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

嫁给赵衍第三年,他封我做皇后。
前提是不能碰他那位捧在心尖上的皇贵妃。
他好像忘记了,我才是他的发妻。

-1-
严格来说,我是继后。
前任皇后因为不信邪非要给李七月立规矩,上任第二天就被打进了冷宫。
而我,懂事。
赵衍暗示过我,只要我一直懂事,整个孟家都会平平安安,我这个皇后也能当得长长久久。
我能当上皇后,最主要的原因是李七月不想当皇后,她嫌管的事太多,烦。
李七月请安来晚了,是赵衍亲自陪着来的。
她那张小巧的脸半隐在银狐毛边里,露出一张嫣红似花瓣的嘴,眼眸里波光流转,像一只慵懒高贵的波斯猫。
我穿着的这身秋香色忽然就被衬托出十分老气。
就像我这个人,处处束缚在规矩里,读着《女诫》长大,做一分端十分,挑不出错,问题是,赵衍最不喜欢我这样的老古板。
他喜欢李七月,长得好看,脑袋也灵光,堪称惊才绝艳。
没有人知道她那些奇思妙想是从哪里来的。谁能想到可以用一些长点和短点来加密军中情报,谁又能想到在水中加入一些气体会让冰水更加解渴。
听说她常常做一种叫做「瑜伽」的东西,这让她气色极佳,单是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她的气质就胜过旁人三分。
最近她被养得愈发娇了,站也没有好好站,半倚在赵衍怀里,腰线凹下去,不堪一握。双膝微微一弯,算是行过了礼。
我还没说什么,赵衍已经先开了口,他说皇贵妃昨天累着了不舒服,要先回去休息。
皇帝都这么说了,诸位嫔妃自然没有异议,又或者,她们早已见怪不怪。
后宫早就是一潭死水了,没有人再心存幻想,前皇后是个例外,她是死水里不甘心硬要蹦跶一下的那条鱼。
结果撞得头破血流。
真要说起来,其实我不恨李七月的,虽然她夺走了皇帝的全部宠爱。即便赵衍没有专宠她又怎样,皇帝只有一个,他的爱像泥点子一样四溅出去,谁能多分着一星半点呢。
这就是帝王之爱。
李七月只不过比我们这些人更幸运罢了。
我只是觉得难过。
我才十八岁,这一辈子,已经可以一眼望到头了。宫墙外的天,我没有机会再去看,只能在这宫墙里等着皇帝垂怜,然后日渐老去。
先帝爷赐婚后我曾经远远见过赵衍一面,他穿着明黄色服饰,身高腿长,相貌英俊,站在人群中很打眼。
「这便是我日后的夫君了,」我扯着帕子想,「我们会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再后来我听到了赵衍和李七月的佳话,他们是打猎时遇见的,听闻那位李小姐,三箭齐发,硬生生从赵衍手里抢走了那只他原本志在必得的獐子。
她是农家女,穿的是最普通的粗布衣裳,扎着最简单的麻花辫,阳光撒在她身上,散发出惊心动魄的美丽。
我那一点未出阁少女的旖旎心思被七月烈日焚尽,但彼时我是很有志气的,我不屑和农家女争。赵衍不爱我,不爱就不爱,我也不想插足别人的爱情,我可以学管家、看账本、学着打理内务,等我老了,我还可以辅佐皇子皇孙,开创千秋伟业。
娘亲听了这一番豪言壮语并没有夸我,她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说七月暑热,让我先喝两碗绿豆冰再去院子里荡秋千。
大婚那日,娘亲遣散仆人,亲自为我梳妆。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子孙满堂。
进轿子前,娘亲含泪把一个锦囊塞进了我怀里。
她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开。」

-2-
李七月怀孕了。
这是天大的喜事,她本就得宠,这下更是流水般的赏赐往她院子里抬。
我去的时候,赵衍正坐在床边,一口一口喂李七月喝安胎药。李七月娇滴滴的,一会要吃蜜饯,一会要水漱口,一会要赵衍给她念话本。
赵衍宠她,当着我这个外人的面,不免有些尴尬,轻咳两声,李七月立时不高兴了,背过身去卷着被子就往床里面滚,赵衍立马放柔了声音去哄。
这样的场景,我再待着也不合适,客套两句,放下送来的玉观音就出来了。
行至无人处,春桃颇有些愤愤不平,她说皇贵妃这是在当着皇后的面炫耀,我叫她不要乱讲。
李七月有什么好炫耀的,皇帝宠她,合宫上下无人不晓。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她和赵衍的相处日常。
下午,娘亲进宫了。
我猜到母亲要来,早已命人备好了她喜欢的君山银针。
李七月专宠日久,如今有孕不能再侍寝,前朝后宫的心思自然活络起来。
这样一想其实我觉得李七月也挺可怜的。她什么都好,就是出身不好。她的平民出身可以让皇帝无所顾忌地宠爱她而不必担心外戚,却也可以让她在最虚弱的时候没有娘家撑腰,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算计呀。
也不知道她这一胎,生不生得下来。
娘亲还是记忆里的那个温柔的贵妇人,她倒是没有讲Ţų⁾子嗣的事情,只一下一下地给我打扇子,守着我喝绿豆冰。
最后还是我先开的口。
我示意春桃出去守着,凭谁也不要放进来。
「皇贵妃生下来的只能算长子,皇后生下来的才是嫡子」,我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知道自己的身份,让父亲放心吧。」
娘亲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你历来懂事,晓得这些事情的利害,即便娘不来这一趟,你爹爹也会放心你的。只是……你和皇上成婚已有三年,如果需要的话,娘那里有一些……」
「不需要。」我急忙打断了她的话。
这个话题到这好像就戛然而止了。
拉了些家常,说了些体几话,天色将迟,娘亲嘱咐我几句站起身打算回府。
我忽然抓住她的衣裳道:「娘亲!那个锦囊……我已经打开过了……」
娘亲久久地站立不动,再回身时已挂了满脸泪珠。她紧紧地抱着我,声音像是从残破风箱挤出来一般枯哑。
「瑶儿,我苦命的孩子……让娘再好好看看你……」

-3-
这后宫之中,谁的命不苦呢?
除了李七月。
有了子嗣,赵衍和李七月恩爱更甚往昔。他依旧不翻其他宫里的牌子,日日陪着贵妃在御花园散步,听说有一日下了朝,皇帝还留了大学士单独说话,把他觉得好的字一个个拎出来同大学士探讨。
他真的很爱她,只差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送给她了。
其实赵衍也送过我一个东西。
一枚戒指。
彼时我们刚成婚不久,我不理他,他也不理我。
我素来喜欢看些杂书,无奈家里面管得严,只有爹娘不在家的时候才能偷摸看两眼解渴。嫁了赵衍后,府中再没有长辈拘束,又听闻他那里有全套的《山水志异》,抓心挠肝忍了几天,再忍不住。
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开口跟他要。
我想着等他不在,我直接去他书房拿,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我一个太子侧妃总还是有资格借看两天的吧。
现下回忆起来,我当时真是又傲又蠢,到底是在家里被惯坏了。
太子书房,岂容我随便进出。
于是大晚上我被侍卫押到了赵衍面前。
他本来正坐在桌子后面打量什么东西,见到我,有些惊异,似乎没想到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是这么一副大动干戈的场景,他站起来问我去他书房要干什么。
都被人绑起来了,也容不得我不说。自觉丢人,我嗡声说:「你让侍卫都先出去。」
赵衍听了前因后果,哑然失笑,他走到我面前一边给我解绑,一边说道:「那套书,不在书房。」
「啊?」
赵衍摇头叹气,「在库房,明天告诉管家,让他带你去取。」
是了,太子怎么会在书房放套杂书,等着言官上折子吗?
耳朵烧得都有些烫,我低头应了声是就要走,赵衍忽然叫住我问:「你们女孩,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不给的时候说不给,为什么给了又要不高兴?」
「啊?」
他又恼道:「我跟你说这个做什么。」
眼前一花,什么东西抛了过来,接住一看,是他把玩了一晚上的那个小东西。
原来是一枚戒指。
「给你了。」他说。
回去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我想明白了。
没有什么「你们女孩」,只有李七月。
想来是他们Ťű̂ₔ吵架,把李七月不要的东西给我了,气得我直接把它扔到了窗户外面。
可是喝了一盏冷茶,我又灰溜溜地出去把它捡了回来。
白金嵌蓝宝石,真的很漂亮呢,我想。
丢了怪可惜的。

