐,你回来了,我终于见到你了!大公子说得对,我一定会等到你的!」
被关的时间太长,我记不清很多故人的长相。
但眼前人,即便她已经面目全非,却还是那个整日跟在我后头,笑嘻嘻的丫鬟絮絮。
那个护在我身前,力证我的清白,最后被绑了扔进江水中的絮絮。
我们主仆俩,竟然做鬼都做到一起去了。
絮絮离不开枯井,只能趴在井沿,抬头笑着望我,好像怎么都望不够。
我也盯着她笑。
吓坏了谢半春。
他看不到絮絮,听不到絮絮说话。只能瞧见我神情诡异的看着井口,面上浮现他不曾见过的慈爱笑容。
但他可以判断现在至少是安全的。
于是他搬来一个凳子,手上拿着书。
谢半春在我身边坐下,一边等我解决井中女鬼,一边闲闲翻书。
……谢家,没有正常人。
-13-
絮絮趴在井口絮絮叨叨。
「我被扔进河中,没多久就死了。尸体随江水逐流,过了不知道多久,被人打捞起。」
「他们把我的尸体放在祭台上,开坛做法,将我的灵魂逼出。我这才见到了做这一切事情的主人。」
「是大公子。小姐,是谢矣大公子。」
说到最后一句,絮絮还有点激动。
听见谢矣的名字,我下意识望了一眼谢半春。
书册正好翻过一页的谢半春察觉到我的目光,抬头对我一笑。
「大公子说,我是含恨而死的,又溶于江水,鬼差最烦处理我这种,懈怠了点,正好让他找到了我。」
我问:「谢矣搞这些神神鬼鬼的,到底要做什么?」
絮絮摇摇头:「我到现在也不是很清楚。当年大公子找到我后,告诉我小姐你已经死了,问我还想不想见到你。」
说完絮絮一歪脑袋:「小姐知道我怎么回答的吗?」
她笑意促狭:「我反问大公子,你想再见到小姐吗?」
我呼吸一紧。
絮絮吐出一口黑水,继续笑着:「当时啊……」
——当时。
即便是魂体,小丫鬟的魂魄也是遍体鳞伤。
她随着尸体在河上漂流近百日,不知这百日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抬头看去,往常风姿卓卓的大公子枯坐黄木椅上,面无表情地盯着魂魄离体的自己。
絮絮四处张望,想找一找自己的小姐。
寻常大公子在前厅见客,自家小姐便会躲在一旁的屏风后。要么看书要么画画,听兄长谈论政务。待到人离开,再笑着出来与兄长分析时事。
絮絮自己呢,要么是趴桌子上打盹,等小姐轻轻拍醒自己;要么吃着小姐备好的瓜果,听她和大公子说着一个字都听不懂的话。
她只懂一件事,自家小姐和大公子真配啊,不愧是兄妹。
整个京城,没有比他们更配的,璧人了。
而今小姐不见了,大公子头发半白,沉默许久开口,往常如珠玉相击好听的声音,现下顿挫无比。
「你是忠仆,可以为了小姐的名声去死。现在,你愿意为了小姐,再多受苦百年吗?」
受过苦,当了鬼。但絮絮还是那个被纵着长大的小丫鬟,她听到大公子的询问,第一反应竟然是,大公子说话还是这么冷漠不好听。
不过也是,大公子连老爷都不给好脸色,只对着小姐才会笑一笑,更何况自己这个小丫鬟。
想到小姐,絮絮的勇气又多了些:「只要为了小姐,什么我都愿意做。大公子,你呢?你想再见到小姐吗?」
片刻寂静后,他听到大公子松了一口气。
他笑了。
虽成了水鬼,但絮絮肚子里的黑水好像吐不完似的。
一段百年前的对话,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半日才完。
「之后就是小姐你看到的这样,大公子将我送到这里,让我在井底等着,说你一定会来。要是实在难受,哭一哭就好了。」
哭一哭,就好了。
——当初谢矣来到丞相府,除了花窗后的轻笑,他整日冷脸蹙眉,整日沉默不语,整日只在廊下望花鸟虫鱼。
我高声喊他的名字,他不理。我笑话他,他不气。我给他搜罗好玩的物什,他不应。
后来母亲忌日,父亲去赴宴彻ṭū³夜未归,我抱着胳膊坐在台阶上等。
晚上很冷,但我一定要等到父亲回来,絮絮怎么劝都没用。
最后是谢矣带着大氅坐到了我身边,我掉头,看着谢矣,「我很难受,很想哭,但哭不出来。你替我哭。」
我在用谢矣最讨厌的语气命令他。
谢矣一怔,他低头抿着嘴,不说话。
「你哭出来,我就舒服了,我就系好衣裳回去。」
最后我像是喃喃自语:「你哭一哭,我就好了。」
谢矣还是像个木头。
我不再理他,哆嗦着胳膊要挪开时,手却被他拉了过去。
谢矣的手指越过丝滑的布料握紧我的手腕,另一只手缓缓打开我的掌心。
夜风很凉,他的手却很温暖。
像是恶作剧的报复,谢矣忽然靠近,我吓得下意识要后退,却被他一把锢住肩膀。
呼吸勾缠,我从未如此慌张,但眼前的谢矣却从未如此柔软。
我愣住。
说是柔软,谢矣的神情更像是脆弱。
