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枝

我仗着救过霍无疾,赖在他身边三年,他讨厌我,天天骂我,叫我滚蛋。
可等他要成亲,我终于要走的时候,他又改了主意,把我关了起来。
他那新夫人是我的死对头,武艺高强,最喜一剑封喉。
我知道,霍无疾肯定是为了讨好新夫人,留着我好让新夫人欺负我取乐。
没办法,我只好连夜抱着我的小包袱投了河。

-1-
霍无疾和宋瑶拜堂的喜乐传来时,我已经被关在房里两天了。
两边的窗户都封死了,门口安排了侍卫,却迟迟没有人来送饭。
春桃气不过,拍着门冲着侍卫喊:「我们姑娘是少主的救命恩人,平日的待遇和主子们都是一样的,你们怎么敢这么对她?」
外面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笑:「什么主子?没名没分的。正经主子们在拜堂成亲呢。我们就是听了主子的命令行事。」
他们一边喝酒划拳,一边夸赞少夫人貌美大方有主母风范。
「那么大的一锭金元宝,随手就赏了人。」
「不像某些人,攀了高枝也还是只野鸡。」
嗤笑声不停地传来。
说到少夫人宋瑶,春桃就泄了气,不敢再分辩,趴在桌上呜呜地哭。
谁都知道,宋瑶是霍无疾心尖尖上的人。
她出身高贵,是宋大将军最宠爱的女儿。
她风姿卓绝,武艺高强,满城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
第一次见我时,隔着十几丈远,她就能一箭射中我的发髻,惹得一众世家子弟连声赞她百步穿杨。
想到那一箭,我头皮发麻,后背直冒冷汗。
摸了摸已经饿得扁扁的肚皮,我悄悄爬上了房间临水那面的窗户。
正要往外跳,春桃冲上来拽住了我的一条腿。
她急得止了哭,把我拖了进来。
「姑娘,你怎么这么想不开,要投河!」
我赶紧去捂她的嘴巴。
「你小点声,投河光彩吗?」
可惜她嗓门太大,已经让外面的侍卫听见了。
「哥,里面说要投河,咱们要不进去看看。」
「你傻呀,一个少主早就玩腻了的女人。少夫人一直想弄死她,咱们管这闲事干嘛。」
我松了口气。
春桃泪眼汪汪,压低了声音劝我。
「姑娘,你是不是饿糊涂了。」
「少主今夜完了婚,说不定明天就放我们出去了。」
「你照顾了他三年,为他瘸了一条腿,他总会念些旧情的。」
「没准过些日子就让你做个姨娘,以后你就不用去外面讨饭了。」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似乎连自己也骗不过去了。
眼泪掉在我手背那片白森森的伤疤上,烫得我心里抽了一下。
「傻春桃,你忘了前两天我穿了和宋瑶一个颜色的衣服,她是怎么对我的吗?」
她让人剥了我的衣服,罚我在院子里跪了一整天。
她那么讨厌我,霍无疾又那么喜欢她。
一件衣服尚且如此,要是我真在她手底下当了姨娘,不知道还能活几天?
我拍了拍春桃哭得抽搐的背,随手点了一根迷香。
「春桃,我走了,明天他们就会放你出去了,你就能吃上饭了。」
「公子要是来找我,你就把妆台上那个盒子给他,里面有我留给他的东西。」
「你跟他说,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求他放你回家,你还有爹娘在家等你。不像我,孤零零一个人……」
我摸了摸她湿漉漉的鼻尖,任她在我怀里昏Ťúₚ睡了过去,然后才伸手掐灭了炉里那支未燃尽的迷香。

-2-
天上恰好有贺喜的烟花绽放,掩盖了我落水的声音。
我走得悄无声息。
冬夜的河水可真冷呀,像我遇到霍无疾的那天一样的冷。
不一样的是,当年那个扑上来救我的温暖怀抱,现在正抱着别人春宵帐暖,洞房花烛。
那一年我十三岁,是个脏兮兮的乞丐。
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偷了两个肉包子,被人追了两里地,最后被堵在河边。
包子铺的老板嚷嚷着要打死我。
没办法,我不想被打死,两眼一闭跳了河。
没想到霍无疾正好路过,他跟着一起跳下去把我捞了上来。
更没想到的是,他比我更惨,受了很重的伤,刚起来就晕倒了。
眼看他就要死了,我心软了,采了草药给他治伤,又留了一个肉包子给他。
他吃完那个肉包子,把冻得瑟瑟发抖的我搂在怀里,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乞丐,我带你回家。」
我猜他后来一定很后悔,那时候脑子烧糊涂了居然说了这句话。
因为他很讨厌我。
讨厌到宁愿病死,也不愿意喝我端去的药。