-4-
李七月有孕行走不便,赵衍免了她日常请安。
后宫如冷宫,我每日一睁眼面对的就是一群死气沉沉请安如上坟的妃嫔。说实话我有些怀念李七月还来向皇后请安的日子,她满头珠翠,跟颗明珠似的站在那里熠熠生辉。
看着真养眼呐。
难怪赵衍喜欢。
我摸了摸耳朵上戴着的老气东珠,叹了一口气。
晚些时候去太后宫里送抄好的佛经,没想到却遇到了他们俩。
太后和李七月的关系其实不好,嫌她出身低微,嫌她专宠跋扈,嫌她不讲规矩,跟没长骨头似的,一天天往赵衍身上靠。
李七月才不管这些,太后并非圣上生母。仗着有人撑腰,老太太愈不爱什么,她愈做什么。
她现下就坐得不端正,赵衍轻拍了她后肩一下,她不情不愿把腰挺直,眼里带了点不耐,随手抓起赵衍衣带子上缀着的珠子玩。
赵衍眼神柔和下来,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太后握着佛珠的手顿了顿,眼神扫过我,接着同赵衍说道:「皇贵妃有了身孕,侍寝多有不便,皇帝还是要雨露均沾才好,得了空,可以多去皇后处坐一坐。」
赵衍的目光今晚第一次这才落到我身上。
他生了一双桃花眼,尾睫纤长,本来应该是温柔缱绻的目光,偏偏他通身上位者气派,看什么都是不屑一顾的,这目光只让人觉得薄凉。
我下意识躲了这目光一下,再抬头去,他已收回视线,轻飘飘答道:「儿臣知晓了。」
这下李七月不高兴了,噘着嘴说腰疼,赵衍俯身在她腰上按了两下,柔声问:「可是坐久了?」
这般不避讳,太后脸色也不好,到底想着她有身孕,开口让她先回去休息。
太后收了佛经,似有似无叹了一口气。
「你是个懂事的,哀家看着喜欢,可是皇帝不喜欢你,哀家再喜欢又有什么用?」
「你进宫,已有三年了吧?」
三年……零一百八十二天了。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成婚那天,赵衍坐在我边上,挑开盖头,问我是不是坐着等久了腰疼,给夫人赔罪。
他这句话一出来我就知道自己在做梦。
因为那天,我自己坐在喜床上,等到外面的喧嚣安静下来,等得身上心里一点一点地冷下来,也没有等来我的夫君。
女儿家的事,嘴上再怎么跟娘亲说不在乎,心里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
我知道赵衍心不在我这,我也不想同李七月争,可是我这辈子最美、最重要也就是这一天了,怎么能没有人看过,就枯萎掉了呢?
隔着盖头,满目喜庆的红,我问春桃:「他是不是不会来了?」
春桃轻轻抚上了我的肩,似是要安慰。
我把沉重的头饰拆下来,又在腰上按了几下,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冷静,「那你给我灌个汤婆子,我想睡觉了。」
梦醒之后,我在黑暗里坐起身,唤春桃给我灌个汤婆子。
「娘娘可是说错了,现在是七月啊?」
「我冷,」我慢慢裹紧被子,「真的觉得冷。」
新婚夜我没有哭。
嫁给赵衍第三年,我终于撑不住了。
娘亲给的锦囊里,有一颗假死药。她在锦囊里面写,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和我爹只有这么一个嫡亲的女儿,他们商议过了,如果我无路可走,可假死出宫,孟家安排人在外面接应,从此以后,他们只当我真死了,天涯路远,永不相见。
我把那颗药从枕芯里摸出来,借着月色慢慢打量,只要吃下去,吃下去就可以解脱了,以后,宫墙内的东西,跟我再没有半点纠葛。
我默不作声看了半晌,默默拿起来将那东西一点一点往嘴里塞。
然后我这辈子,遇到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我没有办法把那颗药咽下去,咬不动,嚼不烂,和着水倒是吞下去了,可它在我嗓子眼打了个转,又被我咳了出来。
「没有用的,你别再吃了。」
一道声音蓦然响起。
是谁在我耳边说话?
为什么……和我自己的声音如此相似?
寒毛根根倒竖,一股凉意顺着脊梁骨往下蹿,我想要尖叫,可是就连尖叫声也被那股神秘的力量扼杀在喉咙里了。
「不用害怕,孟瑶,我就是你,另外一个世界上的你,我不会伤害你的。」那声音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来这里,是阻止自己曾经犯下的错。那不是假死药,而是实打实的毒药,我劝你还是别吃了。」
黑暗中,那颗药丸滚落在被衾上,黑色外表流淌着暗红色的光,透露出不寻常的色泽。
怎么可能呢,娘明明说……她怎么会害我。
似乎知我心中所想,那声音继续道:「你娘不会骗你,可你爹呢?孟相纵有通天的本事,还能为了你去挖帝陵不成?嫔妃自戕,助你假死出宫是杀头的大罪,为了一个不听话的弃子,你爹就算不替自己考虑,也得为家族考虑,你说他会怎么选?」
它说的句句在理,我无法反驳。
这件事,风险极大,确实变数太多了。
不然为什么从古至今,那么多红粉佳人在后宫孤独终老。我孟瑶何德何能,能做那个万中无一。
心凉了半截,我问它:「你怎么知道?」
那声音惨笑一声:「因为我吃过,你要是不信,可以拿这颗药去喂别的东西,看看到底是不是毒药。我说过,我就是你,另外一个世界的你。」
原来,家里留的最后一条退路,也只是谎话。
冷汗浸湿里衣,我明明在发抖,却又不觉得冷。全身的血液都往怀里那个汤婆子那里涌,过了好一会儿,我遮住眼睛,用手压住流下来的泪滴,问它:「那你来做什么?」
「我死过很多次。不单是吃过娘给的假死药,我试过很多种死法,你之前说的辅佐皇孙开创盛世那种死法我也试过,那一回,我还养了几个面首,听着很不错吧,」它低低地笑起来,像是想到什么荒唐的事,「可是最好的年华不在了,做这些事情又有什么用,他们在背后,都叫我老妖婆。」
「我来,是想问问你,反正不管怎样都要死,你愿不愿意好好的活一次。」
房间里安静下来,我能很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问:「怎么做?」
它满意地一笑,我感觉有什么看不到的东西轻轻拥住了我,「你听说过那句诗吗,就是那句……开到荼靡花事了?」

-5-
折腾了一夜,第二天也是按时醒的,卯时要给太后请安,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
天气闷得要命,一丝风也没有。七月骄阳火球ṱŭₜ似的挂在天上,云彩都被烤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张开双臂任由春桃给我系上扣子,有日光透过窗棂上的菱花直直刺进来,打在脸颊上,热辣辣的,晃人眼睛。
我刚想抬手挡一挡这刺目的白光,没来由的心尖一阵刺疼,刹时天旋地转。
爹爹说我懂事,肩负家族兴荣。
太后说我懂事,她看着喜欢。
赵衍说我懂事,可以做他的皇后。
好像夸我孟瑶最好的形容词,就是「懂事」,我不喜欢这个词,我不想,做一只,锯了嘴的葫芦。
后脑咚一声狠狠磕在床沿上,我听见春桃一声惊呼,有宫女打翻了水盆,珠帘掀起来又落下,不断有人进进出出,珠子撞得噼啪作响。
所有人都在为我忙慌,剧痛袭来,我心头莫名涌起一阵报复性的快意,原来这就是万众瞩目的感觉,你们这些人,终于,注意到我了是吧。
眼帘沉重地阖上,遮住了刺目日光。
这些年好累。
让我歇一歇。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风吹醒。
外面的日头依旧毒辣,一道影子落在我身上,我眯着眼睛努力辨认了许久,最后从那片明黄衣角上分辨出来,原来是赵衍。
然后什么东西就扑到我了身上,一女子夹带哭腔的声音响起来,「娘娘,你终于醒了!」
「春桃……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现在是辰时。」
哦Ṭū́₆……辰时,请安来不及了。后脑嗡嗡的疼,我嘶了一声,伸手想去碰。
一股力道牢牢擒住了我那只想去碰伤口的手,赵衍立在床边上,把我的手往被子里塞。这样近距离看,他可真好看呐。他的袖子贴了一点在我脸上,带着股淡淡的栀子味,让人心旷神怡。
这是李七月宫里种的花,她从不用熏香,只用正值花期的鲜花。
她总是那么特别。
「别乱碰,太医刚给你包扎好。听宫女说,你抱着汤婆子睡觉,这么热的天,真是胡闹。」
可是我冷啊。
你不知道我有多冷。
我在被子里,反手握住了赵衍的手。
赵衍身形顿住,眸子垂下来。
「皇后。」
他的语气里含着旁人听不出的警告,好像在提醒我这个位子是怎么来的。
那你做什么要娶我,你大可以不接先皇那道赐婚的圣旨!
你是李七月的夫君,可你也是我的夫君,真要论一论名分,我才是你的妻子。
我错在哪里?
我到底错在哪里?!
我直直回望他,手里的劲更添了几分。
大殿里一时很安静,春桃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小心翼翼退到一旁跪下。
一个小太监闯进来打破了这场无声的争执,我认出来是李七月身边的小夏子,「皇上,皇贵妃娘娘熬了莲子羹,请您过去用膳。」
我骤然松开手,赵衍顺势抽身。
莲子羹啊……我以前也做过一碗的。
那时候拿了赵衍的书,总想着送点什么东西作回礼。
金银玉器想来他见得多了,思来想去,就决定送一碗莲子羹。
这东西很常见,不会体现出我巴巴的要去同赵衍和好的心思,但其实那碗莲子羹,是我每天早上带人去荷叶上收集露水做出来的,我一片真心,尽数熬化在这羹里了。
但就是那么不巧,我送去的时候,赵衍已经在喝着一碗。
他喝的那一碗看上去就不怎么样,黑乎乎的,可想而知下厨之人手艺生疏。
天底下,也只有一个人能让太子殿下心甘情愿喝一碗烧糊了的莲子羹。
我那时候多傲啊,从来不屑于跟人比较。赵衍问我手里端的什么,我立马握紧了说没什么,就是碗参汤,已经凉了,还是让小厨房重新做一碗吧。
真傻,要是能重来,我一定,一定要把手里的莲子羹送出去。
你尝一尝,万一,比李七月那碗好吃呢?
窗外的艳阳天明明还热得不行,此时却好像被人用麻袋死死捂住,透不出一点光,压抑得让人喘不上气。
我看着那片明黄衣角一点点消失在殿外,慢慢说道:「春桃,本宫又觉得冷了。」
春桃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皇后娘娘,您别往心上去,您要是真的不高兴,就打奴婢一顿出出气吧。」
「傻丫头,本宫打你做什么?我只是冷,你再给我灌个汤婆子过来。」
「可是太医说……」
「本宫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我感受着心尖上渐渐隐下去的那一点疼痛,继续道,「你放心,没关系的。」
况且,马上就不会再冷了。
想到这里我勾起唇角,重新合上眼帘沉沉睡去。