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他抬眼看我,眼泪一滴滴砸在我的掌心。
夜风呼啸而来,我却觉得掌心滚烫。
当年掌心的滚烫,一如此时心头。
我问絮絮:「他让你等到我出现,然后呢?」
絮絮朝着谢半春脚边的画卷努努嘴:「大公子说,他在画卷上扣了你的东西,让我还给你。」
说完又多看了几眼谢半春。
我目光刚跟着飘过去,认真看书的谢半春立马感知到,抬头双眼亮晶晶:「要用上我了是不是?」
「……展开画卷。」
谢半春不懂但照做。
絮絮轻轻笑:「小姐,闭上眼睛。」
-14-
废园中旋地而起一阵东风,吹得檐下铃铛清脆作响,将我吹入画中。
画中世界本是蒙蒙一片,因着我心头的滚烫,点点开始清晰。
我像个看客,看着眼前逐渐铺开的世界。
——谢府的二小姐拿着自己的风筝,欲找兄长帮自己画些好看的景致。
遍寻不到后,二小姐想起兄长书房里那个神秘的暗室。
她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打开机关,想给兄长一个惊喜。
却看到了至死不忘的画面。
昏暗的屋子里,挂满了画像,有的被长期摩挲已泛起纸刺,有的墨迹还未干。
一幅又一幅,挂不够。
而画卷堆叠的尽头,高大清瘦的身影,正落笔最后一撇。
「哥、哥哥?」
二小姐望着满室的画像,声音颤颤。
身影一顿。
继而回身。
这是藏在画卷最深处的秘密。
是最初被撞破的爱慕,是最后被打碎的礼教。
此刻我与当年的二小姐一起,向前奔去。
可画中世界却在此刻崩塌。
我没能看到辗转心头百年的身影回眸。
但那些画卷中的一双双眼瞳,或喜悦或哀愁、或娇嗔或暴怒,在我眼前全部活了过来。
我尚未来得及反应,眼前天光大亮。
我睁开眼睛。
双眼的两窍,回到了我的身上。
-15-
谢半春看着手上化为齑粉的画卷,眼中先是有我看不懂的疑惑迷茫,他歪着脑袋,最后抬头看向我,像是确定了什么。
绕着絮絮周身的黑气渐渐散去,她守了几百年,哭了几百年,终于自由。
「小姐,我要走了。不过赖在人间太久,我可能要从畜生道做起。大公子替我算过,至少要过三世我才能重新做回人。小姐你一定要乖乖活过来,再活得长命百岁的,这样说不定你只要活两世,就能再等到絮絮啦。」
当初我接受不了母亲的离世,各处搜罗方士古籍,仔细翻阅,却不得缘法,只得抛诸一旁。后来知晓七窍复生之法,却死在了「长明灯聚魄」这一步上。
为此我郁郁许久,谢矣哄了我半年才好。
而今四窍回身,我再傻也知道是谢矣暗中布局了一切。
更知道他选中絮絮的目的。
他清楚地知道,我不会再想活了。
因为当初是他亲手逼死了我。
十八岁那年,母亲的棺椁被人刨出。
开棺前,我挣脱桎梏,看着坐在高台上,冷眼回望我的谢矣,在流言蜚语中一头撞死棺材上。
所以谢矣选的第一个至亲,就是我无法拒绝的絮絮。
他半哄半骗,将絮絮扣在井底,用她的鬼气养着画卷里的两窍,我不拿回两窍,絮絮就无法转世投胎。
只是他没有想到,我误打误撞,先遇到了许眉夫妇。
我笑道:「我一定长命百岁,运气好的话,下一世我们就会见面了。反正人群里最爱吃最爱睡,最絮絮叨叨的那个小姑娘就一定是你。」
随着絮絮的自由,缭绕谢家老宅的鬼气也渐渐散去。
投胎前,絮絮望着谢半春。
犹豫问我:「小姐,我想问很久了。是我在井底当水鬼当太久当太傻了,还是世上本就有容貌相似之人?」
「这个谢家的小辈,怎么和大公子长得一模一样啊?」
-16-
从前闯入墓室的人,除了方士,都会先中我的招,缺个胳膊少个腿。
这次察觉到又有宵小闯入,我正要引招过去。
却在后生的容貌被长明灯照亮的一瞬撤了所有力道。
更是由于太过震惊,力量反击到我自己,长明灯一晃,被后生撞倒,将我摔了出去。
但对上后生的眼睛,我又清楚,他不会是谢矣。
毕竟清澈的愚蠢,也不是谁都有的。
许襟就看不透眼神的区别。
仿佛感应到了我在骂他,梨花簪闪烁一顷。
「尹姑娘,你怎么啦?」谢半春脑袋凑到我跟前。
我看着他。
看着容貌和谢矣一模一样的谢半春。
谢矣没有留下自己的画像,不是散佚了,而是谢矣不想让谢半春发现。
自己和老祖宗长得一模一样。
我伸手。
从他的眼睫抚摸到颤抖的唇瓣。
书生不自觉闭上眼。
我手顺着他的脖颈慢慢下滑,伸入衣襟。
探到心脏的位置,狠狠搅动。
谢半春却恍若未觉,似乎我在轻轻抚摸他的胸膛。
没有心脏。
谢半春没有心脏。
-17-
许眉的梦境里危险重重,凡人进去没有庇佑最好也是个重伤,我正要护住谢半春,却发现他自在坦然,还能见到许眉的记忆。
那时我就觉得不对。
