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小姐嫁进清河崔氏的时候,昔日清高骄傲的崔绍经受宫刑后,已经成了一个废人。
他并不喜欢我,成亲那日连个仪式都没有。
后来他翻案成功,清河崔氏重新恢复辉煌。
守寡的小姐拿着曾经的婚贴找上门,愿意让儿子改名换姓,她不嫌弃崔绍不能人道。
我没有继续留下去的理由。
就在我收拾包袱要走的时候,崔绍带着一身寒意把我压在床上。
「你敢走我今日就让你下不来床!」
他腰间的玉佩硌的我生疼。
-1-
我嫁进崔家的时候,着实不是个好日子。
路上马车坏了不说,等我和陪嫁的阿弟走到崔家时,已经是傍晚了。
大雪已经压弯了枝头,更压弯了我和阿弟的脊背,我们一人拿着一个小小的布包,活像两个逃难的乞丐。
哪里有姑苏陈氏的世家风骨。
我就那么踩在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的走进了破败的崔家。
没有三媒六聘、八抬大轿,甚至都没有一个像样的婚礼。
当晚喜堂中只有两根红烛。
半新不旧的,上面挂着发黑的蜡油,不知是何时剩下的。
噼里啪啦的发出炸响。
我连喜服都没有,一身灰扑扑的袄子,阿弟更是狼狈,膝盖的位置因为路滑磨破了,露出硬硬的棉絮。
我连天地都没有拜,因为今日崔绍被打了三十鞭子。
-2-
崔家没人来管我这个「新媳妇」,因为现在的崔家已经请不起丫鬟家丁,只有一个忠仆跟着,正在照顾崔邵。
他的身体已经经不住太多的磋磨了。
我站在房间外,正要敲门,就听到里面的争吵声。
「这就是陈家的诚意?」
说话的是崔子舒,崔绍的妹妹也是我的小姑子。
她声音尖利,带着凌厉的气势,可她质问的人许久都没有回答,就在我紧张的握紧拳头的时候,对方终于开口。
「陈家也算是有情有义,没有因为崔家败落而毁掉婚约。」
声音还是记忆的温润,许是因为受伤,带着丝丝的慵懒,以及那不易察觉的冰冷。
就像是天上的冷月,毫不吝啬的撒向万物,可又冰冷的没有任何温度。
让我忍不住想要瞧瞧他的样子。
可惜破洞的窗纸只能看到坐在床边的崔子舒,以及一床洗的发白的锦被。
被角动了动,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来。
皮包骨,青筋明显,却不是软弱无力,正拿着一封信递给崔子舒。
那是陈老爷写的。
崔子舒面露嘲讽:Ŧű̂ₓ「这就是有情有义的陈家?口口声声说不会因为崔家败落而毁约,可如果真是那样,为何不早早的把嫡女嫁过来,而是打发个丫鬟来?哦不是,是私生女!」
-3-
崔子舒说的很对,其实婚约的日子是一年前,可一年前正好崔家出事,陈老爷便找借口推延了婚事,好观望观望。
没想到正好见证了崔家的整个败落过程——
一年前,清河崔氏被人诬陷,崔老大人和崔老夫人自尽谢罪,崔绍先是被禁足静候发落,半个月后被革职,又过了一阵,崔家被抄家充公,崔绍和妹妹崔子舒被赶到了这处破败的院子里。
陈老爷怎么舍得陈小姐来受苦,最重要的是,崔绍被施以宫刑。
那个年纪轻轻就官拜大学士,清高骄傲的崔绍,成了一个废人。
自此曾经盛极一时的崔家彻底败落。
永无翻身的可能。
曾经高高在上的冷月,如今成了地上的烂泥,任谁都能踩一脚。
姑苏陈氏虽不如清河崔氏那般底蕴深厚,可也是世家门阀,为了不被人戳脊梁骨,陈老爷让我替小姐嫁过来。
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就算我不想,我也没有其他办法。
谁让我只是陈老爷在酒后兴起和舞姬生的私生女,连庶女都不如,无名无分,顶多算个丫鬟。
也许将来只是随便打发我嫁个门客或者家生子,亦或者当个妾室,磋磨着过完卑贱的一生,又或者会像我的母亲一样早早的郁郁而终。
如今要不是崔家败落,我根本都没有机会嫁给崔绍为妻。
-4-
「阿姊,他们在说什么?」
阿弟歪着脑袋,清澈的眼睛眨啊眨,傻乎乎的声音在雪夜中格外清晰,也惊动了屋里的人。
窗户啪的一声被推开,险些撞到了我的头。
阿弟赶紧摸了摸我的头:「胡噜毛,吓不着,阿姊回家吃饭饭来了——」
这是我哄他的软语,已经比我高出一头的阿弟不光学着我的语气,还学着我的表情,只是有些傻气。
「好了,阿姊这样就不疼了。」
说完又揉了揉。
崔子舒推开的窗缝中发出一声嗤声:「你瞧,一个丫鬟还带着一个傻子,真觉得咱崔家什么都要吗?这要是放在以前,给崔家当下人都不够格。」
作为崔氏嫡女,崔子舒在权势和富贵中滋养出的傲气是与生俱来,刻在骨子里的。
但没了权势,这傲气和气势,就是她的原罪。
「那你失望了,现在『丫鬟』是你的嫂子,『傻子』是你的弟弟。」
她让我想起了父亲的一个侧室白氏,她是官家女,擅长诗词歌赋,父亲极其宠爱她,吃穿用度都是她先挑了,然后嫡母和各位姨娘再选。
后来不知为何,父亲不再宠爱她,吃穿用度自然也就降了下来。
我还记得她去找管家时,穿着一身七彩蜀锦,白嫩的手腕上带着翡翠的镯子,指着管家破口大骂:「你是什么东西?一个下人奴才,竟敢克扣我的月列用度,去讨好夫人!」
管家也不生气,只是斜睨着她:「失宠的主子,奴才都不如,不怕您笑话,我这是狗仗人势,可您连可以仰仗的人都没有,可见连我这狗都不如。」
那是我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绝望的表情。
她从前的种种,不过是得益于他人罢了,只不过时间久了,久到她认为这是她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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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个陈家私生女,又怎么配当我清河崔氏嫡女的嫂子!」
崔子舒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还嘴,世家讲究血缘嫡庶,那种尊卑已经刻在了骨子里,如今被一个她平素看不上的卑贱私生女反驳挖苦,她自然是不能接受。
我学着管家的神情,斜睨着她:「我不知道清河崔氏,我只知道庶民崔家,虽然我是私生女,可我背靠的是姑苏陈氏,而你连可以仰仗的都没有,如此算来,你们还是高攀了。」
清河崔氏知礼守节家学渊源,大道理懂的一车一车的,可惜在狗仗人势方面,没有我半分的厉害。
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她就受不了了,被寒风扑红的脸上,颜色又深了几分。
一双眼睛狠狠地盯着我,可又透着些许的无措和可怜,像极了小时候我救的那只白猫,要不是身上的血,在雪地里,我根本就发现不了它。
那时它也是这样一幅表情,明明很惶恐,却要装成一副凶狠的样子。
「夫人,我叫青山,天色不早,早点休息吧,我先带陈少爷去休息了。」
忠仆青山态度恭敬,被他一提醒,阿弟立刻点点头。
「阿姊,我困了,想睡觉。」
说着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
我点点头,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
那只猫最后我在雪地里晾了它三天才救回来。
「你到底是谁家的人?怎么向着一个外人?!」
面对崔子舒的质问,青山无奈:「我当然是崔家的人,可夫人也不是外人……」
留给他的是崔子舒的背影,她砰的一声观赏房门,惹得积雪从房顶掉落,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有些发闷。
「她不是崔家夫人,她可没有和我哥拜堂!」
青山稳重的笑了笑:「小姐嘴硬心软,夫人别在意。」
我点点头:「反正她说了也不算。」
青山若有所思,看了看房间:「那就把老爷交给夫人了。」
声音带着些许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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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哄着恋恋不舍的阿弟走了。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半掩着的房门。
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到我以为崔绍已经睡了,谁知一掀开床帐,就对上了一双清冷的眸子。
「你还没睡……我是说,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虽说刚才是为了和崔子舒对阵,但也算是说了崔家的坏话,对上崔绍,我还是有些心虚。
像是做了坏事被人抓包一样。
崔绍侧卧在床上,神情难以捉摸,他打量了我一番:「倒是伶牙俐齿。」
陈家不缺阴阳怪气的人,对于这种话,我向来都是当好话听。
「多谢夫君夸奖!」
崔绍眸光跳动,可语气还是那么平稳:「下马威有些生疏。」
「你瞧出来了?平时都是看别人用,第一次用难免会生疏些,以后就好了,别说我还挺紧张,现在心脏还怦怦跳呢!」
我倒了杯水一口喝下,干的不行的喉咙这才舒服些。
「那是我的杯子。」
「什么你的我的,不分的。」
我手里还拿着包袱,可我太累了,放在桌上,就打算宽衣睡觉。
崔绍皱了皱眉,不着痕迹的移开了目光。
「你去其他房间睡吧,我们……」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可我不想听。
「我去哪里睡?和子舒吗?你也听见了,她不大喜欢我。我更不可能和青山一起,他陪着我阿弟。剩下的就是你的房间,或者你想让我冻死?」
崔绍果然不说话了,但他紧握的双拳暴露了他的情绪。
我摇摇头,十年未见,他还是这般内敛克制,克制的不像是一个活人。
我叹了口气,掀开锦被,崔绍没预料到我会如此直白,那张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红温。
因为锦被里他赤裸着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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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郁!」
几乎是咬牙切齿,我回他一个微笑。
「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
趁着他愣神的功夫,我利索的从包袱里掏出药瓶,然后让他趴在床上。
「陈氏的药膏可是可遇而不可求,比你那些不知从哪里买的强多了,止痛不说,还不留疤痕……」
说到最后,我有些失声。
横七竖八的鞭痕印在那消瘦的脊背上,在这些伤疤的下面,是颜色不一的旧伤。
其中有一道从他腰侧一直贯穿到小腹,然后没入锦被下……
崔绍侧过身,意味不明的看着我,最后还是我先撑不住,替他盖好了被子。
「只需七日,就能彻底痊愈……
「你让一让,我要睡觉了。」
崔绍没动,我无奈:「我可不想睡地上了。」
算了算了,不让就不让吧,我踢掉鞋子,越过崔绍,睡到了里面。
反正睡哪里都比柴房的地上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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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很早就起来了。
让我意外的是,崔家吃食倒是不缺,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为什么崔绍两兄妹看着都那么的消瘦?