-3-
那是城主夫人派人送来的药,叮嘱我要仔细地照顾他喝下。
我熬了一个通宵,守着药炉看着火,第二天一大早端给他,却被他一把打翻了。
他还不解气,跌跌撞撞跑去踹翻了药炉。
滚烫的药汤溅洒出来,在我手背上烫出一片血泡。
「滚……滚出去!」
他气得双目通红,抓住我的手一直发抖,把我赶了出来。
我躲在房里偷偷地哭,霍无疾身边的小厮随安看不下去,端了盆冷水来给我浸着烫伤的手。
他悄悄往我手里塞了一盒药膏,为他的主子说情。
「姑娘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少爷是有心病,性子也怪了些,但是人却好的。」
「咱们少爷不是城主夫人亲生的,他的娘九岁的时候就去了。」
我听到他九岁就没了娘,想到我也是九岁就没了娘,才成了乞丐,心里的气消了大半。
却还是忍不住瘪了瘪嘴:「什么心病,我看他是脑子有病。」
话虽这么说,我却是不生气了。
或许随安给我的烫伤药不是很好,我手背上血泡虽然消了,却留了一片白森森的疤,怎么也消不了。
我心里也有些别扭,也没主动去找霍无疾,却想不到他的旧伤还没好,又被他的城主爹派去剿匪,被人抬回来时满身是血。
这回没有大夫来,满城的人都在庆祝城主夫人幼子的生辰。
夜里下了大雨,雷电交加,他伤得神志不清。
十七岁的少年抱着我迷迷糊糊地哭,像一只濒死的小狼在呜咽。
「娘……不要走……」
「娘……都怪我,那碗毒药是她骗我端给你的……」
「是我害死了你……」
我这人就是太心软,他叫我一声娘,我就不忍心看他死。
没有大夫来,我只好拉着随安,背了背篓去采药。
幸好,我认得些伤药。
糟糕的是,雨天路滑,我从山上摔下来,断了一条腿。
在山上躺了半天尸,我担心他的伤,让随安搀着连滚带爬地赶回来了。
熬了药,他还是不肯喝,强撑着半口Ţü⁸气只顾着骂我。
「你怎么这么没用?采个药都能摔?」
「自作多情!谁要喝你采的药?」
「我就是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养好了伤就赶紧滚,别赖在我面前惹人讨厌!」
我被他气哭了,一把摔了药碗,一只脚站着往外蹦。
只觉得这个人真是狼心狗肺,气得人想死。
我也嘴硬地怼了他一句:「滚就滚,我那天本来就跳河了,你干什么也自作多情去捞我?我就是死了跟你也没有关系。」
「我在山上摔得半死,是我笨,是我蠢,是我活该!」
身后一阵沉默,我扶着墙蹦了半天,正蹦到窗口,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哽咽了一下,俯下身捡起被我摔碎的那只碗,声音软了下来。
「摔得疼不疼?我帮你看看腿……」
随安察言观色,连忙过来扶我,陪着笑脸。
「少爷是刀子嘴豆腐心,看见姑娘受伤了才气急了。」

-4-
说起来,我跟着霍无疾这ṭü⁽些年吵架,也都是他先低的头,所以我着实过了两年好日子。
他虽然讨厌我,天天骂我,却是个大方的人。
精巧别致的耳坠珠钗、时新的胭脂水粉、漂亮衣裙和风筝泥偶……
女孩子喜欢的一切玩意儿,随安每天换着花样送到我房里,霍无疾也没说什么。
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春风楼的酱猪肘子和烤羊羔,每次分给院子里的侍女姐妹们吃,她们都特别开心。
随安也开心,我向他道谢,他笑得傻呵呵。
「姑娘开心就好,姑娘开心,少爷看着也高兴。」
我拿眼睛瞟霍无疾。
他穿了身素色的常服,懒洋洋地倚在翠滴滴的葡萄架下,乌黑的头发松松地系了个马尾,白皙清俊的脸上微晃着光影斑驳,叫我一时看呆了。
他听了这话,咧着的嘴角马上收了回去,小声嘟囔了一句。
「谁高兴看她,让她吃饱了赶紧滚。」
我心情好,不跟他计较,厚着脸皮跑上去拉他的手。
「我才不滚呢,离了你,谁拿我当小孩?」
他好笑道:「谁拿你当小孩了?」
「你不拿我当小孩,干嘛给我糖吃?」
他皱了皱眉,有些警惕:「谁给你糖吃了?」
「你没给我糖吃吗?那怎么我看见你心里就甜滋滋的?」
他听了这话,莫名其妙又生气了,耳朵都气红了。
一下甩开我的手,急匆匆跑到书房去了。
可能实在太气了,拿着本书盯了半天也没翻页,要不是随安提醒,书拿倒了他都没发现。
哼!我就知道,他一直讨厌我,看不起我。
他教我写字,嫌我的字太小家子气,横竖撇捺,畏畏缩缩,没有一点风骨气度。
手指沾了墨水坏笑着一下一下戳我的鼻头:「可别说出去你的字是我教的,我嫌丢脸。」
他教我练剑,嫌我力气小,举着剑才一刻钟手就发抖。
又嫌我胆子小,举了剑也不敢往前刺。
其实他不知道,我拿着剑,就想起他受过的那些伤,我的手就发抖。
「胆小鬼,你又胆小又没用,一点都不像……」
「像谁?」
我丢了剑,冲他喊。
「你嫌弃我,干嘛还要教我?」
「你喜欢谁,就去找谁好了!」