现在来到老宅,历过絮絮种种,这才明白。
这座宅子最诡异的不是絮絮带来的那股鬼气,而是毫无人气。
不像是三代潦倒之人住过。
更像是。
一个小傀儡,听从主人的命令,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守在此处。
脑袋里过着主人告诉他的信息:我叫谢半春,祖上是齐国宰辅谢矣。谢家三代潦倒,到我这一代,已经亲友死尽。在某一天,我要去祖宗墓室里寻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呢?于是小傀儡抬起头,看到了画上的女子。
此后屋子里的小傀儡和枯井里的小水鬼,一个天天发呆,一个夜夜嚎哭。
小傀儡在发呆中,对着暗室里的画像八十多万个日夜,生出自己的思想,有了自己的性格。
一个和他主人谢矣全然不同的性格。
百年后,小傀儡终于长大,循着主人最后的命令,千里奔波,去到那座空棺墓室。
打翻长明灯,放出困了百年的女鬼。
「谢半春。」
「嗯。我在。」
谢半春睁开眼,眼中还未散去怅惘,他看着我伸进衣襟的手,脸庞一下子涨红。
日子久了,傻书生都忘记自己只是一个傀儡了。
那些年我喜欢的东西有很多,骨铃伞在手上待不过半个月,便要去寻其他好玩的物什。
长街上,我看到大圈人围着看牵丝傀儡。
回家便动手要做一个谢矣模样的木偶,但直到十个手指俱被戳红,连谢矣的眼睛都没有雕好。
谢矣看不下去,一边帮我呵手,一边接过短刀,跟着师傅学了一刻钟,便熟稔了。
他三下五除二,雕出了我的眼睛。
让人惊叹的动手能力。
我和木偶大眼瞪小眼:「谢矣,你可以啊。你好好雕一个自己,以后我死了带去棺椁里睡觉。」
谢矣手上动作没停:「无需这个死物,以后你死了,我自会躺在旁边陪你。」
师傅听着我们「死啊死啊」的聊来聊去,再下手都抖三抖。
扔了半成品的木偶,我兴致勃勃地和谢矣讨论生死之事。
「你说,等到以后我们老的不能再老了,谁会先死呢?啧啧,你体格强健,平常又自律极了,估计是我吧。」
谢矣低着头,继续雕刻我的五官,阳光圈在他周身,让他的笑意都温暖起来。
「口是心非。无非是想让我说一些好听的话。」
「那你说,我听着。」
谢矣从来不会说好听的话,但好像,他寻常说的话也不是特别多,更多时候,都是我在叨叨,他要么静静听,要么挑出重点,掺和些烦人的大道理教育我。
所以我对谢矣的漂亮话不是很抱期待,无非是「生死定数,看淡就好」「人活一世,还是要注重当下」之类。
但谢矣想了想,抬眸看我:「你要是死了,我立刻去陪你。我要是死了,一定会在死之前留一个一模一样的『我』来陪你。」
我愣愣看着他。
手中的短刀一个力道没收住,戳破掌心。
可好像戳破的不是掌心,否则我怎么会心脏扑通扑通跳。
可惜。
我撞棺以后,谢矣并没有立刻来陪我。
倒是造了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傀儡,来复活我。
-18-
我讨厌谢矣。
讨厌在冬雪的书房里,他撤回鼻尖的样子。
讨厌他总是云淡风轻说一些让我心脏骤跳,又不负责收尾的话。
讨厌他在接受公主的亲事后,看着我道:「我被困住了,我逃不出来了。」
思及至此,我忍不住狠狠捏了捏谢半春的脸颊:「我真是讨厌你啊。」
谢半春无辜地盯着我,他知道我很不开心,于是不挣扎,任我蹂躏,像是一块松软的桂花糕。
他口齿不清道:「我想和姑娘商量一件事。」
我松开手。
谢半春举起一直在看的书:「这本古籍上说了,极权者宅贵,可福泽万物。春闱在即,姑娘若愿意和我去京城,我一定高中,一定一步一步往上爬。买你最喜欢的宅子,平生所有都用来养着你。」
他小心翼翼问我:「好不好?」
我盯着谢半春空荡荡的胸膛。
又看着他的双眼。
一路行来,我知道,书生的眼睛不会骗人。
可我却弄不清楚。
这是你的本能,还是傀儡的本能呢?谢矣。
我点点头。
谢半春大喜,正要说什么,我问他:「可是科举户籍那一关,你就过不去的。」
「姑娘意思是我们三代太过潦倒辱没名声,在京城会被排挤吗?没关系的,只要立身正,诗书盈,其余的都不怕。我想好了,等到……」
「不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
我看着谢半春的眼睛,它里头有书生最晶莹的希冀,让人不忍打破。
「人世间已经没有谢半春,很久了。」
书生眼中光亮猝然一紧。
「谢半春。它不是你的名字。」
我笑着抚摸书生颤抖的眼睛。
「是我的啊。」
-19-
「师傅,做傀儡最重要的是什么呀?眼睛?躯干?还是衣裳呢?」