看着剩了半锅夹生的米饭,我懂了。
我添了些水,做成了一锅稀饭,又瞧见一袋白面,活好了做成烧饼,切些挂着的腊肉,夹在烧饼里。
青山帮我端碗摆筷子,看见崔子舒起床,叫她来吃饭。
崔子舒不知道想到什么,嫌恶的撇了撇嘴:「不吃。」
「不是奴才做的,是夫人做的。」
崔子舒冷笑:「她还会做饭?陈家的『小姐』也需要做这些活计吗?」
我不想让青山为难,反正我在厨房里都听到了:「当然了,我和阿弟在陈家和下人差不多,什么小姐少爷的,只要能活着,做饭干活又算什么?只有活着才有希望,瞧,我现在和阿弟不是等到了?」
青山低着头不说话,崔子舒恨恨的看着我。
「陈郁,你不要以为你嫁进来就能为所欲为,我会让你为你的无知付出代价!」
清河崔氏曾经是何等的辉煌,特别是崔父去世,崔绍入朝后,更是让崔氏成了天下第一名门世家。
不管是毒舌的崔子舒,还是内敛自持的崔绍,都有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傲骨。
这种傲骨是世家的风范,是权贵的滋养。
但对于普通人来说,这身傲骨是拖累,是最没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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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那我等着你,但这烧饼可等不了我。」
一边说着我一边咬了一口烧饼。
烧饼加满了腊肉,一咬就是一嘴油。
好久没有吃过这么足实的烧饼了。
崔子舒一开始想要摆出自己的气节,不愿意和我这种市井小人为伍,更不愿意向我低头,吃我做的饭。
没有一个时辰,我就看到她偷偷溜进了厨房里。
厨房里还有昨晚青山做的剩饭,以及剩下的几个烧饼。
中午时,青山踏进厨房就惊呼一声:「烧饼怎么都没了?还有锅里的粥!」
崔子舒的房间静悄悄的。
阿弟帮我摘着菜,说的煞有介事:「阿姊说是一只贪吃的野猫,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黄黄的,橘猫都贪吃!」
崔子舒突然一身黄衣从房间出来,走向了崔绍的房间,只是那脚步有些僵硬。
青山一愣,反应过来。
「三个烧饼夹肉,两碗米粥……」
比阿弟吃的还多,惊掉了青山的下巴。
青山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幸亏夫人来了,不然我可能真的要把小姐饿死了。」
从那天起,我变着花样的做饭,这可比在陈家的待遇强多了,我和阿弟也吃的十分餍足。
七天下来,所有人都胖了一圈,除了崔绍。
我问过青山,崔绍喜欢吃什么,青山茫然的想了想然后摇摇头:「老爷从未表现出喜欢什么,或者说,老爷什么都喜欢又什么都不喜欢。」
什么都喜欢又什么都不喜欢?
简直是要了命。
没过几天,厨房没了食材,以往都是青山采买,青山虽然是下人,但一直是崔绍的贴身随从,哪里干过这种接地气的事情,买菜也是不挑的,大多买来都不太实用。
况且我来了那么多天,还没在京城逛过。
崔绍给了菜钱,想了想又多掏出五两银子:「喜欢什么就买些什么。」
不要白不要,我自然是乐得如此。
我一边收好一边说道:「夫君喜欢什么,我一并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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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绍脚步一顿,没回头:「不必麻烦。」
崔绍身后的鞭伤已经好了,我才知道传闻果然不虚,崔绍不光长得好看,身形气质也是极好。
不是那种被富贵堆起来的徒有其表,而是骨子里的。
京城第一佳公子并非浪得虚名。
可以想见,朝堂上崔绍是何等风光无限气度非凡,可如今……
我摇摇头,赶走那些胡思乱想,总是沉浸于过去是没有用的,不管过去是富贵还是苦难。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每晚给你上药我都不嫌麻烦,更别说买东西这些举手之劳的事了。」
多亏了我坚持给他上药,才让他的鞭伤好的那么快。
那挺拔的脊背终于有了反应,他转过身来:「君子克己守礼,我,并没有什么喜欢的。」
毫无波动的双眸看向我,里面倒影着我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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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出门的时候,崔子舒别别扭扭的过来,我问她是不是要和我们去,她哼了一声,表示菜市场又脏又乱,不是她去的地方。
然后又低声和青山说了几句,青山先是一愣,而后嘴角上扬又被他压了下去。
「奴才记住了。」
京城的菜市场虽然大,但是品种比姑苏少多了,而且还贵。
毕竟是冬季,能有这些就不错了,如果不是京城,那些北方的小城镇里,一到冬日就只有白菜土豆萝卜。
我挑着买了几样,价钱让我肉疼。
青山看出我的犹豫,并不在意:「夫人放心吧,老爷有谋生的活计,可以养活我们。」
最后买了几斤肉和几斤精排,还有几种蔬菜,以及米面粮油,青山背着的箩筐都满了。
站在米店外,青山停住脚:「对了,小姐说想吃八宝饭,她不好意思直接和您说。」
原来如此,我以为有什么秘密。
刚到米店门口,拐角处崔绍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刚刚养好伤,不在家休养,到处跑什么。
我跟着走了过去,只见消失的方向只有一家二层的小楼,牌匾上写着:南风馆。
姑苏民风开放,我和嬷嬷出来买菜时也见过,和青楼不同,里面卖笑招徕的都是男子,他们以色侍人和青楼楚馆无异。
震荡间,我无意抬头,正好看到崔绍坐在临街的窗户边,而他对面是个笑的猥琐的油腻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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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青山因为怕背篓里满载的食物掉了,走的慢,所以等他跟上来,只看到我呆愣愣的看着二楼。
崔绍和那个油腻的男子已经不见了,窗户ťũ⁺也关上了,不知是不是发现了我。
我心里一阵发慌。
我自然是知道两人是去干什么了。
青山打量了一番:「这不是老爷的馆子吗。」
「你说的活计就是这个?!」
许是被我猛然转过身和突兀的语调吓了一跳,青山一愣:「对啊,南风馆……不过老爷……」
「青山。」
剩下的话被崔绍打断。
他站在南风馆门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的。
似乎是有些急,连披风都没有穿。
就那么踩着薄雪走过来,停在我面前,青山看看我又看看他,叫了声老爷,最终是低下头不再说话。
我盯着崔绍,虽然披风没有穿,但他的腰带还是早上系的样子,还好还好……
「你……」
只说了一个你字,剩下的话我说不出口。
我该怎么说,问他清高骄傲的崔绍如今成了以色侍人的小倌?
我问不出来。
可他似乎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就是你想的那样,我以色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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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兴冲冲采购的食材现在却成了负累。
我和青山沉默了一路,没了一开始来的高兴。
我满脑子都是崔绍说的那句「以色侍人」,那么清冷的一个人,是怎么能接受这一切的。
到了家,青山放下背篓,我就开始忙活做饭,只是不小心切到了手指。
青山吓了一跳,连忙找来清水帮我冲洗。
菜刀有些生锈发钝,好在之前我磨过,并没有什么铁锈。
我摆摆手,以前在陈家,我什么活都干过,还在厨房打杂过一年,我的厨艺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厨娘不愿意教我,我只能自己学,一年时间,不知道切了多少次指头才练出来,这点小伤算什么,最后那厨娘的功夫也被我学了八九分。」
我安慰青山,因为看起来比我还要着急,可他不放心,执意帮我冲水。
「那肯定很疼,我之前被切到过一次,可比被人打一拳疼多了……对了,夫人您为什么一定要那么拼命学厨艺,您这手艺都比酒楼的厨师好了。」
青山不由得笑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发自内心的笑。
都说仆随主人,青山虽然也不过二十,但在崔绍身边久了,一直都稳重的不得了,每次交流也都是关于崔绍或者崔子舒的,他很少说起自己,更没开过玩笑。
我被他逗笑:「因为那时候我的梦想就是回娘亲的家乡开个小店,虽然我知道不可能,但有个念想总是好的。」
「那现在夫人从陈家出来了……以后也打算要走吗?」
我笑容收敛,也收回了手指:「是崔绍让你这么说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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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没有阻隔,直接流到了地上,冲淡了之前被染红的积雪。
青山没说话,又变回了之前稳重到沉默寡言的样子。
他扯下一块布条,想给我包扎,却在碰到我手指的时候动作一顿,然后向后退一步。
「老爷,您回来了,又下雪了,您伤刚好,请您……」
青山的话有些多,崔绍看了他一眼:「今日你做饭吧。」
青山低头退进厨房,关上门,一缕炊烟从烟筒冒出来,带着烟火的气息。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崔绍。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肩膀已经落了一层雪粒子。
「你让他做饭,那今日大家又要吃不饱了。」
「吃不饱就吃不饱,少吃一顿也不会饿死。」
「你说的轻巧,子舒十六,阿弟十五,正是能吃的年纪,当然你也不差……人一饿啊,就容易想家,要不就是闹事。」
崔子舒和阿弟两人没少吵闹,崔子舒叫阿弟傻子,阿弟也不示弱,叫她贪吃鬼。
也就吃饭的时候两人能安静些。
「张府设宴,请了我们助兴,今晚我不在家里吃,不必等我。」
怪不得不在意,原来是去吃好的呀。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让我自己抹上,那是我从陈家带来的金疮药。
「你倒是会借花献佛,这花还是佛自己的。」
也不知是冻的还是什么,崔绍的耳朵尖有些发红,他目光移开,望着一旁的雪狮,那是我和阿弟堆的,只不过手艺不大好,雄狮让我们堆成了懒猫,透着一股傻乎乎的劲儿。
崔绍嘴角一动,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你的药很好用。」
「当然好用了,不管在陈家被打的多重,只要抹上这个药膏,就能生肌止血,这可是我这么多年试出来的。」
娘亲只是一个舞姬,卖身契还在陈老爷手上,连个妾室都算不上,生下阿弟后,娘亲没多久就死了,连名字都还没取,陈老爷更不在乎,他子女众多,更别说阿弟还是个傻的。
崔绍看着我:「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其实你有其他选择。」
我撇撇嘴:「现在是冬日,火坑旁还缓和些。」
崔绍目光愣怔,不知道想到什么,随即又像是掩盖什么:「没心没肺。」
「难道我要一直守着过去的苦难自怨自艾吗,不管富贵还是苦难,既然是过去,就要向前看,人是没办法走回头路的,还不如高高兴兴,人生苦短,只要你想吃苦就是吃不完的苦,为什么不让自己快乐点呢。
「就像那只雪狮,虽然既没形又没神,不还是一样可以坚持到来年开春。」
我不懂大道理,只想怎么能好好活下去。
想让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好好活下去。
-13-
「强词夺理。」
过了好一会,崔绍才憋出这几个字。
他扯下自己的发带,缠在了我的手指上面。
他喜欢素色,衣柜里的衣服都是素色,包括配饰也是,虽然没了之前的华贵,但再普通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透着贵气。
发带层层缠绕,绑的一丝不苟,ťû⁴不知是他天性使然,还是经历的太多。
他身上的伤不比我少。
不同的是,我的都是旧伤,他的都是近一年来的新伤。
最后打了个结,伤口就算是包扎好了,不等我说谢,门外就有人来找崔绍。
是个男子,五官深邃眸色浅淡,应该是有异域血统,穿着大红的披风,抱着一张古琴,在单调的雪天格外的扎眼。
他并不进来,在门口催促崔绍,如果去晚了小心张老爷生气。
崔绍留下一句「不必等我」,就和男子一起走了。
薄薄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心不在焉,根本睡不着,我只好穿好衣服出去走一圈,效果很好,等我回来时,脚步都轻快不少。
不一会从院外一直延续到房门的脚印就会被大雪覆盖住,没人知道我出去过。
我等着崔绍,房间里的灯芯不知道被我剪了多少次,只剩下如豆的光亮,我也终于撑不住。
本想着稍稍休息下,没想到这一下竟然趴着睡着了。
只是那桌子睡的并不舒服,迷迷糊糊中蜡烛也灭了,半梦半醒间,有人打开了房门,带进了一阵寒风,我被冻的不行,轻声嘟囔了几句。
然后门被重新关上,那人站在我身边,之后我就被人抱了起来。
一股夹杂着风雪凉沁沁的味道钻进我的鼻腔,朦胧间我还以为自己还在陈家,睡在那个漏雨的柴房里。
「好冷,阿弟,你又把被子都抢了吗?」
本能让我胡乱的摸着,就想把被子抢回来,有人说着让我别闹,我哼了一声,抢了被子还有理了?