-6-
连夜一场暴雨洗去多日暑热。
春桃推开窗,伸出头去探了一圈,转身同我道:「皇后娘娘,今儿真是个好天呀。」
我走到窗前,伸手接住一滴从屋沿上落下来的雨珠。大雨洗刷后的天幕蓝得纯粹清澈,绿叶在日光下闪闪发亮,带着湿意的风吹进殿来,一扫往日沉闷,整间屋里弥漫着雨后的青草清香。
确实是个好天。
生了一场病,太后免了我请安,又放出去想静养不要众妃探病的消息,虽然现下头上还绑着绷带,却只觉得闲适。
难得有一天无事,想来心情大好,我吩咐人去抱只小狗来玩。
犬舍送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京巴,颈部挂了个小铜铃,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春桃如临大敌,站在一旁欲言又止,我觉得好笑,问她怎么了,她支支吾吾说怕狗伤到我,要是把它的指甲剪掉就好了。
「狗不懂事,人还不懂事吗?你把它的爪子剪了,它会死掉的。」
有心戏弄她,我硬抓着春桃的手给小狗喂食。
初时春桃还有些怕,小狗湿漉漉的舌头舔上来,尾巴像把小刷子,一下下蹭在脚边,春桃得了趣,避闪着笑道:「娘娘,真好玩。」
「是吧,本宫出阁前一直想养来着,阿娘不让。」
「娘娘,那您现在要养这只小狗吗?」
「不养。」
「为什么呀,娘娘,您不是一直想养,它多乖呀。」
因为我没办法陪它了。
这孩子玩上瘾了,小脸红扑扑的,闻言面露遗憾。
我揉揉她的头问:「春桃,你想出宫吗,我放你出去过想过的日子好不好?」
「皇后娘娘,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事情……您不想要奴婢了么?」
她霎时白了脸,扑通一声跪下去,我把她拉起来,安抚道:「别多想,本宫就是觉得,你还小,不应该跟我一样,把一辈子都搭在这深宫里头。」
「娘ťū́ₑ娘……奴婢……奴婢舍不得您。」
我笑起来,抹掉她脸上的泪水,「你哭什么,又不是生离死别,这样吧,本宫给你个腰牌,以后你随时可以进宫来看我。说起来我也怪舍不得你的,你再陪陪我,就……再过三个月吧。这小狗一直喘气好像有点渴了,你去帮我倒点水来。」
到底是个小丫头,我看着她哭哭啼啼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墙角,又转过头去逗弄小狗。
雨后初晴,确实是个好天气啊。
八月初一,那个闷热的七月,终于,过去了。
送走小狗时辰还早,左右无事又不用见人,我干脆把宫人都派到殿外面去做别的事,自己拿了本《括地志》窝在被子里看。
谁承想将将翻了两页,外面忽然有人高呼「皇上驾到」,呼啦啦有人跪了一地,再一抬头,赵衍已经推门而入。
他穿着朝服,显然是刚下早朝就过来了。平时他几乎不会来我这里的,何况昨天才刚刚吵过架,这一下杀了我个措手不及。
在家里被爹娘查房的记忆忽然翻涌上来,我蓦地把书往枕头底下胡乱一塞,而后心里咯噔一声——我在干什么——但是藏都藏了再拿出来也太不像话。
后知后觉要下床行礼,赵衍手一挥免了,我抬起头去,看见他已经屏退侍从随意坐下。
「孟相听说你病了,今日散朝后,特意和朕问起你的病况,你好些了么?」
原来是父亲问到他那里去了,怪不得一下朝就过来了。
「臣妾无事,稍后会写家书一封,让他们放心。」
赵衍嗯了一声,我以为他就要走了,不想他喝了口茶,又问:「你刚刚在看什么书?」
他果然看到了。
看到就看到吧,反正……我还被人绑过,再丢人他也见过。
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从枕头底下把那本书摸出来,他接过去随手翻了翻,轻笑一声,「朕就知道。」
这话我不会接了,每回看书给他留下的都不是什么好印象,低头垂下目去,心道:你就笑吧。
「你好像很喜欢看这一类书,书里这些地方,都去过哪里?」
「只去过苏杭。」
一想到这里我又有些涩然,我看过那么多书,却也只在小时候同赴任的爹爹去过苏杭,年纪再大些,就被拘在家里绣花了。
而李七月,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她也不怎么看书,却见识宽广,岭南偏远、海外东瀛,这些地方她描述起来活灵活现,就好像……她真的去过那些地方一样。
「朕第一次去苏杭,还是跟着父皇去南巡,」赵衍微微一晌,陷入回忆,「朕记得小时候那里有一个卖桂花糕的小摊,怪出名的,好像是叫……」
我下意识接道:「王阿婆,是她吗?」
「对,是她,」得到提示,赵衍眼睛一亮,笑道,「原来你也吃过。后来再去江南都是忙着办事情,下回有空朕倒是要再找一找这个王阿婆。」
我也笑起来,「皇上要给她写一个江南名吃的牌子吗?」
「皇上。」
小夏子又来请人,一场谈话被打断,赵衍放下茶杯站起来,眼神扫过我,忽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倒不像皇后。」
我往头上摸了摸,因缠着绷带不能梳妆,又不用见人,索性珠宝钗环一样也没有戴,少了那一层沉甸甸金灿灿的皮,确实不像皇后。
「你那床沿,让内务府用软垫好好包一包,下回别磕着了。」
丢下这样一句话,赵衍不再耽搁,起身走了。
倒是春桃很高兴,「娘娘,皇上心里是有您的,您瞧,他多关心您呀。」
是吗?
是吧。

-7-
用过晚膳,我让人去库房取几匹料子来。
现在八月,给阿爹阿娘一人做一件大衣,到时候送出宫去,天凉了穿正好,不在父母身边,也只有用这种法子尽孝。
取料子的人前脚走,后脚赵衍身边的总领太监就来了。
刘允公公是个成了精的人,到哪都堆着一脸笑,满皇宫里,谁也不得罪,巴结他的人能排到城门口,都盼着他能在皇帝面前美言两句。
现下他身后跟着个小太监,手里端了盘东西,用红布盖着。看小太监手上突出来的青筋,想来那东西分量不轻。
我客气道:「什么东西要劳烦公公亲自来送?」
待行过礼,他恭敬道:「皇后娘娘,奴才来替皇上传口谕:皇后躬履纯和、雍肃持身,为后宫表率,特赐其史书一套。皇后娘娘,这书,是孤本呢。」
奇怪,什么史书会是孤本?
谢过恩旨,春桃上前去接,不想刘公公往边上一躲,腰弯得更低了,「娘娘,皇上的意思是,这书珍贵,往后其他人都不能碰,要您亲自……」
我突然转过弯来,白日赵衍刚说我「不像皇后」,现下又说我「雍肃持身」,还要我亲自去领这史书,想必是在不着痕迹敲打我,原是我下午懈怠了。
送走刘公公,春桃兴奋得像只柳树上的小黄鹂,「皇后娘娘,您瞧,奴婢没说错吧,皇上果然是念着您的。」
确实是念着的,就是不念好,我心下长叹一声,随手拿起最上面那本翻开。
片刻后,书啪的一声被合上,春桃见我面色古怪,忙放下手中活计,急切问道:「娘娘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就是这书、这孤本……确实珍贵,往后你们都听皇上的,谁也不准碰……哦,本宫没事,你继续忙吧。」
这套《六朝史记》,第一页上写着「时浮云已尽,丽日乘空,山岚重叠竞秀,怒流送舟,两岸浓桃艳李,泛光欲舞……一石柱下垂覆崖外,直抵下石,如莲萼倒挂。」再拿起一本翻开,又写着「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蛤蟆也,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
这哪里是史书,这分明是一套套着史书壳子的杂书。
难怪是孤本。
想到这里我哭笑不得,赵衍如此大费周章,还下了道不许别人碰的圣旨,往后我再看这些杂书,倒是可以光明正大,不用避开人自个儿躲在被子里看了。
手指在书皮上轻轻摩挲,心头涌上一股暖流,想了想,我同春桃道:「往后皇上再来,把茶换成雨前龙井吧。」
歇了两日,后脑勺的肿消下去些,又该提起精神打点后宫。
春桃心细,担心金钗玉簪坠得我头疼,早早去花房挑了新开的牡丹来簪。更衣时,我没来由觉得侍女手里那件惯穿的秋香色看着生厌,视线从一排衣裳上掠过去,多是些丁香梅染薄柿之类淡雅端庄的颜色,唯有角落里一件正红亮眼些。
换好衣裳,春桃替我将裙摆上一点细微皱折抹平,眼里满是惊叹,「我们娘娘真好看,艳冠后宫呢。」
我笑道:「什么艳冠后宫,不要瞎说。」
「奴婢没有瞎说,」她把铜镜举到我面前,「娘娘,您亲自看看。」
确实是好看的,牡丹艳丽,红裙耀眼,金线暗绣凤凰图腾。念我病后初愈,春桃替我多用了胭脂提气色,更衬得镜中人明眸皓齿、顾盼生姿。
除了头上少一顶凤冠,这身正红宫装,倒叫我想起嫁人那天了。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那个声音又在心里响起,它有些激动:「看吧,瑶瑶,咱们绚烂过一场,才算没白来这一世。」
我抚上鬓间那朵牡丹,挂起一个笑来,「春桃,这花真好看,明天你也给本宫簪一朵吧。好了,众妃还在外面等着请安,咱们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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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六朝史记》两段文字分别引用自《徐霞客游记》、《浮生六记》。诗句引用自元稹《行宫》。