老师傅看着我做坏的第五个傀儡,嘴角抽了抽。
「是名字。」
我不解,谢矣倒是心领神会。
老师傅继续解释:「世上傀儡千万,保不齐有一样的眼睛,一样的衣裳,多的也有撞好几样的。但只有一个东西不会重复,那就是每个傀儡落地时的名字。木头无心,但傀儡师傅们起的名字有情。他们还会日日喊,夜夜练。这是独属于傀儡们的独一无二,就算以后傀儡的主人死了,只要名字还在,它就算活着。」
「那我做好以后,给它取名叫『谢矣』。」
老师傅神色一下严肃起来:「半春小姐,可不兴开这种玩笑的。傀儡一生只认一个名字,万一以后你叫岔了,破了它的名字,它可就算是死了。任你怎么摆弄丝线,表演都不会好看的。」
破了它的名字,它就算是死了。
书生眼中彻底没了光亮,他痴痴地望着我,呆呆地张嘴,想说很多,最后归于沉默。
最后垂下脑袋,身子摇摇欲坠,像是失去了丝线牵引的木偶。
我接住他,与他双双失力跪下。
书生脑袋耷在我的肩头,终于说话了,但嘴里只念叨着「名字」两个字。
我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书生的背,像是许眉安抚许襟那样:「我猜,创造你的人给你也下了任务吧。带我去吧,然后你就可以彻底自由了。」
能够打破长明灯,不是因为书生是谢矣的后代,而是他本就源自谢矣。
但普通的傀儡,即便打破长明灯,将我带出去,依照我的性子,也不会跟着去到老宅。
谢矣便留下了最后一步。
他将自己的容貌,给了傀儡。
同时,谢矣也将最后的选择权给了我。
我想生,就戳破傀儡。
想继续幽魂飘荡,就让「谢半春」带着他的容貌,陪我一生,爱我一生。
这本该是我和谢矣的孽缘。
却苦了许眉夫妇、絮絮,还有这小傀儡。
不过想到是谢矣,也合理了。
他看着清正,但内里就是个疯子。
可偏偏他疯的又不够彻底。
傀儡书生像是骤然回魂,一下一下喘着气,直至趋于平静,他起身,看着我,眼里依旧汹涌。
「半春,随我走。」
书生牵着我,走出谢府,走出长街,走出市坊,走到深山处。
他带我去到了深山里的一座庵堂。
庵堂看起来破败已久,台阶落满枯叶,上了年纪的老婆婆正一层层扫着。
她听到脚步声回头,没有看书生,而是直接望向魂体的我。
婆婆双手合十,向我颔首。
我也双手合十。
这一路来的奇遇够多,遇见什么我都不会吃惊了。
「老身姓安,祖上蒙受小姐与公主大恩,世代隐于此,等待小姐。」
书生退至我身后,我走向婆婆:「您开了天眼?不会是我那个好哥哥干的吧。」
婆婆笑而不语。
那就是了。
书生用老祖宗诓了我一路,但眼前这位安婆婆看起来,是真的在祖辈就和我有过羁绊。
「您祖上具体叫?」
我虽飘了几百年,但真正活过的日子,也只有十八年。百年无聊的日子里,更是把这十八年翻来覆去地回味。
却想不起与姓「安」的有何前缘。
这主要得益于嘉懿性子风风火火又善良,经常拉着我出门就是一通行侠仗义,乐善好施。
父亲很放心嘉懿带着我胡闹,倒不是放心嘉懿的公主身份,而是十分放心紧跟嘉懿不离,抱着剑的那个闷葫芦侍卫。
安婆婆笑着摇摇头:「得人恩果,自己记着就好。」
「那您可知嘉懿公主的后人在何处?」
方士说,当年谢矣与嘉懿成婚后,相伴不到十年便走了,公主悲痛不已,迟迟走不出来。后来皇帝心疼爱女,又为她另寻一桩好亲事,夫妻恩爱百年。
待到事了,我想去找嘉懿的后人,照看一番,也不枉当年结交一场。
她喜欢谢矣,和我喜欢谢矣,虽冲突但是两码事,不影响我们的情谊。
安婆婆神色悲悯,阿弥陀佛一阵:「公主死于她出嫁当天,没有后人。老身想做些什么,也是无能为力了。」
我久久未语。
-20-
庵堂并不大,绕过照壁便一览无余了。
包括院中正立着的,外身被绣了纹样的红布包裹住的一丈高石像。
书生有了一分精神,指着石像笑了,像是得偿所愿的孩子。
虽是魂体,但我知道,我能够碰到这块红布。
遮住石像脑袋部分的红布,上头的鸳鸯绣成了双鸭。
那是我偷偷窝在屋内,亲手绣的红盖头。
我飘上去,揭了盖头。
谢矣石像赫然出现在眼前。
好好笑。太好笑了。
谢矣这是,将自己嫁给了我的意思?
我笑着笑着,流出眼泪。
谢矣对自己的定位很准确。
他确实就像个石人。
可这样的石人,偏偏为我动了心。
偏偏是我这个和他同姓的谢半春。
眼泪正好砸在石像下怕我跌落,伸手随时准备接住我的书生掌心。
他望着滚落掌心的晶莹,歪着脑袋,像是不解,又像是开了窍。
我看着石像上,谢矣的眉眼。
想伸手触碰,又怕唐突了他,就像那四年里,谢矣无数次想对我做又不敢做的动作。
荒唐!都几百年了,我怕什么!