「就不!」
阿弟果然不说话了,然后一个颠簸,我就摔进了一个半软不硬的地方,我想起来了,我已经嫁给崔绍了,不用再睡柴房了,他的床很暖很软,被子也很厚。
我再次找起了被子,可惜总有一双大手阻挠我,我一生气,一挥手不知打到了哪里。
清脆的巴掌声让我清醒过来。
一睁眼就对上了一双在黑夜中跳动的眸子,外面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纸照了进来,我才发现我正趴在崔绍的身上,他的衣服被我扯开了一半,胸膛已经隐约可见,而他的脸上还挂着淡淡的五指印。
他喘着粗气,一向平静的神情终于有了动荡,却不是我想象的气急败坏,而是一种迷茫和灼热混合的奇怪感觉。
「下来。」
我回过神来,这才感觉身下有个位置硬硬的。
我低头看去,崔绍也一同看去:「那是我母亲留下的玉佩。」
我松了口气,究竟在乱想什么,崔绍他已经……
「对不住了,刚才睡懵了,并不是故意的。」
我这人没什么优点,最会看眼色,而且能屈能伸,这次是我不对,就该道歉。
谁知崔绍直接转过身去,留下一个生人勿近的背影。
第二天等我醒来,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被窝也是冷的,看来起来已经很久了。
等我洗漱完开门出去,就看到崔绍正站在廊下发呆,手中还拿着一块玉佩,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
我想了想靠了过去。
「我虽然不懂玉,可在陈家也见过不少,触感温润,一看就是好玉……」
我自知理亏,说几句好话也算是缓解下尴尬。
可崔绍立刻收起玉佩,转身就走,连个眼神都不给我。
-14-
一连几日崔绍都是早出晚归,不见人影。
就连青山也被他带走了,不过每日等我起来时,柴火都是码好的,缸里的水也是满的。
像田螺姑娘一样,提前准备好一切。
可这感觉怪怪的。
就连阿弟都察觉出不对劲来,他说有次半夜上茅厕,看到崔绍站在房门不进去,手里一直把玩着一块玉佩。
「阿姊,你说他是不是傻了,不睡觉,盯着那个玉佩看,那玉佩能有床舒服吗?」
阿弟歪着头,崔子舒路过,嗤笑一声:「那是在躲你姐姐,这你都看不出来?」
「胡说,他为什么要躲姐姐?我姐姐那么好,天底下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姐夫不喜欢他,就是傻的,比我还傻!」
别的还好说,只要涉及到我,阿弟是绝不让步。
「你胡说八道,你怎么能和我哥相提并论?我清河崔氏可是……」
「清河崔氏怎么了?现在不还是我阿姊当家!」
阿弟深受我的真传,阴阳怪气拜高踩低学的是炉火纯青,特别是那欠揍的表情,伸着下巴,夹着眼皮,可他又学不像,怎么都透着一股子孩童般的纯真。
可偏偏这又是最气人的。
崔子舒气的双手发抖,指着阿弟和我:「小人得志!你们这是小人得志!」
「小人得志是好事呀,说起来,我们还要感谢崔家,让我和阿弟有了这个机会。」
自从我和阿弟来到崔家,一向行止有度的世家名门小姐崔子舒频频失态,要不是还有一丝理智牵着,崔子舒早就暴跳如雷。
但她现在的样子也比暴跳如雷好不了哪里去。
咬着嘴唇,手帕都快让她扯断了,我都想夸她一句「壮士」,可我知道,这绳子不能抻的太紧,断了可就不好了。
崔氏家学渊源,可那渊博的家学却没教她该怎么和市井小人相处,毕竟对待我们,向来都是用权势压着。
这也是我从陈家学来的,你有权势,我就像你低头,可没了权势,那些大道理在我们身上是行不通的。
-15-
「你给我等着!」
崔子舒一跺脚,转身就去找了崔绍。
「告状鬼,就会告状!」
阿弟冲着崔子舒做了一个鬼脸。
今日崔绍难得的在家,不过他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写画画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在青山自然也在,正守在房间外,等着崔绍吩咐。
见崔子舒气冲冲的过来,连她引以为傲的世家仪态都不顾,提着裙子,大着步子,狰狞着表情,就像是菜市场因为一个铜钱和别人打起来的泼辣妇人。
青山眼中快速划过一丝差异,然后看向我时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叹——能把崔子舒惹到这个地步,也是头一份了。
但我绝不是最后一份。
不过是说了她两句就受不了了,崔家败落等着她的可不止阴阳怪气。
青山拦住崔子舒,崔绍有事,不想被打扰。
「怎么连你也向着她?她到底哪里厉害,把你和哥哥……」
我抬头看她,可惜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屋里就传来了崔绍的声音,让她闭嘴先回房,一会自己会去找他。
她回头冲我冷哼一声,别说还真是自带上位者的气势,我也知道别说在崔氏了就算是在陈家,我和阿弟敢这样和嫡女说话,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不得不承认,小人得志是真的身心舒畅。
但我很快就高兴不起来,崔子舒一点分寸都没有,砰的一声关上房门,这院子在崔家来之前已经荒废好久,木门没有维护,都干裂松动,前些日子我刚让阿弟重新上过漆,外表虽然好看了,可里面还是那个样子,这一下门板颤悠了几下,就倒了下来,幸亏被青山接住,才没有摔在地上,不然按照门板的德行,铁定是要四分五裂的。
斗嘴就斗嘴,别破坏家产啊,重新换的话要不少银子呢。
真是不会过日子!
青山抱着门板尴尬的看着我,然后扯出一个干笑来,算了算了,只能让阿弟修理了,在陈家时他就跟着府里的木匠学过,但只学了皮毛,也不知道能不能修好。
崔子舒见我心疼的够呛,似是找到了我的痛点,嘲笑我小家子气,果真是个上不得台面,连丫鬟都不如的私生女,不过是个破木门,换了就是了。
「不行,一分一厘都不能浪费!」
我几乎是用吼的,大概是第一次见我这样生气,崔子舒也被吓住了:「哥哥有活计,他弹一次……」
崔绍猛地打开房间门,巨大的声响吓的所有人都一愣,他站在门口,微微气喘着,衣摆还在摆动:「子舒,你进来。」
虽然他极力的克制,让声音平稳,但还是能听出起伏来。
有些抖有些慌。
-16-
房间阻隔并不好,再加上崔子舒情绪激动,说的话听的一清二楚。
都是她对我这些日子来的控诉,什么突然降低了伙食,也没有买她喜欢的八宝饭,更是联合阿弟一起欺负她。
门窗关着,看不见里面的情景,只能听到崔绍的声音响起,没有多少情绪。
「你不必和她过不去,她,待不了多久的。」
「那哥哥直接休了她啊,赶快休了她!我帮你写休书!」
话音未落,我直接推开了房门。
崔子舒正欲夺过崔绍手中的笔,见我来了,眉毛都气的立起来:「为什么不敲门?!不懂礼节,这也是一项!」
我收拾着床铺,头也没抬:「这是我的家,我的房间。」
崔绍没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并未阻拦我的青山,青山低头顺目,不和他目光接触。
「这算什么家,这么破,也对,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有什么好见识。」
「一家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那也不是你的家!哥,你快给休了她!」
崔绍开口:「出去。」
「哥……」
「我说出去。」
崔绍手里拿着一页纸看着,他也不抬头,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是我知道他生气了,崔子舒冲我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门外响起两道脚步声,青山也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崔绍。
「你想休我?」
崔绍愣了愣,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说我待不了多久?」
崔绍手指收紧,捏出了几道纸痕:「虽然我『罪』不致死,这样做不过是为了保全朝廷的面子,他们是不会就这么放过我,放过崔家的,如今崔家败落成了庶民,现在缺的只是一个机会罢了。
「而且,我还是一个以色侍人的废人,只会拖累你。
「这是和离书,你走吧,我会给你一笔钱,足够你回到家乡,开间小店……」
崔绍伸出手来,原来他手中的是和离书,另一只手里则是一袋鼓鼓囊囊的碎银子,是他从崔家从事后攒出来的。
我接过碎银子,重量消失,崔绍的手一空,半天才收回去。
「银子我拿着了,小店在哪里都能开,不一定非要回家乡。」
崔绍抬起头,一向平静的神情目光灼灼。
「你什么意思?」
「张府设宴,我去看了,你琴弹的不错。」
那晚我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崔绍和那油腻男子的画面,虽然知道我不能干什么,但我还是冒着风雪去了张府。
张府门口宾客如织,透过大门可以看到热闹的大厅,就在我找崔绍的时候,一阵寒风吹来,吹动了大厅的纱帐,崔绍正坐在帐子后面弹琴。
我怎么忘了,他闻名京城的除了学识地位和容貌,还有那冠绝京城的琴技。
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瞒着我,原来是想让我知难而退。
崔绍难得的闪过一丝慌张,伸出拿着和离书的也被他收回了身侧,但似乎是觉得不妥,又放在了身前。
「没有什么拖累不拖累,如果不是嫁给你,留在陈家的话要不就是被发卖出去,要不就是随便指个小厮,好一点的话就去给陈老爷的门客小吏当妾室,磋磨过一生或是和我娘一样早早郁郁而终。」
「如果哪天你后悔了,我……我明天要出趟门,一个月才回来。」
那张和离书最终被崔绍捏成了一团,放在了抽屉里:「这次的定金不少,都放在书架上的锦盒里,吃食上可以宽松些,钱是够的,你不要和子舒一般见识,她只是还未习惯,她是崔氏多年来唯一的嫡女,性格难免跋扈些,不过她吵不过你。」
崔绍难得的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没了任何防备和负担,原来他是有虎牙的,笑起来也和阿弟一样,眼睛亮晶晶的。
我歪着头看着他,看的他有些心虚:「你看什么?」
「看你这样子就像普通人家,是姑嫂不和,在中间调和的丈夫,终于有点人情味了。」
-17-
第二天一早崔绍就带着青山走了。
家里一下少了两个人,多少还是有些冷清。
不知是不是崔绍临走之前和崔子舒说过什么,最近几天她都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
我和阿弟无所事事,打算再堆一个雪猫,也算是歪打正着,狮子不成,猫也挺好。
我团了几个雪球,大的做成了身子,小点的是脑袋,然后是四肢和耳朵,尾巴也弄成了一个圆圆的球,阿弟笑话我不像是猫,倒像他爱吃的酒酿圆子。
我自然是不认同的,指着圆猫的五官说像阿弟。