-8-
歇过两天,再一来要处理的杂事有些多,待一一安排妥当,已临近正午。趁日头还没那么足,刚说让众妃回去休息,外头就有人通传「皇上驾到。」
诸妃起身告退的动作明显滞慢下来,在后宫,见着皇帝的机会可不多,我甚至瞧见丽嫔扶了下头花,又顺手拢了拢头发。
她们也怪不容易的,我张口唤道:「都回来吧,忽然想起本宫还有些事忘记同你们说了。」
赵衍估计也没想到都这个点了皇后宫里还坐满了莺莺燕燕,进屋时眼神微凝,而后眼风扫过全场,大踏步走到主位坐下,气势拿了十足。
皇上难得来一次,自然要问问他有什么话要交代,他幽深的目光凝在我身上,好半天才淡淡道:「后宫的事皇后做主,你讲吧,朕在一旁听着。」
该吩咐的事情刚刚都已经讲过,现在叫我再说,也实在没什么好讲。
变着法点了几个妃嫔起来说话,无奈赵衍只坐着喝茶,一点接话茬的意思也没有,场面就那么冷下来。
众人均是一副眼巴巴望着皇帝的可怜样儿,是我把人留下来的,如今也不好意思让她们就这样回去,只好硬着头皮再挑起话头,从历代贤妃讲到换季保养,再从宫规女德说到注意饮食,当我提起新上贡的云锦时,赵衍终于放下茶杯。
「既然没什么大事,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实在是讲不下去了——他再不开口,只怕我也要赶人了。
人群潮水般退去,大殿一下空寂下来,赵衍转过头同我道:「朕今日才知晓,皇后原是个口才好的,要喝点水润润嗓子吗?」有戏谑笑意从他眸中一闪而过,「朕再不叫停,你是不是要把四书五经在这挨个背一遍?」
「皇上,臣妾……」
「好了,朕知晓你用意,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懂事,」他顿了顿,岔开话题道,「你的史书,看得怎么样了?」
我眉心一跳,「读到晋朝下卷。」
「上卷就看完了么?「他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意味深长道,」皇后勤学,照这个速度,博古通今,指日可待呐。」
我讪讪道:「这两天没什么事,所以……」
他笑起来,「所以就舍得给朕上一杯雨前龙井了?都说投桃报李,这李子却也太小气了些,朕今早要在你这里用膳。」
「用膳?」
「怎么,已然这个时辰了,皇后这里不管饭吗?」
「……皇上说笑,这是臣妾的本分。」
赵衍气定神闲往椅背上一靠,挑起眉道;「那就好。」
饭菜很快呈上来,看赵衍吃东西其实是一件颇赏心悦目的事情,姿态看似闲散,实则内里从容,是皇室子弟特有的刻在骨血里的自信优雅。
「你在看什么?」
我骤然收回视线,「没什么,臣妾为皇上布菜。」
用完膳,赵衍正色道:「朕这次来,是要同你说一说太后的寿宴。」
太后礼佛,素来不喜铺张,往年都是从简。但今年是五十大寿,赵衍的意思是,宫里已经许久没有热闹过一场了,可以借着机会让老人家好好高兴高兴。
既然要大办,那确实是要提前好好准备。我大致提了几个思路,赵衍择了个好的,让我把细节敲定下来,尽快送去给他看。
翌日我去找赵衍送拟好的流程,御书房房门紧闭,刘允公公守在外面,见着我,面露难色。
「皇上可是在议事?无妨,本宫过会儿再——」
房门猛地被推开,一女子怒气冲冲走出来。见着我,停下脚步,怒气更盛三分,「哼,又是你。」
春桃护主,走上去挡在我前面,「皇贵妃娘娘,您岂能对皇后娘娘无礼?」
「皇后?」李七月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嘴角勾起一个笑来,眼神不屑。
这只是个但凡她想坐,就可以随时坐上去的位子。前皇后的血淋在这大殿之上,还没干呢。
我站出来,重新把春桃护到身后去,淡淡道:「妹妹身怀龙嗣,还是要控制情绪些,不知本宫何处叫妹妹生了误会?」
「别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以为——」
「七月。」赵衍低低喝了一声,负手立在门后,英挺的眉紧敛。
李七月听得此言,冷冷一笑,扭头离去。
赵衍叹了口气,与我道:「进来吧。」
御书房内气压极低,一名小太监正在清理打碎了的茶盏,刘公公亲自换上新煮的热茶,重新掩上房门。白色的热气氤氲而出,遮住赵衍神色。
「皇贵妃就这样,你别跟她计较。你来寻朕,可是交代你的的事安排妥当了?」
我点头应是,伸手把拟好的寿宴单子呈上去,他没有接,伸手拧了拧眉心,半阖着眼躺在椅子上,似乎倦极。
「你念吧,朕听着。」
单子很长,我足足念了半刻钟才念完,赵衍一动不动,久久地没有答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正犹豫是否要唤人进来给他盖个毯子,他却闭着眼出声了,语调放得很缓慢。
「朕小时候,母妃也是这样给父皇念折子,朕就在一旁玩……这个单子很合朕的心意,就让下面的人照着去做吧。」
「是。」

-9-
操持宫宴是很累人的,一应细节安排,调停各方矛盾,流程复杂,规矩繁琐,每天一堆各司拿不准的事等着定夺。
赵衍来过几次,老神在在的,揣着手看我忙,时不时还要添点乱子。
「皇后,茶凉了。」
「皇后,朕想吃葡萄。」
「皇后,外面的牡丹看着有些蔫,要不咱们去浇一浇水。」
抬头往窗外望去,绿叶葱郁,花开正盛,日光倾泻而过,洒下一地斑驳,哪里有半点蔫了的样子?
我皱着眉瞧向赵衍,他两手一摊,理直气壮,「刚刚确实瞧见了来着,君无戏言,朕岂会骗你?」
我颇无奈,抚额叹道:「皇上,您日理万机……」
你就没有折子要批吗?你就没有大臣需要接见吗?太后寿宴何其重要,我当皇后以来第一次主持这种大型宫宴,到时候八方来贺,要是出了岔子可怎么才好。
「朕哪里有你这个皇后日理万机,朕在这一下午,茶水都换第三道了,你也没有正眼瞧过朕,朕难道不好看么?」
好看的,天上地下数一数二的好看。
赵衍从他名动天下的母妃那里继承到一副好相貌,鬓若刀裁,眼含桃花,鼻梁高挺,整个人宛如一幅浓郁的山水画。龙袍上的金线折射日光,显得他整个人熠熠生辉。就像我出嫁前远远看过那样,满皇宫里,属他最打眼。
但他现在垂头抿着嘴,无精打采,不像高高在上的天子,反而像一只受了冷落委屈巴巴的小狗,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幅样子。
心里蓦然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我有些茫然无措,情不自禁放下手里的册子,坐到他对面去,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皇上,您还想吃葡萄吗?臣妾给您剥。」
赵衍埋着的肩膀忽然颤抖起来,随即响起一声压抑不住的轻笑。
我猛地反应过来,面上沾染薄红,站起来拂袖就要走。
赵衍在后面一把抓住我,「诶,别生气,都是朕不好,朕给你赔罪。」
他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色,拾起放在一旁的名册展开,与我并肩而坐,柔声道:「是几个亲王功臣的座次不好安排对么?朕替你看看。」
掌心一片滚烫,顺着看下去,他的手仍然牵着我,没有放开。
「怎么不说话?」
他忽然俯身凑近,鼻尖几乎碰到我额头,我在这令人窒息的压迫里微微别过脸去。
「臣妾……多谢皇上。」
他掀起嘴角,没有再说话,看着手里的名册,眼神逐渐变得专注。
我在这难得和平相处的间隙里偷偷打量起他来。那天在御书房,他说起他母妃红袖添香,我又何尝没有幻想过,和我的夫君举案齐眉,白首不离。
就像……现在这样,我犹豫了一瞬,慢慢回握住了他的手。宽大袖袍遮掩之下,十指紧扣,很不成体统,但谁舍得放开好不容易抓住的那一点光?
春桃一颗心十窍有九窍都通在这些事情上了,当天晚上就弄了一盆玫瑰牛乳,准备把我摁在桶里泡。她一脸信誓旦旦,说这是前朝杨贵妃用过的方子,用了以后遍体生香,肤如凝脂。
我哭笑不得,「本宫怎么听说杨贵妃泡的是华清池的温泉,你这个偏方相差甚远,本宫才不要用。」
春桃痛心疾首,「皇后娘娘,您三思啊!这么多牛乳可不好找。」
「不要,本宫就不要。」
最后到底还是用了,我趴在浴桶边上,青丝如瀑般垂下,任春桃用木梳一下下梳过,热气蒸得人沉沉欲睡。
「娘娘。」
「嗯?」我掀起眼皮,隔着水汽朦朦胧胧打量帘子上的花纹。
「这几天瞧您忙,奴婢心疼坏了,可是奴婢又打心眼里高兴。」
「你高兴什么呀?」
「奴婢总觉得,娘娘这些天哪里不一样了,好像……整个人活了起来。欸,不是,奴婢嘴笨,不会说,奴婢的意思是、是……」
她一下找不着合适的词,急得有些跳脚,我拍拍她的手臂,示意没关系。
「本宫知晓你的意思,本宫与你一样高兴。」
小丫头又笑起来,喜滋滋的,「娘娘,快洗好了,奴婢再给您加点玫瑰汁子。」
风声潇潇,一夜好梦。
太后寿宴办得很圆满,觥筹交错间,丝竹悦耳,满堂欢笑。
我送了串菩提子佛珠做贺礼,东西普通,只是上面整整八十一个「寿」字,乃是前朝高僧空印大师亲手所刻。
老太太喜欢得紧,当场就戴手上了,不住夸我孝顺。
皇贵妃送了座红珊瑚,有市无价,千金难求。她这时候已经显怀,孕妇怕热,身后单独站了两个侍女给她打扇。她桌上的酒盏早被我预先差人撤下,饮食也与旁人不同,我特意备了温和滋补的药膳。
倒也不是说我多喜欢她,只是这是我身为皇后应该做的,不管她信不信,我从不想与她为难。
即便如此,与赵衍一同敬酒时,还是有道嫉恨的目光投在我身上。
普天之下,只有皇后,可以身着明黄,站在皇帝身旁,与他相配。
要当宠妃就做不了皇后,这是她自己不要的。
就像那枚戒指,她弃之如敝屐,丢给我,被我放在锦盒里头,铺上三层鲛纱,视若珍宝。
我觉得李七月很傻。
当然,我比她更傻就是了。