我大起胆子,碰上石像的眼睛、鼻尖、嘴唇。
一路到胸膛处,心脏的位置。
石像轰然碎裂,像是来自谢矣百年前的震颤。
碎裂的石块在空气中即刻化为齑粉。
石像里,藏着谢矣鲜活如昨的尸体。
他闭着眼,就像是每次案几上文书看累了阖眼睡去的模样。
冰凉的身体倒在我的肩上,我带着谢矣,将他轻轻放到小院地上。
红盖头正正落在谢矣的脸上。
谢矣是个妥帖的人,对于吃穿更是挑剔,要是知道自己死后就被我这么随便一摆,非得气活过来骂我。
我再次揭开盖头。
你要是能真的活过来就好了,哥哥。
谢矣苍白的双唇一阵灵光翕动,我附身附耳过去。
灵光顺着我的动作,没人我唇瓣。
一窍回笼。
我就知道,谢矣不可能不让自己做点什么的。
可我想听听,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要说什么。
要对我说什么。
「我珍……」
清晰的两个字后,静悄悄。
罢了。百年的光阴,等来这两个字,也值得。
安婆婆双手合十,仿若超度。
我忽然记起了她的先祖是谁。
是当年客居府上的那位相师。
-21-
我对相师的「驭」字费解很久,安师父又总是一副高深莫测,不跟你们这些庸碌凡人多说一个字的欠抽摸样。
我便决定自己琢磨。
后来嘉懿跟我一起琢磨,「驭者,操辔也。相师意思是,你以后能当女将军。」
旁边抱着剑的侍卫太阳穴一突。
我抚掌而笑:「我觉得也是!那我从今天就开始练武。」
侍卫看向我的目光里写满了,公主的这样的奇葩,竟然有两个。
「那这侍卫公子可以借我吗?他保护你的样子帅气极了,我也想以后这么保护谢矣。」
侍卫黑脸的时候,谢矣正正走到我们身边。
他不动声色横在我与侍卫中间,「莫要胡闹了,半春。天色不早了,公主早些回宫吧。」
摘不下谢矣这朵高岭之花,嘉懿不恼不急,日日带着侍卫出宫来找我玩。要不是她遇上谢矣就一副花痴样,我几乎要怀疑嘉懿喜欢的其实是我。
后来皇帝不知从何处得知,宰相府上有个看人很准的相师,便命他说出自己身为帝君的命运。
安师父只双手合十,一字不语。
有时沉默就是答案。
皇帝大怒,随便给安师父怼了几个贪权好色的罪名,下诏狱等待斩首。
嘉懿四方奔走,她告诉我,是她说漏了嘴才害的师父有此一劫。
父亲敬佩安师父的能力与人品,在其中帮了不少忙,最后让安师父装作我的小厮带出诏狱。
安师父临走前,对我与嘉懿双手合十:「二位若肯和我一起走,终生与我修行,或许有前途无量。」
我和嘉懿一起摇摇头。
安师父无奈走了,但走了几步又回头:「念着救命之恩,一些话就算折寿我也要说了。你们若一直待在京城,恐有生死劫难。」
「放心吧,我们一个是丞相之女,一个是金枝玉叶,没有人能伤到我们。」
嘉懿小鸡啄米般点头:「嗯嗯。大师不知,我身边还有一位绝顶高手,没人能越过他靠近我。」
身后竹林轻动,少年听见嘉懿的夸赞,微不可见的红了脸。
安师父重重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过了不到两年,父亲退了下去,宰相的位置由功绩赫赫的谢矣接替。时人恨不得天天来摸谢府门口的石狮子,走之前再夸一句「一门二相」。
谢矣做到了一人之下,再没有敢置喙他的私生子身份。
此前皇帝一直看不上谢矣的身份,而今看到能力无双的小谢相,终于松口了嘉懿的婚事。
我闹了很久,从父亲闹到谢矣,谢矣沉默,父亲只说「天威不可惧」。
而后看向我和谢矣的目光,越来越震惊。
父亲将我锁在屋内,不许我和谢矣见面,前期我还有力气拍门哭闹,后面身子越来越差,日日卧床,急的絮絮直哭。
后来不知怎么的,谣言忽起,说谢家的二小姐不知廉耻,与人无媒苟合,更是被府上丫鬟翻出了绣着不堪画面的丝帕,从而被谢家人关在家中。
齐君治国森严,听闻此事,谢矣又将是准驸马,便派了大理寺的人来调查。
絮絮为证我的清白,怒骂官员狠狠啐了他好几口,被以「藐视之罪」绑了扔进江水中。
也是因着絮絮的忠正,终于揪出谣言来自府上的一个小厮。他因犯错被严惩,记了仇在外人的贿赂下想诋毁谢家声名,好撼动婚事。
因为这一番波折,谢矣终于松口,正式向嘉懿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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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婆婆,或许当年我就该跟着你祖上走的。」
「不对,要拉着嘉懿一起走。」
安婆婆只道:「一切自是天意。」
我捉着红布的一角,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最后慢慢给谢矣合上。
一点一点,擦过他的眼角眉梢,隔了百年的相望,一个死人,一个女鬼,也是奇闻。
红布垂下的那刻,或许感受到了我的心境,谢矣的尸身一点点散为灵光。