「胡说,那是猫,我是人!」
说着就向我扔来一个雪球,我一躲,雪球打在圆猫脑袋上,被雪糊了一脸。
我捂着肚子笑起来:「这下阿弟猫变成汤圆了。」
意识得意忘形没了防备,就被阿弟的雪球塞了一嘴,我也不是吃亏的人,呸呸了几下就团了个大的回过去。
一来一往的就打了起来。
我和阿弟喊着「看招」「受死吧」「给我等着」玩得不亦乐乎,崔子舒不乐意的,她从窗户里冒出头,让我们闭嘴。
可话还没说完,一个雪球就砸在了她脸上。
「抱歉,手滑……阿姊,你看她,是不是比雪猫还像汤圆?你要不要一起来玩?」
崔子舒愣了,都忘了擦掉脸上的雪,好一会雪化了才掉下来,露出那张微微发红的脸。
「岂有此理!」
她气冲冲的走出来,想要替碎我和阿弟堆的雪猫,却被阿弟的雪球再次击中,一个晃悠居然坐在地上。
我顿时反应过来,她这是从未打过雪仗。
「等我哥回来,我要让他休了你!」
回答她的是阿弟的雪球,阿弟扔的很准,扔进了崔子舒的嘴里,她也不知道吐,就那么呆愣着,没一会眼眶就红了。
「哥哥和青山走了,你们就欺负我!」
崔子舒呼吸急促,只是嘴里有雪,说话也不太清楚,吃下去该多凉啊。
她双手随便一抓,就扔了一团雪过来,阿弟还在兴头上,也没看出来崔子舒情绪不对,还以为崔子舒是要和他打雪仗,随即也团了一个扔回去。
崔子舒也发了狠,抓起雪来没有直接扔,而是学着阿弟的样子团起来,这一下居然达到了阿弟的腿上。
阿弟哈哈大笑起来,一下团了两个雪球。
崔子舒坐在地上,目标太过明显,吃了几次亏后也起身,一边观察阿弟的位置,一边不停地团雪球,竟然打的阿弟无从招架。
直到崔子舒的雪球打在了我身上,她得意的看着我,也不顾自己身上沾了雪,她最爱干净,更别说现在穿的是她唯一留下的蜀锦裙子,平时爱惜的很。
「你们两个也不是我的对手!」
既然如此别怪我手下留情了,本想抓雪,却不小心抓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还散发着香味。
掸掉积雪居然是个素雅的香囊,上面绣着一对并蒂莲。
在陈家的时候,我也见过不少,都是丫鬟买来送情郎或者情郎送,上面大多绣着鸳鸯,不如这个布料针线精致,图案也大胆粗糙些。
不等我反应过来,崔子舒一把就抢了过来。
「这是我的东西,你不要乱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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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
「我未婚夫送的!」
「你什么时候订婚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来崔家也好几个月了,除了崔子舒偶尔出去,倒也没见什么人上门。
订婚这事,必定要男方主动。
「你当然不知道,他是侯府世子,等我和他成亲就是世子妃,你们两个就等着被发落吧!」
原来她口口声声说的让我等着是等着这个。
清河崔氏名动天下就连王公贵族都要忌惮三分,世家之间,想的都是强强联合,稳固根基的。
姑苏陈氏因为和崔氏交好,便结了娃娃亲。
信博候府我是知道的,曾经递过拜帖,只不过还未到订婚的日子,崔氏就败落了,这个婚自然也就没订成。
而且也不会再订。
可是崔子舒不信。
「信博侯府重承诺,世子重情重义,他说过要和我订婚,娶我为妻。」
「世家名门、王公贵族的承诺都是有前提的,如今崔家倒了,哪里还有什么承诺可言?姑苏陈氏倒是重承诺,于是就让我这个私生女来了。」
这个道理我五岁就知道,陈老爷不知道抱着几个丫鬟舞姬说过会娶她们,让她做妾做小,会爱她们一辈子,可是到头来呢,都和我娘亲一样。
不,也不一样,有的人甚至都没能活到被抛弃那天,就死在了井里或者水池里。
不管生前多美丽,死后被泡的鼓鼓胀胀的,只剩下恐怖。
因为她们生了不该生的念想。
「如果他真的要娶你,就该早早的订婚下聘。」
「不可能,我不信,你就是见不得我好!」
说完崔子舒就跑了出去,阿弟想拦被我拉住,有些梦就是该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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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博侯府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方,我和阿弟到的时候,崔子舒正站在大门外。
以前风光时,崔子舒来过侯府参加宴会,红毯从街头铺到侯府大门,丫鬟仆从站在两边,侯爷和侯夫人满脸堆笑的站在门口迎接,就连下车都是侯府夫人亲自扶的。
那阵仗被京城人津津乐道,传为佳话,就连远在姑苏的我都听说过。
可是如今,崔子舒站在是湿漉漉反着潮湿寒气的街边,连侯府大门的台阶都没有上,就被侍卫拦住了。
向来高高在上的崔子舒慌了,她没想到连世子的面都没有见到。
「我是世子的未婚妻!是不是你们没有把香囊给他?他知道是我,一定会来见我的!」
侍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未婚妻?世子可没有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未婚妻!」
他们早就得了回话,可偏偏不说,就等着崔子舒来自讨羞辱。
喧闹声吸引了路人,有人认出崔子舒来。
「这不是崔小姐吗,如今败落成这副模样,还想摆架子呢?」
可我知道,这不是架子,而是崔子舒仅剩的念想,是她自以为深厚的情谊。
她又怎么会不知这代表了什么,就像是落入陷阱的野兽一样,那是最后的悲鸣。
「我是崔氏嫡女,清河崔氏,世家名门,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歇斯底里,这个身份压了她太久。
「告诉你吧,就是看了你的香囊,世子才让你滚的,要不是崔家,侯府也不会被波及,被圣上训斥,你还有脸敢来?今日是世子和谢小姐订婚大喜的日子,你不要再拖累世子!」
可当时是信博侯府主动攀上崔家,各种礼物一车一车的往崔家送,如今却成了被崔家波及。
侍卫扔出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那是被烧焦之后的香囊。
阿弟急切的看着我,眼睛里都是不解:「阿姊,他们欺负子舒姐姐!」
我抓着他的手:「等等,还不够。」
还不够让她彻底死心。
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够。
五岁的时候我懵懂无知,别人都说陈老爷是我的父亲,可娘亲却说陈老爷不会认我的,我不信哭闹,说娘亲坏,不让我找爹爹,后来趁着娘亲不注意,在陈老爷回府的时候拦住了他。
那时是夏日,知了声中,陈老爷踹开我说了一声晦气,我就被下人绑在院子里,晒了整整一天,娘亲把我救下来的时候,我已经只剩一口气。
从此我再也没有说过「爹爹」这两个字。
侍卫见她拿了香囊不走,然后狠狠的推了一把,众目睽睽之下,崔子舒摔进了一旁的泥水里,侍卫是故意的,他们得意的看着众人。
得权时,他们俯首帖耳,落魄时,就要讨回千倍万倍。
我松开了阿弟的手,阿弟冲了上去。
「让你们欺负我姐姐!」
阿弟和我从小被人揍,后来长大了,阿弟壮士不少,那些欺负的人吃了阿弟的拳头,才老实。
他推开了一个侍卫,两人双双摔倒,另一个侍卫冲过来,让我没想到的是,崔子舒狠狠地扔掉了香囊,扑过来咬住那侍卫的胳膊。
最后还是被我和阿弟拉着才松开了嘴。
管家出来,也带来了世子新的口信,他说只要崔子舒不再纠缠,今日大闹侯府大门之事他就改不追究。
崔子舒没说什么,只是盯着那已经瘫软在地的侍卫,双目红的吓人:「不许欺负我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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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子舒绝食了。
曾经高贵骄傲的崔小姐,那日从信博侯府回来,一身狼狈,狼狈的不只是外表,而是内心。
那是被打碎了傲骨,不知所措的样子。
她把自己关进屋子里,要一死了之。
阿弟担心她,所以我们每顿饭都在崔子舒的房间里吃。
春寒料峭,适合吃火锅。
热气腾腾中夹杂着淡淡的香气,那羊肉是隔壁李婶今天现杀的,麻酱是从香油坊买的浓醇无比,虽然配菜只有白菜,但配上火辣辣的锅底,吃着又解馋又驱寒。
「你们出去!」
崔子舒饿了好几天,眼神都有些涣散,但却还是紧紧盯着沸腾的锅子。
阿弟狠狠咽了一口羊肉,这才口齿不清的开口:「不行的,阿姊说要给你收尸。」
「你!」
崔子舒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拍了半天胸口才缓过劲来,她指着我们,手指哆嗦的厉害:「我知道你是在故意看我笑话,现在你是不是看我这样子,觉得很高兴?」
「确实高兴,要不是你,李婶也不会觉得你病了,送来一块羊肉给你养病。」
我加起一筷子羊肉,肥瘦相间麻麻辣辣,裹上浓浓的麻酱,一口下去别提多满足了。
「死是最容易的,可活着却要吃饱了才有力气。」
崔子舒喘着粗气看着我。
「饿死太费事了,你现在出去睡一晚,一准冻死,要不就上吊抹脖跳河……何必选择饿死,这么难的方式,你怎么想的。」
「饿死很难看的,陈家有个下人冒犯了老爷,关在笼子里饿死了,我去看过,他身上皮包骨,有的地方都被咬烂了,他们说是因为太饿,只能吃自己,死的时候还是张着嘴的。」
阿弟想到那一幕次牙咧嘴,看到崔子舒发懵的样子,阿弟又憨憨一笑:「不怕的,子舒姐那么好看,就算饿死也比那个下人好看。」
崔子舒咬着牙,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我想让崔氏重回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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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紧紧握着床帐,粗重的布料都被她扯出一个口子。
可见是恨极了,面目也狰狞着,不像是小姐倒像是街口的屠夫。
但一点用都没有,重回辉煌不是说说大话就可以的。
「依附别人不如依靠自己。」
崔子舒冷静下来:「那你呢,为什么不靠自己?被人当做物品一样随便决定命运,你为什么不改变?」
我放下筷子,脸上没什么表现,但是心里却不乐意了,说的好端端的,怎么又说这个。
真是不知人间疾苦!
「因为我要活着啊,不管是在陈家还是在崔家,我的目的都是活着,变化无非就是怎么能让自己活的更好一点,靠着我自己,我做到了,你又做到了什么?