-10-
一整晚我都端着副母仪天下的笑容,生怕哪里出岔子丢了皇室颜面,好容易熬到散席,悬了一天的那颗心才松懈下来,整个人乏得厉害。
寿宴饮酒气闷,回来的路上又吹了凉风,黏黏腻腻的不舒服,几乎是一回大明宫我就扑进了浴池。
待擦着湿发出来,发现外间已坐了一个人。
宫人不知都退到哪里去了,只有赵衍自己坐着等,一手撑在头上,另一手沾了茶水,正在桌上百无聊赖地写字。
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他手上写的,分明是一个「瑶」字。
脑海里轰然一响,我怔在原地,好半天才找回意识过去行礼。
「皇上。」
「皇后叫朕好等。」
「臣妾不知皇上会过来。」
「那你现在知道了?过来坐。」
他眼中含着很温和的笑意,眼眸晶莹如墨。顺手就接过绞头发的帕子帮我擦水,动作熟稔,好似老夫老妻。我莫名感觉这个场景很和谐自然,仿佛梦里曾经历过千次。
「太后今天高兴,刚刚留朕说了好一会话,朕头一回觉得太后说的在理。」
「太后很喜欢你,父皇对你也颇为满意,朕还记得父皇赐婚的那道圣旨上写着孟氏嫡女行端仪雅,礼教克娴,有咏絮之才。」
「其实朕婚前曾经远远见过你一回,在宫宴上,当时你身边有个幼童哭闹不止,你把他抱起来哄睡。当时朕想着,以后咱们也这样做对平凡恩爱夫妻,你贤惠持家,要是皇儿不懂事,朕就揍他给你出气。」
是吗?
原来……我们原本,是可以做一对恩爱夫妻的。
可惜你后来遇见了李七月。
她是惊艳了时光的人。
赵衍执起我的手,柔声道:「瑶瑶,我来晚了,你怨我吗?」
他没有用「朕」,好像此时我们真是一对平凡夫妻。
有水渍浸湿眼睛,而后逐渐不受控制,情绪决堤,我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
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
你怎么才来!
你非要我这样了才来!
赵衍把我搂进怀里,水花在他衣襟上大片晕开。
一片唇轻柔柔落下来,吻在那些泪珠上,吻在眼角,吻在鼻尖,吻在脸颊,最后寻到我唇上,逐渐滚烫蛮横,攻城略地。
他拥着我,在我耳畔低喃喃:「别怕……瑶瑶……」
我感觉自己被一望无际的潮水包裹住,茫茫大海,只有这一根浮木,唯有尽力抱稳,才不至于被大浪打翻。
夜愈来愈深,一声不知从哪来的蝉鸣惊醒了我,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一条手臂从腰后横过来紧紧圈住,赵衍带着睡意的声音响起:「你去哪?」
「点灯。」
「朕来。」
赵衍躺着顿了顿,起身越过我。
一星灯火幽幽亮起,屋里被镀上层柔和的暖黄。
赵衍随意披着寝衣,拿金针拨动灯芯,想将烛火挑亮些。
我看着他纤长的睫毛在鼻梁上投下一道阴影,心里想起一句诗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李商隐写下这句诗时,还不知道他的夫人已经亡故。
就在这时,赵衍转过头,嘴角噙着笑意,「瑶瑶,你想剪烛吗,剪了喜烛,咱们以后就是一对平凡夫妻了。」
我定定望着他,莞尔一笑:「好啊。」
待剪过烛,赵衍拥着我重新靠回塌上,头发还带有一点未干的潮气,他用手一下一下梳着,缓缓道:「按道理,侍寝以后朕是要赏你的,可又觉得金银俗气,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我想了想,说道:「臣妾想要一枚戒指。」
「戒指?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都好。」
我就是,想要一枚完完整整属于我自己的,戒指。
「好,那朕亲手为你做,保管天上地下再找不出第二枚一样的。」
「臣妾多谢陛下。」
「你想怎么谢?」
他的声音暗哑,尾调上扬,手指停留在我后颈处摩挲。
顺着他的眼神望下去,我「呀」地一惊,双手捂紧不知何时散开的衣襟。
他慢条斯理拨开那双碍事的手,「皇后想到哪里去,朕只是觉得你这粒红痣生得别致。」
心口处,确实是缀着一粒小小的红痣,像凝在那里的一滴血。
我觉得十分难为情,正欲开口说点什么,赵衍忽然覆身上来了,耳边呼吸变得急促,「瑶瑶,你身上好香,是玫瑰的味道吗……」

-11-
第二天我破天荒的起晚了。
我睁眼时,赵衍刚好系上衣服上最后一颗暗扣。
「你可以多睡会,太后差人来过了,今天不用你请安。可怜朕没你那么好命,日日上朝,雷打不动。」
他那双眸子扑闪扑闪的,潋滟晴光,里头是幸灾乐祸的笑。
始作俑者是他,他怎么好意思笑我?我瞪了他一眼,红着脸唤春桃进来洗漱。
一起身就感觉不对,赵衍及时扶住我,有些歉疚道:「对不起」,他这会态度倒是很诚恳的,只是我感觉耳尖烧得更厉害了,垂下头去推开他。
急急忙忙赶往到太后处,总算没有迟到。太后颇有些意外,我道:「规矩不可废。」
她很满意,把常年戴的一个玉镯套到我手上,语重心长道:「如今,你也承了恩泽,皇上看着想通了,哀家希望你多规劝皇上,雨露均沾。你是个懂事的,哀家对你放心,后宫风气,该好好正一正了。」
懂事。
又是懂事。
李七月,我好羡慕你啊。
虽然你没有家世,可是,我真的好羡慕你。
皇上留宿大明宫的消息像一阵风,一夜之间吹遍整座皇宫。
没过多久,李七月来找我了。
我知道她会来。
她气势汹汹,显然在盛怒之中。
「滚开。」一个挡在她身前的宫女被一掌拍开,三四个宫女围上去想拦她,又不敢动手使劲,只怕伤到龙胎。
我示意小太监关上门出去,毕竟这场面着实不大好看。
「孟瑶,你个贱人,趁着我怀孕,竟敢勾引皇上!」
我沉声道:「皇贵妃慎言。」
「慎言?你爬上龙床的时候想过我吗?你有什么脸坐在那说这种话!孟瑶,你不要脸!」
我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她说着,就要朝我扑过来。
春桃这时候顾不得其他了,上前挡住她那只扬在半空中的手,李七月抓着春桃的头发不放,场面一时很乱。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喝道:「来人!给皇贵妃……赐座。」
李七月被七手八脚按到了凳子上,表情很是不服气,讽道:「你这个皇后,如今当得真是很威风。」
「皇贵妃,本宫如果是你,就会好好调理,顺顺当当的把龙胎生下来。在这紫禁城里,母凭子贵,这个道理你不会不知道。更何况,你应该很爱这个孩子。」
「哼,我最讨厌你那幅假惺惺的样子。狐狸精,你装什么?让我好好调理,把皇上都让给你是么?」
我忽然笑起来。
她恨道:「你笑什么?」
「本宫笑你天真。皇上是天子,天下人的天子。你和我,都只是天下人罢了。」
「你胡说!皇上只爱我,你根本不懂我们的感情,你什么都不知道!都是你,都是你非要横插一脚!」
「是么?那皇上有为你遣散六宫吗?」
李七月说不出话来了,嘴中不住重复着:「贱人,贱人。」
我走过去站到她面前,「本宫保证,这里发生的事情皇上不会知道,你要恨我,大可以恨,但本宫还是奉劝你一句,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吧。」
对不起,李七月。
爬上龙床的我想过你。
可是我坚持不住了。
这三年,太冷了。
你恨我吧。

-12-
春桃在李七月走后有些不安,毕竟上一个得罪皇贵妃的皇后现下住在冷宫
但我觉得赵衍应该不会登基一年就换三个皇后,言官的嘴Ṱū¹可是一把杀人利器,除非他真不想过太平日子。
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一场秋雨一场凉,这几天我瞧着宫里的银杏叶子开始有些黄了。
先前忙着太后寿宴,父亲的大氅只做了个囫囵,现下又翻出来继续绣袖子上的仙鹤。
夜里半梦半醒间,我被一股力道摇醒。恍惚里我摸到一条手臂,结实有力、骨骼修长。
男人ţùₙ?
他及时捂住了我要叫人的嘴,一点龙涎香的味道从他袖口逸出。
哦,赵衍。
大半夜没人通传,做贼似的站在我床头。
清冷的月光披在赵衍身上,他见我不再挣扎,放松下来,俯身把另外一只藏在背后的手拿出来悬在我眼前,他的掌心上躺着两个小小的圆环。
「喜欢么?」
赵衍的语气雀跃,像是手上拿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我打量着那个两个光秃秃没有一点花纹的金色圆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大抵是——两枚戒指?
「嗯……很纯粹。」
「纯粹是什么意思?!你嫌它不好看吗,这可是朕亲手打磨的!」
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狗,掌心合上,拳头捏得紧紧的,转过脸去不理我。
「诶,皇上!臣妾没说不好看。」
我赶紧拽着他的手把拳头掰开,那两枚戒指又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怕他又收回去,我急急拿着戒指往手上套,一枚套在四指正好,另一枚有些大,被套在拇指上。
赵衍紧挨着我坐下来,撑着下巴道:「朕只说过送你一枚,皇后不要太贪心。」
他手一伸,把大的那枚从我拇指上摘下去,戴到他自己的手上。
原来是男女一对,可我觉得这太不成样子了,皇上只有戴扳指的,哪有戴这个的。
赵衍却理直气壮,「怎么,单只能你戴,朕就不能戴?。」
借着月色,我注意到他指尖上有一抹不明显的红痕,像是烫伤。
心里一下变得很柔软,赵衍对人好起来,真的能把人溺死在甜蜜里。
这枚戒指没有雕龙画凤,也没有宝石镶嵌,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素圈,很纯粹,很干净,干净得不像是皇宫里应该有的东西。
摘下来对着月光看,里面刻了个小小的「瑶」字。
孟瑶,你有自己的戒指了——我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
「臣妾喜欢的。」
「臣妾真的很喜欢。」
喜悦的涟漪一圈圈在心口荡漾出来,我情不自禁从床上跳下来转了个圈。
身体蓦地一轻,赵衍不容置疑把我横抱起来,星光碎在他眼眸里,语气温柔,「都什么时辰了,快睡觉。」
「皇上先睡,臣妾再看一看。」
「明日朕陪你一起看。」
第二天早上睁眼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人了,我以为赵衍走了,正打算让春桃进来洗漱,却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身。
我穿好鞋子绕到屏风后面,看见赵衍拿着件未成型的氅衣正往身上试。
这是我给爹爹做的,父亲老迈,赵衍身高腿长,怎么可能穿得合身?
果然,赵衍一试就发现不对劲,转过身来看我,神情有些疑惑。
「这是臣妾给父亲做了过冬用的。」
「原来如此,皇后有心了。」他嘴上说着「原来如此」,语气却是明明白白的不高兴。
果然,他抿了一下唇,张开双臂散漫唤道:「过来替朕更衣。」
朝食的时候,赵衍随意用了两口就放下,漫不经心搅着粥,干巴巴道:「不好吃,没胃口。」
我觉得他这个人真是好玩,明明贵为天子,却连一件衣裳也要较劲。
放下手里的点心,我在心里估摸了一下时间,再做一件也来得及,于是同他道:「臣妾新得一张上品墨狐皮,成色极好,不如给皇上做件大氅?」
赵衍眼眸亮了亮,嘴角微不可见往上一撇,复而淡淡道:「随你。」
顿了顿,他又道:「朕又有胃口了,再给朕盛碗粥。」
哎,这人,真是的。