我攥紧手,不做尝试抓住的徒留功。
但到最后,我还是没有忍住,失措地在虚空中到处乱舞,眼泪簌簌而落,落的我喉咙生疼,连哭都疼。
我逐渐感受到了心脏的勃勃跳动。
我从无根漂泊的魂魄,又重新变回了人。
但人世间,再也没有谢矣了。
没有了父亲母亲、没有了谢矣,我既是谢半春,也不是了。
我不再是谁的女儿,不是谁的妹妹。
寺庙檐下古老的铃铛被穿堂而来的风儿吹得呼啸。
我想起那首歌谣。
叮叮当当,珠玉琳琅。谢家芝兰,玉树齐芳。
谢家芝兰,百年死尽。
谢矣的尸身最后散为一抹汇聚在我掌心的灵光。
我膝行到书生处,手再次探入他的衣襟,将那抹灵光放了进去。
我摸着他的胸膛,一点点感受到了心脏的跳动。
书生眼中逐渐清明,他看着我,眼中仍旧痴痴,痴痴之外,多的是复杂。
他想喊我的名字,喊不出口。想说自己的名字,又发现自己没有了名字。
「谢矣将他的本能给了你,你喜欢我,只是源自他。书生,现在你是完整的人了,你可以决定自己喜欢的人,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书生不说话,只是我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临走前,我拜别安婆婆,跟她说了一遭自己的近日来的心得所获。
「我终于明白『驭』字的含义。」
「驭者,制也。我控制着父亲与谢矣。」
「我若能抑制住自己的脾气与情愫,便可让谢矣与父亲的人生安稳。但我生来骄纵,爱恨不忌,终究是让谢矣和父亲为我付出了代价。」
安婆婆没有直接回答,只问我接下来的打算。
我笑道:「谢矣事了,我要去找我的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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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一直跟到我下山,见我步履不停,终于开口问我。
「小姐,要去何方?」
「回墓室去。那儿极阴极诡,你现在是凡人,强行进去对你伤害很大,我们就此分别吧。」
书生做了一路以来最逾矩的事。
他握住我的手腕,「我在没有意识前,先见到了画像。画像上的小姐就是我对这个世界最早的认知。」
「我看着画像上的女子,日日复夜夜,夜夜复年年,渐渐有了不可捉摸的心思。我不懂那些心思,后来我打破长明灯,看见了旋地而出的蓝衣小姐。她和画上一模一样,也一样的只看一眼就可以让我不知所措,目光不知落到哪里好。」
摩挲我手腕的力道极轻极柔,像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可能,我喜欢你不是源自谢矣。只是我自己喜欢呢。」
我抽出手:「你喜欢我,只是刻舟求剑。」
书生想解释,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许襟花了百年都没有学会做人,遑论这个刚成人形的小傀儡。
他想了很多,最后说道:「我的心是谢矣最后的归处,我长得也像他。你爱我,好不好?」
「不好。」
若是从前的谢家二小姐谢半春,或许为了饮鸩止渴,会一时答应下来,先得欢乐再说,但俗世一遭,我的脾气好像如安师父期待的方向,慢慢改变。
我笑道:「你说过,极权者宅贵。去科考吧,户籍就落在安婆婆那儿,你要是一路高升,说不定我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书生眼睛一亮,神情一如往常:「真的吗!」
「真的。但我贪玩,寿数一时无尽,你不用一辈子等我。」
书生沉默。
「说答应我。」
拗不过我,书生乖乖听话:「我答应你。」
灵光一闪,口头契成了。
我的脾气还是没有全然改变,还是这么喜欢替别人做决定。
若是十年后,书生还是执着念着我,契约会自动帮他消除记忆里我的存在。
他就只是,谢家潦倒三代后的中兴之材。
-24-
我回到了墓室。
这里安静、昏暗、孤单,我走向深处。
那里有个小坑,我挖来埋葬那个逃来此的方士尸骨的。
而今我蹲下身,面无表情地刨坟。
就像当初我被书生刨了坟,母亲被众人刨了坟一样。
失去絮絮,我身子已经支撑不住。后来谢矣和嘉懿的婚事定下来,我更是存了死志。任父亲怎么劝都没有用。
「你们一个两个,都不顾纲常法纪!」
「情爱本是人之常情,情之所钟不正是吾辈之才。我喜欢他,就要和他在一起,有什么错!」
「他是你的兄长。」
「他真的是我的兄长吗?你又真的是我的爹爹吗!」
父亲语塞。
我后悔失言。
他震惊地望着我,神色一点点枯败下去:「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了多少?」
我别开头。
知道了多少?