「生活在过去荣耀的虚幻回忆了?每天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崔家嫡女?穷困潦倒,」
那晚崔子舒哭了很久,久到我和阿弟羊肉都吃完了,锅子都快烧干了。
她这才止住了哭泣:「你们两个良心的,羊肉也不知道给我留点!」
饿了几天的人怎么能吃羊肉,我熬了一锅粥,看着她狼吞虎咽的全都吃了下去。
阿弟看的高兴,拍着手:「太好了,子舒姐姐现在也是饭桶了!」
等崔绍回来时,崔子舒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半个月了。
只不过这次不是绝食,也不是消沉,而是为了不久后的丹青会。
十二岁那年,丹青会上,崔子舒以一副雨后青山图一鸣惊人,拔的头筹,成了那年的「画仙」。
无数名家氏族想要结交,可那时崔氏风头正盛,自然是看不上他们了,崔子舒潇洒离去,反而得了一个「自已洒脱」的美名。
可现在她曾看不上的东西,变成了为数不多的机会。
本来是为了打发时间的丹青,被她重新捡起,赋予了新的骐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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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外面,阿弟正在和崔绍有声有色的讲着最近的事情。
崔绍不时的搭句话,阿弟就又兴高采烈的继续讲下去,连带着崔绍脸上都带着笑容,可他的眼睛却不老实,直到看到了我。
他冲我笑着,那笑容不像是刚才的开心,而是一种踏实,就好像是在人群中终于找到了想要找的人那般。
拍了拍阿弟的肩膀,崔绍向我走来,一开始还很稳重,后来步子就大了。
我心跳如鼓,也没说他今日会回来,早上我只是胡乱梳了梳头发,也不知道现在乱没乱……
可走到一半,就被青山拿着一封信截胡了,崔绍只是看了信封就表情沉重,随后进了房间,一直到掌灯时分都没有出来。
青山来厨房的时候我正盯着灶膛发呆。
「茶水冷了,我给老爷换杯热的。」
我点点头,替他倒好了热水,可青山并不接,语气有些歉意:「我有些累了,要不夫人替我送进去吧,本来三日的路程,老爷非要让我快马加鞭的赶回来,晚上都没有睡觉。」
「为什么这么急?」
青山看着确实风尘仆仆,有些疲惫。
「老爷的事情还是夫人亲自去问吧。」
这个青山怎么也学会卖关子了,神秘兮兮的,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他计较,可他并没有去休息,而是拿了一个泥人递给了阿弟。
这次他们去的是边塞小城,据说也是仰慕崔绍琴技很久,所以特意请他们去。
这一去就是一个月,青山给阿弟讲各种见闻,阿弟不时说上几句傻话,两人就哈哈哈的笑起来。
崔子舒被吵的烦了,开窗呵斥几句,却没想到也被吸引,三人就隔着窗户叽叽喳喳着聊着。
天边的夕阳也马上落山了,最后一缕余辉中炊烟袅袅升起,一家人都齐了。
我端着茶杯推开房门,带来的料峭春风吹动了蜡烛,可一旁的崔绍却恍然未觉,出神的双眸中映着不断跳动的烛光。
我顺着他的目光,视线落在了他下午收到的那封信上。
信已经拆开,信纸被他捏在手里,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边缘都有些皱了。
我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正思索着要不要开口,就看他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把信递了过来。
「你看看。」
他应该是把我当成了青山,因为信纸都已经举到了我鼻子下面,我还能闻到那淡淡的墨香,这个味道我闻过,那时我帮陈小姐研磨,她嫌弃我手脚不麻利,于是让我跪在廊下,整整研磨了三天。
我到死都会记得那云川香墨的味道,一个墨条就要一金。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崔绍本来盯着烛光发呆,等着青山的回话,一听是我的声音,他也吓了一跳。
「怎么是你?」
信纸也收了回去,放在桌子上。
「我来给夫君送茶……那纸上写的是什么,和离书吗?」
崔绍看着我:「你不识字?」
我笑笑没说话,然后把茶杯放在桌子上:「一会该凉了。」
「我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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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绍起身把位置让出来让我坐下,刚才那张被他看重的信纸被推到一边,换上了干净的宣纸。
崔绍告诉我该如何拿笔,可我的手就是不管用,不管我怎么努力回想陈小姐的姿势,那笔都像是有自己的思想般不听我的摆布。
「不行不行,我写不来。」
作势我就要起来,可就在我起来时,崔绍靠了过来,从后面握住了我的手。
骨节分明的大手掌心温热,覆在我冰凉的手背上,烫的我坐立不安。
侧脸贴着我的耳尖,可偏偏他还穿着披风,那披风就像是怀抱般,把我和崔绍裹在其中,鼻尖全都是崔绍身上那股淡淡的冷香味道。
我刚才是要转头的,没想到这一下竟撞到了他的脸颊。
我连呼吸都忘了,大脑一片空白,等我反应过来,人已经起身贴在书桌旁,崔绍也愣了,他摸了摸脸颊,是一道墨痕,我才发现我还拿着毛笔。
他眨了眨眼:「我听阿弟说了,子舒的事情谢谢你。」
我沉了沉像是要跳出来的心:「你我夫妻一体,不必如此客气,家宅方寸,这事我擅长,可出了这方寸,我就不行了,你是干大事的人。」
崔绍自嘲的笑了笑:「干大事?如果真是如此,我也不至于沦落于此。崔氏虽然风光,可这风光都是假的,我只是傀儡,只是我明白的太晚,我以为能有一番作为,可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了……」
虽然崔氏败落连孩童都知道,但这是我第一次见从崔绍嘴里听到,也是他第一次说起自己的心声,难掩痛色。
一年半前,无数本子上奏,说崔氏结党营私,以下犯上,说的虽然严重,可并没有什么实质证据,崔氏被调查,没几天崔老大人和崔老夫人在家中自尽,此事却没有了结,皇帝禁了崔绍的足,说是以待查清。
但不久后,国舅的本子也递到了皇帝面前,无人知道那里写了什么、有什么,只知道后来崔家罪名落实,崔氏败落,皇帝念及崔氏昔日功绩,只是革职了事,一个月后皇帝抄了崔家,家产充公,三个月后,皇帝下令对崔绍施以宫刑,自此崔氏再无崛起可能,此后才放崔绍自生自灭。
他的一腔热血,满腹才识,在权势面前,一文不值。
只不过是上位者的傀儡罢了,任何人都可以是崔绍,没了清河崔氏,还有赵氏李氏孙氏……
崔绍说完这些,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颓然的坐在椅子上,神情迷茫落寞。
我伸手摸着他脸上的墨痕,然后把他搂在了怀里。
「崔绍,那你内心呢,你内心最想干什么?在陈家我最想怎么让我和阿弟活下去,来到崔家,我想的是怎么更好的好好活下去,那你呢?」
「我?」崔绍没有焦距的视线渐渐聚拢,落在桌上被他推到一旁的信纸上。
-24-
丹青会很快就到了,崔子舒带着她的画也出关了。
我虽不懂琴棋书画,但看着比陈家挂着的什么名家画卷要好的多,我也是如此说出来的。
崔子舒脸色一红,却还是冷哼一声:「你懂什么。」
可她的嘴角却还是不由自主的翘起来,阿弟也装模作样的看了看:「子舒姐,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去了,肯定选不上。」
青山差点笑出声,只能用咳嗽掩盖,崔绍倒是不在乎,饶有兴致的看着两人。
崔子舒气急败坏:「你懂什么!」
阿弟挠挠头:「怎么还是这句话啊,刚才阿姊夸你画的好,你说她不懂,那肯定就是画的不好了,我说不好了,你又说我不懂,那你这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嫂子,你瞧瞧他!」
丹青会虽然是文人墨客的盛会,但也有许多平民百姓凑热闹,街上人头攒动,到处都是小商小贩,如同过节般。
我们一起去凑凑热闹,马上就要到了举办丹青会的飞鹤楼,可崔子舒连门都没有进去。
因为她没有王公贵族或者世家名门的「举荐信」,于是她的那副闭关一个月的画作,被笑话是「初学者都不如」。
我看着她被为难,可等我们挤过去,崔子舒已经不见了踪影。
崔绍也开始紧张起来,就在我们打算分头寻找时,崔子舒又出现了,只不过她手里的画卷不见了。
「你……」
「我把画卖了!」
-25-
「什么?」
看着我们一副惊讶的表情,崔子舒颇为得意,摊开手掌,手心里有一块碎银子。
「这可是你闭关一个月才画出来的,就卖一块碎银子?」
崔子舒抿着嘴:「不然的话它就只能去填炉灶了,没有价值只能是一张废纸。」
此时丹青会的头筹也开了,远不如崔子舒画的那副。
「那店家还说了,以后我画多少他收多少,这下我可以为家里做贡献了。」
崔子舒把银子给我,然后就要去和店家继续谈生意,崔绍不放心,便让青山跟着。
崔子舒没有得头筹,我们也就没兴趣继续欣赏其他画作了,带着阿弟在街上闲逛,阿弟眼睛都不够用了,什么都想吃什么都想玩。
我算计着银子,虽然钱够,但也不是这么花的,省下钱能买不少米面粮油。
阿弟嘟着嘴不高兴,却也懂事,便不再说什么,可都要走了,崔绍却掏出荷包:「难得出来玩一次,想买就买吧。」
「谢谢姐夫!」
阿弟顿时喜笑颜开,指着摊位上,要这个又要那个。
可惜东西还没拿到手上,就被打掉在了地上,精致的糖人瞬间四分五裂。
「呦,让我瞧瞧这是谁啊?崔绍崔大人!」
说话的人骑着高头大马,他在热闹的集市上一路奔驰而来,惹出一阵骚动,他停在崔绍面前,举着马鞭,刚才的糖人就是被他打掉的。
他向前趴着,似是和故人相逢的惊喜,可是眼神却不怀好意,如果毒蛇一般盯着崔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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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绍认出了他,向前一步,挡在我和阿弟面前,语气冰冷。
「马公子。」
「崔大人,哦不,你瞧我这记性,你现在已经是庶民一个,可没办法再治我的罪了。」
马公子直起身子仰着下巴,居高临下的看着崔绍,眼神突然狠毒起来:「崔绍!你扰了本公子雅兴,如果你跪地磕头,本公子就饶你一次,如果不磕,那就和上次一样,三十马鞭,你选吧。」
说完饶有兴致的看着崔绍,那模样就像是逗弄老鼠的猫一样,不管怎么选,崔绍都逃不出他的手心。
马公子这是存心要羞辱,报复崔绍。
崔绍还是崔大人时,一次宫宴回来遇到了酒醉调戏民女的马公子。
崔绍让人脱掉马公子的衣服,打了三十板子,以儆效尤。
从此马公子就记恨上崔绍,后来崔氏败落,马公子便时常找茬,成亲那日,马公子就找借口打了崔绍三十鞭子。
因为他知道,崔绍是不可能跪他的。
「陈郁,你的药膏还有吗……」
「马公子,您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大人有大量,就把我们当个屁,放了吧,我给您磕头了!」
崔绍伸出的手还在半空中,我和阿弟已经钻过他的臂下,滑跪在了地上。