-5-
全城的人都知道霍无疾喜欢宋瑶,一个策马执剑,像太阳一般耀眼的女子。
宋瑶佩在腰间的那柄剑,是霍无疾九死一生从剑客手里赢回来的天下至宝。
为博美人一笑,霍无疾一笔一画描了一个多月,熬得眼圈乌青,为宋瑶画了一幅雪中美人图,引得众人称赞。
万众瞩目的军中比斗大赛上,他历经千难万险拔得头筹,站在高台上抹了嘴角的血,向他的城主爹跪地请求,唯一的心愿就是要娶宋将军家的千金为妻。
他说过他心上人可以和他并肩策马,仗剑天涯,是世间最耀眼的太阳。
而我呢?
我胆小懦弱,像一只躲在暗处偷光窥望着他们的老鼠。
那天的演武场,我并不知道宋瑶在,我本来也不该出现在那里。
只是恰好天冷,我腿上的旧伤隐隐作痛,我挂念着霍无疾身上的旧伤新伤,也许一样会痛。
就送了个暖炉和一点药过去。
隔着十几仗的距离,我没看清霍无疾身边站着的人是谁,远远地喊了一声少爷。
那红衣的身影猛地回过头来,一支羽箭倏然离弦向我飞来。
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跌坐在地上,双手被地上的石砾擦破了,满手的血却顾不上疼,赶紧抱着头摸了又摸,一支羽箭擦过我的头皮扎穿在发髻上。
我双腿瘫软,大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头还在。
前面却传来一阵哄笑声,那红衣的女子倚着霍无疾笑得花枝乱颤。
「无疾哥哥,你这小婢女可真是个胆小鬼,不知道有没有吓得尿裤子。」
霍无疾黑了脸,捏紧了拳,仿佛丢了很大的脸,对着我怒斥。
「还不赶紧滚回去。」
他身边那群世家子弟见他不悦,一个个争着谄媚讨好。
「一个小婢女没见过世面,连宋姑娘一个脚指头都比不上。」
「宋姑娘巾帼不让须眉,英姿飒爽,和少主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宋姑娘的箭法真好,百步穿杨,可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
我拍了拍手上的砂砾,崴脚那一下钻心的刺痛让我一下子没站起来。
揉着脚踝,坐在地上默默地想,还好我不是什么上将,才没被她一箭取了首级。
见我不起来,霍无疾叹了口气走上来扶我。
宋瑶不高兴了,嗤笑了一声。
「这种成天娇滴滴的,只会装柔弱、装可怜讨好男人的女人可真讨厌,让人见了就恶心。」
我看了霍无疾一眼,心想难怪他俩会是一对。
他们都讨厌柔弱可怜的人,都讨厌我。
他俩以后成亲坐在一块都不愁没有共同语言,光是一起骂我,就能骂上半天。