能知道的都知道了。
我本来在梨园赏花,想着母亲一人在家无趣,便拉着絮絮回去哄她出门。
却在拐角处,撞见了母亲与奶妈哭诉。
他们说了很多。
母亲年少情动,情难自已,终于与舅舅初尝禁果。
外公大怒,极力想着遮掩,便想到了出身寒门的父亲,用三娘与肚子里的孩子再三Ťúⁱ威胁,终于让父亲答应成婚。
父亲从始至终都知道舅舅的存在,他婚后与母亲相敬如宾,各取所需。
生产那日,母亲痛了一天,我更是有着自母体带来的孱弱,吃穿用度必须拿最好的东西养着。
我百日那天,舅舅死在了战场上,母亲大哭一场,终日郁郁。
我回来这日,正是舅舅的忌日。
后来我察觉自己生了病。
多疑、多思,脾气越发暴躁,夜间少眠,有时发呆发着发着便流下泪。
但这好像也不是病,似乎是一种羞耻。
齐君礼教治国,而我是最荒唐的存在。
我时常耳鸣,只有落雨时的檐下铃铛声,可以让我心中安宁。
十四岁那年,母亲走了,她害怕父亲以后苛待我,用尽最后的力气阻止三娘母子进门。
羞愧与内疚让我脾气更加不好。
我便常常哼着母亲教父亲,父亲又日常哼唱的歌谣,听落雨铃铛声,使心中平静。
后来让我平静的多了一个嗓音,谢矣的笑声。
我像漂浮海上的人终于攀得枯木,日日缠着他。
可他也只是枯木,不可攀援而上,否则枯木就断了。
父亲见我眼泪落个不停,惊慌失措地帮我擦去,却怎么都擦不干净,自己也红了眼眶,最后抱着我低声呜咽。
一个劲的说着:「我是你的父亲,我永远是你的父亲。」
我自是知道的,养恩早比声恩大。
可父亲这句话,接下来的意思就是,谢矣也永远是你的兄长。
谢矣已是皇权之下的必得品,我拼死也只能得到一个妾室的身份,且还要让母亲与舅舅的关系昭告天下。
我回抱住父亲:「谢矣他知道一切吗?」
父亲没有回答。
十八岁那年,嘉懿与谢矣的婚事近在眼前,关于母亲与舅舅的传谣却甚嚣尘上,族老们说是当家人谢矣为人清正,告诉了他们一切,于是他们要和谢矣一道,掘棺焚骨。
我觉得谢矣疯了。
但我也早在经年累月中被逼疯了,逃过父亲的看守,我奔到母亲的墓地,像当初絮絮为我正名一般,陈词后一头撞死棺上,为母亲正名。
微茫细雨中,我听见有人在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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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着回忆着,我刨出了方士的尸骨。
我们陪伴许久,后来他大限将至,看此地就是个墓室,也省得跑了,说辛苦我帮他刨个坑。
也算是一直陪着我下去了。
我一寸寸摸着尸骨,摸到上牙关左下处,发现少了一颗。
又在脚趾骨处,发现一处伤痕。
这是父亲带我去塞外玩耍,我在帐中发了高烧,他抱着我一路寻找大夫时,磕绊跌伤的。
小时候不懂事,我总是笑话他。
而今长大了,看着眼前的尸骨,还是有点想笑。
笑我何德何能。
我有猜到方士是故人。
他前后陪了我二十年,大部分时候我都缩在长明灯内,无聊了才会出来飘一阵。
一日,方士以为我在长明灯中休憩。
第一次唱了首歌谣。
我熟悉无比的歌谣。
方士指骨敲着棺椁,轻轻哼着:「叮叮当当,珠玉琳琅。谢家芝兰,玉树齐芳。」
那一刹,我想到了方士闯进墓墓穴,无意撞见我时,眼眶蓦地一红。
我不解地望他
有轻微的亮光在我耳廓闪烁。
那是最初的两窍。
由父亲扮成的方士,在故事的开头,就还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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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边梨花簪闪动。
我摘下它。
我很难说清楚,母亲在经年累月中对父亲是否生了情意。
只看到带有母亲心绪的梨花簪,在感知到父亲的白骨后,给出了剧烈的回应。
或许是答谢,或许是奔赴。
许襟终于将他藏了许久的记忆,一一呈于我眼前。
像是母亲和父亲在此刻得到某种和解,携手望向我,看着当初病弱、燥郁的女儿终于亭亭。
——皇帝忌惮谢家势力已久,不仅是谢家从父到子出色的能力,还是盘桓许谢两家已久的族老势力,都让他不快,让他难眠,一定要拔除。
他先将目光投向了最受宠的女儿。
要将她嫁入谢家,这样Ṭû₆谢家便察觉不到自己的杀意,此后再慢慢运作。
可是她不成器的女儿眼中只有那个卑贱的侍卫。
皇后逼着公主不停去谢府,好让谢矣一点点生情,但公主才不在意,她正好装作痴恋的样子,和谢家二小姐玩乐,和小侍卫独处。
真正让皇帝痛下杀心的是那名相师的沉默。
不仅是谢家,还有许家,他要一起除掉。
只一趟谢府来回,皇帝便看出了谢家一子一女的秘密。
有情人的眼睛最骗不了人。
他派出暗卫,不出三日,便调查清楚了谢半春身上的秘密。
隐在谢府的暗桩,日日给谢半春吃食下了暗毒。
虽是利用的婚事,但皇帝作为父亲,也不想看到未来驸马的目光总是追逐自己的妹妹。
即便是假的,也让人恶心。
可谢矣还是不松口。
暗桩弄出丑闻,逼死谢半春最亲近的丫鬟,敲山震虎。
谢矣终于主动提亲,但几番商讨,他向皇帝要了那盏长明灯。
谢府书房内,谢矣跪在案前。
「当初我以为母亲的死是您害的,更是有愧于自己的身份,日日都想着杀了您报仇。是您告诉我,为什么无人敢嘲笑谢家的丑闻,为什么我只能惧怕却不敢动手。是因为您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果想所有心愿得偿,就做到比您还厉害。」
谢矣抬头,「父亲,我做到比你还厉害了。但同时我发现,自己滋生了更大的欲望。这份欲望,无论我地位多大,都无法让悠悠众口自洽。」