「就是,马公子,放过我们吧,给您磕几个都行——」
阿弟举着双手,只是语气有些敷衍没有感情,被我推了一下才拉长音调,捡回了看家本领。
虽然几个月不用,但这种反应已经刻在我和阿弟的骨子里,要多谄媚就有多谄媚。
可我们不在乎,只要能保命就行,这招屡试不爽,起码可以减少伤害。
别看崔绍在朝堂之上如何风光,可在如何苟命这方面,他连阿弟都不如。
面子换来三十鞭子,与我而言,是值的。
可下一瞬,我和阿弟却被崔绍拉了起来。
我没想到看上去瘦弱的崔绍能有那么大的力气,更让我没想到的是,拉起我和阿弟,崔绍直接跪了下去。
现在日头暖了些,背阴处的积雪也开始化了,刚才我和阿弟还挑着干燥的地方,而崔绍却跪在了那滩泥水里。
又冷又脏。
他抬头:「马公子,您大人有大量,请您……放过我。」
-27-
Ţũ̂ₓ马公子满意的走了,崔绍微微弯着腰,像是恭送他离开一样,全然不顾自己衣摆上的泥水。
「你,没事吧……」
「无妨,洗洗就干净了。」
语气稀松平常,就像是在说什么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一样。
「倒是你,以后不要这样替我出头,你是女子,不该保护我的。」
其实这事对我来说才是稀松平常,我和阿弟在陈家一直都是如此,打不过的就谄媚。
「你们怎么不走了?」
崔绍停下脚步,看着一动不动的我和阿弟。
「你以为就这样白跪了吗?」
天色已经晚了,马公子也浪荡够了,他喝了点酒,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说着胡话。
马公子家业并不是多丰厚,只是祖上出了个商人,小小风光过,如今靠着不多的祖产活着,想要回家,就要经过一个小巷子。
我和阿弟埋伏好了,趁他下马用麻袋套住,棍子也早就准备好,雨点般的招呼在他身上。
马公子疼的吱哇乱叫,最后阿弟还在他身上呲了一泡。
跑出去很远我们才停下来,崔绍喘着气,白皙的脸颊也泛起了淡淡的红润。
「你们经常这样?」
「那是当然,我和阿弟无依无靠,就像是院子里的老狗,谁都能踹一脚,我们没有能力正面对抗,只能另辟蹊径,先装顺从卑微,再找机会报仇。不过陈老爷和陈小姐我动不了,其他人的话,厉害些的就借他人之手,像是狗仗人势的丫鬟下人,我和阿弟就会偷袭,反正我和阿弟人畜无害,没人会怀疑。」
「你说的对,没人会怀疑我,怀疑一个被打掉自尊和傲骨,向着权势低头的人,会心生报复。」
我拍着崔绍的肩膀:「是不是好受些了?」
崔绍刚要说话,却看了看我的发髻:「你的簪子呢?」
簪子?我摸了摸头,不见了。
那簪子只是普通桃木,是我唯一的「嫁妆」,大概是刚才打马公子的时候弄丢了吧。
「这个马公子,还真讨厌,不光跪了他两次,还弄丢我的簪子,应该多打他一顿。」
阿弟点点头,像是想起什么:「不对,应该打他三次,刚才他喝醉了下马,我听到他嘟囔着,说崔绍人废了,却娶了一个漂亮的娘子,要找机会抢过来当小妾!」
冷月下,崔绍神情寒了又寒,盯着刚刚离开的巷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28-
大概是受了凉,崔绍第二天发起了高烧。
他躺在床上,神情痛苦,嘴里说着胡话。
嘴里一会叫着娘,一会叫着爹,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啜泣。
这可急坏了一家人,青山去请大夫,我和阿弟砍柴烧水,崔子舒守着崔绍。
热水好了,可我刚给崔绍敷上热毛巾,就被他抓住了手腕。
「不要走,娘,不要走……」
「我不是你娘。」
我拍着他的手安抚,本想让他松手,可他抓的更紧了:「陈郁,别走,陈郁!」
我扯也扯不回来:「崔绍,我还得去烧热水……」
一旁的崔子舒清了清嗓子:「嫂子,还是我去吧,虽然我不会烧火,但我更不想等哥哥醒来骂我……」
我只好单手换毛巾,不知道换了几次,崔绍终于醒了过来,我也打算抽回手。
崔绍眼巴巴的望着我,手劲虽然松了些,却没有收回去:「陈郁,我冷……」
瞧着一脸病容的崔绍,我也狠不下心,算了就让他抓好了,反正也不会少一块肉。
青山请大夫回来,他这才松开我的手,还不忘给我整理好袖口,盖住手腕。
煎好药,阿弟就急匆匆端到了崔绍面前。
「姐夫,你快喝啊,快喝啊!」
阿弟神情焦急,不顾还冒着热气的药碗就往崔绍面前推。
「阿弟,别急……」
「不行啊,不喝的话就和娘亲一样了!」
阿弟平时人畜无害,可他认准的事情,也是固执的Ṭṻ₋不行,一碗要作势就要灌进去,崔绍没有力气,被灌了一口,烫的次牙咧嘴。
最后还是我哄了半天,才让青山带他回房给他被烫红的手指上药。
我吹了吹勺子里的药汁,看着崔绍喝下。
「刚才阿弟说的是什么意思?你们娘亲……怎么了?」
崔绍试探着开口,神情有些不自然,倒是我大大方方的:「阿弟刚生下来没多久就被人打伤了头,娘亲没有钱找大夫,只能去求陈老爷,那时他正和白氏温存,陈老爷嫌弃娘亲打扰了他的好事,就让人把娘亲赶出去,可白氏却来了兴趣,她说娘亲只要在外面跪一晚,就会救阿弟。」
「后来呢?」
我喂药的手一顿:「那晚下了一夜的暴雨,阿娘就跪在院子里淋了一夜,等白氏想起娘亲时,已经是中午了,可她并没有按照约定请大夫,而是羞辱了娘亲一顿,娘亲回去大病一场,高烧不退,最后病逝,阿弟虽然活下来了,可脑子却傻了……自从他知道娘亲的事,就特别害怕我生病。」
「抱歉……」
我笑着摇摇头:「好在最后白氏失了宠,又得罪了整个后宅,最后凄凄惨惨,偷偷回了娘家。」
一碗药喝完,崔绍才开口:「如果是我的话……」
我抬头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他微微一笑:「如果是我的话,我会驱虎吞狼,借他人之手。」
我搓着碗边:「然后呢。」
崔绍沉思起来:「陈老爷生性多疑,白氏年轻漂亮,陈夫人又善妒,我会从这方面下手。」
我放下药碗:「八月十五晚宴,陈老爷在花园发现了白氏绣着闺名的肚兜,那肚兜挂在山石上,正随风摆着,因为没有证据,陈老爷没有声张,只是不再去白氏院子里,白氏大闹惹恼了陈夫人,没多久白氏就死在了井里,都说是她因为失宠而自尽,为了名声,对外便说她回了娘家另嫁他人。」
-29-
没几天崔绍就退烧了,就在他养病那几天,小小的院子里每天都有人来找他,都是慕名而来,请他弹琴的。
有时我碰到,他们也是恭恭敬敬,叫我一声夫人。
初夏的时候,我开了个烧饼摊,就在巷子口。
虽然崔绍声名远扬,一首曲子已经涨到了一钱银子,可钱没有嫌多的,多赚点我心里才踏实。
可生意却没有我预想的好,我和阿弟热情的招徕生意,只有一个大娘走了过来。
「你这烧饼我怎么没见过?」
「您尝尝,这是姑苏的样式,很香的!」
阿弟咧着大嘴,大娘干笑两声:「算了算了,还是我自己回家烙吧……多少钱一个,给我来五个!」
大娘态度陡然一变,她眼睛紧紧盯着刚刚从外面回来,正打算给我打下手的崔绍。
「大娘,八文钱一个,你只要吃过一回,就知道好吃了。」
崔绍并不像是阿弟那样笑的不值钱,他只是嘴角微微上扬,再配上他那张清风拂面沁人心脾的俊美脸蛋,就能让人欢喜。
大娘受宠若惊:「八文钱?不贵不贵,街上那些比你家的还要小还要薄的都十文钱!」
「您觉得好吃再来。」
那双弹琴作画,修长白皙的大手熟练的夹了五个烧饼,包在油纸里递给大娘。
大娘那双精明算计的眼睛立刻像是化冻的春水,暖的不能再暖:「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大娘磨蹭着,身后已经有人催了:「快些,我们也要买呢!」
小小的烧饼摊被大姑娘小媳妇围得水泄不通。
崔绍也不恼,依旧耐着性子给他们夹烧饼,虽然钱赚了不少,但是我越看越觉得气闷,所以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有人叫我。
「娘子,娘子?收钱啊。」
但我只听到了后半句「收钱」。
一个脸色涨红的少女伸着胳膊,手心里是八文钱。
崔绍向着后面说道:「大家把钱给我娘子就好了。」
后面排队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一脸的失落,可却没人走。
渐渐地,烧饼摊的生意就好了起来,不用崔绍用「美色」吸引就有不少顾客,毕竟我的烧饼真材实料,为的就是薄利多销。
我和阿弟又要和面又要卖烧饼,都有些忙不过来。
那天卖完烧饼,崔绍对我说:「郁娘,你教我烙烧饼吧。」
-30-
崔绍天资聪颖,我本以为一教就会,可学了许久,那盆面都没有和好,我叹了口气,好端端的白面可不能浪费。
我撸起袖子也伸进了面盆里:「其实没什么特殊方法,面少放水,水多放面……」
可是和着和着,我和他的手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黏在了一起。
崔绍抓着我的手,笑盈盈的看着我:「我会了,郁娘真是个好老师。」
于是在巷口的小小烧饼摊上就能看到傍晚时分,清风明月般的崔绍撸起袖子,摔打着面团,炉火烤的他脸色发红,可偏偏他一点嫌弃都没有,乐在其中。
这日傍晚,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了烧饼摊旁。
现在郁娘烧饼摊在附近也算是小有名气,就连有些富户都来买些尝尝新鲜,所以我并没有太在意,还以为又是哪家富人吃惯了山珍海味想要换换口味。
直到从车上下来一个身着朝服的中年男子来。
「大人,你要几个?」
中年男子瞪了我一眼,然后一脸痛惜的看着崔绍:「果真是你!崔,绍!」
咬牙切齿的样子,还以为崔绍是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坏事。
崔绍抬头看了他一眼,手里的动作却没停:「原来是刘伯父,您也想尝尝我娘子的烧饼吗?八文钱一个。」
「成何体统!你堂堂崔氏独子,竟然和市井小贩一样,真给世家丢脸!就连皇帝都知晓你在卖烧饼,今日朝堂上还笑着说起来,我本来是不信,如今看了你竟一点羞耻之心都没有,当初真是看走眼了,还想着你能带崔氏东山再起!」
刘大人说的义愤填膺,好似崔绍对不起他一样。
崔绍嗤笑一声:「丢脸?刘伯父和父亲交好,当初要不是父亲给了您半个烧饼,您也许就死在逃荒路上,后来入朝为官,父亲多次提携保护,刘伯父才坐到如今的位置。你要真是那么为崔家可惜,为何在崔氏落难时躲在府中当个缩头乌龟,连句话都不肯替父亲说?」
崔绍不急不恼,甚至还带些慵懒的劲儿,可说出的话,却像是刀子一样,刘大人面色一变。
「那时圣上正在气头上,要徐徐图之!」
「哦?徐徐图之?」崔绍舀了点水洒在面盆里,几下面团就柔亮光滑:「那后来我被禁足,崔家被抄,我被宫刑的时候,刘伯父,您又在哪里?」
「你!」
刘大人哑口无言,只能继续指责:「你果真变了,曾经的崔绍温润如玉谨言慎行,而不是如今刻薄无礼,崔氏完了!永远的完了!」
-31-
立秋的时候,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乱党混在百姓之中,在京城中作乱,不过好在只杀了一人,就被官兵发觉,只是可惜,乱党狡猾跑了。
听说死者姓马,被人砍断了双手,最后一剑封喉。
可现在宫中无人在意这条人命,因为独受恩宠的贵妃和一个异域伶人有了私情,被发现时,那伶人的大红披风正盖在贵妃的身上。
风烛残年的皇帝勃然大怒,彻查下那伶人竟然是国舅主动送到了贵妃的床上。
可这一查不要紧,竟然发现国舅不止给自己带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竟然还私藏龙袍,以及和不少官员商量谋反的密信,这是谋逆大罪。
只手摭天的国舅一党就这样从头杀了个干净。