-13-
紫禁城里的风向变了。
皇上接连留宿大明宫,听说皇贵妃和他大闹一场,差点用剪刀伤了皇上。
赵衍倒没计较什么,只是太后震怒,禁了李七月的足。
我把内务府总管叫到跟前,问他清不清楚皇贵妃的「皇」字怎么写,李德福白着脸就跪了下去。
宫里都是些捧高踩低的人精,不提前敲打敲打,指不定下面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赵衍时不时来,有时下棋论诗,有时煮茶听琴,偶尔得空了早上也会过来听听六宫的事。各宫妃嫔见皇上的时间比以前多了些,我劝过赵衍,他说下次围猎带嫔妃一起去,消息传出,大家都高兴坏了。
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我十分震惊地发现自己戴着的手镯紧了。
赵衍表示这叫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抱在怀里刚刚好。
哼,堂堂帝王居然是个登徒子。
秋来桂花盛开,暗香浮动。我带春桃摇了满兜回来做桂花糕,赵衍尝了说好,春桃嘴快,说我们娘娘莲子羹做得才最好。
赵衍很有兴趣的样子,挑了眉道:「是么?怎么以前没给朕尝过?」
是么。
莲子易寻,只是这个时节,荷叶都已经枯萎了。
我实话实说,「臣妾现在做,只怕没有荷叶清香了。」
赵衍满不在乎,「不管,朕现在就要尝。」
「现在?」
这东西要好好做,怎么说也得小火慢炖三四个时辰。
赵衍显然也想到了,轻啧一声,「朕先去批折子,晚上再来你这里喝。」
熬莲子羹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就流下了眼泪,春桃问我怎么了,我说被烟熏的。
她说:「那娘娘你赶紧出去,奴婢给您看着火。」
「不用,」我抹掉眼泪,「本宫没事。」
加了银耳红枣,冰糖慢炖,熬出来一碗晶莹剔透。
赵衍很给面子,呼啦一下喝下去两碗。
我笑着问他,「好喝吗?」
「好喝。明年夏天,朕等着喝你那个有荷叶清香的。」
我又问:「皇上,你爱臣妾吗?」
赵衍伸手揽过我,「朕待你之心,天地可鉴。皇后呢?」
我眨眨眼:「你猜?」
腰上软肉实实在在被挠了一下,赵衍摁着我挠,我拼死反抗,也不知怎么就闹到榻上去了。他含着我耳垂沉沉道:「瑶瑶,给朕生个太子……」
过了好一会儿,帐里喘息渐平,我倚在赵衍臂弯里,问他:「如果臣妾犯了大罪怎么办?」
他半眯着眼,手在我腰上慢慢摩挲,笑道:「你能犯什么罪?要谋反吗?」
我翻身跪坐起来,很严肃地盯着他,「就是大罪,诛九族的大罪。」
赵衍神色困倦,在我头顶揉了一把,像在安抚会咬人的小猫,「这样啊……那朕是你夫君,有什么罪,朕陪你。」
哼,这个人,就不当回事。
我不想理他,翻过身去背对他,又被他一抬手捞进怀里,下巴放在我头顶磨蹭,「睡吧,瑶瑶。」

-14-
秋风渐起,天气凉下来,赵衍那件大氅我赶着做了出来。他当日就穿着去御花园逛了一圈,虽然天凉,倒也还没到穿大氅的地步,回来的时候里衣已经汗湿。
他大发奇想:「皇后,再给朕做件寝衣吧。」
我装作没听到,当我这里是尚衣监不成?何况,我娘亲那一件都还没来得及做呢。
赵衍不置可否,站在窗前远眺,「啧,朕登基以来,还没有南巡过。本想着入冬前要带瑶瑶去江南一趟,寻一寻那位王阿婆,赏一赏西湖景,现下看来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呐。」
我眼前一亮,「什么时候动身?」
「可惜,路上少一件合身的的寝衣,路途颠簸,舟车劳顿,朕只怕身体吃不消,还是算了罢。」
「……皇上喜欢什么款式?」
赵衍展颜一笑:「龙凤呈祥就好。」
帝后南巡,也不是说动身就能动身,各级官员沿路要接见,在何处行宫下榻,走陆路还是水路,每一件事情都要各部议了又议,拖拖拉拉过了小半月。
寝衣落下最后一针的时候,我瞧见窗外头的银杏落下叶子。
十月半,霜打残菊的季节。
万物开始凋零。
这天黄昏,我正在练字,就见赵衍跟阵风似的旋进了大明宫。
他眉梢眼角皆含春风,一进门就把人都赶了出去,抱起我转了个圈。
「瑶瑶,都准备好了,咱们去南巡,三日后出发。」
三日后?
心口蓦地一紧,我下意识朝下看了一眼。
南巡啊,见识天地远阔,山河壮美,我在梦里都想去的,可惜……
「咱们坐船沿大运河南下,至清江闸,渡黄河,再往南走,到扬州渡长江,返程走镇江,祭明孝……你在看什么?」
我回过神来,「皇上要祭明孝陵是吗?」
赵衍没答话,眼神停留我刚刚看的地方,呼吸有点重。
我红着脸推开他,羞怒道:「色令智昏,皇上这个样子,不像明君。」
「大胆!竟敢说朕是昏君。」赵衍凶神恶煞地拧起眉毛,又把头埋在我肩上,放低了声音道:「朕就是觉得,瑶瑶你这么好,怎么和你待都待不够。朕以前负你良多,真是混蛋。」
我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你我夫妻,不用说这些。」
半夜里下了好大一场雨,电闪雷鸣,我迷迷糊糊睡不踏实,赵衍把手放在了我耳朵上,雷声一下小了许多,我感受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天一亮就觉得不好,头昏沉沉的,心怦怦直跳,勉强去太后处请了安回来,就一头就栽在了宫门外。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日薄西山,天边铺满红霞。床外面跪了一地太医,春桃正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汁喂我。
赵衍见我醒了,大踏步上来,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非常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冲赵衍咬了耳朵。
「陛下这个样子,像产房外等待的丈夫。」
他原本一脸焦急,现下不自然地黑了脸,瞪我一眼,又叫太医上来把脉。院使胡子颤巍巍的,把了又把,最后什么也没把出来。
赵衍面色沉郁,命太医院一日内必须拿出方子来。
晚上赵衍陪着我,有宫女端了药进来,他想喂我,我直接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同他笑道:「药本来就苦,小口喝,还要多苦几次,索性一口闷了,长痛不如短痛。」
赵衍皱了眉道:「歪理。」
我又道:「皇上,臣妾不能陪你去南巡了。」
他帮我把被角捏了捏,「这次咱们谁也不去了,等你病好了再去。瑶瑶,咱们的日子长着呢。」
「不是都做好准备了?天子一言九鼎,岂能因为臣妾一个人就不去。」
赵衍面无表情,「到底谁是皇帝?后宫不摄政。」
「……」
他又笃定道:「睡吧,朕守着你,好好睡一觉,明天你就好了。」