-6-
夹着尾巴做人的道理,我是很懂的。
金钗玉镯,宋瑶看不惯,我就不戴了。
酱猪肘子和烤羊羔,宋瑶不让吃,我就不吃了。
其实我已经很躲着宋瑶了,可再怎么躲也禁不住人家非要找我的茬。
那天我正在房里看医书,宋瑶突然带人闯进来。
我不敢坐了,连忙低着头站起来,装鹌鹑。
她在我房里打量了两圈,摇了摇头,冷声嘲笑。
「一个卑贱的婢女,成天偷奸耍滑不干活,真当自己是主子了?居然还敢私藏了这一屋子的好东西,也不知道你使了多少下作手段哄骗或者偷来的。」
她使了个眼色,指使身边两个婢女把我房里的那些钗环首饰都收走。
这些东西我本也不在意,更不想跟她有什么冲突,所以也没拦着。
等她们收到妆台上那个螺钿描兰花的檀木盒子时,我终于站不住了,跑上去抢了下来,护在怀里,这东西可不能拿走。
宋瑶见我还敢反抗,生了气,眉毛一拧,扬手要上来夺,却被赶来的霍无疾一把拉住。
她嗔怒道:「无疾哥哥,你手下这个婢女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我想要的东西,她也敢抢。」
霍无疾神色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认得这盒子,里面本来装了一支刻了字的攒金凤钗,是我十五岁那年他送我的及笄礼。
我很宝贵,他是知道的。
「桑枝,一支簪子而已,不要惹瑶儿生气。」
「瑶儿以后就是府里的主母,是你的女主子,你要听她的话,别太放肆。」
我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很想告诉他那枚金钗已经被她们抢去了,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就感觉说了也没用。
我感觉眼眶有些发热,低下头,把那盒子打开给他看,里面空空的,并没有簪子,只装了条旧手帕。
我不知道他认出来没有,毕竟是他以前的东西。
他笑了笑,温声把宋瑶劝走了。
「小孩子家没见识不懂事,一块破手帕也当成宝贝。」
嗯,很好,他没认出来。

-7-
还有一次,我好死不死地穿了条海棠色的裙子,出门没看黄历,刚跑了两步就碰上了来找霍无疾的宋瑶。
霍无疾不在家,她又不高兴了。
她不高兴就拿我出气,非说我学她穿红衣,装模作样,东施效颦。
「你别以为学我穿了件红衣裳能让无疾哥哥多看你两眼,无疾哥哥就会喜欢你。」
「像你这种讨巧谄媚的后宅女子我见多了,成天费尽心机学些狐媚子手段勾引男人,井底之蛙,一辈子也没什么出息。」
「从今以后在我的眼皮底下,你再敢做这些下三滥的勾当,我要你的命!」
她让人把我的外衣脱了,罚我在院子里跪着,给府里有歪心思的丫鬟们看着,说是杀鸡儆猴。
这时候她和霍无疾的婚期已经近了,满府的人都认她当女主子,自然没人敢帮我说话。
我跪了三个时辰,月亮升起来,霍无疾才回来。
他没说话,把我从地上捞了起来抱在怀里。
我当时也是真没出息,他抱住我的时候,我就靠在他怀里忍不住哭了。
「霍无疾,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他愣了一下,摸了摸我的脸。
「没有讨厌你。」
我抬头去看他,他眉目微蹙,两团烛火在他漆黑的眼眸里雀跃飘摇。
「那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他贴在我颊边的那只手好像突然被我的眼泪灼了一下,微微颤抖,收了回去。
他抬起头,不敢再看我,眼底似乎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好……我知道了。」
我点点头,知道自己也该识时务一点。
「那我明天就走吧。」
他身子僵了僵,突然很用力地把我抱住。
满室冷寂,不知道是谁的心跳如鼓。
屋外月朗风清,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屋顶漏了,落在我颈上一片潮湿。
「不要。」
他的声音有些像哀求,又说得蛮横,好没道理。
然后直接吩咐人把我关了起来。