经此打击,皇帝一病不起,再加上天灾不断,各地百姓流离失所,涌进了京城,一时间到处都是逃难的灾民。
就连我的烧饼摊旁都守满了灾民。
他们又病又饿,等着我大发慈悲,把烧饼都送给他们。
每日都有一个乞丐站在烧饼摊旁,等着我的施舍,可我知道我施舍了一个就要施舍出无数个,满城的灾民我救不过来。
我和乞丐说,最近夫君事多,没法烙烧饼,让他来我这里帮忙,我会给他工钱,工钱他拿走或者换成烧饼都可以,至于工钱和烧饼,他可以拿去救自己的同伴。
乞丐点头应允。
我让阿弟带着蓬头垢面,浑身脏兮兮的乞丐去洗了个澡,又找了身干净的衣服给他。
洗干净的乞丐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身材高大,但因为营养不良,后背佝偻着。
第一天,我正好有事,就留青年和阿弟看摊。
崔子舒现在是画坊的画师,除了晚上回来住,吃饭什么的都在画坊,最近画坊的厨娘病了,让我去顶替一天,一天就给我一两银子,简直就是送钱一般,我怎么能不去。
我本以为青年会手忙脚轮,没想到他不言不语动作麻利,我不在和阿弟配合的极好,他一盆一盆的和面,阿弟就埋头一锅一锅的烙烧饼。
烧饼一锅锅的出,可一天下来,却没有卖出去一半。
等我回来时,街上一个行人没有,烧饼也已经凉了。
各地受灾,粮价大涨,现在一个烧饼的成本已经涨到了 20 文,我只卖 21 文,加上芝麻大油和炭火成本,之前赚的那些钱已经全都贴了进去。
我给他工钱时,他没要,只是自己装了几个烧饼。
「算了,你把烧饼都拿走吧,不然明天也卖不出去。」
他抬头看着我,黑漆漆的眸子看不出情绪,我叹气,怎么又遇到一个闷葫芦,又或许是个哑巴。
青年拿走烧饼,对我深深鞠了一躬。
第二天他准时来到烧饼摊,手脚依旧麻利,只不过这次他掐的很准,等到上一锅快要卖完时,才开始和面。
等到朝廷的赈灾粮下来,只有我们这个巷子的灾民一个都没有饿死。
后来青年和我辞行,他说他要去当兵。
我才知道,他原来不是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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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那个曾经热闹的小院现在大部分时间只有我和阿弟在。
我和阿弟依旧每日出摊卖烧饼,然后晚上的时候,一家人团聚。
本以为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可渐渐地,就连我这种市井小民都能感觉出来,朝堂要变天了。
都说皇帝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太子和各位皇子的明争暗斗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朝堂上人心惶惶,派系斗争不断,皇帝险些被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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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被贬到边塞小城的九皇子举着「护君侧」的名义入了京。
太子和各位皇子因为争斗两败俱伤,九皇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接管了京城。
九皇子进宫没多久,皇帝驾崩,九皇子手握先皇遗诏,登上了皇位。
今日是新皇登基大典,举国同庆,烧饼很快就卖完了,我和阿弟打算收摊,也不知怎么回事,推车一歪,险些倒了,还是被一个军爷扶住才稳住。
我连忙道谢,却在听到军爷的声音时愣住。
「老板娘,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仔细打量着他,身材高大健硕,双眼漆黑,是那个青年。
「原来是你。」
「多谢您的烧饼,要不是您,我也撑不到现在,更不会去九皇子麾下,不对现在应该叫圣上了。」
青年叫严恒,现在已经是百夫长,以后他们就驻守京城,前途无量。
我真心替他高兴,在街上和他说话的功夫,就有许多少女偷偷看他。
严恒虽不算多英俊,但英武强壮。
我打趣他:「看来你很快就能结婚生子了。」
严恒红了脸。
晚上吃饭时,崔绍没回来,崔子舒倒是回来了,但她一直闷头吃饭,不像往常,总讲一些画坊的趣事。
「子舒,你……」
不等我说完,崔子舒一拍筷子:「我吃饱,回房了!」
可等我晚上快要睡觉的时候,她又敲门:「嫂嫂开门,我是我哥,不对,我是子舒……」
我不明所以,晚上还躲着我,现在又要找我。
我突然紧张起来,该不会她喜欢上哪家的公子了吧。
有几次我看到有个书生打扮青年送她回家,就在巷子口,两人还说了几句话才走,如果真是他的话,我该怎么回应?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个青年虽然书生打扮,但并不文弱,举止大方有礼,模样和气度倒是和崔子舒挺配,不知崔绍同不同意,她是要我替她当说客的吗?
我胡思乱想着,那边崔子舒也思忖半天,终于开口:「我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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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愣:「看到什么?」
崔子舒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那个当兵的。」
「哦,他呀,我曾经帮过他……」
「你也帮过哥哥,帮过我们所有人。」
我不解的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她深吸一口气:「站在哥哥这边,以及我的私心,我不想让你走,可是我还是想说,哥哥给不了你幸福,你应该有个正常的夫君,过着正常的日子,而不是守着……」
「而不是守着一个废人,一辈子守活寡?」
在崔子舒差异的眼神中我继续说着:「我想想,应该是我十五的时候吧,崔老大人带着崔绍到姑苏陈家做客,我当时梳头不小心扯断了陈小姐一根头发,她就要让我用头皮来赔,是崔绍开口救了我,对于崔绍来说,那不过是随口一句话,对我来说他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神祗,虽然他不记得这件事,但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更不会忘,我第一眼见到崔绍时,那疯狂的心跳。
那应该就是一见钟情吧。
崔子舒怔愣的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被门外的人吓了一跳。
「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问完她就捂住了自己的嘴,看看崔绍看看我,然后心虚的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起身望去,崔绍正负手站在廊下望着月亮发呆。
「你……」我试探着开口,不知道该怎么说。
崔绍转过身来,递过一样东西来。
「送你的,这是在边塞小城买的簪子,可惜有些光秃秃的,我镶了一块玉,今日终于弄好,送你。」
手心里是枚银簪,但光秃的尾巴镶着一块中空的玉石,质地形状有些眼熟,不等我仔细观察,崔绍就替我插进了发髻里。
「郁娘,真好看。」
他望着我,我不好意思的低头:「谢谢夫君。」
「你我夫妻一体,说谢谢就太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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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被爆竹声吵醒,这除夕还早着呢,我翻个身想睡,脸颊却有个不安分的大手揉捏着。
我睁开眼,是崔绍。
「干嘛,我还想睡一会。」
他看着我,语气轻柔:「郁娘,该回家了。」
我们搬进了首辅府,也是新的崔府,比曾经的崔府还要气派。
搬进新家的那天,崔子舒眼睛都直了。
「哥,你真能瞒着我们啊,一点消息都没有!嫂子,你怎么那么淡定,一点都不惊讶吗?」
我这才收回打量的目光,学着崔子舒的样子:「是呀,太惊讶了。」
崔子舒撇撇嘴:「真是装都不会!」
随即她叹了口气:「可惜,我也住不了几天了。」
崔子舒因为画技出众,被千金难求一画的「画仙」看中,想要收她做关门弟子,可那画仙家在江南,如果想要拜师学艺,那就只能去江南。
「子舒,你想好了,真的要去学画?」
崔绍现在是朝中炙手可热的重臣,如果崔子舒想,那她将会和曾经一样,不要比曾经还要受人追捧。
可她目光坚定:「哥,我想好了。」
不知从何时起她,她身上已经退去了那些傲气和高高在上的气质,变得踏实稳重,她正选择了另一条路,另一条通向高山的路。
崔子舒走了,也带着阿弟走了,她说江南有趣,阿弟整日在崔府,有下人和丫鬟跟着,他觉得无趣,因为只要他一爬树,就有人在下面担心他摔下来。
他想要鸟蛋,就有人主动奉上,他觉得没意思。
我觉得阿弟也该长长见识了,前十七年能活命就是胜利,后面的日子,我想让他开心。
阿弟走的时候很高兴,他坐在马车上冲我挥手:「阿姊,等我下次回来,我想当舅舅!」
他的舅舅还没当上,就有人想给崔绍当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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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姐来的时候是个清晨,三辆马车停在崔府门外,每匹马上就挂着红色的绸子,还有人沿路放鞭炮,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
那阵仗比我当时来崔家时要风光的多。
她敲响大门的时候,我还在睡觉,床边是空的,崔绍已经上朝去了,新帝登基,还有许多残余党派需要清除,他忙的脚不沾地。
等我醒来,管家早已经侯在大厅,他浑身哆嗦,我问他何事,他一头磕在地上。
「外面有个陈小姐,拿着婚书,说她才是大人的妻子,是府里的主母!」
我点点头,让人把陈小姐请上来。
她比我想象的要慢一些,我嫁给崔绍后,陈老爷就给陈小姐另寻了一门亲事。
夫君是京城张氏,也是世家名门,曾经是太子一党,但夺权时,被太子推出来当了替死鬼,如今陈小姐守寡,带着张氏唯一的儿子,上门来找崔绍。
「夫君呢?」
陈小姐抱着孩子,颐指气使,她一屁股就坐在主位上,管家想开口,却被我阻止。
「夫君?陈小姐的夫君已经死了。」
「你!」
陈小姐一拍桌子,吓的怀里的孩子哭了起来。
她只能抱着哄,可也没多少耐心。
「等夫君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如今陈家也大不如前了,新帝清算,陈家也并不清白,陈小姐迫切的想找到一个新的依靠,这也是陈老爷的意思——作为权臣的岳父,谁还能动他陈家?