-15-
第二天自然没好,后面几天情况更不好了,高烧不退,整日昏昏沉沉。太医院开了方子,我每天喝的药比水还多,却丝毫不起效。
太医担心脑袋,不敢说不吉利的话,捡着好听的讲。他们讲着,赵衍似乎就信了,还把他小时候用的一把平安锁挂到了我脖子上。
这是小孩子用的东西,我不病死,只怕也被他勒死了,赵衍只得又在上头加了一段红线。
他说上书长生二字,乃是高祖亲手所刻,他戴了,平安长大了。我带着也会平安,以后再传给我们的孩子。
若是男孩,立为太子,他亲自教他骑射。
若是女孩,封号长乐,有父皇做靠山,她爱做什么做什么,天捅破了也替她补。
十月底天气彻底凉了,他的大氅现在穿正好,穿在身上却显得空荡。
他瘦了,我做的时候,明明是合身的。
赵衍拢着衣裳说:「你快好起来,给朕收收腰。」
我说:「好,等臣妾好起来,给皇上收收腰。」
我没想到李七月刚解禁就会来,说是探病,可她满头珠翠,精心打扮,活像一只耀武扬威的花孔雀。
我正要勉强支起身子来应对,就见她眼珠子一下凝在我手上,失声惊叫。
「这,这是什么?」
她指着我,目眦欲裂,而后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抓起我的手。
「他送你戒指?他居然送你戒指?他还和你戴一样的戒指?」
戒指怎么了?
这枚戒指,样式普通,虽是纯金打造,却远不及她头上一根点翠金贵。
但李七月显然很在乎这个,她往后退了几步,步伐不稳,她身边带着的小宫女赶紧扶住了她。
「皇上答应过我的,他怎么可以再送给别的女人戒指?!」
「系统明明说我攻略到 99 了,这、这怎么可能?」
「贱人!狗男女,你、你们……」
她的声音低下去,而后痴痴地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见她神志不清,打算叫人送她回去,她忽然抬起头来,极其笃定。
「你肯定用了妖术!妖术!在哪里?在哪里?」
她冲上前来,胡乱掀翻桌上的东西,拉开抽屉,敲开暗盒,打开箱子,甚至想翻我的枕头。有人在唤侍卫,有人上前阻拦,瓷器碎得到处是,满地狼藉。
「放肆!这是在做什么?」
凭空插进来一声呵斥,赵衍沉着脸立在门口,面无表情,不知何时来的。
乌压压跪了一地人,李七月停下来,似有些迷茫,随即很快回过神来,跑到赵衍身边抱住他的手臂,「臣妾要告发皇后用巫蛊之术!」
厌胜在宫里是死罪,此话一出,屋子里静悄悄,没有人敢出声。
赵衍不动声色拂开她,平静问:「你可有证据?」
李七月咬了一下唇,「臣妾……臣妾还没找到,皇上、皇上你下旨搜查大明宫,肯定能搜到的!皇上,臣妾没有骗你,她真的用了巫蛊之术!」
没有人接话。
李七月语无伦次起来,踉踉跄跄又要去翻东西。
「我证明给你看,孟瑶扎肯定扎小人了,她诅咒我,就为了从我身边抢走你。在哪里,在哪里?让我找找……马上就找到了,马上……」
「够了,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赵衍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沉声道:「皇贵妃言行无忌,屡次冲撞皇后,降为贵妃,着其闭门思过,非召不得外出。来人,送贵妃回去。」
李七月又在他手底下挣扎起来。
「皇上,你不信我?你就只听她的?!孟瑶,都怪你,我和皇上才是一对,你们……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皇上,只有我才是真心爱你……」
李七月被带下去了,屋里一地碎碴子,赵衍走过来,俯身道:「这里乱,你想出去透透气吗?」
我点点头,于是赵衍当着宫人的面把我直接抱了出去。
这不合礼数,我挣扎起来,赵衍收紧了手臂,我就拗不过他了。
外面的银杏掉得没几片叶子了,他把我放在树底下,说明日来给我扎个秋千,等我病好了可以荡。
不知道哪里吹过来一阵冷风,两个人皆是一哆嗦,好像在提醒赵衍这么冷的天没人想在外面荡秋千。
他面露尴尬,解了大氅盖在我身上,咳了一声道:「朕是说,来年春天你可以荡。」
我笑了笑,说道:「贵妃ƭű⁶那边……」
「她就是这样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我行我素,有时候她说的一些东西朕也听不明白,什么空调、手机……你放心,朕不会再让她闹到你面前来。」
「臣妾是说,她的身子。」
「这个朕心里有数,会叫太医院派专人照料的,你只管养病。」
「那就好。」
趁赵衍接见大臣,我去找过李七月一回。
她没有梳妆,面色灰白,斜靠在榻上,神情恹恹。
「皇后娘娘,」她懒懒道,「你赢了,是来看我的笑话吗?」
我咳嗽着笑起来,「你专宠三年,我只有三个月。说到底是我福薄。你看我这个样子,命不久矣,是像赢了的样子吗?」
「那你来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
相顾无言,我们面对面坐了半晌,我站起来要走时,她在背后开口了。
「你知道吗,我不喜欢你们这里,男人三妻四妾,赵衍人中龙凤,是我最好的选择。可他又是皇上,有三宫六院,我不得不争,不得不抢。在我们那里,男人只可以娶一个妻子。」
「是吗,那你们那里,真是很好啊。」
「系统说,我攻略到百分之一百,就可以回家,我想家了。」
她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孟瑶,你做了什么,让我只能攻略到九十九,现在好感度已经可以低到忽略不计了。」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想来大抵是说皇上不爱她了,于是我道:「对不起,过几天就还给你。」
心里那个声音又不安分起来,它说:「他们那个地方还挺好的。」
「你想去?」
它话里隐隐有解脱之意:「放在以前想去的,现在跟在你身上重活一场觉得圆满了,我不想再爱了,到此为止。你呢,后悔吗?」
我吗?
不后悔。
那天晚上来找我的,是怨女。我也没有想到,另外那么多个世界的我,死在宫里还不够,怨气横生,催生怨女。我用性命跟她做交换,我用心头血养着她,她做法,让赵衍跟我爱一场,好好活一回。
三月后,香消玉殒。
开到荼靡花事了。
其实我死了比活着好。
我父亲官至宰相,我贵为皇后,再生一嫡子为太子。看似鲜花着锦,实则烈火烹油。李七月得宠,还不是因为皇帝不用担心外戚。这下我死了,赵衍心里有我,他念着我,就会念着孟家,有他在,孟家几十年富贵无忧,父亲可以放心了。
至于赵衍,赵衍……
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
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
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