-8-
我从流过城主府的那条河里爬出来之后,一路往西,走到了临州城边界的一个小村子。
村口两棵腊梅开得轰轰烈ẗũ̂⁰烈,像挂了满树的玉铃铛,香极了。
再往里走第十二户,就是春桃的家。
我等了她两个多月,久到她爹、她娘和她哥差点要认我做春桃,她还没回来。
久到我以为她又爬了霍无疾的床,真做了姨娘。
这也不怪我疑心。
因为我和春桃真是在霍无疾的床上认识的。
或许应该说,是我遇到春桃的时候,她光秃秃地躺在霍无疾的床上,盖着被子,露出一个白花花的肩膀和一个毛绒绒的脑袋。
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种场面,睁大了眼睛瞪着她。
她也呆住了,回瞪着我。
我试探着问:
「你……你这是爬床?你喜欢少爷?」
她眼里一片清澈的茫然,下意识摇了一下头。
过了一会儿又猛地点头。
我被她弄糊涂了,我问:
「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她不好意思了,脸羞得通红,连忙爬起来穿衣服。
外面突然传来霍无疾的声音,眼看着他就要进来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砰地把门一关,栓上了。
霍无疾没看见春桃,只当房间里面只有我,有些生气地在外面拍了拍门。
「小混蛋,你干什么?」
霍无疾的声音有点凶,春桃害怕了,揪着裙子,泪眼汪汪。
我看她穿好了衣服,才把门打开。
正要出去,霍无疾伸手拦住了我。
「你们两个在我房里做什么?」 
我摸了一把发烫的脸,脑子一抽,脱口而出。
「偷情。」
说完我拽着春桃麻溜地滚了。
我在房里问了春桃半天,她才咬着唇犹犹豫豫地开口。
「我娘病了,我想弄点钱。」
然后她哇的一下哭得很大声。
「我真没用啊…第一次爬床就被人发现了…」
我这人泪点低。
然后我俩就抱头痛哭了。
第二天我给了她一大锭银元宝,她喜笑颜开。
抹着口水说:「姑娘你真有本事,比少爷好,以后我跟定你了。」
我嘿嘿一笑,没好意思告诉她这钱是我从霍无疾那偷的。

-9-
地处临州城边界的这个小村子,城里消息传来得慢。
我也怕春桃真得出了什么事,所以偷偷出门打听打听消息。
刚进城就听说城主府丢了什么重要的宝贝,沿着护城河上上下下十几里,Ťùₖ每天都有人在打捞,都打捞了两个月了。
茶馆里面也有很多人议论。
「听说是丢了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要不怎么会费这么大劲找?」
「听说是少城主丢了一个婢女,不光在河里找,沿着河到处的村子,都有人在打听呢。」
前面那人不相信,摆了摆手。
「少城主都成亲了,怎么会大张旗鼓找一个婢女?」
后面那人不服气:「你消息落伍了,我三叔的侄子就在城主府当侍卫,是他跟我说的。」
「说是少城主丢了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都吐血了,好多天没吃饭呢。」
「听说为了这个东西,少城主和少城主夫人都闹得不愉快,第二天就回了娘家。」
众人听得都是唏嘘不已。
我听得倒是背后发寒,霍无疾这人不至于这么小气吧,我不过是偷拿了几个首饰和一些银票,至于这样吗?
好在春桃没出什么事,出来一趟也危险,我也赶紧回去,免得被霍无疾这厮抓到。

-10-
我继续在村子等春桃,不过依然没等到春桃,却听到了很多让人震惊的消息。
先是听说城里闹了兵变,后又听说城主夫人囚禁并毒杀了少城主和老城主,掌兵自立。
我都感觉诧异无比,按理说听到霍无疾死的消息我该是伤心的,但是心里却没有那种痛彻心底的感觉。
似乎那一夜的跳水,把这些年的感情都落在河里了。
又过了一个月,趁着临州城内乱,边界上来骚扰的敌兵渐渐多了,战事突起。
村里许多汉子都上了战场,伤兵和逃难的百姓一天天多起来。
军医顾不过来了,春桃她哥知道我会治伤,给我搭了个小医馆,一起照看有伤病的村民。
春桃骑着马回来这天,我正在院子里晒药材。
她从马上跳下来,一头扎进我怀里,差点没把我撞倒。
她一边哭一边笑,弄了我一身的鼻涕眼泪。
「我就知道姑娘你没死…害我伤心这么久…」
我无语,好像是我的错一样。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春桃吸着鼻子:「我没看到你的尸体,我不死心,舍不得走。」
这话说得,好像我没死成,让她失望了一样。
我有点心疼又有点好笑,揉了揉她毛绒绒的脑袋。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
春桃又嘿嘿地笑着:
「我突然想起我跟你说过,以后我家就是你家,万一你回家来等我了呢,我就赶紧回来了。」
那春桃想起来有够晚的,都晚了三四个月了。
春桃她哥叫大牛,大牛不知道我的事,还以为春桃是因为被主家多留了三个月,回来得比我晚才委屈得哭鼻子。
他走过来摸了摸春桃的头,嘿嘿笑着安慰她。
她娘听见我们的声音,从屋里探出头来笑着向我们招手。
「春桃、桑枝、大牛,快回家吃饭啦,今晚杀只鸡!」
我笑着点头,有肉吃的日子就是好。