「这可如何是好,父亲?」
换来的是狠狠的一巴掌。
谢矣背脊无松动,他继续道:「接下来的我要做的事,不用父亲帮我,只盼着您袖手旁观就好。」
「你要如何?」
「我答应了亲事,就算就算圣上给解药,半春的身子也撑不过十年。」
「我日日看着半春的生命消逝,夜夜听她的抽泣声,我很痛苦,父亲。」
「我一直恪守礼法,振兴家族,我从来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报应在半春身上。她病了,我想我也病了。」
谢矣的声音越发坚定:「明明是权力之争,可龙椅上的人轻轻一挥手,就要毁了我的半春。您总说皇权是天,那我就要告诉皇帝,人定胜天。他想逼死半春,我偏要让半春长命百岁,贵不可及。」
在谢半春被锁住的日子里,谢矣千里万里地翻找,倾尽一切人力物力,找到了当年的安相师。
他用自己贵不可及的命格为引,请相师助他。
引命格之事操作起来极为复杂,复杂到谢矣分了心,让皇帝对许家动了手。
他的人挑起族老之间的矛盾,用谢半春母亲的旧事撼动她外公的地位。
谢矣做事狠,心更狠。如果能暂时保全谢家,让他事情可成,那么只能牺牲许氏的名誉。
他算好了一切,独独没有算到谢半春的撞棺自尽。
他找到相师,从助他修改妹妹的命格,变成复活自己的妹妹,给她富贵和乐的一生。
嘉懿是谢半春的至交,为了得到长明灯,谢矣想着婚后与她相敬如宾一阵,待到自己死后,她自可改嫁。
可他没想到,嘉懿与半春一个脾气,她哭着上了花轿,而后在轿中自尽。
众人匆忙收拾尸身时,发现一旁的草丛里,站着一个侍卫。他抱着剑,几乎是和嘉懿同时死的。
退了许久谢相忽然上书,称嘉懿公主之死,涉及朝中诸多官员,更甚者有皇子在后支持,为了搞垮谢家好扶持自己的人攀升。
公主之死,引发了长达五年的太子之争。皇帝也被气得偏瘫。
谢矣在那一刻明白了父亲在书房中的沉默。
他不是否定,而是用自己的方法,去反抗皇帝。
谢矣在丞相的位置上多行好事,福泽无限,终于让安师父布局成功。
只是此后,谢矣只剩下十年寿命,他要在这十年间,用换来的法力,要慢慢去找到谢半春的七窍。
于是他将位置又还给了父亲。
七窍留散,各有去处。
两窍隐至绿衣,是谢半春抑制不住的悸动。
两窍藏入画中,是谢矣诉诸笔端的回应。
一窍感受到谢矣浓重的爱意,寻到他的心脏里,沉睡百年。
还有两窍,始终找不到。
油尽灯枯之时,他遇见改头换面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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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确来说,是成了个方士的父亲。
他乐乐呵呵的,哪还有当年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宰辅风采。
「你走后,我挑好继承人, 将许谢两家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只是可惜你破了谢家命格,谢家的荣华, 就只在这一代了。」
「父亲不气?」
「你走后,我将安师父留在了府上,和他越聊越投机,索性拜了师。拜师后, 一直绕在心头的很多重担一下子空了。安师父说的也对, 子孙各有命数, 就算少了祖上荫蔽,只要自己肯拼,总能闯出来。我不就是。」
谢矣笑道:「父亲没有放下。」
谢方士不置可否:「所以接下来的二十年,我要去陪我的女儿了。她有重要的东西在我身上。」
那年的微茫细雨,赶来的父亲看着女儿撞死, 失声痛哭。泪雨之间, 他似乎见到一道细弱的光亮追到自己的身上来。
谢矣未寻到的两窍, 早已念着儿时歌谣, 追随摇篮外哼唱歌曲的那人去了。
「求父亲不要告诉半春真相, 只有她一直恨着一直悔着,才会走上我为她铺的路。」
包括他擅自更改命格, 死后魂飞魄散, 再无来世。
谢父点点头,面貌也在顷刻间改变。
他看着即将离开的孩子,又回到了他还是个凡人丞相的时候。
他笑着:「你被困了一生, 终得自由。」
谢矣没有力气再回话, 只努力攥着手中的红盖头。
-28-
此时此地此际的梨花簪中,许襟的一丝灵识, 也自由了。
它化为一抹流光飞了出去,至于以后, 各得缘法罢了。
我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声音,这一次她不再郁郁, 「半春, 大千世界,好好看。」
我将父亲的尸骨带出, 找了一处风水宝地厚葬。
十五年后, 我游玩至京城,发现城中盛行骨铃伞。
挑了柄蓝色的,我转着伞玩,不慎撞到贵人的轿辇。
我好一通道歉,这才被放走。
贵人却下了轿, 喊住我。
我撑伞回头,遮住样貌, 大不敬。
但这贵人似乎习惯了大不敬,又像是不敢走近看我,只隔着寸许的距离, 问我:「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人群窃窃私语。
「丞相怎的今日这么不顾风仪, 他的名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说不定这女子是丞相的一段露水姻缘嘛。就连公主都等着嫁丞相呢。」
「……」
我摇摇头。
贵人想了许久, 最后才道:「你走吧。」
「……老祖宗」
是谁呢喃自语的声音。
我转身,再没回头。
和着骨铃伞,我哼唱着新制的歌谣:
叮叮当当, 百年一响。
春矣春矣,各得所偿。
孤矣孤矣,琴瑟失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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