-16-
赵衍几乎是衣不解带的照料我,除了上朝,就是守在我这里。
夜里他问我冷不冷。
我说不冷。
他皱眉道:「你这个人好生奇怪,七月要抱汤婆子,十月底又不觉得冷了。」
我打了个哈哈,抱着他难得撒娇道:「这不是有陛下嘛。」
他十分受用,寻了唇吻下来,眼尾通红,有点委屈,小声道:「瑶瑶,你的病什么时候好,你还欠朕莲子羹呢。」
「明天就好了。」
他愣愣地,没反应过来,问了句「你说什么?」
「明天就好了。」
我又说了一遍。
他神色狐疑,一脸不相信。
我在他眼窝上亲了一口,故作高深道:「老神仙给我托过梦。」
赵衍重新搂住我,「是哪位老神仙?瑶瑶,你再不好,朕就要把太医院那群废物全都摘了脑袋。」
「摘了脑袋,谁来给臣妾治病?」
「反正也没治好。啊呸呸呸,朕是说,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摸着手里的戒指笑起来,「皇上,你真好玩。」
「皇后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再这样朕要扣你俸禄。」
「那臣妾要出宫乞讨。」
「咱们一起去江南乞讨,那边富庶。」
「……」
赵衍噗一声笑出来,把枕头拍软些递给我,「睡吧,朕的乞丐婆。」
第二天我醒来时,发现以心口那颗小痣为中心,胸上开了一朵小小的花,红得耀眼,红得夺目,和皮肤融在一起,好像是生来就有的。
赵衍又惊又喜,大呼老神仙灵验,闹着要给他立观。
身上确实爽利,好像那些病痛都消除了,我跳下床,轻盈地转了个圈,又舒坦地伸了个懒腰。
赵衍赤着脚追上来从背后紧紧箍着我,显些要把我肋得背过气去。他召太医来诊过脉,眼巴巴瞧着人家确认无碍,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上朝。
他走后,我画了个最精致的妆,又换了身衣裳。春海棠,我未出阁时爱穿的颜色。
「这枚戒指你不带走吗?怪可惜的。」心里那个声音问。
「你说这枚戒指……到底算不算我的,毕竟我用了不干净的法子。如果没有李七月,他会爱我吗?算了,还是不带走了,就留在这儿吧。」
做完这些,我去架子上取来锦盒,唤来春桃。锦盒打开,里面是些银票田契地契,出入宫的腰牌,最上面一张,是她的卖身契。
她要是想嫁人也好,想置办些家产也好,就是什么都不想干,这些银票也够她锦衣玉食一辈子了。
春桃只拿了卖身契,旁的什么也没有要。
她赖着不走。
「娘娘,你的病终于好了,这些天快要吓死奴婢了。奴婢想好了,要永远跟在娘娘身边,娘娘去哪里,奴婢就去哪里。」
这个傻丫头。
「本宫有言在先,皇后说的话你也不听了么?那不然,你去把本宫的凤印拿出来,当着本宫的面摔了?」
这下她终于无话可说,哭哭啼啼收拾东西去了。
赵衍下了早朝回来,眼下两团青黑,这些天,他不分昼夜照顾我,确实累坏了。用了几块点心后,我哄着他睡个回笼觉,他却伸出手来,要一起睡。
大白天的,像什么样子?传出去言官又有得说。
若是往常我一定要拒绝他的。
只是今天……
我握了他的手顺从躺下。
赵衍拥了过来,说:「瑶瑶,你今天真好看。现下你的病好了,待会咱们去御花园走一走,再回来扎秋千。」
我阖上眼道:「好,等睡醒了,都依你。」
(正文完)
番外 1
赵衍又梦见她了。
孟瑶穿着一身正红宫装,头簪绛色牡丹,嘴唇殷红。她坐在最上座,裙摆逶迤铺开,金线暗织百鸟朝凤,衬得六宫粉黛尽失颜色。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赵衍一时迷惘,他记忆里的皇后,惯穿些秋香淡紫之类的素雅颜色,若不是比旁人坐得更高些,几乎要淹没在人群里了。
而她现在像是灶灰里突然复燃的烈焰,宛若一朵灼灼盛放的牡丹,明艳不可方物。
这是一种盛极而衰的美丽,好像她这辈子所有的美好都在这一刻喷涌而出。孟瑶脸上明明在笑,眼睛里面却在流泪。
「你怎么才来啊?」她哭道。
到这个时候梦就醒了。
赵衍再也睡不着,窗外一轮孤月高悬。
入睡时抱着的汤婆子已经凉透,他想起从前,在这张床上,她窝在他怀里,睁着一双杏眼问他:「如果臣妾犯了大罪怎么办?」
他满不在乎,沉浸在温柔夜色中,笑道:「你能犯什么罪?要谋反吗?」
这话不是他夸大,而是孟瑶真就是这样一个人,温顺、懂事、不争不抢。
就因为她温顺、懂事、不争不抢,所以他择了她做皇后。
赵衍当上太子的第七个年头,父皇为他指了一门婚事。
户部尚书孟庆平之女孟瑶,行端仪雅,礼教克娴,有咏絮之才,许配太子为侧妃。
他还没有太子妃,先迎来了一位太子侧妃。
对这门亲事谈不上满意不满意,他这辈子接过无数圣旨,这一道也没什么不同,无非更喜庆些,话说得更吉祥些。
他在宫宴上远远见过她一面,当时她身边有一幼童哭闹,被她抱起来放在怀里哄。算年纪她应该是刚及笄,但已经举止从容,很乖巧懂事的样子。
当时他觉得这个女孩子是一个安安分分的人,无论这桩婚事背后有多少政治较量,但这个女孩站在那里,恬静温顺,干干净净,仿佛和紫禁城的波云诡谲没有任何干系。
那时候赵衍是真心想要和孟瑶好好走完这一生的。故事写到这里是幸福的开端,他们会有圆满的结局。
可是很不巧,他的生命里又出现了另外一个女人,李七月。
李七月啊,人如其名,就像七月的的烈日,像七月的高温,夺目、耀眼,让人没有办法把眼睛从她身上挪开。
他出手帮过她几次,惊讶于她的特别。她知天地广阔,懂天文地理,还有数不尽的奇思妙想。比方说在生辰时,要吃点心,上面插蜡烛点燃,还要唱一首奇怪的歌。
李七月对他不顺从不恭敬,天不怕地不怕,直白而热切地表达她对他的爱意。一些别的公子王孙也对李七月上心,但她只对他格外有意。
事情到这里变得顺理成章,太子遇上了紫禁城最出挑的女孩,珠联璧合,天赐的好姻缘。
至于孟瑶,那个乏味的、沉闷的、普通的女孩,被他丢在脑后。
他有一些愧疚,但又很快释怀。这本来就是一桩政治婚姻。大家各取所需,他已经给了她尊贵体面。
孟瑶这个皇后做得很称职,端庄贤惠、面面周到,又低调、内敛,不出风头,处处都合他的意。
而李七月,出身微寒,叫疼怕冷,一碰就挠人,占据了他全部的宠爱。
再次注意到孟瑶是在她碰了头之后,她头上缠着绷带,头发顺从的披下来,不着粉黛,避开人躲在被窝偷偷看杂书。
骤然被他撞见,神情慌乱,脸上流露出罕见的小女儿情态。
原来他的皇后娘娘还有这样一面。
赵衍开始对她上心,意外发现他们其实很聊得来——李七月也很健谈,但有时候,他们离得近,心却不在一起。她说的话,诸如埋怨冬天太冷没有暖气空调之类的,他听不懂。她想吃什么红丝绒,御膳房变着花样做了又做,她吃一口就丢掉,说不是那个味道。
他们好像隔着非常远的距离,没有办法跨越的那种。
李七月虽然娇纵可爱,次数多了,却也让人觉得疲倦。她是不可能服软的性子,他贵为天子,天天去哄她,觉得累的慌。
孟瑶还是一板一眼、不争不抢,他不自觉地想要逗弄她,看她在六宫面前讲干了嗓子,看她忙得不行还要耐着性子同他说话,看她精心维持的假笑破裂,露出恼怒、羞愤、鲜活的情态。
真有意思。
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
赵衍和孟瑶走得近,李七月不高兴了,她同他争吵。
「你去她那里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你是不是爱上她了?」
「皇上,你不爱我了吗?」
「换掉她,换一个皇后。」
上次为了替李七月出气,他换过一个皇后。群臣激愤,折子雪花片似的飞向他的案头,被他强行压下来。
他很难再换一个皇后了。
「你不换她?她哪里特殊?皇上,你就是心里有她了!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
「我不管,你换我来当皇后。我现在愿意当皇后了。」
他一边安抚李七月,一边又想起孟瑶。
她这个皇后当的这么好,太后满意,后宫和睦,好像她当一辈子也没什么关系。
他们圆了房,她在他身下颤抖,眸子半眯着,紧紧抓着床单,有一些迷茫无措,像一只找不着路的小猫。
怪让人心疼的。
她问他要了一枚戒指,他亲手打了。显然,他不是个好铁匠,那戒指做出来没有一点花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圆环。他也知道不好看,但没办法,皇帝陛下的技术最多只能再刻个字上去了,
孟瑶如获至宝,高兴得不像样子,他也跟着高兴起来,就好像他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样。
一枚戒指而已,朕往后给你更好的。
可是他好像再也没有送过她什么。
他以为,他们前半生蹉跎,好在余生漫漫,足够他补偿她。
只是他以为。
他叫她起床,叫不醒,错愕地发现他们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没有一点准备。
他赵衍,就这样再也没有皇后。
她死后,心口开了一朵花,红得妖异,透露出不详。他把花样子画下来,遍寻天下,找到一个高人,高人说,这是怨女留下的印记。
怨女。
原来她怨她。
她恨极了他,所以要以性命为代价离开他是吗。
这三个月如此恩爱,他还以为是上天给他的又一次机会,原来只是她给他的惩罚。
开到荼靡花事了。
想到这里赵衍开始咳嗽,他下床找水喝,不小心呛到,咳到最后,竟然吐出一口血来。这些年他的身体愈发不好了,不到三十,已然生出华发。
反正也睡不着,他索性批上衣服走到院子里去。
院子里的牡丹全都死掉了。
仔细想来,这一切早有端倪。谁会在八月就开始给双亲做大氅,谁会说出「长痛不如短痛,索性一口闷了」这样的话,谁又会早早替身边的侍女做好一辈子打算,
她早不想活了。
算计了他,一心赴死。
这就是她说的,「诛九族的大罪」。
欺君,厌胜,条条死罪,这个皇后当的,真是好极。
和「安安分分,乖巧懂事」完全不沾边。
赵衍说不清得知真相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是恨,是悔,是爱,是怒,是痛,还是别的什么……
她怎么可以不想活了。
她怎么可以丢下他。
他们明明可以第二天就动身去江南,找王阿婆,她不是最喜欢看外面的山山水水?
她怎么舍得?
这些年,他尝试过浇水、换土,可是那些牡丹死得透透的,枝干乌黑,没有一株发过芽。
他的瑶瑶,走得这样决绝彻底,她死的时候,穿的是未出阁的衣服,没有戴那个曾经让她欢喜到不行的戒指。
她到底有多恨他?
她死的时候,又对他含有几分爱意?
他通通不得而知了。
不要招惹女人,这真是一个,惨痛的教训。
有风吹过,冷得慌,赵衍不自觉一哆嗦,下意识就开始拢衣服。这件大氅,还有里头那件寝衣,是他当时死皮赖脸求着她做的。
还好她做了。
总不至于决绝如此。
他好歹,还剩下最后一点念想。
大雪纷飞,地上铺了一层银霜,紫禁城的天真是冷得让人撑不下去。
春桃养的那条小京巴犬又开始汪汪汪叫唤。
赵衍重新走进屋,摸黑把脸贴到那套货不对板的史书上,非常沉的一套书,他几乎抱不动,弯腰费劲拾起来一本,怀里又掉下去两本,好半天才费劲兜住了。
瑶瑶怕冷,七月还要抱汤婆子睡觉的人,他得多抱紧一点。
怀里抱着样东西,总算觉得更妥帖一些。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梦里还是她。
她又哭倒在他怀里,泪水浸湿他的衣襟,泣不成声问他:「今夕何夕,你怎么才来?」
那一天她问他:「臣妾犯了诛九族的大罪,怎么办?」
他回答她:「这样啊……那朕是你夫君,有什么罪,朕陪你。」
想到这里他揉揉她的头发,「瑶瑶不哭,朕这就来陪你了。」
皇上驾崩在皇后走的第三年。
他手里紧紧握着两枚戒指,没有人能掰开拿出来,就怕弄了蛮力有损龙体,最后他是带着这两枚戒指下葬的。
番外 2
我叫云黎,自从进宫,就被分在大明宫做事。
先皇后病逝以后,大明宫就闲置了下来,皇上没有再封过皇后。
因为没有主子需要伺候,所以我这份差事做得极轻松,每日除却洒扫,就是打理满宫枯萎掉的牡丹,全天下的牡丹都在这里了,皇上爱极了先皇后,这些花,都是他一株一株亲手种的。
春桃姑姑是先皇后的贴身侍婢,如今算是大明宫里的半个主子。她是个顶好的人,对谁都和颜悦色,还手把手教过我打络子,唯独对皇上爱答不理,态度冷淡。
她在皇上面前,不称「奴婢」,而是自称「民女」,她甚至,不下跪。这样大不敬,换旁人杀一百次头也够了,偏偏皇上并不计较,时常拉着春桃姑姑说话。
他们聊先皇后,春桃姑姑话里话外对皇上恨极,她说是皇上逼死的皇后娘娘。我想象不出来,皇上那么爱皇后娘娘,怎么可能逼死她呢?皇上避开话头,问莲子羹怎么做?
莲子羹,要每日清晨去荷叶上收集露水。
「那瑶瑶一定做得很辛苦,可惜,朕没有口福了。」他这么说。
听人说,春桃姑姑原本是可以出宫去的,不晓得为什么留了下来。春桃姑姑说,她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皇后娘娘。她最爱做的事情就是逗弄一条雪白的小京巴。
皇上也喜欢喂它,抱在膝上,把肉干掰碎了,一点一点的喂。
春桃姑姑什么都好,就是反应慢。有时候跟她说着话,说着说着就没声了,,眼睛停留在皇上画的一副画像上,泪珠子一滴一滴往下落。这时候我就知道,姑姑又在想先皇后了。
皇上这些年身体愈发不好,有几次,是刘公公搀着进来的。他正值壮年,却早早生了华发,我知道,这也是想先皇后想的。
我问过姑姑,先皇后是怎样的一个人,让大家如此念念不忘。
春桃姑姑说,她是个傻子,是全天下最傻的女人。她还是个骗子,全天下最大的骗子。
他们总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除了大明宫,皇上偶尔也会去一去未央宫,那里住着一位李贵妃。李贵妃时常胡言乱语,上次寻死被拦下以后,皇上下令收了她宫里一切能伤到人的东西。她脾气古怪,只有在皇上过去的时候情况会好一些,大家都怕在未央宫当差。
李贵妃总闹着要回家,皇上说可以放她出宫,问她出了宫要去哪里,她又答不上来。
她的家就在皇宫。
她哪里也去不了。
李贵妃生下了皇上的独子,去年被封了太子。孟相做了太子太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的身体不行了,孟相辅国,孟家以后富贵无虞。皇上愧对皇后娘娘,对孟家好得不行,只有一次大发雷霆,那回是孟家打算再送一个女儿进宫,听说是小女儿,长得十分肖像皇后娘娘,皇上当场罚了孟相整年俸禄。
这天晚上下了大雪,雪花簇簇,我起来关窗的时候听见院子里头传来皇上的咳嗽声,刘允公公应该会跟过去伺候的吧。我没多想,裹紧被子迷迷糊糊睡了。
第二天我是被管事嬷嬷叫醒的,皇上突然驾崩,宫里面乱做一团,哭声一片,到处都是神色匆匆的人。
我不敢乱说话,只管埋头跪着。唯一一个镇定的人是春桃姑姑,她收拾了包袱,说要出宫去。
皇后娘娘给过她腰牌,她是可以自由出宫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又决定要出宫了,她什么也没带,只抱了小京巴。
我还是没忍住,拽了她衣角问她要去哪里。
她说去江南。
哦,江南,听说很美。
远处又有骚动,丧钟响起来,有个小太监报丧,未央宫娘娘殁了。
雪越下越大,地上厚厚一层积雪,我听掌事嬷嬷的,去取了一段白绸,回来就再也不见春桃姑姑的身影。
她应该已经走到宫门外了吧。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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