-11-
我是没有想到我还会再遇见宋瑶的。
两个士兵抬着过来,说是个女将军,受了重伤,情况紧急,就近抬过来的,央求我给治治。
春桃瞅了一眼,飞快地摆了摆手:「没救了,赶紧埋了吧,别放臭了。」
然后拽着我就跑。
宋瑶醒过来时,正好看见我在给她上药。
她东张西望地Ťŭ̀₍看着我医馆里来来往往的伤兵,最后瞪着一双眼睛盯了我半天,像看见了鬼。
「你还活着?」
我手一顿,没理会她,继续上药。
「你为什么要救我?」
她又问。
我还是没理会她,开始给她上绷带包扎。
「你说话啊!」
我给她伤口包扎好了,ṭú₆有些嫌弃她嘴碎,没好气地开口:
「我是鬼,来拉你下地狱的。」
「看你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你了,不解气,准备折磨折磨你。」
她沉默半晌,苦笑了一声。
「从前的事,是我错看了你。」
「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后宅女人讨巧卖乖。」
「就知道围绕着男人转,为什么不上战场保家卫国,保护弱小?」
「你现在这样悬壶济世才是对的。」
「反正这条命是你救的,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吧。」
我冷笑了一声。
「宋将军这条命金贵,怎么容我随便处置?」
「宋将军从小出身高门,是有志向、有魄力的非凡女子,是女中豪杰,天下女子的榜样。」
「只是我想问你一句,你从小立志要保卫的家园里面,有没有包括像我这样的女子?」
「像我这样弱小,无依无靠,从小被欺负,还在府中当婢女的人。」
「宋将军觉得女人不该围着男人转,那当初针对我的时候,是我的错,还是霍无疾的错,也或者我们三人都有错?」
她一阵愕然,无言以对,脸色白了又白,比我更像鬼了。
「你把这颗毒药吃了吧。」
我张开手掌,把一颗褐红色的药丸递到她面前。
「吃了它,你会穿肠烂肚而死,我们之间的旧账一笔勾销,我就解气了。」
她没犹豫,捻起那颗药丸扔进了口中。

-12-
春桃看不懂了,把我拉到一边。
「姐姐,你哪里来的毒药?」
「真要毒死她,也得等她走了之后啊。」
「现在人多眼杂的,我们埋尸体也不方便啊。」
春桃说得认真,甚至已经瞟了一眼墙角放着的铁锹了。
宋瑶呆在那里,咂摸着嘴,吞了下口水。
「你这毒药,还挺甜……」
春桃白了她一眼,也明白过来,气呼呼地为我抱不平:
「姐姐,你干嘛要救她?以前她那样欺负你,救她都是浪费药材。」
我叹气,看向春桃:「因为是霍无疾把她放到欺负我的位置上的。」
「这件事我们三个人都有错!」
她做的那些事,也都是霍无疾默许的。
也许站在她的立场,她不明白那个轰轰烈烈向自己示爱的夫君,为什么对一个小婢女格外亲近优待。
也不喜欢一个小婢女对她的夫君虎视眈眈。
所以她做了那些事,但是这不是她的错。
所以我凭什么恨她?我又有什么立场恨她?
女孩子之间的恩怨结在内宅,被战场上的风轻轻一吹就消解。
她说得也对,天地广阔,我们何必安于内宅。
她伤好的那天,来向我辞行,红衣白甲,英姿飒爽。
「霍无疾婚后第二日就跟我和离了。」
所以她没当城主夫人,做了领兵的将军。
听到这个消息,我并没有那么开心:「他没死么?」
她笑了笑:「他命硬得很。」
原来霍无疾佯装入局,背地里联合宋老将军里应外合,反杀了城主夫人,自己当了城主。
我点点头:「那恭喜宋将军得偿所愿,能够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大展宏图。」
她向我拱了拱手:「也多谢秦大夫救命之恩,秦大夫悬壶济世,必然名扬四海。」
飞马扬蹄,宝剑露锋,猎猎的狂风中,她在我的注视下奔向了一个惨烈又自由的战场。
在这里,生死很轻,情意很重,没有人会为了一件衣裳争得头破血流。
十多天后,我的小医馆收到了一批上好的名贵药材和一封附着巨额银票的信。
春桃摸着那张银票,吸溜了下口水。
「她还挺大方,还是姐姐看得远,不枉姐姐救她一命。」
信是宋瑶寄来的,她把自己的嫁妆都送给我了。
说是赔礼,也是谢礼。