像是想象着将来自己在崔府当主母如何风光,陈小姐不是嫌茶热了,就是嫌茶凉了,更是嫌丫鬟下人不懂事,要是等她当主母,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们,让他们知道该如何当个奴才。
「夫人,这陈小姐直接赶走吧。」
管家擦了擦冷汗,他应付了一上午,已经受不了了,隔一会就到花园告知我陈小姐的新情况。
我洒了一把鱼食:「不行,她手中的婚贴是真的,这事要等夫君回来再做定夺。」
在管家的期盼下,崔绍中午才珊珊归来。
陈小姐喜出望外,把孩子交给丫鬟,迎了上去:「夫君,你回来了!」
-36-
崔绍后退几步,才躲开陈小姐,他四周望了望,视线落在了管家身上。
「什么人你都放进来?」
管家打了一个寒颤,明明已经是盛夏,可他为什么觉得比冬天还冷?
「是夫人放进来的……」
陈小姐不满管家的说法,挡在崔绍面前:「夫君,你我有婚贴,本该就是一对,只是好事多磨,有情人难成眷属……」
陈小姐泫然欲泣,用手帕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而后像是做出了很大牺牲般。
「我不嫌你不能人道,也愿意让儿子改名换姓,当做崔氏嫡子……」
偷听到这里,我就走了。
陈小姐的条件很诱人,而且崔绍本该就和陈小姐成亲的。
我回到房间就开始收拾衣服。
和我来时一样,我就装了一个小小的包袱,来时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多余的东西我一件都没有带。
我把首饰一件件摘下来,最后只剩下那根银簪,留着吧,就当个念想,反正也不贵,崔绍也不会在乎。
我脱掉华丽的裙子,换上当时来时的衣服,就是我有些胖了,衣服都紧了。
好在还能穿下。
就在我打算要走的时候,门被人推开。
「管家,马车准备好了?江南路途遥远,轮子要结实的,第一次回娘亲的家乡,我还有些激动……」
这辆马车就算是和离的赔偿吧。
可不等我说完,我就被人推倒在床上,然后他也压了上来,带着一身的寒意。
「崔大人?」
我没动,身后的人也没动。
「崔大人?今早你迷迷糊糊还叫我夫君,现在就这么生分了?」
气息被他故意喷在我的脖颈,我有点痒,但是双手被他提起压住,完全动不了。
「不是生分,是知进退,如今陈小姐这个正主回来了,我当然要走了,不走难道等着你养大你们的孩子,然后再把我赶出去吗?」
我头埋在被子里,声音有些发闷,听上去像是哭了。
「孩子?他算是哪门子孩子?我连陈小姐都不要,更别说那个孩子了!他们已经被我赶走了。」
这些日子不少崔氏旁支都找上门来,想把自己的孩子过继给崔绍,崔绍都没有同意,如今又怎会把崔氏的所有都给一个外姓人?
这种ƭũ̂⁹事情又不是没有发生过,原先姑苏有个李氏,到了李小姐这一代,就只有一个嫡女,后来找了个落魄氏族高氏的后代当上门女婿,可等李老爷和李小姐先后去世,李氏更名换姓,变成了高氏。
世家讲究传承,清河崔氏就是几百年间,无数代崔氏人撑起来的。
于情于理是不可能弓手送人。
「崔氏确实不能随便让与他人。」
「不是,和这些都无关,我只是不喜欢她,我喜欢的是你!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
崔绍生气了,但声音里却带着哽咽,随后他像是想到什么,恶狠狠的说道:「你敢走我今日就让你下不来床!」
他腰间的玉佩硌的我生疼。
「你的玉佩,硌到我了……」
我动了动身子,想要摆脱玉佩,却听到崔绍闷哼一声,然后摘下了我头上的银簪。
「我的玉佩在这里,我娘说,以后要把这玉佩送给我的妻子……」
怪不得我看着眼熟,原来是他以前经常把玩的玉佩。
那……
我不敢动了,崔绍的声音越发的沙哑:「那时是作假,为了打消皇帝的疑虑……是九皇子的人救了我。」
他说的磕磕绊绊,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郁娘我……」
他松开了我,我一个转身,把他压在身下,崔绍惊讶的看着我:「你没哭?」
我笑了笑,然后吻上了他的唇。
我向来都不是一个矫情的人,事情挑明,我也没什么好端着的,况且看崔绍的反应,我知道我的目的已经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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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绍体力很好,毕竟正是这个年纪,一朝食髓知味,就每晚纠缠。
弄得我苦不堪言。
我真希望他能再忙一点,可以让我喘口气。
新帝本就先改革吏治,再加有崔绍相助,那些世家很快被废了,从此不会以出身论成败,而是改用科举,让世间有学识的人都可以实现自己的抱负。
而陈家则是第一个被开刀的,陈老爷被关进大狱,可在狱中他大喊自己是首辅岳父,是功臣。
狱卒不敢决定,便告诉了崔绍。
我知道陈老爷的目的,死到临头,他这才想起我是他的女儿。
等我到了地牢时,陈老爷扒着铁栏,双眼迸发出诡异的激动:「陈郁,你们瞧,这就是我的女儿,我就是首辅岳父,是功臣,你们不能关我!」
在场的官员面面相觑,如果是真的,那这件事情就难办。
我掏出身契:「谁见过世家女有卖身契的?我娘是陈家舞姬,是奴籍,我不知我爹是谁,但我生来就是奴籍,想必我爹也只是一个奴才吧。陈老爷,你是高高在上的老爷,我一个舞姬之女,又怎么敢高攀?」
我生下来时,陈老爷的意思是把我扔在尿桶溺死,是娘亲求了许久,让我入了奴籍,这才保住我的命。
没多久,陈老爷就死在狱中,连审判那日都没有撑到。
陈小姐虽然没有被波及,可没了依靠,她生活困苦,人渐渐地就疯了,整日喊着自己是陈氏嫡女,是世家名门,是崔氏主母,可无人理她。
好在那可怜的儿子被张氏旁支带走抚养,只是这辈子只能当个普通人了,对于他来说,也许不是件坏事。
娘亲忌日那天,我一边念叨着最近发生的事情,一边给娘亲烧纸。
「娘亲,那个负心汉终于死了,陈小姐也傻了,她打伤阿弟,如今也算是报应不爽了。」
烧完纸,起来转身,发现崔绍正站在我身后。
我拍了拍裙摆上的纸灰:「你都听到了?对,我就是故意借你之手。」
崔绍目光灼灼:「我甘愿被你利用,可你我夫妻一体,你可以直说。」
我挠挠头:「我说不来矫情的话,也不会诉苦,然后哭哭啼啼,让你心生可怜替我报仇……」
这也许和我的成长有关,因为对于我来说,眼泪和诉苦还不如我如何想个行之有效的办法来的快。
「我不完美,也不磊落。」
崔绍抱紧我:「我才是,我自诩是个克己守礼的君子,可做的却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谋朝篡位,公报私仇……
「这样的我你依旧不嫌弃,说明我和你,就是天生的夫妻。」
-38-
很快就到了八月十五。
皇帝举行宫宴,崔绍和各位功臣都去参加,而我们这些家眷,则被安排到长街赏灯。
等我到时,那些家眷已经等在了那里。
可我还未下车,就听到她们的谈论。
「你听说了吗,首辅之妻居然是个丫鬟!」
其中一人开了头,其他人也都跟着附和。
「是呀是呀,我夫君那日就在牢中,亲眼看到的卖身契,没想到陈氏用了一个丫鬟来替嫁。」
「丫鬟又怎么了,她和崔大人同甘共苦,丫鬟就不能当主母吗?」
有人替我说话,但很快就被反驳。
「崔大人可是出身名门,娶一个丫鬟也是权宜之计,他心里指不定多嫌弃呢。」
「我也听说了,崔大人很嫌弃这个妻子,平时能不见就不见,家里的丫鬟下人也都不服她。」
一旦说起阴暗的事情,大家都有津津乐道,比起琴瑟和鸣同甘共苦,她们更愿意相信不好的传言。
崔府的马车很显眼,而且我来了有一会了,可她们还是毫不收敛,可见内心里已经十分看不起我。
这种嘴脸我在陈家见过很多,并不是很在意。
只是琢磨着何时有机会能收拾收拾她们。
外面青山已经请我下车。
今日青山本该跟着崔绍,可崔绍却让他跟着我,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一步。
我掀开帘子,终于看到了那些说闲话的家眷。
她们见我出来,上下打量我一番,而后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似乎是在说我也不过如此。
「今天的乌鸦有点多,太聒噪,诸位夫人可要小心了,万一被鸟屎落在嘴里就不好了,最好还是闭上嘴。」
他们没想到我一个首辅主母能说出这种话来,竟不知怎么反驳。
我冲青山使个眼色,让他拿出马凳下马。
可他却直接跪在了车前:「夫人,请下马。」
青山现在也是从三品的官阶,比有些人夫君的职位还要高,可现在他却给我当马凳。
见我迟迟不动, 青山叹了口气:「夫人,我跪着也是累的。」
我只能踩着从三品官员的背下了马。
之后整个赏灯的过程, 再也没有一个人多嘴。
几天后,恰逢新帝生辰, 崔绍便点了几位朝臣家眷去寺庙吃素祈福半个月, 给皇帝祈福。
半个月后回来时,那些如花似玉的家眷们都满脸菜色, 见到吃的都和眼冒绿光, 走一路吃一路。
惹得众人大笑不已,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蝗虫。
-39-
一转眼又到了冬天,崔子舒终于寄信来了。
可崔绍却不急, 他脱掉披风, 动手给我下羊肉。
「今日大雪,还是吃些羊肉暖和。」
我急的不行, 拆开信封,等崔绍给我夹了一碗羊肉,我的信也看完了。
「子舒说她在江南很好, 她的一幅画现在已经卖到一金了, 阿弟又长高了,他们还去了娘亲的家乡, 那里很美。」
我看着崔子舒的信,就像是已经看到了画面。
「一金?怎么就知道钱?我听说她现在已经可以和师父画仙相提并论了。」
崔绍继续给我烫着白菜。
「名声能有钱重要吗?」
他无奈一笑:「也是, 都是你教出来的,自然也爱钱。对了, 子舒有没有说那个人?」
我知道崔绍说的是谁,就是那个追在崔子舒后面的青年,他也跟着一起去了江南。
「说了,说他们三人每天游山玩水, 好不快乐。」
「确实不错, 等你生完孩子,我也带你回江南看看, 不过不能开小店。」
我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如今已经四月有余, 明年四月就能生下个女儿或者儿子了, 我要带他回去看看我的家乡。
「放心吧,现在这么好的日子,我怎么能舍下不过呢?」
权臣之妻, 可比开小店强多了。
「你识字。」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崔绍放下筷子,看着我。
我干笑两声, 一时激Ṱŭ⁴动,忘了这事:「我认字, 但不会写。」
「那严恒那些信你也都看了?」
我当然看了,严恒去了边疆,也已经娶妻生子,有时会给我写写信, 只是把我当成一个亲人。
每次收到信,崔绍都说这些是他的公务,然后当着我的面拆开批改。
「真是小心眼。」
崔绍走过来跪在我身边, 耳朵贴在我小腹上:「我一向都是小心眼,你不能离开我。」
我摸着他的头:「我不会离开你,永远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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