-13-
我其实挺贪财的,所以很喜欢这份谢礼。
但是宋瑶那封信,也给我招来了不速之客。
急促的马蹄声自东飞奔而来,勒停在我的小医馆门口。
来人跳下了马,快步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进来,就站在门外默默地等。
来往看病的人都好奇地问他,他没心思理会,只凝神望着屋里。
天色晚了下去,医馆里的人都走了。
大牛哥担心门外的人是来闹事的,拿了把药锄守在我身边。
我轻声和春桃叮嘱了两句,她才放了心,拽着哥哥回家去了。
门外的人终于向里迈了两步,站在门边开了口:「秦桑枝,你现在出息了,敢晾着我这么久了?」
话说得狠,声音却软,说得小心翼翼,好像怕我生气一般。
「我走了这么远的路来找你,你不打算见见我吗?」
我提笔写着医案,抬眼望他。
他瘦了许多,脸上锋锐未减,却多了几分憔悴。
身着素衣常服,高束着马尾,站在漫天红霞里,满身风尘。
像是谁家出了一趟远门又匆匆赶回来的顽劣儿郎,让人狠不下心责怪。
我对他笑了笑:「这位公子,我当初也是走了很远的路才到这里的,那一夜的水其实挺凉的。」
他眼皮颤了一下,眼中似闪过心疼,缓步走进来在我身边坐下:「你这里有酒吗?」
我放下笔:「喝酒做什么?」
他定定看着我:「庆祝,我今日很高兴!」
我点了点头:「是该庆祝。」
起身拿了酒来倒了两杯,敬了他一杯酒:「祝贺你大难不死,终登高位。」
「也祝贺你隐忍蛰伏,终于报了杀母之仇。」
他垂了眸,神色有些委屈,摇了摇头:「不是庆祝这些。」
我放下酒杯:「那庆祝什么?」
他有些不甘心地问:「你没听说吗?我丢了件重要的宝贝,今日失而复得,不值得庆祝吗?」
我没回他的话。
他有些气恼地把那杯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满了:「这些日子,你过得好吗?」

-14-
我笑了笑:「很好。」
有家,有爹娘,有哥哥,有妹妹,有自己的小医馆,现在还有了很多很多银子。
想吃酱猪肘子就吃,好得不得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想问问我过得好不好吗?」
我顿了顿:「我不想问。」
他似乎有些生气:「你不想问,可是我想。」
「我想问你,为什么这么狠心舍得丢下我,为什么忍心不来看我?」
「我想叫你不要每天晚上都到梦里来看着我哭,哭得我整个人都碎了。」
「我想每天都能见到你,抱抱你。」
「我想你长命百岁,就算要死,也比我晚一天再死。」
「我想求你原谅我,就当这一年的事都没有发生。」
「跟我回去吧……桑枝。」
暮色降临,四野的星光在他眼中凝结了雾气。
我不敢再听,打断了他。
「霍无疾,如果当初宋瑶那一箭瞄准的是我的头,你又会怎么样呢?」
你会杀了她为我报仇吗?
你还会和她成亲吗?
他怔怔地望了我一会儿,心怀愧疚,无从解释,无话可答。
「当初我问你喜不喜欢我的时候,你没有回答。」
「你和宋瑶成亲了,不是早就已经做出选择了吗?」
他眼里有泪滑落:「我现在想回答你,只要你愿意听……」
我平静道:「可是这个答案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他不甘心,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掌心一片灼热的潮湿。
「我心里的人一直都是你,我和她成亲是为了……」
我抽回手打断他:「不管是为了什么,不都是你要做的事吗?」
 「你说的想我,想见我,就是粗暴的把我关起来不让我离开。」
「我知道你想说你喜欢我,但是你的喜欢是什么呢?」
「是不尊重我,只把我当物件,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所以你凭什么觉得我还想要你那个回答?凭什么觉得我只能选择你?」
「你死了一次,当上了城主,我死了一次,成为了秦大夫。」
「走过的路,是没有办法回头的,不是吗?」
他脸色煞白,骤然苦笑,又喝了好多酒:「对不起!就当我说了醉话吧。」

-15-
他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去送。
春桃有些担心,走过来抱着我。
「姐姐,城主跟宋将军不是已经和离了吗?」
「你原谅了宋将军,为什么不愿意同城主和好呢?」
我吸了一下鼻子,紧紧回抱了她,蹭着她的脖颈。
「因为春桃比他更可爱。」
「我更喜欢跟春桃在一起。」
他处在那个位置上,没有宋瑶还会有别的人,别的事。
许多许多,都比我更加重要。
他背负着杀母之仇十多年,心里的执念和煎熬我都明白。
我所不能释怀的,是他曾经冷眼默许的那些伤害。
是没有被坚定地选择。
情爱是世间最毒的毒药,他不是我的解药。
他要做个好城主,我要当个好大夫。
我们都走上了自己选择的路,就应该知足,就不应该再去怨恨这条路的终点是通往分别。

-16-
这年冬天,临州城的兵戈止息。
人人都在称颂新城主是位难得的明主。
他宵衣旰食,革故鼎新。
他在城中各地设了安济坊,收留教养年幼无依的乞丐。
他主持创立了许多女子学堂,联同选拔考核制度,让女子也能读书、习武、经商、任职。
民间有传闻说,他年少时曾经身受重伤,险些丧命,幸而被一个采药的小仙姑所救,所以他一生尊崇医道。
在临州城西边的小镇上有一位鼎鼎有名的神医,这位神医姓秦。
据说这位秦神医一生救人无数,什么疑难杂症都难不倒她,却偏偏有一位病人缠着她治了许多年也没能治好。
他每年总会在秦神医门口求见秦神医,但是秦神医从不见他。

-17-
霍无疾番外
秦桑枝不见了。
霍无疾是在婚礼的第二天去找她的时候发现的。
他喝多了酒,喜服都没脱,宿醉未醒,醉醺醺的。一时没看清楚,以为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人是他的小乞丐。
他走上来,一把捞起春桃抱在怀里:「小笨蛋,哭什么?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嘛,又不是不要你了。」
春桃挣扎着推开他,泣不成声:「姑娘……姑娘昨晚投河死了!」
一阵寒风扑进来,霍无疾一下子清醒了。
愣了片刻,他不相信地笑了笑。
「怎么会?她是不是偷偷跑出去了?」
「怕我生气,让你来骗我……」
春桃听了这话,满肚子怨气,白了他一眼。
「姑娘说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在世上没什么牵挂了, 不想再受别人欺负了……」
「少爷!」
随安惊呼一声,赶紧冲上来死死抱住了霍无疾的腿, 才没让他从窗口跳出去。
霍无疾的脸一下子没了血色,一只手紧压着心口的痉挛,撑着窗连呼吸都困难了。
一口鲜血直接喷出。
随安冲着门外大喊:「快找大夫!」
霍无疾摇头阻止:「快找人!」
「所有人都给我出去把她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门外的侍卫慌忙进来, 看了一眼窗外却有些犯怵。
「少爷, 寒冬水冷,这一夜过去,只怕已经是凶多吉少。」
霍无疾眸中闪过狠厉的阴冷,沉声骂道:「你们看丢的人, 找不回来, 就替我去阎王那找吧。」
那两人连滚带爬,连忙跳到河里去了。
满府的侍卫得了令,沿着河一路搜索。
霍无疾跌坐在地上,极力按着太阳穴,双目空洞,神色恍惚。
「她走之前, 说了些什么?」
春桃没再理他,抹了把眼泪, 把妆台上那个螺钿描兰花的檀木盒子交给了他。
他认得这只盒子, 是宋瑶想抢去的那只。
他想起来那年他送桑枝及笄礼的时候,她见到这盒子就喜欢得不行,把里面的金钗也丢在了一边。
他当时觉得好笑,还嘲了她一句,「眼皮子浅,不识货」。
他颤抖着把那盒子打开, 看见里面放着Ṭū⁶一条月白色的手帕,洗得有些发皱了,沾着一缕药香和女子脂粉的气味。
上面泪痕还没干,洇着他熟悉的笔迹写下的几行字。
「少爷, 今晚真冷, 摔伤的那条腿好疼啊,你没有来陪我。」
「以后没有我在你身边, 你可要记得好好保护自己, 别再让自己受伤了。」
「要是受伤了,记得要乖乖吃药。」
「春桃喜欢你,你多给她些钱, 放她回家去吧。不然我会吃醋的。」
「这条手帕是你第一次遇见我时, 给我擦过眼泪的。所以我舍不得给别人。」
「不过现在没用了, 你随便扔了吧。」
「以前,我把你当成唯一的亲人,现在你成亲了, 就不再是了。你总叫我滚, 现在我滚啦。」
「你会开心吗?你应该是开心的。」
霍无疾收了那帕子揣在怀里,把自己关了起来,无边的心痛传来, 比当初娘亲在眼前去世还让他难受。
他感觉自己已经把最珍贵的丢失了。
随安站在门外听见里面传来压抑得极低的恸哭,比夫人去世的时候,哭得还让人心疼。 
(完结)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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